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2

暝色: 白衣传 20-27

第二十章 白衣的圈套

     小绿坐在桌子上,两只脚一荡一荡,好奇地问:“白姐姐,你怎么会知道夏炎凉就是我呢?”
     我一手拄额,一手随意地拿起桌上的清茶轻呷一口,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在归云庄时,我便总在你身上嗅到一种桔花混合香草的香气,是不是?我后来才知道,总和草药打交道的人身上,一般都有这种香气。”
     小绿认真点头,道:“还有呢?”
     “还有……”我偏头想想,继续道:“还有就是,你在归云庄时,手总是时不时搭向我的手腕脉门,而且认脉很准,若不是在医术上造诣颇深,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呢?而且你在归云庄为我推拿配药,也使我的咳嗽好了很多,这不是留下了很多证据吗?”
     小绿轻轻跳下桌子跑到我身边,抓住我袖子左右摆动:“白姐姐,还有呢还有呢?”
     我伸手轻刮了一下小绿的鼻子,笑道:“还有啊……就是看到墙上的画,那个淡绿衫裙的女子,眉眼象极了你呢,尤其是你最后一问,这就使我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一定是我认识的人,而我认识的女子,可不就是你么?”
     小绿天真无邪的笑容慢慢逝去,眼神中落出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与无助,喃喃道:“姐姐……你说的不错……那幅画上的女子,是我娘亲……她在我不到二岁时就……由于太思念逝去的爹爹……姐姐……你说……娘是天下无双的医者,却是治不好自己的心疾……听少长哥哥说,娘一天天愈来愈憔悴,天天在炎凉谷内,轻轻吟唱那首曲子……此水终不竭,此意终不悔!……娘为什么这么早就离开我!我还那么小,若不是有那幅爹娘的画像,才让我记得娘的样子……难道我们两个孩子,都比不过她对爹爹的想念么?……”小绿说着说着,眼泪一滴滴从清澈的眼睛中滴下,顺着脸颊滑落。
     我轻叹一口气,伸开双臂,将静静哭泣的小绿抱入怀中,慢慢抚摸她的头发,看她纤弱的肩头在我怀中微微颤动,柔声道:“小绿不哭……有白姐姐在这里陪你呢……乖乖的不哭……”小绿的眼泪越流越多,不多时,我的衣服便湿了一大片,看着她在我怀中哭泣流泪,我突然心中也感到隐隐的刺痛……这个快乐又天真的女孩子,在她这十几年的生活中,又会有几天是真正快乐的?又是怎样学成这令人惊讶的医术?她要经过多少苦楚,才会有这样的成就……我摸着小绿手上一层薄茧,不由紧紧地抱紧这个女孩子。
     过了许久,小绿从我身上慢慢站起,擦了擦哭得发红的眼睛,怔怔道:“白姐姐……我发现……你真的象我娘呢……你身上有一种非常好闻的气味,我娘会不会也有你这种气味……你长的也和娘亲好象呢……”
     我轻轻拍拍她含泪的脸颊,眼中慢慢落出温柔的笑意,道:“白姐姐真是高兴,你娘一定是一个又温柔又美丽的女子,才有你爹爹喜欢她……白姐姐怎能又比得上你的娘亲,但从今以后,白姐姐定会如你的亲人一般,疼你爱你,好好地照顾你……白姐姐孑然一身,如果有了你这个聪明能干的妹妹,才真是高兴得很!”
     “真的真的??白姐姐愿做小绿的姐姐?”小绿哭得红红的眼睛落出开心的笑容,一把扑过来用力抱住我!大叫道:“小绿真是不敢想这是真的!白姐姐这样聪明,这样美丽,这样――会做小绿的姐姐?”
     我微微一笑,道:“有什么不是真的,白姐姐可没有你说的这么好!我从未觉得自己怎样的聪明美丽。”
     小绿在我怀中思忖半晌,缓缓道:“我爹爹是当时罕有匹敌的杀手,却没有逃过仇家的暗算,连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不能保护……我娘是天下无双的神医,但眼睁睁地看着爹在她怀中逝去,穷尽最好的药石,也救不了他的命!……少长哥哥为了照顾当时还不满两岁的我,却也做了杀手……娘为什么这么傻呢,爹爹……为什么也这么傻呢?……“
     我摸摸她的头发,缓缓道:“傻丫头啊……你怎么会觉得他们傻,你难道忘了你娘留下的诗么?此水终不竭,此意终不悔!你娘到了最后,都没有为此而悔……两情相系,一颦一笑;幸遇伊人,可调琴箫。你应该觉得你的爹娘幸福才是……”我微微抬头,轻叹一声:“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让人感到幸福?”
     小绿在我怀中吐了吐舌头,突然笑道:“不过白姐姐如果要成了我的嫂子,小绿就更感到幸福!”
     “小丫头胡说!”我连忙道:“我早就决定,这辈子是不会嫁人的!”
     “为什么呢?”小绿一脸纯真的表情看着我:“少长哥哥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呢!”
     很好很好?他是很色很色还差不多!
     小绿定定地看了我一会,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刮着脸:“我知道了……姐姐一定是还为我总缠着少长哥哥吃醋呢!”
     若说我刚才还只是脸色微红,现在可是脸颊全都红了。我故意板起脸,嗔道:“小丫头,胡说什么!我才不会为他吃……吃醋!”
     “我哪有胡说!”小绿向我做了个鬼脸,可马上脸上又失去了笑容,嘟起嘴恨恨道:“人家才不是气白姐姐呢……人家就是想气那个小云子!该死的小云子!臭小云子!混蛋的小云子!……人家就是想让他理睬我!人家就是不想让他离开炎凉谷!人家……”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我却听得眼睛越睁越大,看着小绿头一点一点地低下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个鬼精灵,居然喜欢上了云逸扬!
     我看着小绿第一次由于害羞而变得酡红的脸颊,突然脑子里转了几个念头,平素沉静如水的眼眸中,也第一次闪出狡黠的光――
     我清了清嗓子,笑嘻嘻道:“想让那个小云子留下来,倒也没有怎么难的。”
     “真的?”小绿连忙跑过来拉住我衣襟,连声道:“真的真的?怎么才能让小云子留下来陪我玩?”
     “这个嘛――你附耳过来……”我强忍住笑意,轻轻在一脸好奇的小绿耳边说了几句话。

     “内奸?”
     “不错!内奸!”云逸扬浓眉紧锁,斩钉截铁地说!
     我颦眉半晌,方道:“你说的不错!孟庆刺杀当天,恰巧是归云庄中人最少的一天,而孟庆又恰巧来到归云庄借购买缭绫之名,行行刺之实,这是惑一;而商少长出现,你又中了蚀骨之毒,我们离开归云庄见夏炎凉时,五名刺客早已死在商少长刀下,这中间曲折,若无知情人报,那在路上几名刺客又怎知我们要去找夏炎凉解毒?而且还将我们截个正着,这就是惑二了。”
     云逸扬击掌道:“白姐姐说的不错!这五名刺客已死,死人又怎会给‘温柔’通风报信?那些灰衣杀手又怎知咱们找人解毒?中间谜团重重,若不理清个头绪,真是怕做鬼也要做个冤死鬼!天底下又哪会有这许多巧合?”
     我笑道:“不错!当然不会有那么多巧合,但若是人为而成,所有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我亦怀疑归云庄内有内奸,不过想杀我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劫财吗?我虽说是表面上的归云庄管家,但实际上两袖清风,不名几文;劫色……”我大笑摇头,“秦楼楚馆有多少丽姝国色,又何必找上我!”
     云逸扬眼睛望着我,慢慢道:“白姐姐,你平时几乎不出归云庄一步,你可知有多少商贾富绅,都想将你括为已用!你在半年内将归云庄重振山西,几乎已成为一个神话,纵使你两袖清风地走出归云庄,想抢你入幕之人又怎能在少数……人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就说你可比黄金铸成,亦不为过!”云逸扬脸上慢慢浮出一丝苦笑,道:“我虽名为归云庄少主,但归云庄有今天,都是仗白姐姐长袖善舞……秋叶阁叶阁主几次相邀白姐姐,姐姐却从未应过……逸扬不知该说什么好,逸扬今生能遇到姐姐,才是逸扬的幸事了!只要姐姐开口,就是归云庄的财产姐姐全部拿走,逸扬也决不皱眉!”
     “你这孩子,说哪里话!”我微微一笑,道:“如果没有归云庄收留,又怎能有我之今日!你如果是驽钝之才,我又怎能留在归云庄这么久?你本就极有天份,人又聪明善学,以后如果我离开你,你必定会独当一面!”
     “姐姐要走?!”云逸扬一下子跳起来抓住我手臂,大叫道:“姐姐为什么要走?”
     我轻轻一笑,却不答话,将手轻轻抽出。这个年轻的大男孩,当初就是他的纯真与朴实吸引住我,才一心陪他到今天,可是,他如果知道了我真实的身份,还能不能这样与我谈笑自若?就如他所说,我是一个如风一样的女子,从现代来到古代,已经没有了过去,而以后的日子,我亦不知道有没有未来……我柔声道:“现在姐姐哪里也不会走……来,我们接着想,如果归云庄出了内奸,会是谁呢?”
     云逸扬凝眉半晌,一字一句道:“最不可能的便是我娘!我娘不可能充当这种内奸!”
     我笑道:“这是自然!”
     云逸扬接着道:“杨伯、徐大娘、苏三手……杨伯是我们家的老仆人,肯定也不可能!可徐大娘掌握了缭绫织艺,苏三手又一直为我们织绣……他们……”却皱眉说不出话来。
     “做一件事,一定会有原因的。”我在房中慢慢踱步,缓缓道:“若没有利益,谁会去作事呢?徐大娘与公孙先生一同研出了缭绫技艺,我们一直也每年给他们一笔丰富报酬,每匹缭绫我们会给他们分三成利润……苏三手兄弟向来清高,只爱技艺,我们归云庄也会殚精竭虑,找出孤本藏画,以为赏鉴之用……可世上最难测之事,就是人心,我们一时却也难说。”
     云逸扬突然道:“白姐姐!我知道了,一定是她!优华!”
     我奇道:“哦,为什么?”
     云逸扬正色道:“徐大娘、公孙伯伯与苏三手,我们是一直合作,亲如一家,可这个优华本是叶知秋买下之人,当时初见她时,她便处心积虑要知道白姐姐真面目,现在却又进入我们归云庄,我便怀疑她是叶知秋买通之人,为了打探我们的缭绫织艺,才施苦肉计来到归云庄!白姐姐,孟庆刺杀当日,优华却不在归云庄,就是想掩人耳目之举!”
     我轻咬嘴唇,将头轻点,道:“你说的亦有些道理,不过此事你回归云庄后,切不可大肆声张,以免打草惊蛇,我们现在总是推测,此事还要从长计较才是!”说罢轻笑道:“你现在分析事情条理清楚,想事明白,却是强得多了!”
     云逸扬开心笑道:“这都是白姐姐的功劳,和白姐姐在一起,人也变得聪明了!”
     我看他一脸真诚,不由笑了出来。心中却是思绪万千。那个神秘莫测的秋叶阁阁主,行事慎密狠辣,思虑果断,但这一年多来,我渐觉他虽然不以真面目示人,但却决断精练,不失光明磊落之风。有时连我都不禁暗暗叹服,且他阁中青丝雪绸足可与缭绫比肩,近几月又与归云庄合作,行刺杀之事实是大违常理!想着想着,我的眼前渐渐浮现出白帏后那个白衣男子的身影,不由轻轻一叹。
     我宁愿刺杀我的人是任何人,但却不希望是那个神秘的叶知秋。
     “小云子你给我出来!”门突然一声巨响,小绿气冲冲地走了进来,一把抓住云逸扬衣领大声喊道:“你居然要离开炎凉谷!”
     云逸扬平素脾气极好,偏偏遇到小绿机灵古怪的性格,竟也变得火冒三丈,大声道:“你这臭丫头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病快好了,当然要回去,你要的诊金我一点不少你的,做什么不让我走!”
     “你――我――”小绿看着云逸扬,居然一句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才用力吐出几个字:“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我见他们二人大眼对小眼,不由心中觉得好笑无比,好不容易强忍住笑意,连忙悄悄退了出来,心中一动,也起了好奇之心,便蹑手蹑脚走到门后,从门缝内侧目看二人做些什么。
     却听得云逸扬不气反笑:“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走!”
     小绿向来伶牙利齿,可今天却不知怎的,说话吞吞吐吐:“你………你……我不管,反正就是不能走!”
     “我的病好了,为什么不能走?”
     “我是医者!好不好是我说了算!”
     “你――你到底讲不讲道理,你这个小丫头!”
     “我就是不讲道理!我就是就是不讲道理!!哼!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不可理喻!”这会终于轮到云逸扬无话可说,伸手欲把小绿推开――云逸扬突然大叫道:“喂喂――你――你做什么?”
     小绿突然扑到云逸扬身上,用力抱住云逸扬吓得僵硬的身子,得意笑道:“我知道为什么留下你了――我要你在炎凉谷陪我!”
     云逸扬美人送抱,却没有得意之色,反而脸吓得一阵红一阵白,全身僵直得连一根小手指头也不敢动弹,惊叫道:“你――你这个臭――”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怀中的“臭丫头”不但不臭,而且身上有一种非常好闻的桔花香气,混合着淡淡的少女体香,闻在鼻中舒服不已。
     云逸扬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喉咙里干咽几下,涩涩道:“你――让我在炎凉谷――陪你??”
     “对!”饶是小绿活泼天真,此时脸也居然微微泛红,声音小了下去:“我要你陪着我,我才不想孤零零地在炎凉谷!――还有,是白姐姐说的!她说这样抱着你,你就不会跑了!我说什么你都会答应!”
     云逸扬看着小绿渐渐浮出红晕的脸颊,自己的脸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慢慢道:“你说……呃……是白姐姐告诉你……这样抱着我?……”
     小绿一双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白姐姐说这样抱着你才对!……对了,白姐姐还说……还说……”脸颊一红,居然说不下去。
     云逸扬看着怀中的人儿娇羞不胜,脸上突然现出一丝了悟的笑意,柔声道:“我知道了……”他慢慢伸出双臂将小绿抱住,在她耳畔轻声道:“你把眼睛闭上,我便不走……”
     “真的?”小绿笑靥如花,开心道:“真的吗?你不走了?……”
     云逸扬笑道:“不走!”见小绿脸颊晕红,却慢慢将双眼闭合,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显是兴奋无比,不由笑容多加了几分宠溺,慢慢俯下身子,向小绿嘴上慢慢吻去……
     这二人在屋内从大吵特吵到现在的缠绵旖旎,我躲在门外却看个真切,不由自己脸上也微微发烧,没想到自己今日也居然有一次乱点鸳鸯的时候!估计里面这两个冤家缠绵够了,我正要推门进去――
     突然一只大手伸来将我身子揽住,另一只手捂住我差点大喊出声的口。
     商少长抱着我如腾云驾雾般直穿出院落,直行到炎凉谷潭边一块大石处,方才将我放下,脸上神色似怒非怒,缓缓道:“你做的好事啊。”
     我被他眼神盯住,想起我偷偷告诉小绿的话,不由觉得脸颊暗暗发烧。看着商少长脸上阴晴不定,暗自吐了吐舌头,笑道:“我怎么啦……”
     商少长两臂抱胸,随便倚在潭边树上,看着我慢慢羞红的脸,道:“你让我妹子去勾引云逸扬那个臭小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商少长突然伸手将我拉到怀中,不轻不重地刮了下我的鼻子,“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顽皮?”
     你不知道的,其实还很多呢!
     这一句就在嘴边的话,我却没有说出,只是没有挣扎,让商少长两只臂膀将我抱在怀中,微风徐徐吹来,将我未挽的长发轻轻吹起,遮掩住我害羞变得酡红的脸颊……好似时间过了许久,商少长的手指轻柔地拨开我的长发,捏了捏我的脸颊:“你这小丫头……”
     我连忙拍掉商少长的手,眼神转了几转,笑道:“你应该感谢我才是,我为小绿找了一个她中意又喜欢的如意郎君,这是多好的事儿,你怎么还来怪我?”
     商少长微微一笑,道:“云逸扬确实不错,人品忠厚,资质也好,要不我也不会传他武功。再加上他为归云庄少主,有你辅佐,以后归云庄必定如日中天,小绿若能有人好好照顾她,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必会安心许多……”
     我从商少长怀中站起,摇摇头道:“我不会总是辅佐云逸扬的,这样只能成为这个少年的拐杖罢了,如果想让他跑起来,我这个拐杖必须让他扔掉!而且,我连自己的安全都要让别人保护,又何谈什么辅佐不辅佐?”我唇边落出一丝微笑,道:“现在,我没想到成为别人的负担了呢。”
     商少长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想了好久,慢慢地道:“想不想学武功?”

