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不少事。
傅庭炜自成功窃取到“南方科数”投标计划书以后一举中标,忙忙碌碌里我提议的网站也得以开通,内容又丰满了不少,与此同时严峻的父亲严律维意识彻底恢复,傅庭煜便在严峻这一学年结束后将他的学籍转回了老家,自己也做好了移师的准备。
走以前她把我叫去好好谈了一回。
那天我到得早了点,她的晨会还没有结束,秘书奉命将我引进她的办公室等候。
她的珠宝公司管理部位于这座写字楼的30层,自落地长窗望出去车如甲虫人如蚁,都在辛勤地蠕动着,拜傅庭煜所赐,如今我也勉强算是其中一份子了。
“在想什么,这么严肃?”
我回过神来:“找我有事?”
“是啊,过来坐,我就快走了,想听听你对庭炜那边下一步工作的打算。”
“大致情形你都清楚,他十分卖力,同时有好几个项目在开工,很有些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傅庭煜笑:“真是生动。”
“我认为上市的事应该可以列入日程了。”
“我今天找你来就想谈谈这个。”
是吗?恐怕不是吧,但我仍是顺了她的话题说下去:“找ST或PT借壳是捷径,之后再往大陆以外拓展可以省不少力气,但得有真正的行家来操作。”
她点点头拿出一个文件夹给我:“你看看这几份简历。”
“都准备请?”好家伙,全是行中翘楚。
“当然不是,一两个就可以了,我准备找猎头公司出面。”
“能力当然重要,但至要紧的是人品可靠,庭炜有意将上市与收购‘鑫恒’同时进行。”
“那么心急?”她扬起一道眉。
“是的,一副公报私仇的模样。不过我倒是并不反对,一明一暗运作起来相互可以有个策应,即便失败也不至于打草惊蛇,还可以为将来打些基础。”
傅庭煜沉吟了一下:“按说现在倒是个机会,趁着傅庭烨说服傅远往IT业转向资金频繁调拨的当儿,或者可以弥补‘鑫源’在实力上的弱点。”
“你会出面支持吗?”
“暂时我会按兵不动,这一次胜算不大,‘鑫源’还太嫩。况且我们并不是要拼着鱼死网破毁了‘鑫恒’。之所以给小炜的公司取‘鑫源’之名就是为了将来兼并时名正言顺,如果‘鑫恒’抽水抽得太厉害或是变成为包袱的话,小炜接手还有什么好处?!”然后她话锋一转,“阿陈,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就准备一直在小炜那儿做下去了?我的意思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要你一直牵扯在我们的家族恩怨里实在有些委屈你,这恐怕是趟永远滤不清的混水。”
终于说到正题了,亏得她兜了那么大个圈子,我看着她,慢慢似笑非笑地开口:“傅姐,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呀?”说完我又有些后悔,也许是人就会有点小人心态,近则不逊,十分难于克制。
还好处得比较熟了,她并没有介意我的揶揄:“小炜他成长得很快,眼见着就可以脱离我的扶持独立起来,届时我再要掌控他只怕就会吃力不讨好了,所以趁着现在我还有一定影响力,我得将他的发展方向尽量摆正,尽可能杜绝所有的歧路。”她停了停,似乎在考虑措辞,“你这么聪明,阿陈,不会看不出小炜对你的依赖与情感走向。当然这不关你的事,这是他的情结,说起来恐怕始作俑者还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只是,小炜能有今天很不容易,你我都花费不少心血,我想你与我一样不希望他重蹈覆辙。”
我喜欢她的坦诚,于是不再捉弄她:“傅姐,你不用担心。我其实早在筹划脱身,原计划再观察他一段时间到年底递交辞呈,不过以他近来的表现我认为已足可以向你交代了,所以我已决定提前请辞。”
吃了我的定心丸她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可惜小炜是个男孩子,否则嫁于你不知省我多少心。”
我笑,还真是不错的姻缘。
仿佛迷惑于我的笑她有些怔忪,我只好出声唤醒她:“傅姐,还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了,噢,对了,我现在就付给你遣散费。”
“傅姐,公司于此一项有明文规定,家豪无功不受禄。”
她刚刚回神时飞红的脸色渐渐恢复正常,语气却又激烈起来:“你敢说你无功?!”
我对牢她诚恳地说:“不错,傅姐,这一年多来我对庭炜是有一定帮助,但对他有帮助的人不止我一个,并且他有今天的长进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努力与天分,而我本人也藉着这份工作找回了自信,所以我们不要这么谢来谢去的好不好?”
她避开我的目光沉默下来,半晌才说:“家豪,我还有个请求。”
“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小炜将来对你做出什么不懂事的事情,请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
“一定。”反正相处的时间也不会很久了,我应允得很轻意。
33.
傅庭煜在暑期的一半时就带着严峻和杨妈撤退了,严峻非常不舍得我,连着几天缠在我身边闷闷不乐,直到我把电邮地址写给他并保证一定同他保持联络。走时我将那只音乐盒子送予了他。
接替杨妈的是庆叔,对傅庭炜有着一半抚育之恩的老管家。那是个干皱的老人,我开始估计他有70余岁了,可是后来见他打扫庭院的劲道又推翻了原先的观感,他的身体非常硬朗,平常话不多,手脚干净利落。本来傅庭煜还想把小娟留下,但傅庭炜有了庆叔就谁也不要了,只另外请了两个钟点工来给庆叔使唤。
其实象庆叔那样在东家终老也挺好,我并不介意做仆佣或是家臣,但是傅庭煜说得对,傅家是个泥潭,我水性不高,难保不被淹死,所以我选择离去。
这一年的中秋节也是我在傅家度过的第二个生日,傅庭炜早早便邀我与他一同过节“姊姊走后你都很少回家,今天过节回来陪陪我好吗?我让庆叔准备了螃蟹。”
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他说,下班后便搭了他的车一同回到别墅。的确自从傅庭煜离开后我便极少回这里,一来贪图上班方便,二来也是想让傅庭炜慢慢习惯我的疏离。他虽然抗议了几次,但拗不过我的坚持又受不了一天三顿和我吃食堂,加上贪图庆叔的照顾,所以这几个月他一直独自往返。
熟悉的庭院保持得很洁净,只是人丁减少免不了一股子萧索味道。
希望我今晚要宣布的消息傅庭炜接受得来。
饭厅里果然摆了一桌子膏满黄肥的螃蟹,热气腾腾,还有早就温下的绍酒,记得小时候每次吃完这东西都要用菊花叶子拭手才能去除腥味,今晚用什么?
他冲我举杯:“祝你生日快乐!”见我意外他很得意:“我看了你的资料,然后查了万年历,知道你是中秋节生人。来,干了这杯。”
真是孩子心性,不过我没有扫他的兴:“那这第二杯该贺你生意兴旺发达。”
“好啊,好啊。”他很开心又一饮而尽,俊秀的脸上开始浮出红光,“其实我也没料到公司的发展会这样顺利,比如那个医院的管理软件原本还以为会推得很艰难呢,谁知走通了卫生系统的路子订单立刻源源不断。”
“是啊,厂里的生产任务已排到明年底,中心又在尝试电脑游戏的开发,接下来你完全可以专心于上市的事了。”
“还有收购‘鑫恒’。”他狠狠地嘬着一只蟹的膏脂,“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操之过急,这次只要能收罗到市场上‘鑫恒’30%的股票我就满足了,然后我会一个接一个给傅庭烨下套,总有一天他会落入我的掌握。”
“再然后呢?腌熟了他来下酒?”
“家豪哥,你又取笑我。”他拿螃蟹脚扔我,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对了,家豪哥,‘鑫源’上市以后你想做什么职位,我仍然希望你做我的特助,不过我会给你一部分股份让你进入董事会可好?”
“不好!”
“为什么?”
我没有抬头,努力地将一块完整的蟹螯肉剔出来:“我认为你早已不需要特助,比较需要的倒是一个能干的秘书,象黎藜那样的。”
“你让我挖老刘的墙脚?”
“你不挖,别人也会挖,何必便宜了外人,老刘早已罩不住她了。”
“也是,以她的能力窝在老刘那里的确有些委屈,那么你呢?你想干什么?”
“我嘛,去郊外租块地种花。”
“噢。什么?!”他一下反应过来停下所有动作盯着我。
“你已经听懂了。我的意思是卸甲归田。”我平静地回应他的反问。
“可是,为什么?”他显得很疑惑。
还好没有哭天抹泪,我是真怕他哭。将一蟹壳剥好的膏肉递到他跟前,我说:“庭炜,你已经长大成人,立身处世是每个男人应尽的本分,希望我是你这一生最后一个‘保姆’。”
他静下来,慢慢的将一壳蟹肉吃完,抹抹嘴开口:“那也用不着离开公司,‘鑫源’需要你这样能干的员工,而且中心最初的创业经营你功不可没,这里也是你的事业啊。”
“抱歉,庭炜,我志不在此。”
“但是你一直做得很好!”他不肯放弃。
“冷暖自知,庭炜,我已觉越来越吃力,其实我并不擅长处理过于复杂的人事业务。”
他再次沉默,一口一口地喝着杯中酒。直到庆叔来换上几只刚出锅的热蟹他才又抬起头来:“好吧,不过可不可以等到年底,我需要些时间调整工作安排。”
“当然可以,应该的。”
“谢谢你,家豪哥。”
他的冷静让我有些不放心,是以仔细看了看他,但是他的眼色已不是我所能看透的了,也好,求仁得仁,只要他没有过激的反应我便别无所求了。
34.
傅庭炜待我一如既往,起初我还暗自紧张,怕他突然发作,为此还专门在别墅住了一阵子,但他绝口不提此事,而且忽发奇想开始装修地下室,说是要好好利用,看起来工程量还挺大,不停的人来人往敲敲打打。
时间久了我也就放松下来,他处理得很好,看来我总算没有辜负傅庭煜的委托,可以安心离开了。
圣诞节的时候公司开了个联欢会,也算是大家一年辛劳工作的庆功会,傅庭炜当众宣布了我的离职,但并没有交代来龙去脉,同事们也没有多问,虽然平日里大家相处得不错,但我在公司并没有过从密切触及私隐的朋友,而且一开始他们便认为我与傅家的关系不一般,从对话我发现他们都断定我被调往了傅氏的别家机构。
发年终红包时傅庭炜递给我一张提款卡:“密码是你的手机号码后六位,真的不打算再考虑一下了?”
我弹弹那张卡轻松地说:“我已经谈了几块地,面积都不太理想,这下好了,可谓雪中送炭。”
“家豪哥,如果你有自己的寓所你喜欢卧室什么色调?”他应景地笑笑,开始罔顾左右。
“没想过,蓝灰色或者?”我随口答道然后扬起红包调侃,“怎么?你不是在暗示这里的数目已足够我置业了吧?”
他不响,暧昧地凝视我,眼中隐隐有光芒闪动显得整个人有丝邪气。慢着,邪气?这可不大象他,许是灯光的关系,我摇摇头,反正明天就离去了,不再想费力气探究他的情绪心理。
或者过若干年我会再跟他做回朋友,但不是以现在的交往模式。
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尽管过得很节省,但比起当初搬进傅家这两年我仍是囤积了不少身外物,光是西服衬衫就有若干套,减了又减还是撑满了一只新买的大皮箱。
第二天我小小睡了个懒觉,醒来已一室阳光。今天的安排就是搬家,我租定了一间公寓,与另两个人合住,三室双卫,条件不错。经过几年积累调整,我终于在精神和物质上做好了开始新生活的准备,开个花卉公司是我的初步打算,若经营得下去就拿来做一生的职业,我并没有踌躇满志的感觉,但确实有种新生的欣然。
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我利索地梳洗早餐完毕,打电话定下出租车,正等待的当儿电话响起。
“谢天谢地你还没走。”是傅庭炜。
“怎么了?”不知为何我有些烦燥。
“家豪哥,我有份文件丢在家里了,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我知道你今天约了搬家,但事情真的很重要,就耽误你一下下好不好?拜托了嘛。”我被他极尽央求的语气逗乐,有好几个月他没跟我这样以熟卖熟纠缠撒娇了,真是长不大。
按他的要求找到文件:“既然重要怎么还会忘了!”
“唉,昨晚拿回来想最后再斟酌斟酌,谁知今早走得急给忘了。家豪哥你能不能不走了?你看才第一天我就丢三落四。”
“狡辩!平常也没见你这么爱忘事。”我没好气,“说吧,要我干嘛?”
“这是跟‘鼎华地产’的合作计划书,他们新承建的一座数码大厦想请我们做内部管理软件,是个大买卖。本来说好今天将计划书送过去的,结果让我给丢在了家里。你能不能立刻给他们送过去,我刚刚已经打过电话说路上堵车会耽误一会儿。”
“好吧,告诉我地址。嗯……,送到后我会让他们给你电话确认。”
“家豪哥?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他的语气有些迟疑。
不是很急吗?怎么又不急着挂电话了?我沉吟一下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他两句:“没什么了,我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心想事成,只要别再象今天这样心浮气燥脚下无根就行了。”
“我会的。家豪哥,谢谢你。”
“鼎华”总部位于本市商业区的一座高档写字楼内,我坐出租赶到已是中午11点多,急急冲上18层向前台报明身份来意,那位端庄典雅的小姐立刻客气地请我稍候并打了个内线电话,不大一会儿就有个被她称为谭工的中年人出来领我进入办公区。
来到他的办公桌前我依他的招呼坐下,趁他低头翻阅资料时我四下张望了一番,得到的认知是这间公司颇具实力,看来傅庭炜又抓着个大客户。接着我又开始观察整个办公区摆放了哪些花草盆栽,因为以后这类大公司及写字楼的物业管理也将是我的主要客户。当然,开始的时候我会先开盘花店,做点小的零售批发,等有些基础以后再开始基地租种。店面我已经相中,准备明天过去付定金,价格好象还有些余地,我打算再同业主谈谈。
“陈先生?”
我的美好计划就此中断。
“没事了吧?可否给我们傅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好的,稍等。”
我见事情办完便同他打招呼告辞,他坚持送我出来,刚走几步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我连忙请他自便不用送了,他歉意地冲我点点头反身去接。
就在我快出大门时又被他追出来叫住:“还有什么事吗?”我今天还要搬家呐!
“是这样,我们老板想请你过去谈谈,就在隔壁。”
无奈之下我只好随他进到独立的总裁办公室,立刻有秘书小姐上来冲茶倒水:“老板的会议这就结束,麻烦您略坐一下。”
这间公司的员工恁般多礼,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我只得耐了性子坐进沙发。
五分钟后门外有脚步和说话声传来,熟悉的感觉让我疑真疑幻。不是吧,这么巧?
35.
屋门被打开,前后脚进来两个男人,后边紧跟着刚刚那个乖巧的秘书,他们正说着话并没有望向我:“老常,上次的铁艺事故你们处理得不错,不过我希望这样的低级错误不要再犯。这次的预算我初步看过,审核后没问题的话,头款会立刻下拨。”
“这次投标投得很辛苦,幸亏总部全力支持,不然肯定输给‘新地’。”
“恐怕以后还会交手,所以这一次你们一定要全力以赴。签在哪里?”
真不公平,岁月在他身上就是气度风华,在我却是风尘颓败。
“好了,老常,我今天有客,其它的事我们晚些时候再谈。小柳,你送两杯咖啡进来,记得别让人打扰我。”
甘苦香浓的咖啡味道瞬间萦满一室,恍惚间将我带回到16岁的那个雨季。
我诧异于自己的冷静,原来一切真的已经过去。
我看向他:“年总找我有事?”
“阿豪,你,过得,还好吧?”
“好。”
看着他宽阔的前额、微霜的鬓角,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当日陷落的原因,即便时光倒流我想我一样在劫难逃。
他不再说话,深沉的目光徘徊在我的脸庞身上精锐依旧。
我轻咳一声,他回神站起,挺拔的肩背临渊的气势,其实,从来他都不曾改变,一直以来变的是我。
渐觉压力我端坐不动,他来到我面前微微俯身,温暖而干燥的手掌抚上我的面颊,饥渴已久的肌肤竟有些眷恋这久违的触碰,我闭了下眼以不变的声音开口:“如果没别的事,家豪告辞了。”
“阿豪,你也任性得够久了,该回来了。”
温和的口吻掩不去强势的气息,我仰起头微笑,从容不迫。
太迟了,我的爱已成为往事。
从大厦出来虽然有些意外他的轻易放手,思绪却仍是转向了搬家琐事,辨明方向我走入地下通道,从街那边打车方向顺一些。
天气很冷又是上班时分甬道里行人不多,我匆匆而过,上到对面台阶时有个人迎面冲下,我躲避不及被他重重撞到左臂,对不起声里我开始天旋地转,最后的知觉是倒在那人的怀里。
我是被冷水泼醒的,知觉一恢复立时惊得几乎没了心跳。
我的双手被吊直在头顶,双足也被微微分开固定在地上,虽然不觉寒冷但空气的流动让我意识到身上寸缕未着。
“怎么还没醒。”
“阿东,你的药量是不是用的太大了。”
“拿杯冰水来。”
这第三句话让我陡然睁开双眼,不是因为内容,而是这个声音我识得。华采苹。上帝,今天是什么日子?
“瞪着我干嘛?不认识了?”的确,若不是先听见她的声音,我决计是认她不出的。眼前这个面孔黄胖、眉眼虚浮的老女人哪里还有半分当年的明媚艳光。太过震惊让我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是什么原因令得一个足以美到七老八十的贵妇在不到十年间凋零残败褪尽颜色?还有,她为什么要绑架我?
她接下来的动作解了我的一部分疑惑。一块玻璃板,一个细直的吸管,一堆白色的粉末。
从毒品的快感中平静下来,她再次开口:“放心,我会让你做个明白鬼。不过先得让我过过瘾。”
黑色的鞭影在我身前身后的两个男人手上呼啸,皮开肉绽的痛让我失声惨叫,一声声一下下我听见自己尖利的声音渐渐嘶哑低沉直至变成反射性的哼吟残喘。眼前已是一片溷浊,感官世界里只剩下了疼痛的抽击。
不知过了多久,当锉磨我神经的鞭声不再能给我火灼般的皮肤以更强烈的刺激时,他们停了下来。当然我不会天真地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好似证明般,后庭在下一秒传来的撕裂性侵袭让我低垂着的颈项猛地向后拉直。
不!不要!我不要以如此丑陋的方式死在这群丑恶的人手里,在我正准备重新开始的时候。无论是谁,请救救我。
求生的意志从没这么强过,我无声但倔强地承受着来自身体上的戕害。
36.
