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30

古灵: 只想爱一个人 下

第六章

    堂堂和硕公主名头虽响亮,却没有权,但是她有高贵的身分,还有一张嘴。

    什么都不怕,就怕她在皇帝大爷的耳根子旁嚼上几句「闲话」,无端招来皇帝大爷的「眷顾」。

    乾隆为政虽宽仁,但照样惩贪。

    自广东一路「逛」下来,虽治不了贪官,可梅儿总要监督他们将百姓该得到的赈济落实到百姓身上之后,她才肯心甘情愿地上路。

    此刻,他们正往江宁而去,时序也已入秋,远处山脚下丹枫如火,衬着澄蓝的天,予人目清神爽的舒适感,即便如此,秋日仍是令人感伤的季节。

    所以她才会觉得那枫林虽美,却又如此凄然吗?

    策马慢骑,梅儿有意无意地时而转头向身旁的额尔德一瞥,心中悄然浮起一股无奈。

    每每监督赈济工作得到圆满的结果后,他给她的眼光是赞佩的,是激励的,但人却离她越来越远;相对的,自从察觉到对他的那份心动之后,相处的时日越久,她越能感受到那份心动的提升,恋慕的情意是如此明显地在她心中逐渐加温,使她不自觉地老是想亲近他。

    但只要她进一步,他总是立刻退三步,虽然气苦,但她也明白他这么做才是对的,也是不得已的。

    没错,他是不得已的。

    因为她瞧得见他眼中越来越常显现的痛苦与挣扎,还有满满的罪恶感,这些激烈的负面情绪折磨得他有些憔悴了。

    她心疼,她不忍心,所以总是按捺下自己的渴望。

    这种事她倒是比他精擅。

    从她了解自己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将会影响到阿玛额娘的处境时开始,她就总是按捺下自己的欲望,学习如何将痛苦化为坚强,接受她想要的也许永远得不到的事实,并满足于她所能拥有的。

    多年下来,这已经成为她个性中的一种习惯,她不是不难过,只是……

    习惯了。

    就这点而言,相信成熟的大男人也不一定能及得上她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

    「大哥,还有几个地方要去?」

    「辽东离京师不远,情况不严重,所以只剩下苏境了。」

    「只剩下苏境?那么,我还有半年时间……」

    她能做什么呢,在这半年时间里?

    他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半年了。

    她想做什么呢?

    纵使皇帝爱民,朝廷积极于拨银赈灾,但若是地方官根本不拿赈灾当作一回事,甚至还忙着催租征赋,百姓不乱才怪。

    一踏入苏境,梅儿与额尔德便不断耳闻这种情况。

    「……暴雨水患,麦收无望……」

    「……囤积居奇,哄抬米价……」

    「……拥入典吏衙署,毁坏轿椅家私……」

    「……聚众罢市,抬神哄闹,威胁官府放赈……」

    「……饥民抢夺官粮……」

    「……截抢外运米船……」

    额尔德大皱其眉,梅儿连连惊呼不已。

    「大哥,苏境好像最严重啊!」

    额尔德颔首。「今年苏境已历经三场暴风雨了。」

    「难怪。」梅儿喃喃道。

    宜兴县的丁蜀,一派陶乡风情的小镇,陶铺的路、陶砌的房、陶围的院、陶迭的墙,纯朴又高雅,这儿居民的生活似乎不太受水患的影响,但在饭馆内,食客所谈论的俱是风灾水患所引起的民乱。

    「我们要不要先到无锡去看看?」

    「不适宜。」

    「为什么?」

    「既是最乱的地区,自然不安全。」

    也许是因为他越来越冷淡的态度,越来越拘谨的言词,也或许是因为他现在连眼神也不给她瞧见……不,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一个多月以来他都是这种教人火冒三丈的态度,面对她总是半垂着眼眸,也不再趁她不注意时凝视她,就好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这种情况实在令她生气,致使她忍不住赌气地脱口道:「我偏要去!」头一回,她表现出任性的姿态。

    没办法,她才十五岁呀!

    沉默一下,「那就去。」额尔德仍是不看她。

    她想挖出他的眼睛!

    事实证明额尔德说的话才是对的,而梅儿赌气之下所做的决定是错误的。

    还不到无锡,只不过在邻近某个无名小村庄里住了一宿,翌日上路不久,他们居然碰上了一票劫匪,而且还是乱七八糟的杂牌军,男女老幼,锄头、斧头、菜刀、剪刀全都包了,甚至还有人挥舞着剃刀和炒菜铲,最厉害的是奶娃娃的嚎啕大哭,那种要奶喝的尖嚎真是天下无双,所向无敌。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种田?打猎?做饭?还是搬家?」梅儿惊讶地咕哝。「不会一起来吧?」

    额尔德瞥她一眼,再看回那一票可笑的杂牌军。「你们想干什么?」

    他本就有一股天生的雍容气势,再加上这会儿的沉肃语气与威棱眼神,简直就像个领兵冲锋陷阵的前锋将军,威风凛凛所向无敌,顿时骇得那票「劫匪」脸色青白地连退两大步,除了男人们之外,其他人的「武器」铿铿锵锵掉了一地,破破烂烂的,好像铁铺里有待整修的工具,还有娃儿吓得尖声大哭,老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搞不好再也爬不起来了,看上去好不凄惨。

    好半晌之后,一个结实粗勇的壮年庄稼汉才抓着斧头,在众人的「推举」下紧紧张张的上前一步。

    「把……把你们身上的银票和银两统……统统交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完,马上回头询问地望着大家,看他是不是有说错什么?

    大家拚命点头鼓励他,于是他勇气倍增,转过头来继续说:「留……留下买路钱就……就饶你们一命……不,两命!」又回头,大家再次拚命点头,他挺了挺胸膛,突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还威风八面地对他们挥挥斧头,「对,就是这样!」也不再结巴了。

    是怎样啊?做拦路劫匪是这样做的吗?

    换她来说还比他们溜呢!

    梅儿啼笑皆非地环顾那群团团包围住他们的杂牌军,心中并不生气,也不害怕,反而低劝额尔德按照他们的话做。

    「大哥,你瞧瞧,他们个个肌黄面瘦、衣衫褴褛,可见他们是饥寒交迫的贫户饥民,为了活命不得已出此下策,怪不得他们,反正我们也不怕缺钱,就把银票银两给他们吧!」

    「给了也没用。」

    「呃?」

    梅儿这才察觉额尔德的语气很奇怪,不觉纳罕地朝他看去,发现他脸色凝重,两眼注视的不是那些包围住他们的「劫匪」,而是道旁柏树下两对双臂环胸悠哉悠哉状似看热闹的年轻男女。

    「他们是谁?」

    「怂恿这些百姓来抢劫的人。」

    「咦?」梅儿连忙再凝目仔细端详。

    没错,他们既不像贫户也不像饥民,而且又佩刀又带剑,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江湖人物。

    「把银票全交出去也不行吗?」梅儿更压低了声音问。

    「和硕端柔长公主在沿海各省督促官府赈灾之事已广为流传,恐怕他们是已经知道你是谁而特意来绑你,交不交银票都一样麻烦。」额尔德轻轻道。

    梅儿抽了口气。「那他们为什么要怂恿百姓来抢劫?直接绑我就好了呀!」

    「他们在试探,倘若你真是公主,绝不会伤害这些百姓,待确定之后,他们自然会亲自下手。」

    「他们……」梅儿咽了口唾沫。「为什么要绑我?」

    「八成是反清复明组织的人。」

    「天!」梅儿惊喘。「那怎么办?」

    「先解决那几个怂恿者。」

    梅儿望着那几个人楞了一会儿,「对不起,」螓首惭愧地深垂。「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她的任性,他们也不会碰上这种事。

    额尔德这才收回视线俯下眼来看了她一下。「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仰眸,「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很抱歉为你招惹来麻烦。」梅儿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额尔德轻轻叹息,严酷的表情融化了,「这也不能全怪你,我……」他停住,徐徐望回那几个麻烦人物。「也有责任。」

    「但明明是我……」

    「喂!你……你们还在嘀咕什么,到底交……交不交?」越等越紧张,那个庄稼汉耐不住又结结巴巴地吼过来。

    目光转注那些「劫匪」,梅儿也叹息了。

    「大哥,不要伤害他们,无论他们是否被怂恿,总是情有可原。」

    「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做起来着实不容易,不能伤害他们,又得保护梅儿,还要抵抗他们愚蠢的攻击,防备那几个江湖人物卑鄙的偷袭,最最可笑的是,还得阻止那些「劫匪新手」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误砍了自己的人,这可不是普通的高难度。

    大概只有一个办法……

    额尔德左臂猝探锁住梅儿腰际,猛吸气,颀长的身躯在一片惊骇声中蓦而腾飞升旋,同时右手入怀取出一张银票射向庄稼汉,旋即凌空暴转,轻盈的身影宛如一抹疾逝的流星般斜射向道路另一端,眨眼间即逝。

    没想到他们眼中的瓮中之鳖竟然会使出逃之夭夭这一招,堂而皇之地溜出他们的手掌心,柏树下四个年轻人不禁呆的一呆,继而狂吼一声随后追上去,最后一个还朝空中甩出一支响箭。

    留下那一大票被扔在原地的「抢匪」举着挥舞一半的「武器」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肥羊」跑了,现在他们该怎么办?

    直至那位庄稼汉抢匪仁兄从地上捡起一张一千两银票,顿时目瞪口呆地傻了眼,四周的人见了更是张口结舌,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

    「肥羊」先留下「买路财」再逃?

    真上道!

    好半晌后──

    「我们是不是改行拦路打劫比较『安全』?」

    风声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树影飞快掠过,快得来不及将闪过眼前的景物摄入瞳孔内,梅儿双臂紧搂住额尔德的颈脖,惊异地张大眼,感受那无可比拟的速度,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可以跑得比马还快。

    不,他是在飞!

    两眼往下落,梅儿发觉额尔德不知何时已飞到树梢上来,抽了口气,双臂不由得更使力,并紧张的把脸埋进他的颈侧,再也不敢朝下看了。但是……

    她在他怀里呢!

    她以为永远不可能会有这种机会,他甚至不会再多看她一眼,但此刻,她真的在他怀抱里呢!

    虽然初次与男人如此贴近使她紧张得心头小鹿乱乱撞,羞涩不安地想推开他,但这片刻的温馨与甜蜜更令她依恋不已,情不自禁更贴住他;阵阵纯男性的气息扑鼻袭来,让她感到有些慌乱,也有些振奋,那宽厚有力的胸膛更教她深刻的感受到她对这个男人的感情。

    她多么希望能永远依偎在这副胸膛上!

    但那是不可能的事,自她懂事以来,她就知道自己已经丧失很多选择的权力,包括她想永远依赖的怀抱。

    所以,就这片刻间也好,她也只想要这片刻间,让她能够作一场短暂的美梦,想象自己曾经拥有过这副胸膛,即使是短的可怜的片刻间,这依然是一场美梦,依然是她曾经拥有过的。

    这片刻间的美梦,足够了!

    不过,虽然她不在意这片刻时光有多短,但最好还是能越长越好,然而世间事总不如人意,美梦由来最易醒,她不过才陶醉了一会儿,飞驰之势便猝然而止。失望之余,她不禁讶异地瞧了他一下,但见他神情阴郁地盯住前方,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前方赫然是八个老少不一的武林中人。

    「他们又是谁?」

    「同党,想必是适才那支响箭所召集而来的。」说着,他慢慢将她放下地,心中明白这一战恐怕是逃不过了。

    「又是反清复明组织的人?」梅儿喃喃道,见那八个人老少不一,僧俗道尼皆有,甚至还有位美艳妇人,三十出头,眉眼间娇俏可人,看神气状似八个人之中带头者。

    正打量间,美艳妇人出声了。

    「把公主留下,你自去逃命吧!」倒是挺干脆,直截了当挑明了说,也很慷慨,居然肯放过「清狗」。

    「要公主留下,可以,」额尔德毫不犹豫地说。「先过我这一关!」

    「挺忠心的嘛!」美艳妇人盈盈上前两步,目中忽地出现一抹疑惑。「奇怪,我们见过吗?」

    「没见过。」额尔德不假思索地否认。

    「我也认为没见过,不过……」美艳妇人蹙额,「确实有点眼熟啊……」随即甩甩头。「算了,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真的想把命留在这儿吗?好死不如歹活哟!」

    「不必多说,」额尔德下颚绷紧,冷硬地道。「划下道来吧!」

    就在此时,先前那两对男女也追到了,十二个人团团围住额尔德与梅儿。

    「既是如此,」美艳妇人缓缓举起右臂,「就按照你的愿望,让你博个忠勇护主之名吧!」右臂猛然落下。

    十二个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围扑上去。

    在那片宛如惊涛骇浪的压力袭到之前,额尔德已然再次搂住梅儿腰际有若龙卷风般暴旋而上,同时以快得无可言喻的速度推出三十七掌并飞出包围圈,梅儿也很捧场地适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以壮声势,就在那一瞬间,许多紧迫的问题同时浮现在他脑海里。

    梅儿完全不会武功,这是最糟糕的状况。

    她不但无力自保,也无能帮上他的忙,这都不打紧,她还老是在惊险状况时失声尖叫──就在他耳傍,叫得他魂飞魄散心惊胆跳,差点聋了,这才是最紧急的问题。

    还有那十二个敌手,他相信其中有八个即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江南八侠的亲传弟子,其他那四个也非弱者。

    而他拜师学艺时间未久,纵然师傅传授给他的武功招式奇绝天下,内力却不足以尽展出招式的威力,他实在没有把握在带着梅儿,仅能以单手应战的情况下犹能全身而退,又不可能放下她,他猜想她会立刻跌在地上爬不起来。

    「闭上眼睛,不要叫!」他低叱,刷一下抽出从未使用过的软剑,横臂一抡,暴闪的流灿光华有如狂风暴雨般漫天倒海地涌向四面八方。

    梅儿噎了口气,忙收回扯一半的尖叫,闭上眼。「对……对不起。」

    「不叫你张眼便不能张眼!」身形一晃,洒逸地脱出三丈外,软剑抖起一溜溜寒芒,凌厉无比地暴射追掠而至的敌人。

    「知……知道了。」

    软剑继续左右翻腾,上下回转,一片片、一波波、一层层晶莹夺目的灿芒纵横交织,似流虹,似瑞雪,又似翻天巨浪,逼得那十二人左支右绌地陷入缠战之中,意外又惊骇地开始怀疑他们是否太小看对手了。

    「不过区区一个护卫而已,能厉害到哪里去?」

    这种想法是否太乐观、太不谨慎了?

