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28

古灵: 只为你一个人 上

序曲

    “滚!”

    平静多时的庄亲王府,猝然自大厅内爆出一声阴鸷的怒吼,打雷又闪电,骇得王府内所有奴仆、婢女们吱吱乱叫着窜入老鼠洞里去念阿弥陀佛。

    “是是是,我滚!我滚!”

    一个大眼小嘴儿,双颊特别嫣红,活脱脱小奶娃样儿的少年随后抱头鼠窜逃出来,一见厅外探头探脑的旗装女人,脚下不敢停,慌忙捉住旗装女人的手继续狂奔,直逃到东跨院才停下来,两人一起抱肚子喘气。

    “如……如何,成……成功了吗?”旗装女人一句话说得上气接不了下气。

    “那还用说!”少年笑得可得意了。

    “告诉我!告诉我!”顾不得喘气,旗装女人兴致勃勃的追问,就像是急着听故事的小女孩。

    少年耸耸肩。“不就那个样儿,阿玛一提皇上要个人去捉拿反清组织大乘教教主刘奇,有必要的话,当场格杀亦可,不待阿玛说完,我就说要杀人我不去,麻烦阿玛叫弘融或弘昶去……”

    “听你这么一说,你阿玛偏要你去,”旗装女人胸有成竹的接着说。“你再多说几次不去就是不去,他就气唬唬的铁了心非让你去不可!”

    何止气唬唬,王爷大人差点把亲亲儿子砍成两半,上半身是一半,负责哀嚎;下半身是另一半,负责流出一些肠啊肚的,然后福晋大人就会亲手把王爷大人活活掐死!

    “可不正是!”少年得意的弹了一下响指。“被我这么一激恼,阿玛犯上牛脖子啦!”

    旗装女人嘿嘿嘿奸笑。“如何,额娘的法子不错吧?”

    “是是是,额娘可本事了,不过……”少年端起一脸谄媚的笑。“也得儿子我这几把式够能耐呀!”

    旗装女人挑了一下眉毛。“那么……”

    “知道了,知道了,”少年摆摆手。“这回额娘大力帮我,下回换我大力帮额娘,对吧?”

    “不对!”旗装女人不假思索的断然否定。

    “咦?”少年呆了呆。“不对吗?”难不成是“免费”帮他的?不可能吧,额娘才没那么大方呢!

    “我要你帮我带个儿媳妇回来!”旗装女人用力的说。

    少年又呆了一下,继而猛翻白眼。“额娘,您已经有儿媳妇了不是!”

    “那是弘融的,不是你的,请别强占他人的老婆,特别是你亲弟弟的老婆!”旗装女人不屑的哼给他听。“说到这我就有气,弘融娶妻生儿子了,连弘昶都定下了亲事,你这个老大呢?请问你老婆在哪里?”

    少年装个鬼脸。“在她娘家窝儿里背女训、学女红呢!”

    “你这不肖子,”旗装女人恼怒的大叫。“这趟出门,找不着老婆就别给我回来!”

    找不到老婆就别回来?

    好极了,这下子他可以名正言顺的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是,额娘!”少年眉开眼笑的大声应喏。

    “还有,”旗装女人不疑有他,继续下命令。“顺道上柳家瞧瞧去,若是得空也到外公家去跟外公问声好,然后呢……”

    她说她的,少年的魂儿早已飞到遥远的南边儿去了。

    事了之后,他要先上哪儿去乐一乐呢?



第1章

    乾隆十一年八月,四川成都——

    “武大人,刘奇我解决了,再免费奉送灯郎教教主徐士节和凝山道人,善后就交给你啰!”

    面对新任四川提督武绳谟,少年笑吟吟的交代完毕,转身便待闪人,可是……

    “贝子爷,请留步!”

    留步?

    哪一步?

    少年的身子僵了一下,好一会儿后,方才不情不愿的缓缓回过身来,见武绳谟手上拿着一封信函,当场哭起了小奶娃的脸蛋儿。

    “请不要告诉我,那是给我的!”

    “贝子爷,是王爷……”

    少年举手阻止武绳谟继续说下去,不但笑容崩溃,那双又圆又大的眼儿也湿漉漉的蒙上了一层薄雾。

    “不瞅行不行?”他吸着鼻子可怜兮兮的问。

    武绳谟几乎快笑出来了,忙掩唇咳了好几下,硬吞回笑意。

    “贝子爷看不看不关卑职的事,但卑职还是得交给贝子爷。”

    “他大爷的!”少年低咒着接过信来,片刻后……“真教人挫火儿,竟把这种麻烦扔给我!”他一边抱怨一边收起信函。

    “王爷还要卑职转告贝子爷,每两个月得给王爷回一次讯儿。”

    “可真事儿!”少年又嘟嘟囔囔的。“行了,我知道了。没别的话儿了吧?那我走了!”

    “送贝子爷!”

    “不必!”

    出了提督府,少年静立思索半晌。

    “好,先上外公那儿去!”

    两个月后,杭州——

    杭州最美在西湖,而要欣赏西湖,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雪湖。

    这会儿正是细雪轻柔,飘飘洒洒、纷纷飏飏,宛如春天的柳絮,不停地飞舞下来,落在水平如镜的湖面上,落在岸边低垂的柳枝上,却丝毫不教人觉得冷,反倒有种沁心沁意的感觉。

    白堤道上,一把油纸伞,两个少年正在静心感受这片雪湖的美……

    “大表哥,好冷喔,我们杵在这儿大半晌了,到底要干嘛呀?”

    “真没出息,咱们才刚到多久,你就喊冷!”

    “不,我们还没到,我就觉得好冷了!”

    “……可恶,为啥要把你交给我呢?”

    “把我交给大表哥最安全了,爷爷说的。”

    “是吗?嘿嘿嘿,待我把你卖给两江总督,你可别怨大表哥我!”

    “大表哥才不会呢,爷爷说的。”

    啧,真没趣儿!

    “算了,最多再候上几日,白慕天就该回来了,这会儿咱们先找家酒楼嚼谷一顿吧!”吃喝一顿之后,身子暖呼了,这小子敢再给他喊冷,他就直接把这小子扔进湖水里头去冷个够!

    于是,两个少年启步行向断桥那头。

    “大表哥。”

    “嗯?”

    “一定要嚼谷子吗?我想吃面耶!”

    “……”

    西湖四时皆是名景,但雪天里,游人多半宁愿躲在暖呼呼的屋子里头,透窗静静地品尝西湖那冷艳的美,于是,湖畔的酒楼茶馆之中,十之八九全都坐满了人,尤其是观景最佳的望月楼,简直是人满为患,几乎每一桌都并上了不同路的客人,不过都是一般人,不惹眼也不逗看。

    除了二楼临窗角落那桌。

    那桌坐上了两男三女五位年轻客人,模样看上去都挺文雅,但携刀背剑,一望即知是江湖人。

    “别再说了!”

    “追根究柢错的是那些顶着皇族亲贵头衔耀武扬威的家伙,为什么不该给他们教训?”

    “闭嘴,这种事轮不到你来评断!”

    “我讲的明明是事实,为什么连说都不可以说?”

    “因为现在并不适宜讲那种事。”

    话愈讲愈任性、愈讲愈冲,再讲下去搞不好会一言不合打起来的是那对同坐一侧的男女,一个俊逸尔雅,一个艳丽夺目,面貌有六、七分相似,多半是兄妹。

    “我偏偏要……”

    “黄姑娘,令兄说得是,无论你怎么想,最好放在心里头,免得给大家招来麻烦。”

    而这位不过拿出几句话,便很神奇的使黄大姑娘自动闭上大嘴巴的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容貌相当俊美,举止沉稳,气度非凡,只可惜眉宇问隐隐透出一股阴煞之气,看着他久了会油然生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或者,我们可以分道而行?”

    随后提出这项中肯建议的是端坐于黄家兄妹对面的大姑娘,双十年华,话声无限轻柔甜美,粉蓝色袄裙,玉骨冰肌、清丽高雅,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但眼神极其冷漠,还透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峭、几分无视天下人的高傲。

    不过她掩饰得很好,总是垂眉敛目,看似大家闺秀的矜持,天知道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杂七马八。

    “咦?要分开?为什么?”

    与其他两位比起来,大姑娘身旁那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可就逊色多多了。

    一身翠绿袄裤,又粗又长的发辫乌溜溜,除了一对翠玉耳环和两条翠绿发带之外,身上没有任何其他首饰,既不像黄大姑娘那样美艳绝伦、英气飒飒;也不如大姑娘风华绝代、娴静婉约,最多只是个朴素清秀的小家碧玉,既不起眼,更不惹人注目,路上走过去绝不会有人多瞄她一下,不说明白,人家还会以为她是伺候那两位大姑娘的婢女呢。

    然而,她眉眼间那股孩子气的纯真憨直,亲切又可爱,却也是其他两位大姑娘所没有的。

    “但……”大姑娘眼角闪过一丝诡谲。“有时候不太方便。”

    “可是……”少女似乎十分疑惑。明明黄氏兄妹是唯一能够帮助她们的人,为什么反而要跟他们分道而行呢?

    “翠袖妹妹,”大姑娘及时打断少女的下文。“我们不该勉强别人。”

    “说得也是,横竖我们原就不同道。”俊美年轻人赞同道。“那么,黄公子和黄姑娘两位……”

    “喂喂喂,到底是怎样啊?”黄大姑娘忍下住又打开才紧闭不到几句话的大嘴巴。“你们两个都只为她们说话,这我都不讲了,现在我已经不开口了,你们还要怎样嘛!”

    黄公子直摇头。“你就是这样,他们才不想跟我们同路。”

    黄大姑娘窒了一下。“我……我又怎样了嘛?”

    “你太任性了!”

    “人家哪有!”

    “你……”

    眼见兄妹俩好像又要吵起来了,这时候,大姑娘又适时的从中岔进去,神态自若得好像他们的冲突与她全然无关,并不是因她一句话引出来的,这种结果也不是她造成的,从头到尾她只是个无辜的旁观者。

    “既然黄姑娘不愿意,我们继续一道走也没什么。只是……”她瞥一下俊美年轻人。“玉公子要在这里待多久呢?”

    “只等漕帮帮主回来,我得亲自把信函交给他,之后就可以离开了。”

    “那么……”大姑娘转向黄氏兄妹。“两位可有特别想去哪儿?”

    黄公子没来得及出声,黄大姑娘就抢着说:“随便哪里都行,我们跟定玉公子了!”

    这种情况已经很明显了,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黄大姑娘中意俊美的玉公子,偏偏玉公子和那位温文的黄公子一样,两人暗自恋慕的都是那位清丽高雅的大姑娘,两个男人一般年轻、一样出色,最后谁能夺得美人心呢?

    大家先卯起来拚个你死我活再说吧!

    唯有那位翠绿袄裤的少女袁翠袖是纯看戏的观众,两只乌溜溜的眸子光在那里转过来、看过去,有点迷惑,似乎仍搞不清楚状况,根本插下进嘴。

    他们在抢什么东西吗?

    “翠袖妹妹,你呢?”大姑娘转问身边的少女。

    “我没意见,都听蓝姊姊的。”

    “那么,这边事了后,我们顺道上苏州去,几位认为如何?”

    “可是我去过好几次了!”黄大姑娘又在没事找碴了。

    “我没去过。”玉公子淡淡道。

    又是一句话便打回刁蛮姑娘的抗议。

    “好嘛,那我们再去一次也……”

    “几位公子、小姐,没位了,可否凑一桌呢?”

    话说一半,横里突然岔进话头来,几人不约而同转首去看。

    原来是店小二,身后还跟着两位少年,前头那位很平常,不过十四、五岁,脸上犹带着几分稚气,一看就知道是个忠厚老实的大孩子。

    至于后头那位可惹眼了,十六岁上下,又圆又亮的大眼睛泛着逗趣的神采,艳红的小嘴儿比姑娘家的檀唇更诱人,冻得红通通的双颊粉嫩可爱得教人恨不得使劲儿掐上几把,不是俊美的帅哥儿,可那副逗人的小奶娃模样,不管走到哪儿都会诱人多瞅上他好几眼。

    “请便。”

    没人喜欢跟陌生人搭一桌,不过出门在外,凡事以和为贵,下回说不定换他们得跟人家凑上一桌,这时候先给人涂个方便,以后才有方便可享。

    “谢谢!谢谢!”

    可爱少年喜孜孜的连声称谢,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双眸倏亮,旋即一把硬将老实少年推到远远另一头去,自个儿笑吟吟的一屁股占上翠袖旁边的位置,还对她猛扬长睫毛,毫不遮掩的显露出对她的兴致。

    在京里头,美人他看到眼睛都抽筋了,现在,他只想品味一下清新的空气。

    “我叫金日,不知这位姑娘姓啥名谁啊?”

    “今日?”翠袖失笑。“我叫明日。”

    金日呆了呆,旋即哀怨的垂脸抽鼻子,“这怎能怪我,明明是我爹娘给我起的名儿不好嘛!”声音居然还有点呜咽。

    没想到他这么大个人竟然说哭就哭,翠袖顿时傻住,手足无措的慌忙收起笑容,“对不起,对不起,人家不是有意的嘛!一听到,顺口就……就……”她满怀歉意的愈说愈小声。“呃,我……我叫袁翠袖……”

    谁知道她才刚报上名字,金日猛抬头,又挂回原来那张璀璨的笑脸,哪里还有半点哀怨的影子,别说哭,他还得意得不得了。

    “翠袖是吗?嗯嗯,好名儿!好名儿!”

    翠袖不由愣住,其他人也看得面面相觑,哭笑下得。

    他到底是来凑桌吃饭的,还是来泡妞儿的?

    “大表哥,”老实少年扯扯他的马挂。“我饿了,人家伙计也在等着呢!”

    “等个啥?”嘴里漫不经心的回着话,金日依然笑咪咪的对住翠袖,懒得移开眼。“有啥好料的全给送来不就成了!”

    “可是,大表哥,我想吃面嘛!”

    “你可真事儿!先警告你,再啰唆就不给搓,教你饿得没着没落儿的,瞧你还给我挑下!”

    “……小气!”

    “欸?”霍然回过头来,笑脸没了,金日两眼恼怒地瞪得更大更圆,小嘴儿气唬唬的噘起半天高,双颊鼓起两粒红枣儿,很用力的想要表达出他的怒火,可惜一点效果都没有,看上去反而更可爱了。“竟敢说你大表哥我抠门儿?我什么时候抠你了?小心我开了你的脑瓢儿!”

    老实少年赶紧抱住脑袋。“人家吃碗面又花不了多少!”

    “为什么一定要吃面?”

    “吃面才有热汤喝嘛!”老实少年委屈的咕哝。

    “就为了喝热汤?”金日啼笑皆非的喃喃道。“伙计,劳驾,先给我送一大碗热汤来,洗锅水也成,老大娘的洗脚水也凑合,是香是臭一概不论,只要够烫呼就行,先让他喝撑了再说!”