“咦?你这里好象不中用诶?”
感觉到华采苹冰凉的手指攥住了我的脆弱不住上下撸动,我睁开双眼。
“那时你就只用後面满足年丰吗?我竟不知他有奸尸的喜好。”
我重新闭上眼睛,想羞辱我她已经做不到了,在她多年以前粉碎了我的尊严以後我便再也不怕任何恶意的侮蔑。作恶的又不是我,为何我要觉得羞耻?!
我的沈默激怒了她,而激怒一个吸毒者实在不是明智的事,尤其她为刀俎时。
下身毁灭性的激痛传来,相比之下我的嘶叫显得那麽无力。
从来不知疼痛还有等级,可以一步步将人引向地狱的深处。
我一直不曾失去知觉,包括华采苹拿了粗盐搓揉我的伤口时。
那种盐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常常用来腌菜腌肉,所以锥心刺骨的痛楚里我竟然想起与傅庭炜的一句玩笑话“腌熟了他来下酒”,看来华采苹是打算让我亲身体验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疼痛我蹙著眉不可抑制地哆嗦著,尽管已没了出声的力气,但在她将一把粗盐粒用力挤入我流血的後穴时,我仍是抽搐著发出了喑哑凄厉的长音。
不是没想过求饶,如果那有用的话,我想我早已五体投地涕泪交流了,然则我尚未愚蠢到认为华采苹会因之放过我,所以我只好省下这力气。
她细细将我全身腌好後伸手!平我的眉头,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柔媚:“你长得真是不错,难怪年丰会被你迷住。”
迷住?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现下又怎会如此这般活生生地任人宰割。
我不明白的是,人都该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为什麽那样无边无际的痛也未能将我带入解脱的黑暗?
“你不在的这些年年丰身边不断有年轻貌美的男女来去陪伴,而且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想知道是什麽吗?”
不!我不想!我只想逃离这疼痛,哪怕只是片刻。已在心中拜遍神佛,然而各路神仙却迟迟不肯让我如愿。
“睁开眼!”见我没有反应,华采苹再次以手捉住我的软弱,随著大力拧掐而来的震撼让我全身的血脉连同呼吸瞬间停顿,本能地我睁大了双眼,她立即扳住我的下颌转向她:“他们的样貌一个赛一个的与你相似!”如同欣赏一件物事,她眯起眼在我面上来回端详,“所以在他出现以前我不会碰你的脸。我要,我要让他亲眼看著你的可爱与美丽如何被一寸寸毁灭殆尽!”
为什麽要如此待我?就因为我曾爱过他?
感觉到渴望已久的黑暗就快降临,我顺应地低下头静候。
她松开我转身下令:“把水管接过来!水喉开到最大!”
於是我刚刚开始飘飞的意识又被劈面而来的冷水扯回,冰冷的刺激让我下意识忆起了儿时的一次的意外。
我有一个年长我许多的堂兄是我小学时候的算术老师,因为觉得课程太浅,我每每在他的课上埋头大睡。有一回他忍无可忍地将一截粉笔头掷过来,正中我的额角。仗著平日里处处得宠我当即跳起来冲著他大吼:“你等著!”说完便!!!走出教室径自寻了校长告状。结果他被勒令向我道歉。
我乘胜追击得寸进尺地逼他当日送我回家,一路上我尽拣些河边小道蹦达,脑中一劲想著如何报复他,终於他被我引到河岸,趁他不备我猛地将他推向河里。
但是最後掉下河的却不是他而是我,因为他本能地闪开了身形,我却因为用力过大刹不住去势直直落入河中。那会儿是1月份,即便是在暖湿的江南也已是数九寒天,那冰冷刺痛的感觉与今日何其相似。
那年我也就7、8岁,被堂兄及正好路过的父亲捞上来第二日便又淌著鼻涕生龙活虎地上学去了,倒是堂兄大发寒热,父亲更是烧成肺炎进了医院。
不知在我被视为妖孽以後,他们有否後悔那次将我救起,又是否觉得那时真该任我在河中溺毙。
而今次的我还是否能够活著走出这场灾劫?
37.
噩梦还在持续着,直到我快被呛死她才停下来,意识却成功地被留在了原处。
她满意地坐在对面的躺椅里看着我清醒着再次被人以器具贯穿,如同画外音般她开始夹叙夹议。虽然已是奄奄一息,但尖锐的疼痛却令我的意识清晰地捕捉到她说的每一个字,句句声声好似锉刀般磨割着我的神经。
“我爹那头老狐狸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蠢事就是重用了年丰。很快他便自食其果,年丰利用我的情人成功地让我与爹反了脸。盛怒之下我弄死了老头子,之后才醒悟过来是着了年丰的道。但我与年丰之后的争斗倒并不是因为这件事,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巴望着华杰仑早死早好。因为从怀孕开始母亲便一次次向我重复着她如何被华杰仑强暴玩弄然后弃若弊履,那种怨恨好似寒天饮冻水点点滴滴转移到我的心头。凭心而论华杰仑对我并不坏,自6岁起他因没有子嗣将我从贫病交加的母亲身边接回便一直锦衣玉食地供着我,可惜幼年积下的仇恨非同小可,母亲临死前悲忿的眼神已是我没齿难忘的记忆。
“为了尽早夺取父亲的江山让他品尝一无所有的滋味,我一直在拼命做着各种准备工作,一遇到年丰,我便尝试笼络他,但没想到他机敏过人,一下就明了了我的用意,并立即开始着手利用我与父亲之间的情感矛盾。
“父亲的江山我岂容他人染指,可惜计不如人,与他斗了十多年,始终输多赢少。但是有过那么两次我真的只差一点就打败了他,结果却都由于你而功亏一篑。
“第一次是在父亲死后的头几年。那时年丰在公司及帮会的地位尚未十分稳固,所以他对我还算客气,我也出面在许多事情上帮过他,曾经一度我们为了各自的目的合作得不错,甚至他还提出与我划江而治、黑白各安现状的建议。当然我知道那只是他时机未到的权宜之计,所以我开始着意诱惑他,给他江山美人予取予求的表象。看得出他还是动心的,年丰这个人对情感的需求非常低,送上门又用得顺手的情人他通常不会拒绝,更何况我还能在公事上帮到他。果然,几年下来他慢慢在公私两方面习惯了我的存在,可是正当我以为他戒备松懈可以下手反击时,他的身边却有了个你。
“我不知你对他施加了什么影响让他对我警惕起来,他做得很隐蔽,等我发现时我的力量已被他暗中消减了许多,不过虽然难以一击而胜,但也足够给他带来不小的损失,我当机立断决定去你学校闹事以你的求助来扰乱他的心神,只要他耽搁上一两天,我就可以按照预先的计划趁他脱不开身在美国总部烧他的后院。我那时已经明白自己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所以宁可毁掉家族基业也决不白白交到他的手里。
“谁知你竟然独自担当了一切。年丰的及时赶到让我很多后续计划胎死腹中,最终前功尽弃。而他自己却江山美人一样未失。
“自那以后我与年丰便势同水火,虽然有许多业务仍然要彼此合作,但此消彼长,利用我的同时他不断在合作中蚕食我的资源。间中我不是没想过摆脱他另谋生路,以我的能力本钱在黑道上占据一席之地不成问题,可我不甘心,我已输了太多,不扳回一城实在是死不瞑目。是以我开始联络外部力量,因为以他现有的所有公司地盘为条件,所以合作者甚众,黑道白道都有,那可真是我的实力最为鼎盛的时期。
“是人就有弱点,我来来去去地调查发现他将你看得很紧,而对于情人,年丰向来是不大在意的,可是他在你身上却破了许多记录,比如与你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比如有你以后他便再也没同别人发生过肉体关系等等。于是我判断他对你动了真情。
“得知你做了他那间独立分公司的法人后,我开始调集所有的力量。我考虑,他既然指派你为法人,肯定这间公司对他很重要,如果重要的公司重要的人同时被袭击,他一定会有一阵子忙乱,到时我再趁火打劫一定大有斩获。
“可惜我再次棋差一招,他用你为法人根本就是为了诱我上钩,因为得知我有了外援,而且强者云集,他才出此险着,意图反败为胜,并趁势瓦解我的联盟。本来你若是肯跟我合作我还不至于败得那么彻底,谁知你对他居然死心塌软硬不吃。
“再次的失败泄露了我许多底牌,为着怕受牵连,很多原本支持我的人纷纷出面斡旋,你最终没能无罪释放而是被判了7年便是年丰交易的代价,他没有动用手中所有的证据,目的就是向一些人示好以阻断我的外援。
“他做得很成功,自此以后我的势力便江河日下,甚至生存都出现问题。为了排遣郁闷,我开始吸毒,如果他就此打住,我想我也不再会上门寻他晦气,但是他不肯放过我。我落得这样收场他仍然不肯放过我!”
因为不断补充白粉,华采苹始终处于极度亢奋状态,叙述时音频很高,语速更是快得惊人,加上我身体上的痛苦,完全无法分辨她的情感脉络。
其实即便我有足够的心力,也不会耐烦听她细说重前。想必同样的故事年丰那里还有一个版本,然而我早已不认为其中的真假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说以往的事情是我找上年丰自招的祸,可这些年我无论身心都已经走得远远,为何还是摆脱不掉这些前尘旧事的纠缠?
38.
因为被吊得太久,我的上肢已消失般地没了知觉,而铁链拉得又是那样紧以至于想弯曲一下膝盖都不可能,我全身都处在僵直状态,鞭伤及伤口上残留的盐迹渍得我肌肤刀割般的生疼,但最让我痛不欲生的还是后庭,仿真器具被插入得极深,震动中有盐粒被推入了肠道深处,除了痛,那种刺激更加令我求死不能。
看起来今日华采苹不诉尽衷肠过足话瘾是决计不肯放过我了。
那几个手下已被她谴走,屋里只剩下她激越的话语和不时从我口中溢出的断续呻吟。
“OK,反正老娘我也活得够了,干脆不死不休。所以在他联合力量端了我在美国的巢穴以后我便制造了一起事故金蝉脱壳来到亚洲。仗着仅存的一点点实力和原先的一些老关系我终于在东南亚的毒品市场占据了一席之地。赚来的利润除了必要的开支我统统花在了监视年丰身上,五年下来,总算经营出一个讯息网。我做不到在生意场上打垮他,又觉得暗杀太便宜他,耐心我倒是还有,可惜时间却不够了,长期吸食毒品已将我的健康完全击夸。但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他死得太舒服,通过现有的情报分析,我发现或许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他觉得难过,那就是毁灭你,当着他的面。
“年丰这个人从来是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哪怕是巧取豪夺。以他堂堂年大老板的势力在内地要想寻个人可说不费吹灰之力,我敢断定他一直掌握着你的行踪,但他这些年却宁愿不断找替身来解渴也不肯出手逼你回到他身边。仅此一点便足以让我下注了,赌他在乎你,不想违背你意愿的在乎你!当他发现自己都不舍得用强的人,却被我给毁了,你猜他会有怎样的心情表情?我真是等不及地渴望看见他痛苦的样子。然而我通过各种渠道找了你很久都没有结果,虽然得到消息知道你出狱以后来到这座城市,但从千多万的人口里找一个人出来实在不容易。
“我想过以绑架你姐姐孩子的办法来诱你现身,但那样一来会预先惊动年丰,我没有把握在他之前弄到你。”我一直半死不活地垂着头,听到这里给吓得一下抬起头来,因为动作太大牵连了伤处,直痛得眼前一片漆黑。要是她动了小宇,我可当真百死难赎其罪了。
正痛得喘不过气来的当儿,我却听到一个更惊人的消息。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有人自动带来了你的讯息,哈哈哈哈,总算我也得了老天一回眷顾,叫我碰上傅庭炜那个蠢货!哈哈哈哈……”她的笑声夜枭般可怖。
自被抓到现在我第一次屏息凝神,暂时忽略了身体上的痛苦。
“当年你被大陆公安抓的时候,香港报章曾连篇累牍做过有关你与年丰的报道,而始作俑者便是我。后来为了寻你,我跟其中几间报道内容较为详尽的报章杂志社打了交道,嘱他们若有人前来了解此事内情就立刻通知我,事情尘封已久我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并没存什么希望,谁知几个月前忽然有个叫傅庭炜的年轻男人跑到杂志社了解当日详情。
“我接到通知后立即着手调查,发觉他是严氏珠宝当家主母的弟弟,在内地有间经营得不错叫做‘鑫源’的电子公司,而你便是他的特助。
“于是我当即通过杂志社以当日主笔记者的身份联络他来见我。因为直觉可以利用他,我便没有操之过急而是先摆出了一副知无不言的交往态度,意欲博取他的信任,事情比我预想得顺利,很快他便入了我的彀开始向我袒露心曲。原来他聘请私家侦探调查你的身世经历为的是想找出办法留你在他身边。知道了他对你的感情之后一切就变得容易多了,我以知心姐姐的姿态循循善诱,告诉他,象你这样感情受过严重伤害的人是很难重新打开心扉的,但你为人忠诚善良如果发生某个颇具刺激性的突发事件也许可能催化出一段新的感情。接着我又暗示他年丰对你一直没有死心。他是个聪明孩子,一下就领会了我的意思。
“事情至今为止一直按着我的剧本在演绎,我巧妙地将傅庭炜在香港的活动情况透露给了年丰,不出所料他打算将计就计,所以傅庭炜很轻易便争取到了与年丰在本市的分公司的合作机会。我一直在监视傅庭炜的行动,知道他打算以最简单的方式赢得你的心——在你见过年丰以后派人冒他之名绑架你,再表演一出英雄救美。”
我实在想不到傅庭炜竟然可以幼稚到如此地步,一时弄不清当哭还是当笑。
39.
“我都能了解到的事,年丰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果然有眼线来报,说他准备在出事时先下手为强,卖你个好,没准还真能重抱美人归。看来爱情的力量的确够大,竟然能让年丰的智商沦落成傅庭炜那毛头小子的水平。不过,这倒让我这一铺赌得更有信心了。于是我在傅庭炜动手前几天将自己在东南亚的踪迹暴露给了年丰。因为决定同归于尽,所以我事先已遣散了所有弟兄,只留了几个忠心不二象我一样与年丰不共戴天的故人背水一战。
“以年丰的能力和我对他的了解判断,他很快就能知道是我在幕后策划,我侥幸逃脱了他的赶尽杀绝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突然现身他一定不会轻举妄动,结果他为了探明我的虚实的确改变了计划按兵不动,于是我很顺利地在傅庭炜之前劫下了你。
“我预计他不出五天就会安排好一切有所动作,而这出戏的结束便将在那时。”华采苹说到这里靠近我将一只小小的遥控器举到我眼前,“这座房子里的炸弹足够我们共赴黄泉,遥控器我们人手一个,除非年丰有本事将我的人在同一时间全数击毙,否则的话……”她并没有把话说完便突然伸手摁住我的脑后迫我低头挨近她的面孔,“你的滋味有那么好吗?先有个年丰后又有个傅庭炜,都对你念念不舍的,左右无事,这会子便让我尝尝如何?”然后她粘腻的唇舌便贴了上来。
那股子混合了金属与食物腐败的气味终于让我的忍耐超出了极限,就在她的舌头强行探入我的口中时我开始翻江倒海地呕吐,感觉好象连五脏六腑都一并带了出来,猝不及防下华采苹被秽物淋了一头一脸。
“Son of bitch!……混帐!……”她暴怒地拎起水管对着自己的头脸一通冲洗,口中高声叫骂着中英夹杂的粗话。然后回过神来般抡起橡胶水管照我身上狂抽,肋骨上传来的剧痛让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之后我是被一阵直冲脑髓的刺鼻气味给唤醒的,知觉一恢复激辣辣的疼便潮水般遍体袭来,华采苹已不见踪影,但是那几个恶形恶状的男人重又聚集在了我的身边。喉咙肿痛得厉害,莫说出声,我连唾沫都已无法吞咽,在他们将仿真器具从我的后穴拨出时,我只够力气动了动颈项来表示不适。
菊门因为长时间扩张已无法闭合,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将浣肠用具插了进去。
被迫在人前排泄的屈辱一点点凌迟着我求生的意志。我开始怀疑让灵魂继续留在这具残败的躯壳中受难是否还有意义。记得少时诵读的格言警句中有说“人若是有灵魂的话,要不要躯壳便无所谓;人若是没有灵魂,要这副躯壳又有什么用。”我从来不是富于理性思维的人,这一刻更是满脑子支离破碎的念头。
上一回合的折磨已耗尽我的体力,所以这一轮中我开始频繁地丧失知觉,他们不断以各种方式弄醒我:泼冷水、烟熏、针刺、烙烫、闻嗅盐……,周而复始,不依不饶。
如果华采苹的叙述是真实的,那么年丰的确会有所行动,但并不是象华采苹想得那样为了我,对于年丰,被手下败将、剑底游魂反噬成功是一件绝对不可忍受的事。可问题是,如果被他们继续这么虐待下去我只怕压根儿撑不到他出手的时候。
不记得是第几次晕厥后的醒转,华采苹再次出现:“怎么样?年丰看中的人滋味的确不错吧?只是悠着点儿!我知道你们恨年丰急着拿这家伙泄愤,可若是不小心玩儿死了他,接下来的高潮戏就没得看了!”
