玉弘明有点变了。
他依旧俊美非凡,依旧沉稳冷静,但偶尔会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甚至大发雷霆,好像有什么烦恼纠缠著他,使他定不下心来。
“你……知道了么?”
“……不知道。”
难怪他会焦躁下安,难怪他会定不下心来。
金日悄悄吁出一口气,放心了。“其实对你而言,不知道更好,当时若非我挫火儿挫过了头,我也不会说出那些事儿。不过我不会向你道歉,你不该动脑筋动到翠袖身上,不对的是你。”
玉弘明下颚绷紧了。“但他们愈是不肯告诉我,我愈想知道!”
“我了解,所以你希望我能告诉你答案,对不?”金日轻轻叹息。“很抱歉,我不能说,这个秘密绝不能自我口中说出去,不然我阿玛一定饶不了我!”
玉弘明眯一下眼,眸中陡然透出犀利的光芒。“难道是你阿玛……”
金日怔了一下,霍然狂笑。“别乱扯白,你既不像我阿玛,跟我们几兄弟也不像呀!”
“我像我娘。”玉弘明冷冷道。
金日呆了呆,还是笑。“若是真,阿玛索性把你娘收做侧室不就得了!”
“我娘是天地会的龙头之一,”玉弘明的声音更冷。“彼此立场不同。”
“即便如此,也该把你带在他身边吧?”
“或许是你娘不肯,否则你有个弟弟也叫弘明,为何?”
早猜到他会问到这,额娘啊,您可真会替人找麻烦!
金日暗暗叹了口气。“那又如何?我十四叔也有个儿子叫弘明呀!”
“既是如此,你弟弟为何又要取名弘明?”玉弘明更是步步紧迫,咄咄逼人。
真是,愈扯愈胡了!
金日摇摇头。“我阿玛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就是我额娘,他绝不是你爹!”
玉弘明还是不相信。“那你为何不能告诉我?”
因为牵扯起来是一团剪不断,理更乱的乱线啊!
金日苦笑。“一旦我说出口,定然会牵扯出一连串问题,可怕啊!”
玉弘明的眼又眯了。“因为我爹是个满清王爷?”
这话倒没说错,他爹的确曾经是个王爷--和硕廉亲王,后来却变成“猪”。
“你就别再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玉弘明盯住他许久,忽又问:“你为何不捉我?你是堂堂满清宗室,我是天地会叛逆,你为何不捉我?”
天,问到重点,戮到要害了!
金日呻吟著抚住额鬓,头真是痛痛痛啊!“我不能告诉你,去问你娘吧!”好吧,应付不了就推!
“你又为何能够得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去问你娘!”再推!
“我娘也一再警告我,无论如何不能动庄亲王府里任何一人,为何?”
“去问你娘!”继续推!
“你和我爹究竟有什么关系?”
“去问你娘!”努力推!
“我爹到底是谁?”
“去问你娘!”推推推,狂推!
砰一声,玉弘明的拳头猛擂一下桌子霍然起立,脸黑半边,架武都摆出来了,一副打算跟他拚个你死我活,强用武力逼他吐实的姿态,但,考虑到自己根本打不赢人家……
目注他狂怒的暴旋而出,金日刚吐出一口气,身后,内室门悄悄打开,一颗小脑袋采出来。
“夫君,你们在吵架吗?”
闻声,金日起身过去扶她出来坐下,门外,铁保对香月、香萍摇头暗示暂时不要进去,然后静静的将门关上。
“我们没有吵,但他在生气。”先倒一杯温茶给她,再偷摸她凸起的小腹。
“他在气什么?”她好奇地问。
“你不需要知道。”圆圆的,摸起来真好玩。
“那……”瞄一下窗外,她又问:“玉公子是来追蓝姊姊的吗?”
“应该是。”这回里面不知道住了多少人?
“但香萍说蓝姊姊喜欢四弟……”
“你看弘昱喜欢她吗?”
“……不喜欢。”
“这不结了。”
“可是,他们不会打起来吧?”
“当然不会。”
言犹在耳,第二天,他们马上打给他看。
次日,马车刚离开延平府不久就停下来了,金日气急败坏的离鞍飞身暴起,一个起落翩然落地,硬生生插入两个激战的疯子中间,一手急晃连挥二十七掌扫开不肖弟弟对亲大哥的攻击,另一手扯住玉弘明的衣袖转身就逃,一路逃到马车旁才敢止住脚步破口狂骂。
“他大爷的,连我都打不过他,你竟敢跟他打,活腻味了是不?”
玉弘明抿唇不语,但眼底流露著一股吃惊的神色。
“没错,他的武功比我更高,甭去惹他,不然我可不负责替你收尸!”金日没好气地说,回眸瞄一下,“铁保,去帮玉公子把马牵过来!”话落,迳自坐回马车驾驶座。
片刻后,马车继续前进,布帘掀开,翠袖探头出来。
“夫君,你不是说他们不会打起来吗?”
“……我说错了。”
见他嘟起小嘴儿承认自己错了,一脸不甘心的表情,实在非常可爱,翠袖忍不住偷笑了好一会儿。
“他们为什么打起来呢?”
“谁知道,也许是因为玉公子喜欢汪映蓝,汪映蓝却喜欢弘昱,而弘昱呢,他谁也不喜欢,又是那种没有人受得了的性子,于是两人便一言不合,不对,是一眼不合打起来了。”
“这样啊!”翠袖双眉轻蹙,沉默了,歪著脑袋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
金日瞥她一下。“怎地不吱声了?”
垂眸,水汪汪的眸子自睫毛下瞅视他。“香萍对我说了,蓝姊姊对四弟好痴呢,还有玉公子,到现在还舍不下蓝姊姊,他们,真的好辛苦!”
“所以?”
“你不能帮帮他们吗?”
金日猛翻白眼。“如何帮?是帮汪映蓝和弘昱?还是帮玉公子和汪映蓝?不然干脆撮合弘昱和玉公子吧!”
翠袖噗哧失笑。“你在乱扯什么呀?”
金日叹气。“我说啊,感情的事儿别人帮不上半点忙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硬要撮合他们,总会有一个人蒙起被子来偷哭,请问你要让谁哭、让谁笑?”
翠袖又缄默了,好半晌后才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知道不能硬撮合这种事,但不知怎地,看到他们这么辛苦的互相追逐,我就会想到刚认识那年的你和我,你也跟得我好辛苦,我却一直懵懵懂懂的不能体会你的心意,倘若当时我就那样傻傻的错失了你……”
说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天哪,好可怕!”
“请等一下!”金日喟叹,回眸。“麻烦你先搞清楚一件事,你不是汪映蓝,我也不是弘昱或玉公子,即便是在一模一样的情况下,不同的人必然会演变出不同的结果。话再说回来……”
他温柔地抚挲她的粉颊。“你并不是对我无情,只是迟钝一点,我总会追著你,直至你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汪映蓝对玉公子无意,弘昱对汪映蓝更是无情,这是倍儿明显的事实,每个人都瞅得出来,就算拖拉上一辈子,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这点请你分清楚好么?”
也许是他解释得太丰富,话说太多,听得翠袖的小脑袋又歪了,单纯的眸子怔愣的盯住他良久、良久……
终于,她若有所悟的对自己点点头。
“对呀,我只是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但迟早总会明白,跟蓝姊姊他们是不一样的嘛!”说著,她展颜笑开来,一副“安心了”的样子。“尤其他们又是那种个性,日子拖再久也不可能两情相悦,既然如此,倒不如早一点想开比较好……”
顿一下,她很认真的问他,“蓝姊姊来找过我好几次,我都没见她,你说下回我要不要见见她,顺便开导她一下呢?”
开导汪映蓝?
爱说笑,要开导汪映蓝,不如去开导茅坑里的石头!
“不许!”金日斩钉截铁的否决她的异想天开。“无论如何你不许见汪映蓝,不,是不许见汪家任何一人,包括那两个小鬼,记住了?”
“好嘛、好嘛,不见就不见嘛!’不知为何,见他生气,她反而笑得很开心,“其实人家只不过是想试试额娘说的话,才不是真的想见蓝姊姊。”她拍拍自己的肚子。“瞧,现在我又有了孩子,我才不敢拿他冒险呢!”
简直不敢相信,离京城都这么大老远了,某个女人的话竟还会影响到他们!
“额娘?”金日啼笑皆非。“她又教你些什么了?难不成……算了,不必告诉我!”
可恶啊,那个女人真的想把他的老婆“教导”成跟她同一个等级的不成?
***
只不过多了一个人,单调无聊旅程突然变得热闹有趣起来了。
时不时可见汪映蓝掀车帘遥望弘昱,不到两眼,玉弘明就会有意无意的策马挡在两人之间,跟著,车帘就落下来了。
谁也别想见著谁。
而汪夫人则忙著跟玉弘明谈判,说可以先让他和汪映蓝定亲,条件是他要带她们一家人回京城,等汪士锽从黑龙江回来后再成亲。
这种连哄带骗的谎言,玉弘明听都没听完就走人了。
接下来,汪映蓝竟想利用玉弘明,请他替她找翠袖出来谈话,很可惜,在翠袖的禁见名单上,玉弘明也是其中之一。
金日防范得比他们想像中更严密。
最后,在他们到达广州府前一天,也许是时间太紧迫,再混下去就没有机会了,汪映蓝居然直接找上金日。
“金公子,我可否跟你谈谈。”
“抱歉,不可!”
汪映蓝没有说第二句话的机会,金日就不见了,他没兴趣和汪映蓝谈谈,倒想和玉弘明聊聊。
“走,喝杯酒去吧!”
不管玉弘明同不同意,他硬揪著人往客栈前的饭馆子去。
这座小镇虽不大,但由于是到广州府必经之路,过路客相当频繁,晚膳时间饭馆子里几乎满座,而且九成都是过客,狼吞虎咽吃饱就走人,少有人像他们那样慢吞吞的喝酒吃菜,细嚼慢咽,菜都凉透了,他们还在那里半口半口的喝。
没办法,他得等待说话的最佳时机呀!
“玉公子,能否告诉我……”自杯沿上,金日静静地注视方桌对面的人。“你之所以不愿死心,是因为得不到汪映蓝不甘心,还是真有那么爱她?”
玉弘明喝了不少,脸都红了,应该会回答他了吧?
“……我不知道。”
果然,他回答了,但为什么是这种见鬼的回答?
“你是说,你不确定自己是否真那么爱她?但你又追著她不放!”是闲著太无聊了吗?
“我只是……”玉弘明猛灌下另一杯酒,大概是第一百杯吧!“放不下她!”
放不下?
是心放不下,还是自尊放不下?
“无论如何放不下?”
“放不下!”
金日怔了会儿,也猛灌下一杯酒,叹气。“可恶,我还想劝你收收心呢!”
“为什么?”玉弘明眼神阴狠的瞪过来,好像打算把酒泼过来,多半是忘了自己刚刚才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光了。“你想帮你弟弟?”
金日叹得更大声。“我不信你看不出,弘昱压根儿对她没兴趣呀!”
玉弘明眼红红地看著他,不吭声,金日又叹气,提起酒壶为两人斟满--要泼酒,也得先有酒吧!
“她不可能跟你,你追她再久也是枉然,何苦?”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话落,忘了要泼酒,又一口喝干酒。
金日不由大皱其眉,到此时此刻为止,他还是搞不清楚玉弘明对汪映蓝的感情是否真有那么深刻,或只是玉弘明好强不肯认输而已?
“你真这么放不下?”
“就是放不下!”
“……算了!”
看样子玉弘明和汪映蓝两人之间的事他根本插不进手,总之,他尽过力了,再往后,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稍后,他回到客房里,香萍、香月刚服侍主子睡下,见大主子回来,奶娃脸上一片红晕,脚步也有点颠踬,便也伺候他更衣脱靴躺上床,再吹熄火烛,轻手轻脚的退出房外,拉上门关上。
而床上,金日尚未接近翠袖,她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他一将她拥入怀中,她差点当场被酒气活活醺死,连忙推开他后退一些。
“夫君,你醉了吗?”
“没有。”他马上又捉她回来。
“好浓的酒味啊!”她转开脸说话。
“习惯就好。”他硬把她的脸扳回来。
“不用习惯我就已经被醺死了啦!”她推开他嘟过来的小嘴儿。
他坚持要在她脸上亲一下-额头,然后乖乖把脑袋躺远一点。
“睡吧!”