    原以为可以手到擒来,没想到却耗在这儿苦苦纠缠,倘若时间拖久了让官兵赶来,届时事情闹大了对他们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搞不好这个计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绑了公主又如何?

    值得冒这种险,只为了拿清廷公主去交换前朝的玉玺吗?

    怎么衡量都不值得!

    不过想是这么想啦!那十二人手底下却仍不留情地出招,紧凑密集地相互配合,层层迭迭的刀光剑影仿佛天罗地网般兜头兜脸地朝敌手覆盖过去。

    额尔德倏地一声怒喝,软剑猛然扬起一圈雄伟无匹的日阳般光轮,层层密密地扩散开来,霎时间,只闻一片清脆的叮叮咚咚声,仿佛滴水落玉盘,那十二人便狼狈地退回原位了。

    眼看情势不对,美艳妇人忙朝一位白衫年轻人使去一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微微颔首,于是,十二人稍退即回,再度合作无间地以悍勇无比的气势围攻上去。

    额尔德目光深凝,半步不退,右手猛挥,幻映出一团团光影银弧,顿时,六人踉跄退开,但另六人即刻补上位置,就在这时,美艳妇人又一次向白衫年轻人使了个眼色,白衫年轻人眼中阴毒之色倏闪,在抛出飞钩的同时自口中吹出一根细如牛毫的银针,目标是──梅儿。

    额尔德没有注意到。

    他没有想到白道中人也会使出这种下流手段,更没有想到他们会伤害梅儿,再加上距离也太近了,那根银针又不带丝毫劲气,等他察觉到有异时,那根银针已然距梅儿不到两指宽远,他只能竭力闪避,但是……

    「住手!」美艳妇人陡然大喝。

    其他十一人应声退开,额尔德右手垂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梅儿依然趴在他左肩上,双眼紧闭。

    「我想你应该察觉到了,」美艳妇人满脸得色。「你的主子中了银针,那银针上涂了唐门剧毒,倘若没有唐门的独门解药,她活不过三个时辰……」

    梅儿抽了口气,但还是不敢睁眼,因为额尔德没让她睁眼。

    「……为了你主子的性命,你最好乖乖的把她交给我们,我相信清狗皇帝定然不会……呃?」

    话说一半,美艳妇人突然呆住,同其他人一样不敢相信额尔德会再度使出逃之夭夭那种烂招,只一个起落,人影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怎……怎么会?他不怕他的主子毒发身亡吗?」美艳妇人无法置信。

    「不可能不怕,除非……」白衫年轻人阴沉地眯上眼。「中银针的不是他的主子。」

    美艳妇人美眸倏睁。「是他?」

    「只有这种情况能够解释他的行为。」

    美艳妇人皱眉,「真傻,他以为在他毒发身亡之前可以把他的主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吗?」摇摇头。「太愚蠢了,那种毒可是无法以内力阻止蔓延的,而且他越是使用内力,毒也蔓延的越快,照他那种尽展轻功的情形来看,恐怕用不上一个时辰他就得上地府去换个主子尽忠了!」

    「那么我们只要等他毒发身亡就可以轻易掳着清狗公主了?」

    美艳妇人颔首,「没错,这样倒是便宜了我们。」她弯身拾起一条细金链子,上面坠着一枚梅花坠子,看了一下,纳入怀中。「好,那我们追上去吧!别失了他的踪迹。」

    说罢,美艳妇人领着其他十一人便待随后追上去,谁知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吸上来,面前骤然飘落一人,毫无征兆,无声无息,仿佛鬼影现身,吓得众人差点失声叫出来。

    不过众人再惊吓也没有美艳妇人那般惊吓,甫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她的五官一下子扯歪了,脸如死灰,眼珠子瞪得就要掉出来了。

    「你你你你你你……」

    其他人见状不禁惊疑不已。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居然会抖起嗓子来?这太不正常了,对方到底是哪一号牛鬼蛇神会吓得她如此失态?

    思忖间,众人不约而同朝那人仔细看去。

    也不怎么样嘛!大眼小嘴儿,清清秀秀的书生型人物,三十多岁年纪,斯斯文文的,虽然眼神冰冷了一点儿,表情严酷了一点儿,煞气浓烈了一点儿,可这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值得吓成那样吗?瞧,还在那边:你你你……

    真是太丢脸了!

    「王瑞雪,多年不见,你连话也不会说了吗?」那人许是被「你」的不耐烦了,冷冰冰地嘲讽道。

    美艳妇人──王瑞雪噎了一下,「你你你……你想干什么?」又你了半天才勉强说完一整句话。

    那人冷冷一哼。「想动我女儿,先问过我再说!」

    他女儿?

    谁呀?没事谁会去动他……慢着,难道是……不会吧?

    王瑞雪脸色开始发绿。「她她她……她是你的女儿?」

    「适才我是那么说的。」

    王瑞雪呆的一呆,脱口道:「但她是公主啊!」莫不成他和雍正的嫔妃有一腿或两腿?

    仿佛能看出她的想法似的,那人眼色更森然,语气更寒瑟。

    「她是从小抱养在宫中的公主。」

    王瑞雪又窒了一下。「是……是柳姑娘生的?」

    「我只有一个妻子!」

    王瑞雪的脸全扁了,「天哪!谁不好挑,我偏去挑上他女儿,」她不由得苦着嗓子喃喃埋怨自己。「真是不要命了我!」

    「?倒有自知之明。」

    「哪能没有,」王瑞雪不情不愿地咕哝。「我都被你废过一次武功了!」

    「这回我会点你残穴。」

    「不!」王瑞雪失声惊叫。「不要,我不是想动你女儿的主意,真的,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女儿,我发誓!我……我绝不会再去找她,远远见上她我就躲,这样可以了吧?」

    那人冷森森地注视她片刻。

    「满儿生的孩子你们最好都躲远一点!」

    「那还用得着你说!」不只他的孩子,与他有关的所有人事物全都要躲得远远的,最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那人满意地颔首,再伸出右掌。

    「什么?」王瑞雪两眼茫然地看着他的手。他要什么?炫耀一下他的手比女人还要细致白嫩?

    啊,对了,他要解药!

    一声不吭,王瑞雪立刻乖乖奉上银针剧毒的解药,只盼眼前的煞星快快消失。

    「不是这个。」

    「咦?你不要解药?」王瑞雪错愕地楞了楞。「那你要什么?」也是,他向来只在意满儿一人,其他人的死活根本不论。

    「金链子,那是满儿给梅儿的。」

    瞧,又是满儿,满儿的孩子,满儿送女儿的金链子,他的脑子里永远都只有满儿,难怪姊姊对他痴心至今,因为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多,连她都很羡慕满儿能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的专情。

    王瑞雪把金链子放在他掌心里,他立刻握紧拳头将金链子包起来。

    「还有……」

    「呃?」

    「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更不想瞧见你!」

    那人哼了哼。「记住你说过的话。」

    王瑞雪尚未及回应,只一眨眼,那人即已失去踪影,心情一松,顿时脚软坐倒地上。

    「王姑娘,他究竟是谁?」

    王瑞雪瞟一眼那张张不以为然的脸,「还会有谁?」苦笑。「不就那个我姊姊下令所有人都要远远避开的人。」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继之以一片此起彼落的惊呼。

    「庄亲王允禄?」

    「答对了,」王瑞雪仍在苦笑。「可不正是那位煞星!」

    那个该死的娃娃脸,好过分,居然看上去依旧那么年轻!

    风声再一次在耳边呼呼吹啸,梅儿仍是紧闭双眸,只猜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让她张眼。

    好半天后,突然,额尔德一个踬簸险些将她摔在地上,梅儿差点睁开眼,但额尔德马上又站稳了脚步继续往前飞奔,她松了口气。

    可是不过片刻,他又一次踉跄,这回,她注意到他有点喘息。

    「大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的语声喑哑。

    「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不可以。」说着,他又颠跛了一下。

    她又注意到他奔驰的速度很明显的减慢了,心里有点不安。

    「大哥,你真的没事吗?」

    「没……」还没说完,他人便往前扑倒,但仍在最后一?那勉力翻过身来仰跌在地上以免压到她。

    都摔得七荤八素了哪还管得了额尔德许不许她睁眼,梅儿一回过神来马上朝被她压在地上的额尔德看去,但见他面色灰败唇瓣泛青。

    「大哥!」她惊恐的叫,慌忙从他身上爬到一旁。「大哥,你怎么了?」

    额尔德勉强张开眼睛,「不……不要紧。」然后使力撑起上半身。「我必……必须把你送……送到江宁交……交托给……给……」话说一半突然倒回地上去。

    这回,他没再睁开眼睛。

    「大……大哥?」梅儿颤着手推推他。

    额尔德一动也不动,梅儿益发心慌,更加使力推着他毫无动静的身子。

    「大哥?不……不要吓我啊,大哥!」

    额尔德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梅儿不禁惶恐地哽咽出声来,泪水夺眶而出。

    「我发誓,大哥,我绝不会再赌气,不会再任性了,大哥,你醒醒啊!」

    可是无论她如何忏悔呜咽,又推又摇,额尔德始终毫无反应,她不由得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天哪,谁来救救大哥啊,谁来救救他呀!」

    但是在这荒山野地里,除了野狼野狗,连鬼影都不见,哪里会有人听见她的呼救声?

    连叫救命的人自己都知道不可能有。

    「我听话,不再赌气,不再任性,我一定会听话,求求你,大哥,醒醒啊!我还没告诉你我喜欢你,求你醒醒吧!大哥,醒……」

    「你发誓?」

    咦?

    「不再赌气、不再任性?」

    呃?

    梅儿急忙抬起头来循声看去,但见额尔德脸色已恢复正常,唇瓣温暖,哪有一丝半毫中毒的征象,他徐徐打开眼,往下凝住她,她愕然离开他胸前挺身坐正,眨了眨眼再仔细确认一次,然后,杏眸中蓦然闪射出狂喜的光彩,没有被欺骗的愤怒,唯有如释重负的欢欣。

    「大哥!」她再次趴回他胸前嚎啕大哭,高兴的大哭。「太好了!大哥,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

    刚劲有力的健臂怜惜地环住她纤细颤抖的肩,脸上飞过一抹无奈的痉挛,瞳孔中是无尽的爱怜与深沉的痛苦。

    他还能忍耐多久?

   

第七章

    两江总督衙署原为前朝汉王府,建筑恢弘巨大,还有花园流水,富丽堂皇不输北京内城里的王爷府。

    不过对梅儿来说,再也没有任何建筑物比得上皇城那般伟大。

    「大哥,你真的没事吗?」秋水明眸仍眶着一圈红,梅儿担忧地瞅着额尔德一再又一再地问。

    「我根本没中毒针,怎会有事?」

    又盯着他端详半天,见他脸色红润神采奕奕,梅儿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沿着杜鹃花圃往前漫行。

    「不过还真是差点吓死我了呢!我以为大哥真的中毒针了,想着说大哥若是真的死了,梅儿该怎么办?没想到大哥竟然没事!」

    「……」

    「唔,我在想……」梅儿摘了一朵杜鹃。「干脆就让两江总督去督促江宁布政使落实赈济,我们在这里休息几天,无论如何,这两个月里来,我们确实是赶得好辛苦呢!」

    她不气他骗她,不气他吓她,只为他设想,想他是这两个月来太劳累了,而她的确是赌气下错了决定,所以他耐心用罄,决定给她一点小……不,是大刺激,这是她应得的警告,她想。

    额尔德脸颊痛苦地连连抽搐了好几下。

    不过她也没有忽略,她对他越体贴,眸底恋慕之情更浓,显现在他神色上的痛苦就越深刻,她注意到了,也可以感觉得到他在挣扎。

    现在,她更可以确定他对她不是无情,而是开不了口。

    「不要想太多,大哥,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吧!这一年半里来真是辛苦你了。」

    要想还是由她来想。

    如何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解决他们之间的身分距离,摆脱她既定的婚事,好让他能开得了口,这是她的问题,也只有她能思索这个问题,因为症结全在于她。

    虽然只在两日之前她依然认为自己只要能作一场短暂的美梦就够了,可是在他中毒面临死亡之际,她以为他一定会死,以为自己一定会失去他,当时那种绝望的痛苦宛如心被撕裂了一般,深刻沉重得教人无法承受,也使她没有办法如同过去那样消化这种痛苦。

    她坚强不起来!

    如果他真的死了,这股痛苦必定会伴随她一生,终身折磨她的心灵,直至她老死……

    不,或许她会跟着他一起死!

    于是,她知道了,她不想只能作一场短暂的美梦,她不想让自己从这场美梦中清醒,因为她只想要他一个人,她没有办法再自己骗自己了。

    所以她必须想办法,想个能让他们在一起,又不会连累到庄亲王府的办法。

    或许,她应该回去找额娘商量?