“安啦,苹姐!这家伙这么拽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大不了等下弄点儿药给他。”
“那倒不必,我另外安排了伺候他的人。你们只管玩,等过足瘾交给他善后就行了。”华采苹说着指了指她身后一个被反剪了双手头上罩着黑胶袋的男人。
只看身形我便知道那是谁了,见他们伸手去揭他面上的塑料袋,我下意识闭上眼等着随之而来的哭叫挣扎。
但没有,意料外的安静令那一刻器官在我身体里肆虐律动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奇怪和担心中我重又张开眼,看见傅庭炜象被施了定身法般木在原地,一脸的茫然。
“苹姐,你抓这个白痴来做什么?”
“苹姐好心放他一马,没想到这个白痴居然想到去公安局报警,幸亏被我俩发现及时拦下。”
“那还费事捉他干嘛?做掉不就完了。”
“得了,人都带回来了,还废什么话,不过多个人陪葬而已。”
“喂!你完事没有?该我了。”
“等会儿,唔……真不错,折腾了这么久还是挺紧的。”
“靠,你小子真够变态的,死到临头还爽成这样。”
“怕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走。”
“说得是,下辈子我们还做兄弟。”
“哎你快着点啦。”
“着急你玩那个去,肯定还没开过苞。”
“屎,你真当我是同性恋!”
“你不是同性恋,你只不过喜欢奸尸,哈哈哈……”
“笑什么笑,你不也一样。快点快点!”
“你们说年丰那老小子看见这番情景会是什么嘴脸?”
“那还用说?铁定吐血。哈哈……”
“……”
几个人的对话哄笑声里,不知是第几股浊流冲入了我的肠道,身前的柔软同时被狠狠一通撕扯,立刻我便坠入了黑暗。
再醒来时,屋中只剩了傅庭炜一个人,低着头双手抱膝缩在屋角。他旁边有辆小推车上摆着碗糊状的东西,我并不觉得饿,但很想喝点水。几经努力,低哑的呻吟终于惊动了他,慢慢立起身他走到我面前,赤红的双颊狂烈的眼神把我吓了一跳。
“我死都不会放过他们的!家豪哥,就算死,我也要救你出去!”
40.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得倒美,以死谢罪。但我却不想因为他的冲动而命丧于此,千辛万苦方才熬到现在。而且,他,也还罪不至死吧。于是我吃力地开口对他说:“别以为死了我就会原谅你!你若是真死在这里,我发誓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记住,只有活人才有机会赎罪。”
我的话成功地引出了他的泪,一颗颗黄豆大小成串滴落,渐渐地他抽噎出声哭得抬不起头来:“呜……家,家豪哥,我对,对不起你……呜……,那,那女人为什么要,要那样子骗我?他,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对你呀!呜……”
我的嗓子烟熏火炽的难受,这家伙却还在这里顾自哭诉,我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眼睛:“因为她是年丰的妻子。”
这话总算让他抽抽答答地抬起头来:“她是恨你抢了,抢了她的丈夫,所以利用我找到你报仇,是,是不是?”
我早说过他聪明,虽然事情要比这复杂得多,但这也算是原因之一,我无心也无力再开口,便默认了。终于我疲倦痛苦的神情令他醒过神来,回身把那碗浆糊端了过来:“他们说这里面有伤药,不会是骗人的吧?”
我摇头,华采苹才不会这么早毒死我,她是想我有力气撑到最后,我身上的各处伤口已开始火烧火燎的闷跳,再不处理难保就此一命呜呼,那样的话她报仇的快感岂非少了一多半。
傅庭炜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一勺勺小心翼翼地将稀糊糊送入我口中,哭泣令到他一度狰狞的表情柔和下来,潮红的鼻头、湿漉漉的圆眼睛恢复了往日的温顺,嘴角有处淤青破肿大约是被抓时挣扎所得,显得整张脸益发楚楚动人。幸亏那伙人只是拿我泄愤并非真正的变态同性恋,否则如此美色绝难幸免。
我其实应该生气才对,然而瞧着他那副可怜相又实在是气不起来。华采苹找到我是迟早的事,他只不过将事情提前了而已。况且接下来他要承受的不会比我好过,我希望他能与我合作沉住气等待救援。
我勉力吃下大半碗便无论如何再也咽不下去了,在睡意将我吞没以前我总算让他答允不管之后我遭遇到什么他都不会意气用事,一定与我一起坚持着等候外援。
他见我对年丰的出现如此有把握忍不住开口问道:“年丰仍然爱着你,那么你呢?也还爱着他?”
爱?年丰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
我筋疲力尽地回他:“庭炜,等我们都安全了以后你再吃醋好不好?”说着我便失去了意识。
看来食物里的确有药,模糊里我感到傅庭炜在以湿巾替我清洗伤口,但我并没有痛醒。
意识再度恢复时,伤处的疼痛依然如故,但我的精神却好了些,喉咙的肿胀也略有消解。傅庭炜倚在墙边沉睡未醒,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开始细细打亮眼前的所在。
十多平米的房间,四壁地板都贴着防水瓷砖,被封死的窗户,充足的暖气,以及地漏及水喉,看格局很象傅家别墅里的洗晾衣间,只是面积大一些。
正研究着手足的束缚,华采苹那令我头皮发麻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恢复得有力气逃跑了吗?”
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绝望地闭上双眼。
傅庭炜虽然应允我会保持冷静,但他哪里做得到,鞭子的抽击声我的痛叫声统统被他的哭喊挣扎所遮盖,起初众人并不理会,直到他开始声嘶力竭地为我求饶甚至嚷着要替我受刑才有人忍无可忍地转向他,我以为他们会对他动手,然而他们只是将他捆作一堆掩住声音扔在了一边而已。这些人还真是恩怨分明,自始自终就只针对我一个人,只不知凭了哪一条他们就认定我是死有余辜。
傅庭炜倒在角落动弹不得,一双眼睛却一直睁得大大的看着我,眸中的悲哀恐惧随着眼泪一串串溢出,无辜的神色让我的痛直直蹿入心肺,倍觉难堪。
哪怕当年身处热恋我也不曾这么渴望过年丰的出现,我实在是担忧傅庭炜的精神状态,这一年多与他相处的丝丝缕缕点点滴滴不断涌入脑海,他的天真依恋、他的狡黠好强,他伤心撒娇的哭他讨好开心的笑。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若是傅庭炜就此疯了或是死去,那我即便是活了下来也只怕再难忘记过去重新开始了。
以刑罚加身的次数来计算,这应该已是我落在华采苹手里的第四天了。不用说我,就连傅庭炜也已失了人形,凹陷的双颊、黯淡的眸光、凄惨的语调、紧张的举止,我第一次知道人的憔悴可以如此势不可挡。若我二人只有一个能够撑到最後,那个人肯定不是他。
第五天的时候华采苹盛装出现,然而再华贵的衣饰再浓重的涂抹也无法重现她昔日容颜的万一了。
仿佛明了我心中所想,她哑声开口:“年丰今天即将失去的虽然不足以补偿他自我处夺走的一切,但是不要紧,我并不贪心,只要能亲眼看见他带著痛与恨灰飞烟灭,我不介意做他的陪葬,也不介意与他一起接受末日审判。”
毁灭与救赎,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的确是末日。亢奋、疯狂,我承受著前所未有的凌虐,鲜血混合著体液不断沿著我的双腿流向淤肿的足踝,相信此刻的我除了被吊高的双臂以外,肌肤表面已找不到一处完整的地方。我的耐力委实已到尽头,但我始终不曾放弃,虽然对於年丰与华采苹之间的争斗我早已置身事外,然而这一局我却衷心盼望年丰能赢。
许是被各人前所未有的残忍举动吓到,傅庭炜从被惊醒起就一直缩在墙角不响,凝注著我的双眼布满血丝,闪烁出心中的惶恐与不安。不是不想安抚他,只是我已自顾不暇,身後一直有两人不间断地轮流进出著我的身体顶得我喉头阵阵腥甜,另一人则拿著一把锋利的折叠剃刀持续地在我身上各处制造著细浅的伤痕只为了我瞬间的颤栗痉挛。
我努力维持著神智,如果死亡终究不可避免,那麽我选择清醒著面对。
在那人将剃刀伸向我的分身时,期盼已久的动静终於出现,看著华采苹娴熟地调兵遣将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沈。
今日的华采苹已是穷途末路,年丰根本没必要再与她谈条件,尽可下手直接剪除,若是以救我为前提则势必大费周章,他未见得肯自寻这种烦恼。
华采苹下完令屋中便只剩下四个人,她、我、傅庭炜还有一个荷枪实弹的夥计。时间一点点过去,想必这房子的隔音效果非常好,因为外边一丁点儿响动都传不进来。华采苹渐渐有些焦躁,就在这时她那个手下突然捂著耳机沈声说道:“苹姐,对讲机没信号了!”
“他妈的,跟我玩儿这手!”华采苹掏出手机瞧了瞧立刻拔出一把银亮小巧的手枪抵上我的额角,“年丰你出来!否则我这就毙了他!”
与年丰在一起6、7年我自认已见过他所有的神情,严肃、轻松、温柔、恼怒,……,他处事的方式为人的习惯我了解得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被他吃惊,但今天我才发现我错了,他提枪进来时周身散发的气息竟是我从未见过的冷酷。他的步伐是一向的沈稳,气度是一贯的强悍,只是素来不苟言笑的脸庞多了抹利刃般的寒芒。
“恭候多时了,年丰。”华采苹清冷的声音有著昔日的华丽,她并没有问及派出去的手下。
“你外面的7个手下外加昨日先期潜藏附近的3个已全数落网。华采苹,你完了!”年丰字字铿锵。
“为了阻止炸弹被遥控引爆你竟然能屏蔽掉周围所有的无线电讯号的确是我始料未及。”华采苹玩味地说。
“你在美国是恶名昭彰的黑帮头领,在东南亚是名列前茅的通缉犯,在内地是众多毒贩的供货商。我提供你的藏身地以换取警方的帮助并不困难。”
年丰的解释引出了华采苹的底牌,她拉开外衣,腰间一圈炸药即便无军事常识如我也知道引信联在她的指环上:“如果我来不及引爆,还有阿东,你认识的,芝加哥那次因为你与警方合作透露讯息他的两个弟弟被当街击毙。”她的手势下,一直在屋里的那个男人立刻冲我们这边举起了枪,“也或者我们会同时动作,反正你今天得与我们一块儿上路,而你的阿豪注定要走在你的前面。”
“也好,不过他既然是我的人,理该由我来了结。”年丰的语声里不见一丝慌乱。
静静地我看著他冲我举起手中的枪,那一刻心中一片澄明。
“不!”凄厉的叫声里傅庭炜疯了般冲到我的身前,“不,你们不可以杀他。”
变生肘腋我不及思索本能地以前额撞向他的後脑,那一下我用尽了所有剩余的气力,傅庭炜蓦地往前一晃,而同时我听见了惊心动魄的一声枪响。
当日的情景就象人们常说的那样──说时迟那时快。
之所以我觉得那一声枪响震耳欲聋,是因为实际上有四枪在几乎同一时间发射。
我撞向傅庭炜时华采苹的夥计已经向他抠动了扳机,而与此同时年丰身後出现了两个迷彩蒙面的特警,枪声中吊著我手腕的锁链突然断裂,因为发力撞傅庭炜我的整个身体正处於前倾势头一失牵绊立即向前仆倒。被吊得太久我的双臂虽因重力垂了下来却并没回复知觉,而僵直的膝盖一时也无法弯曲,所以我是面朝下直挺挺跌向地面的,若不是傅庭炜及时回身我纵然不被摔死,足踝肌腱也会因为被锁紧在地上而被自身重力拉折受伤。
傅庭炜虽然血披满脸,但从他伤口的血凝度我看出他伤得不是很重,看来是他刚刚的趔趄令子弹擦著额角发际飞了过去,他托住我时,华采苹的尸身已躺在我旁边的地上,子弹削去了她大半个天灵盖,死不瞑目,也许是因为犹豫先开枪还是先拉弦,也许仅仅是因为反应不够快,她并没来得急做任何动作便魂飞魄散了。另一人情形也一样,开枪射向傅庭炜的同时自己也被一枪毙命。
傅庭炜手忙脚乱地试图扶我躺下,趁著那两个军警上前以匕首削断我手足的镣铐,我贴著傅庭炜的耳际对他说:“回‘鑫源’用功去,我恢复以後自会寻你问罪。若你还这麽不知所为,我永不再见你。”他拼命点头,血泪交流。
我手足的禁锢一被解除,赤裸的身体便被年丰以风衣裹住,他令人拉开了傅庭炜将我搂抱在怀中,过於强力的触碰疼得我龇牙咧嘴,我忍耐著对他说:“请别难为他。”
他听後睨了我一眼,沈黑的眸子闪过一丝凶狠,心中一紧我连忙盯了句:“求你。”
“我先送你去医院。”自他的声音里我听不出任何情绪。
直到被送进救护车我也没再见到傅庭炜,我已尽力,看起来他只能自求多福了。
在车上我被注射了数种针剂,虽然已经完全脱力,但我的神智始终清醒著。看见我痛得全身不住哆嗦,年丰试图以更有力的拥抱来抚慰我,结果适得其反,痛得我几乎失去视觉。他压抑著声音问随行的大夫:“为什麽镇静剂对他不起作用?”
“很难说,估计是这几天太过紧张神经高度兴奋导致的。”医生的回答相当谨慎。
“那能否加大镇痛剂的剂量?”
“现在不行,必须等到医院做过全身检查才能决定治疗方案。你最好放他躺下,我怀疑他的右边肋骨有裂痕,你这样抱著他可能会加重创伤。”
终於脱离他的胸怀,我吸著气尽力放松著身体。年丰的怀抱曾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宿,而今却再也无法带给我渴求的温暖与安全。
我真正清醒过来是在一周以後,这中间我虽然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有知觉,但整个人却如同被魇住般怎样都睁不开眼发不出声。
如同上一次在监狱时一样,我一醒来便听见袁亮的声音:“谢天谢地你总算活过来了!”
我微笑,是的,我的命的确够硬,而作为律师他的词汇可真不算丰富。
被我笑得奇怪他试探道:“你感觉怎样,疼得还厉害吗?”
废话,不信换他来试试,尤其是我的右肋,只要呼吸略微用力便疼得钻心刺肺。
许是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立刻大呼小叫著大夫,我皱了皱眉,那个在法庭上泰山崩於前面不更色的律师怎麽变得这样一惊一咋。
大夫来了以後我约略知道了自己的情形。
“你的外伤虽然很严重但恢复得还算可以。只是你右边第四根和第五根肋骨断裂,而且在移动中错位了。”我想起年丰抱我时骇人的力道不由牵了牵嘴角,“好在没有伤及你的胸膜与肺部,我们并没有替你做固定但采用了痛点封闭,你近期的活动要注意上身尽量别做大幅度的动作,并且不要压制咳嗽。”天哪,伤筋动骨100天,这次真是惨了,“另外就是你的肛门,”他说到这顿了顿,我不动声色地静候下文,大概是意外於我的镇定,他很快接道:“你直肠处的撕裂伤已经手术处理,应该不会留下後遗症,只是你前列腺的炎症一直没有明显好转,我们已准备采取局部注射给药的办法,希望你能配合。”我点点头,这原是意料中的事,“还有,”还有?我扬起一道眉,“你的性功能也许出现问题。至於原因,目前我们还没有检查出器质性病因,也就是说你可能罹患继发性性功能障碍,并且是精神性的。当然我们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等你身体再恢复一些尤其是前列腺炎症痊愈後再做判断。”
我垂下眼淡淡开口:“这是老毛病,不碍事的。”
“老毛病更应该治!如果这里治不好,我就送你去美国!”这次说话的是不知何时到来的年丰。
我笑了,那就治呗,我都没有咬牙切齿,你又是何必。
年丰有些恶狠狠地瞪著我,我将目光转向别处,他的耐心一向不好,这就要用尽了吧,最好就此放过我,大家省心。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我还是表现得合作一点为好,听得出美国之说他不是在开玩笑。
41.
虽然我申明有医疗保险,但年丰充耳不闻,安排的医院、医生、医疗统统超出了我的保险范围,当然我没有表示异议,而且一直积极配合,事到如今明摆着,我与年丰之间除非他决定放手,否则我绝无可能摆脱他的掌控。
袁亮几乎天天都来医院报到,并且一呆就是半天,真是折坠,堂堂知名律师,却被老板支使着来做看护。
我一直睡得很多,一半因为药物一半因为体力过度透支。这一日午睡醒来,正伸手拿口杯喝水,袁亮抢先一步将杯子递到我嘴边。
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我恭敬地道谢:“谢谢你,袁律师。”
“家豪,别这样客气。你以前一直叫我阿亮哥的。”
以前?以前的他玉树临风,现在却变了半秃而且肚腩惊人,还提以前做什么?!不过无所谓,称呼而已。
见他很想攀谈的样子,又自觉精神不错我接下话茬:“阿亮哥,你的头发呢?”
他笑起来:“呵呵,头发都用来挣钱了,这肚子嘛,”他自嘲地拍拍肚皮,“是老婆的功劳,但起因却在你。”
关我什么事?我不解地问向他。
他正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看见我的样子愣了愣轻轻说了句:“家豪,你真是一点没变,难怪年哥他……”
“呀!好酸!”我有些夸张地接过苹果咬了一口。
他立时会意转回刚才的话题:“自从那回被你当作超级灯泡恶治以后我便发誓一定要娶个厨艺高过你的老婆,倒的确是娶到了,可我忘了凡事都有代价,你瞧,如今是想吃吃得到却不敢吃,更惨!”
“不要逗我笑!”我捂着右肋死忍着减小震动,半天才缓过气来。
那时袁亮还是单身,自己懒怠做又实在吃腻了外面饭馆的口味,便常常藉口工作来年丰处蹭我的手艺。因为器重他,年丰非但来者不拒,饭后还每每请他喝一杯顺带聊聊公事。很多次我精心营造的两人氛围都被他的意外闯入破坏殆尽,我心中恨极了,便开始想辙整治他。既然摆脸色不管用而他又是冲着吃喝而来,我于是挑了不年不节的一天毫无征兆地用拌了1斤盐的米单为他蒸了碗饭,那一日他正好饿了,一大团白饭入口后的那个表情让我一口汤喷出毁了他一身昂贵的西服。
年丰叱骂着令我道歉,我却不怕死地大叫下回就是泻药,结果被年丰当着他的面拿了网球拍打得满屋逃,当晚更是在床上被整得死去活来,直到我死不认错的模样把年丰给逗乐了,这事才算完。袁亮从此以后再不敢无故登门乞食,而年丰也不再随意邀请他人来家吃饭。
那一年我17岁,尚以为爱情是可以争取的。
我默默吃了几口苹果才又出声:“其实你不用这么辛苦天天过来看我,你也看到了我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要不要我帮你说?”