“好。”
过了几乎有三炷香时间,两人应该都睡熟了,黑暗中却又传出翠袖的声音。
“夫君,你在想什么?”
“你怎地知道我在想事儿?”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嘛!”
黑暗中,又静默片刻,他翻身将她揽入怀里,这回她没有抗拒。
“倘若你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你,你会如何?”
“……夫君是在说蓝姊姊,还是玉公子?”
“我谁也没说,是在问你。”
“……我想我会像夫君当初追著我一样,也跟在你身边,期待有一天你也会喜欢上我。”
“跟一辈子吗?”
“不,倘若有一天夫君喜欢上别的女人而成了亲,那我当然不能再跟下去。”
“你还是可以做我的妾嘛!”
“可是如果我继续跟在夫君身边,夫君的妻子一定不开心,她不开心,夫君也会不开心,我不希望夫君不开心呀!”
黑暗中,再度沉默了,翠袖几乎快睡著了,方才又传出金日的声音。
“翠袖,你真是个好女人!”
“谢谢,不过……请问你在摸什么?”
“我在找‘入口’。”
“入口?”
“就是那个可以直达你的肚子里的入口,我想进去看看这回住在你肚子里的娃娃究竟是男的或女的?”
“看不见的啦!”
“为什么?”
“里面太喑了嘛,不然你要拿蜡烛进去吗?”
“……”
广州城内,由大东门到西门的惠爱街是贯穿东西的主要干道,而这条街道也恰好将广州城分为两个部分:北城的衙门官邸和南城的商业区,汪海布庄就在南城的大市街上,一家生意鼎盛的绸布庄。
由于早就收到书信通知,马车一到达就有人出来招呼,可笑的是,汪夫人竟然闹著不肯下马车。
那马车送给你好了!
连半个字也懒得跟她啰唆,金日闷不吭声,迳自赶著另一辆马车离开,何伦泰也爬上铁保后面,两人同乘一骑跟著马车走,玉弘明自然是跟著汪映蓝,至于那个弘昱,不必管他,再远他也会自己跟上来。
很快的,马车出了西门,越过西关来到荔枝湾畔的别苑,那儿早就有人来大肆整理过,他们只要决定住哪座厢房就可以了。
“我要住最靠近湖边的厢房!”翠袖兴奋的大叫。
“甭想下去游水!”先警告再说。
“人家是想乘舟钓鱼啦!”
“想都别想!”
“……倍儿小气!”
两天后,趁著翠袖睡午觉,金日一个人偷偷溜到北城去,他想见一个人。
光孝寺座落于广州北城,是岭南年代最古、影响最深广、规模最宏大的寺院,自从昙摩耶舍在此建寺讲学以来,先后有许多名僧来此传教,自是佛名远播,香火鼎盛。
文天豪说过会在光孝寺等他。
岂料他在寺里来回踱了大半天,大雄宝殿、鼓楼、铁塔全都逛遍了,没见到想见的人,却碰上没想到会见到的人。
“金公子。”
“胡大夫?”金日吃惊的看著趋向他而来的瘦老头子。“你……你不是回江南去了?”
胡大夫笑嘻嘻地对金日施了个大礼。“算命先生说小老儿到这儿来才是好,所以我就在这儿开了家医馆,果然,不上半年小老儿就发了,如今,说到胡家医馆,广州城内可说是没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那可恭喜你啦!”
“是金公子的成全。”胡大夫笑得阖不拢嘴。
“那有空上我那儿帮翠袖看看,”金日顺口道。“她……”
“小老儿知道,夫人身怀六甲了。”
金日怔了一下,“你怎会知道?她……啊!”恍然大悟。“是那个算命先生告诉你的?”
胡大夫点头。“算命先生要小老儿在这里等金公子。”
眉头挑了一下,“怎么著,他要你在这儿等我?”金日大眼儿眯了。“难不成他摆谱儿不肯见我?”
“不不不,”胡大夫慌忙摇手,“是算命先生说金公子不宜知道太多,否则金公子就走不上该走的路。不过算命先生也交代了几句要转告金公子,只是……”他面显为难的犹豫一下。“得见著夫人之后才能说。”
见他神神秘秘的,金日不禁好奇起来,于是立刻带胡大夫回到别苑,想快快知道算命先生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而别苑里,翠袖竟也好像在等他似的,早已睡醒起床,穿戴好在喝鸡汤了。
“金公子,算命先生要小老儿转告您的只有一句话……”胡大夫笑嘻嘻的指住翠袖的肚子。“既然有缘,走了也会回来,该你的就是你的!”
闻言,金日不由困惑的皱起眉头。
谁跟谁有缘?谁走了会回来?又是什么东西该是他的?这该死的老家伙到底在说的什么天机?
愈想愈不明白,他正想破口大骂,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双眸暴凸,眼睁睁瞪住胡大夫手指的地方--翠袖的大肚子,呼吸开始不太顺畅,猛咽口水,想说话却几乎挤不出声音来。
“你……你是说‘他’……”他结结巴巴的话都打结了。“‘他’会回来?”
胡大夫笑意更深。“不,‘他’已经回来了,等著要睁眼给您看,哭给您听,笑给您开心呢!”
砰一下,金日跌坐到椅子上,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他’……听见了?”
“听见了,所以回来了!”
“天!”金日呻吟了,却是笑的呻吟。“我的孩子!”
被指住大肚子的翠袖原是一边喝汤一边来回看他们,十分认真的倾听,却怎么也听不懂,直至此刻,见夫婿竟然红了眼,不禁有点吃惊,赶紧放下汤碗过去安慰夫婿。
“夫君,你怎么……啊!”
当著胡大夫的面,金日竟然一把将翠袖扯入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一面继续激动的抚摸她的肚子。
“回来了!‘他’回来了!”该他的就是他的!
“夫君,你到底怎么了?”顾不得害羞,翠袖关心的端详他,实在不解他为何如此激动?
金日双目湿润地凝视她片刻,忽地展颜一笑。
“我是很高兴,以后不必再苦苦压抑怀念的心情了!”
翠袖歪著脑袋想了一会儿,然后歉然道:“对不起,我听不懂。”
金日豁然大笑,“你不需要懂,老婆,你只要小心自个儿的身子就行了!”话落,他起身将翠袖放在座位上,走开两步。“胡大夫,还不快来帮夫人把把脉!”
“是,金公子。”
胡大夫谨慎地为翠袖把脉,金日徐徐踱到厅外檐下,背手仰望澄蓝的天,全身充满著豁然开朗的轻松感。
老天可真是爱开玩笑啊!
半个月后,在胡大夫的同意下,金日带著翠袖到韶州去探望岳丈大人,那四姊妹一见面,马上又叫又跳的揪成一团,虽然挺著大肚子,翠袖跳得可不比妹妹们低,看得金日心惊肉跳,满头冷汗,差点跪下去求她。
“要叫尽管叫,要抱也尽管抱,可千万别跳呀!”
见他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袁夫人窃笑著把四个丫头叫到一旁去坐,她和袁士弼则和金日在另一边说话。
“女婿这回要在广州府逗留多久?”
“呃,这个……”金日有点尴尬的咳了两下。“尚不一定,得等京里来通知,不过多半是过年后。”
“既是如此,就在这儿过年吧!”袁夫人瞥一下翠袖。“翠儿何时生?”
“该是二月。”
袁夫人点点头。“届时你们若还留在这儿,我会帮她坐月子。”
金日抱拳重重拱了一下。“有劳岳母大人了!”
三人继续聊了一会儿,金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
“对了,有个家伙……”停一歇,再接下去。“对,就门口那家伙,他是我四弟,舌头被猫咬掉了,从不吱声,也不搭理人,所以呢,麻烦岳母大人随便给他间房,饭桌旁也给他留个位儿,然后就当没那个人好了!”
袁上弼与袁夫人怔愣地望著厅口片刻,再看回金日,又看回厅口。
“你们……可真像!”袁士弼低喃道。
“可又……不太像。”袁夫人迟疑地道。
“像,因为我们是兄弟;”金日笑吟吟地解释。“不像,因为我们的性子不同嘛!”
“的确,他的五官容貌比女婿你稚嫩,可看上去却比女婿你成熟呢!”
金日哀怨地抽抽鼻子,叹气。“是,女婿我知道,我们兄弟俩就这张脸盘儿骗人,他骗一半,女婿我是从头到尾一整个骗,可这也不能怪女婿我,他是死人脾气,而我就这性子啊!”
骗人还说不是他的错,可真会耍赖!
袁夫人硬吞回笑意。“也没人说怪你,只是仍然难以接受,怎么看你都不像是近三十岁的人嘛!”
“那随便一点,算我二十好了!”金日很大方的把岁数贡献出去给人拨算盘。
袁夫人忍不住笑出来。“二十还太多了!”
金日滑稽的眨了眨眼。“十九?十八?”
袁士弼也笑了。“岁数还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不然怎么办?”金日两手一摊。“总不能要女婿我逢人就说自个儿多少岁数吧?”
袁夫人笑著直摇头。“肯定不会有人信你!”
金日嘻嘻一笑。“那就甭信,继续任我骗!”
袁士弼夫妇俩又笑了。
女婿虽然是宗室皇亲,却没一点架子,又宠爱女儿,除了那张骗人的脸,也实在没什么好挑剔的了。
袁士弼夫妇俩相对而视,唇上挂著同样的笑容,欣慰,宽怀。
他们可以安心了。
翌年二月,南海神诞当日,翠袖顺利产下一子,在听到娃儿哭声的那一刹那,金日的眼眶也红了。
儿子终于哭给他听了!
再见儿子两只耳垂上果然也各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他已无可存疑,肯定算命先生果然没有说差。
既然有缘,走了也会回来,该他的就是他的!
满月后,金日为儿子取名永瑺,并异乎寻常的疼爱儿子,一天起码要抱上三个时辰,常常就那样抱著他、看著他,痴了。
“爷都忘了小格格了!”香萍和香月偷偷抱怨。
“男人嘛,总是重男轻女,”翠袖全然不以为杵。“又不只夫君一个人,有什么气好生的?”娘早说过了,要传宗接代就得靠男人,女人只能依附男人的姓氏生存,这是传统定律,既无力改变,只能顺从它。
她倒是想得开,却不知金日之所以会格外疼惜儿子,这跟孩子是男是女根本无关,而是……
失而复得的宝贝更加珍贵啊!
第7章
“爷,京里来信。”
闻言,金日立刻将孩子交给翠袖,忙不迭自铁保手中取来信函拆开,满心希望这回传来的是好消息。但是……
“见鬼!”才刚看个头,他就低咒了一声,看完更是破口大骂。“可恶!”
见状,翠袖也把孩子交给香萍,凑过来问:“夫君,出了什么事吗?”
“今年是皇上四旬万寿,太后要大妞儿、玉妞儿留在京里过万寿节,又说我也得赶回去参加万寿庆典,”金日气唬唬地鼓凸了嫩红的腮帮子。“这根本是在设计我嘛!”
“那我们得赶回去了?”
“不,眼下才五月,我要到最后一刻才赶回去,咱们七月中旬再搭船回京,到时候……”他又伸手将孩子抱回来。“永瑺五个月大了,也不会太辛苦。”
话声刚落,何伦泰也进厅里来了。
“爷,玉公子求见。”
“玉弘明?”金日微微蹙一下眉,再把孩子交还翠袖,“你们待在这儿!”旋即尾随何伦泰离开花厅。
片刻后,书房里,他亲手为玉弘明斟上一杯馨香扑鼻的淡茶。
广州人爱喝茶,早茶、午茶、晚茶,几乎时刻都在喝,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金日也染上了这个习惯,少喝酒,却不时抱著茶壶喝两杯。
“说吧,什么事儿找我?”
难得的,玉弘明欲言又止的说不出话来。
金日耸耸肩。“你还放不下汪姑娘?”
玉弘明无语,默认。
慢条斯理的端趄茶盅来,“那么汪姑娘呢?”金日问。“还是每日到越秀山听弘昱吹笛?”
“风雨无阻。”玉弘明终于出声了。
“而你也跟著她每日到越秀山报到,真是可笑复可悲!”金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谁教你要告诉她,弘昱在越秀山吹笛。”
“不是我,是北城的人传言到南城去,说越秀山有人在吹笛。”
“原来如此,那就不能怪你了。”金日浅啜一口茶,又问:“那么,汪夫人呢?放弃了吗?”