     “白姐姐,你真要走了么?”云逸扬用力握住我的手,满眼都是焦急的神情。
     我轻轻一笑,将手从他手中抽出,笑道:“你放心,我又不是不回归云庄,但突然出了这么多要我命的人,若不学些保护自己的法子,却又怎生是好?”
     云逸扬急道:“我可以保护你啊!我一定可以保护你!――我――”
     我柔声道:“逸扬,不要孩子气了,你记住,你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是一定要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的……”
     “可――我喜欢白姐姐!”云逸扬大喊道:“我只喜欢白姐姐!”
     我缓缓道:“哦?――那么,小绿呢?”
     云逸扬用力抓住自己的头发,脸上全是痛苦的神色,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说过喜欢白姐姐的……我不知道喜欢小绿多一些,还是喜欢白姐姐多一些!”
     我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云逸扬痛苦抽搐的脸,柔声道:“你对我的喜欢,和对小绿的喜欢是不同的。你喜欢我,是因为我平素对你严格管束,与其说是你的朋友,还不如说是你的长辈,你的师长,你的那种喜欢,亦只不过是喜欢姐姐的那种喜欢罢了……你尊重我,敬畏我,可你对我的喜欢,可与对小绿的喜欢一样的么?”
     云逸扬慢慢抬头,看着我温和的眼瞳,一字字道:“是……是不同的……我在归云庄尽力要做好些,只是觉得白姐姐既严格又温柔,若能得到姐姐夸的‘好’字,真是开心的很!可……可小绿……我看到她那天扑到商大哥身上,我却突然气愤得很!看到她伤心哭泣,我也会伤心失落……看到她捉弄我时开心大笑,我却也不会真的怪她……”云逸扬突然用力跳起来,将我抱住转了个圈子,开心笑道:“白姐姐,我知道了!原来我是真真正正地喜欢小绿的!”
     我笑道:“既是知道了,你可要好好珍惜她,如果让我发现你欺负她,我可不会饶你!”
     云逸扬大叫道:“天啊!天地良心啊白姐姐,我哪有欺负她的分,她是天天欺负我呢!”话音一落,我俩哈哈大笑,小绿真真是云逸扬的客星,好比猫见老鼠一般。云逸扬却偏偏对她生不起气来。
     笑过之后,我拿出一个锦囊递给云逸扬,道:“你说的内奸之事,我又仔细思量,我的意见都已写就,封在锦囊之内,这次我不能和你回归云庄,什么事情你要自己作主,更要多加注意才成,‘小心’二字,需得时时切记……商少长等着我,我……这就走了!”
     我回身走出院落,听得云逸扬在我身后喊道:“白姐姐,你何时回来?”
     我回头一笑,“等到我该回来的时候,便回来了。”
     小绿紧紧抱住我,眼泪一滴滴落在我肩头:“白姐姐,可不要忘了小绿呢!”小绿用力用衣袖擦着眼睛,嘟起嘴道:“白姐姐最坏了!少长哥哥最最坏了!你们不要小绿了!”
     我心中也不由自主一阵心酸,强作欢颜道:“胡说!我们都最最喜欢你,怎么会不要你了,你的少长哥哥只是送我学些武功而已,不过多时就会回来,小绿一定要乖乖的和云逸扬在一起,等着白姐姐回来后,便去归云庄找你们!”
     小绿破涕为笑:“白姐姐说的是真的?可不能说话赖皮!”
     我苦笑道:“你白姐姐我说话向来说一是一,不信你问小云子!”
     小绿冲站在一旁的云逸扬做个鬼脸,娇声道:“我才不信小云子呢……白姐姐,这是我专为你做的耳环,你一定要天天戴着,不许拿下来!”又从怀里拿出一方小小玉盒,约有巴掌大小,放在我手中,脸上也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轻声道:“白姐姐你要记住了,这里面是各种解毒药丸,还有一些其他丹药……用法我前几天都告诉过你的,这玉盒和耳环一定要随身带着!不可轻弃!”
     我接过耳环戴在耳上,这对耳环嵌了两颗灰色珍珠,打造虽是精制,但一时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又将玉盒放在怀中。商少长接过行李,笑道:“准备好了,这就走罢。”将身上纵,已跃上马背,将手揽住我腰,也将我提上马。
     我回头看着一脸不舍的云逸扬和小绿,勉强落出一个欢快的笑容,道:“不要送了,我们还有相见之期,又何必这样做小儿女情态。”
     云逸扬身子一震,却不答话。小绿将手卷成喇叭样子,大声喊:“白姐姐――少长哥哥――你们都要早些回来――”
     “白姐姐――少长哥哥――”小绿的声音在炎凉谷回声阵阵,久久未绝。


第二十一章 相思最是秦楼月

     商少长带着我两人一骑,却是向南行去。黑马驮着两人速度不减,一路行来或急或缓,却无当初被人追杀时的提心吊胆,反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旖旎情怀。什么温柔?什么灰衣杀手?前几个月的经历仿佛一个远去的恶梦,几乎被我们遗忘在记忆中。
     我悄悄看着身后揽住我腰的商少长,心中突然出现一个连自己也不敢想过的念头:
     如果能总是这样,那又有多好?
     我被商少长抱下马来,随手折下一条柳枝,轻声道:“快发芽了……日子过得好快,一晃两个月了呢……”我掠了掠被风吹散的头发,缓缓道:“不知道逸扬在我走后,能不能将归云庄生意好好地办下去。”
     商少长笑道:“就算是老母鸡,也不会护着小鸡一辈子,只有你不在归云庄,他的能力才会真正展现出来,否则他的天资再高,也只能一直在你的光芒下活着,最后很可能就真的平庸下去。”
     我失笑道:“你说的倒也对,现在让他自己一人历练也好……不对!”我看着商少长脸上现出一丝狡猾的笑意,突然灵光一闪,气得将柳枝向商少长头上打去:“该死的商少长!你说我是老母鸡!”

     熊熊的篝火,喷香的烤兔肉。
     商少长递给我一串烤兔肉,笑道:“小心些,不要烫着。”
     我微微一笑,接过来不住吹开从兔肉上散出的热气,看着他熟练地将用秋水刀削下的兔肉穿在树枝上,再撒上些随身带的椒盐调料架到火上翻烤,不多时,兔肉的油脂便慢慢渗出,掉在火上发出“噼啪”的声音。商少长将肉不时翻动,见我在一旁几乎口水也要流了出来,笑道:“这些一会便好,你先吃手里的。”
     我向商少长吐了吐舌头,放开肚皮大快朵颐。不一会风卷残云,我们俩个已将兔肉吃了大半。只觉这样幕天席地,开怀尽兴,亦有无穷的趣味。两人吃完后,却谁也不愿意动弹,干脆找棵大树倚了下来随意谈笑。我见商少长用秋水刀捕杀野兔,剥皮、去脏,串烤,动作一气呵成,竟似比多年的大厨都要熟练许多。不由笑道:“秋水刀是你的随身武器,没想到你却用他来烤兔子,若你的刀有灵,怕不要大哭特哭。”
     商少长头转过来,朝我微微一笑,道:“刀,自古以来就是捕猎的武器,这把秋水刀在我的手中,无时无刻不浸在血腥之中,恐怕只有在此时,它才能享受到片刻安宁……”商少长随手自长衣下扯下一块布,慢慢擦拭刀身,象在安慰多年的老友这把乌黑拙质的刀,仿佛也在回应他温情的动作一般,在阳光映射下,突然射出一道明亮的刀光――
     商少长喃喃自语,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暗暗叹息:“秋水刀……什么时候,你才能如真正的刀般,宰鸡杀兔,做一把平凡的刀,而我,也如一个平凡的人,烤烤肉,放放马,这样的日子,真是有说不出的快乐……”
     “可你本就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我抬起头望着商少长有些迷茫的眼神,定定地道:“你注定是不平凡的人,所以秋水刀也不可能成为平凡的刀――”我慢慢道:“别人都说由平凡入不平凡很难,可由不平凡到平凡,又何尝容易呢?”
     商少长看着我认真的眼神,轻轻一笑:“那么,冰雪聪明的白衣卿相是想平凡,还是不平凡呢?”
     我悠然道:“我只想做自由的人,不论平凡还是不平凡――”我长身而起,拂去沾在衣上的枯叶:“只要让我自由,平凡也好,不平凡也罢,我都会过得自在逍遥!”
     商少长看着我,眼睛微微眯起:“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想像你是个女人!”
     我笑道:“你这句话已经有好多人说过了,不新鲜啦!”我向他吐了吐舌头,调皮道:“知道吗?只有老人才会重复别人的话!”
     商少长哈哈大笑,亦站了起来,伸手轻轻捏了一下我的鼻尖:“小丫头,你不觉得我已经很老了么?”
     你真的一点都不老,看到你的笑容,我就觉得象是在三月最温暖的阳光中。
     我口中却说道:“是啊,如果你再叹息下去,你就要赶上六十岁的老爷爷了!”我抬头笑道:“你不是说过,再走几十里,就到了秦淮么,据说那里‘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一定要看看才成!”
     商少长哈哈大笑,道:“那你就不怕我留连风月,丢开你去寻欢作乐么?”
     我饶是知道他是开了个玩笑,也不由得伸出手用力掐了这个杀手一下,气恨恨道:“你这个死色鬼!”
     我却不自觉声音小了下去,也只觉脸上直发烧。
     ――这次却是真的脸红了。