    「呜呜呜,老爷,人家为什么不能去看梅儿嘛?」

    「别老是用同一招!」

    「……老爷,好啦,让人家去看看梅儿嘛!好啦,好啦,瞧,人家都在跟你撒娇了耶!」

    「……」

    「……死鬼,你到底给不给人去看女儿?不给我扁你喔!」

    「……」

    「……呜呜呜,我好命苦喔!嫁了你这种又冷又冰的老公,我……我还是死了算了……」

    「……」

    「……」

    「……」

    「恶羊扑狼!」

    「该死!」

    大野狼厉害,恶羊更凶猛,只一下,大野狼就被恶羊扑到床上去了。半个时辰后,恶羊心满意足地趴在大野狼胸膛上剔牙兼打嗝。

    「老爷,为什么不让人家去看梅儿嘛?」

    「你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告诉梅儿那些她现在还不适宜知道的事。」

    「其实你也没告诉我多少嘛!」恶羊喃喃抱怨。

    「够多了。」

    「那又为什么不能告诉梅儿?」

    「……」

    「好嘛,好嘛,不问就不问嘛!那告诉人家女儿好不好总可以吧?」

    「很好。」

    「很好?好个屁!倘若不是你安在天地会里的卧底通知你,让你十万火急赶来,适时挡下那枚银针,女儿就差点被人家给绑走了,你还说她很好?」

    「没人敢再动她了。」

    「你警告过她们了?」

    「对。」

    恶羊突然狠狠地揪起一把狼毛。

    「玉含烟?」

    「王瑞雪。」

    「哦!」狼毛逃过一劫。「不过皇上真的好小气耶!梅儿好歹也是个公主,他也不派个大内高手什么的,居然派出那种三流护卫,保不了我的宝贝女儿,自个儿还差点完蛋大吉,是怎样,宫里最近很缺人手么?连那种三脚猫也派出来了!告诉你,如果梅儿真的出了什么差错,就算皇上和喀尔喀贝子饶得了他,本福晋也饶不了他,你得帮我宰了他!」

    「他功力不足,这趟来我给了他一颗大还丹,以后就保得住你女儿了。」

    「你保证?」

    「我保证。」

    「好吧!我相信你,那……你真的不给我去瞧瞧梅儿?」

    「不给。」

    「绝对不给?」

    「不给。」

    「……我可不可以背着你偷偷去看?」

    「……」

    「咦?」

    路走一半突然停步,梅儿眼带狐疑地望定某个方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除了互相推挤的人群之外也没瞧见什么碍眼事物。

    「怎么?」额尔德问。

    「我好像瞧见了……」梅儿依然伸长了脖子往前张望。「阿玛和额娘耶!」

    「他们若是有来,怎会不来看你?」

    「唔……说的也是,可能是我看花了眼。」梅儿喃喃道。「我们还是去买西瓜吧!」

    于是两人继续往夫子庙前挤过去,买到西瓜后再租了一艘画舫游河吃瓜。

    「大哥,赈济已经都处理好了呢!」

    「你想离开了?」额尔德问,并递了一条湿毛巾给她。

    放下最后一片西瓜皮,梅儿接过来湿毛巾擦了擦手。

    「我想回广州府,我已经习惯那儿的逍遥自在了。」

    「那我们明儿个就走。」

    不过人在倒楣的时候运气都很背,翌日,梅儿与额尔德甫一踏出江宁城门,迎面便撞上三个目瞪口呆的人。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双方异口同声惊呼。

    然后,对方又多加了一句,「完蛋了!」随即回头张望,恰好见到珍格格数骑快马奔至。

    「终于!」珍格格一见到梅儿便扬起一脸得意,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总算被我给等到了吧!

    梅儿皱了一下眉,随即展开一抹端庄温雅的笑。

    「珍格格,还不见过本公主?」

    得意消失,珍格格愤怒地哼了哼,当作没听见似的扯缰策马进城里头去。

    「她还是会尾蹑而来。」车布登肯定地说。

    「那还用说!」德玉咕哝。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说好不会合的,结果还是碰上了头。」德珠摇头无奈道。「现在怎么办?」

    梅儿看了一下额尔德,再低头略一思索。「还是到广州府,横竖我们住在别苑里,她也拿我们没辙,就算她要住进去也是可以,不过一切得按规矩来,让她自个儿选择吧!」

    因此他们还是按照预定到广州府去,只不过多了几根大蜡烛,恐怕没办法像之前那样自在了。

    人生,总无法十全十美。

    重阳前,他们又回到广州别苑,除了跟德珠姊妹俩学游泳之外,梅儿继续努力种花大业,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德珠姊妹俩陪着她,至于额尔德则是能躲她多远就多远,如果能搬出去的话,他大概会马上落荒而逃。

    倒是车布登三不五时会来陪她磕磕牙,闲聊八卦。

    「……这回任务完成之后德珠就要成亲了,说到她那未来夫婿可真是奇怪,明明整天笑嘻嘻的,却讲不上两、三句话,真教人怀疑他是不是哑巴。」

    正蹲在旧花圃旁修剪花草的梅儿抬头看了车布登一下,后者坐在八角亭的栏杆上晃两腿。

    「比大哥更不爱说话?」

    「没错。」车布登曲起一膝抱住。「呃,提到这,我想问你,小妹,你是不是和老大吵架了还什么的?」

    「没啊!」起身,移到一旁去,再蹲下继续修剪。「为什么这么问?」十几年前种的花草虽然大都因为乏人照料而枯萎了,但有些反而生长得更茂盛,譬如蔷薇,只不过因为缺乏修剪,看上去显得非常杂乱而已。

    「呃,这个……」车布登抓抓头发。「我是觉得你们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奇怪,不如咱们分开走之前那么自然。」事实上,是非常不自然。

    「……或许吧!」

    哈,就说他眼光够精明吧!

    「为什么?」

    梅儿没有回答,沉默好半晌后,头也不抬地反问,「二哥和承贝子是很好的朋友么?」

    「何止是好朋友,大家都说我们是兄弟!」

    「那么好吗?」梅儿低喃。「那你一定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虐待妻子??」

    这回换车布登缄默了好一会儿。

    「?想知道?」

    「废话,」梅儿横去一眼。「不然我问干嘛?」

    「为什么?」

    当然是没安好心眼啊!

    倘若承贝子会虐待妻子的传言是事实,她就可以利用这个借口光明正大的要求皇兄取消婚事了。

    不过这个原因她打死也不能说。「自然是因为我要有所心理准备啊!」

    「准备什么?」车布登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就算他真的有那种怪癖,你是堂堂皇室公主,他也不敢伤害到你头上来呀!」

    「但是我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嘛!」

    「他是什么样的人啊?唔……」车布登想了一下。「他很喜欢看书……」

    梅儿呆了呆,皱眉。

    很喜欢看书的巨人?

    难以想象!

    「……不爱说话……」

    幸好,一说起话来十里远处都听得到的人还是少开口为妙!

    「……不爱笑……」

    没差,反正满脸乱糟糟的胡子,就算笑死了也没人看得出来。

    「……也相当有耐性。」

    最好是,否则随时都要打死人了!

    咦?不对,既然是很有耐性的人,又怎会虐待妻子?

    「既然如此,为何会传出他虐待妻子的谣言呢?」

    车布登深深注视她。「你相信我说的?」

    「当然相信,你跟他那么熟不是吗?又不是不认识他的人道听途说来的话,为什么不相信?」梅儿奇怪地反问。

    「谁知道,」车布登耸了一下肩。「也许我会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所以为他说好话。」

    乌溜溜的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梅儿漾起狡黠的笑。

    「二哥才不敢,否则等我知道事实之后,我会把你整得变猪头!」

    车布登怔了一下,继而失声大笑。「你真是个可怕的鬼丫头!」

    「所以说二哥最好不要骗我啊!」

    「不会,」车布登笑着摇摇头。「我要骗你就干脆不说,说了便不是骗你。」

    「好,那就快说吧!」梅儿催促道。

    车布登沉吟片刻,思考该从哪里开始说起。

    「你知道承贝子的首任妻子是谁吗?」

    「好像听说过,是……」梅儿想了一下。「五叔的三格格吗?那时我还不懂事,所以不太肯定。」

    「也是,那年你应该才五岁,承贝子是十八岁,三格格也是十八岁,而且……」车布登低喃。「她很像珍格格。」

    「那也不奇怪,她们是堂姊妹呀!」

    「不,我是说个性。」

    猛然瞠大眼,「她们……个性很像?」梅儿结结巴巴地说,而后惊叹。「承贝子惨了!」

    「那可不……」

    由于背景强硬,三格格嫁到了婆家照样骄蛮任性到不行,新婚夜便先来个下马威,威吓夫婿最好莫要违逆她、惹恼她,否则她会直接告到阿玛恒亲王那儿去,恒亲王再上告皇帝,届时夺爵罚俸是小事,要你全家人老命来赔罪也是有可能。

    多亏承贝子能容忍下来,为了不想替出征打仗的父亲招来无谓的麻烦,他硬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当夜就睡到书房里去。

    自那而后,三格格自己成天到处乱晃,耀武扬威地欺压夫婿的族人,却始终不给夫婿进房门半步,更不准夫婿管她,这倒也罢了,最令承贝子难以忍受的是,三格格对待几位姨娘也同样傲慢。

    虽说姨娘并不是承贝子的亲生母亲,可也是对他有抚养之恩的人,他怎能容许妻子对长辈不敬,于是当年犹年轻气盛的承贝子为此同三格格吵了几回架,甚至在盛怒之下甩了她一巴掌,三格格一气之下跑回娘家向恒亲王哭诉说夫婿殴打她,闹着说她不回夫家了……

    「殴打?未免太夸张了!可是……」梅儿攒眉思索。「我记得五叔人还挺端正的,应该不会这样就信了她的话吧?」

    「你没猜错,恒亲王是不信……」

    想是恒亲王也了解自己女儿的性子,并不追究那一巴掌,说好说歹又把她给送回蒙古。经此一事后,承贝子也学乖了,他终于了解是三格格根本不想嫁到环境困苦的蒙古,却被指婚许配给他,气不得皇上便恨到他头上来,于是他索性搬到另一厢房去住,并吩咐大家都不必去管她,由着三格格爱怎么闹就怎么闹。

    但蒙古草原生活究竟与京里的优越环境相差极大,除了打猎之外实在没有其他乐趣可言。正巧那时征讨准噶尔的主将被召回京里会商,准噶尔乘机攻进漠北,承贝子匆匆出兵防御,承贝子一离开,三格格便做了一项决定……

    「什……什么决定?」梅儿忐忑地问。

    车布登轻哂。「半年后,承贝子回去,三格格已然身怀六甲……」

    「那是好事啊!」梅儿脱口道。

    「好事?」车布登露出嘲讽的蔑笑。「我刚刚不说了吗?从新婚第一日开始,他们就不曾同过房。」

    梅儿怔了怔。「那……那……」

    「那是内务府大臣阿里衮的孩子。」

    梅儿吃惊地张大嘴,连啊都啊不出来。

    「几经思量,为了保全恒亲王的颜面,承贝子在一个月后对外宣称三格格因病亡故,再过一个月,她以恒亲王义女的名义改嫁给阿里衮。这件事的内情除了承贝子的家人、阿里衮、恒亲王和先皇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哇,好宽宏大度的人!」梅儿赞叹。「不过能嫁给中意的男人,这下子三格格她该没话说了吧?」

    「谁中意阿里衮啊?」车布登翻翻白眼。「她只不过是在找一个最喜欢的男人而已。」

    三格格做的决定很简单,她不要皇上为她指定的男人,她要自己找,所以承贝子一领兵出征,她便立刻启程回京。

    清制规定下嫁蒙古的公主、郡主等回京必须经过内务府请旨,所以三格格就认识了内务府大臣阿里衮。阿里衮年轻又能言善道,很快便得到三格格的赏识,又恰好阿里衮的妻子因难产而逝,寂寞得很,三格格长得也不错,故而两人一拍即合,很快就合到床上去……

    「她怎么敢!」梅儿不敢置信地惊叫。

    「她是料定了承贝子会看在恒亲王的面子上不好把事情闹大。」

    「真……真是不知廉耻!」

    「确实。」车布登深有同感地猛点头。「而且……」

    三格格与阿里衮暗中来往了四个月后即对阿里衮感到厌烦了,于是决定这个男人不够好,她要另外找一个更好的。

    正当这时,她赫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只好匆匆赶回喀尔喀草原,打算想办法把孩子赖到承贝子头上,可惜承贝子不上她的当,也不愿意戴绿帽子,因此她被迫改嫁给阿里衮,而这个男人是她早已厌倦的家伙,想到仍要被「困」在这种男人身边,她自然更是满怀怨怼……

    「她不会是……」梅儿吞了口唾沫。「还想继续找下去吧?」

    「即便是也不容易,恒亲王盯得她死紧,怕她又惹出什么丑事来。」车布登耸一耸肩。「无论如何,那都不关承贝子的事了。」

    「也是。那后来呢?」

    「后来……」

    由于不满承贝子不肯乖乖任由她摆布,「害」她失去找男人的自由,为了报复,她便开始编写剧本捏造事实,把那一巴掌说成了拳打脚踢,把因病亡故说成了被夫婿虐待死,到处传布闲言闲语。

    谣言,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过分!过分!好过分!而且……」梅儿跳起来,不敢置信地大叫,还猛挥花剪。「居然没有人认得出散播谣言的就是三格格本人吗?」

    「请……请小心一点!」头一剪就从他眼前飞过,骇得车布登赶紧跳到亭子里去,免得莫名其妙变成瞎子兼刀疤老三。「你也知道皇亲贵族就是这样,名义是义女,其实是私生女,大家都这么认为,既是如此,同一个父亲,容貌相似又有什么好奇怪?何况她怀孕之后胖了很多,模样多少有点不同,这样更没有人怀疑了。」

    「真是太可恶了,等我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事禀告皇上!」梅儿忿忿道。

    「禀告皇上就不必了,我想皇上也许早就知道了。」

    「就算皇上知道了,」梅儿不甘心地嘟高了小嘴儿。「可是谣言就这样流传开来,承贝子的名誉……」

    「不,当年谣言并没有传得这么厉害。」车布登摇头道。「谣言之所以会流传开来,是在五年后承贝子的第二任妻子过世之后。」

    「那又是为什么?」

    见梅儿进亭子里来把刀剪放在石桌上,车布登才放心地双臂抱胸倚上亭柱。

    「你知道其其格公主吗?」

    「知道啊!蒙古科尔沁部达尔汉亲王的小公主,也是阿敏济公主的小妹,听额娘提起过好多回?!」话落,双眸猛睁。「其其格公主是承贝子的第二任妻子?天哪!她不会跟阿敏济公主一样可怕吧?」