玉弘明鄙夷地哼了一声。“她成天往北城跑,用尽方法想把女儿推销给广东巡抚或广州将军,可惜巡抚苏昌生性不好女色,广州将军虽爱汪姑娘的美,却受不了汪姑娘的冷,因此她打算到肇庆去,试试两广总督那边是否有希望。”
“不敢相信!”金日呢喃。“她是在卖荔枝还是莲藕?”
“她是在卖亲生女儿!”玉弘明恨恨道,大概是愈想愈有气,话一说完便端起茶杯来一口猛灌下去,却差点再一口倒喷出来--竟然不是酒,而是茶,还是近乎滚烫的茶。
“小心烫嘴。”金日慢一步的警告他,眼里充满揶揄之色。
玉弘明狠瞪他一眼,金日无声失笑,轻轻放下茶盅,斜睨著他。
“老实说吧,到底找我干嘛?”
玉弘明又犹豫了,迟疑半天后,终于下定决心的猛点一下头。
“好,我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先说说看。”
“汪姑娘说了,只要四阿哥能够认真的、仔细的看看她,再亲口对她说一句:‘他不喜欢她!’她就会死心。”
她会死心?
不,他不相信她会那么轻易死心,不然她也不会痴到现在了。想来她只是在利用玉弘明,希望弘昱能在认真的看过她之后喜欢上她,倘若还是不行,她也不可能死心,她会继续追著他跑,继续想其他办法。
真狡猾!
“很抱歉,这种忙我帮不上!”金日毫不犹豫的回绝了。
“为什么?”玉弘明的嗓门提高了,看得出他很不高兴。
“首先,除非打赢弘昱,否则没有人能够逼他做任何事。而我……”金日滑稽的咧咧嘴。“我早说过了,他的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赢他。”
“但他跟著你来了!”
“那是阿玛打赢他,又不是我。”金日叹道,“告诉你,阿玛可是打得他吐了好几口血,他才肯听话乖乖的‘保护’我们出京呢!’
玉弘明惊讶的呆了一会儿。
“那……”
“第二,”不给他机会问话,金日抢著又说。“打从出生开始,弘昱就没吭过半个字,连阿玛、额娘都没叫过,就算阿玛把他打个半死,他就是不肯叫,我又如何要他对汪姑娘开口说话?”
“他是哑巴?”玉弘明更惊诧。
“谁知道。”金日耸耸肩。“我只记得他婴儿时的哭声十分特别,好像刚出生的小猫。”
“会哭出声来?那应该不是哑巴呀!”
“别跟我说那种事,我又不是大夫。”金日不耐烦地挥挥手。“总之,汪姑娘的要求我办不到,不是不想,而是无能为力。”
“但汪姑娘说,只要听到他一句话就行了呀!”玉弘明喃喃道。
“一个字都不可能!”金日断然道。“话说回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个儿在干什么?这么做又有何意义?你一心希望汪姑娘对弘昱死心,接下来呢?她就会倾心于你了吗?”
玉弘明脸色悄然阴沉下来,没吱声,然后,金日又说出他最不想听的一句话。
“要我说啊,真正该死心的是你吧!”
砰一声,花架被一掌劈碎,玉弘明的人也飞出书房外。
“不用你管我的事!”
默默地,金日再捧起茶盅来静静品尝,大眼睛微微眯起,眉头若有所思的打了一个小小的结。
他应该去找汪映蓝谈谈吗?
六、七月,正是享用荔枝的最佳时节,这时候下去吃荔枝吃到撑,简直是太对不起自己了,因此,当金日携妻带儿准备搭船回京时,也顺便携上两大篓荔枝。
会不会拉肚子不管,先吃到爆再说。
天字码头上,金日一手抱著亲亲儿子,一手搂著亲亲老婆,状极无聊地看著船夫忙碌地装卸货物。
“娘子。”
“……夫君。”
“你又脸红!”
一说她脸红,好像在证实他的话似的,翠袖双颊上的虹彩顿时又加重好几分。
“你突然叫人家,人家当然会脸红嘛!”
“要习惯!”金日一本正经的命令。
“好嘛、好嘛!”翠袖委屈的嘟囔。
“娘子。”
“夫君?”
“你还想买什么带上船的么?现在还来得及去买。”
“没有,该带的都带上了。”
“嗯。”金日点头,转首再问一旁静立的何伦泰,“都打理好了?”他没问儿子,反正问了儿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爷,都打理好了。”何伦泰躬身回道。
“还要多久开船?”
一半个时辰左右。”
“那么久?”金日咕哝抱怨,忽地双目一凝。“咦?他怎么也来了?”
但见胡大夫远远自永清街那头转进码头来,肘弯上竟然挂著包袱,显见也是要搭船出远门。
“金公子,幸好,赶上您了!”
“怎地,胡大夫,你也要搭船上哪儿么?”金日好奇的问。“那也不该到这儿,天字码头只有官船,没有民船喔!”
胡大夫气喘吁吁的横臂拭汗。“小老儿要跟您上京啊!”
“咦?”金日呆了呆。“你要跟我上京?为什么?”
“算命先生说的,”拎紧了包袱,胡大夫说。“要小老儿随您进京去,明年三月再跟您一起回来。”
随他上京,明年再跟他一起回来?
他为什么要再回来?
“他大爷的,现在又是怎样了?”金日没好气的忿忿道。
“小老儿也不知,算命先生怎么说,小老儿就怎么做,也没敢多问。”胡大夫很干脆的把所有问号全都丢还给对方。“还有,算命先生要小老儿转告您,甭再管玉公子和汪姑娘的事了。”
“为什么?”
“那是注定的事,您想管也管不了,那两个人的命运都牵系在四阿哥身上,直到有一天四阿哥也‘走’了,这份孽缘才能够结束。但汪姑娘注定痛苦一生已是避免不了的了,玉公子却还有机会选择,未来是好是坏,端看他如何选择而定。”
“什么选择?”
“小老儿不知道。”
“那到底还要多久?”
“小老儿也不知道。”
左一个不知道,右一个不知道,金日不由得火了。“他大爷的,你什么都不知道!”
胡大夫瑟缩一下,无辜的苦巴著脸。“算命先生没说,小老儿自然不知呀!”
不知道就要问啊!
金日正想发飙,就在这时,铁保自船上跑下来。
“爷,再两刻钟就好了,要不要奴才去通知四少爷一声?”
金日看看胡大夫,再皱眉略一思索,随即将孩子塞给翠袖。
“我去,你们先送夫人上船!”提气纵身,一眨眼已在远处。
“等等,顺便……”断声,翠袖张著嘴呆了片歇,耸耸肩。“跑得真快!”
铁保硬憋回笑。“夫人,您想要爷帮您买什么吗?”
翠袖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我想说到杏花楼买些茶点船上吃。”
铁保笑了。“夫人您请上船,奴才早就买好了。”
“真的?”翠袖惊讶的睁大眼。“铁保,你真的很能干耶,什么都能事先考虑到,要是少了你就麻烦了!”
铁保听得喜形于色。“那么,夫人,奴才和何伦泰两个可以一直服侍在爷和夫人您的身边吗?”
“当然!”
咚的一下,铁保吞下一颗定心丸,有夫人这一句话,总算可以确定不会被赶回庄亲王府了。
这辈子,无论到哪里,他和何伦泰都跟定主子了!
越秀山,白云山的余脉,冈峦起伏,山峰挺峻,红棉矗立,树木葱笼,要在这样一座山里找人并不容易,不过,在悦耳的鸟鸣声中,一阵阵令人荡气回肠的笛音回荡在山凹间,循著那笛音,金日很快就找到了弘昱。
还有汪映蓝和玉弘明。
汪映蓝高傲依旧,自顾自盯著弘昱看的目不转睛;玉弘明沉默无奈,也盯著汪映蓝看得眼不稍移;而弘昱,管自吹他的笛,根本不理会有多少人在听,只要不骚扰他就行了。
金日摇摇头,上前负手立于汪映蓝身边,也瞅著弘昱看。
“汪姑娘,还记得算命先生的话么?”
汪映蓝淡漠著娇靥,仿彿没听到他说话似的,没有任何反应,只专注在那吹笛人身上。
“收心吧!”金日只好自己再往下说。“都快一年了,弘昱要动心也早就动心了,他压根儿连多看你一眼都没,你再继续痴恋他又有何用?只会令你愈陷愈深而已,未来的痛苦也就更教人难以承受,这又是何苦呢?”
汪映蓝依然毫无反应,冰冷漠然。
“没有希望的事却不肯放弃,这岂不太蠢,还是把眼睛收回来看看你身边的人吧!即便你不喜欢玉公子,但他对你是真有心的,跟著他保证你能过好日子,对女人而言,这不是最好的归宿么?”
汪映蓝连眼也不眨一下。
金日叹息,“好吧,忠言逆耳,既然你不肯听劝,我言尽于此,往后……你好自为之吧!”然后,他引吭大喊,“弘昱,船要开了!”随即转身抱拳一拱。“两位,告辞!”
在汪映蓝尚未及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翩然飞身离去,笛音也随之飘然远去,终至消逝。
汪映蓝呆立原处,不知所措,玉弘明悄然行至她身后。
“他们今天搭船回京。”
汪映蓝屏息,半晌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玉弘明反问。“即使我告诉你了又如何?他们会让你跟去吗?”
汪映蓝又静默片刻后,突然转身离开。
望著她纤细兀傲的背影,玉弘明顿时明白她仍不愿死心,她定然会设法再追到乐里去。不过……
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如何?
阔别近一年再回到京城里,金日不先回自己的世子府,倒先跑到庄亲王府去要人。
“我的宝贝女儿呢?”
“没听过!”满儿装佯。
金日大怒。“额娘,你想强占人家的女儿吗?小心我到皇上面前告你!”
满儿无动于衷的挥挥手,“去告啊!”再泰然自若地从翠袖怀里抱去小娃娃,嘴脸马上笑开了。“天哪,又是一个好可爱的娃娃!”
“额娘,兰馨又生了不是?”翠袖左右张望。“没瞧见呢!”
“是啊,小你这娃娃两个月,唉!”满儿重重叹了口气。“又是个男孩!”
“额娘,人家都是想要男孩,您却偏要女孩。”
“女孩比较贴心嘛,还是多生几个女孩好!”
“可是女儿终究要嫁出去……”
眼看她们俩竟然自顾自聊起来了,金日不禁又气又恼。“慢著、慢著,你们别顾著聊天,先把我女儿还给我!”
“晚点再让她们嫁嘛!”
“但那不是要由皇上决定的吗?”
“那也不一定……”
咦咦咦,竟然不理他!
可恶,太目中无人了!“额娘,你……”金日正想展示一下男人的魄力,谁知他的咆哮才刚唱出头一句,马上就被一个下成语的娃儿咿唔声打断,“咏佩!”河东狮吼瞬间化为小绵羊咩咩叫。“宝贝女儿!”
一个圆润可爱的小女娃摇著铃鼓从里间摇摇晃晃的走出来,刚仰起小脸儿,眼前便黑了。
“宝贝女儿,阿玛好想你啊!”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小女娃拚命挣扎著推开某人的口水源头,再圆睁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怔愣地打量那个在她脸上抹口水的男人,困惑的眨著眸子,又开始噘小嘴儿咿咿唔唔说那种只有小人国才懂的语言,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抗议,那娇嗔的模样受不了的可爱,于是某人忍不住又凑上去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亲……
小女娃软软的咿咿唔唔顿时升级为尖锐的呀呀啊啊,再次挣扎著要推开那张口水瀑布,但这回怎么推都推不开,于是她生气了……
金日突然痛呼一声脸往后仰,吃惊地捂著鼻子。“天爷,她会咬人!”
众人轰然大笑。
“大哥,她不只会咬人,还会掐人呢!”
双儿刚说完,又听金日一声痛叫--她警告的太迟了。
“他大爷的,是谁把我女儿教成一只小母老虎的?”
众人更是狂笑。
“我!”满儿一脸得意。“她太可爱了,所以我教她对‘陌生人’都不用客气,免得她被拐跑!”
陌生人?
他是陌生人?
“见鬼的陌生人,我是她阿玛呀!”金日愤怒的抗议。
满儿哼了哼。“陌生的阿玛。”
金日窒了一下。“我……我也是不得已的嘛!”