     有道是: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
     商少长一手勒马,一手长鞭斜指,笑道:“看到没有?前面一片花船绣舫,便是你一直想看的白下(今南京)秦准河,河上歌女花舫数不胜数,那里,便是男人的销金窟了。”
     我微微一笑,在马上稍稍挪动身子。
     不需去看,耳边听得一阵阵燕语莺歌。便已得知,眼前河上艘艘花船,便是商少长口中说的男人的温柔冢,销金窟。
     “真个是如古人说‘画船箫鼓,昼夜不绝’!”我放声笑道:“正好,本姑娘可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有趣的妙人儿,今天是一定要去看的!”我向商少长扮了个鬼脸,道:“而且我打赌,一定你比我更想看!”
     商少长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还是衣衣甚得我心。”
     我笑道:“那还等什么,这就走!”商少长轻轻一笑,在我腰上的手臂紧了一紧,双腿轻踢马腹,一声长啸,黑马已如箭般跃了出去!
     “快来快来啊!”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拉着商少长挪到了河边,正前方停着几艘花舫,装扮俱是美仑美奂。中间一艘更是加倍巨大,比起其他的大了二倍有余。周围用上好丝绢绸缎装饰一新,又用新漆漆过,整只光鲜无比。在河上远远望来神气非常。只这些装饰布帛,已足小康之家四五年花费!花舫上方挂着一幅红绸,写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春社润声。
     我推推商少长:“这‘春社润声’什么意思?”
     商少长道:“秦淮河上各家有名秦楼楚馆,每年在初春时分都要选出色艺双全的歌妓,在秦淮河最大的花舫上互展歌喉,再选出当地官员乡绅进行品评,这便叫‘春社’,谁家歌妓拔了头筹,技压群芳,这便是‘争春’,能先争得春至,这家歌妓代表的妓院便会得一年利市,生意大吉!今天恰好是开春社的日子,你看着,一会儿各家有名歌妓便要登场了。”
     我点点头,突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怎么对这个这么熟?”
     商少长见我眼带狡黠,不由莞尔道:“你先在这里好好等,看来这春社过一会才开,我去买些干粮,我们好在路上吃!”
     我含笑点头,轻声道:“可要快些回来……”
     商少长笑笑,拍拍我肩,便向人群外行去。
     “奴婢请问这位小姐,可是绛州白衣卿相?”
     我已等了商少长半刻,仍不见他回来,却闻听身后一个甜美的女声轻轻询问。我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淡黄衫裙的丫环盈盈向我一拜。
     我连忙扶起,讶然道:“你……你是?……”
     这丫环不过十五六岁,一双眼睛却甚是灵活,娇声道:“卿相不认得奴婢,但奴婢却认得卿相!”
     “哦?”我眼神瞬间变得沉静如水,向她眼神望去,缓缓道:“你又如何得知我便是绛州白衣?”
     黄衫丫环让我眼神一扫,面容却不惊慌,依旧笑道:“天下谁不知白衣卿相玄衣长发,气度不凡,身为女子,不让须眉!奴婢自在秋叶阁做事,今日有幸得窥卿相芳容,才是奴婢的福份。”
     我眼神一紧,冷道:“你是秋叶阁中人?叶阁主也在此么?”
     黄衫丫环又是一笑,简衽一礼:“正是我家主人有请!请卿相移步小坐。”

     依旧是如雪的白帏,依旧是神秘的叶知秋。
     一踏进叶知秋的游船,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似又回到了那个美丽又神秘的和月山庄。
     叶知秋绝对比那个沉寂的山庄要神秘一百倍。
     他本人,便是一个神秘又神秘的谜。
     叶知秋坐在白帏后,隐隐透过白帏,可看出他正啜饮香茶。
     他象永远都是属于白帏后的人物,连身上也是一袭雪白衣衫,几乎同雪白的白帏融为一体。
     换的只是地点和背景,他和白帏的组合,却似永远都不会变。
     我微微一辑:“叶阁主,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白帏后,叶知秋淡淡的语声响起:“……绛州一别,已近半载,卿相似乎容颜稍染风霜。”
     我挺直身子,笑道:“叶阁主好眼力,不错!这段时间颇受了些风尘之苦,不过苦中做乐,倒也乐在其中!”
     叶知秋似乎将头轻点,道:“为了归云庄,卿相劳心劳力,却是大不易……据说归云庄在新岁前遭遇杀手,不知可有此事?”
     我眼神一凝,目光变得冷然,反问道:“不知叶阁主听何人据说?”
     白帏内,叶知秋隐隐拿起茶杯啜饮一口,慢慢细品,过得一会,才慢慢道:“传言也好,事实也罢……秋叶阁不会做落井下石之事,卿相放心便是――”此时那黄衫侍儿已捧上香茶。叶知秋道:“此次请卿相前来亦属冒昧,只是既然在此相逢,亦是有缘,一会春社润声便要开始,叶某不才还请卿相在此少驻片刻,共赏歌舞如何?”
     我连忙摇头道:“这……叶阁主,我的一个朋友还在河边等着我――”
     叶知秋轻轻摇手,漫笑道:“卿相朋友,可是那位商公子?”不待我开口,叶知秋轻声道:“卿相这次放心便是,听完春社,我便派人请商公子接你。”说罢微微一笑:“白衣卿有商公子陪护,有谁敢晏秋水刀之锋?”
     我轻轻一笑,便不答话,拿茶杯的手却不由自主一抖。
     试问还有什么事,是这个精明神秘的叶阁主不知道的?
     舱外珠帘轻卷,一个年小紫衫侍儿进来一福:“报主人得知,春社润声于辰时三刻开始,请主人与卿相移步春莺舫观玩。”
     叶知秋淡淡道:“不必了,将我们的船开到春莺舫旁便可。”话音一转,对我道:“春社润声一年才得一见,卿相既来此,不知可否陪叶某好好观赏?”
     我轻轻一笑,道:“叶阁主真是客气,我虽一介女子,但实是不懂韵律,只是随喜而为,看看热闹而已,若论风雅善才,白衣不及叶阁主多矣。”
     叶知秋笑道:“卿相过誉,谁不知卿相一双神眼,识人再是厉害不过,不知这次哪家花舫能得卿相青眼,夺得头筹?”说罢将手轻拍,一旁黄衫侍儿走出将前方珠帘掀起,原来只寥寥数语后,叶知秋这船已驶到了那艘最大花舫对面,恰好是观看春社润声的最好位置。那艘花舫周围早已聚满了众多大大小小花船绣舫,亦有当地官绅名贾前来观看。且不说艘艘船只粉刷油漆一新,装点得煞是好看,但看每家楚馆勾栏选出的名妓歌女,个个美目流盼,光彩照人,衣着或丝或锦,亦绸亦缎,瞬时间秦淮河上衣香鬓影,明艳摄魂,偶尔几句莺歌燕语,一个眉目传情,河上有些定力稍差的男子,几乎便要乱了方寸,看得口水也要流了出来。
     我在叶知秋船上正襟危坐,但亦不得不惊叹秦淮歌女自有一种风流之态,那种柔媚之气于举手投足之间,几乎便要从骨里直透出来。虽说自己就是女子,但从小到大向来性格不苟言笑,又兼从事职业所限,身上半点温柔之气全无。不由又对这船上各家粉黛丽姝多看了几眼。旁边侍儿奉上香茶,我刚端起茶要饮,只听得对面船上一个四十多岁商贾操一口苏白,突然大声笑道:“咦,叶阁主今天怎地也有雅兴,来看这秦淮的风流玩儿艺?”
     叶知秋在白帏内淡淡道:“哦,好说,好说。”
     那商贾眼神向我瞟来,一脸急色:“都说叶阁主风雅无比,果不其然,今天春社润声,秋叶阁也居然凑兴,请来这个黑衣歌妓一试歌喉,不过这歌妓看起来相貌不过平平,叶阁主怎也有看走眼――哇――”那商贾正说得兴起,突然“啊呀”一个倒栽葱“卟通”掉进河里。
     旁边众人目瞪口呆,竟不知他是怎么掉进去的,面面相觑怔了半晌,还是有人道:“快些救人!”,七手八脚将他捞了上来,已是衣服全湿,那商贾落水后已是说不出话来,将嘴一张,几颗牙齿和血吐在船上。周围众人大惊道:“有鬼了,居然白日里见了鬼!”
     从那个商贾大放厥词到落水吐血,我一直眼神冰冷,面沉如水。
     是非只为多开口,这世界又哪里有鬼?
     不过这个饶舌商人如此下场,我的气也差不多出了一半,居然将我说成秦淮歌妓,有此报也是应该。我转回头,向刚端进水果的阿福轻笑道:“多谢你。”
     阿福袖手一辑,亦轻声道:“这是小人的本份。”
     河上正混乱中,只听得三声磬响,声彻河上。一个娇美的女声扬声道:“春社润声每年一度,能得各位老爷公子赏脸助兴,我等姐妹俱是光彩……”
     叶知秋眼见阿福用一小小杏子将那个商贾击碎牙齿落水,却并不做声,好似没看到一般。悠然道:“今年春社,共有十家最大花舫争春,不知卿相会看好哪一家呢?”
     我摇头苦笑道:“叶阁主此次可真是问道于盲,我对风月半点不懂,又怎能知道谁先谁后?……”我眼神向江面扫去,入眼尽是莺莺燕燕,无不艳丽无俦,但其中一艘花舫上,悄然坐着一个身着淡黄绉纱,头盘高髻的宫装美女,手捧琵琶简衽而坐,自有一种清雅之气,一扫脂粉繁华。我轻“咦”一声,不由眼神在她身上多看了几眼。这艘花舫上悬几个大字:江南碧云楼。
     叶知秋道:“好眼力!碧云楼之歌女名动秦淮,历年春社润声每称第一……去年为其争得春到的,便是优华。”
     “哦?”我又看了几眼,道:“这个歌女却似与优华稍逊。”
     叶知秋慢慢道:“优华乃秦淮少见的优伶,无论歌舞琴筝无一不精,尤其歌声有动人心魄之妙,不过这个歌妓名为柔奴,虽稍逊于优华,但也是不可多得了。”
     我轻轻点头,眼神越过柔奴,向江面继续掠去,但见江面上有些小船小舫,却是秦淮稍小的勾栏,也随喜而至。只是要来比赛的花舫多是有名妓院,才往前停,那些小的勾栏颇有自知之明,也不前驶,怕歌喉不佳反让人笑。但前面却有一小小花舫,装扮简陋非常,在那些花团锦簇的花舫中显得格格不入。船上端坐一位月白色衣衫的歌女。怀抱一把半旧琵琶,长发随意挽了个古髻,面目依稀看不太清楚。
     不知怎地,我第一眼落在她身上时,却渐渐有一种不忍侧目的感觉。
     她浑身散发出来一种淡淡的、恬然的气息,这种气息几乎将秦淮河上的浓香一扫而空!
     此时正是上午时分,但那个女子的出现,却突然让我想到了月亮。
     天上的那轮皎洁的,淡淡的一弯月色。
     那种阴柔的,凄凉的月色。
     我眼神一定,指着那女子道:“若她参加春社润声,头筹定非她莫属!”
     叶知秋道:“好,我就压柔奴争春。”
     各家歌女开始弹唱,但我都没有仔细听。我只想听那个柔奴与那个神秘女子的歌喉如何。
     过了一时,柔奴轻轻走上花舫致意,她手中琵琶古意盎然,一看便是名品。柔奴轻启朱唇,娇声道:“小女子有幸在春社为各方家弹唱,真是三生有幸,而此次蒙秋叶阁叶阁主赐得一篇四言,更是小女子的荣幸。小女子不才,特为声律,请方家赏评。”道罢又是一福。旁边侍儿捧过木凳,柔奴将琵琶抱在怀中,五指一抡,果是声音如迸珠玉,就着秦淮水声传了出去,甚是动听。柔奴弹了一会,方悠悠唱道:
     “春来春晚,心旷神怡;有题无题,自在心意。
     咏诗论词,以尽相思;最是萦怀,一领白衣。
     宜将风流,记与文字;莫将愁绪,报与君知。
     花开花落,浮想联翩;云散云开,相见何言?
     多情如子,为我劳劳;何遇远人,以调琴箫。
     风本无绪,月自无言,徘徊倚待,作歌以欢……”
     曲声悠悠,眼波流转。
     这琵琶声时或悠扬,时或婉约,时或急促,时或清幽,时或欢喜,时或哀怨。高处欲直上九霄,低处却又有徘徊低回之妙。又兼柔奴吐字清晰,如娇莺百转,唱到动情之处,直欲让听者心醉,闻者动容。未已一阙已尽,只听得“当”地一声传出江面,久久不息,柔奴怀抱琵琶而立,微微万福。笑道:“奴婢献丑,博各位方家一笑。”
     江上静默了半晌,方才掌声雷动,众口赞声不绝!旁边商船上一位四十余岁书生摇头晃脑道:“绕梁三日,真绕梁三日!音色纯美,曲调绵长。好嗓子,好韵律,好文词!!”一口气连说三个“好”字,尤自咂嘴品舌,好似曲音还在耳边一般。另一位商贾亦拍手笑道:“这曲词由江南秋叶阁叶阁主写就,当然词是一等一的!这柔奴此等歌唱功力,恐怕去年有名的歌伎优华,也未必是她对手呢!”
     听得周围船上谀词如涌,我轻轻一笑,并不评论。叶知秋淡淡道:“柔奴已唱完,不知白衣卿有何见教?”
     我道:“我并不懂音律,见教又从何谈起?”想了一下又道:“若有比较,也要等那个白衫女子唱过再说。”
     我眼神看似不经意般瞟过白帏,白帏后的叶知秋懒懒倚在椅子上,看不清他的眼神望向哪里。
     咏诗论词,以尽相思;最是萦怀,一领白衣。
     我轻咳一声,用袖子掩住脸颊微微漾起的一抹红晕,连忙将眼神转向别处。
     待到江面上完全静默后,月白衣衫的歌女缓缓从小船走上那艘春社润声的巨大花舫。
     她没有侍儿,也没有象柔奴那把上好的琵琶。
     她的衣衫与琵琶已经半旧,看来已经褪了色,甚至坐的凳子也是她自己拿上来的,似乎也不是什么新东西。
     她的眉目样貌并不美,当然更谈不上惊艳。衣着与打扮就更是普通不过,一把长发及腰,年纪看起来并不大,但细细的眉毛间似乎满是疲累与落寞。
     她的琵琶,也似乎蕴含着疲累与落寞。
     她并不象一般的歌女般走上来时,未开口便带三分笑意;也不象柔奴一样,笑语晏晏眼角含情。她的眼神并没有看江上众人――实际是谁都没有看。别人在她的面前仿佛是透明的,她的眼神一直穿过那些在她眼中不存在的人,空茫地看着更远的远处。
     她调了调琴弦,依稀是鹧鸪天的调子,未过一会,她启口轻唱:
     春日离离陌上行,红颜翠鬓笑语轻。相思最是秦楼月,无情总为楚关风。
     山一重,水一重,几番魂梦与君同。蘋花渐落人渐老,多少离愁话不成……
     她的声音并不大,曲调亦不十分起伏,甚至并不象其他歌女般嗓音柔媚动人。但她歌唱的声音字字清晰无比,居然压过江水的声音,一句句传了出去,仿佛就在耳边弹唱一般。琵琶音调细碎无比,听似充满欢乐,但却又处处深蕴一种哀怨情绪。与她悠然的歌声相合,听在耳中竟有一种奇怪至极的感受!似乎心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上,却随着曲声的高低起伏而动。这歌词虽不十分幽怨,但从这歌女口中唱出,似乎混杂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复杂的情感!
     无情最是楚关风……无情最是楚关风……无情最是楚关风……
     这种情感越来越重,几乎要将人压垮!
     我突然长身而起,起身时袖子无意将茶盏拂到舱面――
     哗啦!
     我缓缓吐出胸中一口浊气,一字一句道:“好个‘相思最是秦楼月’!”
     叶知秋却不答话,只从袖中抽出一管玉笛,慢慢放在唇边。激昂清越的曲声突然响起,瞬时江面上如碧空一洗,竟将这无孔不入的琵琶声压了下去!
     白衫歌女依旧面无表情,五指在琵琶上一抡,琴声已止。刹时间,她身上又出现了那种如月华般的气息。
     她歌声已毕,亦不言语,人轻轻走下船舷,不去看江上如醉如痴的众人。向岸上走去。
     “好!”我拍手笑道:“叶阁主操笛之技不减当年,依旧清亮如斯。”
     叶知秋轻笑道:“可那个女子走后,便不知她与柔奴谁为第一。”
     我摇摇头:“孰是孰非,不过博一笑而已,叶阁主何需如此执着。”我站起身,向叶知秋微微一辑,“多谢叶阁主盛情,白衣敬谢不敏!此时曲终人散,白衣也要告辞了。”
     叶知秋在白帏后隐隐点头,道:“也罢……不敢多留卿……敢问白衣卿此去,可是要与商公子同行么?”
     我笑道:“叶阁主为何有此问?”
     叶知秋缓缓道:“因为此时见你,看到你脸上的神采略有不同……”顿了顿后,接着道:“多了些女儿情怀而已……”
     我稍稍一怔,不禁莞尔道:“叶阁主真是玩笑,可莫忘了,我白衣本就是个女人呢。”我欠身道:“天色不早,白衣要告退了。”说罢转身向船外走去。
     叶知秋待我快要走出船外,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叫白衣,却喜欢穿黑衣?”
     我回头一笑,随口道:“因为黑衣耐洗,又不怕脏,就是这个原因。”
     叶知秋的花舫靠岸,我跳下船来,不住向四周扫视,想从人群里找出商少长。
     可看春社润声的人如此之多,商少长青衫身影又不是一时半会可以看到,我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却始终不得要领。终于找了一会后,我有些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随意地向前方看去――
     我的眼睛突然睁大。
     前面有一个月白衣衫的人影。不是商少长,却是那个神秘的歌女。
     她一人怀抱琵琶,在岸边缓缓行走,旁边的人不时从她身边经过,有几个差点就撞到她,她却似乎都不在意。
     她将周围的事物都看作透明,几乎她自己也象个透明人。
     我连忙急跑几步跑到她面前,柔声道:“你在春社唱的真好,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么?”
     有一个人站在她面前,任谁也不能再那样茫然地走下去。
     她空茫的眼中终于有了表情。一种稍稍惊诧的表情:“……秦楼月……”她眉间轻锁,轻轻道:“我叫秦楼月。”
     我笑道:“你的词写的真是很好,歌声也非常特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秦楼月听得我的话,眼神在我身上转了几转,自语道:“你没有被影响……”她缓缓道:“你的定力很强。”
     我轻笑道:“还可以了……抱歉,我要找一个人,要走了,希望我们下次还能再见面,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听你的曲子,只不过,我不想听这样哀怨的曲子了,你要换一个欢快一点的曲子唱给我听。”
     秦楼月听了我的话既不点头,亦不摇头,过了一会,轻轻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笑道:“我叫白衣。”
     听得我的名字,我突然有一种感觉,秦楼月的眼神有一种东西一闪而过,但只是一瞬,马上又恢复了那种空茫的样子:“我们会见面的……”她的眼神在我身上扫过,“一定!……”
     她抱琵琶转身,又举步欲行。
     我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转身,突然心中升起一个自己也不敢想的念头――
     我大声道:“你是秦楼月,楚关风又是谁?”
     秦楼月身影未回,依旧慢慢地在岸上行走:“是我要找的人。”
     “你为什么要找他?”
     秦楼月突然转身,向我现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这个笑容在她脸上慢慢绽放,竟似最美的月光静静流泻,使她的整个人变得空灵美丽――
     秦楼月淡淡道:“杀了他!”