    洗锅水、洗脚水?

    不只伙计,桌旁的人全都忍俊不住笑出来,尤其是翠袖,她笑得最大声。

    “那谁敢喝呀!”

    唯有老实少年没笑,管自低头闷不吭声,一看就知道是在赌气闹别扭。

    金日眉梢子一扬,“得,竟给我进磁儿,说你傻冒儿可真是傻冒儿!”他没好气的说。“若非外公要我一路上多少提点你一些,变着方儿帮你改改这肉性子,你以为我闲得慌,专爱找你茬儿?”

    老实少年疑惑的抬起脸来。“爷爷?”

    “那可不!”金日很夸张的叹了口气。“外公要我教教你,该拔脯儿的时候就拔脯儿,可该油儿的时候也得油儿,别太死心眼儿,也别老犯牛脖子爱使气儿,遇上要紧事别尽打嗑咀儿,也别二五八档,更别翻扯摔咧子,心头不乐就端起脸子最要不得,这些道理劳烦你长长记性儿,别等吃了亏没了落,叫你嘬瘪子!”

    落落长一大串话说下来,刚刚在笑的人全笑不出来了,各个满脸黑线,翠袖更是两眼茫然,头上飞舞着一圈大问号,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大表哥。”

    “明白了?”

    “不明白,大表哥说什么我压根儿听不懂,能不能麻烦你用我听得懂的话再讲一回?”

    “……”

    金日脸上没有半点表情的静默片刻,然后有气没力的挥挥手。

    “算了,算了,待白慕天一回来,把你丢给他,我的责任就算了了!”

    “咦?”玉公子两眼蓦睁。“你也要找白帮主?漕帮的白帮主?”

    “也?”金日也愣了一下。“难不成你也是?”

    玉公子颔首。“我要送封信给他。”

    “送封信?那可方便。”金日滑稽的咧咧小嘴儿,大拇指一比,比上了老实少年,“我还得送个活蹦乱跳的人给他呢,这一路上可累了,再多两天,我非撂挑子不可!”再定住大眼儿。“请问这位公子是?”

    玉公子拱拱手,“玉弘明。”跟着瞥向一旁。“他们两位是黄希尧公子与黄秋霞姑娘,袁姑娘旁边那位是汪映蓝姑娘,她们谊属世姊妹。”

    “玉弘明?”金日没留意到其他人叫什么,只注意到玉弘明的名字,怔愣地注视他好半天。“原来是你。”

    玉弘明微微蹙了蹙眉。“你认识我?”

    金日没吭声,笑得可贼了。

    怎不认识,他们是堂兄弟呀!

    跑江湖就是这样,关系随便套过来套过去最后全套上了,原来大家都是朋友,于是,金日就和玉弘明他们凑在一块儿了,因为他们等待的是同一个人。

    不过,虽说是走一起,却又老分两边……

    “来了!来了!”

    抱着一大包热呼呼的糖炒栗子,金日兴匆匆的回到茶馆内,快步定到翠袖与老实少年——竹继洪那一桌,桌上早已摆上一碟碟的瓜子、豆干和花生等,加上炒栗子,捧上一杯热呼呼、香喷喷的龙井,悠悠欣赏窗外的西湖冬景,这份闲情与惬意可不是随处都找得着的。

    “不用分给他们一半吗?”翠袖扭头往另一桌瞧。

    好些天来,他们总是一道闲逛杭州城,吃饭、喝茶、赏梅、游西湖,但下知怎地,虽然起初都在一起,却老是走着走着就莫名其妙分成了两边,就像现在这样,玉弘明、黄家兄妹与汪映蓝是一边,她和金日表兄弟是一边,虽然她觉得这样反倒好,但总觉得有点奇怪。

    谁把他们分开了呢?

    “不用,可别去裹乱惹人硌应!”金日淡淡道,顺手打开炒栗子的油纸包。

    裹乱?

    惹人硌应?

    什么东西?

    回过头来,翠袖一边帮他倒茶,一边好奇的打量他。“金公子,为什么你说话总会带上一些我听不懂的词呢?”虽然那种口音儿来儿去的很好听,但不懂内容,再好听也没用呀!

    “别说你,我也老听不懂,”一侧,竹继洪喃喃嘀咕。“偏大表哥就爱说那种舌头会打死结的京片子,大半时候我都得绞尽脑汁猜说大表哥到底在讲什么,猜错了还得挨顿臭骂,你都不知道有多悲惨!”

    “京片子?原来你是从京城里来的,”翠袖更好奇地仔细端详金日。“所以才老说那种奇怪的词吗?”京城里来的人果然不一样——舌头特别会打圈子。

    “我说惯了。”金日笑吟吟的剥给她一颗栗子。

    “那你刚刚到底说什么?”

    “我说,别去插上一脚干扰他们,免得惹人讨厌。”

    “这我就听得懂了。”翠袖点点头。“你以后能不能都这样说话?不要老是绕舌头绕到人家都听不懂嘛!”

    金日咧咧小嘴儿。“我尽量。”

    “呜呜呜,”竹继洪满腹心酸的拭拭眼角。“总算以后不必那么辛苦,老是得猜大表哥在说什么……哎哟!”

    “叫你碎嘴子!”金日笑咪咪的把送到表弟后脑勺的拳头收回来。

    “你别老欺负他嘛!”翠袖瞅着龇牙咧嘴的竹继洪,赋予无限同情。“他是你表弟耶!”

    “不,我不是欺负他,”金日一口否认。“我是在教导他。”

    “教导他?”翠袖喃喃重复,疑惑的举起自己的小馒头看。“用拳头?”

    “当然,你没听过吗?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子不打下成材。”金日板起一本正经的表情,表示他所说的话保证是自盘古开天辟地当时流传下来的天规定律,凡人一概不得违反。“所以我非打不可!”

    翠袖认真思索一下,点头。“有道理,不打不成材,打了才会成材,那你就尽管打吧!”她可不能害人家不能成材。

    竹继洪不敢相信的瞪住她。

    她不是在帮他吗?怎地反倒害起他来了?

    “既然你表哥是为你好,你就要乖乖让他打,也别气他喔!”翠袖再追加两句,好心劝诫那个“不成材的东西”要好好领受表哥的“教诲”,千万别辜负了表哥的一番“苦心”。

    她是白痴吗?

    竹继洪不可思议的张着嘴呆了好半晌,而后欲哭无泪的抽抽鼻子,没力的叹了一口无奈的气。“随便你们说!”迳自埋头吃他的花生、啃他的瓜子,再也不想理会这对害人不眨眼的男女了。

    金日差点笑爆肚皮,别开脸去连连呛咳了好几下再转回来,嘴角仍在抽动。

    “听见没有,小子,你可别‘辜负’了大表哥我一番‘苦心’啊!”

    “对对对,你要大力的‘教导’,”翠袖很慷慨的提供百分之两百的支持。“他才会成大材!”

    就说这种单纯憨直的小姑娘比大美人可爱多了!

    “好,我保证会卯起劲儿来揍,不,‘教导’他.”金日笑吟吟的做下保证。

    翠袖绽开憨纯的甜笑,很高兴两人能得到共同的“结论”,然而下一刻,当她不经意瞥见另一桌的情况,笑容又掉了。

    “为什么我老觉得他们之间有点奇怪呢?”她困惑的喃喃自语。

    金日也瞄去一下,端起热茶来浅啜一口。

    “我说,翠袖姑娘,你们跟玉公子他们相识很久了吗?”

    “也没很久啊,”翠袖摇头道。“我们是这趟出门半途中向玉公子问路才认识的,几天后又遇上黄公子和黄姑娘,他们和玉公子是旧识,然后大家就一起上杭州来了。”

    “难怪。”金日放下茶盅,慢条斯理的继续剥栗子给她吃:而她也很自然的全数接收下来藏进肚子里去以备过冬。“时间不长,难怪姑娘瞅不出黄姑娘喜欢玉公子,但玉公子和黄公子中意的是汪姑娘,所以说一旦他们凑一块儿,必定会出现那种微妙的气氛。”

    迟钝的小姑娘就是这样,人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事,她起码得多看上几万眼才能看出一点苗头来。

    “咦?原来他们……”翠袖恍然大悟。“啊,对喔,我早该想到了嘛,虽说我跟蓝姊姊并不太熟,但也听汪府的下人们提过说有好多好多人上汪家提亲呢,不过全被蓝姊姊给推了!”

    金曰有点意外的睁了睁眼。“怎地,你跟汪姑娘也不熟?”

    “不熟,不熟,”翠袖猛摇头。“我是五月里才到华中来找汪世伯,他是我爹的同乡好友,那时我才认识蓝姊姊的。”

    原来大家都不熟!

    “原来如此。那么……”圆溜溜的眸子瞄去一眼。“你呢?”

    “我?我怎么了?”翠袖疑惑的反问。

    “你可也有许多人上门求亲?”

    “没有蓝姊姊那么多。”

    意思就是,有。

    “你也全给推了?”

    “是爹和娘都说那些上门来求亲的人条件都不够好的嘛!”翠袖说得理直气又壮。“我在汪家住了两个多月,也有人来提亲,不过蓝姊姊也说那些人不够资格,所以我也给推了。”

    金日眨了一下大眼儿。“听你娘的话没得说的,但,汪姑娘不过是世伯之女,你又为何要听她的?”

    “是我娘说的呀,年纪愈大的人经验愈丰富,那蓝姊姊都上二十了,比我懂事,我当然要听她的嘛!”翠袖振振有词的解释她的行为都是有根有据、有理有由的。“你没瞧见蓝姊姊也不时问取玉公子和黄公子的意见吗?告诉你,理由就是因为他们都二十三岁了——比蓝姊姊大了整整三岁呢!所以说,不只我,还有你,我们最好都听他们的。”

    金曰听得啼笑皆非,这套因为所以的推论似是而非,实在很有问题。

    明明汪映蓝不过是基于礼貌问人家一声而已,她却以为汪映蓝一切都听人家的;再看看她自己,年纪愈大的人经验愈丰富,这种论调用在她那种天性单纯的人身上根本不通。

    话说回头,就算那种论调没错,人家要是个千年不死的老奸臣,大家也要跟着一起奸一奸不成?而且……

    她干嘛拖他下水?

    “我们?”金日两条秀气的眉毛扭得像两条毛毛虫,表情十分滑稽。

    “对啊,赶过完年我也才十六岁,你看来跟我差不多,最多再大上我一岁,我们都比他们小,不听他们的要听谁的?”

    竹继洪听得一愣,正待开口,却被金日横眼瞪回去,差点被自己一口气噎死。

    “说得是,”眨巴着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小嘴儿咧出最无辜的笑,金日又送上一颗剥好的栗子。“我们是该听他们的。”

    翠袖继续顺手接来吃下。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样,我也没办法跟你相处得如此自在。”

    “哦?这又是为何?”金日顺口问。

    翠袖不好意思的吐了一下舌头。“除了我爹,我不习惯跟年纪比我大的男人相处嘛!像你这样大我一、两岁还行,但是……”两眼飞向另一桌。“像玉公子和黄公子,我就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们说话,你知道,他们是成熟男人,一旦面对他们,我就觉得好别扭,怪不自在的!”

    “那我呢?我就不是成熟男人吗?”金日不甘心的嘟囔。

    “你?”翠袖失笑,“你才不是呢!”她想都没想就断然否定。“你跟我一般年岁,长得比小奶娃还可爱,又滑稽又顽皮,怎么看都没有成熟男人的风范,不,你连男人的样子都没有,根本就是个大孩子,跟我一样——蓝姊姊说的……”

    她认真的点点头。“要我说,起码得再过个十年八年的,那时候你也该有二十六、七岁了,多少会有点男人的味道了吧?”

    话刚说完,一旁突然爆起一阵放肆的大笑,金日恨恨的赏过去好几颗爆栗都止不住竹继洪的笑声。

    “他怎么了?”憨直的眸子眨着困惑的神情。

    “不打不成材,”金日喃喃道。“我多揍他几拳就好了。”

    笑声半空被砍断,“不要!”竹继洪惊叫,又抱头摆出一副要落跑的姿势。“我不笑了!不笑了!”

    “不笑了?”金日似笑非笑的斜睨着他。

    “不笑了!不笑了!”竹继洪一个劲儿摇头。“大表哥,打我没关系,千万别揍我!”

    金日哼了哼,暗自卸下聚于掌心中的功力,回眸,又是灿烂辉煌的笑脸。

    “翠袖姑娘,你跟汪姑娘都不必回家过年吗?”

    “我们不能回去,”翠袖漫不经心的回答他,注意力又飞到另一桌去了。“在蓝姊姊的目的尚未达到之前,我们都不能回去。”

    “目的?”金日迷惑的眨着眼。“什么目的?”

    “蓝姊姊要设法搭救汪世伯呀!”她皱起了眉头,愈来愈心不在焉。“她一个人出门不安全,才找我陪她一块儿,因为我会武功。我们到处找人帮忙,可就是没有半个人敢碰这件事,就怕被牵累。不久前,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门路……”顿一下。“他们又在吵嘴了吗?”

    “那也算不上吵嘴儿。”金日根本懒得回头去看。

    “那是什么?”

    是某个凶婆娘又在撒刁了。

    “无论汪姑娘说什么,黄姑娘都要找碴儿耍叉,而玉公子与黄公子则努力为汪姑娘说话,这下子不更惹出黄姑娘的火儿才怪,于是她的嗓门愈扯愈大,听来像是吵,其实不是,是她自个儿在唱独脚戏。”

    “原来是这样。”

    翠袖收回目光,沉默片刻。

    “其实黄姑娘根本用不着生气,不管玉公子他们有多么喜欢蓝姊姊,或者蓝姊姊是否喜欢他们,蓝姊姊都不会嫁给他们。”

    “是么?为什么?”

    “因为蓝姊姊老早就决定好要嫁的对象了。”

    “哦?是谁?”

    “河南按察使。”

    金日怔了一下,挖挖耳朵,再问:“你是说,那位河南的按察使?”

    “没错,就是那位。”翠袖用力点头。“做小妾也行。”

    “做小妾也成?”金日不可思议的喃喃覆述。“不管对方是鬼头虾蟆脸或白发老妖怪?”

    “对,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总之,她非嫁给河南按察使不可!”

    翻着眼,金日想了大半天依然想不透那位高傲的大小姐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于是决定放弃不再想了,省得浪费他的脑细胞。

    “那么你呢?你可也决定好要嫁个什么样儿的对象了?”

    “不,我不嫁!”

    “你不嫁?”

    “我要娶。”

    “娶?难不成你是要……”

    “对,我要找个肯嫁给我的男人,只要对方同意招赘,我就会尽快把他娶进门,没错,就是这样!”

    真是傻眼儿了!