满儿咧嘴嘿嘿笑,“所以你也只好‘不得已’的给她咬几口啰!”她幸灾乐祸地说。“最多把你的眼耳口鼻全咬遍了,再把你脸上没有被咬过的地方全掐透了,到时候你们应该不陌生了吧!”
“那我不成了猪头!”金日喃喃道。
众人全笑翻了,弘融猛拍他的肩头安慰他,唯有翠袖,她没有笑,反而欣慰的湿了眼眶。
金日并没有忘了女儿。
“额娘,听我娘说,巧佳已正式嫁给王公子为侧室,我想去探望她,不知额娘听过她的消息没有?”
满儿眉毛一挑,露出诡异的笑。“听过啊,她还生了一个女儿呢!”
“真的?太好了!”翠袖是真心为好友高兴。
“恐怕……”满儿装模作样的咳了咳。“不太好。”
“呃?”翠袖僵住。“为……为什么?”
满儿没有回答,是兰馨在一侧为她做解释。
“毕竟像额娘这般偏爱女孩儿的婆婆不多呀,媳妇要生就该生儿子,女儿是赔钱货,一般婆婆都是这么认定的。偏她生女儿的时候,王公子的大老婆也生了个儿子,这下子她婆婆眼里就没她了。至于王公子……”
兰馨飞快地朝金日瞥去一眼。“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说汪姑娘会来找我们都是宋姑娘太多嘴,于是就不再上宋姑娘的房了,你也明白,一个女人若是丈夫不再进她的房,那日子可就难挨了!”
翠袖张著嘴,怔愣地瞅著兰馨,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呃,我想我还是不要去探望她吧!”
晚些时候,孩子们都被嬷嬷们抱走了,没有时间让金日他们先回去休息,一家个--除了弘昱--便齐聚在后殿暖阁里讨论正事。
这回的状况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容易应付。
“皇上也说话了。”满儿轻轻道。
“那又如何?这件事他命令不了我!”金日嗤之以鼻的决定不予理会。
“那么,他会在别的事上找我们的麻烦。”
金日蹙眉,环顾弟妹们一圈。“譬如?”
“譬如……”满儿瞄一下允禄。“你们应该知道,除了世子之外,亲王之子封爵后就得搬出王府,倘若内务府安排不上你要住的房子,皇上也可以一次折现所有俸禄给你,然后打发你回东北去……”
金日沉默了。
“你应该早就清楚了,皇上是个相当精明又有点狡猾的人,当年虽然因为打赌输了,不得不让你阿玛辞去议政大臣的职位,可是……”满儿无奈的长叹。“我早就该知道他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你阿玛,才过了四年安稳日子,他又开始支使你阿玛去负责那种需要背著人干的事,而你们阿玛又为什么肯乖乖听他的……”
四兄弟相顾一眼。
“为了我们?”金日低喃。
满儿颔首,“皇上暗示你阿玛,如果他不干……”略微顿了一下。“就如同刚刚所说的,除了弘普之外,你们其他几个兄弟都得回东北去……”
四兄弟再次相对一眼。
“东北……”满儿摇摇头。“那也跟流放差不多了。所以,为了让你们继续留在王府内……”她满怀歉意的握住允禄的手,后者望她一下,没吭声。“你们阿玛只好听他的。”
金日咬著牙,眼色阴沉。“为什么?大妞儿、玉妞儿和皇上究竟有何不为人知的关系,为什么皇上非逼我娶她们不可?”
满儿摇摇头。“你还不明白吗?这跟大妞儿、玉妞儿无关,是皇上的问题。他不喜欢有人不听他的话,更不喜欢有他掌握不了的事,所以非逼你低头不可,大妞儿、玉妞儿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如果大妞儿、玉妞儿不想嫁给大哥了呢?’双儿脱口问。
“那小日儿就算逃过一劫了--暂时,以后皇上还是会再找机会为难他的。”
“除了这件事,其他事我都可以低头。”金日很大方的表示他是个能伸能屈的大丈夫。
“但只有这件事他掌握不了。”满儿立刻泼去一盆冰水。
金日呆了一下,咒骂,“他大爷的!”
弘融朝兰馨瞟去一眼。“也就是说,我们都有可能碰上这种状况?”
“是有可能,但是……”满儿望住金日。“重点是小日儿,因为皇上冀望小日儿将来能够接替你们阿玛的工作,他要一个能够完全掌握住的人。”
金日脸色又变。“该死,我忘了这个!”
“事情好像愈来愈复杂了呢!”弘昶喃喃道。
“那就一样样慢慢解决嘛!”弘明嘟囔。
“对,先处理眼前最紧急的状况,”弘融举手赞同。“其他的再慢慢研究该如何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唔……”满儿沉吟了会儿。“也只有这么办了。”
“可是要如何让大妞儿、玉妞儿放弃嫁给大哥的意图,这个问题也不容易解决吧?”换双儿泼大家冷水。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
满儿叹气,摆摆手。“好吧,大家一起来讨论……”
这一讨论就讨论了将近两个时辰,你说我驳,你吼我咆哮,最后还差点闹内乱,好不容易才讨论出一个基础对策,其他得靠临机应变。
“……好,大致上就是这样,还有任何问题吗?”
无声。
“既然没问题了,那我们去用晚膳吧,我快饿死了!”
于是,大家一起起身,岂料却有两个人站不起来,因为……
“咦?大嫂睡著了?”双儿不可思议地低呼。“不敢相信,她都不担心吗?”
不知何时,翠袖竟然歪在金日的肩头上睡著了,嘴角还冒口水泡泡,可见她睡得有多沉醉。
“我想她是不担心。”满儿怜爱的抚挲翠袖的脸儿。
“为什么?”
“因为她相信你大哥。”
第8章
“你相信我么?”
“相信啊!”
金日是偷偷摸摸溜回京里的,以免受到“不受欢迎人士”的骚扰,直到万寿节这日,他才不得不出面去面对那些逃避不了的人。
“那么,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尽全力配合我,有疑问回去再问,懂么?”
“懂了。”
一再叮咛,万般嘱咐之后,金日才把翠袖交给满儿,迳自上太和殿去。
这年虽是乾隆四十整寿,但乾隆决定只御临太和殿接受满蒙汉藏各族的王公大臣世官贵族、八旗子弟,以及外国使臣的朝贺,并不举行筵宴。
虽说不关翠袖的事,但乾隆下旨意要翠袖一起进宫,因为太后想再跟她“聊聊”,因此朝贺结束之后,允禄便跟着乾隆上养心殿,金日则转至慈宁宫接老婆和不请自来的额娘。
“啊,弘普,你终于来了!”一见到金日,太后就对他猛招手。“来来来,大妞儿和玉妞儿,你们好久没见了对不?快,见礼儿啊!”
立刻,两位盛装打扮的格格盈盈上前对他行蹲安礼。
“世子爷吉祥。”
待她们直起身来,金日便凝目仔细端详她们,依稀仍可看出幼时轮廓,长大后更是漂亮许多,而且很明显的可以分出谁是谁。
端庄娴静的那位是琼古格格,好像眼睛抽筋,猛对他眨眼的那位是琼玉格格。
“好好好!”太后呵呵直笑。“弘普,哀家还没跟福晋聊够呢,你带大妞儿、玉妞儿到咸若馆坐坐吧,哀家聊够了自会派人去叫你,走吧,走吧!”
“是,太后。”
早料到会演变成这种状况,金日毫不意外的暗自对满儿使一下眼色,随即领着两位格格离开。
一踏出慈宁宫,琼玉马上“变形”,像个男人似的大步走大步跨,也不怕踩着寸子拐了腿,运气不好还会闪了腰,原先的格格气派全留在慈宁宫里,大概是懒得随身携带。
“大阿哥,我好想你呢!”
“我可不敢想你们!”金日咕哝。
琼古瞟他一眼,没吱声,琼玉却马上拗起性子来了。
“大阿哥,太后说你拒绝娶我们,为什么?”她理直气壮的质问。“我记得小时候你说过要娶我们的呀!”
金日两手往后一背,慢吞吞的穿过慈宁门。
“我也记得你们离开王府进宫那天,我说过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们!”
琼玉没气了,迟疑的看看琼古,再看回金日。“太后说我小时候很顽皮,我不记得了,是不是我们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
不记得了?
真方便,只记得救人,不记得杀人,她就变成天下第一善人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我不陪你玩,你就大哭,额娘就会生气,阿玛就会揍我,你就在旁边拍手喊加油;你偏爱想鬼点子整人,东窗事发之后,挨骂、挨揍的也是我:你又特别喜欢到大人不许你去的地方冒险,每次闯了祸,挨骂、挨揍的还是我……”
金日每说一项,琼玉的脖子就短一分,说到后来,她已经没脖子了。
“我……我真的都不记得了……”她尴尬的呐呐道。“那……那……琼古那么乖,她不会闯什么祸吧?”
斜眼朝身旁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女人瞄去一下,金日嘲讽地撇一撇嘴角。
“她是从来不闯祸,可她就爱扯我的衣摆跟前跟后,连我要上个茅房都不肯放手,硬掰开她的手,她就哭得全京城里的人都听见,于是我又挨骂、挨揍,还罚跪。真他大爷的,明明个头儿那么小,一嚎哭起来那声音却大得吓煞人,王府都差点被震垮了,真不知哪儿借来的嗓门!”
琼古的脑袋也掉了。“对……对不起!”
“哈哈,真的对不起嘛!”琼玉打着哈哈,想混过去。“不过我们都长大了,保证不会再害你挨骂、挨揍了!”
“没错,我们都长大了,”金日赞同的点点头,再越过长信门,慈荫楼已然在望。“我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由你们胡作非为的大阿哥了。”
琼古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金日慢条斯理的转向慈荫楼东梢的过道。“我是一个霸道的男人,别以为我会像阿玛那样千般呵护、万般宠爱老婆,对我而言,老婆只是个工具,漂不漂亮无所谓,聪不聪明更不重要,唯有懂得逆来顺受的女人才够资格做我老婆,为所欲为我是绝不允许的!”
琼古和琼玉相对一眼。“我们保证会很听话!”
“是么?”金日似笑非笑的勾了一下嘴角。“那我们来试试看吧!”
于是,他加快脚步穿越慈荫楼的过道,来到慈宁花园的主建筑——咸若馆,先吩咐馆内的太监送壶茶来,再循着围廊到正殿前的抱厦。
“从现在开始,你们一句话,不,一个字都不准吭!”
语毕,他就随手拿了一本书坐下来看,不再理会琼古姊妹俩,太监送茶来,他也没有任何反应,专注得好像天塌了他也会在破瓦颓垣一中继续看他的书。
默默地,琼古为金日斟了一杯茶,也拿本书坐到一旁去看。
至于琼玉,她可辛苦了,起初她也学金日拿本书看,但不过一会儿就看不下去了,扔开书呆坐片刻,又起身到处看风景,结果看着看着看到外头去了,走着走着不见人影了。
半晌后……
“大阿哥、大阿哥,瞧,我捉到一只雀儿了,我捉到一只雀儿了!”拉着得意的欢呼声,琼玉兴匆匆的跑回来,献宝似的把手中的雀儿伸到金日面前。“瞧,这只雀儿,漂亮吧!”
金日慢吞吞地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到琼玉脸上,嘴角又似笑非笑的勾起来。
起初琼玉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至琼古焦急的猛扯她的手,她回眸看,见琼古又是懊恼又是无奈,这才惊觉自己干了什么好事,慌忙收回手藏到后面去,再堆起一脸尴尬的笑。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时忘了,我……我们重来、重来!”
金日挑了挑眉,“重来?”然后摇摇头,“算了,我们定吧!”放下书,迳自起身离去。
琼玉姊妹俩慌忙跟上。“定到哪儿?”
“回慈宁宫!”
“太后还没有派人来叫我们呀!”
“那又如何?我们也可以去陪太后闲打牙儿啊!”
“可是……”
“更何况,我也要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逆来顺受究竟是怎样!”
“呃?”琼玉姊妹俩不觉疑惑地面面相觑。
逆来顺受还有分真的假的?
回到慈宁宫,不等太后质问,金日便嬉皮笑脸的凑上去。
“太后,别赶我们,弘普也想跟您聊聊呀!”
太后困惑的看看他,再望向琼玉姊妹俩,见她们两张脸两副好奇的表情,似乎想在她这里得到什么疑问的解答,于是点头应允。
“好吧,你也坐下吧!”