第二十二章 开心的傀儡

     秦楼月悄然转身,怀抱琵琶向人群中缓缓行去,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奇怪又神秘的歌女窈窕美丽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视线,耳畔好似还回荡着她在我面前轻轻的语声:
     “杀了他……”
     那个散发着淡淡恬然气息的女子,刚刚就在我的面前微笑,两片樱唇中吐出的话语,却是令人听了毛骨悚然,满蕴杀机。
     “你去了哪里?”我闻声回头,看到商少长坐在马上,脸上略有不快。
     我伸出手臂,让商少长将我揽上马背, “商少长……春社润声时,你可听到那个月白衫歌女的歌声了么?”
     我的眼睛仍向秦楼月消失处望去,喃喃自语:“你可听到她的声音中有一种很特殊的情感?……如果有机会,真想再听一次……”
     商少长冷冷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再听第二次!”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商少长。
     商少长面无表情,缓缓道:“你觉得一个人的歌声如此低沉,竟会传出江面十数里?你觉得一个人的歌声即使再动听,再美妙,会使近百人听了如痴如醉,不知身在何地?她的琵琶每弹一下,听者就会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跳动一下,你觉得这很正常么?”他看着我的嘴慢慢张大,眼睛流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个叫秦楼月的歌女,定然不是普通人。武功只高不低,以后还是不要见到她的好!”
     商少长冷然道:“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杀气!”
     我点点头,任凭商少长在后面圈住我的腰,纵马走上官道。
     商少长就是杀手,杀手的感觉一向比普通人敏锐许多,感觉危险更是敏锐许多。
     何况他是杀手中的杀手。
     马蹄声得得,黑马跑得且快又稳,我坐在马上,可心中却还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秦楼月。
     纵使商少长说她那样危险与可怕,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到。
     反而感觉到一种深深的落寞与悲哀。
     她的人,她的歌声,都散发出一种深深的哀伤。那种哀伤从她的琴声与歌声中直传出来,直似要深入人的心中。
     相思最是秦楼月,无情最是楚关风!
     她是秦楼月,楚关风又是谁?
     月之相思,风之薄幸。
     是不是那个让她开心,却又让她伤心的人?
     可为什么却又要杀了他?
     这一个情字,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她怨无情,可无情又何尝不是有情?
     商少长见我凝眉沉思,低头问:“想什么?”
     我抬眼道:“不告诉你。”
     商少长挑眉笑道:“为什么?”
     我轻轻一笑,莞然道:“如果我心中所想你都知道,那岂不是很无趣?”我眨眼道:“世上最吸引人的东西,是你最想知道却一时不得而知的东西。”我坐在马上转过身来,缓缓道:“哪怕那东西的价值不如一块石头。”
     商少长从我身后环住我的腰,轻声在我耳边道:“你的心,便是我最想知道的东西。”
     骏马如龙,暖风如酒。
     商少长的声音绕在我的耳畔,此时此刻,竟比这微风还要令人沉醉,令人心折。
     我的眼眸却依然清澈,我的声音亦清冷如斯。
     我笑道:“你知不知道世上有一种人的心是最难懂的?”
     商少长扬眉道:“哦?”
     我道:“是女人。”
     看着商少长有些茫然的脸,我悠然道:“虽然有很多人和我在一起时忘了我的性别,可我至少是个女人。”我坐在马上,脸上现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敢和你打赌,我的心绝对比大部分女人都难懂!”
     商少长看着我,突然也笑了,他的笑容中竟似有一种融化冰雪的力量。
     他轻轻捏捏我的脸颊,道:“我敢和你打赌,我会在一年内知道你的心!”他的眼中闪过一刹亮光,定定地看着我: “赌不赌?”
     商少长跳下马背,道:“现在天色不早,我去前面打听一下哪里有住店。”商少长看着马背上的我,笑道:“你在马背上等我,我去去就来。”
     我轻轻点头,看着商少长走进一家杂货铺里。
     这些天接连奔波,却都是商少长一手张罗饮食起居,没让我插手半下。而我也知道,就算商少长让我张罗,我却也是不会。
     经商的才能和生活的能力,完全是两回事。
     我坐在马背上,一袭黑衣如墨,黑马也如墨。
     一个黑衣女人坐在浑身无一丝杂色的黑马上,任谁都要多看两眼。
     我的眼睛却没有注意时时打量我的行人,目光却穿过他们,落在不远处的巷子里,一群嘻嘻哈哈的孩童身上。孩子中有男有女,都在围绕着一个打扮得滑稽可笑的小丑跑来跑去。那个小丑穿着色泽鲜艳的衣服,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画得可笑无比。一边手上灵活地操纵着一个木偶,一边滑稽地又跳又唱。一会儿扮个鬼脸,一会儿翻个斤斗。逗得身后的垂髫孩童不时哈哈大笑。
     看着他们玩得高兴快乐,我的唇边也慢慢落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我有多久没有无拘无束的大笑过了?
     我轻叹一声,现在的我,早已过了纵情大笑的年纪。
     孩子不知何时散去,商少长还一直未回。
     “这位黑衣服的姑娘,我送你样礼物好不好。”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马前响起,我抬眼一看,却是那个小丑,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不禁一怔,一直在马上想事情,却不知何时这个小丑居然跳到我马前。我暗暗吃惊,脸上却笑道:“无功不受禄,这我可就不敢当了。”
     小丑龇牙一笑,道:“姑娘何须对我客气,不久我们就会见面,到时再谢我也不晚。”他突然手一扬,一件物事向我怀中飞来。我下意识伸手接住,却是他手中一直逗弄孩子的木偶。看我将木偶接住,小丑突然哈哈大笑,抬头看了我一眼,连跳几跳,已迅速消失在巷中。
     我眼睛大睁,看着那个小丑在我眼前消失,却几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小丑看了我一眼,这是一双充满狠毒、淫邪、冷酷与阴森的眼睛。
     我直觉得好象有千百条冰冷滑溜的毒蛇爬过脊背。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商少长充满怒意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回身,看到商少长站在我身后,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木偶。
     我从未见过商少长现在的表情。他脸上的肌肉不时抽动,眼睛锁住我手上的木偶,好象我手中拿的不是木偶,而是一条最毒的毒蛇。
     我勉强笑道:“是一个小丑不知为什么送我的木偶,你看――”,我一扬手,眼睛也向木偶看去――
     “啊――”我一声尖叫,手中的木偶已让我在惊悚中扔上半空!
     我自认为是个遇事非常冷静的人,即使是面对杀手,我也决不会尖叫。
     只是我现在遇到的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太过……恐怖。
     那个小丑送我的木偶,居然雕的是我的模样,穿的也是与我一样的黑衣,雕的活灵活现,几乎是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
     不同的是,我手中的“我”脖子上套了一根绳索,口中居然一滴滴有鲜血流下,有一滴淌到我手背上。
     几乎随着我尖叫声响起,“呛啷”一声,秋水刀也瞬时出鞘――
     在我的眼前突然闪起漫天刀光,千万条明亮无垢的水光在天空出现。
     那个诡异的木偶已在一眨眼中,让商少长的刀劈得粉碎。
     我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开口道:“看来……也不算可怕……原来那木偶的肚子里,却是有一块用血冻成的冰,冰化了……血便流出来……”我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声音竟似有些发抖:“原来……就是这样……”
     一双有力的臂膀自身后用力地抱住我,商少长不知何时上了马,他抱得那么紧,几乎让我喘不上气来!
     “乖乖地……不要害怕!”商少长将我的身子紧贴他的胸膛,喃喃道:“有我在你身边,谁也不会伤害你分毫!”
     “我……”我本来想说“我没有害怕!”,可我嘴唇张了张,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伸出手臂,也紧紧地抱紧了商少长。
     这一次,我是真的有些害怕。