“不用。虽说是年哥让我来的,但我自己也很乐意。”
“做什么?岁尾年关的,你没别的事好忙了?”
他顿了一下才回答:“家豪,我这人自视甚高,能叫我佩服的人不多,但你算是一个。”
“我?搞错没有。”我不以为然地把苹果核还给他。
“我说的是实话。别说我,医生大夫算是见多识广了吧,连他们都佩服你的忍痛能力,赞你的意志力惊人。”
“什么意志力?不也一样鬼哭神嚎。不过是格外贪生怕死而已。”我解嘲地笑。
“哭?我倒真希望见识见识你淌眼抹泪的样子,年哥说他与你在一起那么多年统共也只见你哭过一回。”
是吗?原来他还记得。
“有什么奇怪,都是男人。他自己不也一样,我还一次都没见过呢。”隔了一会儿我才接道。谁跟傅庭炜似的,一动就哭天抢地,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那样脆弱,着实教人担心。
“不可比,你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他不哭是天性,你不哭是坚强。”
“什么?”想着傅庭炜,我有些心不在焉。
见我始终不当真,他胖得失了棱角的面孔变得严肃起来:“家豪,其实你也变了许多。”
“这么多年,哪有不变的道理。”我笑一下。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接道:“初见你时你还是个孩子,俊俏顽皮爱说爱笑;之后慢慢变得神经质坏脾气;再以后是冷漠悒郁。而这次再见,你给我的感觉却是温煦随和不愠不火。”
我的笑意不改,真是律师的职业病,竟试图以几句话概括我的一生。
“家豪,我知道你不再信任我们,但年哥这次为救你确是大动干戈,我不知华采苹对你说了些什么,我只告诉你她并非看起来那样弱势,这次我们真的是险胜。这样吧,反正有时间,我便将整件事的经过说与你听。”
“不用了,我信。”我在他慷慨陈辞前出言打断了他,“阿亮哥,我懂得的,他有他的事业天下,江山为重。”
大约是整套说辞被我生生打断,他有些进退不得,半晌才又开口:“但是你并不恨他,不是吗?”
恨?我倒但愿能恨,总好过象现在这样无爱无恨,听任岁月涤尽所有相关人事只除了心口上的那道伤。然而我剩下的力气也就将将够我活下去的,哪还有恨的余地。
他见我不响,以为我有些心动立刻再接再厉:“年哥曾对我说,他这一生再无可能遇到另一个人聪明而又简单如你。我很早就认识年哥了,这么多年我看着他在黑白两道之间挣扎求存殚精竭虑,我们都清楚,他的辛苦寂寞唯你可解。家豪,人不如故,这些年你也并未移情别恋另结新欢,如今尘埃落定,何不考虑重新开始?”
年丰请了个优秀的说客,一番话让我沉默了很久,不是因为思考,而是希望我的回复显得不那么轻率:“阿亮哥,我之所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是因为,我已不再爱他。”
42.
年丰再未露过面,与袁亮的那番对话以后他也渐渐疏于来往。我的伤痊愈很快,尤其是肋骨,四周后便已长好。
这些日子我不大思考,吃睡之余不过在院中走走。年丰请的看护小王总跟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不是不觉得讨厌的,但也无可奈何,她不过听差吃饭,况且人还算乖巧,我若不说话,她从不主动搭讪,是以我们之间绝少对话,相处了一个月仍是形同路人。
当日我一醒来便曾向袁亮请求打电话给房东及店面地主,他的回答是两处都已打招呼搞掂,我在房东处的预付款也已讨回,“那样的住处、门面房以后分分钟可以找到,你只管安心养伤,一切等身体恢复了再说。”经他如此这般一通解说,我只好苦笑。
好在这么多年来我已习惯寂寞,日子过得还算顺畅。
除夕夜我独坐床边看电视,耳际眼前喧嚣的热闹繁华隔着屏幕,咫尺天涯。
大年初一,我尚未起床,袁亮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响彻病房:“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家豪!醒醒了!”
醒醒?我根本一夜未眠,当下懒洋洋开口:“你白叫了,我这里没有红包。”
“红包?哈哈,我倒忘了,该给你封个红包的,不过反正你在这里也没处花钱,以后再补吧。喂,你既然早醒了还赖在床上干嘛,快瞧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他嚷得红光满面,手上是我被华采苹抄去的手机,这倒确是意外之喜,我起身接过迟疑地问:“我可以随便打?”
顺从的口吻让他的神色黯了黯,咽了口吐沫他摊摊手:“给姐姐拜个年就好了,别人还是先算了吧。”
“皇恩浩荡。”我喃喃自语,迅速按了姐姐家的号码,但是无人接听,无奈之下只得给她的手机发了条贺年短信。等待回复的当儿我起身梳洗,完事出来袁亮递给我一个号码,看区号是傅庭炜的老家,我抬头看看他,他点点头,接通后铃声响了很久才有睡意朦胧的一声“喂”传来,是傅庭炜本人:“哪位?家豪哥?真的是你?你好吗?你在哪里?你身体恢复了吗?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见?”
听着他激动的连珠炮我笑起来:“你姐姐有没有发现你头上的伤?”
“有啊。但我对所有人都说是出了车祸,年丰找人帮我安排得天衣无缝,他可真是法力无边。”酸溜溜地他又补了一句,“他对你,还好吗?”
“他没有难为你?”我有些惊讶,这不大符合年丰的性格呢。
“没有啦,我也奇怪,虽然他一直黑着脸,不过生意倒是照做,还说如果我表现得象个窝囊废他便不准他的人再与我交往。哼,我才不是,‘鑫源’的业绩有目共睹,并且还在一路上升,连姐夫都直夸我能干呢。家豪哥,你什么时候来看我?春节假以后好不好?好嘛——”他又开始撒娇。
我头痛:“你姐姐,还有严峻好吗?”
“好啊,好啊。姐夫完全康复了,准备节后开始工作了呢。峻峻已经不再抱怨妈有了爹就不要他了,因为姐夫对他有求必应终于收买了他。”
想起严峻初回家时忿忿不平童稚的电邮,我不竟宛尔。
“喂?家豪哥?要不要同姐姐说话,她已经知道你辞职了,姐夫一直说要当面感谢你。”
我忙说:“不用了,庭炜,替我问候他们,我的伤还需要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再见,好好用功。祝你心想事成。”
“借你吉言,家豪哥,我会的,真的好想赶快见到你,一定要好好休养哦。拜拜。”
我挂机长舒了口气,傅庭炜的声音听来清朗刚健,令我略略放下心来。
“有这么个弟弟也真够操心的,只是小心别好心没好报。”袁亮意味深长,我没答理他。大抵我的事,无论巨细深浅还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只是,太浪费了,这么大的人力物力,用在别处不知可以多赚多少钱。
静默中姐姐的回复来了,原来他们一家三口连同双方的老人一块儿跟团去海南旅游去了,正自其乐融融,我又发了条旅行愉快我一切都好不用牵记的短信给她便关了机还给袁亮。
这么久了,对我的离去他们也该习惯了吧。遗忘,原是迟早的事。
43.
春节过后一周袁亮来接我出院说是安排我到一处疗养院继续休养,我心中十分无奈,难不成要这样关我一生一世?年丰的耐心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
然而我什么都没说,换好衣服便跟袁亮走了。
那里与其说是疗养院不如说是度假村更合适,独立别墅错落有致,内外设施均属上佳。整片所在依山傍水,虽然是人工湖,但是面积很大,在少水的北方实属难得,只是此刻气候尚早,草木还未返青,是以景色略显萧瑟。
袁亮将我领入一个独立的院落,中式风格,典雅别致,四周围着一人多高的花墙,天空是城内少有的净蓝。住屋为挑空的双层结构,我的起坐间在二层,窗明几净视野辽阔。袁亮好象另有事在身,匆匆交代我几句便赶着离去了。
卧室暖气很足,我觉得热便脱下外套过去打开窗户,为远山清晰的轮廓吸引不由倚在窗边静静观赏。地上厚厚的地毯掩去了来人的声息,直到被年丰从身后拦腰揽入怀里我才蓦然惊觉。
我没有抗拒,多年来的经验告诉我,情势比人强的时候最好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否则徒然增加别人的乐趣不说,还会多吃许多苦。只是刚刚过去不久的经历让我仍是控制不住地僵直了身体。
见我不言不动,年丰误会成鼓励将头埋入我的后颈,双手加重了力道在我身前游走,听到他的呼吸渐渐急促,我咬着牙默默压抑着生理上的恐惧,记忆中他从来不是个温柔的情人。
慢慢地他转回我的身体将我抵压在窗台上,炽热的唇舌一路烫过我的眉眼面颊最后停在我的唇上,熟练地撬开我的口他开始了一如既往的享用,带着惯有的霸道。
良久以后他才意识到我的寂然与冷漠。放开我他微微撤身,目光威凌凌地在我眼中探询,我无言以对微微侧开头,他立刻将我扳回,眼中的怒意一点点升腾,我安静地看着他。终于他怒不可遏地扯开我的衬衫前襟,连推带拽把我压倒在大床上。天气尚冷,我的衬衣下面还有件高领秋衣,他三两下不耐烦地褪开我的裤扣拉链,然后毫不迟疑地捉住我的领口两下一分,薄棉里衣禁不住他的大力,“嘶啦”一声露出了胸腹间愈合不久的累累伤痕,他的动作至此嘎然而止。
我一直木着脸看着窗外,感觉到他的定格我转回头,一时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感,而我的眼中,我想是掩不住的悲伤无奈。
蹙紧了眉头他起身离开我在床侧重重坐下,接着屋里响起他低沉磁性的嗓音:“阿豪,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回来?”他深深吸气,“我自幼父母双亡,很长一段时间里生存是我生命的唯一目的,曾经的饥寒困苦历历在目促使我不断奋发图强精益求精,一度我以为除了努力活得更有势力这世上再不会有我在乎的东西直到遇见你,直到我发现你一直明了我所有的利用、阴谋、冷酷与贪图却甘心情愿承受我加诸于你的种种伤害无悔无怨。阿豪,我愿意补偿,只要你回到我身边,我一定会满足你所有的要求,甚至包括与你平分天下,或是,放弃一切与你隐居世间。答应我,好吗?阿豪,我是真的需要你。”
多么动人的誓言,无论能否实现我都该满足了吧,集强悍机智于一身的年丰何曾如此低声下气过。然则,即便在我深爱他时,我期许他付出的也从来就不是骄傲,如今他又如何能够以骄傲唤回我逝去的真情?我闭上眼按耐着心中涌动的伤感,我曾经那样珍崇敬爱的他的骄傲怎可如此轻易被放弃,哪怕是为了我。
也罢,年丰,自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对不起。”我艰难地吐出这句结束语。
回应我的是良久以后惊天动地的关门声。
外面起风了,北国初春的风干燥生硬,感觉寒冷我坐起身,身前衣扣尽散,里衣也已零落,想起袁亮说过我的东西都已安置好便来到墙边拉开衣橱,果然数套替换衣物干净齐整地码放着,素色内衣,仔布衫裤,年丰的眼光我的习惯。
这该死的风,挟沙迷了我的眼,泪,怎样都止不住。
44.
我的饮食起居有专人照顾,包括一周一次的身体检查。屋里设备齐全,甚至有一台可以接驳宽带的电脑,健身房里的器械也是琳琅满目。只是偌大庭院只我一人居住,终日反锁的院门将我的活动局限于内,各色人等得了吩咐也从不与我交谈。
因为静了心,我并未觉得太过难堪,每日起居甚有规律,上网、读书、散步、健身,在哪里不都是生老病死,日子在静逸平和中缓缓流过。也许可以考虑出家,但恐怕没有哪家神灵愿意救赎我的罪孽,因为我从不曾为自己的不伦性向认错忏悔。
我的邮箱已被人清空只留下一封严峻给我的圣诞贺卡。严峻刚刚回家那会儿还常常写信给我,渐渐习惯新生活以后便呈现自然相忘的趋势。贺卡里附着张全家福,直到今日我才有机会上网观看。出乎意料傅庭煜的丈夫严律维长相十分平凡,黑瘦偏矮,脸上只得一双深陷眼眶的眸子显得极有神采。不过人不可貌相,能让傅庭煜那样子鞠躬尽瘁想必总有些过人之处。我没有回信,就算回想必他也收不到,按下删除键后我再未用过这个信箱。
三周以后我的体力基本恢复,最近一次体检所有指标都已正常,只除了性功能依然长眠不醒,因为纯属心理原因,大夫也觉十分棘手,好在年丰并未苛责。院中柳树开始吐绿的时候袁亮再次出现,肩上挎着我出事当日随身携带的公事包。
那,是个周末。
“这是你的户籍文件,我已帮你调来本市,落户在人材交流中心,所有的费用保险都已缴足,以后记得自己定期续费。这是替你新办的身份证和护照还有驾驶执照,都是真实合法的,亏得你一本假身份证用到现在。”我愣愣地坐在桌边看他口手并用摊满一桌子材料,近来少与人交流,反应有点迟缓,“这是你的新住处地址,120平米公寓房,已过户至你的名下,房产证在这里。这张卡里有30万元人民币,年哥说让你零花,另外,想做什么生意的话尽管提出来,不用担心本金,他会负担。”袁亮一口气说到这里看向我等候答复。
静了足足2分钟我才晓得动作,将所有东西收拢码好我拣出房产证还给他,还没等我开口他便笑起来:“难怪年哥夸你聪明。”见我不置可否,他拿回房产证接道:“来之前年哥给我的命令是‘他如果只收下材料不拿钱和房子你便收回所有东西立刻回来;如果他收下了所有东西,你马上送他去新住所;如果他单单退回房子的话就放他走。’家豪,你选择了自由,这是你一直想要的,不是吗?”
我没说话。
并非是我聪明,而是我比较了解年丰,只拿材料他会认为我在耍骨气,在这种时候挑战他的权威只怕真会被他关一辈子,但如果我收下所有东西他又会藉口我同意被他“金屋藏娇”名正言顺不放我走。基本上我跟钱没仇,而他也确实需要个台阶。所以,这一注我侥幸押对了。
我略略翻整了一下公事包,钱夹、记事本、通讯录、钥匙…一样未少,我仍有些不放心:“是否我现在就可以走了?”
“当然。你可以搭我的车,想去哪里?”
“市中心,银行。到时请等我一下。”
我将身份证驾照以外平常用不到的东西统统留在了银行抽屉里,出来时手里拿着那盒录音带。
袁亮正在车边打电话,见我出来匆匆挂了机:“这么快?下面去哪?”
“不用了,很久没出来,我想四处走走。”我把录音带递给他,“阿亮哥,请你把这个交给年丰。”原想留着做个纪念,又怕年丰会为此对我一直“念念不忘”。
袁亮不动声色地收起磁带,跟着取出一个新款手机交给我:“送你的,算是迟到的新年礼物。号码没变。”
“谢谢你。”不错的礼物,我没有拒收。
“家豪,保持联络,我们仍是朋友。”他冲我伸出手。
朋友?怎么会?若非爱上年丰我怎可能同他们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交上朋友?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手然后抬眼问他:“请告诉我,你们是否早知道那个音乐盒里有这盘带子?”
“是的。”他收回手对上我的目光语气温和,“还在美国时我们便已知道这盒带子的存在。还有别的问题吗?”
那即是说从一开始起这盒磁带就不对年丰构成任何危险,不过说来他对我也算是手下留情了。
我摇摇头:“没有了。再见。”
45.
我并没有在街上闲逛而是换了两次公车又坐了一程出租直赴傅庭炜的家,我在路上给他打电话,他兴奋地说等我吃午饭,我一口答应。为什么不?最后的午餐。希望这个三月初春的温暖日子适合道别。
他在院中等我,还没进屋便与我大力拥抱,依依不舍。
“喂,我肚子饿了,不是说有午饭?”见他黏牢在我身上我只好推推他。
半晌他才抬起头,双目尽赤:“家豪哥,你原谅我了?”
我抬手抚过他额角的伤疤,他并未刻意遮掩,反而将头发剪短后梳让伤痕裸裎出来:“你有付出代价。”
他展颜,容光焕发。
一早忙到现在我是真的饿了,看见庆叔准备的一桌佳肴我匆匆洗了手开怀大嚼。傅庭炜坐对面看着我,很享受的样子。
“别光看着我,饱不了人的,还是说你已经吃过了?”
“家豪哥,你打算留在年丰身边吗?”
“不。”我低头喝了口汤,“但我也不会回到这里。”抬起头我停住筷子看向他:“今天我是来道别的,顺带取走行李。”
他好象没听懂一样,专注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开口:“真没想到年丰会同意你走。想清楚了?”
我何曾不清楚过?“庭炜,你……”
“来,家豪哥,那就干一杯吧,算是替你送行。”他打断我,倒了杯红酒递过来,面上的笑容有些僵,很象以前他出席酒会累时的模样。
我沉吟了一下同他碰杯,不错的酒,入口醇厚,只是回味有点儿怪,现在的酒名目繁多我也不以为意,继续埋头吃喝。傅庭炜一直吃得很少,目光始终停留在我的面上。不大功夫我便觉出不对:“庭炜,你酒里放了什么?”什么东西居然发作得这样快?