“谢太后!”金日一落坐,便对翠袖下了一道命令。“翠袖,打这会儿开始,无论如何,一个字也不许吭,直到我说可以为止!”
翠袖怔了怔,旋即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发出任何疑问。
倒是太后纳闷的问过来了。“为何这么说?”
金日瞟一下琼玉姊妹俩,慢吞吞的端起宫女呈上来的茶。
“没什么,只是弘普这会儿看她不顺眼,不想听她吱声而已。”
听他这么说,太后不禁慈眉一皱,正待训斥他几句,匆又见琼玉直对她挤眼,训斥的话语又溜回肚子里,考虑一下,决定随她们去。
于是,大家又聊起来了。
刚开始,没有人注意到翠袖特别安静,因为光是琼玉一个人就抢光所有人的台词了,直到太后不经意地问了翠袖一句话,翠袖竟用点头来回答,再问,她居然比手画脚起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哀家问你话,你为何不回答呢?”
翠袖又比手画脚:请太后恕罪,夫君不许我说话。
太后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说你的吧,若是弘普胆敢责怪于你,有哀家为你顶着。”
翠袖再比手画脚:请太后恕罪,夫君的话不可不听。
太后慈眉扬高了。“怎么?哀家的话竟比不上弘普的话么?”
见太后似乎生气了,翠袖慌忙离座跪地磕头。
太后真的有点恼了。“弘普,你真是胡闹,哀家是宣她进宫来陪我聊天,你却不许她吱声,怎么着,是故意要惹哀家生气吗?”
照正常状况来讲,老人家都那么明显的表示不高兴了,金日该让翠袖开禁说话了吧?
谁知金日不晓得是哪根筋不对了,不但不认错,竟还把一切都推到翠袖身上。
“翠袖,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惹太后挫火儿!”
而翠袖居然也没有为自己辩驳,继续磕头把一切罪过都顶下来。
这下子,太后真的生气了。“弘普,明明是你不准她吱声的,这会儿又来怪她,真是不讲理!”
更教人吃惊的事发生了,金日竟也跟着沉下脸色,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势霍然爆发,瞬间变了个样子,两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恍惚以为见到了庄亲王,脚下不由自主直往后退。
“翠袖,你是存心害我被太后责怪么?”
翠袖猛磕头,咚咚有声。
太后火了。“弘普,你是要哀家下懿旨吗?”
金日脸也黑了,蓦然起身大步向前,模样看似要对翠袖动粗,太后心头一惊,正欲喝阻他,却见他竟是蹲下去亲手将翠袖扶起来,眨个眼,他已然恢复过去那纯真可爱的笑睑。
“你可以说话了。”他说,再回眸。“两位格格,明白了?”
琼玉与琼古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琼玉就不必说了,但琼古,她原以为自己定然可以满足金日逆来顺受的要求,现在一见,不得不承认金日所要求的逆来顺受太过火了。
那不是逆来顺受,根本是不要命嘛!
“他大爷的,你干嘛那么使劲儿磕嘛!”
嘴里大骂着,眼底却是怜惜一片,金日亲手为翠袖敷上热毛巾,还不时亲两下表示他的歉意。
“不用力,人家不会信嘛!”翠袖反驳。
金日啼笑皆非。“人家又是谁?”
“你又没说,”翠袖喃喃咕哝。“我哪知道你要我做给谁看!”
“你啊!”金日又气又好笑,更多是怜爱。“再有下回,别给我真磕,做做样子就行了!”
“那样人家会信吗?”
金日无奈摇头,放下毛巾,将手掌平铺在她额头上。“别动!”
片刻后,他收回手,翠袖额头上的淡淡瘀青已消失不见,她惊讶地在额头上摸来摸去。
“咦?不痛了耶!”
金日环臂将她纳入怀里,好像不知如何是好。“你真是……回来后也不问问为何要那么做,你不觉得我太过分么?”
“我相信你,”翠袖一脸信任的瞅着他。“你会保护我。”
手臂不觉使力搂紧了她,他轻轻喟叹,“有你就满足了,我怎会还想要别的女人呢?”然后,他放松手臂。“你不问我也得告诉你,那日我跟额娘他们讨论过了,决定……”
他把那天决定的对策仔细告诉她,她静静聆听,一边表示了解的点头。
“原来如此,可是,这么做她们就会放弃了吗?”
“难说,”金日沉吟道。“琼玉好强,不轻易认输:琼古也很死心眼,不容易改变主意,想让她们放弃并不简单。”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翠袖问,一边贪恋的偎入他怀里。
“不怎么办,见招拆招。”他漫不经心的抚挲她的脑袋。
“如果碰上拆不了的招呢?”
“……无论如何,我绝不让步!”
翠袖仰起娇靥。“可是你不能不顾虑到二弟、三弟、四弟、五弟他们呀!”
抚挲她的手停了,金日懊恼的低咒一句只有他自己听得懂的话。
“倘若不是顾虑到他们,我早就直接跟皇上摊牌了!”
翠袖思索片刻。
“如果真不得已,你就把她们娶回来吧,我不会介意的。”她体谅的说。“你是大哥,照顾弟弟们是你的责任啊!”
金日眼色阴沉,不语。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不说了!”翠袖赶紧转开话题。“对了,额娘说要找时间去蒙古探望大妹、二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呢!”
“等我有时间再一起去。”
“额娘说你不用去。”
“……不准去!”
“额娘说如果你不准我去,那我们可以瞒着你偷偷溜去吗?”
“……”
琼玉姊妹俩果然不肯放弃,万寿节过后四天,乾隆奉皇太后銮驾谒陵并行围,金日被征召随行,琼玉姊妹俩自然也跟去了。
此去起码要两、三个月,用辫子猜也猜得出太后存的什么心思,一男两女两个月的日夜相伴,肯定可以擦出一点火花来,能擦枪走火更好,到时候他不娶人家就交代不过去了。
既是皇上的命令,又是前一天才下达的旨意,根本下给金日想借口回绝的时间,他不去也不行。
于是,他前脚才刚出京,后脚满儿就拉着翠袖跳上马车,溜到蒙古去了。
“夫君会生气。”
“怕什么,我们只要早他一步回京不就行了!”
“可是……”
“没有可是,听我的就是了!”
幸好,翠袖拒绝不了强硬的满儿,因为这将是她这一生中唯一能够见到两位小姑的机会。
往后,她连踏上那块土地的机会都没有了。
南苑,皇家养鸟兽的地方,是一处林泉溪水、草木丰茂之地,皇帝除了在此避暑纳凉之外,主要在这里狩猎、习武和阅兵。
这年八月底,在谒过景陵之后,乾隆又到南苑来行猎了。
不过说是要狩猎,乾隆却命令金日陪在太后身边,太后又要他护卫琼玉姊妹俩去狩猎,于是,他就变成琼玉姊妹俩的专用侍卫了。
“大阿哥,你不想打猎吗?”琼古小心翼翼地问。
金日闷不吭声,管自绷紧了一张奶娃脸望着远方。
琼玉和琼古飞快的对一眼。“那……我们到那林子里坐坐好了。”
于是三人三骑快奔到林于里各自下了马,不意刚刚还一心在金日身上的琼玉,竟然一看到林子里躲着几只麋鹿就忘形的呼暍一声追了过去,琼古无奈地暗自摇头,眼一转,再见金日负手背对着她立于林子边,又在眺望远方,不知为何,她有点、心虚。
“大阿哥,你在想什么?”
“想我女儿,想我儿子。”
琼古不禁瑟缩了一下。“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琼古下敢回答。
“因为我会在这里,罪魁祸首是你们两个吗?”
“我……我只是不明白,小时候我确实不懂事,但我长大了,也懂事了,而且大阿哥也的确说过要娶我们的,为何大阿哥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我们呢?”
“你说你不明白……”金日徐徐侧过脸来望住琼古。“我更不明白,当年陪你们一起玩的不只我一个,还有弘 和弘昶,为何你们偏偏认定我,我跟你们的年岁相差最多不是?”
琼古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眸子来瞅住他。
“大阿哥可还记得,在我六岁那年,也就是我们进宫陪伴太后前两个月,舅舅派人来接我们回裕亲王府,但裕亲王府的嬷嬷没有看好我们,让我们给溜出府去了,当时我们想要回庄亲王府……”
“怎能不记得,”金日以那种“想起当年不堪回首”的语气喃喃道。“两座王府里的人疯了似的到处找你们,就差没出动八旗营,搞了个翻天覆地、天下大乱!”
琼古又心虚的垂下螓首。“对不起,当时我们住不惯裕亲王府,才想回去找你们,谁知才刚出门就迷路了,三转两转竟转到了太平湖,我们就困在那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芦苇荡里……”
“还被野狗追!”金日追加重点。“当我找到你们两个时,那群野狗已经准备要开动了!”
琼古猛然抬起娇靥,“但大阿哥你救了我们!”她略显激动的轻喊。“你不仅及时赶到,而且两三下就打跑了那群野狗,你是那么英勇、那么威武,没有人比你更厉害,没有人比你更……”
“请等一下!”金日呻吟。“请不要告诉我,就是因为那件事,你们才……”
“就是那件事!”
“……早知道让你们被野狗咬死算了!”
“大阿哥,”琼古低呼,眼眶因为受到伤害而泛红了。“你就那么讨厌我们吗?我那时候才六岁啊!”
金日面无表情,但眼神很认真的凝视她半响。
“不,我不是讨厌你们,而是不喜欢你们,因为你们的行为无法让人喜欢,但毕竟当时你们还小,不懂事,也不好苛责你们。不过……”
目光移开她,回到前方——京城方向,他心里想着翠袖和两个孩子。
“你小时候,我最厌恶的是你老缠着我不放;而今,你依然缠着我不放,倘若我真厌恶你,那也是因为你这种跟小时候同样的行为。你真懂事了吗?不,在我眼里,你跟小时候一样幼稚!”
“可是……可是小时候你明明说过要娶我们的!”琼古急切的为自己辩驳。
嘴角嘲讽地勾了一下,“不只我,弘融和弘昶也说过要娶你们,为什么你不去缠他们?”金日反问。
“咦?”琼古愣住。
“你只记得我说过要娶你们,却忘了那是在玩扮家家酒的时候……
“啊!”琼古傻了。
“要真有人说长大后要娶你们,那也不是我,是弘昶。”
“……”琼古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一现在你应该清楚所有事实了,希望你能再用脑子认真思考一下,你们这种行为不会让我喜欢你们,只会让我更反感!”
金日平静的说完后便不再理会她,琼古呆若木鸡,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这时,琼玉哇啦哇啦地跑回来了,“可恶、可恶,我的箭法明明很好,为什么老射不中呢?不管、不管,大阿哥,我要你帮我……”两脚定住,疑惑的来回看他们。“咦?你们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她,金日是懒得理她,琼古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说她们搞错了什么吗?
但救她们的确实是他呀!
可是他说她们这么缠着他只会让他更反感。
然而不这么做,她们又该如何做呢?
十月底,满儿和翠袖自蒙古回到京城;十一月初,乾隆也奉皇太后銮驾返抵京师了。
金日是铁青着一张可怖的脸回到世子府里的,府里的仆婢们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忙着脚底抹油纷纷逃难,因为这时候的世子爷跟庄亲王没两样——果然是父子,只有两个字可言:恐怖!
而庄亲王府里的人一听说乾隆回京了,一窝蜂全跑到世子府里来等金日,没想到却见到庄亲王复制版。
要看庄亲王,他们不会留在王府里看——真版,干嘛特地跑到这里来看!
“小日儿,又有什么麻烦了吗? ”
“麻烦?”金日喃喃覆诵,匆尔狂怒的猛拍一下茶几,砰一声茶几碎了,“不,那不是麻烦,是……”再横拳狠捶高脚架,砰一下高脚架也垮了,“皇上的旨意!”又一脚,扶手椅寿终正寝,“我……”抓起花瓶来砸出去,价值连城的双绣屏风变成一文不值的烂木片,“不能不从的旨意!”最后呼一掌挥出去,大理石桌化为大理石粉。
好,他发泄够了!
阖着眼,他徐徐吐出一口长长的怨气,再睁眸,环顾四周,想找人抱怨或商量,却愣住。
厅里没有半个人。
怪了,刚刚他进厅里来的时候不是有很多人吗?