    一个宁愿做河南按察使的小妾,一个要娶大男人,这两个小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第2章

    足足一个多月后,白慕天终于从台湾回来了,几个成天喝龙井喝到快反胃的人赶紧跑去见他,打算把麻烦扔给他之后立刻落跑。

    而白慕天在见到玉弘明之后,也只接了信函并没多说什么:相反的,他的视线一接触到金日,表情马上变得非常奇怪,有点儿怔仲、有点儿感慨,还有点儿哭笑不得。

    “你……”他怔愣的望着金日。“跟令尊确然十分相似。”又是一张该死的娃娃脸。

    金日滑稽的两手一摊。“谁让我是我爹的亲儿。”

    白慕天不禁绽出笑容来。“你们几个兄弟都这个样?”

    “那倒不是,虽然小时候我们都一个样儿,不过愈大愈不一样。除了眼睛,老二、老三像娘多一些,至于老四……”金日咧嘴一笑。“你要是见过他,你就会知道在我们几兄弟里,真正像爹的是他,不是我。”

    “是吗?”

    “我只是这张脸像爹,老四连性子都像爹。”

    “你是说他也很……”

    “更上一层楼!”

    “更上一层楼?”白慕天惊呼。

    “六亲不认。”

    “六亲不认?”白慕天抽着气。

    金日严肃地点点头,“真的,他谁都不认,连爹娘都不认,所以……”匆又挤眉弄眼起来。“你也不必担心他会为‘某人’办事。”

    白慕天怔了怔,旋即恍然。“那你呢?”

    “我?”金日露出整齐的白牙。“我从不为‘某人’办事,只有爹才会踢我出来帮他办事,他才能够时时刻刻看着我娘,免得我娘又离家出走去找男人。”

    白慕天失笑。“都老夫老妻了,应该不会了吧?”

    金日哼了哼。“才怪!”

    白慕天咳了咳,咽下笑意。“久未见面,他们两位可好?”

    “这个嘛……”金日很认真的想了想。“说真格的,倘若没我娘成天烦我爹,我爹的日子肯定能过得十分惬意,但话又说回来,要是我娘当真闭上了眼儿,我爹可也活不下去了,所以说,还是让我爹继续辛苦下去吧!”

    白慕天了解的颔首。“我懂。”就连他都不得不承认,他生平只见过那么一个痴情至性的男人。

    “至于我娘呢……”大眼儿往上一翻。“甭问,她可快活了,教我爹给宠得真真不像话,平日在家没事儿干,不是闲找碴儿来跟我爹逗秧子别劲儿,再不就拿我爹耍耗子耍得他爆挫火儿,明明恼得脸黑成包公,偏就是拿我娘没半点辙儿,我说啊,这天底下也只有我爹受得了我娘!”

    白慕天忍俊下住又笑了。“他们两位依然没变啊!”

    “没门,到死都不可能会变!”金日恨恨道。

    白慕天同情的拍拍他的肩,再瞥向竹继洪。“真是辛苦你特地送继洪过来。”

    金日耸耸肩。“看在他叫我一声大表哥份上,不辛苦这趟也不成呀!”

    “无论如何……”目光含意深长,白慕天深深凝注他,“谢谢。”再若无其事的转变话题。“你要回京去了吗?”

    “不回,”金日有意无意朝翠袖溜去一眼。“我应该会在外头待上一阵子。”

    白慕天恍然有所悟的也跟着瞄过去一下。“那种事,你可以自己决定吗?”

    “不不不,谈那事儿还早,八字还没半撇呢!”金日猛摇手。“不过呢,若真要谈那事儿也行,我若不能自个儿决定,早就被硬逼着成亲了!”

    “说得也是,”白慕天点点头。“你都老大不小了。”

    “咦?”金日睁大圆溜溜的眸子,满脸无辜。“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呢!”

    白慕天愣了愣,又朝翠袖几人扫去一眼,再拉回目光,眨眨眸子,大笑。

    “可恶的小子,你也想玩令尊当年那一套吗?”

    金日嘿嘿直笑。“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可恶!真是可恶!”白慕天直摇头,嘴上的笑反倒更愉快。“可别玩得太过火,弄巧成拙了!”

    金日笑得两颊更嫣红,愈加像个小奶娃,可爱得不得了。

    “别犯傻,瞧我是那种会砸锅坏事儿的人吗?”

    白慕天瞅着他片刻,又摇头。“碰上你的人可有苦头吃了!”

    金日哈哈一笑带过去,再若无其事的说:“甭管我的事儿了,倒是我有件事儿想问问你。”

    “什么事?”

    斜眼瞅着玉弘明和汪映蓝说话,金日刻意压低嗓门。“玉姑娘没告诉他吗?”

    白慕天微微蹙了一下眉,缓缓落下眼睑。“还没有。”

    “为何?他都快二十四了不是?”

    “他的个性……还不太稳定。”

    金日点点头。“倘若你们愿意听我的意见,我会说,水远别告诉他!”

    白慕天猛然抬眸,十分惊讶。“你也看出来了?”

    “他的眼神挺邪。”金日轻描淡写的说,依然笑吟吟的。

    白慕天静了一下,叹气。“他隐藏得很好,一般人应该看不太出来,没想到才跟他相处几天,你就看出来了。”

    金日莞尔。“别忘了我是在什么地儿长大的。”

    白慕天再叹。“也对,你是在内城里头长大的,内城里最多奸刁狡诈之徒,成天净对着那些人,以你的聪明机灵,想来早就摸透那种人的底,就算人家隐藏得再深,你也可以一眼就看透了。”

金日笑得更乐。“夸奖!夸奖!”

    “只是,为何你肯给我这种忠告呢?”白慕天的语气透着几分疑惑。

    金日耸一耸肩。“因为额娘说过不只一回,在咱们家,得先论私再谈公,而玉弘明,无论他心性如何,总是我堂弟,以我的判断,不知道事实对他比较好。”

    “原来是三小姐。”白慕天感慨的低喃。

    如同满儿自己所说的,她早已抛开所有立场,纯粹就情分来行事,这对她而言无疑也是最好的。

    “额娘打始至终坚持这一点。”

    “难得的是,令尊竟也能坚持下来。”

    “阿玛是个死心眼儿的人嘛!”金日低喃。“那么,如果没什么事儿,我就跟他们一道走了!”

    “好,我也会去封信通知汉爷,继洪已平安到达。”

    望着金日离去的背影,白慕天恍惚见到当年的金禄,那样洒脱、风趣又可爱,只不知他是否也有允禄那残忍暴虐的一面?

    希望没有!

    “我们可以上苏州去了。”

    “嗯,早说好的嘛!”

    “好极了,那我们先……”

    “慢着,那你呢?”

    五双目光一起望住随时都笑得像个小奶娃一样天真可爱的金日,后者也来回看他们。

    “干嘛了我?”

    “你要继续跟我们一道?”玉弘明问。

    “怎地?我不能跟你们一道吗?”拿出最纯洁无邪表情,金日反问。

    “当然不是,但,快过年了,你不需要赶回家过年吗?”

    金日勾起嘴角,微笑,他知道玉弘明为何这么说,因为只要他继续跟着他们,玉弘明就没有机会独占汪映蓝。

    “不需要,临出门前家母就说过了,没找着媳妇儿便不准回去……”

    “咦?你是独生子吗?”翠袖好奇的问过来。

    金日笑嘻嘻的摇摇头。“错啰,我是长子,下头的弟妹们还真不老少呢!”

    “不老少?”

    “多。”

    “既然如此,你娘干嘛那么急着要你成亲?”想抱孙子吗?

    金日耸耸肩,没有回答翠袖的问题。“总之,我不用回家过年。”

    其实翠袖也不太在意那个问题的答案,只一听出他最后那句话的语气肯定到不能再肯定,顿时兴奋得笑开来。

    “真的?”

    “真的。”

    “太好了!L她即刻转而面对汪映蓝,用央求与期待的目光瞅定后者。“蓝姊姊,可以吗?他可以和我们一道吗?可以吗?可以吗?”

    汪映蓝淡淡瞥她一眼。“倘若其他人不反对的话。”

    “不反对,当然不反对!”黄希尧忙道。

    “我也不反对!”黄秋霞更急切的附议。

    既然大家都不反对,玉弘明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纵然有千般不愿、万分不悦,一脑袋炸药,满肚子窝囊气,他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来,可见他的心机有多么深沉。

    “什么时候出发?”

    “此时此刻。”

    然后,在往苏州的官道上,同样的情况又出现了,几个人又不知不觉的分开来,汪映蓝与其他三骑在前头,金日与翠袖两骑跟在后头,只少了竹继洪一个。

    “我猜之前都是黄公子陪伴你的?”

    “咦?你怎么知道?”

    因为玉弘明一定会缠着汪映蓝,黄秋霞又缠着玉弘明,而黄希尧是个温和体贴的人,他必然不忍心任由翠袖一个人落单,相反的,玉弘明根本不会去考虑到其他人,如此一来,黄希尧陪伴翠袖,他就可以独占汪映蓝了,这就是玉弘明之所以不愿意让他继续跟他们一道定的原因。

    他碍了玉弘明的好事。

    相反的,如果黄希尧能够分去汪映蓝的注意力,黄秋霞也才有机会独占玉弘明,这是黄秋霞急着赞同的理由。

    他帮了她的大忙。

    “真给我猜着了?”

    翠袖点点头,往前探一眼,“不过说实话,我真的很不习惯呢,虽然蓝姊姊说黄公子是好意,可是我宁愿不要,下是我不知好歹,但每次都是他在找话同我聊,而我根本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好别扭喔!”她委屈的嘟囔。

    难怪一听到他可以继续和他们同路,她会高兴成那样。

    “但黄公子人挺好,是个倍儿亲切的人吧?”

    “倍儿亲切?”

    “非常亲切。”

    “再亲切也没用,”翠袖娇嗔地横他一眼。“就跟你说,我跟那种年纪比我大上许多的成熟男人处下来嘛!”

    唉,又是这话,真教人哭笑不得!

    “翠袖姑娘,你上回所说的,汪姑娘要搭救她父亲,那是怎么一回事,可以告诉我么?”

    “啊!”晶莹的水眸犹豫地瞅着他,欲言又止。“那……那是……是……”

    是什么?

    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两眨,见她是了老半天还在那边是是是,于是,金日的嘴角悄然往下掉,再可怜兮兮的抽了抽鼻子,还用袖子摁了一下眼角。

    “你不相信我么?”

    款!他怎么又要哭了!

    “不是!不是!”翠袖慌忙否认,“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只是……”咬着下唇朝前方溜去一眼,又迟疑了。“只是……”

    只是什么?

    大眼儿微微眯了一下,旋即更用力的吸两下鼻子,“不打紧,你不想说就不用说,我……”又用袖子猛摁眼角。“可以谅解……”

    听他的声音已经开始透出呜咽的哭音,搞不好随时都可能会放声大哭起来,翠袖不禁更慌乱,更无措。

    “喂喂喂,你别哭嘛,人家会以为我欺负你耶!”

    “……”继续摁眼角。

    “好好好,我说,我说,你不要哭,我马上说,马上说……”

    老天,这小妮子还真不是普通的好骗耶!

    金日险些噗哧笑出来,急忙垂下脸儿,免得穿帮。“你不用勉强,我……”

    “不勉强,不勉强,我想说得要死,真的!”翠袖大声抗辩,不敢再犹豫,急忙往下说。“也许你听说过,几个月前,河南学政被人举发考试瞻徇这件事,呃,老实说,那位学政就是蓝姊姊的爹爹,我们一直在找人帮忙说项,但没有人敢插手这件事,后来我们碰上黄公子……”

    她迟疑一下。

    “汪世伯的案子是交由河南按察司审讯,而黄公子就是河南按察使黄大人的儿子,于是蓝姊姊决定要藉由黄公子去认识黄大人,呃,你也知道,蓝姊姊很美的,只要她稍微示点意,黄大人一定会娶她做妾,那么或许黄大人在审讯上就会稍微放松一点,如此一来,汪世伯说不定可以无罪释放,起码罪刑也下会太重吧!”

    好了,她都说出来了,他可以不哭了吧?

    可是她讲完大半天后,金日却还深垂着脸儿,翠袖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以为他哭得停不住了。

    “喂喂喂,人家都说完了,你干嘛还哭嘛,我……”

    “我没有哭。”

    “呃?”

    金日慢条斯理的抬起脸儿,表情十分怪异,“原来是汪士锽……”他喃喃道,然后摇摇头。“迟了,无论汪姑娘打算做什么都迟了。”

    翠袖呆了呆。“为什么?”

    “因为……”视线慢吞吞的栘向前方那四骑,其中那副纤瘦挺直的背影,永远都透着一股令人受不了的高傲。“这件案子早就结了……”

    “耶?”

    “不但案子结了,刑部也已定谶,你们现在去找河南按察使又有何用?”

    傻着脸,翠袖好半晌没反应,好像一时无法意会他到底在说什么。

    大半晌过后,她终于明白他说了些什么,“不会吧,真的迟了?”胆战心惊的咽了口唾沫,“那……那案子是下了什么判决?”她呐呐地问。

    金日静一下。“人发配至黑龙江充军,家产亦充公。”

    “什么?”翠袖拔尖嗓门惊叫。“只不过放了一点水,没有那么严重吧?”

    “不只放水,他还贪污收贿,”金日轻轻道。“皇上向来对这种事深痛恶绝,因而没人敢站出来为他说项,一个不小心可是会被连累的。所以……”

    他没机会把话说完,翠袖已然策骑狂奔向前,好像马尾巴着了火似的。

    当翠袖慌慌张张的转告汪映蓝这件事时,他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玉弘明和黄希尧的神情都不太好看。

    搞了半天,原来他们被利用了!

    但当汪映蓝策缰往回走时,他们仍然跟了上来,奇怪的是,汪映蓝并不显得焦急或担心,依然非常冷静。

    “金公子,你说的是真的?”

“我没必要骗你们。”

    “但你如何会知道?”

    金日耸耸肩。“汪姑娘忘了我是打哪儿来的了吗?”

    “京城。”汪映蓝低喃。

    “原来汪姑娘没忘。”金日笑吟吟的颔首。“在京里头,只要有门道,想打听消息并不难,有时候即便不去打听,也会有那话密犯贫或爱侃大山的家伙来找你甩片儿汤话,不花半点功夫便捡到消息,容易得很。”

    “那么金公子估计家父何时会被押送启程?”

    “这个嘛……”金日瞟翠袖一眼。“恐怕早就启程了。”

    汪映蓝双唇抿了一下,旋即策缰掉转马头急奔而去,几个人相互看看,半声未吭,也随后追去。

    不消问,汪映蓝肯定是要赶去看看是否真的来不及了。

    真的来不及了,汪士锽早已被押送往黑龙江去了!