     我坐在火堆边,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残阳一点点地落下去,由黄昏渐变成夜晚。商少长没有找客栈,却在人烟稀少处找了一个小小的土地庙。为我烧了一堆松枝取暖。
     如果我们在客栈住下,万一杀手找上门来,却又有许多无辜的人要白白丧命。
     初春的空气还是寒冷,我的面前虽然有一堆火,但还是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冰冷彻骨。
     诡异的木偶,邪恶的小丑,危险的气息――似乎想到每一件事,都不会让人觉得温暖。
     我从怀中拿出小绿送我的玉盒,其中是小绿为我配的各种各样药丸散剂,其中不乏些有趣的东西。可是现在,几乎什么也用不上。而我纵使再被别人夸做精明无双,可面对危险,却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叹了一口气,我从玉盒中拣出一块丹药放在袖中,如今之计,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能用得到。
     一只大手伸过来,将我揽进他的怀中。商少长拍拍我冰冷的脸颊,笑道:“害怕了?”
     我眼睛直直地望着火堆不时爆出火星,任由商少长为我将身上的黑裘披风拉紧,鼻中吸入商少长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我咬了咬嘴唇,终于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件披风……还是逸扬为我备的……却不知小绿与逸扬现在怎么样,过得好不好?还有云姨,苏三手们……我……许是许久未回归云庄了罢……”
     商少长轻轻拍拍我背,柔声道:“你放心,他们一定安全快乐,每个人都会很好,很好……”商少长的手轻柔地掠下我耳边的长发,轻声道:“你在我身边,也一定会很好!”
     “可……”我欲言又止,慢慢道:“你和我在一起,无缘由地多了那么多的麻烦出来……这样的出生入死……”
     商少长哈哈一笑,道:“小丫头,和你在一起怎么会有麻烦?不是有这么一句话么?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俯下身,在我耳边轻轻道:“男人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你――”我只觉脸颊突然发烫,不由握起拳头向商少长胸膛捶去,手举得高高,落下时,却轻轻落在他身上。
     此行虽是处处凶险,不知道何时杀手找上门来,但此时听得他与我调笑,却心中慢慢生起一种浓浓的甜蜜与温情。
     如果没有那些可怕的杀手,此情此景,却有多么的美好。
     商少长握住我捶下的右手,笑道:“来,我们猜个谜儿。”他从地上随意拾起块鹅卵石握在手中,双手在背后互交几次,伸出时两手都握得紧紧,笑道:“你来猜猜,这石头在哪个手中?”他见我微微颦眉,牙齿轻咬嘴唇,促狭道:“猜错了,可是要小小地罚你。”
     我听得商少长说“小小地罚你”,不由脸又是一红,心中暗咐这个小子的惩罚八成带了几分色情。凝神向他双手瞧去,思索一阵,我指着他左手道:“在这里!”
     商少长哈哈笑道:“你来看。”他左手张开,却是空空如也。
     我轻噫道:“难道是在右手里吗?”商少长将右手一张,居然右手也是空的!
     我“啊”了一声,马上已知原委!原来他双手背在身后时,已将鹅卵石放在身后,实际上两只手中都是空无一物,小小的骗了我一次。想及其,我嗔道:“你耍赖!这怎么能算!”
     商少长笑得暧昧无比,贼贼笑道:“怎么不算!来,让商哥哥亲一下!”左手一拉一带,已将要站起的我又拉回他怀中,道:“我可是亲定了!”
     商少长这次将我拉到怀中,手法迅捷快速,我居然一下子挣扎不得地让他抱住,大羞之下刚要反抗,忽听耳边商少长轻声道:“别动!”
     我一怔之下,随即不动,商少长左手紧紧扣住我腰,我耳中只听得极细小的铁器磨擦之声,那是刀离开刀鞘的声音――
     我向他右手看去,商少长有力的右手握住刀柄,他那柄天下闻名的秋水刀已缓缓出鞘。
     随着秋水刀慢慢脱出鞘外,刚才还与我调笑的商少长,突然仿佛变了一个人!
     冷静,肃杀,沉稳,无情!
     现在的商少长,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异常压迫的气息!
     杀手的气息!
     这才是天下第一杀手,但有先后无少长的真面目。
     “来,我们猜个谜儿?”
     “猜错了,可是要小小地罚你。”
     “在这里!”
     “你来看。”
     “你耍赖!这怎么能算!”
     “怎么不算!来,让商哥哥亲一下!”
     在空荡荡的空气中,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语声,听起来似男似女,却又非男非女。在黑暗的夜晚显得诡异非常,只觉得有一股凉气直直从后背直冒上来,令人毛骨悚然。尤其说的又是我和商少长刚刚说过的话语,更令人觉得害怕无比。
     商少长缓缓道:“你还是出来的好,杀手躲在树林后装鬼吓人,一般都是吓不死人的。”
     商少长话音甫落,土地庙前黑鸦鸦的树林里,突然飘忽忽地“拉”出了一个穿着黑衣服的人。
     说“他”是被拉出来一点也不为过,“他”的身上好象被一根线牵引一般,平平地“拉”了出来,直到离我们二人约二十米开外才停住身形,在火光闪耀下一闪一隐不住晃动。好似一个从地狱里出来的幽灵。
     这个“幽灵”的脸,居然是一个木偶!而且居然雕成我的样子!脖子上缠着一根麻绳,从眼里,嘴里,不住滴出血来。
     “看着你自己死后的样子,不知白衣卿相会作何感?”这个如真人一般大小的木偶嘴一动一动,居然说起话来,怪异至极的语声在夜晚又响起,如夜枭喋喋。
     若说我最开始还有些怕,现在则是完全充满厌恶与鄙夷。
     我缓缓从商少长怀中挺直身子,冷冷道:“感想只有一点――”我面带微笑,眼中却射出一缕寒芒,一字一句道:“就是我以前虽然觉得自己不好看,但也没有丑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你要是想扮成我的样子四处装神弄鬼吓人,拜托你扮得像一些!”
     “你――”那个不知是真人,还是木偶的东西一声怪叫,木手上突然出现一把钢刀,从空中向我们直扑过来――
     我只听得商少长冷笑一声,缓缓道:“不-自-量-力!”
     当他说“不”字时,秋水刀已如飞龙在天,带起一溜水样刀光,向那个木偶直迎上去!
     当他说最后一个“力”字时,那个木偶至少已碎成了七八十块。
     零零落落的木块散了一地,上面搭了几条细细的钢丝,那个木偶能在天空拉动,原来都是钢丝使然!但它又是怎样“说话”的?我看着地上这些毫无生命的木块,心中不安反而有增无减!
     “好刀法!――”四面八方突然又响起那似男似女的尖笑声,声音更是响亮刺耳。忽地刷刷几响,从树林中窜出十几条身影,都是黑衣披身,在半空晃晃荡荡,摇来摆去,脸孔却都是木头雕就的木偶形样。话语不知是从哪个木偶嘴中传出,阴阴道:“只不过,恐怕今晚不自量力的,却是阁下。”
     商少长瞳孔慢慢收紧,握刀五指屈张,手背上青筋显落,道:“是温柔四大杀手中的李傀儡?”
     诡异声音又起:“好说好说,在天下第一杀手面前,哪有我等的位置?难得在下贱名还有人提及,真是幸会。”
     商少长轻轻一笑,道:“不敢,只是素闻李傀儡是天下杀手中最胆小的一个,天天躲在木头中不见天日,这个名头,却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这句话又损又贬,恐怕李傀儡脸上的红意,都要透出木头外来。
     许是被这句话气得一时回不过气来,过得一会,才听得诡异声音阴森森道:“那些胆子大的,现在已经都死在我这个胆子小的人手上,你们这两个胆子大的,今天也不会例外。”诡异声音突然尖厉起来,叫道:“因为我的魂魄,我的精神,我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附在木头上,这些人偶都是我的替身,你斩了一个,却不能斩许多个!”
     商少长唇边慢慢落出一丝笑意,道:“是么?”
     当他唇角吐出最后一个字,他手中的秋水刀动了――
     没有砍向那些装神弄鬼的木偶,却劈向身前的火堆。
     一刀下去,火花漫天飞舞。
     火花直向那些木偶身上飞去,如无数亮闪闪的星星。
     只不过这些星星很烫。
     对木头来说,就更烫。
     诡异声音发出一声厉叫:“商少长――你!”
     空中的木偶一动不动,火苗越烧越大,成了一个个火球。
     终于有一个木偶动了。
     那个木偶不但动了,而且灵活无比。马上便向泥地上滚去,试图将身上的火苗滚熄。
     这样一滚,便空门大落。
     无论是死在火下,还是秋水刀下,结果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黑漆漆的夜晚,只见一抹明亮的刀光劈开无尽的黑暗。
     只一闪,加上一声惨叫,在黑夜中便没了声息。
     商少长收刀入鞘,笑道:“衣――”,尚带笑容的脸看到我时,马上变得僵硬。脸色开始呈现一种可怕的铁青色。
     我双手被钢丝紧紧绑住动弹不得。脖子上亦绕着一根钢丝。而钢丝的一头,就捏在一个人手中。
     那个人浑身的黑衣服已经烧得破破烂烂,头发也烧得七零八落,但脸上落出一种既得意,又邪恶的笑容来。嘴中还露出几颗稀落的黄牙。
     他就是那个递给我木偶的小丑。
     商少长眼中杀气越来越浓,握刀的手上青筋暴突,刀尖微微颤动。竟似每颤动一下,刀上的寒气就增加一分。他看着我钢丝绕颈,却终是不敢发出那石破天惊的一刀。
     商少长不动,李傀儡也不动。我被那个假傀儡制住,连呼气都是困难,更是动弹不得。
     三个人,就如三个泥塑木偶。
     过得半晌,商少长突然哈哈大笑:“好个李傀儡!”他一字一句道:“没想到,我商少长终有看走眼的时候!”
     李傀儡狡猾地笑了一下,黄牙从嘴唇中翻了出来:“我胆子很小,非常小,但是运气往往不错!”他突然回身面向我,右手五根冰冷湿粘的手指慢慢摸上我的脸,嘎嘎尖笑:“这次的运气最好!……听说这个女人短短一年时候便闻名南北十二州,没想到今天却落在我的手上……”他的手指如一条毒蛇般在我脸上不住摸索,嘴里喷出的恶臭几乎要让我晕厥!“皮肤――不错,相貌么――也可将就――如果你一会儿再尖叫几声,我就更加欢喜!女人的尖叫声,便好比这世上最美的曲子,真是百听不厌!”
     我强忍颈上火辣辣的痛楚,用力在脸上绽放一个看起来最轻松的笑容,断断续续道:“看……看起来你恐怕要失望……”
     李傀儡阴阴道:“是么……小乖乖……”突然一拉他手中的钢丝――
     我只觉眼前所见所有一切突然都消失不见,变得黑暗无比!全身都似失去了重量一般飘飘荡荡,无所支撑。几乎什么感觉也感觉不到,听觉,嗅觉,触觉,痛觉,视觉……
     耳边只听得商少长一声惊喝,却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李傀儡!我发誓,一旦你要落在我的手中,定让你生不如死!”
     李傀儡尖声笑道:“至少有八十个人对我这么说过,但现在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而且活得还不错――”
     我只觉颈上传来一波波剧痛,眼睛突然一亮,商少长的身形慢慢能看见了。才发现我自己半跪在泥地上,大口大口用力喘气!一股热流顺着脖子慢慢流进衣领。我摇摇晃晃站起,才看见李傀儡手里拉着钢丝,笑得甚是开心无比。
     他一拉钢丝之下,我几乎便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我看着商少长又惊又怒,满眼都是焦虑心痛,轻轻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事。心中怒火却几乎要直烧出来!――
     好毒的傀儡!
     李傀儡向我嘻嘻笑道:“死亡的滋味如何?要不要再来一次?”他湿冷的手指一下下地拍着我的脸,狞笑道:“只要你跪在我脚下,好好将我的鞋子舔干净,说不定,我会对你的境遇好一些……”他转回头,哈哈大笑道:“现在我才是你的主人,那个号称第一杀手的商少长,现在却也不能救你!只能看着你干着急罢了。你只要好好地讨我高兴,让我欢喜,说不定我会让你死的快乐一些。”
     商少长牙关紧咬,怒道:“你如果今天伤了白衣,我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李傀儡眼中一丝恐惧一闪而没,随即嘻嘻奸笑道:“是吗?可你的小情人现在已经被我伤了――哎哟哟,你看这血,就顺着雪白的脖颈一点点滴下来了――我的武功当然不如你,但这钢丝便是我的救命绳,你现下心中一定大骂我卑鄙,不是东西,可你们这些光明正大的人却偏偏不能奈我何!”说着手猛地一抖!
     我只觉得眼睛一黑,一声尖叫再也不能叫出口。
     好似过了一万年那么久,这全身的痛楚与难过才回到我身上。第一次,我感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
     我张大口不住喘气,眼中看到李傀儡奸笑开心的面孔,不住得意地轻抖钢丝。心中一股傲气却陡然而生,越来越烈――
     李傀儡!你带到我身上的痛苦,我也必千百倍还与你!
     我半跪地上稍稍定神。这根钢丝缠绕住我手臂,又在颈上绕了一圈。刚才两拉之下,钢丝已将我颈项勒破,鲜血汨汨流进衣领,弄得黑衣上血迹斑斑,这颈部动脉血管甚多,如果再拉两下,恐怕我却要因失血过多而亡。耳边又听得李傀儡得意道:“商少长,现在我改主意了,我要你跪在我脚下,给我叩十个响头!”这个奸滑毒辣的傀儡一字一句道:“只要你叩完了,我便考虑是不是放了她。”
     商少长一言不发,眼睛几乎变得血红!他刀上刀气越蓄越浓,杀意也愈来愈重,连我都觉得几乎周围都是寒意,但却偏偏不能出刀!
     过了半晌,商少长缓缓向前迈了一步。
     我见李傀儡眼中放光,大有喜色。不由心下大惊,商少长恐怕真要给这个狗东西下跪!我大急喊道:“商少长!你不能!”我咬牙道:“李……李傀儡……咳咳……我……我给你跪下!”
     我话甫落,商少长惊吼道:“衣衣!――你――”
     我轻轻一笑,缓缓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怎么好跪得?我是个女人,自然跪谁都没关系。”说罢双腿慢慢弯曲,
     向地上跪去,向后绑住的手指突然触到袖中一个小小物事――
     李傀儡哈哈大笑:“商少长,我知道你心下一定想将我碎尸万段,因为我手中如没有钢丝,就算我离你的小情人再近,你一刀也能把我劈成十七八块!不过……我只要在临死前一拉钢丝,就得让这个女人陪我下地狱去!你看,我便离她这样远,你却也没有法子!哈哈哈哈――”
     我冷道:“下地狱,还是你自己去下!”
     李傀儡闻言哈哈大笑,道:“小贱人,还敢嘴硬!”说罢一拉钢丝――
     钢丝突然垂了下来,另一头居然断了!
     李傀儡大惊道:“你是怎么――”却见我双手尽脱钢丝束缚,身子向地上滚去。
     他在下地狱前最后看到了,也仅仅限于这些,另外,就是秋水刀挥出的明亮光影!
     这一刀,为商少长集聚了万千愤怒与杀意的一刀,一旦蓄势而发,自然非同小可!只见秋水刀带起一溜刀光,如九天飞瀑,一带秋水,向这个恶毒的傀儡身上扑去!