“没什么,一点点高效安眠药而已,可以让你好好睡一觉。”
哪里止一点点,浓黑的睡意片刻便将我彻底淹没。
醒来时,我睡在床上,头脑尚有些昏重,缓缓环顾四周,入目的是一间舒适的起居室,主色调为蓝灰。我在那一刻完全清醒过来,挺身坐起,“哗啦”一声脆响来自锁在我腰际的一条铁链,精致细巧松紧适中,贴肉处还缠裹着绒布,链子的另一端扣锁在屋角的暖气管上。
蓝灰色调,装修地下室,他还真是深谋远虑啊,亏得我还拿他当兄弟真心呵护,他当我什么?狗?自觉这一生人还从未如此愤怒过,我直气得浑身发抖。
傅庭炜便在这时开门进来:“家豪哥,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他焦急地冲到床边伸手试我的额温。
“放我走!”我的声音已经不大平稳。
“我不!”他孩子般嘟着嘴,“你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家豪哥,我真的好喜欢你,你答应我别走好不好?你……”
我终于失控劈面给了他一耳光,跟着拳脚交加,他并未还手,只护着头蜷了身子任我踢打,最后我扼住了他的脖子,狂怒让我的双手越收越紧,他的头脸渐渐涨成酱色,双眼突起连舌头也伸了出来。
他看来就要断气了,杀人原来这样容易,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的力道一下消失,喘着粗气我退到墙边。好一会儿他才回过气来,手捂着脖颈又咳又呕,眼中的泪成串滴落。
傅庭炜长得颇俊秀,眼睛圆亮,只是眉梢眼角略微下滑,模样有点俗称的低眉顺眼,此刻泪痕狼藉全身瑟缩的样子更显乖顺可怜。刚才的厮打中他的手表被扯脱,曾经致命的伤痕跃然腕间。
半天我才听清他口中的哭吱歪咧:“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呀?我这样爱你,为什么?……”
我颓然坐倒。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我爱上的一个人让我爱得如同登门还债,如今又有一个爱上我的上门索债。也不知都是缘自往世前生怎样的一段纠缠?
我慢慢冷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傅庭煜在我脑中早已与陈家宁合二为一,也许是因为当年我情根初种日益沦陷时从没有人试过拉我一把,也许仅仅是傅庭炜此刻狼狈凄楚的模样让我不忍卒睹,总之,我身不由己走上前将他拥进了怀里。
46.
在我的拍抚下他逐渐平静下来。
“解开我,我送你去医院。”
他更加深地钻进我怀里,拼命摇头,一边嘶声嘟囔着:“不要,除非你杀了我,我宁愿你杀了我……”
我气馁:“那就让庆叔陪你去看急诊,待会儿我要看检查报告。再不听话就给我滚!”
他吓得一抖,终于颤巍巍走了出去,末了也没忘记反锁上门。
我坐在地毯上苦笑。
地下室被他彻底改造,不仅附设了卫生间,还安装有通风和抽湿设备,书籍、电视、音响一样不缺,甚至还有一具多功能健身器,只是没有电话电脑。
铁链的长度够我在室内四处活动,离门一米处是极限。
数小时后他一瘸一拐地被庆叔扶着走进来,那老头真绝,看见我们这个样子眼睛都没多眨一下,如此没原则的溺爱,难怪傅庭炜乖谬至此。
总算我的身手有限,盛怒之下也没把他揍得骨断筋折,比较严重的是他左耳膜破裂,再就是大面积皮下出血和多处软组织挫伤。
“这下好,猪头一样,说是车祸也没人会信了。”我没好气。
“不是车祸,是打劫。”
他倒是胸有成竹,因为吃了药有些眼困,又说什么也不肯回楼上自己的卧室,事实上他的所有日用品都已搬进这里,我只好嘱咐庆叔将药留下,然后安顿他躺上床,已进入深层睡眠他仍是死死攥着我的衣服不放,事到如今我也没了脾气,索性熄了灯在他身边躺下,很快便也睡着了。
醒来时屋中一片漆黑,也不知是几点了,地下室不见天光,弄不清日短天长。屋里暖气不足有些冷,傅庭炜缩在我怀里鼻息平顺,我又静静躺了很久他才动弹了一下,可能牵扯到伤处哼哼着醒过来,我摸索着打开壁灯,看见他阖着眼寻到我的胳膊准备抱着再睡,我不客气地推开他下床,他这次倒没有发急揪牢我不放。从盥洗室出来,他已坐起靠在床头呆呆出神。我揉揉了额角拖过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你到底想怎样?”
他吃一惊回过神来,看我一眼又垂下头:“我想喝水。”
“先回答问题!”我提高嗓音。
他红了眼眶怯生生抬起头,抽抽鼻子可怜兮兮地开口道:“我爱你家豪哥,我不想见不到你。”
“就为这你便打算锁我一辈子?”
“不会的,你也会爱上我的,那时我便不锁你了。”看来还没彻底糊涂,知道我并不爱他。
“你是同性恋?”
他并没有被问住,答得飞快:“不是,但既然你是我便可以学。”
“学?你当这是英文?”他眼里的纯真让我又生出揍他的冲动,我用力吸了口气。
“别那样看着我,家豪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他突然严肃起来正色道,“我只是,我只是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只要一年时间,如果一年以后你还是没爱上我,我,”他咬了咬嘴唇,结果触到伤处鼻歪口斜了半天才接道,“如果一年以后我仍是没能令你爱上我,我一定放你走。”
轮到我发呆。
“半年!”好一会儿我才记起讨价还价。我实在没别的好选择,他语气眼色间的偏激与执拗令我心惊胆跳,那完全是癫狂边缘的表现,我一句话说不好他便得进疯人院。一时间我突然记起当日傅庭煜希望我离职时恳请我善待她弟弟的那番话不由得苦笑连连,看来她早料到她这个宝贝弟弟会对我做出些疯狂的事情。
傅庭炜没注意到我的表情,他一直在那里低头沉思,好半天才抬起头认真地还价:“10个月!”
“8个月!不能再多了!”
“好吧。”他磨唧了半天才点头同意。
有的商量就好,说明理智尚存,还有救,我真怕他偏执狂发作,那样的话要他想通主动放我走就会比较麻烦,见他一度神经质的神情有所缓和,我暗暗松口气。可是,8个月不晒太阳我会不会得软骨病?
我的妥协令傅庭炜在鼻青脸肿的状态下做到了喜形于色,自此堂而皇之开始了与我的同居生活。
起初,因为淤伤疼痛他还算老实,每晚只是抱着我静静入眠,可是等到身体恢复得各处活动不再受影响以后他便不安分起来,不断露骨地尝试亲近我。
我的排斥令他非常不开心,数次以后他便鼓了腮委屈地抗议:“家豪哥,你自己答应给我机会的,不试过你怎么知道我比年丰好?家豪哥,让我试试嘛,家豪哥……”他腻腻歪歪地说着整个人便挂上来,我一下没站稳被他仰面压倒在床上,看着他一脸赖唧唧的盼望模样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不成再痛殴他一顿?见我发怔,他趁机把我的双手压在耳旁俯身在我的面上流连起来。这一次我没有推拒,算了,他也就是个小孩子心性,越是得不到就越是猴急。我既然希望他能够自己醒悟过来从此放弃这类执念便总得让他试过全套才行,否则口说无凭,他怎样都不会甘心。我估计他几次尝不到甜头就会厌了。
但我低估了他的耐力。
那一晚他把自网络黄碟上学来的动作统统在我身上试了一遍,我被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个溜够,几乎连腰都被做成两截,他自己憋不住射了两回,我却连勃起都没有过。
不过过程并没有我预想的恐怖,他的动作虽然鲁莽生涩,但还算温柔,尤其前戏极具耐性,令我的注意力得以不那么专注在恐惧上。
最后他精疲力竭地瘫在我同样骨软筋疲的身上喃喃说道:“对不起,家豪哥,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不过相信我,下一次我就会让你舒服的,我会努力,我保证。”
第一次?这株情感寄生草居然还是童男,真令人难以置信。
47.
他是真的很努力,无论公司工作如何忙碌,每晚例必在我身上辛勤耕耘一番,周末更是长时间地将我堵在床上。尽管每一次我都是以冷眼旁观的姿态听凭摆布从不迎合,但他一点不介意,见我没反应他便也极力克制自己的快感,除非实在憋不住,否则一定陪着我不射。
他很希望我能再象以前那样对他的工作参与意见,但是我的反响冷淡,每当他谈及公司业务时我不是装聋作哑就是顾左右言其它。能够早日让他放弃对我的依赖与执着从而摆脱他的禁锢是我眼下唯一的目标与愿望,其余一切我再也不想介入。时日一长他也只好作罢,慢慢的我发觉他对我的注意力从期望我答应永远留下开始转向对我身体的开发上,甚至大有忘却初衷的趋向。随着他在我身体上倾注的时间精力日益增多,我沉寂的身体逐渐成为他工作以外致力钻研的唯一对象,每一次他都会花很多功夫探索我的知觉感受,哪怕一丝一毫细枝末节的反应他都会立刻捕捉住反复加以研究,很快地他便掌握了我身上所有对痛痒较为敏感的区域。
不是不害怕的,那种明察秋毫的眼神、近乎病态的细腻让我有种上了解剖台的感觉,可是事情已经骑虎难下,我若此时以激烈手段退出的话势必让他产生前功尽弃的挫败感,以他现在的沉迷痴狂,弄得不好便是丧失所有理智,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得等他先认输。即便疯狂是他最终逃不掉的宿命,至少我可以尽力不成为他毁灭的诱因。
所谓天道酬勤,大约一个月以后傅庭炜的劳作开始得到我身体的响应,那种久远陌生的感觉令我惊讶失色却让他欣喜若狂,在耳膜痊愈后不久他的持之以恒孜孜不倦终于大功告成——在他的口中我喷出了曾以为早已干涸的体液。等我自痉挛的余韵中恢复过来时看见他喜极而泣。
那一晚我一直试图向他解释性交不是做爱,射精也并不意味高潮,但丰收的喜悦已将他彻底充实,任何理性的说辞哪怕是只言片语他也完全听不入耳。
他以为自己已攻克了第一道堡垒,立时决定乘胜追击直捣黄龙。那以后我便很难再找到机会同他沟通,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征服我指日可待,于是为了应付他无微不至的欲望攻势我开始疲于奔命。
他并不一定每次都会进入我,但是每一天我都会被他逗弄得至少释放两回。开玩笑,即使在我最最青春年少时也不一定承受得了这样子的大运动量,更何况是人近中年的现在,要命的是,傅庭炜还一心一意地认为这便是在满足我。
他很快发觉我的萎靡嗜睡,起初认为是我太久晒不到太阳的缘故,日日吩咐庆叔在饮食中加强补给,甚而让我直接服用维他命D加鈣片,直到有一回我在做的过程中昏睡过去他才感觉不对劲。天知道不是我耽于纵欲不加节制,而是傅庭炜已经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的身体,对于他的细腻偏执我根本连招架都十分艰难遑论其它。
那一次我一直睡到第二天黄昏才饿醒,与傅庭炜一块儿吃了他的晚饭我的早餐之后又接着倒头再睡。他忍不住推醒我表示关心:“家豪哥,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我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所云地对他说:“庭炜,我已是残花败柳,搁不住你如此搓揉。”
“你是说你累了?”他是真的奇怪,“我若是体力不够的话就会硬不起来,可是你看,只要稍微碰碰你,你就能起来,我还以为是你格外厉害总担心给你的不够呢。”是的,我的分身在他的手势下又打起了立杆儿,然而就算是处男也不该如此无知吧?我被他闹得清醒过来,啼笑皆非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说话,家豪哥?我做得不对你可以教我啊。”
“教你?你会听吗?你不会认为我是为了离开你故意使诈?”又不是没有尝试过,不再尝试是因为对牛弹琴骂的是人,不是牛。
被我说中他有些尴尬,停了一下才接道:“家豪哥,你是不是老是被我做才不舒服不开心的?听说同性恋之间喜欢互换角色,我们今天换你在上面好不好?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洗干净。呶,润滑剂在这儿。”他自说自话地走进洗手间,这家伙貌似乖觉其实固执起来十分可怕,若非自己想过来就算撞死在南墙上也不会觉悟。我跟他说了不可以乱信黄片和色情小说,他哪里肯听,又不好意思找人咨询有关知识,只是一味蛮干。我懒得理他翻个身继续睡觉。
“家豪哥,我准备好了,你来吧。”
刚刚睡着又被他摇醒,头晕脑胀我有些暴躁:“烦不烦呐你!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喜欢召妓玩儿?!”
他要过一会儿才弄明白我的意思,气得脸都白了,颤声尖叫:“你认为我拿你当妓?你认为同我做与同妓做是一回事?陈家豪,你有没有良心啊?……”尾音已是哭腔。
我冷冷看着他:“不,我说错了,我连妓都不如,妓还有例假不接客的时候。”
“你他妈混蛋!”他哭喊着扑上来摇撼我,见我闭了眼不睬他又放软声音,“家豪哥,你是故意气我的是不是?你明明每次也觉得舒服的,虽然你总不出声,可我听到你很重的喘气。再说,你要是不愿意可以说啊,你让我做又说我不尊重你,你讲不讲理啊?……”他又开始哭。
我睁开眼看牢他,手将腰间锁链拨弄的叮当作响:“你是说我若不愿意你便不会勉强我?还是说你比较喜欢挨揍?抑或你认为我有被强暴的嗜好?!”
48.
接下来连续三天傅庭炜都没再出现,我开始担心他的状况,那晚的话说得有些重了,我怕他接受不了生出事来。
第四天晚上我已睡下,他熏着酒气爬上床,好象是应酬时喝得多了,很难过的样子。我硬了心肠装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呕得肠穿肚烂。我见他很久不出来到底不放心便跟了进去,见他正趴在自己的秽物里天昏地暗站不起来。
不是伤害别人便是伤害自己,这人难道非得这么极端不可。我叹口气放了一缸热水,以淋浴将他全身和地面冲洗干净扶他躺进浴缸。他已经晕沉沉睡了过去,温顺的眉眼无辜地紧皱着。我不够力气抱他出来,又怕他铬在池边睡歪了颈筋,只好坐在一旁以手臂做他的垫枕,怕水凉下来我一直开着龙头。
他没睡多久,我的手臂刚开始僵木他便睁开眼睛,氤氲的水汽里一切显得有些不真实,半梦半醒间他轻轻开口:“家豪哥,你其实是爱我的对吗?否则不会为我做这么多,在我如此伤害你以后。”
他柔软弱势的神情语调让我心中酸软不已:“那就快些长大报答我!”我扔给他一条大毛巾反身走出浴室。
不,那不是真的,我从未爱上他,我只是自他身上看见了我自己,同样的沉溺挣扎,同样的恐惧无助。或许源自不同的人事因果但殊途同归,希望到绝望这条路行来太过艰辛,真正九死一生。我只是想帮他在重蹈我的覆辙之前找到出口,逃出生天。至于我自己,我早说过生命就是用来浪费的。
那之后傅庭炜不再每日纠缠我,生活的重心重又转向工作,只言片语里我得知“鑫源”上市进展顺利,不过方式已由在内地借壳变为直接在香港申请上市募股,路演初步定在今年年底。
然而他做不到完全不碰我,三不五时仍会向我求欢,纠缠不舍的眼神娴熟诚挚的手势依然让我欲拒无从,但我知道我赢了,他是在做最后的取舍思考,我的自由已在咫尺之间。
这件事以后他若能就此克服心结建立起独立坚强的情感人格当然最好,也不枉我这些日子的劳心劳力,但若日后他仍是没能避免偏执成狂我也莫可奈何,我的力量已尽于此了。
但是最后这段等待的日子比我预想的难过,每一次经过他激情澎湃的缠绵以后我都会被榨尽精力数天缓不过劲来,生理上极度的兴奋因为缺乏情感的支撑令我的心神日益空虚。
专心工作的缘故,傅庭炜常常很晚才回来或索性夜不归宿,为了打发时间我请他买回许多音乐CD,大部分是单纯感性的古典主义作品,睡不着的夜晚我会静坐在黑暗里聆听海顿或是巴赫,在那些优美华丽的乐章陪伴下任由心中荒草丛生。
外形的憔悴消瘦已让我不太敢面对镜子,此刻若是顾影自怜我怕我会就此泄了这口真气,傅庭炜的破茧嬗变正在进行中,我可不想白白浪费了许久以来的心血忍耐。
与我持续性的低迷消沉相反,傅庭炜的状态起伏很大,有时激昂慷慨,有时郁闷烦躁。我的情绪哪怕是最微小的波动都会在他那里投映成轩然大波。常常是揽着我的时候前一分钟还在柔情蜜意难解难分,下一刻就变得怨气冲天横征暴敛,然后又会不住道歉,内疚不已,接着便是躲出去几天不露面。
我明白他的煎熬心情,但是无能为力,这一步他总得自己迈过去才成,我唯一可以帮到他的只是静待其变不给他施加任何压力。
进入夏季以后他的心情渐见开朗,周末也常常整天不见踪影,晚上回来时往往带了一身泥土汗水,若见我窝在沙发里看书听音乐他就会耍赖坐上我的腿嘻笑一番白天的运动趣闻,之后有时他会进一步口手并用求我做,有时仅仅是拥着我美美睡上一觉。他的觉越来越安稳,而我却越来越难以安眠。
7月的一天,他一早醒来便缠着我亲吻,我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睡着这会儿被他搅醒显得有气无力,他没有象前一阵似的被我的情绪牵引,而是非常温柔地解释说他要出差两周,并且抱歉吵醒了我。我有些惊讶,所以不放心地与他多聊了几句,直到确定一切正常方才放他出门,眼见就要到结局,不由我不紧张节外生枝。
49.