    但汪映蓝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难过与伤心,仿彿那种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只顾马不停蹄的即刻赶回家,果然汪府已被抄家,汪夫人只好带着汪映蓝年幼的弟弟、妹妹暂时住到小客栈里去,人也病倒了。

    在这年节前时分里,连家都没了,境况好不凄惨。

    “汪姑娘,请你嫁给我,我保证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虽说被利用,但黄希尧仍是舍不下汪映蓝。

    “不。”

    “不?为什么?”从这句略显急躁的问话里,可以听得出温和的黄希尧也有点恼火了。

    也是,在这种窘境里,黄希尧的请求等于是一口气解决了汪映蓝所有的问题,照说她应该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才是,谁知她连考虑一下都没有便断然拒绝,未免太下知好歹了。

    “我是罪臣的子女,黄大人绝不会允许你娶我。”汪映蓝语气平板的说。

    窒了窒,黄希尧的怒气顿时变泄气,因为汪映蓝说的确是事实,他不由得万分沮丧的落下目光,因此没留意到汪映蓝眸中飞快掠过一丝轻蔑与不屑,但另一个人注意到了。

    “我没有那种顾虑。”

    闻言,汪映蓝那双冷沉的眸子徐徐转注玉弘明,凝视片刻后,她还是摇头,吐出同样的回答。

    “不。”

    “为什么?”

    “你的心机太深沉,我没办法相信你这个人。”

    玉弘明轻轻挑了一下眉毛,然而他并没有生气,依旧很平静。

    “但你与我是同类人不是吗?”

    “是吗?”汪映蓝淡然反问。

    “虽然你极力隐藏自己,不过仍瞒不过我的眼睛,你是个冷漠又高傲的女人,不仅看不起男人,也看不起女人,甚至轻视自己的父母,更不认为这天下间会有任何一个男人配得上你……”

    嘴里说着话,玉弘明两眼始终盯住汪映蓝须臾不栘,但后者对他的话毫无反应,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漠然望回他。

    “但最起码,是你的父母生你、养你,因此为了他们,无论多么卑鄙无耻的手段你都不会犹豫,也不在乎要牺牲自己,因为你不认为天底下还会有其他人值得你为他付出,或者珍惜你自己,既然如此,与其懵懵懂懂的度过一生,不如把父母给你的再还给他们……”

    汪映蓝唇畔微勾起一抹冷然的笑,终于开口了。

    “既然在你眼中的我是如此不堪,又为何要认定我?”

    玉弘明淡淡一哂。“老实说,我就爱你这种清冷漠然的个性,对我而言,如何挑起你的潜在感情,这是一项高难度的挑战,我喜欢这种挑战。更何况,也只有你这种女人才配得上我。”

    汪映蓝美眸微微睁了一下,旋又恢复冷漠。“我这种女人?”

    “不平凡的女人。”

    “那么……”汪映蓝垂眸。“你又有哪里配得上我?”

    “相对于你对于你父母的付出,对你,我也可以付出一切,”玉弘明的话声很轻,但语气极为深沉。“为了你,无论多么龌龊下流的手段我都不会有半点迟疑,也甘愿为你奉献出我自己,只要你也愿意为我如此。”

    汪映蓝眸中再次闪过一丝嘲讽。

    “说到底,你的付出也是有代价的。”她撩起一弯讥讪的笑纹。“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原就知道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能够完全不求代价的为另一个人付出……”

    “倘若我可以做到呢?”因为她讽刺的口吻,玉弘明显得有点不快。

    “你可以?”汪映蓝没有任何表情的淡淡瞟他一眼。“等你真的能够做到时再说吧!”

    玉弘明眯了眯眼,深吸了口气,“我一定会做到的!”他以发誓般的口吻说。

    汪映蓝若有似无地撇一下嘴角,不再理会他,迳自转向天井另一侧,翠袖与金日并肩而立,只有这种时候,金日脸上不带半丝笑容,神情相当严肃,不过说实话,这实在不适合他那张小奶娃的脸,反而使他显得有点滑稽。

    “翠袖妹妹,半年前你有困难前来投靠汪家,汪家二话不说便收留了你,如今汪家有困难,想来袁世伯应该不会拒绝收留我们吧?”

    “当然不会!”翠袖毫不犹豫的用力点下脑袋。

    “那么,待家母的病痊愈之后就出发?”

    “没问题!”

    于是,汪映蓝冷然回身离开,为了让母亲安心养病,他们不能继续住在客栈里,得另外租房子住。

    玉弘明闷不吭声尾随在后,黄秋霞正想追去,却被黄希尧一把拉住。

    “你想干什么?”

    “无论玉公子到哪里,我都要跟去!”

    “别忘了爹要我们过年前一定得回家去,”黄希尧提醒妹妹。“两个月后爹就要帮你订亲了。”

    “那又不是我的意思,是爹的决定就让他自己去嫁,我自己要嫁的人得由我自己决定,谁也阻止不了我!”黄秋霞神情坚决的毅然道。“要回去大哥自己回去,反正你也不是真的喜欢那个女人!”

    “谁说我不是真的喜欢她?”黄希尧愤慨的冲口而出。

    “若是真喜欢她,你不会有任何顾虑!”黄秋霞怒声驳斥回去。“总之,要回去大哥就自己回家去,别想拖上我,我一定要跟玉公子在一起!”话落即决然的掉头离去。

    黄希尧怔忡地呆立在原地好半晌。

    “真是我顾虑太多了吗?”他喃喃自问。

    一旁,自始至终默然负手闲看热闹的金日倏匆笑出一脸璀璨。

    “怎会?你和汪姑娘压根儿不搭呀!”

    “我和她……”黄希尧怔愣道。“不搭?”

    “没错,”金日笑咪咪的颔首。“那是个可怕的女人,你应付下来的。”

    应付不来?

    眉头匆尔揽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黄希尧下悦地问。

    金日暗暗叹息,脸上依然保持最天真的笑靥。“我是说,你的性子温,她的性子冷,这两种性子搭不起来的。”

    “玉公子和她就搭得上?”

    “不,玉公子的性子阴,更不搭,只不过他不轻易认输罢了。”

    黄希尧沉默片刻。

    “既然如此,我也不会轻易放弃!”语毕,他也离开了。

    为了那种女人,值得吗?

    金日无奈地摇摇头,回眸,见翠袖满脸困惑的呆在那边,一副正宗白痴样,他不禁又笑出声来。

    “怎么了?”

    “你们在说什么,还有刚刚蓝姊姊和玉公子在说什么,为什么我都听不懂?”

    金日再次失笑。“你想知道?”

    他就喜欢她这一点,虽然个性单纯又迟钝,听人家说话总是听表面,字面下的意思对她而言根本不存在,脑筋纹路只有直直的一条,没有半个弯给你拐,有时看来真是傻呼呼的。

    但她从不刻意掩饰这点,不懂就是不懂,她绝不会因为大家都懂只有她不懂,那会使她显得很蠢而故意装懂,也不会用自己的想法去妄作揣测,明知会被耻笑,她还是会直接把问题问出来。

    她是如此单纯,更憨直,使她显得有点笨钝,多数人会认为这是缺点,但在他看来,这反倒是她最迷人的地方。

    “当然想,不然只有我一个人听不懂!”翠袖撅唇嘟嘴儿不甘心的咕哝。

    “那有什么关系?”

    “哪里会没有关系,每次都只有我一个人在状况之外呀!”翠袖气嘟嘟的抗议。“不过我也下是完全都不懂啦,只是有些地方听得很纳闷,有些地方连缀不起来而已。譬如玉公子说蓝姊姊是个冷漠高傲的女人,我并不觉得呀,明明蓝姊姊一直都很温柔亲切的嘛……”

    说着说着,她又是满眼不解,不知为何,他竟觉得她这副有点傻呼呼的娇憨神情格外诱人,情不自禁抬起手来在她粉颊上摸了一把。

    翠袖呆了一下,言语中断,疑惑地反手捂着刚刚被偷吃豆腐的脸颊。

    “干嘛?”

    大眼儿溜溜一转,金日的眼神贼兮兮的,笑靥反更无邪。

    “有蚊子。”

    “真的?那你应该用力打才对啊!”

    “好,下次我一定用力打。”

    “不过,这么冷的天,哪里来的蚊于?”

    “不怕冷的蚊子嘛!”

    “也对,那我们晚上睡觉时,最好把蚊帐挂起来。”

    “我帮你挂蚊帐再陪你睡。”

    “……客栈没房了吗?”

    静了一会儿,霍然爆起一阵狂笑,金日笑得几乎摔倒地上,翠袖又是一脸迷惑,不明白他是哪里不对了?

    她说错了什么吗?



第3章

    正是冷冬,寒风低吼,当其他人都在享受欢欣的年节气氛时,翠袖几人也只能窝在屋里养“不怕冷的蚊子”,不好意思自己去找乐子快活。

    人家遭遇不幸的事,又在养病,他们总不好放鞭炮庆祝吧?

    不过这么一来,日子也着实无聊了一点,多半就是因为如此,翠袖才会向金日提出一项特别的要求。

    “教我说京片子。”

    “你的舌儿卷不起来。”

    “试试看嘛,就算真的学不来,听得懂也行嘛!”

    “好好好,教你,教你,从明儿个开始教你。不过……”金日滑稽的对她挤挤眼。“你得先告诉我,为何要离家千里跑到这里来投靠汪家?”

    “为什么问这?”

    “好奇。”

    好奇?

    嗯,很正常的理由。“好,我告诉你。”

    于是,半个时辰后,金日特地去买来一大堆热食以便一边聊一边吃。

    “喝过酒么?”

    “没有。”

    “那你还是喝茶吧!”

    款?凭什么她喝茶,他就可以喝酒?

    因为他是男的。

    翠袖不甘心的噘起了红唇。“那你也不能喝太多。”

    “为何?”

    “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嘛!”

    金日莞尔,饮下一杯酒,再自行斟酒。“会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你是在躲什么人吗?”

    翠袖瞥他一下,吃了几口桂鱼后才开始说话。

    “我爹是建昌镇总兵,虽然有四个女儿,却没有半个儿子,我娘曾要他再娶个妾室来生个儿子,但我爹不肯,他说若是上天注定他没有儿子,又何苦要强求。当时我就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招赘……”

    难怪她说一定要娶男人。

    “为何一定要你?你还有三个妹妹不是?”

    “我是大姊嘛,这种责任自然要由我来承担呀!”翠袖说得天经地义。“再说,想要招赘,对象不能太挑,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是不太可能的,这种痛苦我怎能让妹妹去承担,无论如何,我是大姊啊!”

    “也不一定要招赘,”金日慢吞吞的转着酒杯。“过继个孩子不也行么?”

    “不是不行,是不够!”翠袖重重地说。

    “哪里不够?”

    “就算我可以生个孩子过继给袁家,但一旦我和三个妹妹都嫁出去了,过继的孩子也还小,爹娘没有儿女在旁边伺候,他们会好寂寞的,所以我非留在他们身边不可!”

    酒杯落回桌面,金日惊讶的望定翠袖,后者解释完后就忙着剥虾吃。

    原以为她单纯到不行,脑袋纹路只有一条单行道,这种人多半都是过一天算一天,从来不会为明天打算,更不会顾虑到别人。

    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她不但考虑周详,面面俱到,而且义无反顾的把自己身为长女、长姊的责任确确实实的承担起来,不逃避,也不推诿,仔细斟酌,慎重思量,于是下定决心要取代爹娘的儿子来孝顺父母,呵护妹妹。

    想到这里,他下禁有点惭愧。

    身为长子、长兄,他从未想到孝顺父母、照顾弟妹这种事,即使阿玛和额娘并不需要他多管闲事去关心他们,弟妹也希望大哥最好不要去管他们,看他们自己过得多快活,然而这些都不能拿来做理由,因为他根本不曾有过那份心。

    事实是,太过宽裕与顺遂的生活使他忘了本身的责任,不过,这依然只是个藉口,一个使他更加惭愧的借口。

    “你是个孝顺的好女儿,温柔的好姊姊。”

    “那些原就该我做的不是吗?”

    或许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汪映蓝就不做如是想,她对父母的付出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报偿罢了,父母生下她是一种恩情,所以她必须把恩情还给他们!就像是还一笔债务,而事实上,她对他们并没有任何感情。

    不,她彻底轻视他们。

    看看她对待母亲与弟妹的态度就知道了,对母亲,她尽其所能付出实质上的需要,却吝于付出半点感情上的关怀与体贴,态度极其冷淡:她自认不欠弟妹什么,所以她对待弟妹根本是一种懒得理会的高傲姿态。

    那个女人,美是美矣,却令人厌恶得很。

    “那么,你究竟是要躲避谁呢?”

    翠袖又瞄他一眼,低头继续剥虾子,剥好的虾子却不是塞进自己嘴里,而是伸长手拿到他嘴边给他吃。

    “我知道我爹一定会反对我招赘,所以我不敢告诉他,因此我一及笄,爹娘就开始请媒婆为我找亲事,当时我并不怎么在意,相信只要我说一句不喜欢对方,我爹就下会勉强我。没想到……”

    “怎样?”

    她咧开嘴,苦笑。“你知道,有些媒婆会先拿了姑娘家的八字去给算命先生看看,她在说媒的时候也比较知道该说些什么……”

    金日眉梢儿一扬。“怎么,你的八字不好么?”

    “是就好了,”翠袖深深叹息。“偏就不是,算命先生说我命中注定要嫁给一位身分高贵的夫婿,连朝中;叩大官都得对他行礼呢……”

    金日眉梢子又跳了一下,眸中飞过一丝异采。

    “于是,一切都不对了。”没注意到他的异样,翠袖继续往下说。“也不知怎地,那位算命先生说的话给传了出去,突然间,我家的大门槛被求亲的人踩得差点断成两截……”

    “那不过是算命的胡抡乱侃混口饭吃罢了,信他做啥?”

    “我也这么认为呀,问题是……”她大大叹了口气。“那位算命先生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他不但一天只看三位客人,而且不收金、不拿银,只要人家给他一包花生、一碟豆干、一壶老酒……”

    “可稀奇。”金日喃喃道。

    “最可怕的是,他说过的话没一个字不应验的,所以……”翠袖哭丧起脸儿。“他的断言没人不信,话,一下子就传开了;人,也一下子就涌上门来了,当时我还以为川境所有男人全跑到我家来求亲了呢!”

    金日不禁失笑.“他们以为娶了你,有朝一日便能平空得到高贵的身分么?”

    翠袖可怜兮兮的点点头,有些委屈,也很懊恼。

    “我又不像蓝姊姊或黄姑娘那样美若天仙,人也不算聪明,更挤不出半点气质来,女红中镇倒还可以,武功也还不赖,但琴棋书画一窍不通,谈诗论词更没辙,自然不会有什么身分高贵的人主动上门来要娶我,所以说,必然是娶了我的人将来能够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他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可难讲。”金日低喃。

    “呃?”

    “没什么,我是说,请继续。”

    “总之,一夕之间,我成了炙手可热的抢手货,还有休了大老婆再来提亲的人呢!其实那也还好,拒绝了便是,但若是碰上那种拒绝不了的人……”

    “哦?谁?”