第二十三章 楚关风

     我只觉眼前一片秋水长空,清冷的刀光瞬时闪过,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与黑暗。
     滴答,滴答,似乎是什么液体滴在泥地上。
     扑通一声,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觉得新鲜空气进入干涸的肺部,渐渐四肢百骸的力气又长了出来。我双手撑住地面,努力想将自己的身体站起――
     突然,我被人抱了起来,用力地、紧紧地抱住!
     商少长紧紧将我抱在怀中,手上的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压进他身体里!
     我轻轻挣扎了一下,便不再动。
     这是真真正正的劫后重生的轻松!我被他紧紧抱住,似乎那恢复的一点点力气,却又在他将我抱起时已消失殆尽。只想这样懒懒地让他抱着,连一根小指头也不愿抬起。
     我看不到他的眼神,只听得商少长低沉的声音自胸膛中传出:“还痛么?”
     商少长身上满是尘土与汗水,我却全然不在意。鼻中又嗅到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气息,淡淡地混着汗水的味道。我的心突然一下子平静了下来,似乎这一辈子从没有这样平静过……纵使身边就是七零八落的木块和被斩得已不成人形的尸体,纵使刚才那一刻我仿佛从地狱走了一圈回来,纵使这黑暗的土地庙和树林再恐怖百倍,我都不感到害怕!
     我伸出手来,亦紧紧地抱住商少长,看着他发红的眼睛渐渐淡去了杀气,代之的是深深的焦急与担心。不由轻声笑道:“大……大呆子,早就……咳咳……不……咳咳……不痛了……”张口说话之下,嗓音却是异常嘶哑难听,原是这钢丝绕颈之下压迫声带,却伤了嗓。
     商少长惊道:“我看看,颈子伤得可重?”手指轻轻抚上我的脖颈,用力轻柔小心,生怕弄痛了我,似在抚摸一件最珍贵易碎的瓷器。
     我看着商少长拿出药来,为我上药包扎。心中竟慢慢有一种甜蜜又欢喜的情愫渐渐生起,轻轻道:“小绿送我的销金丹,真是……咳咳……好用呢……如果我早点发现……你我……便不用再受这苦……”我倚在商少长怀中,慢慢将右手展开,手心中竟全是大大小小的水泡,还留了一小块指甲大小的丹药。
     销金丹,专销解天下之金。
     只需戴上鹿皮手套,手中扣指甲大一小块,便可使三尺长宽铁板化为废铁。
     在临离开炎凉谷时,小绿将一个玉盒珍而重之地放在我手中,正色道:“白衣姐姐,你这一走,便算踏入江湖了,你不会武功,可能会加倍凶险,便是少长哥哥武功绝顶,怕也有不周虑之处,这玉盒中之丹药,虽不能称做绝无仅有,但只要运用得当,还是能逢凶化吉!妹妹我不能陪着姐姐走一遭,只盼白衣姐姐一路平安无灾!不会有用到这盒丹药之处。”
     这玉盒中丹药经小绿讲解用法,确实是无所不有,无所不包,除了最常见的伤药,解毒药,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丹药。这销金丹是小绿在炎凉谷一处石池采得,对木石麻玉无碍,但偏偏碰到钢铁即溶,端地是奇妙无比。若非我在李傀儡来时先袖了一小块在袖中,恐怕还不会这样轻易脱身。只是这销金丹经小绿炼过,虽已毒性去了大半,但还是将我的手蚀得满是水泡。
     我见商少长异常轻柔地将我的右手涂满药膏,又缠上布条。道:“看来我……还不是很没用……”
     商少长轻轻将我抱起,一声唿哨,已将黑马唤出,柔声道:“在我怀中睡一会,好不好?”
     我只觉脑中一阵疲累袭来,全身半点力气也无,眼皮微微颤动,轻轻道:“这次……这次……咳咳……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去啦……”只觉咽喉一阵甜痒,一张口,一口血吐在商少长身上。
     “衣衣――”
     恍惚中,我仿佛看见商少长焦急的眼神。我微微眯起双眼,用尽最后的力气道:“我要睡觉……不要吵我……”说罢便睡了过去。