    「唔……该怎么说呢?」车布登蹙眉。「表面上,她是个内向又温柔乖巧的小姑娘。」

    「表面上?」梅儿狐疑地重复。

    「表面上。」车布登点头。「事实上,她的心机深沉又恶劣,以捉弄人为乐,她的内向是虚伪的表面,她的温柔乖巧更是骗人的把戏,平常一副恬静小媳妇的模样,暗地里却不断设计各种陷阱整人,每当人家狼狈地中了她的陷阱时,她就躲在旁边偷笑。」

    他鄙夷地摇摇头。「但是起初都没有人想到是她在作怪,只以为是承贝子的弟弟在顽皮,直至有一回,她的游戏玩得太过火,导致承贝子的妹妹瘸了腿,策凌郡王一怒之下誓言彻底追究,这才查到一切都是其其格公主搞的鬼,她却还辩称她只不过是太无聊找点乐子而已。」

    「好做作,好虚伪,好任性,好顽劣!」梅儿恨恨道。「然后呢?策凌郡王如何惩罚她?」

    「没有。」

    「没有?」梅儿抗议地尖叫。

    「来不及。」车布登摇头。「她根本不担心策凌郡王会惩罚她,照常玩她的整人游戏,没想到在策凌郡王尚未想出适当的方法惩罚她之前,她自己就在设置陷阱坑害人之际,不小心跌入井中淹死了。」

    「??!」梅儿呆了呆,继而喃喃咕哝,「这可不正是自作自受吗?」

    「很不幸的,其其格公主是阿敏济公主最疼爱的小妹妹,她一听说妹妹亡故,痛心之余竟然根据五年前的谣言指控妹妹也是被承贝子虐待而死,无论承贝子如何辩解她都不听……」

    「谣言就是这样渲染开来的?」梅儿喃喃道。

    「没错。」

    「好冤哪,承贝子!」梅儿深深叹息。「这些事先皇全都知情吗?」

    「先皇知道。」顿了顿。「我想当今皇上应该也都清楚得很,所以皇上一即位便想到要为他另行指婚。」

    「原来如此。」梅儿泄气地嘟囔。

    能知道承贝子原来不是虐待狂当然是好事,但这下子她想拿承贝子会虐待妻子的事作借口来退婚的计画便成了泡影。

    车布登若有所思地端详她。「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呃?」

    「这不是你想知道的答案。」害他浪费了那么多口水。

    梅儿静了一下,耸耸肩,车布登见状不禁好奇起来。

    「为什么?」难不成她有被虐待狂?

    梅儿沉默片刻。

    「二哥认为承贝子有可能拒绝这件婚事吗?」

    「没可能!」车布登想也不想地回道。「皇上赐婚,谁敢拒绝?」

    「我想也是。」梅儿沮丧地垂下螓首。

    车布登有点明白了。「你不想嫁给承贝子?」

    梅儿抬眸无言瞅着他,可怜生生的。

    车布登打量她半天,「你……喜欢老大?」突然做出更进一步的大胆猜测。

    梅儿吸了吸鼻子,又垂下两眼。

    「这个……」车布登滑稽地咧咧嘴。「恐怕……」

    「很难。」梅儿叹气。「我知道,但我还是要想办法,我不想一辈子活在痛苦中。」

    眯着奇特的眼神,车布登又凝视她许久。

    「你是个好女孩,或许老天真会如你所愿吧!」

    车布登看得出梅儿与额尔德之间的不自然,德珠姊妹俩却比他更厉害,她们一眼就察觉到梅儿与额尔德之间的微妙感情,因为她们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细心又敏感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以为我可以放弃,」梅儿坦诚地告诉她们。「但现在,我不想放弃了,我要全力争取。」

    「有志气!」德玉拍拍她,然后继续狼吞虎咽梅儿片刻前才做好的茯苓饼。

    还热呼呼的呢!

    德珠则帮着梅儿把各种点心一一排上盘,准备拿出去伺候男人们。

    「可是你想怎么做?」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梅儿苦着脸,慢条斯理地舀两匙茶叶放进茶壶里。「皇上已经同策凌亲王订下这件亲事了,要取消实在不太可能,除非让阿玛去请求皇上,可这样一来,后果便得由阿玛和额娘来承担……」

    「他们不会愿意?」

    「只要是为我们好,额娘什么都愿意,而只要额娘愿意,阿玛向来都会按照额娘的希望去做,但是我不想啊!」梅儿喃喃道。「我不想让阿玛和额娘为我承受后果,更不该用阿玛额娘的痛苦来交换我的快乐,你们不认为如此吗?」

    「我想他们不会……」啪一下打掉德玉又悄悄摸过去的手。「在意。」

    「可我在意嘛!」

    「那你还能怎样?」

    「我……」叹气。「也不知道。」

    「那就慢慢来吧,反正还有几个月时间。」

    「可是如果我一直想不到办法呢?」

    德珠与德玉相对一眼。

    「那就得看你怎么选择?。」

    看她怎么选择?

    如果……如果真是要让阿玛额娘代她去承受那些因她而招惹来的闲言闲语以换取她自己的幸福,这种选择,是不是很不孝呢?

   

第八章

    由于不想没事就让梅儿命人压着她施礼,珍格格自然不会去住梅儿的别苑,她选择住在隔邻的苑园。

    那是属于一位江南大商贾的苑园,珍格格一点名要住到他家,他立刻欢天喜地的高接远迎,恨不得把她供奉到佛堂里头去,好让他四处向人炫耀家里住了一位王室多罗格格,往后他做起生意来不但更容易,说不定还可以来个官商勾……不,官商合作。

    「珍哲,你可有想过,这两年你等于是白白浪费时间,何苦?」

    「我不会让它成为白白浪费!」

    允祁已经摇头摇到没力了。「你现在还能如何?」

    「我要找她的把柄,届时……」珍格格冷笑。「她会后悔对我所做的一切!」

    那也是她自找的呀!

    「你根本无法接近她,怎么找?」

    「不必我去接近她,」珍格格嘴角勾起狡猾的阴笑。「有周大富派他的下人去帮我盯着便足够了。」

    她得意洋洋地在那边想象「美好」的未来,没察觉到自己的未婚夫容恒只在一旁苦思。

    他究竟要如何才能摆脱这个可怕的未婚妻?

    穿过花园,经过竹林,梅儿匆匆走向莲花池,尚隔着老远便瞧见额尔德背手伫立在池畔沉思。

    「大哥,我要去买香料,你想一道去逛逛吗?」

    「……不用了。」

    「哦!那我自己去好了。」

    梅儿才回身,身后便传来额尔德的急呼。

    「慢着!」

    梅儿闻声回眸。「什么事?」

    额尔德眉头打了个结。「车布登呢?」

    「二哥出去了,还没回来。」

    「德玉?」

    「她今天……咳咳,不太方便。」

    「德珠?」

    「正在洗发。」

    「……我陪?去吧!」

    「好啊!」梅儿立刻眉开眼笑地蹦过去想要挽着他的手,如同往昔那样,但,果然不出她所料,他马上飘开三步。

    见她失望地沮丧着脸,额尔德垂眸掩住眼中的痛苦。「走吧!」

    就在这一瞬间,梅儿决定了,决定要把这件事向额娘全盘托出,无论她怎么想,这件事也只有请阿玛出面才有办法解决,纵然这么做是她太自私,但……

    她只想要他一个人啊!

    「格格,格格,有了,有了!」

    抓着周府的婢女,果月拉开大步急奔向珍格格暂居的春风阁,沿路还大叫大嚷着,一见到主子更是欢天喜地──以后格格就不会再拿她们这些可怜的奴才们出气了吧?

    「格格,有了!」

    不过她的说话技巧的确有待改进,这种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话居然说的这么溜,还喊得这么大声,难怪珍格格一听便狠狠地甩过去一巴掌。

    「死丫头,我叫你再胡言乱语!」

    「对不起,对不起,奴婢是说,格格不是要找公……呃,她的把柄吗?」说着,果月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推推周府的婢女。「快啊!玉彩,还不快告诉格格你今儿个瞧见什么了!」

    「哦!奴婢瞧见隔壁那位小姑娘跟着一个男人出来,他们在城里逛了好久,奴婢想他们必定是一对儿……」

    「一对儿?」珍格格双眼大睁,瞳眸里瞬间盈满兴奋的神采。「你怎么知道?他们很亲热吗?」

    「不,他们并不亲热,但是奴婢瞧见那位小姑娘看着那男人的眼神充满爱慕之意,而那男人也不时趁小姑娘没注意时悄悄凝视她,那目光更是深情款款,温柔爱怜……」说到这儿,玉彩双颊忽地飞上两朵桃花。「比奴婢的男人注视奴婢的目光更情深呢!」

    珍格格眼里恶意的光芒越来越闪亮。「?看清楚了?」

    「是,奴婢瞧的清清楚楚的!」

    「是隔壁那位小姑娘?」

    「对,约莫……十五、六岁吧!」

    「那男人是……」

    「那男人长得可俊了,可惜太严肃。」

    「是额尔德?」珍格格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车布登呢!」顿了顿,蓦而狂笑。「太好了,梅蕊,我说过会让你后悔莫及你不信,这下子你该信了吧?哼哼,我要你直接踏入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

    自然,容恒仍在她身边──因为她不容许他离开半步,而且把那阴险刻薄的巫婆狂笑声一丝不漏地接收入耳,他差点就落下眼泪来。

    好,决定了,他要出家当和尚,打死也不娶这个女人!

    由于梅儿又学了好多菜,敞厅里,今儿晌午又是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几人一一落坐,正准备大快朵颐之际,不意珍格格竟然未经通报一路直闯进来。

    「别紧张,我只是来告辞的。」

    珍格格笑咪咪的一脸「我善良无害又友善」的表情,看得大家背脊直发冷,一致公认眼前那副笑容是「笑里藏刀」的表率。

    「告辞?」梅儿小心翼翼地打量对方,实在猜不透对方又打算干什么。

    「对,我要回京里了。」

    「哦!」梅儿点点头,等待她的下文。

    「其实我本来想说直接走人的,可二十三叔老说你我是堂姊妹,实在不应该搞得这么僵,所以呢!我就『好意』来警告你一下?!」

    「警告?」梅儿有点不安。「你要警告我什么?」

    珍格格笑得很猖狂。「警告你我已经知道啦!」

    「你究竟知道什么了?」

    「知道……」轻蔑的眼斜向额尔德,嘴角勾起不屑的纹迹。「你和额尔德之间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关系到何种程度我是不知啦!说不定已有了奸情也未可知,我想这最好还是让皇上亲自来问你比较好,对不?」

    红润可爱的娇靥在瞬息间转为煞白,梅儿睁大惊慌的眼,满脸不知所措,小嘴儿又张又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状,珍格格更是得意。「我猜你原是想让你阿玛为你在皇上面前求情,另外择选其他郡主格格代你嫁给承贝子,过个两年三年后再将你指配给额尔德,没错吧?」

    梅儿心虚地别开眼。

    「真是聪明!」珍格格扬起讥讪的眼神。「可惜格格我已经知晓这一切,回京后我会先行去找太后,如此一来,这件事便不能私了,否则大家都要自行找男人,皇上的旨意谁还听?届时你若不乖乖嫁给承贝子,想想皇上会如何处理?嗯?」

    梅儿抑止不住地抖了一下。

    「对极了,」珍格格咯咯笑得好开心。「小小护卫竟敢妄想染指堂堂公主,不砍头已是便宜他了!」

    梅儿无力地闭上眼。

    珍格格满意了。「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啊!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传言承贝子是个有虐待癖的男人,我想你最好有点觉悟比较好,虽说你是个公主,但他毕竟已有虐死两个妻子的纪录,谁知道他会如何对付你?所以我诚心建议你……」

    珍格格幸灾乐祸的提供一大堆可笑的馊主意,叨叨絮絮地讲个不停,没办法,她实在太得意、太开心了。

    好半晌后,梅儿才徐徐睁开两眼,双眸中已是毫无表情。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是我的问题,不用你多事!」她平静地打断珍格格的「好心好意」。

    没想到她能够那么快回复镇定,珍格格颇意外地眨了眨眼。

    「是吗?不过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得禀告太后,免得你……咳咳,后悔。」

    梅儿倨傲地挺直背脊,抬高下颚。「我绝不会后悔!」

    「最好是!」珍格格嘲讽的笑。「那我就先回去找太后?!」

    待珍格格离开之后,梅儿仍以那副顽强的姿态伫立原地一动不动好半天,没有人看得出她心里在想什么。然后……

    「我们也该回京了。」语毕即径自转身离开敞厅。

    目注那勇敢承载起所有痛苦的纤细背影,额尔德脸上呈现同等程度的痛苦,他忍不住想追上去,却被车布登横臂拦住,甚至连德珠姊妹俩也相继挡到他前头不让他过。

    「不可!」

    额尔德恼火地与车布登相互瞪眼,仿佛正在考虑要不要亲手把自己的亲弟弟撕成碎片,好半天后,他终于恢复理智,无奈地收回愤怒的表情并深深叹了口气。

    「准备回京吧!」

    回京路上,梅儿沉静得可怕,眉宇间掩不住焦虑,一心只担忧太后和皇上会相信多少珍格格的话,进而决定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设法保住额尔德,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额尔德的声音依然好听得令她背脊发麻,还添了抹隐隐约约的温柔。

    两只水盈盈的瞳眸定定凝视着他,梅儿心意更坚定。

    他当然不会有事,因为她绝不会让他有事!

    但此时此刻,她想的不是那件事,她只想到他们已回到京城,分别在即,而这一别将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只能在漫漫长夜里的孤灯下对着自己的影子回味他们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在痛苦的萦怀系念中思念他的音容笑貌。

    所以在这分别前的最后一刻,她最渴望的是他能亲口对她说一句她最想听到的话。

    「大哥,我想你知道,珍格格她说的没错,我……」轻颤的睫毛羞赧地悄悄垂下。「我喜欢你,一直好喜欢好喜欢你,我……」

    修长的手轻掩住朱唇,无言地阻止她继续剖白自己,她怔楞地抬眼注视他,他对她摇摇头,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含蕴在他眼底的深挚柔情却是无庸置疑的。

    于是她扬起凄楚但柔美的笑靥。

    「够了,大哥,这样就够了!」

    「臣妹准备好了!」

    这是乾隆摒退太监之后,梅儿所说的第一句话。

    「准备好了?」乾隆呆了呆。「什么准备好了?」他才想问她为什么提早回来了,她却没头没尾的先讲了这么一句,谁知道她在说什么?