    “四川巡抚纪山。”

    大眼睛陡然睁得比汤圆更圆,元宵还没到,他的汤圆已经可以下锅了。

    “那个老头子要娶你?”金日不敢置信的惊叫。

    “不,他要让他小儿子娶我。”

    这还差不多……款,不对,这也不对,逼亲本就不对,不管对方是老头子或小毛头。

    “那又如何?你爹是正二品官,巡抚是从二品,怕他做啥?”

    翠袖横他一眼。“这你就不懂了……”

    他不懂?

    才怪!

    “哦?我哪不懂了?”

    “虽然爹是正二品官,但他是武官,向来镇守于边疆重地,与朝廷大臣少有交往;而巡抚是文官,纪山大人在就任四川巡抚之前还曾是镶黄旗汉军都统呢,在朝廷里的交往要比爹广阔多了。告诉你,这种交往关系可是比官品重要呢!”翠袖严肃的点着小脑袋。“我娘说的。”

    又是她娘亲说的!

    不过,说得也确是事实,金日无言以驳。“他的官还不够大吗?”

    “但他儿于一个个都是蠢才啊!”翠袖咧咧嘴。“我爹说的,纪山大人不能不为自己的儿子打算。”

    “所以他连算命这种事都信了?”

    翠袖无奈地颔首。“他信了。”

    “于是你就逃了?”

    “我爹说那个花花公子整天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他不会把我的一生葬送在那种家伙手里。”翠袖点着头说。“至于我,不能招赘的就是不行,所以我就听爹的话,逃了。

    “而且一逃就逃到这儿,纪山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耀武扬威,可不好大大咧咧的跑到别人的地头撒野。不过如今……”话声一顿,没再往下说。

    翠袖苦着脸,又叹气。“我不能不回去了!”

    凝着眸子,金日深深睇视她片刻。

    “安心吧,我相信这消息早已传到你爹那儿去了,他应该会料到这种状况,也会早做打算。我想,在进入川境之前,你可以先送个讯儿给他,让他知道你快到了,他必然会捎信来告诉你该如何最好。”

    “我是想到该这么做,只是……”她停下剥虾子,声音不自觉放低了。“真希望不会给爹带来更多麻烦。”

    “我想他不会在意的。”

    “但我会在意啊!”翠袖又放大声。“为人子女本就不该让父母为我们担心的嘛!”

    “你只是一个小姑娘。”

    “我已经十六岁,不小了!”

    见她气唬唬的鼓起了腮帮子,那模样分外娇甜迷人,金日一时不觉看痴了眼。

    “是啊,可以嫁人了呢!”

    “不,我不嫁,我要娶!”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么回答,他竟又升起一股抚摸她的冲动,而他也真的摸下去了,在她嫩红的粉颊上。

    “咦?又有蚊子了吗?”这是翠袖的反应。“跟你说要打用力一点啦!”

    他怔了一下,豁然大笑,胸口却有一种心被融化的感觉,带着点怜惜,透着些心酸。

    “是是是,下回我一定会记得用力!”

    她真的好单纯、好憨直,又那么体贴、那么窝心,一个教人无法不怜爱的小姑娘……

    不知额娘是否会喜欢这种儿媳妇呢?

***

    元宵过去了,汪夫人的病尚未痊愈:惊蛰也过去了,汪夫人的病也未好全;直至清明前,大家终于可以上路了。

    不过上路后也不是那么顺利,娇弱的汪夫人不时得停下来喘口气,而这口气差不多都得喘上三两天,一路走、一路喘,拖拖拉拉将近两个月才到川贵边境的一个小镇,翠袖决定停在这里暂住,得先着人去给她爹爹送封信。

    至于送信的人,翠袖自然不可能去自投罗网,汪映蓝根本不懂武功,金日也不会——至少大家都这么认为,因为他看上去就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其他什么也不懂的富家小少爷,除了身材够颀长、够挺拔之外,连胎毛都还没长全呢,那张纯真可爱的小奶娃脸上更是明明白白写着:我什么都不会,只会喝奶!

    于是剩下的选择只有黄家兄妹和玉弘明。

    “玉公子去我就去,玉公子不去我也不去!”黄秋霞抢先撂下话。

    “好吧,我去。”黄希尧叹道。

    他离去后,翠袖便上汪夫人的房去探望,而汪夫人也总是躺在床上掉眼泪,她的身子差多半都是因为心情不好,这点翠袖完全帮不上忙,因此一出得房来,她便转入隔壁房找汪映蓝。

    “蓝姊姊,你是不是多陪陪汪伯母比较好呢?”

    “有弟妹陪她就行了。”汪映蓝在看书,翻着页回答她,看也没看她一眼。

    “但他们不懂得如何安慰汪伯母呀!”翠袖碰碰汪映蓝的手。“你去一下奸吗,蓝姊姊?”

    放下书,汪映蓝平淡的注视她。

    “你以为汪家得投靠袁家,你就有权利管我的事了吗?”

    管她?

    “不是,不是,”翠袖慌忙摇两手否认。“绝不是那样,蓝姊姊,没的事,没的事!”她没有想管谁啊,她只是很同情汪伯母而已嘛!

    “那就不要多管闲事!”语毕,汪映蓝又回到书上去了。

    翠袖沉默了会儿,黯然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娘说得对,她的脑袋太单纯了,有时候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免得弄巧成拙,甚至惹人“硌应”。

    唉,世间事为何总是如此复杂呢?

    近端午节分,虽然没有龙舟可看,但粽子、香包、艾草和雄黄酒是少不了的,整个小镇上弥漫着浓浓的时节气氛,翠袖忍不住也去买了针线来,打算趁空绣几个香包。

    “给我的吗?给我的吗?”

    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闪着孩子气的期待光芒,金日绕在她身边团团转,翠袖不耐烦的把他推开一些。

    “好啦,好啦,绣给你啦,那你要帮我忙喔!”

    “搭手?搭啥手?”

    “你乖乖坐着等,等我缝好一半,你就帮我把香料塞进去!”

    “没问题!”像个最听话的乖小孩般,金日在一旁静静坐下,两手规规矩矩的放在大腿上,一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姿态。

    不过才一会儿,他就像全身爬满了蚂蚁似的耐下住了。

    “翠袖。”

    话说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也许是嫌太麻烦了,金日便自动省略了姑娘这两个字,直接叫唤她的名宇,由于彼此年岁“差不多”,翠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也就很自然的跟着改口了。

    只不过每一回她叫他的名字,嘴角就会不自觉的翘起来,露出抑不住的笑意。

    金日?今日?

    “嗯?”

    “你要先做给我吗?”

    “你是最后一个。”

    最后?

    “我抗议!”

    “你抗议什么?我自然要先做给我爹娘还有妹妹们,然后才轮到你呀!”

    “喔。”金日沉默了会儿。“翠袖。”

    “又干嘛了?”

    “除了你爹娘和妹妹们,你没有特别想做给他香包的人吗?”

    说了半天话,一直埋头做女红的翠袖这才讶异的抬起眸子来瞄他一下。

    “谁?”

    怎地反过来问他!

    金日翻了一下白眼。“譬如打小儿一块儿玩大的青梅竹马,或者你爹的部下之类的。”

    翠袖歪着脑袋想了想。“我爹的部下那么多,要都做给他们,我不做死了!”

    谁跟她说那个了!

    金日抚着额头,哭笑不得。“我是说,没有你喜欢的人么?”

    “我喜欢的人?”脑袋歪另一边,再想一下。“我爹的部下人都很好,我多半都喜欢啊!”

    金日愣着眼,更是啼笑皆非,单纯是好事,但这也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吧!

    “你不是说不习惯和成熟的男人相处?”

    “我说的是陌生的成熟男人,而我爹爹的部下许多都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没什么好不习惯的。”

    也就是说,“敌人”是以千百计数的。

    “好吧,那我说白点儿好了,呃,有没有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甚至跟你求过亲的人?”

    “跟我求亲?”翠袖怔了一下,恍然大悟的喔一声,终于懂了。“有啊,还不少呢,不过多半都不愿意入赘;愿意的我爹不同意,爹说那些家伙没有前途,将来会苦了我,他舍不得。”

    金日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很不是滋味。“你喜欢他们?”

    翠袖耸耸肩。“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愿不愿意入赘。”

    “但你喜欢他们?”他坚持要得到答案。

    她奇怪的看看他。“喜欢啊,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哥哥嘛!”

    原来是哥哥!

    金日松了口气。“换句话说,没有半个你想嫁,不,想娶的男人?”

    “唔,这个嘛……”

    见她又迟疑起来,金日一颗心不禁也跟着噎上喉头。“有?”

    “其实……”翠袖犹豫着,“也不算真的有啦,”她慢吞吞地说。“但有两位是在我及笄之前就向我爹求过亲的,他们都同意入赘,爹也觉得他们很有前途,是好男人,可是我……”

    “你怎样?”金日忐忑的急问。“你喜欢他们?”

    “我当然喜欢他们,”翠袖用力的说。“但他们一个大我十二岁,平常我都是叫他叔叔的,要我和他成亲……好奇怪喔!”

    大她十二岁的男人,她叫叔叔,那他……

    额上悄悄滑落一滴汗珠。“是……是么?”

    翠袖颔首,又说:“另一个才大我五岁,是我爹收养的孤儿,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他对我可真好,和他成亲应该是可以的,只不过……”她困惑的放下女红。“也不知怎地,一想到要跟他成亲,我也会觉得很别扭,也就没点头。不过他说他会等我,将来要是真找不着合意的,我想我最后还是会同意和他成亲吧!”

    听她这么一说,金日再次松了口气。  

    看来她下意识里也会挑选自己喜欢的男人,并不是真的只要愿意入赘的男人就可以,不然这位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家伙应该是最好的人选,她不应该拒绝的,但她拒绝了,表示她还是会认真挑个自己中意的。

    他放心了,不,只放下了半颗心,至于另一半……

    想想,有些事还是暂时不要让她知道吧!

    隔两天,黄希尧回来了,会武功就有这点好处,来去如飞,省时间。

    “大金川土司作乱,令尊领兵到小金川去了,不过临走前他留下了一封信给令堂,交代说要交给袁姑娘你。”

    看完信之后,翠袖沉吟片刻。

    “我爹说我还不能回去,但蓝姊姊你们随时都可以去建昌,我娘已为你们准备好住处了。”

    “你要到哪儿?我陪你!”金日自告奋勇充当护卫。

    汪映蓝眉尖轻蹙。“我不能让你单独一个人和男人在一起,我也陪你。”

    说实话,这并不是她有多好心,也不是她的体贴,事实是,当初汪家只收留了翠袖一个人,现在换袁家收留汪家一家子四口人,加加减减算来算去,她觉得欠了袁家的,而她最痛恨欠人家人情,所以她必须尽快把这份人情还给袁家。

    但这么一来,情况又变成一面倒了。

    “汪姑娘不会武功,必然需要我的保护。”玉弘明如是说。

    “我跟玉公子一起!”黄秋霞再次表明她跟定玉弘明了。

    黄希尧又叹气。“好吧,那我和玉兄先护送汪夫人到建昌,回来之后,我们再一起陪袁姑娘到她要去的地方。”

    半年多来,他们四个人一直僵持在这种相当尴尬又奇妙的状况,谁也没多进一步,谁也没后退半步,表面上似乎很融洽,其实只有汪映蓝一人能够保持平常心,其他三个人都恨不得碍事的人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却又不敢明白表示出来。

    只因为他和玉弘明都不想做得太难看,招来汪映蓝的厌恶。

    “那你们不是要再往回走吗?”翠袖猛摇头,反对他们来回多走上一大段冤枉路。“既然大家要一起走,那我们就先一起到毛家村,然后再麻烦黄公子和玉公子一起护送汪伯母到建昌,等你们回来后,我们再一起出发。”

    十天后,一行人到了四川云南边境的毛家村,再由黄希尧与玉弘明把汪夫人母子三人安全送到建昌交给袁夫人,连口茶都没暍,立刻转头“飞”回小镇,就怕动作太慢会被翠袖他们给“溜”了。

    “好,人都到齐了,咱们可以出发啦!”

    “翠袖妹妹,袁世伯究竟要你到哪里?”

    目光移向西方,翠袖微微一笑。

    “川境里最美,宛如世外桃源般的仙境——稻坝。”

    若说美丽有分类型,那么江南的山林流水便是秀丽婉约、诗情画意的美;而四川凉山的高山河谷则是粗犷原始、桀傲不驯的美,同样是美,却有不同的感受,可以品味到不同的心灵飨宴。

    “别看藏族外表野蛮粗俗,其实他们都是相当豪迈善良的……”

    一路上,翠袖顺便向大家介绍川地的风光和当地人的习俗。

    “请等一下,这里住的是藏族吗?”

    “不,这里是蠡族区,不过很快就会到藏族区,再走下去直至稻坝也都是藏族人的地区。”

    “难怪他们穿的衣服跟藏族不一样。”

    “总之,只要小心不去犯他们的禁忌,他们通常都是很友善、很好说话的。”

    “那如果不小心犯上了呢?”

    “那得看你是犯上什么样的禁忌,小的,慎重道歉赔个罪也就可以了;若是大条的,尤其是犯上他们宗教上的忌讳……”

    “怎样?”

    “他们可能会出动全族人马追杀你!”

    黄希尧微微抽了口气。“有这么严重!”

    翠袖严肃的点点头。“是有这么严重,藏人是最信神的,如果我们犯上他们宗教上的忌讳,他们会认为如果不杀死我们,上天会降下报应来惩罚他们。”

    玉弘明轻轻一哼。“无知!”

    “但我爹说,既然我们住在这儿,自然要尊重人家的宗教信仰,”翠袖义正辞严地辩驳道。“不然人家也不会尊重我们。”

    “这倒是。”黄希尧赞同的点点头。

    “那你最好把他们的己忌讳全说了给我们知道,免得我们无意中惹翻了他们,”金日喃喃道。“我可没有把握跑得过他们!”

    翠袖偷偷笑了一下。“我会尽量,不过有些我也不太清楚……”

    于是,她尽全力把自己所知道的全告诉他们,不过真正在听的并没有几个,金日最认真,黄希尧也听进去了,玉弘明听一半,汪映蓝不屑听,黄秋霞是根本不理会翠袖的警告。

    然后,过了安宁河,他们进入上路以来碰上的第一座藏族小村寨,翠袖提出建议。

    “我想我们最好换他们的藏袍,免得他们老是用戒备的眼神看我们。”

    “好啊!好啊!”金日拍手兴奋的附和。

    藏袍,藏语称为“曲巴”,虽有地区差异,但基本上是大襟、宽腰、长袖、超长、无扣,着装十分讲究,先穿上衬衣和衬裤,然后将袍摆提高,男至膝,女至脚面,再用腰带扎紧,双袖横扎于腰际,最后穿上统至膝盖的藏靴,戴上狐皮帽。

    这是藏人最普通的穿章打扮,到哪里都买得到。

    随后不久,在挑选衣服时,翠袖讶异的发现不只她会讲半生不熟的藏语,金日竟然也会说几句,更惊人的是,玉弘明的藏语尤其流利。

    汪映蓝也很惊讶,多看了他好几眼。

    “为何你会讲藏语?”