他困惑的再仔细看,愕然发现厅里果真没人,倒是窗边门旁探着好几张半脸,畏畏缩缩的又躲又藏,战战兢兢的只敢露出两只眼,一见他注意到他们,眨眼又消失,他下由啼笑皆非的叹了口气。
“进来吧!”
“……安全了吗?”
“安全了!安全了!”金日不耐烦地说,迳自找了张完好的椅子坐下。
又过了好久之后才有人进来,翠袖,她是被硬推进来的牺牲品,见金日只是手支着下颚似笑非笑的斜睨着她,并没有溅血杀人的迹象,其他人才敢陆陆续续的溜进来,有的沿着墙壁摸进来,有的从窗子爬进来,有的只敢站在厅口。
然后,翠袖又被好几只手一齐推了一下,推向金日。
“呃,夫君,我能不能请问一下……”
“请问。”
“你发疯了吗?”
静默片歇,金日失笑,因为翠袖一本正经的表情。
“谁说我发疯了?”
“额娘。”
横横的瞪去一眼,“她才疯了!”金日没好气地说,然后拍拍身边的椅子。“来,坐下。”
翠袖听话落坐,再关心的仔细审视他。“夫君,究竟是谁惹你生气了?”
一提到这,满肚子火又冒上来了,“还有谁,”金日咬牙切齿地恨恨道。“除了皇上还能有谁!”
“他如何惹你生气?”
“他竟敢威胁我!”
“威胁你什么?”
才问两句,金日又不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情绪才又平静下来。
“在我回府之前,”要讨论这件事,他不能发火。“皇上特意在养心殿召见我,劈头就说明年正月中,他要奉皇太后銮驾南巡,我已被排在随行名单之中……”
“南巡?那要很久吗?”
“起码要三、四个月。”
“那么久?”翠袖惊呼。
“不仅如此,七月的木兰秋猎我也得去,天知道何时才能回京,最后,皇上又说……”金日又咬了一下牙根。“今年是皇太后六旬圣寿,他希望能把太后最渴望的礼物呈献给太后……”
“是什么?”翠袖脱口问。
金日恼火地瞪她一眼,但还来不及回答,旁边就有人插嘴进来。
“就是让小日儿把琼玉那对姊妹娶进门嘛!”
“喔。”翠袖有点尴尬的缩了一下脖子。“那后来呢?”
“我说……”金日慢条斯理的说道。“倘若我不同意呢?”
“对,如果你不同意呢?”翠袖再次冲口而出问。
金曰再瞪她一眼,翠袖又尴尬的缩回去。
“对……对不起。”
金日又静默片刻。
“皇上说……”
“说什么?”厅里所有人同声一致问,有那么几分紧张的味道。
“既然我已晋封为世子,那么……”金日的目光徐徐栘向弘融、弘昶。“弘融和弘昶是不是应该搬出王府了?”
顿时,厅里沉寂了下来,再也没有人出声。
很好,乾隆已经挑明了讲,看是要顾兄弟还是顾老婆,随便他挑,总之,他只能二择一,别想大包大揽。
难不成非得低头不可了?
第9章
打从第一次听说琼玉姊妹想嫁进世子府开始,金日就一直在躲避她们,甚至还大老远躲到广州去。
而今,他却不得不主动来找她们,虽然一肚子怨念,可是……
思来想去,麻烦只能靠他自己解决,若是靠阿玛、额娘,最后只会演变成阿玛和皇上来个面对面、硬碰硬,届时事情非闹大不可,事情一闹大,结果想乐观也乐观不起来,八成会全家人一起倒楣,大家一起到东北去垦荒吧!
所以,他不得下来。
“大阿哥,好高兴,这是你头一次主动来找我们呢!”
金日回身,望着自咸若馆那方向跑来的琼玉姊妹俩,心中突然浮现一股极端的厌恶感。
先前他还不至于讨厌她们,但现在,他开始讨厌了。
琼玉姊妹俩双双站定在他面前,虽然喘得很,但仍流露出十分开心的神色,姊妹俩都笑容满面,一个娇羞、一个大方,凭良心说,春兰秋菊各有姿色,两人都相当娇美动人,但,他讨厌!
“我只是来问你们一件事。”
姊妹俩相觑一眼,喜色立现,显然两人都想到同一个方向去了。
“请问,大阿哥。”
“我想请问你们……”金日的表情十分平静。“为何要如此逼迫我?”
琼玉姊妹俩的笑容僵住了,然后,逐渐流失。
“我不明白,大阿哥,你为什么这么说?”琼玉困惑地问。
“我解释过,当年说要娶你们,那是在玩游戏,为何你们还是非嫁我不可?”
“但救了我们的确实是你呀!”
“因为我救了你们,所以你们要如此逼迫我?”金日苦笑。“你们是希望我后悔救了你们吗?”
琼玉一时哑口,回不出话来。
“我们并不想逼你呀,大阿哥,可是……”琼古怯怯道。“我们的年岁都不小了,不能再等了。”
金日闭了闭眼。“换句话说,你们非嫁我不可?”
琼古瑟缩一下。“从那年开始,我们就认定非你不嫁了,这么多年下来,你又要我们如何收回这份感情?”
“即使嫁给我要守一辈于活寡也心甘情愿?”
“我想,时间久了,大阿哥你一定会慢慢了解我们并非如你想像中那样不堪,”琼古真诚的低诉。“我们愿意等。”
金日深深吸了口气,“既是如此,你们就等吧!”语毕,愤然转身离去。
琼古姊妹俩默然无言。
她们错了吗?
默默地,金日回到世子府,这时候翠袖在陪孩子睡午觉,不会找他,于是他再默默地走到府侧的花园,默默站定在一株干粗枝密的柏树前,默默摆好姿势,默默运功,屏息,霍然劈出一掌,那株无辜的大树轰然一声断成两截。
又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才扯出一弯无奈的苦笑。
“我在干什么呀?”
他对自己摇摇头,转身欲待离开,身子却又猝然定住,错愕的瞪住一侧的莲花亭,有个人津津有味的趴在栏杆上看戏。
“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笑嘻嘻的定出莲花亭,行向他。“金公子,从小老儿到达世子府那日起,小老儿就天天等在这里了呀!”
“你天天等在这里干什么?”金曰没好气的嘟囔。“就为等看戏?”
那人哈哈笑。“没错,小老儿真是在等看戏呢!”
一听,心情原就不爽的金日,顿时决定要把一肚子无处发泄的火全冒出来让对方尝尝,让对方也品味一下无辜受害的滋味。
然而,就在他举掌准备劈出去的那一瞬间,却突然顿住了。
那人竟仍笑咪咪的一副毫不畏惧的样子。
他不怕死吗?还是他练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护体神功,譬如金钟罩、童子功什么约7.
慢吞吞的,他收回掌势,注视对方片刻。
“胡大夫,请问你究竟在这里等什么?”
胡大夫也慢吞吞的指了指那株英年早逝的柏树。“等那株树被你劈断。”
金日那双秀气的眉徐徐挑高。“你怎会知道我要劈断那棵树?”
胡大夫又微笑起来。“算命先生告诉我,要我到达这里之后,找着府里最高大的那株柏树,等它被劈断的那天,就问金公子你一句话。”
“什么话?”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吗?”
“是又如何?”
“如果是的话,他要我教你一条路。”
“什么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
默默地,金日推门进寝室,回身关好门,再默默地进内室,默默的拉了一条凳子坐在床边,默默地注视着床上的妻儿。
置之死地而后生,那的确是唯一的路,但她愿意陪他走那条路吗?
不一会儿,在她还不该醒来的时候,翠袖猝然惊醒过来,疑惑地看看身边的孩子,再回头张望,旋即坐起身,轻手轻脚的摸下床,搭上袍子,再牵起金日的手到外室去,倒了一杯温茶给他,然后坐下。
“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你怎会知道我想和你说话?”
翠袖搔搔脑袋。“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啦!”
金日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颊。“嫁给我,你真是辛苦了!”
“辛苦?”翠袖真的疑惑了。“哪里辛苦?”
“要适应我的身分,特别是我处的环境,这并下容易。”
“也不是太难啊!”
“不难吗?京语难学吧?你到现在还不会说呢!”
“但我会听了啊!”翠袖得意的笑起来。“告诉你,我学语言才厉害呢,想想我在四川长大的,那儿的语言才多呢,藏语啦、苗语啦、蠡语啦一大堆,但我还不都学了,虽然有的说得不是很好,那是因为我学太多种了。如果我只学一种,又很认真的话,说下定我学得比你快呢!”
“是么?”金日微微勾起一抹笑。“那生活习惯呢?你觉得这里的生活习惯如何?”
“不如何。”翠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四川种族那么多,每一种都有他们个别的习俗,去这个村庄的习俗是这样,去那个村庄的习俗又是那样,我可从来没搞错过哟!”
金日笑容加深。“那么,身分呢?你习惯眼下的身分了么?”
对于这个问题,翠袖倒是迟疑了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习惯不习惯啦,我是……”她抬眸,瞅住他。“好吧,我老实说好了,起初我是害怕,害怕做错什么让你丢脸。可是后来我发现这就跟各民族的习俗一样,每一种民族有每一种民族的习俗,每一种身分也有每一种身分的‘习俗’,我只要记住这种身分的‘习俗’,就不怕做错啦!”
金日笑容更深。“所以,你不怕适应环境?”
“有什么好伯的?”翠袖反问。
“也不怕变换身分?”
“怕什么?”
金日笑容灿烂得可媲美骄阳,“那么……”他深深凝注她。“如果我希望你再跟我去适应另一种身分、另一种环境呢?”
“无论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翠袖毫不犹豫地回道。“要上天,我陪你飞天:要下地,我陪你钻地,嫁夫从夫,就算要我经历十八层地狱,我也会跟着你,绝不后悔!”
“是么?”金日的心融化了,感动的波涛仿彿暴风浪似的翻滚。“无论我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翠袖使劲儿点头。“即使要我陪你一起死,我也愿意!”
金日颔首。“好,那你就陪我一起死吧!”
“呃?”
“我看看,嗯……就趁皇上南巡时,咱们就一起死吧,你认为如何?”
“……”
“不会出问题吗?”满儿担忧地问。
“回福晋的话,绝不会!”胡大夫毫不迟疑的断然道。“小老儿会十分谨慎,万分小心,绝不容出差错! ”
“你怎能确定?”
“因为算命先生说不会有问题,不可能有差错。”
满儿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好。”再转向其他人。“你们呢?还有问题吗?”
“有。”翠袖举手。“如果宫里怀疑呢?”
“所以要演一出真到不能更真的假戏啊!”
“有人要来看呢?”兰馨也问。
“让他们看!”
“不会穿帮吧?”弘明。
满儿望向胡大夫,这个不是她能回答的问题。
“不会。”胡大夫胸有成竹的道。
“大姊那边,谁去?”弘昶。
“乌尔泰。”又换回满儿回答。
“孩子哪儿找?”弘融。
“塔布负责。”
“那以后……以后还能再见到大哥吗?”双儿。
“不能了,弘明,你大哥‘死’了之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活人怎能再见到死去的人呢?
“我‘死’了之后,你们会想念我吗?”金曰。
“呋,谁会想你!”满儿没好气的横他一眼。“好,没有问题了吧?那么,老爷子,你就先上场吧!”
自始至终没吭过半字的允禄终于出了一声。
哼!
“旧疾复发,请免上朝?”
批阅奏折的毛笔写一半停下,乾隆慢慢抬起脸来,怀疑的目光定在案前的人脸上。
“什么疾?”
“疟症。”
“又是疟症,十六叔,你不是骗朕的吧?”
允禄面无表情,毫不回避的与乾隆对视。
“太医已去诊过,皇上何妨宣太医来问。 ”
乾隆眯了眯眼,但很快又恢复常态。
“既是太医诊断,应是不假,好吧,暂免弘普上朝。”
“谢皇上。”
“没其他事了吧?那就跪安吧!”
“臣告退。 ”
允禄一离去,乾隆的表情即刻阴沉下来。
“小海子。”
“奴才在。”
“宣太医。”
***
香月匆匆忙忙跑向寝楼,咚咚咚两阶跳一阶奔上楼,大老远就扯拉嗓门狂喊。
“来了、来了,琼格格和玉格格来了!”
“嘘!”寝室门前,香萍及时挡住香月,拚命使眼色。“别吵,爷病又发了,太医正在为爷诊治呢!”
“那两位格格怎么办?”