     寒风吹来,带走了土地庙前的血腥气,却带不走地上的两具尸体,和一大堆七零八落的木偶。
     月亮渐渐推开云朵,月光照在地上一堆残骸上,皎洁的月光映着笑面的木偶和丑陋的尸体,说不出有多么诡异可怕。
     可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
     那堆残骸原来是静止的,现在却慢慢动了。
     李傀儡带来的木偶中,包括他自己在内,一共有两个活人,但现在这两个活人,已经全丧命在商少长刀下。
     可现在,却出现了第三个人。
     这个“人”象脱衣服一般,费劲却又灵巧地从一具木偶中钻了出来。那具木偶离商少长最远,也最不起眼,最旧,也最小。
     那个人也很瘦小,小得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个头相似,瘦得几乎一阵微风就会将他吹走。
     他从木偶中钻出后,看着地上的血迹和木偶碎块,脸上居然慢慢有了笑意。
     月光照在他笑得皱纹挤做一团的脸上,混着浓烈的血腥气,这个场面如果有人看到,一定会吓个半死!
     可偏偏有人看到了。
     那个人也在笑,只不过他的笑声比那个从木偶中钻出的人的笑声好听,也笑得温柔。如一股春风在林间吹过。
     瘦小的人却不笑了,向林中喝道:“谁?”
     树林仍然没有动静,也不见人出现。那个轻柔的语声却又响起:
     “李傀儡,李傀儡,以木为傀,以人为儡,便是这天下第一杀手,却也不会知晓你竟有两个替身……却有多少剑客英雄,便丧身在你这些替身木偶之下。”
     瘦小的人脸色变了,变得很难看。
     他原来的面目就长得不好看,象一个皱缩成一团、失了水的苹果,这一变脸色之下,更是可怖无比!
     从来都是他躲在暗处,看着一个个人在他面前惊恐万分,害怕欲死,还有不少比他更高大威猛,比他更象男人的男人,居然被他的阴沉手段在临死前吓得尿了裤子。而他却愉快地欣赏这一切,象欣赏这世上最美的歌舞。
     而现在,这个听起来温柔又写意的男子语声,竟使他第一次感到平时他几乎感觉不到的感觉:
     恐怖!
     这种别人能看到他的一举一动,而他看不到别人的行止,使他感觉自己仿佛象在光天化日下,赤裸裸地站在闹市中让别人看笑话。
     这个温柔的语声又起:“这黑鸦鸦的林子里,呆着真不好受,阿福,我们到庙前去罢,也正好看看这个天下最卑鄙杀手的尊容。”话语刚落。只见在树林深处,缓缓飘出一领白色小轿。轿身用白色厚帏围住,在黑夜中看起来格外显眼。透过白色轿帘,隐隐可见轿中坐着一人,穿的竟也是一身雪白,几乎与这雪白轿帘融为一体。跟着轿子飘出的,还有一个仆役打扮的人,不声不响站在一旁。那个温柔语声缓缓响起,却是从那轿中传出:“如果在下没有猜错,这站在我面前的,才真正是温柔四大杀手中的李傀儡罢。”
     瘦小的人慢慢挺直身子,猥亵细小的眼神瞬时换了一道厉芒,尖声道:“阁下好眼力!我现在,方可称是李傀儡!”
     轿中人“哦”了一声,道:“何有此言?”
     李傀儡站在木偶碎块和两具尸体中间,却全然不以为异,道:“我湘南李家,本是傀儡世家,操纵木偶之术当世无匹,所以家父将我同胞兄弟两个,一个取名李傀,一个取名李儡,并将傀儡之术也分教我两人……哼哼……”
     李傀儡冷笑几声,接着道:“可我父亲偏偏疼爱弟弟,明明弟弟资质平平,却将木偶精华之术全教与他!……而他却大出风头,我们兄弟两人,虽成就相同,却偏偏两个加在一起,才能叫李傀儡……”李傀儡慢慢走到已被商少长斩得如一块烂肉的尸体旁,伸出手轻轻抚摸那面目全非的面孔,嘎嘎笑道:“你喜欢做傀儡,喜欢出风头,喜欢一切一切!却总是瞧不起做哥哥的我,说我老实可欺,说我愚笨粗陋,你却没想到,我一直等着这一天!――你却没想到,我已经把你当做我的傀儡……啧啧啧,你死的好惨啊,我平日让你好好修习武功,不要太依赖木偶,现在怎么样,居然挡不了人家的一刀啊哈哈哈――”李傀儡仰天大笑,却毫无悲伤之意,笑声中竟满是欢喜!
     轿中人静静地听着这个李傀儡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却不插话,待他停口,方慢慢道:“这的确是一个大秘密……”
     李傀儡挺直身子,小眼中射中一道恶毒的光芒,阴阴道:“但你却没机会再对别人说出了,因为一个死人――怎么会有说话的机会!”话音未尽,从他半张的手中,突然射出三道白光――
     李傀儡在这三把飞刀上的功夫,已经下了二十年苦功。
     他决会不象自诩聪明绝项的弟弟,认为学武是笨人才学的东西。
     他的武功比弟弟好,而且好很多。因此他也瞧不起他的弟弟:“连商少长一刀都挡不住!这不是没用又是什么!”
     他甚至想有一天,能和商少长一决高下!
     要不是他躲在木偶中,一心希望商少长能除去那个碍眼的弟弟,要不是他发现即使商少长在极度愤怒中,还能使自己全身的肌肉骨骼保持高度的警觉;要不是他看了商少长石破天惊的一刀,要不是他尚觉没有机会下手,这三把飞刀早就向商少长和那个叫白衣的女子下手。
     就算我打不过商少长,但这轿中人却必定躲不过!
     轿中人却叹了一口气,也不见他如何挥手做势,从轿帘中缓缓飞出几闪金芒。
     他的飞刀去势甚急,那几闪金芒却飞得甚缓,好似悬在空中,就那样慢慢飘了出来。
     眼见那金芒撞上飞刀,李傀儡心中暗喜:“我的飞刀飞得那般快,那金芒定被它撞回去!”
     只听“叮、叮”几响,金芒已迎上飞刀――
     却是飞刀被撞得飞上半空!
     金芒经飞刀一撞,去势只是稍减,却直向李傀儡射来,眼见金芒已至眼前,李傀儡大惊之下已纵身半空,方才躲过金芒势子,只听微微几响,金芒钉在树上。李傀儡这才看清,这几点金芒,竟是三根寸许长的金针。
     这三根金针,居然挑飞了比其重几十倍的飞刀!
     这轿中人,却是多大的手力。
     李傀儡惊叫道:“你――你是谁?”声音却不象方才那样颐指气使,反而竟稍稍有些发抖。
     轿中人轻笑道:“我是谁……”缓缓道:“死人……就算知道了我是谁,但却也没有什么用……”
     他的话语依然温柔如斯,可在李傀儡听来,却不啻是阎王的催命符!
     轿中人话音刚落,他瘦小的身子也随之飞起。
     不是扑向轿中人,而是飞向与他相反的树林中。
     只要一进树林,借着黑暗掩护,那轿中人神通再大,却也莫奈他何!
     轿中人一声轻笑,不见有何动作,突然从白帘中飞出一条白绫,那人腕不稍抬,身不摇动,竟使得这十数丈白绫如白龙卷水,势夹劲风,本来这以白绫为武器,只有少数女子行走江湖才用,这轿中人为一男子,使起白绫却一脱脂粉气,气魄惊人地向李傀儡飞去!
     李傀儡人在半空,惊叫道:“回风!你……你是无情……”
     轿中人笑道:“不错!无情便是楚关风。”他话语平和,那白龙却似长了眼睛,在空中屈曲翻卷,只听得呼呼风声,白绫随着李傀儡身形一折,竟似比刚才更加凌厉,向他身上直击过去!穿过树木时,这软软的绫纱竟将树干划过三五分深。
     李傀儡不由大骇!这白绫能将坚硬树干划破,他的颈子更是不在话下!人在半空,双手却射出两道钢丝,直向树林深处荡去!
     只听得轿中人的语声悠悠响起:“唉……晚了……”白绫去势由直变曲,幻成千百个白色圆环,向人在空中的李傀儡套去,只听“咚”地一声,却是白绫层层包住李傀儡掉在地上,却象一个大大的蚕蛹,只余一个脑袋在外。
     李傀儡突然大声嘶呼:“你――你是楚关风!楚关风!”
     轿中人道:“我本有好几个身份来着,楚关风这个身份,却快要让我淡忘了。”
     李傀儡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也不是什么清白人物,莫忘了,你也是杀手,也是两手血腥!你竟敢杀我,兰夜首领不会放过你!”
     轿中人也突然大笑,道:“你可曾看过听过,楚关风会受人摆布,听命于人么?”
     李傀儡冷汗直流,身上一股寒意直透毛发,用力道:“你……你为何今天非要与我为难,我李傀儡虽然卑鄙下流,可从未找过你的麻烦!”
     轿中人缓缓道:“不错,你找天下人的麻烦,我都不会插手,你可以去杀任何人,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动白衣的主意――”轿中人话音突然一冷,一字一句道:“你既然差点置白衣于死地,我定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轿中人叹了口气,道:“阿福,将地上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清理了罢。”
     被称作阿福的仆役面无表情,应了一声,便去点了一把火来,将地上东西烧了起来。
     轿中人看阿福低头正干,突然笑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人,为何还这样听我的话?”
     阿福并未停顿,口中道:“小人只听命于那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
     这句话答的甚是糊涂,轿中人却似听懂了一般,笑道:“原来如此……”突地一叹,幽幽道:“我能做的……却也只有这些,但愿那对鸳鸯在温柔追杀下,能保平安,却是最好……”


第二十四章 梅谷三绝

     “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真的?真的不痛了?”
     “商少长,你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象个老婆婆了?”
     我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杀手。他的手指轻轻拂上我颈上缠了白绢的伤处:“都是我不好……”商少长叹道:“你本来……是不必受这样的伤……”
     我轻轻摇头,脸上现出一个清新的笑容。
     若说不痛那是假话,李傀儡的钢丝传来的痛楚几乎让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力道之大,差点要拉断我的颈子,如果有可能,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这样的人!可只有这样的经历,我才真真切切觉得,我走进了商少长的世界――
     与我以前的和现在的世界不同的,一个天天充满刺激与挑战,但也充斥着危险与杀戮的世界!
     我不喜欢这样的世界,但我希望有朝一日,商少长能脱离这个世界。
     有朝一日,我不是白衣卿相,他可以不必做杀手。
     但我不会总让人保护,所以,我一定要变强!
     我望着眼前一片峰峦叠嶂,丝丝白色的山岚从山顶上直吹下来。我们现在正置身于群峰中,脚下再向前几步便是山崖。此时虽是初春,但山中积雪尚未融化。夕阳照在雪白的山峰上,映得金黄一片煞是好看。忽觉得脖颈中点点凉意,原是山风轻轻吹起山上雪片,星星雪尘随风落到衣服上,头发上,脖颈上。真个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商少长将黑衣裘为我披好,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可是寒冷无比,貂裘最是抗寒隔湿,你要将自己裹暖了才好!”
     我看着他左掖右拽,几乎将我包成一个粽子,不由皱眉道:“你是带我去学武,还是去学包粽子?”
     商少长哈哈大笑,自从我们遇见李傀儡,他已很久没象以前那样笑得畅快开心。他笑着捏捏我的鼻子,道:“一会你到了那里之后就会觉得,还不如变成粽子好!”
     说完,商少长将我们的行李干粮背好,拍拍大黑的头,大黑“咴咴”几声,在我们手上蹭了几下,便拔腿向来路跑去,不一会便消失不见。这一路行来风餐露宿,这匹黑马极富灵性,可说是帮了大忙。我奇道:“咦,我们去的地方为什么不让大黑去?”
     商少长笑道:“大黑就是想去,也去不了。”
     我疑道:“为什么?”
     商少长并不回答,却问道:“你的胆子大不大?”
     我回道:“还可以――怎么啦?”
     商少长促狭道:“一会儿,你就可以知道你的胆子有多大了。”
     他说完,突然做出了一个再有一百回我也不会相信的动作--
     商少长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抱住,纵身向山崖下跳去!
     “这――这就是――那――那――见鬼的什么梅谷三绝的住处?”我咬牙切齿地冲着眼前嬉皮笑脸的商少长大喊!
     我本来是很乐意将他一脚踢下深崖的。但刚一动弹,就觉冰冷无比的寒风夹着雪粒如附骨之蛆,直向裘皮中温暖的身体袭来,马上便将要提起的脚收了回来。
     而且这股该死的冷风,使我第一次想骂出的千百句脏话都咽回了肚里。
     商少长的脚下,便是呼呼的山风和无底的悬崖,而他就在大笑声中,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抱住,纵身迎向满山雪光!
     我裹在裘皮中动弹不得,惊骇至极的一声大叫却让如钢刀般的山风全噎在口中!只觉商少长的身子如箭般不断下坠,这悬崖仿佛深不见底,不知掉到何时才是尽头!――脑中正千百个念头浮出来,却觉商少长下坠之势忽然一顿!
     我用力睁开眼睛往商少长脚下看去,他脚下所踏却是一块突出巨岩,被厚厚坚冰覆盖。这坚冰本是极滑,但商少长从万丈山崖跃下,这一踏之力借下坠之势怕有千钧!恐怕要真地实实踏上,他的腿骨便是钢做,也要变得粉碎!商少长顺势用脚尖在巨岩上一点,身子已带着我从冰上滑了过去。这一顿一滑,便消了下冲之力,却变成一种旋转之力,将我们从冰岩上直甩出去!
     商少长人在空中,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这下冲之力引出的大力旋转,正好让他抱着我的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有余,只一圈,便已足够让商少长看清下一个落脚点!只不过那个落脚点离我们足有三丈有余,他还尚在空中!除非胁生双翼,否则现在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一个踩不住,我们两个便要掉进深谷――
     商少长手腕翻转,银光闪耀间,一根长长的银链突然从他袖中飞出,向前面另一块冰岩飞去!
     于是,象弹簧般跳来跳去了几十次,夕阳刚刚落山,商少长便带我“跳”进了这个山崖边上的一个小小山洞。山洞体积很小,只能容下两三人坐卧,只不过这里四处积雪封山,便有这个山洞勉强御寒,但山风夹着雪花不住吹入,耳畔听着呼呼风声,一不注意便会跌下去粉身碎骨,这个山洞实则也是等于没有,只不过多了一个落脚处罢了。
     这个跳崖过程肯定是百分百刺激非常,只不过他跳上一次,我在心里便将这个死色鬼已骂上了千百遍!