    “我有‘朋友’住在大小金川,我常到那儿走动。”

    玉弘明说得轻描淡写,金日听得若有所思的悄悄瞄他一下。

    他是不是应该警告玉弘明,朝廷已经得到消息,说南明余党时常在大小金川活动呢?

    “那你呢?”翠袖问金日。

    金日耸耸肩。“去年我才到川境来过一趟,不过那回我只在成都逗留。”

    “原来你不是头一回来呀!”

    “稻坝这儿我是头一回来。”

    “这里是仙山,离稻坝还远得呢!”

    “……我们究竟要上哪儿去?”

    “桑堆,”翠袖一边挑围裙,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他。“我爹爹的军队向导住在那里,现在他们父子跟着军队走,屋子就空下来了,我们正好可以去住。”

    金日拎起一支大得十分夸张的宝石耳圈,表情十分滑稽。

    “不会要我戴这个吧?”

    翠袖大笑。“你不想戴就不要戴,又没有人叫你一定要戴。”

    “幸好。”金日喃喃道,把耳圈放回摊子上。

    “不过这个是一定要的啦!”她顺手帮他挑了火链和藏刀等好配在腰带上。

    半个时辰后,他们换好装又出发了。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过一宿?”黄秋霞嘟囔抱怨。

    “我想最好不要,”翠袖小心翼翼的瞥她一下。“如果不小心犯了他们的禁忌就不太好了。”

    简单两句话,其他人听了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因为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

    然而听入金日耳里,不由得又是一阵惊讶。

    她竟然注意到了。

    她竟然注意到当她在解释藏人的己忌讳时,起码有两个人没有听进去,这么一来,得罪藏人是可预期的结果,所以她才会反对住在藏寨里。

    真教人意外,她是单纯的,却也是细心的,而这份细心恰好弥补了太单纯可能造成的错失,或许是有人提醒过她,也可能是她自知太单纯,所以才格外小心,无论如何,她知道自己的缺点,也努力想弥补它。

    不过,她也不是随时都很细心的,只有在她觉得有必要的时候才会特别细心,平常时候她仍是单纯又憨直的,才会不时说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话来,但这也使得她更加惹人怜爱。

    思索至此,他情不自禁又摸了她的粉颊一下,旋即,在她有所反应之前,抢先一步开口说话。

    “还要多久才会到?”

    “呃,路挺不好走,大约还要一个多月左右吧!”

    当翠袖说出这个回答时,全然没有料想到,他们永远都到不了预定目的地。



第4章

    辽阔的地域,绵延的山脉,丰腴的草原与清澈的溪流,川境的美景确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可是路程却也该死的艰苦,今天过山,明日渡水;早上穿林,下午越谷,往往山头白雪皑皑,山下绿草茵茵,爬座山也顺便度过四季,这还不够,一个不小心还会……

    “翠袖,我们是不是又迷路了?”

    “……好像是。”

    大家不禁相对苦笑,匆地,玉弘明的目光移向另一侧。

    “那头有个背柴的藏民,我去问问看。”

    无人有异议,因为他的藏语最娴熟。

    于是,玉弘明策马急行至背柴的藏民前停下。“请问,到桑堆要往哪方向?”

    藏民倒也亲切,一听他问便笑了。“迷路了?”

    “是啊。”

    “往那儿……”藏民伸直手指向远处那座绵延的山,“越过那座山,再顺着河上游走,有桥就过,过桥之后沿着路走半天左右有座村镇,你们到那里再问问吧!不过::”手臂往右移。“虽然会多花上一天时间,可是你们最好从另一头的峡谷绕过去,不要直接入山。”

    “为什么?”

    “因为山下那座村寨正在闹瘟疫,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是吗?”玉弘明眼瞳中匆地闪过一丝阴狠之色。“谢谢你的警告。”

然后,他回到同伴那里。

    “那位藏民说得从那头的峡谷过山,不过到下个城镇之前起码得花上三天时间,而我们的食物不太足够,所以……”他侧向金日与黄希尧。“我先带她们往那头的峡谷去,藏民说山下那儿有座村寨,你们到那里买些食物再赶上来,可以吧?”

    “没问题!”

    望着金日与黄希尧逐渐远去的背影,玉弘明的脸色阴沉沉的。

    这不能怪他,是他们自找的,谁要他们老是插在他和汪映蓝之间,他们碍着他了。

    现在,只要他们两个都倒下,翠袖必然会分心照顾金日,而黄秋霞也不能不照顾黄希尧,届时,他就可以一个人独占汪映蓝了,她的心绪,她的眼神,全都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至于那两个家伙会不会死,那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峡谷入口处,翠袖与玉弘明、汪映蓝、黄秋霞默默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到远远两骑疾奔过来。

    “终于来了,真慢!”黄秋霞低声抱怨。

    而黄希尧一骑到近前来,甚至不待马停稳,便口气不善的质问过来。

    “那位藏民没有告诉你,那村寨闹瘟疫吗?”

    “没有。”玉弘明泰然自若地否认。“怎么,那村寨闹瘟疫吗?”

    黄希尧目光狐疑的注视他片刻。

    “我们刚一进入村寨就觉得很奇怪,街道上没有半个人,只有几只狗在对我们狂吠,我们只好下马一家家敲门,但有一半是空屋子,有人的屋子门户紧闭,无论我们如何敲都不肯开门……”

    说到这,他迟疑地顿了一顿。

    “最后我们进入一家门没有关的屋子,见里头有个快病死的人,急忙出去想找人帮忙,那时才有人开门探头出来叫我们快走,说那儿闹瘟疫,在那儿待愈久,感染上瘟疫的机会愈大,我们一听便慌慌张张离开了。”

    翠袖神情骤变,“你们碰了那个病人吗?”她紧张地问。

    金日与黄希尧相对一眼,同时点头。

    “还不快去洗澡!”翠袖尖叫。

    之后,在越过山岭时,大家都避开金日与黄希尧远远的,直到四天后,过桥前,他们两个都没有出现任何不对,大家才逐渐安心下来。除了玉弘明,他表面上平静依旧,实则满心懊恼。

    可恶,那两个家伙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当女人任性的时候,最可怕的情况是有人附和她。

    “我不要睡山洞,也不要睡草地了啦!”黄秋霞又叫又闹,硬扯住马缰,再也不肯走出半步。“我要睡屋子,我要睡床铺!”

    “可是……”翠袖一脸为难。

    “黄姑娘说得是,”玉弘明怜惜的望着满身疲惫的汪映蓝。“特别是汪姑娘,她不会武功,这种旅程对她而言确实太辛苦了。”

    “这样……”翠袖犹豫一下。“好吧,不过这回你们一定要认真听我说喔,藏族人的忌讳你们务必要记住,千万千万不要惹毛了人家,别忘了我们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事到如今,她也不能不同意了。

    事实证明,这趟辛苦的旅程使每个人都累坏了——包括她自己在内,路愈走愈慢,停下来休息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原先预定一个多月的路程,现在两个月走不走得完都是个问题,毕竟他们不是习惯这种艰困环境的当地人,又下时迷路,走得到地头已经很了不起了。

    “好好好,一切都听你的!”

    “那我们就在过桥后的那座村镇里休息两天吧!”

    然而那座村镇虽说比一般村寨大,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座大型村寨而已,是多了几家铺子,却没有客栈供过路人住宿,幸好那位懂得汉语的村长是个亲切的好人,听说他们在找住处,二话不说便热情的邀请他们去他家住几天,他们也就欣然接受对方的好意。

    “记住,千万要小心!”翠袖战战兢兢的一再叮咛。

    “知道了!知道了!”黄秋霞不耐烦地挥挥手。

    这座藏寨里的房子多是三层石木结构的藏屋,底层是畜厩,二楼为厨房、寝室、库房和一般起居场所,三楼是经堂和客房,几乎每个人出入都会路过经堂。

    由于是村长的家,藏屋也特别大,看得出村长是个十分富有的人。

    隔日,金日他们才知道村长不只收留他们一批人,还有另一批二十多个人先他们几天住进村长家里,而且那批人比他们更像江湖人。

    “小心点,我们明天就走。”这回是黄希尧的嘱咐。

    但他说他的,黄秋霞根本不理他那一套,打死不肯走,坚持要待到恢复精神才肯离开,硬是留下整整十天。

    幸好,除了坚持不肯离开之外,黄秋霞倒没有惹出什么祸来,没有犯了藏人什么己忌讳,也没有摆出看不起人家的姿态,更没有打翻神台上的神龛,安安静静的度过住在村长家里的这十天。

    直至最后一日……

    村长家前的空地上,几个人正在那里上马鞍准备离去。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

    “我也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是中原来的。”

    “我无意中听到三个字:白莲教。”

    “白莲教?”

    “你知道?”

    “我只知道顺治年间,朝廷曾经缉拿过白莲教。”

    “顺治年间?”

    “后来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他们并未被灭教,原来是转明为暗。”

    “他们似乎仍不打算离开。”

    “据我所知,他们正在同村长商讨大事,尚未得出结论。”

    黄希尧与玉弘明两人低声讨论到这里,匆地抬眸互觑一眼,旋即收回视线,继续绑紧马鞍带。

    “那也不关我们的事。”

    “说得是。”

    而另一边,翠袖一面上马鞍,一面担心的不时瞄一下金日,后者满面倦怠,正在打呵欠,小奶娃的红颊黯然失色。

    “金日,你的脸色不太好看耶,是不是哪里下舒服?”

    侧过眸来,金日绽开一脸灿烂的笑。“没啊,只是有点儿困倦罢了。”

    何止有点倦困,他看上去更像是整整一个月没睡好过了!

    “但我们休息了十天,大家的精神都很好,为什么你的精神反而愈来愈差了呢?”

    金日思索一下。“兴许是我下习惯他们的食物吧!”

    翠袖想想,点头。“有可能,这两天你几乎什么都没吃。老是吃虾打、烙饼、酥油汤,不然就是酥油茶、奶渣和猪膘肉,说实话,我也腻了。真奇怪他们天天吃餐餐喝,怎生受得了?”

    闻言,金日的嘴角拉得更开,笑得很夸张,也很滑稽。

    “你注意到了?嘿嘿嘿,你倍儿关心我嘛!”

    “每个人我都很关心啊,毕竟你们都是特别陪我来的嘛!”翠袖严肃的说。

    “啧,”金日顿时泄气的垮下脸儿。“还以为你对我特别呢!”

    “为什么我要对你特别?”翠袖奇怪的反问。

    “没什么。”金日又连打了两个呵欠。

    翠袖看得直皱眉。“离开这儿之后,我找个时间打只山鸡熬汤给你暍吧!”

    “真的?”金日又笑开了。“只熬给我喝吗?”

    “对啊,只有你的精神不好,其他人都很好啊!”

    笑容僵了一下,“那若是玉弘明的精神不好呢?”金日不死心再问。

    “放心,黄姑娘会熬给他暍!”翠袖说得理所当然。

    “……黄希尧?”

    “黄姑娘也会熬给他暍,那是她哥哥嘛!”

    “……汪姑娘?”

    “玉公子和黄公子会抢着熬汤给蓝姊姊喝。”顿一下,“说到这,他们……”两眼飞向另一边。“呃,我是说,你说得对,黄姑娘喜欢玉公子,玉公子和黄公子喜欢蓝姊姊,这些我都看出来了,那蓝姊姊呢?她究竟喜欢谁呢?”

    “她谁也不喜欢。”金日一边打呵欠一边说。

    “咦?”

    “她只是在利用他们罢了。”

    “利用?”翠袖睁大眼。“不,蓝姊姊才不会做那种事呢!”

    金日耸耸肩。“好吧,你说不会就不会。”

    “那蓝姊姊到底喜欢谁?”

    金日叹气。“你不会去问她。”

    “我问过了。”

    “哦?她怎么说?”

    “蓝姊姊什么也没说。”

    “多半是她还没决定要喜欢谁。”

    “原来如此。”

    这样她也信?

    金日又叹息,再用下巴努努她后方。“上马吧,他们要走了!”

    “真的?”翠袖急忙回头看一下,“真的!”慌忙跳上马,策转马头追上去。

    金日又打了个呵欠,方才慢吞吞的爬上马,慢吞吞的调转马头,慢吞吞的扯缰跟过去,其实他自己也很纳闷:

    他怎会这么累呢?

    按照村长的指示,他们一出了村寨便直接进入另一座绵延到天边的山区,在林荫密郁下的古道上策马前行。

    两个时辰后,有人喊停,大家只好歇下来休息,黄希尧到前头探路,玉弘明去找水,金日靠着一株百年老树干点头打盹,黄秋霞和汪映蓝则坐在一起不晓得在看什么,神秘兮兮的叽叽喳喳。

    观察了一会儿,翠袖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于是悄悄走过去探头看她们究竟在做什么,这一看不得了,吓得她差点当场口吐白沫昏倒。

    “你你你……你那是从哪里来的?”

    只见黄秋霞手上捧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宝石,红宝石、蓝宝石、紫宝石、翡翠、玛瑙、绿松石,每一颗都有龙眼那么大。

    汪映蓝对这种东西原是不感兴趣的,唯对那颗澄蓝似海的宝石爱不释手,看来她确是对蓝色情有独钟,身上也总是穿着深深浅浅的蓝,首饰也只戴蓝色的,连手绢儿、绣花鞋都是粉蓝色的,总之,她一身都是蓝。

    “跟那个村长买来的呀!”黄秋霞心不在焉地回道,一心只专注在宝石上。

    “跟村长买来的?”翠袖扯喉咙尖叫。“可是那明明是村长家里,经堂内那幅菩萨唐卡上的宝石啊!”

    “唐卡?”

    “菩萨的卷轴画!”

    “啊,对,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

    “但但但……”翠袖不敢置信的喘着气。“但他是不可能卖给你的呀!”

    这时,玉弘明和黄希尧一前一后回来了,连金日也被吵醒了,听到翠袖的尖叫,赶紧过来看看是谁被杀了。

    一眼见到妹妹手上的宝石,黄希尧当即就沉下了脸。“你那是哪来的?”

    黄秋霞连忙握起宝石藏到身后。“我跟村长买来的呀!”

    “菩萨唐卡上的宝石……”翠袖惊恐的喃喃道。“他绝不可能卖给你的!”

    见翠袖脸色不对,黄希尧更厉声追问:“说实话,秋霞,到底是怎么来的?”

    黄秋霞迟疑一下。“我……我自己从经堂里拿的,不过我有留下五十两银子给他们,他们是蛮人,五十两应该够了。”

    偷来的!

    竟然是偷来的!