    「准备好嫁给承贝子了。」

    「原来是这个。」乾隆恍然大悟。「不过朕听说你和额尔德……」这是珍格格讲给太后听,太后又质问到他这儿来的谣言。

    是谣言吗?

    「皇兄,请放心,臣妹与额尔德绝无任何暧昧关系,他是个非常尽责的护卫,如此而已。」以为皇兄要论罪了,或许不会罪她,但一定会罪及额尔德,梅儿赶紧提出辩驳。「请相信臣妹,臣妹一定会遵从皇兄的旨意嫁给承贝子,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

    怎么可以这样!

    乾隆双眉飞扬的老高,有点滑稽。「皇妹不想后悔?」

    尽管后悔没关系啊!他早就准备好啦!如果她不后悔的话,他的「准备」不都白搭了!

    最糟糕的是他还会因此输掉他和庄亲王的赌约,那他可就亏大了!

    「不!」梅儿更坚决地否定,她绝不能让额尔德受到任何惩处。

    「你确定你愿意嫁给承贝子?」乾隆不死心地再问。

    「确定。」

    「真的确定?」

    「确定。」

    「十分确定?」

    「确定。」

    「确实确定?」

    「……确定。」她不应该说确定吗?

    「哦……」乾隆有些……不,是非常失望,甚至还有点沮丧。「那婚礼就定在册封皇后礼的三天后,可以吧?」

    「皇兄决定即可。」

    「好,那就这么定了,朕会叫策凌准备。」

    「那臣妹告退了。」

    梅儿徐徐退出,然就在临出门那一?那,忽地又被唤住。

    「梅蕊。」

    梅儿回身。

    「皇兄?」

    「你真不后悔?」

    「不后悔!」

    啧,真无趣!

    「禀太妃娘娘,端柔公主求见。」

    「咦?她回来了?快,快让她进来!」

    喜孜孜地摒退宫女太监,密太妃正想好好瞧瞧久未见面的宝贝孙女儿,谁知宝贝孙女儿一扑上来就埋进她怀里像个幼儿一样放声哇哇大哭,哭得她满头雾水手足无措。

    「梅儿?」

    隐忍多日的委屈与无奈终于崩溃。

    她哭,为了终于能确定额尔德不会有事而放心,也为了再也无法回头而绝望,更为了不能与他共连理而痛苦。

    她必须坚强。

    但这一刻,就让她软弱一点,任性一点,放肆一点吧!

    「奶奶……呜呜呜……奶奶啊……」

    「梅儿,你……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密太妃手忙脚乱的安抚她,却怎么也止不住那哀怨悲痛的哭声,止不住那宛如滂沱大雨般的泪水,只好心疼地任由孙女儿哭湿了她的衣裳,哭哑了嗓子,哭肿了双眼。

    孙女儿向来坚强,到底是什么事竟能使她崩溃至此?

    「梅儿回来了,我要进宫去看她!」

    「不准!」

    「为什么?」

    「因为我说不准!」

    「我偏要去!」

    「……」

    「你你你……你干嘛点我穴道?」

    「在她成亲之前,我不准你去看她!」

    「喂喂喂!你土匪呀你,不准人家去看女儿,又不告诉人家原因,太霸道了吧?」

    「等她成亲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现在嘛?」

    「因为你会忍不住告诉她。」

    「我又为什么不能告诉她?」

    「因为我跟皇上打了个赌,倘若是我输了,我不再提请辞之事,倘若是他输了,他便得准我请辞。」

    「……如果我告诉梅儿,你就会输?」

    「对。」

    「……好吧!你可以点开我的穴道了。」

    「……」

    「我发誓我不会进宫,你也不用告诉我,反正只有两个月不到嘛!忍忍就过去了。不过,嘿嘿嘿,你得答应我,等你请辞之后,你得再带我到江南去玩一趟,而且,嘻嘻嘻,这回我要可爱的金禄夫君陪我,许久不见,真的好想念他ㄋㄟ!」

    「……」

    疯女人!

    薄薄的细雪悄无声息地自枝桠间飘落,远处的红墙黄瓦在雪中不复醒目,空寂的花园,隐隐的风声,交织成一片凄冷萧瑟的景致。

    御花园北方的延晖阁里,如同过去个把个月以来一般,梅儿倚棂望着窗外,不言不语,一动也不动,如果没人理她,她可以这样从一大清早安静到入夜,就像一尊玉雕像。

    「梅儿。」

    悄悄地,一只老迈的手抚上她的头,她回首。

    「奶奶。」

    「梅儿,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不能告诉奶奶呢?」

    因为谁也帮不了她。

    连皇太后都曾私下召唤她去「规劝」几句,要她别让皇上难做,更暗示现在太后尚堵得住珍格格的嘴,但若是她坚持任性而为的话,难保珍格格不会大闹一场,届时头一个遭殃的必定是那个引起这桩丑事的男人。

    皇太后还警告她最好不要让这事儿传入庄亲王福晋耳里,否则以她那性子,肯定会大吵大闹的强迫庄亲王插手管这件事,到时候事情一闹大,恐怕连庄亲王都逃不脱被惩处的厄运。

    所以她只能保持沉默,认命地接受这一切。

    然而一日日过去,她越是认命,心情反倒越平静,心情越是平静,她的脑袋也越清明,她的脑袋越是清明,她就越不想认命,因为不想认命,就突然想到: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可以让她摆脱这件婚事!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只要她努力去想,早晚一定能让她想出办法来。

    于是她开始想,每天一大清早醒来就开始想,想得忘了用膳,忘了睡觉,忘了一切。

    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摆脱这件婚事呢?

    「也真是的,」见她什么也不肯说,密太妃愁眉苦脸的直叹气。「偏生你阿玛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坚持在你成亲前不让你额娘来看你,否则有什么心事,对着你亲娘总说的出口了吧?」

    听奶奶说的哀声叹气,梅儿不经意地瞥向密太妃,这才惊见奶奶竟似苍老许多,连背都驼了,心下不禁惭愧不已。

    她怎能让奶奶为她如此担心呢?

    于是,她立刻收起焦急的心情,刻意装出天真娇憨的模样,还可怜兮兮的嘟起了小嘴儿。

    「奶奶,您真想知道?」

    「当然啊!」

    「好嘛!那梅儿就告诉您。」很夸张的叹了口气,梅儿滑稽地皱皱鼻子。「老实说啊!这两年来梅儿玩得实在痛快,所以就开始不满足了!」

    「不满足?」

    「是啊!奶奶,梅儿还有好多地方没去呢!」

    「这样啊……」密太妃想了一下。「可是应该都差不多吧?」

    「哪是,奶奶,差多啦!」说着,梅儿亲热地拉着密太妃一块儿到炕榻上并肩而坐,又把热茶奉上密太妃手中。

    「瞧,边疆各地民族的生活跟汉人、满人的生活习俗差好多呢,譬如水族,他们的新娘子是由哥哥背到夫婿家去的;还有蠡族,迎亲的新郎在新娘家门口就被水淋得落汤鸡似的,一进门又被锅底灰抹得灰头土脸,面目全非的差点把新娘子给吓跑了,有趣吧?当时梅儿看了都快笑死了!不过最好玩的是……」

    她搬出所有经历过的趣事,再配合夸张的比手划脚,逗得密太妃笑得合不拢嘴,可自己心里却直泛酸。因为……

    即便是与奶奶相处的时刻,也仅余这时候了!

    乾隆二年十二月初四,乾隆册立嫡妃富察氏为皇后。

    三日后,乾隆先在保和殿里大宴额驸与王公大臣们,尔后,全副朝服朝冠的端柔公主向乾隆皇兄行礼拜别后,在侍女扶持下乘上彩舆,由内务府大臣以及十多位福晋命妇乘车随行,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北京大街到达隔着庄亲王府不过两条胡同远的端柔公主府──下嫁蒙古的公主在京都赐有府邸。

    鞭炮齐鸣爆响声中,超勇亲王策凌率领众子在公主府门前恭迎,公主踏着红毡进入府邸,交拜天地后,公主被送入洞房,额驸喀尔喀贝子却被兄弟们硬抓去宴席上灌酒,留下公主独坐床炕。

    良久──

    「嫩古,嫩佳,额驸不知何时才会来,你们俩还是先下去歇着吧!我不需要你们伺候了。」

    「可是,公主,您饿了吧?要不要奴婢们先伺候您吃些点心再退下?」

    屋外,北风咆哮的吹拂着,茫茫的雪花随风飘舞,气温寒冷得几乎可以冰冻人的血;而屋内,红烛泪流映照着典雅的布置,黄铜小鼎冒着袅袅檀香,玉屏风上朵朵寒梅朵朵清幽,气氲沉静雅致,却少了一分喜气。

    「饿了我自个儿会吃,你们下去吧!」

    「是,公主。」

    摒退了两个贴身侍女,房内更显孤寂,红罗盖头巾下,梅儿不禁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

    她不想嫁给承贝子,承贝子又何尝想娶她?

    一次先皇指婚,一次父母之命,承贝子娶进门的两任妻子同样不堪。车布登也曾告诉过她,承贝子满心不愿意又一次任人摆布,连娶个老婆也得由他人决定,可是皇命难违,他比谁都怨忿皇帝有事没事又为他指什么婚,但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里,她不觉同情起承贝子来了。

    第一任妻子蛮横霸道,第二任妻子任性自私,没想到第三任妻子又让他娶到一个心里恋着别的男人的女人,他怎么这么倒楣呀!

    真是可悲!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必须是在这种双方都不赞同这件婚事的情况下,他才有可能同意她在前儿夜里才想出来的办法。

    一个他能够摆脱她,而她也能够摆脱他的办法。

    这个办法说起来很简单,做起来更不难,只要有点耐心,再加上一点演技,这就足够了。

    首先,他们必须先作两年相敬如宾的假夫妻,两年后再给她来个「因病过世」或「难产而亡」,甚至「喝水噎死」、「被豆腐砸烂脑袋」都可以,随他掰,届时两人便可以得回自由各寻所爱,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唉唉!她真是太聪明了,居然能想到这个办法……不,这是承贝子想到的,是他用来解决他第一任妻子的问题的办法,他应该不会反对再用一次吧?

    想来是不会。

    思量至此,梅儿忍不住勾起得意的笑。

    现在只等承贝子回房,她就可以马上跟他提出这个办法,然后两人一致同意,一拍即合。

    问题就解决了!

    她想得太美好了!

    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她的额驸竟然不是单独一个人进新房里来,而是一大票人一窝蜂拥进来。

    居然有人敢闹公主的新房?!

    更糟糕的是,她的额驸竟然喝醉了,醉醺醺得连路都走不稳,虽然她看不见,但可听得清楚一个沉重不稳的脚步声从右边晃到左边,又从左边摇到右边,摇来晃去晃得她头都昏了。

    不仅如此,他连话也讲不轮转,舌头大概已经大到够塞住他自己的喉咙,而且八成连眼睛也看不清楚,因为他一直在喃喃抱怨他的新房里为什么溜进来那么多只猴子?然后忙着赶猴子出去,滴溜溜转了一圈却差点让自己跌出去。

    「公主嫂子,真对不起,老大好像很高兴,多喝了几杯……」

    老大?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个名词很熟悉?

    「明明是大家一起硬把他灌醉的嘛!」

    「闭嘴,老八,没事少多嘴……咳咳,不过请公主嫂子放心,老大喝醉不会大吵大闹,他很乖的,顶多睡上一、两个时辰便会清醒过来……啊!等等,老大,别那么急着爬上床嘛!又不是狗,来,你得先用秤杆掀开新娘子的盖头巾,哪!秤杆给你,拿好……唉唉!老大,不是那里,那是老四的肚脐,上面一点,上面一点……太上面了,老大,那是老七的鼻孔啊……」

    她差点笑出来,忽地又闻一声惨叫,然后是呛咳声。

    「老……老大,你干嘛戳我喉咙?」

    接着是爆笑。

    「老大……别……别痒我肢胳窝了好不好?」

    跟着是呻吟。

    「老大,这是我的屁眼啊!」

    最后是叹息。

    「还是让我来帮你吧!老大,哪,这儿……别晃啊,老大……不对,是这儿……对了,对了,来,慢慢来……」

    终于,红罗巾被掀开了,梅儿惊异地瞠大眼瞧着床前一大堆人,全是男人,而且都很年轻,从十多岁到二十多岁,个个笑咧了嘴,特别是那个最小的,拚命对她挤眉弄眼,像只猴子似的,滑稽又可笑。

    不过最显眼的还是正面对着她的那个男人,一看清那男人的模样,梅儿的下巴猛一下掉到地上去,两颗眼珠子瞪得比龙眼还圆,比见到狗长出猪脑袋更震惊、骇异,又无法置信。

    端整的贝子朝服朝冠,满身的酒味,英挺不凡的俊容红通通的,还眯着两眼拚命想看清楚眼前的景象,脑袋摇来晃去,如果不是两个年轻人扶着他,他早就晃到茅坑里头去了。

    「喂!老大,还不快向公主嫂子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那男人困惑地瞥向身边的人。

    「对,你。」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老婆。」

    「哦!那……我想想……」

    个个年轻人都窃笑不已。

    「啊!对了,我是喀尔喀贝子博尔济吉特.承衮扎布,是……是……奇怪了,我是谁的儿子……」

    爆笑。

    「啊哈!我想到了,我是超勇亲王策凌和固伦纯悫公主的儿子,今年……今年……咦!我几岁了?」

    有人笑到地上去了。

    「二十八岁!」

    「没错,没错,我是二十八岁,然后……然后……我要不要报祖宗八代?」

    每个人都捧着肚子笑到快喘不过气来。

    「够了,够了!」

    「够了?」

    「够了,该喝交杯酒了。」

    「喝酒?没问题,再来三坛也行!」

    再次爆笑,这回连眼泪都挤出来了。

    谁跟他三坛啊!他以为现在是要跟老婆拚酒吗?