两周以后傅庭炜如期归来,晒黑的肤色和一脸的阳光让我恍惚忆起初见他时的模样,只是少了那时的稚气羞怯,多了现在的成熟自信。
他显是饿了,见到我吃了几口搁在一边的晚餐立刻埋首其间狼吞虎咽,吃饱喝足后才抬起头说:“饿死我了,中午回来后一直马不停蹄忙到现在,飞机上的午餐简直是猫食。咦,家豪哥,你好象又瘦了。”
任他的手抚上脸颊,我淡淡地笑了,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黯淡,随即走过来挤进我坐的单人沙发:“陪我洗澡好吗?家豪哥,求你了。”说着便动手解我的衣纽。
他平和的气息让我感到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但还来不及细想,身体便被卷入了漫天狂潮。
自浴间出来我手瘫脚软地倒在床上,心头的空白令头脑有着丝丝缺血般的晕眩,便在这时屋中响起一支熟悉的旋律。
……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象那梦里呜咽的小河
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让风尘刻划你的样子
就象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
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惊醒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
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
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
是否来迟了明日的渊源早谢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
林志炫嗓音特有的沉郁质感将这支歌的内涵演绎得淋漓尽致。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正唱这支歌,那会儿我就想,有一天我也要拥有象你那样的仿佛沧桑过尽的从容与安详。家豪哥,是我自己把事情搞砸了是吗?本来我们可以做一生的朋友,是不是?”乐声里他趴在我的胸前,语意伤感。
“不要紧的,将来你还会遇到别的朋友,许多许多。”忍不住我轻轻摩挲他的发,然后转开话题,“对了,怎么从未听你弹过吉他?”
“你何曾见过有人将吉他托运的,对我来说那早已不是乐器了,留着它是因为它见证过姐姐姐夫曾经对我的宠爱。然而即便是他们也从没有象你这样对我百般容忍却又绝不放纵,你对我的好我不相信还有别人可以做得到。”他抬起头捉住我的手放在颊边轻蹭,“家豪哥,你将是我这一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男人,我发誓绝不会辜负你!”
真是有趣,告别辞说得好象海誓山盟,我放松地闭上眼轻轻说:“那多好,记得太太要娶强壮些的,再多养几个孩子,然后好好地享受爱与被爱。”
“一定!”承诺般他用力点头,然后手重又开始在我身上轻捻慢挑无限依依,“请不要忘记我,家豪哥。我需要你永远的牵记与祝福。”
身体内外流窜的暖流让我禁不住睁开双眼,他神情间的虔诚与动作里的膜拜意味令我感觉自己仿佛祭坛上的牺牲,正为成长做着供奉。
……
不变的你 伫立在茫茫的尘世中
聪明的孩子 提着易碎的灯笼
潇洒的你 将心事化尽尘缘中
孤独的孩子 你是造物的恩宠
……
往返回旋的乐曲声里我被一次次扯上九重天,依稀恍惚中面上胸前点点濡湿从未干过。
醒来屋中已重归寂然,一切如同昨夜的一场梦。我费力地一截截撑起身体,腰间的锁链一去无踪,门是虚掩的。
穿戴整齐后我深深吸口气,虚浮着脚步走出这间幽闭了我近5个月的囚笼。
顺着阳光的味道,我走到户外,正是雨后初晴时,院中槐花满地,举目青白。在阶前坐下我微微仰起头,蓝天白云绿草如茵,久违了。
日光渐炽,我眯起眼享受着直至汗出如浆。
吃完庆叔精心烹制的早午膳,我满足地呷着茉莉香片,很久没有这样香甜的胃口了,真想接下来在院中支张床睡到地老天荒。
傅庭炜安排得不错,没有画蛇添足地同我上演一出泪眼惜别的戏码,他一早避了出去。
当日整理好的行李箱仍在原处,清洁完好,拎起同样完好如初的公事包我准备出门,庆叔在这时将一个信封交到我手上,内里是一张寥寥数语的字条和一张附了密码的银行卡。
家豪哥:
请原谅我没有勇气当面为你送行,我知道这30万元远远不足以补偿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但还是请你收下,就算是我求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好吗?
再见,珍重,家豪哥,我会努力幸福的,会象你希望的那样做个独立自主宜家宜业的成年人,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报答你的地方。
傅庭炜
年 月 日
又是30万,虽然流年不利,财运倒是亨通。我笑一笑将信封纳入挎包。
举步来到门前,庆叔在替我开门时突然开口:“陈先生,我代我家老爷小姐谢谢你。”言毕深深一躬。
我愕然以对,一时竟忘了阻拦,本能地我涩然道:“别客气。”然后头也不回地钻入候在门前的出租车内。
谢?为何这世上多得是这种人,认为一句谢谢对不起或是一笔金钱就足以偿还别人所有的伤痛委屈付出忍耐?我长吁一口气,算了,终究已是求仁得仁,何必再去深究,就当是信守当日对傅庭煜的承诺,况且有补偿总比没补偿要好。
司机发动车子,客气地问我:“咱们这是去哪儿?”
我被问得一阵茫然,半晌才回答:“火车站。”
50.
火车站的熙攘喧闹已令我有些不大适应,但人来人往的碰撞嘈杂又令我有种安心的感觉,我在候车室思索了很久终是没能想明白何去何从。
最后我又坐上了出租车,这次的目的地是我当日刑满释放初到此地所住的一处便宜的地下旅馆。
那附近有个小公园,之后的两日我是在公园一角的长椅上度过的。我需要晒太阳也需要好好想想将来。
被软禁的这数个月让我确定了年丰的放手,如今与傅庭炜的纠葛也已了结,但我却没有预期的轻松解脱,就好象我的身体虽然被傅庭炜唤醒却并未在他手中获得身心与共的快感一样,这些年压抑得太久压抑已成为习惯,此刻竟有着腿脚踏空的失重感觉。记得念书的时候我曾看过一本小说名叫《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那会儿看来看去看不明白,然而现在我懂了。
长椅的右前方是一大片空地,如今正是暑期,成日里聚集了许多玩耍的孩童,由父母或是老人领着。
从日出到日落常有皮球玩具滚到我的足边,拾起扔回会换来奶声奶气的鸣谢。有时也会有孩子蹒跚着脚步在我身边跌撞嬉闹,晶亮的眼眸,圆胖的腿臂,我总是微笑着观赏,若没有孩子想必这世界早已沉沦。
“叔叔,球球,姥姥,球球,我要。”我弯腰自椅下捡起那只花皮球递还给面前的小男孩,他正摇摇摆摆地踢动着小胖腿,粉嫩的脸上还挂着透明的口水。
“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稚气的童音里那个小天使咯咯笑着重又玩起他的球追人游戏来。
“小伙子,你的脸色很差,是不是病了?最好去医院看看,别耽误了。”那位善良的大妈临去看顾外孙前还不忘好心地提醒我一句。
然而比起脸色苍白我更加害怕的是心中那份壮气蒿莱的迟暮感,我清楚地感觉到它正一点点吞啮着我所有的生趣。日出已不令我产生憧憬,日落也不再能加重我的落寞,长夜漫漫我甚至不再渴望见到明天的太阳。正值盛夏,炎炎烈日,却阻挡不住我心中日益深重的冰寒。
此刻,象一块肉类在暗处腐烂消亡竟成为我十分向往的结束,自爱自强不屈不挠太也辛苦,我已倦得连倦都不再有力气。
一日对镜剃须,有意无意间刀锋割破颌下肌肤,一滴血珠迅速凝聚落下玷污了衣领,脱下上衣时我猛不丁被自己布满全身的丑陋疤痕惊出一身冷汗,刚刚若真个一刀下去了却此生,那么当日那些个辛苦忍耐挣扎求生又是所为何来?就为了今时现刻的自我了断?
我终于静下来。
稍后我去了一间理发店,年轻的发型师挑起我半年未剪已长及肩颈的发绺好意提点:“你的发质细软很适合留长发,许多女孩子做了离子烫也达不到你这样的效果。瞧,只要这么略微修剪一下就会与你的脸型配上,保证有另类时尚的效果。”
但是我的人生已经足够另类无需再以装扮昭告世人了,皱了皱眉我对他说:“我喜欢短发。是你换个客人展示口才,还是我换个师傅?”
他识趣噤声,手起剪落给了我一个清爽利落的极短发式。
手艺不错,我并未多看镜子便满意地付钱离去。
接下来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城乡接合部租到一间15平米左右的平房,在一个大杂院里,位置不大好是最阴僻的角屋,但附带了一间前任房客留下的5平米左右的自建厨房,所以尽管租金要400元一个月我还是一次交清了半年房租,为此房东很大方地给了我一些折扣。
在入住之前我彻底清理了一下个人物件,先是把傅庭煜送我的笔记本变卖,之后又将所有华而不实的东西包括衣履、公事包乃至行李箱通通拿去旧货市场处理掉,身边只留下了若干必备的衣物用品。
一个塑料编织袋、一个仔布背包外加一部换了号码的手机我就这样迁入新居,稍事清洁整理后我便开始忙于早出晚归的新工作。
51.
我的新工作文雅点说是拾荒,其实就是淘捡垃圾。
之所以选择做这行是因为以我目前的状态实在无法胜任再复杂些的工作。
我变得非常厌恶与人交往,却又畏惧远离尘嚣的孤独,而且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些突然冒出的片断回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招呼眼神都会诱发我无休止的近乎强迫性的联想思索,有时会让我自怜自弃感伤寥落,有时又令我愤世嫉俗怨天尤人,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情绪发展到最后都会归结成倦怠以及对生命意义的怀疑上。基于求生的本能我拼命抑止自己的思维活动,不去思想避免回忆,唯恐一不小心触到哪根神经彻底迷失在生死之间。
捡垃圾是个自由的职业,它能让我终日穿行于人群而不与之发生交联,城里人对拾荒者向来避而远之,我可以藉着肮脏邋遢的外表掩护获得感官与心理上相互矛盾的双重安全感。
我花费30元钱买了辆钢架还算结实的旧单车,用一天时间修整好必要的部件在后架上撑制了两只大号尼龙编织袋,然后每日里骑着它游荡在闹市横街。我为自己定下了房租日用以外略有盈余的指标,以饮料瓶、易拉罐和象样些的废纸为对象风雨不辍。
有了些经验以后我不再去翻腾居民小区的生活垃圾,而是专门巡回在大型展览馆、购物中心以及休闲娱乐场所周围。一天天风吹日晒暴土扬尘的长途往返超负荷地消耗着我的体力,精神如愿以偿地得以钝化,渐渐的生存还是毁灭不再是一道挥之不去的难题,近乎麻木地我恪守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规律无求无欲。
但是我的睡眠仍然得不到丝毫改善,梦里我总是不变地在被人血淋淋凌迟,周遭观众的面孔则轮流变幻成父母家人同学老师,我总在雪亮尖刀刺入心怀时惊醒过来,并非缘于死亡的恐惧而是因为众人冷嘲热讽隔岸观火的神情在那一刻最为鲜明醒目。这之后充斥心头无依无助的凄惶感总让我再也不敢入睡,一夜夜在黑暗中静候天明。
我,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
这个8月分外漫长,有几日的闷热让我疑真疑幻好似又回到了大学里那个梦魇般的夏季。直到立秋过去许久,天气才逐渐高爽起来,只是日照依然厉害,白天的气温居高不下。
前一晚的失眠闹心格外辛苦,是以那一天清晨出门时心神恍惚忘了带饮水,当日正赶上展览中心开展,我的收获甚丰,忙碌中也忘了及时补水,等捡得盆满钵满才发现全身上下湿淋淋好象刚刚蒸过桑拿。编织袋已近饱和而时间刚到正午,看来今天可以跑两趟废品回收站了。
与这里一街之隔有条凉爽的林荫道,开了一溜酒吧咖啡馆,生意向来不错。我决定去那里休息一下顺便将编织袋填满。
在街边停下车我准备去路旁商亭买瓶水顺带买只面包做午饭,但是突如其来的头晕眼花令得我一下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胸口翻涌的阵阵烦恶让我意识到是脱水了,商亭就在几步之外我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正在苦闷的当儿突然有人递过来一瓶救命的净水,接过一口气喝干我闭着眼艰难喘息着直到身上又出了一层透汗才缓过点劲来。仰头看看那位好心人,已到嘴边的谢谢却被他的长相给吓了回去,那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模样非常之黑社会,身形健硕高壮,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强壮的鼻头,厚阔的口唇,外加一双浓眉下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还好,他的表情尚算和善,没等我出声他已语带关心地发问:“你没事了吧?”浑厚的声音倒是同他的长相很般配,只是他的一双手却与其整体极不协调,纤长细致得过份好象应该长在艺术家身上。
“平哥,电话!”我定了定神,正要开口道谢,就听得街对面一间名为“一格”的酒吧里有个瘦小的男孩探出头来冲他大叫,他便没再多说匆匆赶了回去。
我又静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推着车我打算到附近找个背静处好好休息一下。才走了几步刚刚那个大叫平哥的男孩便急匆匆赶上来:“喂!你等等!”
我停下,他跑至我身后一米处立定:“我们老板让我告诉你,以后你可以常常过来转转,我们会替你留些空瓶易拉罐什么的。”说完他立即跑开,当我洪水猛兽一般。
我也不以为意,推了车继续前行。今天因祸得福,多了个固定检拾点,以后又可以省些时间多赚点钱。
他们很守信用,隔三差五我去那一带转悠时总能收获一大堆瓶瓶罐罐,还外带不少质地不错的纸箱板。
彼此熟悉之后我被允许可以不打招呼直接去他们的后门边搜取存货。许是白天还未上客的缘故,我很少碰到那个被唤作平哥的老板。小个子男孩我倒是常常能见着,他好象是酒吧的调酒师,很得信任,我听别的伙计都叫他丁丁,他对我的态度还算不错,只是一直嫌我脏不太肯靠近聊天,这原是我要的结果自然不去计较。
入秋以后天气转凉,但我每日的成果却未见减少,只要要求别太高,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讨生活并不是件难事。
我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思维已变得无可无不可,有时想就这么胼手胝足过其一生也挺不错,当然如果没有那些噩梦缠绕就更好了。
昨晚刮了一夜狂风,清早出门但觉天青气爽,这一日我头都没抬直忙到黄昏,从回收中心出来见天色还没黑透便决定收工前再去“一格”酒屋兜一趟,替明天垫个底。这次时间隔得比较久,他们的存货积了不少,我来来回回好几次方才搬清,正在车边整绑硬纸板时耳边传来开关门声,我以为是怕脏的丁丁便识趣地没有抬头。
“你也忙一天了,来,一起喝一杯。”浑厚的嗓音加上出人意料的邀请令我愕然回顾,原来是那个平哥正铁塔般杵在门前,旁人已穿毛衣的气温里他只着了件格棉衬衫,还半敞着怀,露出胸前虬结的肌理和项上一条尾指粗细的别致银链。
“我请客。”他手里拿着两瓶啤酒在阶前坐下,继续邀请我,小眼睛闪动的柔和光泽配了凶猛刚健的身形很具反差效果。
秋季干燥,我刚才一通忙活正有些口干舌焦,便上前接过酒瓶顺势冲他侧侧瓶口以示敬意,我一直没机会向他表示感谢难得今天碰面不想再错过,我仰头喝了一大口瓶中酒,苦涩冰凉的刺激使得我精神一振。
“坐!”他拍拍身边的台阶,带着几分醉意的兴奋,见我依言坐下他取出香烟敬我一支,我摇头拒绝,他便顾自点燃吞吐起云雾来。
曾经一度我的烟瘾很大,但这大半年里年丰傅庭炜都不允许我吸烟,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了。对于过去了的东西,无论是人事、情感还是习惯我都无意回头,在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以后,纵然昔日重来又如何寻得回当时当日的情怀心境?
“拣破烂一天能挣多少钱?”他好奇地问。
“够生活的。”太久没与人交流,自觉语气生涩冷硬。
“我看你年纪不大,也没什么残缺,为什么想起干这个?一个爷们儿就不想找份象样点的差事做做?”
“干这个挺好。”我又喝了口酒淡淡回道。
“你就不觉得浪费,年纪轻轻的……”
浪费?我在浓重的暮色里冷冷地笑,将瓶中酒一饮而尽:“我的生命就是用来浪费的。谢谢你今日的酒上次的水还有替我存下的废品。”成功打断了他的话我站起身,虽然心绪已不大受影响但我仍然不喜欢与人多聊,感觉身后一直有对好奇的目光追着我很快骑车远去。
那一夜难得没有做梦,我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惊觉,院中的嘈杂让我忆起今天是周末,但我并没打算放假,匆匆起床推了车出门。穿过院落的时候我留意到有个男孩正缩在树下看书,尽管太阳很好,但到底已是深秋,看他冻得抱紧臂膀却仍是专心致志的样子我有些不忍。
印象里他的父母好象是菜贩。带着三个孩子一家五口租住在东边一间大屋里,早出晚归十分辛劳,他该是老大。我走近些看清他膝上放的是一本高中物理课本。
被我打搅他不悦地抬起头。我开门见山:“屋里没法念书?”
“他们难得休息约了人在打麻将。”出乎意料,叛逆的年龄却没有丝毫怨怼,只是神情无奈,“我明年就要高考了。”说完重又埋头课本。
高考?穷家陋巷竟然有此心志,想必吃尽苦头。我没再考虑掏出屋门钥匙放在他的书上:“最靠里那间,光线暗的话就开灯。”
“可是,”他有些嗫嚅。
“放心,我没有值钱东西可丢。钥匙你拿好,我还有一把,以后有需要随时过来温课。”
他讶异的眼神让我头一次意识到自己模样的不堪,竟至于人们已不再相信我可以说出句象样的话来,我笑得苍凉:“你不用客气,邻居原该守望相助。”
别说他,连我自己也甚为吃惊,我的心,在我以为已经死透的时候居然重又开始复的跃动,生命的强韧总是超出灵魂的想象。
52.
晚上回去天已黑透,按照惯例我先进到厨房,除了烧开水我一般不开火,这里我更多用来洗浴、停放自行车和堆存当日剩余的废品。
接通水喉我以胶管对牢自己自顶至踵细细清洁,被擦得发疼的皮肤以冷水浇淋十分舒畅。洗完后我换上在家穿的衣物回到小屋。
男孩正伏在桌上做习题,好象遇到困难有点愁眉不展,见我进来连忙起身恭敬地叫了声:“叔,您回来了。这是我妈送来的饺子,我再给您热热去。”
叔?也对,我刚过了33岁生日。
趁他去热饺子的当儿我在桌边坐下,三两下便解开了困扰他的那道数学题。从草稿看,这孩子的基础不差,只是缺乏举一反三的灵活性。
家制的饺子很香,虽然已经在外面吃过盒饭,我仍是很快吃完了一整盘,也不知多久没吃过家居饭菜了。
男孩看了我的演算眉头渐展,等我涮好盘子回来他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告辞。
“我叫陈家豪,你呢?”我示意他不忙走。
“石磊。”
“打算考什么专业?”