    砰一声,翠袖跌坐到地上,惊骇得无力站起来了。“天哪,天哪!那……那幅唐卡呢?”

    “那幅菩萨卷轴太大了,取下这些宝石之后也只剩下珍珠而已,我本来想扔掉的,但……”黄秋霞指指汪映蓝。“她说那幅画十分精致,丢了可惜,所以我就给她了!”

    “我并不知道那幅画像是偷来的。”汪映蓝先行表明自己的清白,再解释,“我把画像绑在马后的鞍袋上,也许是没绑好,不知怎地掉了,也不知落在何处。”

    刷一下,翠袖脸色飞白,跟抹了一层面粉似的。“死定了!死定了!”

    金日蹲下,安抚的拍拍她的肩。

    “那不过是一幅昂贵的画像,最多我们补足银两给他们,不行么?”

    “那不只是一幅昂贵的画像,那是专供膜拜瞻仰的画像啊!”

    翠袖又开始用那种割鸡脖子的声音尖叫。

    “那本应该悬挂在寺庙里的,一般人如果要在家里供奉一幅唐卡,首先要请活佛占卦,活佛根据你的生辰八字卦出你应供奉的佛、菩萨或本尊作为你的王尊以及天界地界应供奉的其他佛、菩萨……”

    “这么麻烦?”金日喃喃咕哝。

    “然后再根据活佛所卦出的内容请画师绘制,画师在绘制之前还要进行各种宗教仪式、颂念经文,奉献供品或发放布施,上师还通过观修祈请神灵——智慧之神文殊菩萨进入画师的躯体之后,才能进行绘制……”

    “老天!”其他人终于逐渐了解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如果画的是密宗本尊或护法神,还要根据所画的本尊或护法神进行入密仪式、观修等。另外,画师的衣食住行也有严格要求,在绘制期间严禁吃肉、饮酒、吃葱蒜、近女色,还要进行沐浴洁身等……”

    大家面面相觑,脸色比乌鸦更黑。

    “更别提那是用珍珠宝石串坠而成的珍贵唐卡,多半是供奉一段时间之后就要送入寺庙里的,你们竟然……竟然……”翠袖颓然抱头低叹。“死定了,死定了,我们死定了!”

    “我们可以设法找回来还给他们……”黄希尧想补救。

    “没有用!没有用!”翠袖依然抱着脑袋。“我说过,藏人最信神,我们冒犯了他们的神,这是无可挽回的罪过,除了死,没有别的路了!”

    “那我们立刻逃!”黄秋霞大声建议。“我是一早拿的,现在他们还没追来,表示他们还没有发现,我们现在逃还来得及!”如此一来,她就可以继续保有“她的”宝石了。

    这不能怪她,她是女人,女人都爱这种东西,谁教爹爹老是把好的首饰送给继室夫人,留下一些小家子气的给她,她只好自己“买”这种珍贵的高级货,正可以拿回去气死那个恶后娘。

    “他们早晚会发现的。”玉弘明冷静的驳回黄秋霞的馊主意。“最重要的是,这里是他们的地盘,我们逃不掉。”

    好好走都会迷路了,天知道逃命能逃到哪里去!

    “那就杀了他们!”连那五十两都可以收回来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黄希尧怒叱。“这儿不是中原,这里是川境,随便一点小事便可能引起全藏族人的反抗,大小金川那边的仗还在打,你想在这儿引发另一场战事吗?到时候追究起罪魁祸首,皇上先砍了你再说!”

    砍了她?

    黄秋霞骇得机伶一颤,连忙把脖子缩短一点藏起来。“好嘛,好嘛,不杀就不杀嘛!可是我们也不能任由他们杀呀!”

    一提到这,黄希尧的怒火立刻泄得没半点气,“我知道,可是……”叹气。

    “难道真没有任何办法吗?”汪映蓝低喃。

    她这么一问,大家都低头望住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翠袖,期待她能回答,但翠袖依旧抱着脑袋,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已经准备好要死在这里了。这时,蹲在一旁的金日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才露出两只眸子来担心地瞅向他。

    “你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冷。”金日安抚的笑道。“来,你再想想,真没有法子么?”

    她皱眉打量他一会儿,匆地起身,先去马鞍上的包袱内取出一件袍子给金日,等他套上之后,她才开始揽眉思索,又抓脑袋又搔耳朵。

    “其实我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但我想我们可以先把唐卡找回来设法修补好,再找位有名望的大喇嘛帮我们说话,贡献供品发放布施表示我们的悔意,这么做也许还有一点希望吧?”

    “既然如此,我们先去找唐卡。”希尧说。

    谁知他们才刚跳上马,连缰绳都还没拉好,人家就追到了。

    一群来势汹汹的藏族壮汉子呼喊吆暍着把他们团团包围住,藏刀满天飞舞,当头一马正是那位愤怒的村长。

    “你们汉人实在太可恶了,我好心招待你们,你们竟然偷我的唐卡!”

    “不是我们,是……是……”黄秋霞蓦然一指点向翠袖。“是她,是她偷的,我们根本下知道啊!”她本想赖给汪映蓝,但转眼一想,玉弘明搞不好会代汪映蓝承担起责任,还是赖给翠袖妥当一点,这么一来,他们就有机会逃开了。

    “我?”翠袖错愕的指住自己的鼻子。

    “瞧,她承认了!”

    “款?!”

    翠袖甚至没机会否认,村长便唰的一刀子砍过来了,这下子她再否认也没用,村长已经认定是她,就算她当场砍下自己的脑袋以示清白,村长都会以为她是畏罪自杀。

    “你敢偷就得死!”

    来不及思考,金日一把抓住翠袖的缰绳硬将马头往横里扯开两步,恰恰好躲开村长那一刀,同时大喝一声,“点他们的睡穴!”

    不到片刻功夫,在黄希尧兄妹与玉弘明全力施展之下,那群凶悍勇猛的藏族汉子东倒西歪躺了一地,身上没半点伤,只是睡着了,有几个还打鼾呢。几个人闷不吭声,立刻上马逃之天天。

    能逃到哪里?

    愈远愈好!



第5章

    山里的雨最烦人,莫名其妙刷下来,又莫名其妙停止,总是毫无预警,突如其来,若只是淅沥沥的小雨也还好,权当不小心被水泼到也就罢了,要是哗啦啦的倾盆落下来,也没地方躲了,尽管破口大骂吧!

    不过金日他们倒是很欢迎这场及时雨,虽然来得太急,害他们无处躲,但也正好能冲刷掉他们的足迹,免得又被藏族人追踪到他们。

    这夜,他们勉强找到一间摇摇欲坠,可能明天就会崩溃的简陋小木屋住下,虽然没有床,起码有干燥的木柴可以烧,两支锅子可以烧水,还有几张装有獐子毛的牛皮垫,显然这儿不时有人来住几天。

    “明天,我们分头去找唐卡。”

    几个人围在火堆旁,继续商讨该如何解决这桩麻烦。

    “为什么要分开?”黄秋霞抗议。

    “第一,人少较不易被发现。”玉弘明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管自望着火堆说话。“第二,分开找到唐卡的机会也较大。”

    “那我要跟你一起。”反正她跟定他了。

    “你跟我一道!”黄希尧断然道。

    “为什么?”

    “因为你是个惹祸精,没有人敢跟你在一起!”

    “我哪是!”

    “这场祸不就是你招惹来的吗?”黄希尧怒声斥责。“而你,竟敢把罪推到袁姑娘头上去,你这种女人,谁跟你在一起谁倒楣!”

    黄秋霞心虚垂首不敢吭声,玉弘明转注翠袖。

    “那么袁姑娘你……”

    “我要跟他一路!”翠袖毫不犹豫地拉住金日的袖子。

    正如他所科。

    “那么我跟汪姑娘一起。”

    “无论有没有找到,五天后回到这里来会合,”黄希尧说。“以免有人找到了唐卡而其他人不知道。”

    翌日,为免节外生枝,玉弘明与汪映蓝赶在黄秋霞尚未醒来之前悄悄溜走,神不知鬼不觉;黄秋霞醒来见玉弘明不在,马上拖着黄希尧急毛窜火的追上去,惊天又动地,翠袖困惑的搔搔脑袋。

    慌什么?大家不是说好要分头找的吗?

    不解的摇摇头,她回头进木屋,准备叫醒金日好出发去找唐卡,但一进木屋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是什么声音?

    她疑惑的东张西望,旋即发现那是从屋角落传来的声音,金日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窝在那里,格格格格的,好像有人敲木鱼敲得太快了,她连忙过去蹲在他身边,惊觉他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原来那个格格声是他的牙齿一言不合在打架。

    “金日,你怎么了?”

    “好……好……好……冷……”

    听他连话都几乎说不出来了,她慌忙把面对屋角的金日翻过身来,骇然发觉他脸色泛白,嘴唇青紫,仿彿被脱光衣服丢在万年冰河里似的,快冻僵了。

    怎……怎会这样?

    满心惶恐地,她急忙拿所有的毯子来帮他盖上,但他还是喊冷;于是又把所有的厚袍子拿来包裹住他,他还是冷得发颤,牙齿抖得快掉光了;她又拖来所有的牛皮垫覆上他,他依然抖个不停;最后,她只好自己抱住他,想分给他自己的体热,可是他仍旧在她怀里颤抖。

    怎么办?怎么办?

    她无助的问自己,急得快哭了。他快冷死了,而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办?她该怎么办才好?

    幸好,两刻钟后,他的颤抖逐渐舒缓过来,体温也慢慢恢复正常。

    满心忐忑的,她垂下目光端详他,果然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嘴唇也不再发紫,她暗暗松了口气。

    再过片刻,他打开眸子,悄悄往上迎向她的视线,撩起暧昧的笑。

    “好软。”

    “呃?”她怔了怔,继而抽了口气,猛一把推开他并翻身滚离两步远,再狼狈的爬起来,“色痞子!”涨红脸怒骂。

    他嘻嘻笑的看着自己的手。“软绵绵的。”令人回味无穷。

    “可恶!”不管她有多么单纯,胸部被男人摸不可能没反应,她可没迟钝到那种地步。不过……“大概是昨儿淋雨着凉了,我煮点热汤给你喝。”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办法对他保持怒意,那怒火,转个身就熄了,一意只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想说他是着凉了,他们又不是郎中会随身携带药箱子,就算这山里有药草她也不认得——每一株看来都是杂草,倘若不尽快让他痊愈,病势一转重,她就只有喊天的份了。

    可是当她打了山溪水回来,发现他竟然把身上的毯子、袍子和垫子一古脑全给踢翻了,不禁又气又急的想再帮他把毯子盖好,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

    “不要,我好热。”

    她吃惊的瞪着自己的手腕,他的手,好热,再往上看,她更是悚恐,慌忙把手贴到他额头上。

    他的脸好红,他的额头好烫,像火在烧似的!

    “你在发烧!”她惊叫。

    打回来的山溪水煮不成汤,变成拧手巾的水,她拚命把湿手巾放到他额头上,但总是一下子就热了,而他的体温仍持续的、迅速的往上攀升,愈烧愈热。

    “水,我要喝水!”

    他开始呻吟,两条秀气的眉攒成打下开的死结,状极痛苦,辗转不安,意识逐渐模糊,老说一些无意义的话,体温惊人的高,小奶娃的脸蛋好像熟透的红番茄——快爆开了,又圆又大的眸子充满血丝,不断说要暍水,情况比发冷时更恐怖。

    “怎么办?怎么办?”她愈来愈惶然无措。

    “我喜欢你。”

    “呃?”

    她愕然注视他,见他两眼出奇的亮,满布其中的血丝更清晰,有点可怕。

    “我喜欢你,你听见了没有?”

    “我……我……我……”

    她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幸好他说完没多久,又阖上眼开始辗转呻吟,她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不一会儿,他又抓着她的手强迫她听他说话。

    “袁翠袖,我说我喜欢你,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我……我……”

    “回答我呀!”

    然后,不等她吭声一一他又自己说到别处去了,语无伦次的讲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颠三倒四的自己问自己回答,又说他头痛、他想吐,又说他好热、他口渴,闹得天翻地覆,教人疲于应付。

    这样折腾了三个多时辰后,他开始出汗水,满身淋漓,湿透衣裳,人也随之逐渐安静下来。再过个把个时辰,体温降低,一切恢复正常,他怯怯的、腼腆的对她笑了一下,而后疲惫的、安静的沉沉睡去了。

    她怔愣地跪坐在他身旁,一手还拎着毛巾,有好一会儿都茫然不知接下来她该做什么?

    啊,差点忘了,她说过要打一只山鸡熬汤给他暍的!

    半个时辰后,一只肥美壮硕的山鸡被拔光了鸡毛,挖空了内脏,静静的躺在锅子里“享受”被熬煮的滋味,翠袖盖上锅盖后,又不晓得该做什么了。

    对了,他的病不轻,她应该想想究竟该如何帮他。

    只要认真思索一定能想到办法的,她这么告诉自己,因此,她集中精神专注于思考,很快的,她想到他的病状似曾相识,于是,她立刻转换思绪,开始努力去回想他的症状,从他最先出现的征兆,食欲不振和精神疲乏开始,一步步慢慢的回想……

    半晌后,当她回想到他高烧时会胡言乱语时,突然屏住呼吸,脑海中骤然浮现他对她说过的一句“胡言乱语”。

    他喜欢她!

    他说他喜欢她!

    不知为何,那句话开始在她脑海里仿佛钟响般不断回荡着,顽固的逗留在她脑海中不肯离去,而且每在她脑海里回响一次,她的心跳就加剧一分,脸上也开始发烫,好像他的病传染到她身上来了似的,最后,她发现自己的心跳又重又快得使她几乎不能呼吸了。

    他喜欢她!

    不,她不应该再想这句话了,她应该想的是他患的到底是什么病,应该想的是如何帮助他,而不是……不是……

    那真的是胡言乱语吗?

    或是他说不出口的心底话?

    抑或是……

    不不不,她不能再想了,想这些做什么呢?这种事不重要,他热昏了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他只是在胡言乱语……

    那真的是胡言乱语吗?

    不是说不出口的心底话吗?

    不是吗?

    为什么不能是?

    她希望是啊!

    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呢?

    垂眸,她深深思索,好半晌后,悄悄地,她回过眸,羞涩地偷觑他熟睡的容颜,心里在叹息,那叹息有甜蜜,也有心痛。

    因为她也喜欢他!

***

    当金日醒来时,天仍然亮着,他很意外,因为他的精神非常好,神采焕发,活力充沛,而且快饿死了,应该已经睡了很久,起码天也该稍微黑一点,但没有,天依然亮得会刺眼。

    然后,他看见翠袖背对着他坐在火炉前,不晓得在搅拌什么。

    “翠袖。”

    “……你醒了。”

    “我睡一晌而已么?”

    “……不,你是昨天早上开始发病的。”

    “真的?”金曰大吃一惊,猛然坐起来。“我睡那么久了?从昨儿到今儿?”