    梅儿傻傻地看着他豪迈的一口喝下,也茫然地跟着喝下自己这一杯,然后听他没好气地咕哝。

    「真小气,就这么一小杯!」

    此起彼落的「我阵亡了」声中,那位领着弟弟们闹新房的人才呻吟着连连挥手,嘴笑酸,肚子也笑痛了。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行了?」

    「行了。」

    「很好。」

    「好」字一出口,承贝子便笔直地往前倒,梅儿连惊呼都来不及,他就朝她身上垮下来,好像山崩似的把她压在床上动弹不得。

    简直不敢相信,他当她是床吗?还是当他自己是棉被?

    更不敢相信的是,他才刚倒下来而已,居然已经在打鼾了!

    还有那些家伙,他们居然在某人一声吆喝之后,各自潇洒地拍拍屁股全走光了,任由一个醉瘫了的男人睡在她身上,而且在她耳朵旁边打雷。

    她是在作梦吧?

   

第九章

    三更天,夜仍深,长明灯明亮依旧,古趣盎然的墨玉褛纹花瓶里蜡梅几枝,衬着幽幽素香飘漾,宁静清雅的新房里,不知何时添了好几分喜气。

    承贝子缓缓睁开眼,脑子里仍有些浑沌不清,依稀记得最后一个景象是面前起码有两百个人等着和他干杯,站先头一个的正是他那个最爱起哄,巴不得天下大乱的二弟,然后……

    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杯接一杯不停的喝,喝到晕眩了,茫然了,意识悄然离他远去……

    他不觉泛出苦笑,心里很清楚他们是故意的,因为他们知道他很高兴,也知道他喝醉了会变得很可笑,存心想看他笑话,更知道他虽是无可奈何的喝,却也是心甘情愿的喝,所以,此时不灌醉他更待何时?

    因此,他醉了,醉得……

    天知道他醉成什么样子!

    叹着无奈的气,眼眸徐徐侧向一旁,转注依偎在身旁熟睡的小妻子,见她虽在睡梦中,唇畔仍噙着喜悦又困惑的微笑,他的苦笑悄然转为真挚的深情,温柔地摩挲她浓黑如云的发丝,闻着那淡雅的处子幽香,更觉她清妍甜美。

    突然,她微微蠕动了一下,被子往下落,他本想为她拉好被子,不经意瞥见她裸露在月儿白亵衣外的肌肤细嫩又洁白,宛如羊脂白玉般光滑,曲线窈窕的胴体虽算不得丰腴健美,可也是玲珑剔透婀娜多姿,他不禁眯了眯眼,一阵心荡神迷。

    是酒意仍浓吗?

    这时,她又动了一动,弯长的睫毛跟着一阵轻颤,随即扬起,但在双眸甫一触及他之际即又翩然落下,那含羞带怯的模样更是纯真诱人,致使他迫不及待地俯过身去将渴望的唇深印在她红嫩的小嘴上……

    那困惑,还是晚一些时再来解决吧!眼下,他只想尽快完成他的洞房花烛夜,让她成为他真正的妻子。

    这是他期盼了整整一年的愿望!

    五更天,晨曦初起时,新房里业已是鸡飞狗跳,一片兵荒马乱。

    「嫩古,都拿过去了?」

    「都拿过去了,公主。」

    「数全了?」

    「数全了,公主。」

    「外头有人招呼吗?」

    「哈总管早就准备着了!」

    「那,快,你快来帮我刀尺刀尺!」亲自服侍夫婿更衣完毕后,梅儿立刻坐到梳妆台前让嫩佳替她梳头,自己忙着上淡妆,一边继续吩咐。「嫩佳,伺候额驸先进点食,他一定饿了,还有,冷了就别让额驸吃呀!先热了再吃。」

    于是,甫穿好衣袍的承贝子马上又被请去进食,他执起竹箸,注意到面前摆的是温热的稀粥以及清淡的小菜,最适合酗酒后的肠胃,心下不由得一阵温暖。

    「梅儿,你究竟在紧张什么?」

    「待会儿我得拜见翁姑呀!」

    「那又有什么好紧张的?」

    「有什么好紧张的?」梅儿尖叫着转过身来,不可思议地瞪住八仙桌旁的夫婿,无法相信他竟敢这么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公公,我怎能不紧张?要是他不喜欢我怎么办?要是他讨厌我怎么办?要是他嫌我年纪太小不懂得如何伺候你怎么办?要是……」

    「慢着!慢着!」承贝子啼笑皆非地喊停。「梅儿,你又忘了你是公主吗?」

    「公主又如何?」梅儿忿然转回去。「他依然是我公公啊!我就是会紧张,就是会担心嘛!」

    承贝子摇摇头,放下筷子起身,嫩古忙退后两步让位,他一来到梅儿身后便轻手将梅儿拉起来纳入怀里,怜爱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梅儿,没人会不喜欢你的。」

    梅儿仰起娇靥,不安地瞅着他。「真的吗?」

    承贝子温柔浅笑。「我选择了你,不是吗?」

    眨了眨眼,梅儿羞赧地将脸颊贴在他胸前,欣喜地环住他的腰际。

    「你……笑了耶!贝子爷。」

    浅笑漾深。「不要再紧张了。」

    叹息,「好吧!不过……」梅儿再次仰起娇靥。「待会儿公公那边……」

    「我知道该怎么做,别再担心了。」

    梅儿瞧着他片刻,蓦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打开眸子。

    「懂了,那等你吃好了,咱们就一起上战场吧!」

    战场?

    老天,她是想去砍了她的公公吗?

    大厅里,除了小一辈之外,策凌王爷与侧福晋,以及承贝子的弟弟与弟弟的大小老婆全都齐了,说是等候新妇拜堂赏贺,其实是等着拜见公主。

    不料尚未听见有人高呼:公主驾到,业已见承贝子领着新妇进入,众人急急忙忙起身要向公主屈膝叩安,没想到承贝子竟抢上前拦住父亲,策凌亲王不禁又惊又气,正待斥责大儿子,却已见公主媳妇儿盈盈拜下身去。

    「公公万安!」再直起身来,恭谨地对他言道:「公公,昨日进门前梅儿受您一礼,是因为那时梅儿仍是公主,但此刻,梅儿已嫁进博尔济吉特家,梅儿便是公公的媳妇儿,理该由梅儿来向公公请安,往后也请公公莫再顾忌那种皇家陋规,这儿是博尔济吉特家,而非爱新觉罗皇室,要顾忌,请出了家门再顾忌。」

    闻言,策凌亲王不禁大为惊讶,深深注视她好半晌。

    「她像你额娘。」双眼仍盯着梅儿,话却是对大儿子说的。

    「是吗?」承贝子微笑。「难怪阿玛会思念额娘至今。」

    父子俩相视而笑,梅儿则忙着把准备好的彩缎、精致的鞋、枕等分赠厅中众人,就像个寻常百姓家的新妇。

    尔后,梅儿再请大家移到偏厅去奉茶,她则亲自下厨做点心,甜的,咸的,南方的,北方的,不断的送入偏厅,却老不见她人影。久久后,她才溜到偏厅外,要嫩古悄悄把额驸叫出去。

    「好吃吗?好吃吗?」她紧张地揪住承贝子的衣袖,红扑扑的脸上一片期待之色。

    承贝子温柔地用衣袖拭去她额上的汗珠。「非常好吃。」

    这大寒天的她竟然会流汗,可见她有多认真、多忙碌。

    「那……」她又不安地朝偏厅里瞄去一眼。「他们觉得呢?」

    「我说过……」承贝子啄了她的唇瓣一下,再用手指头抹去她鼻尖上的面粉。「没人会不喜欢你亲手做的点心的,瞧,盘子都已空了八成,我担心的倒是他们以后会常常来骚扰我们,就为了吃你做的点心!」

    「真的吗?」梅儿喜孜孜地笑了。「那公公不讨厌我吧?」

    「他很喜欢你,我想……」承贝子若有所思地望进偏厅里。「十几个媳妇里,他应该是最喜欢你的。」

    「他说的吗?」梅儿兴奋得脸又红了。

    「不,他没说,不过……」他探怀取出一个小绸布包。「这是我额娘的遗物,他随时带在怀里寸步不离身,但现在,他要我把它交给你。托雅和其其格都不知道有这东西,阿玛却要我把它给你,而且是在你进门的第二天,可想而知他对你有多喜爱。」

    「是吗?这是你额娘的遗物吗?」紧捏着小布包贴在胸前,梅儿含泪笑了。「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你不先瞧瞧是什么吗?」

    「不了,无论是什么,它都是最宝贵的东西,我要等回房之后再仔细慢慢看。这会儿……」她匆匆把小布包纳入怀里,再转身待离去。「我得再去多做点,他们人多,那些点心一定不够。」

    承贝子忙拉住她。「够了,你够辛苦了,剩下的交给厨房里的人吧!」

    「不行,这是头一回见面,我总得做得教他们满意,毕竟他们是你最亲的人呀!」

    这是怎样温柔体贴的小女人啊!

    人家娶公主活像迎尊菩萨回家供奉,只担心会得罪高贵的公主招来祸事;而他迎娶公主回家反倒是公主担心惹恼他的家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夫婿讨好婆家人,只望能得到所有人的欢心。

    这是怎样窝心可爱的小女人啊!

    感动的波涛在胸口翻腾,承贝子忍不住又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拥住。

    「感激皇上,是他将你指配给我,让我得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漾着甜美的笑,梅儿依偎在他怀里,满足的叹息。

    「感谢皇兄,是他将我指配给你,让我得着这世间最恋慕的人!」

    大雪纷飞,他们却不觉寒冷,只顾浓情蜜意,你侬我侬,没注意到偏厅窗槛门口不知何时全挤满了人,个个咧着暧昧的笑脸偷窥,一见到两颗头颅迭在了一块儿,立时欢声雷动人人拍掌叫好。

    「好耶!老大,好耶!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两人一惊而分,这才发现自己成为公众展览物,羞得梅儿一溜烟逃回厨房里去,承贝子望着他们无奈地直摇头叹气,不过那些人一回头,欢声马上变怒吼。

    「阿玛,太过分了,居然趁我们不注意把点心全扫光了!」

    面对十几二十张愤怒的脸,策凌亲王却依然一派怡然自得地端起茶盅,连嘴角的糕饼屑都尚未抹去即大剌剌地吩咐,「茶来!」

    霎时间,好几支茶壶一起飞过去,策凌亲王若无其事地一一接收下来。

    「我说要一杯,不是好几壶。现在,茶来!」

    下一刻,偏厅里突然惊天动地地演起全武行来了,盘子飞过去,椅子砸过来,还有策凌亲王的耻笑声和儿子媳妇们恼火的怒骂,王爷侧妃则躲到一旁去纯看戏,端柔公主府一大早便好不热闹。

    原来策凌王爷的严酷不苟言笑全是摆给人家看的,难怪儿子们不怕他。

    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可以畅所欲为。

    「你们统统给我住手!」承贝子狂怒地咆哮。「你们当这儿是哪里?这是我家,不是练武场!」

    说也奇怪,承贝子只一声怒喝,那些没大没小和父亲大打出手的人不仅立刻收手,更惊吓得一溜烟躲开来,有的藏在桌子底下,有的避到花台后,甚至还有两个见势不对干脆逃之夭夭,一下子就不见人影。

    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罪魁祸首」,承贝子两眼严肃地盯住父亲。

    「阿玛,您也太不知自重了,即使梅儿尊重您,您更应该……」

    才听两句,原还故作镇定的策凌亲王已然面色大变,双手捂住耳朵赶紧落荒而逃,丢下老婆儿子媳妇各自四散逃命,就怕又被泛滥的洪水淹没。

    一旁的嫩古眼看偏厅在眨眼间即成空荡荡的战后废墟,不由得惊叹不已。

    「额驸好厉害喔,连王爷都怕呢!」

    闻风而来的梅儿哈哈大笑。

    「没想到贝子爷的恐吓功连公公也怕,真是太伟大了!」

    承贝子横过眼去,梅儿脖子一缩,吐了一下舌头,也溜了。

    别看她,她更怕!