“还没想好。”他欲言又止,终是忍不住接道,“爸妈说他们的钱不够供我念四年大学。”
“现在商业发达,你并不一定非要他们支持才能完成学业的,只是会辛苦些。”
“可是他们想我早点出来工作帮补家用。”
这便是有些人拼命将孩子一个个生下来的目的吧,却不知每一个孩子自有其不受控制的命运。
“你有特别想读的专业吗?”
“没有。但是我想将来从事科技工作,成为一名有风度的学者。”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有些向往,然后腼腆地看我一眼,仿佛很清楚自己的幼稚。
我再次意外,还以为他会说只要以后能多挣钱就好呢。
“那我建议你选择实用性强的专业,这样发展方向可以广一些,虽然不一定发得了大财,但也不至于清贫。”见他若有所思,我又问,“你的成绩怎么样?”
“只有数学差一点。老师说只要我的数学成绩不拖后腿,即便回原籍参加高考也应该有把握考上一类大学,就算想挑个好专业二类总可以保证。河南的录取分数线虽然高过这里,但比起南方还是要占些便宜的。”
不错啊,反正数学也是我的长项,不如托他一把,出生的起点如此低,希望他进入社会的起点能够高一些。
那之后这孩子便常常过来复习功课,我翻阅了他们的数学教材,然后陆续从他的复习资料中有目的地挑出一些习题让他做,另外每次的数学试卷我也都仔细分析给他听,由此他渐渐入巷,寒假前的期末考试中,一向排名靠后的数学成绩居然拿了个全班第一。
因为交不起太高的赞助费,石磊就读的学校并不太好,学生良莠不齐,所幸的是其中不乏他这样想以苦读改变出生的外地借读生。对于用功而又可造就的学生,学校老师还是愿意培养的,故此,石磊所在的班级是该校所有精英的汇聚,上下齐心想创造全数升入高等学府的业绩。
石磊是个说话不多但极有主见的孩子,认准了目标便百折不挠,因此他的父母虽然并不赞同他继续升学,但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架势也只得妥协,还常常让他带些饭菜过来对我借出房间表示感谢,只是人前人后免不了唉声叹气埋怨生了个赔钱货,但是石磊充耳不闻我行我素,连我都有些佩服他抗干扰的心理素质。
寒假里他更是整天呆在我的小屋用功,我每日早出晚归,回来后便批改讲解他白天完成的习题,有时他会主动问我些学习问题,有时我会主动给他讲讲应试技巧。之后留下第二天的作业我便自去睡觉,由得他学到夜深人静悄然离去。
因为害怕灯光影响睡眠,我在床前拉了道暗色布帘,并且特地去买了盏遮光台灯给他用,但后来我发现有他在我反而能睡得塌实些。入冬以后折磨我许久的失眠已大有好转的趋势。
53.
“陈叔,我可否带个同学过来听你讲课?”
“当然,没问题。”但我没料到他的同学是个女孩子。
因为事先约好,那一日我特地提早收了工,正开灶间的门听见石磊在身后唤我:“陈叔,您回来了。这是我的同学龚明娟,也住这附近,街口的裁缝店便是他们家开的。”
我回身,看见他身旁跟着个白皙高挑的女孩子,眉深目重十分出色,当真人如其名,好一段陋室名绢。
见我注视她,女孩略带挑衅地问石磊:“这就是让你这次考试成绩排到我前面去的老师?”可惜了,一副美丽的图画至此失了完美,她略显嚣张的言行带着丝粗野伧俗,看得出她是想表现得高傲自信,并且很懂得利用自己样貌上的优势,然则终是没能摆脱教养出身的鄙薄。虽然相比之下,石磊的样子就象一只刚刚脱胎的土陶,但是粗枝大叶里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朴拙气韵。
我看了她一眼皱眉转身:“石磊你先带同学进屋,我一会儿过来,记得打开炉门。”女孩很敏感,若有所觉地安静下来,默默跟了石磊走进屋去。
待我洗刷干净炉上的水已烧开,石磊正将我喝水用的玻璃瓶注满,龚明娟已进入状态坐在桌前看书。我的屋里统共就只两张凳子,是以石磊今日专门从家拿了张折叠椅过来。
“小龚,你的试卷带来没有?”接过她的试卷我埋首研读,一时屋中只有纸张翻动和暖炉水壶发出的轻响。
石磊性格内向又知道我不喜言谈,所以我们之间的氛围一向非常学术。受此影响龚明娟的气味也沉静下来。她很会察言观色头脑也聪明,有时仅凭我的一个扬眉动作就能领会到我的提点所在。
聚天下英才以育之是每个教师的理想,我突然领会到堂兄当年爱对我说的这句话。自这两个明敏勤奋的孩子身上我颇获得一些满足感。
整个寒假他二人都泡在我这里,龚明娟的记忆力和逻辑性很强,而石磊的钻研性略胜一筹,两人请我辅导的科目已从数学扩展到理化英文。
虽然我的态度清冷淡漠,但两人还是很愿意偶尔跟我聊聊心事,自断续零碎的交谈中我得知龚明娟的父亲是外省人母亲则是附近乡镇人,家里还有个小她许多的弟弟。说及小弟她一点都不掩饰厌恶之情,家中生活本就不富裕,父母却因重男轻女硬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多生一胎,罚款不说,吃穿用度还都尽着他,别说上大学,就连读高中的机会都是她拼命争取来的。所以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立下志愿,一定要凭自己的努力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
的确龚明娟的斗争性要比石磊强很多,表现在学习上就成为惊人的好胜心。石磊告诉我,他两人从小学同学到现在,龚明娟的成绩从来没落到过班级第二,而他则维持在二到五名之间,这次期末大考是唯一的一次他抢下了她的第一。所以在得知石磊有个补习老师时她立刻跟了来听课。
这两个孩子的出现为我寂寥苍白的生活带来些许色彩与活力。脑中心头一些循环往复纠缠缭绕的负面思绪渐渐消散,生命意义之类的念头已不再追击我,我开始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在教学上,他们的课本、教学大纲和复习题我都研究得很透彻,还令他们想办法通过同学老师搞来外校的试卷习题做比对,成效显著。我出生教师世家,祖辈父辈大都从事教育工作,看来所谓家学渊源多少有些道理。
为了配合新的作息,我起得益发早了,通常凌晨4点出门开工,这样下午便可早些回来。每晚睡前我会留下习题作业,任他们继续用功直至尽兴,最后由石磊负责封煤炉关灯关门外带送龚明娟回家。
很快又是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暖意在黎明的空气中分外撩人,虽然体温并未随之升高,然而我的心却已逐渐恢复往日的平和。
这一日我起得比平常早了点,趁着夜阑人静又去到那条熟悉的酒吧街,一边捡拾昨晚的剩余物资一边认真思索着一个出题的思路。还不到5点,街头清寂空旷,从街头收到街尾我骑上车准备绕到平哥那间“一格”酒屋的后门,然而骑到街口转弯处突然有辆小车毫无征兆地窜出,极快的速度不稳的车头将我连人带车撞飞出去。
54.
我的应变算是快的,但那辆小车的速度实在太惊人,加上方向摇摆令我避无可避,刺耳的煞车声里我的单车尾部被撞个正著,整个人被震得腾空而起。
我并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落地的,躺在地上我半天才能动弹,细细感觉了一下身体各处,好象除了右脚踝疼得动不了以外,其余部位还算正常。
我还以为肇事车辆已经跑了,坐起来才发现那辆撞我的黑色奔驰车被一部切诺基别在街角,一个彪形大汉正拎鸡仔般将那个闯祸的司机往我这边拉扯,口中还不住喝骂著:“就你那狗屁技术还想跑?!待会儿看警察来怎麽收拾你。酒後驾车肇事逃逸够进去的了,我让你跑!”
我道是谁这麽热心,原来是那位平哥,我与他还真是有缘,算来这已是他第二次帮我於危难了。
“那是他穷疯了,憋著想碰瓷儿!”那司机一身酒气,被一路提溜著还兀自强辩,直到看见安平掏出手机准备报警才醒过神来讨饶阻止:“别,哥儿们,我错了还不成,哥儿们,别……”
“谁他妈是你哥们儿,老实呆著,刚撞人逃跑的时候怎麽没见你这麽熊?有本事管警察叫哥们儿去。”
“哎哟,别介,哥们儿,不,大哥,大叔,大爷我求您高抬贵手,我赔钱总行了吧,这人的医药费都归我了行不行?您不知道,这车它不是我的。是我管人借的,我说,别……”
“你放手!欠揍是吧!”
他俩人顾自纠缠起来倒把我这个受害人晾在一旁,我苦笑著勉力站起,跷著脚准备上路口拦车,反正受的伤也不重,自个儿上趟医院就完了,我不想惹事,尤其不想跟警察打交道,监狱那几年实在是交道够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这一生再也不想同公检法发生任何关系。
“喂!你去哪儿?”
“医院,我的右脚踝可能断了。”我说得轻描淡写。
“对了,我怎麽把这事给忘了。走,咱们先上医院体检完再说。听见没有,说你呐!跟著去交费!你的车就搁在这儿,坐我的车去!”
那人一路上好话说尽,安平则训孙子般训了他一路,我却是听而不闻地闭目养神。到了医院安平先押著他扶我落座候诊,问清我的名姓後又盯著他去急诊处挂号交费自己同时给相熟的大夫打了通电话。那位大夫姓金名运,是本院外科医生,正好刚下夜班还没回家,便被安平抓到门诊来照看我。
我的脚踝并没有骨折,只是严重的外翻型扭伤,看过片子後我松口气,平哥站一边心有余悸的冲金姓大夫描述事发经过,末了他拍拍我说:“还好你的反应够快在空中及时转身,要是脑袋先著地的话你今儿个就算交代了。”是的,我的求生能力一向不错。
那位金大夫颇富正义感:“撞人的那家夥哪儿去了?可别叫他跑了。”
“哪能那麽便宜了他,他那辆大奔的钥匙还扣在我这儿呢。”然後安平转头问我:“他想私了,你呢?”
金运正亲自处理著我手掌面颊上的擦伤,碘酒烧得我微微瑟缩,他先我开了口:“私了行啊,狠狠讹他一笔,也教他以後再不敢酒後驾车。我这就安排你住院,咱们来个从头到脚的全面检查。”
“对,就这麽办。”平哥拿了住院单立马寻那人办手续去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自说自话地替我做了主,我瞧在眼里感觉娱乐性甚强,索性事不关己地由得他们闹。
安平出去後,金大夫复又对我身上各处做著仔细检查,一边不住问我这里那里某个姿势是否有痛感。替我足踝做治疗时他开始同我闲聊:“安平那家夥老早就跟我说起过你,说是碰上个奇人,如何如何的。……可能有点疼,你忍一下。……我开始还不信,他是学画画儿的,时不时会发点艺术家的神经。……觉得怎麽样?不紧吧?……今天见到你本人我才知道他这回没有艺术夸张。……成了,只不过你会瘸一阵子,回头我再请本院的中医骨科专家过来会会诊,想办法尽量缩短痊愈期。现在让我看看你的右肩擦伤,来,脱了上衣。”等我脱衣的当儿他又问,“你是不是真象安平说的是个行为艺术家?”
原来那位平哥姓安。可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我没接他的话茬,想著身上骇人的伤疤我有些犹豫地脱下了上衣。
55.
一长一短两声口哨自刚刚办完住院手续的安平口里发出。
“我说金运,你想象得出这些疤痕还新鲜时是怎样的光景吗?我说陈家豪你这是得罪了何方神圣被修理成这样?”
“没有看起来那么可怕,安平你少跟我这儿一惊一咋的。他是瘢痕体质,哪怕最小的伤害也会留下痕迹,并且历久弥新。不过,”金运以专业眼光研究了一下对我接道,“不过你当日没因疼痛或是失血过多死亡也够命大的,这简直是凌迟,也忒野蛮了。”
真滑稽,这两人,一个是象黑帮的画家,一个是象文人的大夫,我啼笑皆非地开口答道:“欠了高利贷。”
“我的妈,多少钱就把人整成这样?”
“你不是还在逃亡吧?”
两人信以为真,先后关心地发问。
“已经还请了。”就算没还清我也还不起了,不经意间扑面而来的往事让我一阵晕眩。
一来没有放不开的事,二来懒得说话,所以我便随他们安排留在了医院,既来之则安之,在哪里过夜不都一样,况且行动不便的也省了在家上公厕的麻烦。
因为不知道石磊的联络电话,安顿下来以后我通过电话查询问清他们学校的总机,藉口他家里出了急事诓得传达室大爷找了他来听电话,虽然我一再表示没有大碍,嘱他们这几天自便,但他还是同龚明娟在黄昏时候赶到医院,手里提了锅黄豆骨头汤,是石磊叫母亲特地赶回家炖的。见我住在条件优渥的单人病房,医生护士也很往来关照,两人略略放下心来,不住嘘长问短。
面对他们的关心我并没太多表示,萍水相逢的交聚而已,何必生出些无谓的情感羁绊,我是付不出也受不起了。
“我没事的,脚扭了一下而已,很快就可以出院,别再过来了,远的,有时间多看看功课。对了,不是说今天发摸底试卷,考得怎么样?试卷带来没有?”
安平进来时我正给两人讲一道题,他们凑巧犯了同一个错误。他虽然一脸好奇,但终是忍住了没当着孩子的面发问。待我布置完几天的复习内容将两人打发走以后,他立刻凑上前心痒难熬地开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别卖关子了,我知道你不是捡破烂的,至少以前不是。趁着这会儿安静说说你的经历好不好,就当报答我好了。”
这人怎么这么好管闲事,从我认识他开始,任何情况场景都是一般的兴致勃勃,又不是青春期也不知哪里来的精力。我看着他冷冷开口:“第一,我从没求你帮我;第二,我是什么人,经历过什么事与你毫无关系。即便是亲友相处也该懂得适可而止,拥有杀死猫的好奇心并不是什么美德。”
他被我噎得一时无法开口,但也没有生气,只是塌了眉眼看着我,小眼睛黑亮亮兴趣盎然地闪烁着,半晌他才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是我造次了,我道歉。不打扰你休息了,我们明天见。”
金运很负责任地替我安排了所有的检查,当真是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查了一遍,虽说很折腾人,但我还是配合下来,近半年的地下室生活让我对自身的健康不大有把握,也想趁机了解一下,但结果还不错,这半年辛苦规律的劳作倒是将体力给练了回来。
一周以后我提出出院要求,安平二话没说便会同金运替我办理了出院手续。自从上次被我抢白以后他与金运便都没再缠着我问东问西,但我们彼此间相处的情状并没发生变化,我是一贯的淡漠,他们则是热情依旧。
出院时安平坚持开车送我,一边还拿出4万多块钱说是事主给我的补偿金,他们一共逼他掏了5万,住院只花了一万不到。我没有以言行推却,只说了句:“请帮我匿名捐给‘希望工程’,谢谢,我的脚不大方便。”
安平很爽快,一句“好主意!”点头应允,随后便半挟迫地将我扶上他的车。我一半无奈一半好奇地服从了,无奈是他的力气,好奇是他的好奇。也不知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哪一点能引人注意。
看来我的假期到此为止了,命运重又开始了对我的关注,只不知这一次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
56.
我的脚踝恢复得还算迅速,但因为伤处尚不能太受力所以仍是无法开工。即便成天呆在家里我也没有开火,有时打电话叫饭盒,有时托石磊到街边小饭馆买碗面。安平告诉我我那辆自行车在他那儿,只是已经彻底报销。我打算好了以後去看看,若真是不值当再修的话就得重新置办一套行头了。因为刚刚续交了房租手头现款所剩无几,也不知够不够撑到复原。
龚明娟石磊依旧天天来报到,随著高考的日渐临近两个人越来越紧张,周末整天埋头看书不说,晚上也是越呆越晚。我劝过他们几次要注意休息当心身体,但这两个人已进入回光返照阶段,看来会就这麽一路亢奋到高考结束。其实以现在的高校招生率和我对前几届高考试卷的分析判断,他们两个考上重点大学的把握可说是百分百。然而上大学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重要,是以两人近乎迷信地用功著不敢有丝毫懈怠。
周五两人几乎熬了整个通宵,快天亮时才被我赶回家睡觉,石磊还好,龚明娟终是女孩子体力已明显不济,近来消瘦得十分厉害,我担心她身体吃不消功亏一篑。
周六早上我正在检查两人昨夜的战果,院中突然喧嚷起来,原想不理,但有一把尖锐高亢的女声却直冲耳鼓,因为直觉事情与我有关便抬起头静心聆听。
……
“他大婶儿,我这儿天天替你瞧著呢,孩子们真是在念书,没别的事儿。”这是石磊母亲的声音,象是在安抚什麽人。
“念书有个屁用!本就是个赔钱货还想我倒贴她上大学?!不是我说,当初若是听了我的让你们家石磊念职高现在他都已经每月往家拿钱了,也不至於闹得我们家那个死丫头有样学样地跟著读高中,现在倒好又跟我这儿寻死觅活地要上大学,成天著了魔似的往这儿跑,家里头啥事儿也不管。”
“我们家石磊不也是嘛事儿不管,说是快高考了,没时间。他大婶,孩子想念书是好事,咱做爹妈的也只好成全不是。”
“没那个,老子娘养她这麽大不是让她白吃白喝的,我告诉你这都是叫你们院儿那个姓陈的王八蛋给呼悠的。我本来已给明娟找到份工作,在我叔伯兄弟的厂里,一个月能挣800块钱呐,人家还保证不会叫她累著。谁知说破嘴皮她也不听,就知道一天天往姓陈的屋里钻。我今儿个倒要看看一捡破烂儿的是凭了哪一条把我们闺女勾引得五迷三道不著家的,个不要脸的臭流氓!”