香萍望向铁保,无言询问。
“爷吩咐过,谁要看都让他们看!”铁保低语。“去请她们过来吧!”
于是,香月又匆匆跑走了。
片刻后,再领着满脸焦虑的琼玉姊妹俩来到寝楼,未经通报便迳行闯入寝室内,直奔床前,一眼见到睡在床上的金日,不禁大吃一惊。
但见往昔原是红嫩圆润如小奶娃的金日,此际竟是一副久病下愈的枯槁模样,憔悴又孱弱,虽然两眼睁得又圆又大,却又似毫无意识的呢喃一些听不懂的话,脑袋在枕头上不住辗转呻吟,又不时挣扎着要起来,翠袖只好用尽全力按住他。
太医一诊治完毕,正要开药方,琼玉姊妹俩就忙着追问病情。
“如何,太医,大阿哥病情如何?”
太医脸色凝重的沉吟了会儿。
“不瞒两位格格,世子爷的病情愈来愈沉重,状况实是不佳。”
“但这是疟症啊,不是有那种夷船送来的药,叫什么鸡什么霜的吗? ”
“金鸡纳霜。”太医说出完整的药名。“卑职确已让世子爷服用那种药,但效果不彰,可能是随侍皇上谒陵过度劳累;心头又郁结沉积,以致病势一发便不可收拾,如今疟母已结,劳疟缠身,要想痊愈,恐需长久时日。 ”
琼玉姊妹俩愈听愈是心虚,愈听愈是愧疚。
“那……那……没有办法让他快点好吗?”
“卑职会尽力。”说罢,便继续开药方。
琼玉姊妹俩再看回床上的人,心虚霎时又转心慌,因为金日看上去愈来愈痛苦,呻吟不断,辗转不定。
“有……有人照顾他吗?”
“福晋都亲自照顾爷。”一旁有人回答琼玉。
“那……那我们回宫里去,请太监送些人参燕窝来。”
姊妹俩显得有点慌张的跑了。
不是不想留下来,而是怕留下来之后,有人想起金日之所以会过度劳累又郁结沉积都是她们害的,然后他们就会骂她们、怪她们……
她们不是故意的呀!
翠袖正在一匙匙喂金日喝粥,但才喝一半就被推开。
“够了,戏还没演完呢!”金日一边说,一边孱弱的阖上眼,好像连睁眼都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不甘心的端着碗,翠袖注视他好半晌之后,方才不情愿地将碗放回几上。
“一定要这么辛苦吗?”
“不辛苦,跟你比起来,我一点儿都不辛苦。”
“可是……”翠袖垂下眸子,“人家看了心痛嘛!”话落,禁不住扑进他怀里哭出声来。
金日睁眼,微笑,怜爱地轻拍她的背。
“不要哭,再挨一阵子就好了。想想,我更担心将来你要面临的辛苦呢!”
“我说过,我不怕适应环境。”
“但适应环境本身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我不怕嘛!”她仰起娇靥。“何况,你不也是。”
“我可比你轻松,因为……”他得意的嘻开小嘴儿。“我已经会说,甚至会写了。”
“真的?”她吃惊的瞠大眼。“怎会?”
“阿玛教我的。”
“原来阿玛早就会了啊!”
“嗯,所以我不会像你那么辛苦。”
“我再苦都没关系,就是不想看到你苦嘛!”
话又说回原点了。
“我不苦,只是……”他的眼又阖上了,拍她背的手也无力的垂下。“好累,真的好累,让我睡一下好么?”
“好、好,你睡吧!”翠袖连忙扶他躺下。
不过一会儿,金日就睡熟了,她仔细为他掖好被子,再添上另一条毯子,又拉上床幔,以免冷风吹进去,然后,庄亲王府的人又来了,满儿、双儿、兰馨,以及金日的弟弟们,全都来了。
除了允禄和弘昱。
他们天天都来,有时候允禄也会来——被满儿硬捉来的,一来就几乎待上一整日,因为,他们很快就再也见不到金日一家子人了。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乾隆十六年正月,乾隆准备南巡了,可是金日的病情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加沉重,就在出发三天前,乾隆竟然特地跑来探望金日了。
“不用见礼、不用见礼,朕是来探望病人,可不是来骚扰病人的。”
“谢皇上。”
然后,床幔掀开了,同琼玉姊妹俩一样,乾隆一眼便心惊不已,下意识往前靠近床铺想要看清楚一点。
床上的人真是弘普吗?
的确是他,虽然床上的人削瘦得不成人形,仿彿缠绵病榻多年的药罐子,随时都可能会回老家去拜见祖先,然而那五官轮廓确实是弘普,错不了。
“夫君、夫君,醒醒,夫君,皇上来探望你了!”
翠袖呼唤了好半天,床上的人才吃力的撑开眸子。
“皇……皇上。”
金日的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乾隆还得俯下脑袋去听才知道金日在敬呼他,想到不久前金日仍神采奕奕的陪他谒陵,转个眼竟变了个样子,究竟是什么折磨得金日在短短两个月内就病成这样呢?
乾隆若有所思的注视金日片刻。
“弘普,你真那么不爱娶琼玉和琼古? ”
“臣……讨厌她们。”
“好吧,那朕就不再勉强你了,太后那边朕会去说,你要放开心情养病,尽快养好身子,朕还有许多事要交托于你呢!”
不再勉强他?
太迟了!
“谢皇上……恩典。”
“好,那你休息吧,朕不扰你了。”
乾隆一离开,翠袖就忍不住欢呼起来。
“夫君,皇上不会再勉强你了呢!”
金日疲弱的闭上眼。“往后他还是会……找其他借口……强要我……低头。”
笑容顿时扯扁了,“所以,你还是得‘死’?”翠袖呐呐地问。
“我死……才能一劳永逸。”金日喘着气说。
翠袖静默一下。“既然如此,那还是死吧!”
金日又打开眼,望住她。“你……不想离开这里?”
“不,是我不想再看你继续病弱下去嘛,”翠袖语带哭音的呢喃。“要是你真的……真的……”
“放心,我……不会有事。”他勉强提着气做保证,这种保证实在很没力。
“你能确定?”难怪她怀疑。
“算命先生……这么说了。”再加证人总可以了吧?
“……好嘛,我相信他就是了!”勉强可以了。
晚一些时,庄亲王府的人又来了,一个,双儿。
“怎么只有你?”翠袖纳闷地问。
“皇上说大哥不能随侍南巡,那就让四哥去。”
“四弟肯去?”
“当然不肯,所以……”大拇指往庄亲王府方向一比。“阿玛正在跟四哥打得如火如茶,山崩地裂呢!”
“这下子不知道又要打多久了!”翠袖咕哝。
“所以额娘他们会晚一点再过来,免得阿玛错手打死四哥了!”
“不会有那种事吧?”
“没有额娘盯着的话,谁知道。”
“……你在说笑?”
“你说呢?”
“……”
戏,终于到了最后一幕。
在乾隆首次南巡期间,三月二十二日酉时,镶蓝旗满洲都统世子弘普病逝,卒年三十一岁。
三日后,世子福晋虎尔哈氏自缢殉夫,卒年二十岁。
玉格格姊妹俩后悔莫及,在灵堂上扑地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忏悔,发誓终身不嫁以赎罪愆。
那怎么行!
庄亲王福晋连忙将她们带到偏厅,使劲儿鼓起三寸不烂之舌,喷了满地口水,设法要她们打消那种莫名其妙的馊主意,顺便客串媒婆,介绍给她们好几位“完
翌年,玉格格就出嫁了——这是后话。
再隔一年,琼格格也出嫁了——这也是后话。
乾隆三十二年,弘普追封为庄亲王——这更是后话。
总之,全部都是废话,不,后话。
多后?
非常非常后……这本之后……谁知道有多后……
第10章
韶州地形以山地丘陵为主,大小河流密布,农田多,又是人员货物通行入粤的要道,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种地方要找个好地点躲人并不容易。
除非有熟悉当地的人帮忙。
“再睡会儿吧!”翠袖苦劝床上那个不听话的坏小孩。
“不,叫香月、香萍把他们两个抱来,我要跟他们玩儿。”金日则一意要尽情发挥坏小孩的威力,任性到底。
“他们都会走路了,你还下不了床,怎么跟他们玩?”
这里是山里的一座农舍,原屋主改行当商贩去了,袁士弼便买下了农舍和周围一大片地好让他们藏身,而他们也已在这里住了半个多月,金日的身子也开始好转了,只是离痊愈尚有一段时间,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那我下床!”
“夫君,虽然嫁夫从夫,但我娘也会说这种事不应该从!”
眼见翠袖好像真的生气了,金曰赶紧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凑过去。
“好好好,你别挫火儿嘛,听你的,我都听你的,行了吧?”
“我把孩子带来这里玩给你看好下好?”
他一退让,她也马上退让了。
“好,当然好!”
片刻后,香月带来两个孩子,旋即又转出去洗衣服,两个孩子一进来,马上摇铃鼓、甩布娃娃的互相追逐起来了,天知道那有什么好玩的,但他们就是玩得好不开、心。
翠袖和金日一起坐在床上看,心里又满足又得意。但一会儿后,金日不经意瞥见翠袖在偷偷抹眼泪,忙伸手揽她过来。
“哭什么?”
“我没有哭。”
“好,重来。你眼泪巴叉的是为啥?”
“我……我想到额娘最疼咏佩……”翠袖嗫嚅道。
金日轻轻叹气,然后认真考虑半晌。
“你想留下来么?”
翠袖怔了一下,仰眸看他。“留下来?”
金日点头。“对,留下来,在这里。”
翠袖怔愣地望着他,好像在思考他那句话的意思,跟着脑袋一歪,她也认真地思量起来了,又揽眉又咬唇的好半天,好不容易终于得出结论。
“不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要是留在这里,这辈子都没事最好,但若是有了万一,所有人都会被我们连累,那我宁愿现在先忍一忍,时间久了自然会习惯,就算相隔再遥远,我们心里彼此都记得对方就够了。”
金日深深凝住她,满含歉意。“对不起,嫁给我真是苦了你!”
“你又来这么说了!”她反倒笑了。“就算再苦,但代价是能跟你厮守在一起,这个苦就很甜,我喜欢吃这种苦。”
金日叹息。“我会补偿你的。”
“为什么要说补偿呢?是我心甘情愿的呀!”
“但是你并不明白将来会吃到什么样的苦。”
“我是不明白,可是……”她将脸颊紧紧贴住他胸膛上曾受过刀伤的部位。“再怎么苦,也比不上当初你为我吃的苦那样的苦、那样的危险,我又该如何补偿你呢?”
金日沉默一下,马上又说:“当时我不省人事,毫无意识,并不是心甘情愿那么做,所以不算!”
居然耍赖。
翠袖失笑。“我这句话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但我还是要说,夫君,你真的很像小孩子耶!”
小嘴儿又噘高了。“你管我!”老回答。
“好嘛、好嘛,不管你,不过……咦?”话不说了,翠袖咯咯笑个不停。“你看,夫君,你看!”
金日疑惑地转眸望去,也笑了。
只见胖嘟嘟的小小子竟然挂在椅子横杠上睡着了,而泼辣的小丫头则枕着布娃娃睡在椅子底下,就像两只小猫咪一样,可爱极了。
“现在,你可以睡了吧!”
“没问题!”
不一会儿,金日一手女儿,一手儿子,父子女三人一起睡翻了。
望着床上那三个她最亲爱的人,翠袖唇畔悄悄泛起一抹甜蜜的笑意,胸中弥漫着一股满足的激情。
这么甜的苦,她情愿多吃一些!
六月,正是韶州最炎热的季节,铁保自京城赶回韶州来了。
“情况如何?”
“一切如同计画。”
“有人怀疑么?”
“一个也没有。”
“很好。”
金日对翠袖笑了一笑,后者回给他一笑,然后在他面前搁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放在铁保面前的则是一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随即转入另一个房间,里头开始传出刺耳的怪叫声,那表示有人饿了。
不甚甘心的,金日瞥一下铁保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再看看自己热气腾腾的药碗,哼一声,捧起来吹气。
“说说看,让我听听是否遗漏了什么。”
二个多月前,塔布终于找到一副刚去世的幼儿尸体,于是二阿哥立刻宣称他的三子因急病过世,然后将那副幼儿尸体以二阿哥的三子名义安葬,而二阿哥的三子将顶替永瑺少爷的身分继续由二夫人抚养。”
金日轻轻啜一口热气腾腾的药汤。“咏佩呢?”