    第三日,不但大人们又来了,晚辈们也跟着来凑热闹,大人小孩一起玩得好不快活,连端柔长公主也兴高采烈的和大家一起堆雪人,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大老远,公主府热闹得好像在过年,只有一人被关拒于门外。

    一个自作自受的人。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因为我要用我高丈八,横三尺的身躯挡住你,」承贝子的语气温吞,表情更是和气生财。「还要用像狮子又像疯子的模样吓死你……」

    「啊!哈哈,那……」自作自受的人尴尬地直咧嘴。「那是……是……」

    「……再用连十里远处都听得到的说话声请你走人,最后呢!我要……」往后退一步,「走一步路把你震到三千里外,所以现在……」承贝子皮笑肉不笑地扬了一下嘴角。「你已经在三千里外了!」话落,大门砰一下在某人面前阖上。

    门外的人顿时傻眼。

    「别……别这样嘛,人家只是开开玩笑嘛,老大,让人家进去啦!人家已经从三千里外回来了啦!老大……老大……老大啊……」

    呜呜,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开玩笑了……

    至少不能对老大开玩笑……

    也不能对公主嫂子开玩笑……

    呜呜,肚子好饿喔……

    寒风在呼啸,雪花片片飞舞,檐沿底下倒挂着参差不齐的冰针,月儿湖面银亮如镜,屋外是冰冷的冬,然而屋内却温暖如春,黄铜兽头火盆里烈火融融,映照着两张神情不同的脸,一张平和宁静,一张喜笑盈盈,还带着点儿顽皮意味儿。

    「贝子爷,他们今儿个不来吗?」

    「不来,闹了好些天,他们也该满意了,除了阿玛之外,老二已带着其他人回塔密尔。」

    由于承贝子的家人都已经了解公主大嫂有多贤慧又可爱,所以他们很识相的回塔密尔去,留给新婚夫妻独处的空间。

    「公公也不来吗?」

    「他有公事待办。」

    承贝子端坐床前,梅儿正在替他梳发编辫子,然瞥见嫩古与嫩佳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他很怀疑身后的小妻子是不是正在他头发上搞什么鬼,譬如梳髻或绑蝴蝶结什么的,想回头看,但……

    「哎呀,别动嘛!这样人家弄不好啦!」

    他静了一下,又见嫩古与嫩佳已近乎忍俊不住,不禁再次蹙眉,旋即猛然回过头去,梅儿惊呼,继而噗哧失笑,他瞪着背后十几根小辫子,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梅儿!」

    梅儿吐了吐舌头。「好嘛,好嘛,人家重弄嘛!」

    叹着气,他转回脸,嫩古与嫩佳掩嘴笑个不停,他咳了咳。

    「你们两个到偏厅准备早膳吧!」

    「是,额驸。」

    两个俏丫头离去后,梅儿又问了。

    「九日回宫谢恩时,我可不可以留在宫里住两天陪陪奶奶?」

    「当然可以。」

    「然后你再陪我到庄亲王府住两天?」

    「可以,而且以后我们随时都可以去看他们。」

    「可是……」梅儿困惑地放下梳子。「我们不需要回塔密尔吗?」

    「皇上要我暂时留在京里,直至你满二十岁。」

    「真的?」梅儿惊喜的绽开笑容。「我们还能留在京里四年?」

    「差不多,就算我们回塔密尔,每年仍是可以上京里来住段日子。虽说现下已有规定蒙古额驸每年仅能来京住四十日,公主、郡主六十日,但皇上恩准我们可以留住三个月,并且照例供给。」

    「皇兄对我真好!」梅儿叹息地低喃。

    回身,他把手贴在她柔嫩的娇靥上。「?值得最好的!」

    见她开心又赧然地抹上两朵红霞,那模样儿是如此娇羞可人,勾起他阵阵热血激荡,不由得顺势压倒她,逐点热吻啄上她的眉儿、杏眼、俏鼻,在梅儿渐渐透不气来的喘息中覆住她的唇瓣,使她呻吟着揽住他的头……

    「贝……贝子爷,你的头发……」

    「待会儿再梳。」

    「早……早膳……」

    「晚点儿再吃。」

    「嫩……嫩古会来……」

    「她会先敲门。」

    「但……」

    「梅儿。」

    「嗯……」

    「闭嘴!」

    年前一个月是最热闹的,家家户户忙着清扫办年货准备过新年,公主府是新装修好的宅邸,不需要大肆清扫,缺的是年货。

    「好啦,好啦,陪人家去嘛!」

    「让下人去办不就行了?」

    「那不同啦!办年货就是要自己在闹烘烘的街市里挑挑选选才好玩嘛!」

    承贝子轻轻叹气。「你想去哪儿?」她这样撒娇,他又能如何?

    「前门大街!」

    「……你是真的想去办年货吗?」

    当然不是!

    毕竟她还是小姑娘,年后也不过十六岁,虽然早熟懂事,但她的本性仍是纯真活泼的,所以他才会容许她撒娇,依顺她小小的要求,而没有一本正经地漫出长江水来「淹」死她……

    呃,或许除了谅解之外,还有份难以否认的怜爱疼惜,使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因为不想看到她失望的表情。

    反正这只不过是一点小事,毋需太过严肃,不是吗?

    前门大街一直是京城里最热闹的街道,虽然细雪依然薄薄的飘落,人潮却一如以往般热络。

    「冷吗?」踩在厚实的积雪上,承贝子细心地为小妻子拢好黑貂大麾。

    「不冷,可是我饿了,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于是他们走进前门大街最豪华的酒楼,因为一、二楼都已客满,只好登上达官显贵专用的三楼,恰好临窗一桌的客人甫结帐离去,两人赶紧各自落坐点好菜,之后梅儿便开始张望四周。

    「我都不认得……啊!那位好像是?贝子的长女纯格格呢!她也溜出内城来玩儿啦?」

    承贝子瞄了一下,他更不认得。「需要去打声招呼吗?」

    梅儿摇头。「不用,我只见过她一回,还是六年前,她可能不认得我了,而且论辈份她得叫我一声姑姑,她还比我大呢,那样好糗喔!」

    「可你又认得她。」

    梅儿突然失笑,然后凑过小嘴儿来低语,「因为她有一双好小好小的眯眯眼,鼻子又塌,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说完又吐了一下舌头,模样俏皮又可爱。「不过她人很好喔!不爱说话,总是静静的听人说,然后微笑同意,笑容好温柔又好温暖,真是人不可貌相。」

    「确实。」承贝子点头赞同,再瞥向其他桌位。「其他大约都是朝臣或各府邸的人,公主久居深宫,不认得也不奇怪。」

    「我也常常回庄亲王府啊!」梅儿反驳。「不过额娘很少去跟人家串门子,也没有多少人上庄亲王府来串门子,嘻嘻!他们害怕阿玛,而且额娘带我出府通常都是出外城,内城里的人认识的反倒少,不过外城认识的人可就多了。说到这,待会儿我带你去见见小七叔,他呀!是……」

    两人聊着聊着,菜来了,他们继续一边吃菜一边闲聊,时而绽出愉快的笑,时而深情对视,旁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非常恩爱的一对。事实上,整面楼层都相当愉快,也是,快过年了嘛!谁能不开心呢?

    不过扫兴的人总是走到哪里出现到哪里,他们才吃了一会儿,楼梯砰砰砰地又上来了两位男女,不上三十,气焰却极为嚣张,后头跟着掌柜的和两位店小二俱是愁眉苦脸。

    「对不起,蓉格格,您瞧,是真的没桌位了呀!」

    格格?又有人溜出内城来了吗?这又是哪一座府邸的格格?

    正抓着一只鸭腿大嚼的梅儿突然停下动作,耳朵瞬间拉长了。

    「叫他们让位!」

    哇,好野蛮,又是另一位「珍格格」吗?

    「这……这……合桌可好?」

    「你这老头子不想活了吗?我是恒亲王府的格格,你敢要我与人合桌?去,叫他们让位!」

    恒亲王?

    梅儿的耳朵拉得更长了,双眸亦不由自主地朝夫婿瞄去,却见他若无其事地兀自挟肉吃菜,没事人儿似的。

    「蓉格格,跟我们一桌可好?」

    就知道纯格格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孩儿。

    「丑八怪,谁要跟你合桌!」

    太……太过分了!

    梅儿立刻将忿然的视线移过去,见那嘴巴恶毒的泼妇是个近三十的女人,五官姣美,不过身材略嫌臃肿,说胖算不上,说不胖也不怎么符合事实,总之,她年轻时必然是个天香国色的大美人,可惜如今已失去女性的迷人风韵,或许这就是她为何会如此恶毒的原因。

    「那,我的桌位让给你?」

    「谁要你的桌位,四周都是人,挤死了!我要……」蓉格格不屑地转动眼珠子。「哪!就那一桌,我要临窗那个位置,快,老头子,叫那两个人滚蛋,本格格就要那个桌位!」

    她指的正是梅儿这一桌,梅儿愤怒地瞪了半天眼,蓦而转回去学承贝子一样自顾自喝酒吃菜。

    打死她也不让!

    掌柜的犹豫片刻,考虑到那桌的年轻男女面生得很,想来不会是多了不起的人,起码不会比蓉格格更难伺候,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堆满笑容趋前致歉。

    「对不起,两位能不能……」

    承贝子侧过脸来正想说话,却被梅儿抢先一句「死也不让!」给堵了回去,他瞥了一下头也不抬的梅儿,知道她有多厌恶如同珍格格那般刁蛮的女人。

    「很抱歉,拙荆尚未用罢。」

    掌柜的脸马上灰成冬天里阴霾的暴风雪夜,呼呼呼卷着狂风,就在这时,那位蓉格格也注意到了承贝子,立刻踩着寸子扭过来。

    「原来是你啊!有虐待狂的男人,你怎会在这里?」

    梅儿惊讶地看了那女人一眼,再望了夫婿一下,又看回那女人,目光已然转变为恍然与憎厌。

    原来这女人就是三格格!

    而蓉格格身边的男人同样惊讶地看看承贝子,再觑向梅儿,神情倏忽起了一阵心虚又慌张的变化。

    完蛋,是端柔公主!

    由于担心她又胡乱发脾气,所以始终不敢让她知道承贝子又娶了端柔公主,谁知道承贝子竟然会带公主出外城,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他最后悔当初瞎了眼和这女人搞上一腿,让自己掉进地狱里永世不得翻身。

    呜呜,人就是走不得半步错路啊!

    「我陪夫人来用膳,蓉格格。」承贝子平静地说。

    「夫人?哈,原来你又……干嘛啦?」

    「蓉蕙,别说了!」那男人惊慌地扯扯蓉格格。「别说了,他现在是……」

    「让她说!」语意冰冷,梅儿仍然盯着自己的碗筷。「我倒想听听她又想嚼什么舌根了!」

    蓉格格是刁蛮,但她并不笨,眼看自己的夫婿阿里衮那一副失措的模样,还有四周那些奇特的眼光,她知道有什么不对了,是承贝子攀上了什么高官贵戚?或者是因为……

    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是谁?是连她也不能得罪的人吗?

    不可能,身分再高贵也高贵不上她这个皇亲,而且瞧那小姑娘那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更不可能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

    「你是谁?」

    「承贝子的妻子。」梅儿看也不看她一眼。

    「我不是问你这个!」蓉格格不耐烦地说。「我是说你是什么身分?」

    「身分真有这么重要吗?」梅儿慢条斯理地调过眼来。「好吧!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阿里衮,告诉她,然后要她依礼来见过我和贝子爷!」

    「是,公主!」阿里衮苦着脸打了个千,再转对妻子低语,心里一边诅咒自己没出息的小弟弟替自己招来了这个到处蔓延的祸水。「蓉蕙,这位是端柔长公主与额驸,你最好快点上前见过,否则……」

    公……公主?!

    恍如青天霹雳,蓉格格顿时目瞪口呆的傻住眼,好半天出不了声,怎么也没料到竟是端柔公主,这下子她可真是撞到铁板了!

    真想继续呆下去,可是阿里衮硬是又推了推她,提醒她现实是避不开的,她暗一咬牙,心念电转,明白自己逃不过这一礼了,先皇已将她从郡主降为郡君,倘若再让公主去皇上耳边咬上几句有的没有的,她敢肯定已非常厌恶她的皇上定会借机再把她降为最低品级的乡君,她可不想落到那种凄惨的地步。

    好吧!忍一时之气保百年之身,大丈夫……不,大女人能屈能伸,为了百年的好日子,她这伟大的女人就忍了这一时之气,没什么了不起的!

    「蓉蕙见过公主。」她不情不愿地福下身去。

    「还有额驸。」梅儿仍不放过她。

    「……额驸。」蓉格格咬着牙根喀嚓喀嚓响。

    「很好,起来吧!」蓉格格一起身,梅儿又说:「这家酒楼已客满,你找别家去吃吧!」

    蓉格格急忙转身想尽快离开这个使她无比难堪的地方,岂料走两步又被唤住。

    「蓉格格,希望你以后务必三思而后言,别乱嚼舌根,我想你也不愿意听到有人传言你是个背夫偷汉子的女人吧?」

    蓉格格抖了抖,几乎是跑着逃下楼去。

    至于掌柜的依然青白着脸呆在原地,怎么也料不到堂堂公主会跑到他这家酒楼来,而他竟然想赶人家走……

    梅儿甜甜一笑。「掌柜的,别紧张,我知道你是不得已的,不过如果你真的不好意思,那就多送盘冰糖肘子来吧!我们贝子爷最爱吃了。」

    承贝子瞥她一眼,没吭声,直待掌柜的离去后,梅儿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贝子爷,你不高兴啦?」

    承贝子眼观鼻,鼻观心地徐徐饮酒,好像没听到似的,梅儿咧咧嘴。

    「贝子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这么做,可是人家真的很讨厌她嘛!」

    承贝子放下酒杯,兀自举箸挟菜放入口中,梅儿苦了一下脸。

    「别这样嘛!贝子爷,我以后不敢了好不好?」

    承贝子依然不睬她,梅儿只好哭着脸给他看。

    「贝子爷,我……」

    竹箸落回桌面,承贝子无奈地摇摇头。「以后不要再这么冲动了。」

    「我发誓!」梅儿忙道。

    承贝子叹气。「快吃吧!待会儿冰糖肘子来了看你怎么吃,那可是你爱吃的,别赖到我身上。」

    结果来的不只冰糖肘子,而是一整桌酒菜,退了也不行,人家不是要亏本了?梅儿想了又想,忽而灵机一动,转头扬声大喊。

    「纯格格,我们叫的菜太多了,你那一桌人也来帮我们吃,顺便聊聊天好不好?」

    自然,这一天他们什么年货也没有采购到,两手空空的回家,不过梅儿和纯格格成了好姊妹,酒楼里其他食客也见识到端柔公主的亲切随和,然后,大家开始相信……

    传言终究是不可信的!

    成婚后九日,无论公主嫁到了什么样的鬼头虾蟆脸,均需协同额驸归宫谢恩──感谢皇上赐给她一个鬼头虾蟆脸夫婿,端柔公主自然也得按规矩来,她入宫行礼,承贝子则诣慈宁门外、干清门外、内右门外行礼。

    当然,这不关亲王格格的事,但珍格格偏就选这日携同夫婿进宫来探望皇太后,其居心不想可知。

    她要来欣赏欣赏梅儿的苦瓜脸。

    「梅蕊,瞧你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皇太后慈蔼地端详梅儿。「想是新婚生活愉快,夫妻恩爱吧?」

    梅儿瞥一眼满脸狐疑的珍格格,没能如她的愿,感到有点对她不起。

    「回太后,梅蕊确是感激皇兄为梅蕊挑了一个良婿,额驸非常疼爱梅蕊呢!」

    「是吗?」皇太后高兴地直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待会儿额驸来了,哀家倒要好生瞧瞧他。」

    「太后,有什么好瞧的,不就蒙古人嘛!高头大马的跟猩猩一样,言语粗鲁没教养,」珍格格终于忍不住了。「哪里及得上容恒,他阿玛是军机大臣,强将手下无弱兵,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何况他人长得又好看,太后您还是多和容恒聊聊,和粗人可没什么好聊的!」

    眼见珍格格笑得好得意又嚣张,梅儿却仅是端庄高雅的微笑,丝毫不准备予以任何反驳。

    事实胜于雄辩,待会儿看了人便可教她当场吐血而亡!