被人辱骂我已不是第一次经历,但被骂成是勾引女孩子的流氓却还是头一遭,既然别人已经打上门来了我也就没有躲的道理,拄著拐我推开屋门。入目所见是石磊的母亲正用力拉劝著一个跳脚骂街的中年妇人,那女人的五官依稀尚存有龚明娟的影子,然而体态身形已肥硕得只余凶恶泼悍。有这麽一位母亲龚明娟还真不是一般的进化。
我开门的动作很猛,加上面若玄坛,她先是吃了一惊往後畏缩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不管不顾地奋勇前扑,口中兀自高声叫骂:“好啊,原来你在家!你个臭流氓!敢勾引人家黄花闺女我跟你拼了我……”眼见石磊的母亲就要拉她不住,院中其余住户纷纷步出家门等著旁观好戏,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以她的体格待会儿打将上来的话我若不下重手只怕很难制得住她,可是之後呢?我是个男人,真要对女人出手自己这一关未必过得去。要不,索性闭门不出?她嚷骂得够了自然会罢手。想到这儿我退後一步,正待关门忽然听到院门口传来一声高音频呵斥:“石婶,您甭拉著她,我看她敢!”
57.
声落人到,龚明娟杀气腾腾地冲进来,一向齐整顺滑的长辫子披散著,黑漆漆的发衬得她一脸煞白,径直奔到母亲身前她戗指大骂:“牛桂兰你今天只要是敢去打陈叔的门我明儿个就脱光了去卖!你不是一直想我做‘鸡’给你们挣钱吗?我告诉你,就算我卖得金山银山也不会给你一分钱!等我傍上个大款富贵逍遥了我有多远走多远!你就指著你们那个宝贝蠢货龚明刚替你们养老送终买棺材吧!”
措手不及那女人被灭了气焰,却又不甘心就这麽偃旗息鼓, “你”了半天突然矮身坐倒哭天抢地开来:“我的天呐……”
谁知她刚拉开唱词,龚明娟便早有预谋地跟著坐倒,声音更加尖利嘹亮:“我不活了──,我妈要卖了我做婊子供她享清福啊──,大叔、大婶救救我呀──,我妈要把我往火坑里踹啊──”
真是青出於蓝,龚明娟这一气呵成的表演让我半张了口倚在门边发起愣来,完全忘了进退攻防。
“都给我回家去!不准再在这儿丢人现眼!”一家之主终於出现了,龚父是个高瘦的男人,有些腌相,伸出的手指留著黑黄的长指甲。他气咻咻地指著女儿,骂著带了口音的本地话:“养了你这麽大就这样报答我们?大姑娘家家的也不怕寒碜!回去再收拾你。”
面对父亲的怒气威吓龚明娟一点没退缩,立时站起身反唇相讥:“觉著我给你们丢人了?当初别生我呀!要不现在把我塞回我妈肚里也行,别以为有你们这种爹妈多光彩!”
“混帐!反了你!”龚父气得扬起巴掌就要打。
“你敢!”龚明娟毫无惧色,不退反进,“我告诉你,今儿你要是敢打,你们就真是白养我一场了。不就是想把我送给我妈那个色大胆小的残废表弟好挣笔钱嘛,你们给我听清楚,我今儿把话撂在这儿了,你们只要是敢卖我,我就敢找人废了丫买主,到时人财两空你们就等著被抄家拆骨吧!别说现在,早五年就有人愿意出钱养我了,甭以为没了你们我就上不了大学!怎麽著,不敢打了?打呀,打伤了我还能上报纸电视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们这对畜生不如的东西怎麽打从亲生女儿5岁开始就思谋著卖了她挣钱的。有种今儿个就打死我,打呀!我偏要让你们折本折到家。”
众邻居看到此处大都已同我一样被龚明娟泼辣强悍的气概给唬住,生怕这女孩还会说出做出什麽惊人的事来,趁著那对为人父母的男女蔫了气势纷纷上前拉劝,正混乱中又听龚明娟一声哭叫:“警察叔叔阿姨你们可来了,我爸我妈正要卖了我呢,政府可得给我作主呀,要不然我可真是没活路了……”
这丫头真是应变极快,而且把戏层出不穷,一见民警出现立刻收敛了刚才的野辣刁悍劲头,整个人变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警察立时被激发出锄恶扶弱的正义感,逮著龚氏夫妇当众一通教训,夹枪带棒地把那两人吓得够呛,灰溜溜垂了头不敢吱声,听那意思这对夫妻平素里就不是什麽好人,仗著女方家里在附近乡镇有些势力一贯横行邻里,只有我这个外来新住户不明就里才敢招惹上他们家的事。末了那个女警对龚明娟说:“姑娘你别怕,他们要再敢逼你就立刻打电话报警,不仅我们会帮你,你还可以直接去妇联申述,对这种人绝对不能软弱屈服!”然後又对一众邻居发话,吩咐大家帮著监督,有情况及时报告。
我已经完全沈浸在这出活报剧里,连一向敬而远之的警察也没让我想起来回避,因此我看见警察是被安平招来的。
出院以後因为要定期做物理治疗,安平不容分说地担负起接送我的工作。我试过视而不见自己拦车走,他也不跟我急,反而主动过来扶我上下车,然後就一路护送。我没有力气玩推来阻去的孩子游戏便只得默认了他这个司机。然而今天并非例行治疗日他又跑来干嘛?不过倒是又帮著解了我一部分围。
倚在门边我习惯性揉揉额角,面对这个好奇心和热心都过了头的男人我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58.
警察走後龚氏夫妇也跟著贴边儿溜了,石磊直到这时才从屋里走出来,龚明娟一见他再度火冒三丈:“石磊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有点儿什麽事就躲得影子都不见,居然还有脸让自己老娘出来做挡箭牌!”
石磊被骂得面红耳赤,忍不住辩驳:“可是好男不跟女斗。再说她到底是你妈。”
“废话!就因为是我妈你才不该躲,这麽多年街坊她是什麽人你还不知道,那是你妈劝得了的吗?!若不是我及时赶到陈叔那样的斯文人扛得住她几下?你就该立刻挥了大笤帚扫她出门,真是不中用的吃货!亏得陈叔起早贪黑地栽培你,……”
“小龚!事情已经过去了,到此为止!”我扬声救下石磊,“你们两个今天都准备放假了是吗?”
“今天是周末,不妨放松一天,凡事适可而止才能持久,弦崩得太久是要断的。”安平趁机上前插话,“来,安大哥请你们去吃饭,我知道有家酒店西餐不错。”
这人借著我住院出院与两个孩子混得烂熟,一口一个安大哥自居,也不怕矮了辈份。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最不懂适可而止的就是他,平白无故硬是要介入我的生活,怎麽他心血来潮的兴趣可以持续这麽久呢?
他的建议令两个孩子齐齐转头看向我,一副唯我之命是从的模样。不是不感动的,不过是付了点举手之劳,却换来两人感恩戴德般的真心崇敬。其实安平的提议不错,他们学得太苦,很应该出去散散心,否则只怕真会因为身心过於紧张疲惫出问题,而且也可借酒店西餐厅长长见识学点儿礼仪。可是,我看了看自己和他们的衣著装扮还是改了主意:“现在刚10点不到,不如去喝广式早茶吧。”
坐上车安平问我:“去哪儿吃?‘卤鹅仔’怎麽样?”
“还是去‘好味居’吧,那里地道些。”
他点点头发动车子:“真会吃。”
谁叫他送上门来挨宰,我当然不会手软。
“好味居”位於一个高档会所的顶层,环境很好,因为口味正宗傅氏姊弟颇爱光顾,当然这里的价格也是极正宗的。
两个孩子显然是头一回来这样的地方,有些拘谨,直到尝过我推荐的几样点心以後方才放松下来学著自己点叫吃喝。龚明娟一直很沈默,我当她闹腾了一早上累的,特地替她多要了碗粥,吃到一半她突然开口:“安大哥,我知道学历不意味文化,读书也不等同教养,但是您刚刚也看到了,我的身上流著他们的血。我是渴望修身养性背叛超越出身,但阶级的烙印不是那麽容易磨灭的。就好象陈叔,虽然在干著拾废品的活儿,但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地方象个捡破烂的。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您刚说的适可而止我现在的确不懂,但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懂。陈叔,我,”她哽咽了一下,转开眼睛压回泪水,“我知道我今天的样子好丑,但我……”
“不,今天的事你没做错什麽。说来我还应该感谢你,以令堂的体格若有机会掴我几掌,我肯定又得进医院了。”我抢在安平说话前开了口,“小龚,以你的性格头脑选择学理工有些埋没了,你其实适合学文,比如法律。”
“是呀,我也觉得。”安平抢过话头,为什麽他总喜欢掺和我的事,连谈个话也不放过,“可惜现在改文科时间太紧了,不过你可以尝试进大学以後转系。”
“法律?”龚明娟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我行吗?”
“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能够成为一名很好的律师。”太久没有长篇大论,我吃力地组织著措辞,“一个人的出身的确没法选择,但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如果学著利用自己的经历而不是一味摒弃对抗,同时结合知识圆融成为智慧你一定会比旁人更加练达。律师需要同各色人等打交道,届时的你必然可以游刃其中驾轻就熟。”
年丰曾经这样对我评价袁亮:“懂得跟政府部门打交道的人有不少,善於同高学历高素质阶层一起工作的人也不少,精通三山五岳贩夫走卒江湖规矩的人同样不少,但是象阿亮那样能够长袖善舞周旋於不同人群的律师却少之又少,而大多数时候事情都不会只局限在某一阶层某一领域,所以我重用他。”
如今我在龚明娟身上看到了类似的质素。
她果然冰雪聪明,稍加点拨便即豁然开朗:“安大哥,您刚说转系,需要有关系吗?”
“关系当然是一方面,但你的高考成绩才是最关键的。”安平说得很认真,“这样吧,我们说好,如果你有本事考入本市的B大,并且分数出类拔萃的话,安大哥就帮你通关系转入法律系。”
“怎样才算出类拔萃?”龚明娟对安平的话半信半疑。
安平沈吟了一下:“我想你若能考入全市前五名就行了。”
龚明娟听後立即伸出手:“一言为定?”从她坚定的眸光可以看出她已接下挑战。
“一言为定!”安平与她击掌盟誓,眼中再次流露出我已十分熟悉的温暖笑意。
突然之间我又不那麽讨厌与这个人交往了,不论他缠著我是出於穷极无聊精力过剩还是玄机暗藏别有所图,但这人的热心与良善总是不争的事实。
59.
大家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又额外叫了好些面点类小吃,准备打包让石磊带回去给弟妹尝尝鲜。安平面不改色地结了帐,两个孩子见我无甚表示便也没有客气畏羞,令人惊奇的是龚明娟也拿了两盒,看来对於家人她也并非只有表现出来的厌憎。
回去时先路过龚明娟的家,她表示要下车回家,我们都有些担心,石磊更提出护送她进门,她笑著拒绝了,带著一贯的自信倔强:“不会有事的,我从小同他们吵到大,知道如何应付,倒是他们拿我越来越没办法了。陈叔,晚上见。”说完甩一甩乌亮的长发下车离去。看著她挺直的背脊婀娜的身姿我突然联想起童话故事里的黑天鹅。
“天鹅湖”是我第一次进剧院看的芭蕾舞剧,我记得黑天鹅长时间独舞的那一幕让当时的我非常震撼。虽说这个角色代表了邪恶与阴暗,但我却从那段酣畅淋漓的舞姿中体会到一种茁壮蓬勃的生命力,以至於我对白天鹅的优柔娇弱全无好感,很极端地认为她们太过苍白造作死有余辜。
显然龚明娟不是清雅高贵的百合花,但她身上顽强与执著的奋斗精神却很让我感佩,石磊的将来是可以预测的,他的沈稳踏实注定他能够按部就班实现梦想,若无意外,人生不会有太大波折,然而龚明娟就很难说了,她的锋利敏锐、冲动刚强很容易令她与环境发生碰撞多走弯路。或许自觉这一生将永远生活在暗处,所以我衷心祝愿这朵暗室玫瑰能早日盛放在阳光下,开出一片自己的坦荡天地。
结束沈思我发现石磊兀自痴痴凝注著龚明娟的去向,眼中是不属於少年人的深刻。
“嘿!小兄弟,醒醒了!情关难过,好自为之哦。”安平伸手在石磊眼前晃动,口中半真半假地调侃著。
石磊低头不语,神情怅惘。我看在眼里伸手按住他的肩头:“耐心些,宽容也很必要,但别背叛了自己。”
他抬起头,黑亮的眼眸似懂非懂。
“你陈叔的意思是,对待龚明娟那种个性的女孩子需要多些耐心和宽容,但是无论你多麽爱她千万别失去自我,否则你便没有足够的胸怀空间吸引她飞翔休憩。明白了吗?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将头转向窗外,由得安平絮絮叨叨借了我的话题无限发挥。 不,我不认为石磊明白我的意思他的解释,许多事情若非亲历亲为是学不会的。
到了大杂院的窄街口,安平打断了石磊的思考:“石磊你先回去,我跟你陈叔还有些别的事。好好用功,这一仗你若输了,可就彻底没戏咧。”
“我明白,安大哥。陈叔,晚上见。”
“真是难得,我还以为现在的小孩子都是一群思维混乱头脑复杂生存能力为零外加情感人格永远停留在幼儿期的怪物呢。”
我笑起来,也不知他吃过哪家孩子的什麽苦头,恁般刻薄。
他突然静下来,也不开车,感觉到他的目光我转回头,看见他正低头抬目地盯著我瞧,额上显出深刻整齐的三条皱纹,很是彪悍深沈。我有些不自在,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加上眼中的狡黠玩味予我很大压力,忍不住我开口道:“有什麽事你说,我在听。”
他摸摸鼻子转回方向盘:“其实也没什麽,就是想请你给我做一阵模特,你知道我是画油画的。行吗,一天80块钱?”
“一天是指多长时间?”
“那要看我的状态,平均在3小时上下,不会耽误你教孩子的。”
我想了一下才又问:“不用脱衣服?”
他笑著眯了眯眼:“不用,我保证只是一般的人物画,而且并不需要你做到我完成,我只要积累些素描就够了。”
“什麽时候开始?”我干了,反正近期也无法开工,不如上他那里赚些花销。
他当即发动了车子。
60.
安平的家在一片高层住宅区里,装修得很现代,尤其灯光色彩的运用十分前卫。他领我参观画室:“我对自己的要求不高,基本属于得过且过,好在我有个不错的经纪人,无论我画得如何烂,他都有办法卖出去。”
真是过谦了。他的画属于装饰类,很懂得协调光与影的效果,或者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然而用于家居摆饰却十分实用,我相信销路会很不错,而且市场主要在海外。在一副已经完成的水粉画前我驻足,画面是一幢西式建筑的露台——几盆含蓄斑斓的鲜花一张空置的躺椅一本翻开的书册一双随意摆放的女式凉鞋外加午后慵懒的阳光,整体上暖白的色调让人联想到一个舒适的家一份恬淡的倦意一种浮生偷闲的悠然。
“你懂画的,对吗?”他的好奇心又上来了。
我摇摇头,但我的母亲能歌善画,可惜少时贪玩我只习得一些皮毛:“我们现在开始?”
他点点头递给我一只尚未开封的剃须刀:“可否刮刮脸?我需要看得清楚些。浴室在门口走廊上。”
我踟蹰了一下接过,应该没问题了吧,自从上回差点用剃刀割断喉管,我就一直不太敢剃须,连须刨也不敢用,生怕再惹得自己失控。
从浴间出来,他正在做各种准备,画室朝南的一面是整幅玻璃墙面,采光极好,他在那里摆了张宽大的藤椅。
“你坐藤椅上,不用刻意摆什么姿势,怎么舒服怎么来,只要别睡着了就好,闷的话可以听音乐或是看书,都在那边架子上你自己挑。”他专心整理着画架听见我进屋也没抬头。
画室的另一侧是书架,我被一套繁体竖版带插图的金庸全集吸引,信手抽出其中的《连城诀》,这本书我还是很小的时候读过,人物姓名已经全数忘记,只记得最后的结局是主角带了旧时情人的遗孤避居世外,慨叹这世界上的人都太过聪明他适应不来。
按照要求我坐入藤椅,他还在摆弄工具,我顾自看起小说来,刚翻过几页就被他的口哨声惊起:“禾草盖珍珠啊,你还真不是一般的漂亮。”他站在那儿眯着眼睛打亮我,“可惜车祸留的那道疤让你添了抹男人味,否则你的模样就是标准的中性美。”
怎么看他的语气眼神都带着股调戏意味,我警惕着不敢搭腔,那处伤并不严重,留下道不足2公分的印迹横在下眼睑近颧骨处,不留意的话也就是脸上一条纹路,偏他议论多多,或者我本不该接下这份工作的。
发觉我面色不善,他立即拿起碳笔收敛姿态开始作画,之后再也没有出言轻薄,每隔一小时他会让我休息一下,自己也抽支烟喝点水什么的,渐渐的他的专业态度打消了我的疑虑,我慢慢放松下来。高层建筑视野开阔,书看得累了我便转向窗外静静远眺。时间不知不觉过得飞快。
第3个小时过到一半,画室虚掩的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容颜清秀身形纤瘦的年轻男孩,穿着睡衣睡裤还有点没睡醒的样子,他就着安平的水杯猛灌了一气,然后便窝进屋角沙发傻傻地看着安平作画,过了好一阵子面孔才回魂般焕出神采:“平哥,我上班去了。”又坐了一会儿他冲安平开口。
“过来。”安平的眼睛仍旧盯着手上的画。
“干嘛?我要迟到了。”男孩不情愿地趋上前。
“就不肯少睡一分钟。又没吃饭吧,再瘦都没了。”安平出其不意地在那男孩的细腰上拧了一把。
男孩咯咯笑着倒进他怀里仰头在他面上亲了一口:“再见,平哥,记得打电话给我。”
趁着男孩转身安平在他的俏臀上拍了一记:“别忘了吃东西。”
好一出煽情戏,我试着无动于衷埋首小说,然而被傅庭炜复的欲望却令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发起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