铁保端端正正的坐挺腰,连看也不敢看一眼他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
“由大格格的三女顶替,那边的死因是溺毙,早已安葬,虽然没有尸体,不过天高皇帝远,皇上怀疑不到那边去。”
“香萍、香月?”
“她们是福晋收养的孤儿,没有旗籍,不会有人问到她们,即使问了,回说她们嫁至南方即可。”
“你们两个?”
“王爷派我们到大格格那儿,机会一到便会‘战死’。”
金日点点头表示满意了,再啜一口热气腾腾的药汤,又用下巴指指铁保那碗冰冰凉凉的莲子汤。
“你不喝么?”
“奴才不敢。”
“为何不敢?怕被夫人毒死?”
“不,是怕被爷您一掌劈死!”
“……聪明。”
“谢爷夸奖。”
“嗯。”
“不过,爷……”
“嗯?”
“奴才到底可不可以喝?”
在广州十三行街,有一处充满异国风情建筑的区域,那是专供洋人经商、居住的地区,街上来往的多半是高个子、高轮廓、高鼻子的洋人,穿的是衬衫、长裤和高腰直筒女装,最特别的是他们的眼睛头发有各种不同的颜色,简直像是万花筒,难怪第一次见到洋人的汉人都会看得目不转睛。
不是他们太好看,而是太奇异。
此刻,乞巧节刚过,在紧邻洋人区的一家客栈厢房里,金日正在对老婆和下人一个个“逼问口供”。
“翠袖,你真的不会后悔?”
“不会!”
“但是……”金日俯眼十分严肃的盯住她。“你永远不能再回来了!”
“你呢?”翠袖反问。
“我也不能。”
“那我就不用再回来了。”
“你会想念家人的。”金日提醒她,她是最顾念家人的。
“我当然会,”翠袖很爽快的承认。“但舞袖和青枫也有个儿子了,袁家已有后,我知道额娘也会帮我照看我爹娘,所以我不必再为娘家担心了,况且……”
她勇敢的笑了一下。“我已经痛痛快快的哭过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哭了,我会忍耐,有一天我会习惯,然后就没事了。你也知道,姑娘家一旦嫁出门,如果路途太远,也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回娘家,这是女人家注定的命运,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你也会很辛苦。”金日再警告她。
“我们都会很辛苦,”一句话就把所有人全拉下水。“但我也说过,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辛苦也是甜的,我喜欢这种辛苦。”
“真不后悔?”
“绝不!”
金日叹息,环臂圈住她,“谢谢。”他呢喃着倾身吻了她一下,而后转身,面对那四个誓死跟随的奴婢侍卫,“铁保、何伦泰、香萍、香月,”他一个个点名过去。“你们确定要随我去?”
“是,爷!”同声一致。
“不后悔?”
“不后悔!”异口同辞。
“何伦泰,我们再也不能回来了,你阿玛呢?”金日盯住何伦泰问。
“爷,奴才有弟弟,”何伦泰十分平静地说。“阿玛也说奴才应该跟着爷。”
金日点点头,转向铁保。“你阿玛呢?”
“爷,奴才也有弟弟,”铁保更是一派无所谓。“阿玛也说倘若奴才不跟着爷,他会亲手打断奴才的两条腿、一双胳臂,再扭掉奴才的脑袋!”
金日呆了呆,“哇,塔布有那么狠?”惊叹,再望向香萍。“香萍,你……”
“爷,老实说,原本奴婢是很犹豫的,”香萍坦承道。“但胡大夫告诉我,说那位很灵的算命先生预言奴婢跟爷您去会比留在这儿好上一百倍,所以奴婢就决定要跟爷您去了。”
金日失笑,“那我就不用再多说了。”目光移向旁边。“香月,你呢?”
香月没回话,只红着脸偷偷觑了一下何伦泰,旋即羞赧的垂下脑袋,金日顿时恍悟。
“好好好,你也没问题。”
“本来就没人有问题的嘛!”有人在他后面小声咕哝。
金日回眸,后面的人吐了一下舌头,天南地北到处看——不是她,他摇摇头,再问最后一次,“真不后悔?”
“不后悔!”没有一丝迟疑。
金日绽开欣慰的笑。“何伦泰,大箱行李呢?”
“回爷,已先送上船了。”
“铁保,什么时辰开船?”
“不到一个时辰了,爷。”
“好,那咱们走吧!”语毕,率先走出门。
后面几个人抱孩子的抱孩子,拎包袱的拎包袱,紧跟出去,没有人犹豫,没有人后悔,所有人都早已下定了决心。
这是最后一步了!
远远的,金日便瞧见文天豪提着行李在光孝寺门前等他,模样很悠闲,看样子也没有等多久。
“在等我?”
“当然,等你十多年了,金公子。”
金日莞尔,“好,那走吧!”转身要走。
“请稍候,金公子!”文天豪硬拉住他的脚步。
金日困惑的回头。“候什么?”
文天豪唇畔噙着一抹神秘的笑。“倘若还有时间的话,金公子不妨写封信函给令尊。”
“写信给我阿玛?”金日错愕的覆述道。“写什么?”
“写……”
写什么文天豪是凑在金日的耳边说的,只见金曰愈听愈是骇异,最后还震惊的大叫起来。
“你在说啥玄天二地的?”
“我说的是实话,金公子。你要不信就算了。”文天豪无所谓地道。“还有,这件事最好不要让令堂知道。”
“为何?”
“这件事得顺其自然。”
“自然?”金日嘲讽地撇了一下嘴角。“这整件事本就不自然,你还想要求谁自然?”
文天豪哈哈笑。“对我而言,再自然不过了!”
金日翻了翻白眼,“算了,总是已走到这地步了,还能说什么?好了,走吧,时间不多了,还得写信托人送回京呢!”
说到这里,他看一下来路,再望向文天豪,眼底匆地浮现一抹顽皮的神色。
“我想……”他嘿嘿一笑,握住文天豪的手臂。“还是我带你走比较快吧!”
声落,两人已如鹏鸟鹫鹰般凌空飞起,在文天豪的失声惊叫中有如闪电般射向远处,遥遥的,继续传来文天豪的惊叫。
“金公子,这个才叫不自然!”
船,呜着笛声,远行了。
金日几人在船舷边靠成一排,紧盯住愈来愈远去的陆地,目光中充满眷恋与哀伤。
虽然已下定决心,终究是舍不得呀!
突然,有人拍拍金日的肩,他回头,是文天豪,令人吃惊的是,文天豪竞已剪断发辫,而且还把剪刀递给他。
“你必须剪断过去的一切!”
剪断过去的一切?
金日瞪住剪刀好半天,霍然抢过剪刀来,喀嚓一下剪掉自己的发辫,又盯住躺在手掌上的发辫好半晌之后,又是一个毫无预警的动作,他猛然回身扬手将发辫丢入海中。
断了,过去的一切都断了,他再也不能回头了!
终曲
西元1757年,一艘大型商船缓缓通过直布罗陀海峡,驶入阳光灿烂的地中海,它的目的地是西班牙的瓦伦西亚。
而在瓦伦西亚的临海港口,也正有一对难掩心焦之色的夫妻引颈翘望,夹杂在混乱的人群中,他们格外引人注目,因为他们不是西班牙人,是东方人,一对二十六、七岁的东方夫妻。
而且他们一看就是那种典型的大地主,富裕,有权有势。
一般大地主是不会亲自来码头接货的,但他们却亲自来了,如果码头工没记错的话,他们已连续来半个多月了,但每次都没接到货,总是失望而归。
“弘普,会是今天吗?”妻子说话了。
她穿着一身十分典雅的西班牙传统服饰,宽蓬的毛质长薄裙,长度至手肘的紧身上衣,围裙是白色蕾丝纱,耳上挂着金质大耳环,头发两侧各结出一个小发髻以金丝饰针装饰,后发髻饰有大型透雕花纹金质发梳,再披上长长的蕾丝纱头巾。
从头到脚都是纯西班牙风味,不仔细端详她的五官的话,还真看不出她不是西班牙人。
“该死的最好是!”丈夫咬牙切齿的诅咒。
而这位头顶在冒烟的先生穿的也是传统的西班牙服装,棉质白衬衫外套丝绒绣花背心,修长合身的黑长裤以彩色宽腰带系住,半长不短的黑发在脑后东成一支小马尾,只要不看他的脸,也是个十足十的西班牙人。
然而只要往他脸上瞄上那么一眼,就会忍不住笑出来,他那张脸,实在太可爱了,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小的嘴,那对粉嫩嫩的腮帮子竟比小婴儿更嫣红,明明已经是个大男人了,偏偏还透着一股奶娃的味道,男人长成这样也够可悲的了。
“如果不是呢?”
“明儿再来!”
他们说的是中文,周围没有人听得懂他们在讲什么,他们也乐得随心所欲的大声说。
“不会是船只出事吧?”
“没有那种消息。”
“也许又绕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我确认过,那艘船会直接回西班牙来。”
“那到底是怎样嘛?”
“你问我我问谁?”
妻子的红唇不开心的噘了一下,随又抱住他的手臂亲热的腻在他身上.
“那我们聊一下其他事好了,免得老想着他们是不是今天会到,想到都快抓狂了!”
大眼儿瞥下去看妻子,“你想唠啥?”丈夫问。
“聊……”妻子认真想着想着,匆地双眸一亮。“对了,我学西班牙语真的比你快耶!”
“哼!”
见他一脸不爽的撇过脸去,妻子不禁偷笑了一下。“好嘛、好嘛,不聊那个,聊……聊……啊,对,真没想到香萍居然会嫁给西班牙总督呢!”
“我更没想到铁保竟会娶个西班牙女人!”丈夫咕哝。
“不过,如果不是你因缘际会救了国王的弟弟帕尔玛公爵和妹妹阿蒂斯公主,我们也不会这么顺利,而公主也因此坚持要嫁给你,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又碰上同样的窘境,还真是……”
丈夫用眼睛白的地方横她一眼,她耸耸肩。
“幸好她早已有未婚夫,不嫁给那家伙不行,不然我们又要逃了!”
“哼!”
“可是……”妻子唇畔漾起甜蜜蜜的笑。“我们在这里过得真的很幸福,不是吗?”
抽回被妻子抱住的手,丈夫反手圈住她。“你很幸福?”
妻子使力点头。“非常幸福!”
“不怀念家人?”
“起初那两年会,但老三出世后,我就没什么时间了,老四再出世,我只恨时间不够,哪有空想念他们。”
“不觉得辛苦?”
“哪里辛苦?”
“不后悔?”
“从不!”
对话到这里,丈夫悄悄吐出一口气,终于能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头。
“你怎么了?”
“没什么。”
“弘普,我是真的真的很车福!”
“……我也是。”
他俯着眸子,她仰起眼儿,两人四目相对,缓缓泛出款款深情的微笑。突然,四周人群传来一阵骚动,丈夫下意识侧耳凝神听了一下那些西班牙人到底在说什么,两眼猝然放出欣喜的光芒。
“船快到了!”
“真的?”妻子兴奋的大叫。“快,我们到前面一点看!”
于是丈夫护着妻子往前穿过人群,来到码头最前方,两人一起伸长脖子朝前方海面望呀望。
“希望是今天!希望是今天!”妻子喃喃念道。
“最好是。”丈夫不耐烦的嘟囔。
然后,他们看到船了,两人四只眼专注在船上,不久,可以看清船上的人了,许多人聚在船舷旁,他们更是极尽目力在那些人脸上搜寻。
霍地,一声惊人的尖叫破空而起。
“是他们!我看到他们了!天哪、天哪,他们真的来了!”妻子狂喜的又叫又跳,叫完匆又转身扑进丈夫怀里哇哇大哭。“好高兴、好高兴,终于又可以看见亲人了!”
丈夫拍着她的背安抚她,自己脸上却也浮现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是喜悦,也是感叹。
真的来了!
原以为在当年便与过去完全断绝,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骨肉相连的亲人,没想到他们竟然来找他了!
算命先生果然不是胡乱说。
既然如此,算命先生说的可不只这些,还有更往后点儿的事,只要他再耐心等上十年,届时……
想到这里,他不觉绽开一脸明朗的笑容,辉映着地中海亮丽的阳光,微波荡漾的海水,正似象征着他的新生命,璀璨耀眼。
生命,果然是值得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