    反倒是皇太后深不以为然地横珍格格一眼。「别胡扯,额驸虽是蒙古人,但他额娘是固伦纯悫公主,听说他模样有七、八分像他额娘,挺斯文的;而且策凌额驸自幼入内廷教养,同皇子们一同念书习字,额驸是策凌的长子,教养最严,哪会差到哪里去,你可别在这儿胡诌乱道,失了你的身分!」

    想贬人反被贬了一鼻子灰,珍格格火气立刻就冒上来了。

    「可他凌虐死了两个妻子啊!」

    「胡说!」皇太后也生气了。「传言不可信,这话你也不懂吗?」

    「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珍格格振振有词地辩驳。「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你这丫头真是任性,」皇太后直摇头。「皇上都说那是谣言了,若是你在皇上面前敢提这话,少不得被斥责几句,别说哀家没警告过你。」

    「但……」

    珍格格犹不想认输,但此时正好太监来通报,她只好暂时闭上嘴。

    「禀太后,四额驸求见。」

    「让他进来吧!」太后说,然后又警告珍格格,「待会儿别又乱说话了!」

    谁乱说话了,她说的是实话呀!

    总之,她今天就是来看笑话的,谁也不能阻止她开口。

    然而承贝子一出现,别说开口了,她立刻化成一尊石化哑巴娃娃,比婚礼当日梅儿初次见到新郎时更错愕,更不敢置信。

    是他?

    居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梅儿微笑漾深,难掩骄傲地协同修长挺拔,卓然不凡的夫婿重新见礼,然后刻意「警告」夫婿。

    「珍格格担心你这粗人说话不知分寸碍了太后的耳,你可得小心一点哟!」

    「公主说的是,臣自当加倍谨慎小心。」

    「怎地你这丫头也跟着胡说,如此出色的男人怎会是粗人?」皇太后赞叹地上下打量承贝子。「瞧,这般高雅出众言语不俗,容恒哪比得上三分呀!」

    珍格格的脸瞬间涨红了,不知是羞?或气?

    这般任性又坏心眼的人,她可是一点儿也不同情!梅儿从睫毛下偷觑着那个变成红辣椒的女人,爆笑在心底。

    吐血吧!吐血吧!

   

第十章

    九日归宫谢恩后,梅儿终于可以回庄亲王府了。

    「得先回宫谢恩,之后才能回去见阿玛额娘,否则人家会说话的。」

    由于庄亲王府与公主府相距十分近,所以小夫妻俩是一路走回庄亲王府的,除了嫩佳与嫩古之外也没带其他护卫。

    「不知该唤王爷岳父?或是师父?或者是王爷?」承贝子沉吟着。

    「阿玛才不在意这些呢,不管他做什么,为的只是额娘。不过……」梅儿满不在乎地说。「我建议你叫他师父。」

    「为什么?」

    「这样额娘就会催促他继续教你武功。」

    果然,承贝子唤了师傅,允禄挑了挑眉,冷哼。

    满儿则拉着女儿上偏厅,边回头催促允禄。「老爷子,人家好歹是叫你师父的,你最好把他的武功教全了,这样他才能好好保护我们的女儿,否则我还是会担心哟!」

    允禄又哼了哼,但还是领着女婿上练武厅去了。

    偏厅里,母女俩嘻嘻哈哈地爬上炕榻,见梅儿一脸幸福的样子,满儿满心安慰。

    「他是怎样的人?对你好吗?」

    「他跟阿玛很像,但又不全像,而且……」梅儿露出羞涩又喜悦的笑。「他很疼我。」

    满儿颔首,再不甚甘心地嘟囔。

    「没想到还真让你阿玛给挑中了,我原以为他那种想法实在是太自恋了呢!」

    「阿玛究竟是怎么挑上贝子爷的?」梅儿好奇地问。

    「老实说,三年前先皇告诉你阿玛要替你指婚时,那名单上并没有承贝子的名字,是你阿玛看了全不中意,才在最后又加上了承贝子。因为……」满儿耸耸肩。「他说你很像我,承贝子很像他,我喜欢你阿玛,你阿玛也中意我,所以你也应该会喜欢承贝子,承贝子也应该会中意你……」

    她翻了翻眼。「真是太可笑了,居然用这种推论来认定你们俩合适,这种想法也只有他会有……」

    「可是……」梅儿盈盈一笑。「阿玛没挑错人啊!」

    满儿沉默了下,然后泄气地一叹。「就是这样令人啼笑皆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摇摇头。「承贝子又是怎么跟你说的呢?」

    「还说呢!」一提到这,梅儿就忍不住嘟高了小嘴儿。「临到新婚夜,我还在想说一定要尽力说服即将成为我的夫婿的人让我也来个诈死,没想到掀开盖头巾的人竟然是他,我整整费了半个时辰才消化这个事实,然后就好气好气……」

    「可是更高兴?」满儿揶揄地瞅着她。

    脸红了,「额娘!」梅儿娇嗔地垂下两眼。「后来他才告诉我,三年前阿玛去找他,说他被阿玛挑中作女婿,所以阿玛要教他武功好来保护我。不过阿玛愿意给他个机会,他在护卫我到江南满一年之后,倘若他不喜欢我,他可以拒绝这件婚事,届时阿玛会设法解决这件婚事……

    「但如果他喜欢我,在这两年之中他绝对不能让我知道他的身分,直到成亲,否则这件婚事也会取消。我不懂的是……」她满眼是困惑。「阿玛怎会知道我会提出到江南的要求,又为何要提出那种条件呢?」

    这种条件实在可恶,害她的亲亲夫婿受到那么多折磨,因为隐瞒她而感到罪恶感,更因为要压抑自己想要告诉她实情的冲动而感到痛苦。

    满儿嘲讽地又翻了一下白眼,「因为你阿玛够了解我,换了我是你,我也会提出那种要求,所以他认定你同样也会提出那种要求,你够像我嘛!」不情愿地哼了哼。「至于那种要求……」

    她想了一下。「我想是根据他的经验吧!太顺利的感情需要长久时间培养,而且不一定牢固,而我和你阿玛的感情进展是非常快速又激烈的,因为我们经历过太多的困难与折磨,然而这样的感情才能如此深刻又长久,所以他认为你们之间也需要加上一点困难,以增强你们之间感情的韧性。而且……」

    耸一耸肩,她又说:「想也知道,倘若你知道他的身分,他又有非娶你不可的压力,双方就无法自然的相处,自然的了解对方,自然的接受彼此,你说对吧?」

    「确实。」想都不必想,梅儿点头同意。「真没想到阿玛能考虑到那么多,而且他的预想都是正确的呢!」

    「你阿玛是很厉害的!」满儿得意地说。「还有啊!那次承贝子诈死也是你阿玛指使的,说是要看看你们的感情进展到何种程度,顺便也替你们之间加点『料』进去刺激一下,所以他就很酷的对承贝子说:死给她看!」

    「难怪!」梅儿一脸恍然大悟。「我就说嘛!贝子爷根本不像会做那种事的人嘛!」

    满儿忽地困惑地蹙了一下眉。「我说,你为什么老叫他贝子爷呢?」

    眨了眨眼,「额娘又为什么老叫阿玛老爷子呢?」梅儿顽皮地反问。

    满儿怔了怔,失笑。「你这丫头,居然学我!」

    「何况承衮扎布这个蒙古名字叫起来好拗口,我不习惯。」

    「那就叫他额尔德嘛!」

    这回换梅儿怔了一下。「咦?那也是他的名字吗?」

    「是他过世的额娘为他取的满人名字。」

    「我还以为是假名字呢!」梅儿喃喃道。

    满儿笑笑,握住女儿的小手。「你幸福吗?」

    「幸福!」梅儿衷心地说。

    满儿怜爱地拍拍她的手。「这样就好,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和你阿玛到江南去玩了。」

    「阿玛要带额娘到江南去?」梅儿惊呼。「他哪有时间?」

    「所以我说你阿玛厉害嘛!」满儿又得意起来了。「他跟皇上打了个赌,皇上输了,只好准他请辞,过年后他就自由啦!」

    「真的好厉害喔,阿玛!」梅儿赞叹。「可是弟弟妹妹怎么办?」

    「大的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两个小的正好进宫去陪你奶奶。」说着,满儿蓦而两眼一亮。「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我们?」她已经去过了……

    「你不是说不记得另一个阿玛究竟是怎样的吗?」满儿挤眉又弄眼。「这回你可以瞧见了喔!因为你阿玛答应这回要让金禄陪我,如何?有兴趣吗?」

    「金禄?真的?」梅儿兴奋地跳起来,还尖叫。「要,要,我一定要去,贝子爷如果不肯,我死哭活赖也要让他肯!」

    满儿哈哈大笑。

    「这回你就可以瞧见你阿玛的金禄究竟有多可爱了!」

    可怜的金禄!

    练武厅里──

    允禄一如以往,冷着一张清俊的脸负手凝注承贝子演练剑招。

    好半晌后,承贝子收剑停手,谨立一旁等候师父的指正,但允禄却沉默了好半天不吭声,他也不敢妄动。

    好不容易,允禄终于开口了。

    「额尔德。」

    「是,师父?」

    「你爱梅儿吗?」

    「我爱她。」

    「有多爱?」

    「……倘若她要我的命,我会心甘情愿给她!」

    他就是要听这两句!

    允禄满意了。



    终曲

    为了体恤下嫁蒙古的公主们对迥然相异环境的不适应,朝廷会在公主下嫁的草原上建筑高规格的公主府邸,配备齐全的家具用品,设置侍卫及各种服侍人员,并给予丰厚的年俸,以期缩减公主们在新居与京城生活间的差距。

    但在北蒙塔密尔的端柔公主府邸内,住的可不单只公主一人,而是超勇亲王一大家子人全挤进去了。

    每日从早到晚,公主府邸内总是一成不变的闹烘烘,那边吵过来,这边就闹过去,还有人打架,父子、母女、夫妻、兄弟、姊妹,甚至主仆,随时随地都有人制造新高潮,热闹得不得了。

    这会儿,正在营建高潮的是承贝子……不,乾隆四年他已被晋封为亲王世子并赐杏黄辔,不再是贝子了。

    严肃地绷紧了下巴,世子匆匆走在花园小径上,因为他的妻子逃到这来了。

    不远处,世子福晋更是慌慌张张地埋头狂奔,因为她的夫婿正在追缉她。

    女人怎么逃得过男人呢?

    幸好,府里的人都很同情她,不断暗中帮助她,可惜大劫注定难逃,女人终究被男人逮着了。

    「终于找到你了!」世子正正挡在妻子前头,面无表情。

    「哈哈,」左右张望已无处躲,世子福晋只好拚命打哈哈。「老爷子找我什么事呢?」

    两手往后一背。「我有话同你说。」

    话?

    是洪水吧!

    世子福晋脸色开始发绿。「能……能不能明儿再说,现下我……」

    「不能!」

    世子福晋瑟缩了下。「晚么晌儿?」

    「现在!」

    「待会儿?」

    「眼下!」

    世子福晋已是一脸哭样。「可是……」

    不予理睬妻子的求饶眼光,世子开始发难。「所谓长兄如父,长嫂若母,虽说你年纪比弟妹们都轻,但毕竟在宫里受过伦理纲常的熏陶,训以妇德女德,理该是……」

    黄河又缺了口,哗啦啦啦地淌个没完没了。

    世子福晋深垂螓首,咕噜噜噜冒水泡,四周暗影处处躲满了人,包括「超勇」亲王在内,却个个都见死不救。

    别怪他们太狠心,是洪水太泛滥,他们害怕遭受池鱼之殃。

    「……不阻止她们胡搅蛮缠,竟还敢带头起哄,简直……」

    世子福晋正在考虑要不要下跪求饶?

    「……三番四次劝告于你,始终当作是耳边风,你究竟拿我这夫婿……」

    跪吧!

    世子福晋终于决定撇下颜面「置之死地而后生」,看看是否能「苦尽甘来又一春」,最后来个「圆圆满满过一生」。

    幸好苍天终是可怜有心人,世子福晋已经准备好要来场好戏,忠心俏婢嫩佳不怕死地及时赶来救驾。

    「公主,三阿哥哭着呢!」

    呜呜,还是嫩佳最忠心。

    「老爷子,儿子准是饿了,妾身我得赶紧去喂奶了!」挟着奶娃令,没胆的女人又想落跑。

    世子依然面无表情地睇视她片刻。

    「去吧!」

    如逢大赦,世子福晋眉开眼笑的猛谢恩,然后回头就跑,正想说逃过一劫了,没想到夫婿竟然亦步亦趋地紧随在她后头。

    他想干什么?

    忐忑不安地拚命咽口水,世子福晋笔直望向前方,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就怕看出祸事来。

    很不幸的,不管她看或不看,灾难终究要临头。

    世子福晋进了阿哥房,世子也跟着进了阿哥房,然后把大阿哥、二阿哥和大格格全赶出去了。

    世子福晋心惊胆战地抱起三阿哥坐上床沿,世子也拖了张凳子来坐在床前。

    世子福晋愁眉苦脸的扯开衣襟喂奶,世子也一本正经地继续下半场的洪水。

    「刚刚说到哪儿了?」

    「不……」

    「啊!对了,三番四次劝告于你,你始终当作是耳边风,告诉我,你究竟拿我这夫婿……」

    咕噜噜噜噜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