    “起码有八、九个时辰了。”

    “天,快睡昏头了!”他惊叹,一边起身一边转动四肢活动活动筋骨。“你在煮什么?”

    “鸡汤。”

    “啊,对,你说过要熬给我喝的。”

    “嗯。”

    停下活动四肢,金日歪着脑袋,有点疑惑的望着她的背影,此刻才察觉到有点不对劲。

    她为什么一直背对着他?

    “翠袖。”

    “嗯?”

    “你怎么了?”

    “没有啊,汤好了,你可以过来暍了。”

    金日眯了眯眼,两、三步走到火炉旁就地坐下,想要仔细看看她是怎么了,谁知她竟然把脸儿低垂到他看不见,只看得见她的耳朵,一对红得像辣椒的耳朵,他怔了怔,随即恍然大悟。

    “是不是我发高烧时说了什么?”

    吭咚锵锵锵!

    汤杓掉了,赶紧捡起来,翠袖半声没吭,他挑高了眉,匆尔笑了。

    “我说我喜欢你?”

    吭咚锵锵锵!

    汤杓又掉了,赶紧再捡起来,翠袖的耳垂子更红了,金日失声大笑。

    “那我有没有说,我是长子,不可能入赘,所以你最好先嫁给我,之后再慢慢考虑你家的问题?”

    “……不好。”

    “不好?”

    “我得先考虑爹娘和妹妹。”

    金日双眉又挑了一下,继而耸耸肩,伸手接过来翠袖递给他的木碗,盛满了香喷喷,煮得烂熟的鸡汤。

    “你的意思是说,除去嫁人或入赘这点不谈,你愿意同我成亲?”

    “……愿意。”

    “因为你也喜欢我?”

    吭咚锵锵锵!

    汤杓掉第三回,这回翠袖没有马上捡起来,扭捏片刻后才慢吞吞的拾起来,埋头用手巾擦拭,耳根子红透了。

    “喜欢。”

    她的声音轻细的几乎听不见,但金日听得可清楚了,顿时笑开了小嘴儿。

    “好,那么,这个以后再慢慢研究,”他舀起一汤匙鸡肉。“咱们这会儿得先操心唐卡的事儿……”

    “不必操心,你不能去找!”

    刚放到嘴边的汤匙又搁回碗里头去了,“为什么?”金日扬着眉问。

    翠袖终于抬起脸儿面对他,双颊依旧赧然,但表情格外凝肃。

    “你的病……”

    “好了。”

    “不,还没好。”翠袖猛摇头。“我就记得看过你这种病,想了好久之后终于让我想到了,我爹,他也有这病……”

    “你爹?”

    “他是在十多年前害上这病的,当时虽然痊愈了,但遗留着个病根儿,偶尔还是会复发,我就是在三年前看过一回的。”

    金日皱眉。“这究竟是什么病?”

    “疟症。”翠袖重重地说。

    “原来是这病,”金日喃喃道。“听说皇祖也害过这病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我怎会莫名其妙害这病?”

    “我也奇怪呢,不过……”翠袖迟疑一下。“你和黄公子曾进过害瘟疫的村庄,或许就是那时候得的病。”

    “瘟疫?”金日不禁大皱其眉。“那你……”

    “放心,大夫说过,瘴气重的地方才会传染这病,这儿没有瘴气。”

    也对,当年皇祖可没害得京师闹瘟疫。

    “若真是这病,这可麻烦了!”

    “对,我们没有药,所以……”翠袖两眼担忧地瞅住他。“你会又冷又热,反覆一再的发作……”

    所以才说麻烦呀!

    金日咬咬牙。“那咱们更应该早点找到唐卡!”

    “别胡说了,”翠袖大声否决。“要是半路上你发作了怎么办?”

    金日再次扬高了眉毛。“那你说该怎地?”

    “待在这儿等他们找回唐卡。”翠袖下假思索地说。

    “别逗我闷子了,”金日嗤之以鼻地道。“你要我猫在这儿,让人家以为我是忤窝子?”    

    “没人说你胆小,明明是你病了嘛!”翠袖忿然道。“而且我也会陪你嘛!”

    “你拧股了,该我陪你,不是你陪我!”

    某人不高兴了,又开始满嘴京片子,不过现在跟当初不同了,这几个月来,他着实教了她不少,每当只有他们两人时,他就会多说点京片子给她学,虽然她说得不好,但听得懂就行了。

    “人家哪有弄反,你是病人,当然是我陪你嘛!”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陪你!”

    “你哪里是男人,明明跟我一样是大孩子嘛!”

    “我……”

    张着嘴半天,蓦而阖上,小奶娃的嫣红双颊圆圆的鼓涨起来,某人恨恨地转过身去咕哝几句没人听得懂的咒骂,然后闷头喝鸡汤吃鸡肉。

    见状,翠袖悄悄摸过去,怯怯地扯扯他的衣袖。

    “不要生气嘛,我知道男孩子都不喜欢人家说他还小——我娘说的,你们总是还没长大就想做男人。可是我爹告诫过我许多回,人贵自知,我们必须懂得自己的短处、自己的不足,才能够尽量去修正短处、补足所缺……”

    大眼儿斜斜的横过来睨视她,眼神诡异。

    “所以说,你必须先接受自己尚未成长为真正的男人这项事实,然后才能够学习如何让自己成熟起来,”翠袖非常认真的劝诫他。“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的!”

    大眼儿往上翻,哭笑不得,再拉下来,叹了口气。“随你说!”

    “那我们待在这里?”翠袖央求的瞅住他。

    他再叹气。“随便你。”

    翠袖顿时欣喜的笑开来。“谢谢!”

    深深凝住她那纯真甜美的笑靥,金日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举起白旗挥两下,全盘投降了。

    他终于有点了解阿玛为何会拿额娘没辙了。

    第三天一大清早,天刚亮没多久,翠袖便已整装战备完毕,然后盯住金日全神戒备,金日才刚打了一个哆嗦,她就开始把袍子、毯子、垫子往他身上包,再下死劲儿抱紧他。

    直到他停止颤抖,她又立刻拿开袍子、毯子、垫子放到一旁,再把清水挪过来,手上抓紧了湿手巾,他的脸色一开始转红,她马上把湿手巾放到他额头上,他说口渴,她即刻喂他喝水,他痛苦的辗转呓语,她用力当作没听见,继续替他更换额上的湿手巾。

    这样持续两个多时辰后,她有点累了,但仍不敢丝毫放松,心想只要再撑过一、两个时辰就好了,然后等他退了烧,她就会再去打只山鸡来给他……

    砰!

    小木屋的门突然被人踢开,她悚然回眸。

    “终于找到你了,小姑娘!”

    她骇然惊跳起来,慌张的来回看门口那两个汉人,门外还有十几个,她认得他们,是同样住在村长家里的那批汉人。

    “你……你们……”

    “小姑娘,你偷了村长的唐卡,我们承诺要把你带回去交给他发落,他就会答应我们的要求。”说话的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看来是他们的头儿。“所以,乖乖跟我们走吧!”

    “不,不,”她更惶恐的拚命摇头。“我们会把唐卡还给村长的……”

    “没用的,小姑娘,你已经冒犯了他们的神,现在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可是……”

    “别再啰唆了,跟我们走!”中年人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道。

    走?

    走到哪里?走去让村长发落?

    村长又打算如何“发落”她?拿她祭神?

    呜呜呜,不要,唐卡又不是她偷的!

    不对,现在不是呜咽的时候,冷静,冷静,要冷静,爹爹说过多少次了,遇事一定要冷静!

    翠袖努力深呼吸,竭力要稳下惶乱的心。

    然后,她犹豫地回眸瞟一眼,旋即决定要跟他们出去。无论如何,就算要打也不能在木屋内打,不然一定会不小心伤到金日。

    “你们先出去!”

    中年人耸耸肩,连同另一人转身出去,他们不怕她跑,她也无处可跑。

    默默地,翠袖取了剑便随后跟出去,并顺手把木屋的门关好,再回身面对那些人,呜呜呜,整整十九个,不是十个,也不是九个,是十九个。

    几个还好,但十九个,她实在没有把握打得过他们啊!

    事实上,她从没有真正和人对打过,只有和爹爹套过招,也和几位爹爹的属下试过手,仅不过如此而已,一想到真要动手杀人或被杀,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差点吐给他们看,她不由惶然的咽了口唾沫,忐忑下安的握紧了剑,决定再和对方“商量”看看。

    她不想杀人,也不想被杀呀!

    “呃,我……”

    不料她才刚出口一个宇,对方便伸出五爪金龙捉过来,摆明了不想听她废话,只想快快抓她了事。她一惊,本能拔剑砍回去,招式竟还挺犀利的,对方咦了一声,旋也拔出刀来,霎时刀剑交击锵的一声两人各退一步。

    “啧,这小姑娘还满有一手的嘛!”

    对,对,她不只有一手,还有好几手,所以,大家能不能坐下来好言好语好好谈谈,不要喊打喊杀的呢?

    “我来试试!”

    耶?

    “我也来!”

    等……等等,等等,他们不是应该先……

    但,她没时间再等了,对方已然一左一右扑上来,她反射性的再次挥剑左劈右划,俐落的化解掉对方的攻势。

    对方似乎有点面子挂不住,两个大男人竟然抵不过一个小姑娘,说给谁听谁都会先大笑三声再说话,于是,当他们下一招攻过来时,威力顿时增强了好几倍,然而,依然被翠袖有板有眼的反击回去,使他们不得不集中精神专心应付,不然现在只是面子挂不住,搞不好待会儿就会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至于翠袖,起初还挺慌张,但愈打愈顺手、愈打愈有信心,最后,她开始觉得自己还满厉害的嘛!

    可是,她现在应付的只是两个人,若是他们十九个人一窝蜂涌上来呢?

    “喂,你们两个还想见人吗?”中年人嘲讽的言语传进场中来。“两个大男人竟然应付不了一个小姑娘?”

    “这怎能怪我们,若不是你坚持要活捉她,我们早就解决掉她了!”

    “我们答应过村长要交给他活人处置的!”

    “他奶奶的!”

    原来如此,不是她厉害,而是他们有所顾己心,换句话说,连两个她都敌不过,早晚会被他们捉住,一想到这,翠袖不禁又开始惶恐了。

    她该怎么办?

    “但她是不是受伤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可以让她受伤?”

    “可以。”

    “这就简单了!”

    话说完,战况马上转变了,那两个家伙开始刀风刷过来刷过去毫不留情,翠袖左支右绌、连连后退;心也愈来愈慌,心一慌,手上更乱,如果不是两脚退得快,好几次都差点被他们砍到,不是断右手就是断左手,绝不只是断几根头发而已。

    未久,当她背贴上一堵墙时,她知道已经退无可退了,眼看对方又是刷刷两刀砍过来,她急忙使力挥剑挡开,但下两刀已来不及回剑防御了,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两刀刷过来;心里开始一一向爹、娘,还有妹妹们道歉。

    对不起,爹、娘,原谅女儿不能尽孝了。

    对不起,大妹,原谅大姊不能帮你了。

    对不起,二妹,原谅……咦?

    道歉道一半,匆觉手上一轻,她愕然往下看……

    耶耶耶?她的剑呢?

    视线再拉高,那两人那两刀下但没砍下来,更像是被点住穴道似的定在前方,双眼恶狠狠的瞪住她后面,她满心讶异,正想回眸看看是什么使他们流露出如此凶恶的表情,但眼前却有更引人注意的地方硬拉住她的目光不放。

    一眼看去,那两人明明从头到脚都没有任何伤痕,连头发都没掉半根,但不知为何,他们头上突然同时冒出血珠来,一滴、两滴、三滴……然后血滴溜滑下来缀成血串,血串又滚连成一线,从头顶上,经过眉间、鼻子、嘴巴、喉头、衣襟,直到胯下……

    骇然抽气,她陡然拉出一道凄厉的尖叫声,双眼惊恐的瞪着那两人霍然从头颅中央对半裂开来,好像葫芦被劫成两半,自头顶到胯下,恰恰好左右两个半边,右边没有多一点,左边也没有少一分,仿彿是用尺量妥了后再拿菜刀慢慢切割开来似的。

    唯一无法“公平分配”的是,左边有心,右边没心;但右边有武器,左边没武器。

    眼见那四个半边身体就在她面前脚下跌成四边,里面花花绿绿的东西也浙哩哗啦跟着滩流出来,有心、有肺、有肝,还有肠肚,其中有一只眼睛还眨了一下,她更是惊骇,无法自制的继续扯喉尖叫,没注意到剩下那十七人一个样瞪眼望住她身后,双目发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怖之色,几十只脚正在犹豫到底是要往前拚上老命赌一线生机,还是往后逃之夭夭?    

    直至她身后那面“墙”悄然移开,她才噎住叫声,猛然往后瞧,这一看更是悚然心惊。

    原来贴在她背后的不是墙,而是金日,但,他为何是那副骇人的模样?

    黑亮的瞳眸睁得又圆又大,血丝充斥中透着凌厉狠毒的光芒,小奶娃的粉嫩脸儿上布满了阴惊与森然,艳红的小嘴儿残酷地紧抿着,宛似邪恶的煞神,狰狞的盯住眼前那十七个猎物。

    他不是金日,他是谁?

    她心惊胆战的注视着他提着她的剑,仿彿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的一步步朝那十七个人走去,剑身上没有半滴血,只闪烁着阴森森、冷冽冽的光芒,透着无可言喻的辛辣狠厉,吓得那十七个人心胆俱裂地下住往后退。

    一剑便将两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劈成四片,他们甚至没看到他动手,不过是冷芒一闪,一切就结束了,光只这一手,他们就知道再多来一倍的人也敌不过对方!

    “你你你……你不要过来!下要过来!”

    脚步益发颠踬,踉踉脍舱的,金日继续往前定,一步没停,半步没顿。

    “你……不要过来……不要……”

    猝然间,十七个人很有默契的在同一时刻转身便逃,而且是朝十七个下同的方向:几乎不分先后,瘦削的身躯狂飞暴闪,掣如闪电似的溜溜寒芒猝射又敛,瞬间后,金日又已立于原地。

    而那十七个人继续朝四周狂奔,两步后,十七个人同时裂开来成三十四个半身,全都是一个半身仰,一个半身俯,因为他们正在拉腿跑步,一脚前,另一脚后,一旦左右裂开来后,自然顺势倒下,一边往前倒,另一边往后倒。

    翠袖已经忘了要呼吸,一双眸子睁得比桃子还大,惊骇欲绝的瞪着金日徐徐回过身来,摇摇晃晃的回到她身前,那骇人的杀气已消逝,因高烧而通红的脸上是一片空洞迷茫,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锵的一声,手上的剑落地,缓缓的,他转身,步履蹒跚的走回小木屋,消失在门后。

    翠袖依然惊窒的呆在原地,没有呼吸,无法动弹。

    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