     “当然不是,梅谷三绝么,还要等明天一早,才能找到他的琼屑洞天。”商少长仍是一身青衣薄衫,笑嘻嘻地回答。
     我惊叫道:“啊――明天一早?!要在这个鬼山洞里住上一晚,人都――”话说了一半,连忙闭住口,将舌头收回口中,这山洞中冷得恐怕再多说上几句,舌头都要变成冰棒!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商少长说:“一会你到了那里之后就会觉得,还不如变成粽子好!”
     至少粽子不会象人一样,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象被冰水浇过!
     商少长却不以为忤,笑嘻嘻地张开双臂,色迷迷道:“来,小衣衣,我这里可是温暖得紧……”
     我咬牙看着眼前这个登徒子,却不动弹。
     眼前的商少长好象化做一条狼,而且还是流着口水的那一种。
     可是――好冷的山洞――我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被这北风吹得麻木――那个该死的商少长,他就一点都不冷么?!
     “你――你你你――是故意的――你――!!”我双臂用力抱住自己哆哆嗦嗦的身子,全身如筛糠也似抖个不停。眼看着商少长悠哉游哉地坐在地上,背后倚的就是雪壁寒冰,却舒服得象靠着最温暖最柔软的皮毛垫子。这山洞中寒冷得可滴水成冰,又加上山风彻骨,他却浑不放在眼里,连脸色也没变了半点。
     商少长张开双臂,道:“来,小衣衣,到我怀里来罢。”他见我咬牙强忍寒冷,双颊变得越来越如周围冰雪的颜色,轻笑道:“听话罢,这里可不是逞强的时候。”
     我看着商少长笑得开心,心中却早已将他已砍成了八百块。
     我脚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这个混蛋的商少长!
     可是……他的怀里一定很温暖,非常非常温暖!……
     好冷啊!……似乎这种天气将我的脑子都冻住了……
     快走到他面前了……
     讨厌的商少长!混蛋的商少长!卑鄙的商……商少长突然伸出手,将我快要冻僵的身子拉进他的怀中。
     “你――你――”我心中想好的气愤言语在他抱住我的一瞬间却突然奇迹般地消失无踪,只觉得他的怀抱温暖坚实,自己仿佛沐浴在最舒服的热水中。“好暖……温暖……好暖和……”我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他怀中缩去。
     商少长双手将我抱紧,他的眼睛离我如此之近,在黑暗的山洞中看来就似两颗星星。
     我让他那样地看着我的眼睛,方才的寒意突然都消失不见,代之是觉得自己全身都象着了火一般温热无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嗫嗫道:“我……我不冷了……你……你快放开我……”
     我用力想推开商少长环抱的手臂,商少长却是没有动弹,定定地看着我一会,他的眼睛突然射出一种奇异的光――
     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看着我,这样认真地,又奇怪地看着我,他明亮的眼中,竟似燃起一把熊熊的火来――在这种炽热的眼神注视下,我一时间竟忘了反抗,更忘了言语。
     商少长低沉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他在我耳边低声道:“我想这样抱着你,一辈子!――”还未等我反映过来,他突然俯下身,温热的嘴唇已碰上我两片冰冷的唇――
     “你……唔――”等我的脑子反映过来时,眼睛却已经先脑子一步,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他的嘴唇是暖的……他的气息……也是暖的……
     混蛋的商少长!你走开!脏死了!我不要你碰我!
     商少长的嘴如果不是堵住我的唇,我本来是想说这些话的……商少长的手臂如果不是紧紧抱住我的身体,我本来也是能推开他,不理他。
     可是……可是……我的脑子昏昏沉沉,双手放在他的颈下的锁骨上,下意识地想推开他的身体……可在商少长的亲吻下,我的手慢慢伸出来,轻轻地也抱住了他。
     他在这样的追杀与奔波中,身上居然还带着清淡好闻的竹叶香……
     好罢……好罢……谁让我碰上这能冻死人的鬼天气……谁又让我碰上了你……
     商少长啊商少长,是不是我上辈子亏欠了你,今生才注定,在我已经本以为自己就这样平静度过的时候,却又偏偏遇到了你?
     气息与气息的交换,舌尖与舌尖的纠缠……在这样的热吻中,却又似乎都忘记了自己。
     你不离开我,我不离开你。
     你一辈子这样抱着我,我一辈子跟着你一起。
     你莫要忘了我,丢下我,不理我,
     你莫要辜负我,弃下我,不要我。
     我要你永远想着我,喜欢我,保护我,
     我要你永远不打我,不骂我,不欺我。
     你可要永永远远地疼着我,宠着我,爱着我。……
     你可知我爱你,敬你,想你。
     你可知我恋你,知你,懂你。
     你可知我把你放在心上,不让别人伤到你。
     你可知我走遍天涯海角,为的就是找到你。
     我不会忘了你,丢下你,不理你,
     我不会辜负你,弃了你,不要你。
     我可要永远想着你,喜欢你,保护你,
     我可要永远不打你,不骂你,不欺你。
     我是会永永远远地疼着你,宠着你,爱着你。……
     商少长,商少长,商少长……
     我的,商少长……
     你可知道,我穿越时空,回到五百年前,老天就是让我遇见你。
     难道就是千百年来,让无数人为之生死相许的爱情?
     难道我这样的女子,竟也会有一个男人相依相伴?
     商少长慢慢松开我的唇,近似有些霸道地将我又紧紧抱在怀中,让我的头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一字一句道:“我想这样抱着你,一辈子!”
     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
     我眼睛微眯地被商少长抱住,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双颊在黑暗中微微有些发烧。我开口又住,只是将头轻轻地在他胸前点了两点,又慢慢低了下去。
     商少长用手指轻轻挑起我的下巴,柔声道:“如果现在有灯火,衣衣的脸一定是最动人的。”
     我又是羞红了脸,过了半晌,方轻声道:“你可要想着我,喜欢我,保护我,不许你……不许你喜欢别的女孩子!”
     商少长看着我羞涩的样子,笑道:“好!”
     我连忙又道:“也不许你打我,骂我,欺负我,更不许骗我!”
     我感觉商少长的胸膛好似僵了一下,笑道:“我疼你还来不及怎敢打你,骂你,欺负你?”商少长用手指轻轻地为我梳理长发,柔声道:“我不会打你,骂你,欺负你,却会好好地疼你,喜欢你,宠着你。让你天天快乐平安,不会再有不开心的事缠着你。”
     我们两个就这样,在这个几乎是世上最黑暗,最寒冷的山洞中紧紧相拥。
     但在这一刻,即使是别人拿最豪华的房子,最舒服的床铺,最温暖的被褥来和我们交换,我们也愿留在这个小小的山洞中,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情话,体会这人世间最美好,最甜蜜的幸福。
     有什么,能比得上情侣间的两情相悦更美好?更甜蜜?
     长夜漫漫,只愿良宵永。
     我被商少长抱在怀中,听得他低声谈笑,说着他行走江湖的趣事,此刻这位人见人怕的有名杀手,却象一个嘻嘻哈哈的大孩子,山洞中满是他欢喜的笑声。我蜷在他怀中躲避寒冷,一边偷偷将冻得有些麻木的双手伸进他衣襟内取暖,一边听他讲故事听得津津有味,自己不时轻轻插上几句。心中竟觉得从未有过的喜乐安宁。这一刻,却是把平生遇到的种种苦处,全都通通忘却。
     我自幼便得亲情极少,无论什么事情都几乎亲力亲为。虽然长大以后也算一帆风顺,但也养成了冷静自持的性子。别说与一个男子坠入情网,就是这二十几年来,纵情大笑的机会也没有几次。自从在归云庄遇到商少长以来,便与他斗气拌嘴,还时不时被他调笑戏谑,虽然当时实是怒气冲天,但事一过,心中也自隐隐感到一丝觉察不到的甜蜜。回想起那时他与我初逢时横吹竹笛,青衫黑马,如果抛下他让人恐怖的杀手身份不谈,真是有说不出的风流潇洒。后来又见他为了保护我的安危,迢迢千里行来,和“温柔”杀手刀兵相接。若说最初时,还时时想到他不能见光的杀手身份,而此时此刻,却把他所有所有的身份背景,都忘了忘了个干干净净:
     “这个男人……是我自己选出来的,他这样的对我好,这样的疼我,宠我,爱护我,我以后,也要做个他喜爱的小女人,好好的敬他,爱他,时时刻刻想着他,让他和我在一起快快乐乐,忘了他以前一个人孤单辛苦的日子……”我将头靠在商少长胸前,听着他胸膛中传来一声声有力的心跳。唇角不自觉地现出一丝羞涩的笑意。
     原来再冷静,再精明的女子,遇到了自己最最心爱的人,都会变得温柔又天真。
     商少长温热的手指轻轻抚着我的脸,柔声道:“衣衣又在笑了。”
     我羞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又看不见……”
     商少长将我抱起,让我在黑暗中面对面地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我能感觉到――你的欢喜,你的伤心,我都能感觉到!”
     我的脸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轻声道:“我……我知道的。”
     商少长把我的身体搂在怀中,低声在我耳边道:“冷不冷?”
     我只觉得睡意上涌,不由昏昏沉沉地任他摆布,喃喃道:“有你在我身边……我……我怎能冷得起来?……”
     黑暗中,我只听得商少长的声音在我耳边温柔响起:“乖乖睡罢,第二天起来,你便会再也不怕冷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不怕寒冷?
     我张张嘴唇,本想问出这一句话来,但觉商少长扣在我腰间的右手突然移到我的背心,紧接着,便是一股毫无预料的热流从商少长的右手中传出,直直流入我的身体,这股热流一进身体,马上分成两条热线,如千军万马之势传入我的四肢百骸。我只觉脑子一沉,便在商少长怀中昏睡过去……

     这次睡得真是舒服……好久没有睡得这样香甜了……
     衣衣,小衣衣,醒来醒来……
     走开!不要叫叫嚷嚷的!让我……让我好好睡……
     我迷迷糊糊中动了动身子,用力抓紧貂裘一角。
     小衣衣,小懒虫,太阳都照在你鼻子上了……
     我管什么太阳还是月亮,……反正我要睡觉……
     “哈哈哈哈,醒来醒来,不许你睡了!”耳边的笑声突然清晰起来,一只手在我的鼻子上捏了几捏,将我从朦朦的睡意中惊醒。
     “商少长!烦死人了!现在刚刚清早,就不让人好好睡觉!”我一边揉着刚睡醒的眼睛,一边顺手向身边的商少长打去。
     商少长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你就真的在这个又冷又黑的山洞里睡的那么香?”
     我向他吐了吐舌头,自己老神在在地伸了个懒腰。竟有些出乎意料地觉得四肢百骸中都是力气。昨夜的寒冷似乎一扫而空,代之的是全身上下无一不感到温暖,我双手互握,以往即使在夏日也是冰冷的手指现今已变得温热起来。我惊喜地望着商少长,叫道:“咦――现在居然不冷了!真的不觉得冷了!”
     商少长轻轻一笑:“现在是清晨,你当然不会觉得寒冷。”
     我站在洞口向远方望去。阳光从远山后正升上来,丝丝金线自白雪皑皑的山峰上射出,几乎使整片山峦都变成了淡金色,清晨特有的清香弥漫在山间,夹着丝丝清凉的雪气扑鼻而来,使人不觉心神大振。我笑道:“这里的景色真好,昨天我们上来时,怎么就没有发觉――商少长,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我一边说着,一边随意向商少长看去――
     商少长微笑着看我,他的脸颊居然一夜之间,苍白得象山中千年的白雪。
     商少长笑着拍拍我的头,挤了挤眼睛,促狭道:“许是昨天晚上美人在抱,紧张兴奋了一夜,起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轻啐他一口,脸却不自觉地微微红了。轻嗔道:“你的话里,十句倒有九句半没正经。”
     商少长走过来揽住我肩,指着远处山间小小一角,沉声道:“再过半个时辰,当阳光照到那个方位,就会出现一个小小山洞,穿过山洞,就是梅谷三绝风大先生住的琼屑洞天。半个时辰后,阳光照射就会偏移,那个山洞也会消失在这茫茫雪中,就是神仙,怕也难找到那个洞府。而如果在半个时辰中到达不了那个山洞前,恐怕稍一失足,便会……”商少长看着我睁大的双眼,笑道:“怕不怕?”
     我微微摇头,笑道:“不怕!”
     商少长轻轻拍拍我的脸颊,柔声道:“好孩子……”便一语不发,拉着我的手走到洞口,向远处看去。
     阳光一点点偏移,终于有一线阳光如金丝般飞泻而出,照出远处一个小小黑点。
     商少长一声清啸,手臂已揽住我腰,人如一只大鸟一般带着我飞出山洞――
     苏三手是三个人,梅谷三绝却是一个人。
     剑绝,阵绝,轻功绝。
     商少长就见过他的剑。
     我问:“你的刀与他的剑,有没有分过高下?”
     商少长回答的很巧妙:“你觉得黑色好,还是白色好?”
     我微微一怔:“这……这似乎没有办法比较。”
     商少长笑道:“不错,我的刀和他的剑,也没有办法比较。”
     我睁大了眼睛,脸上全是惊讶――
     商少长的刀我见过不止一次,那一闪如秋水的刀光,仿若秋风中那一瞬最清新的剪影。
     而据商少长说:他眼中风大先生的剑施出时,就像苍茫无际的空中,突然现出一抹最洁净最纯白的雪光。
     他们的刀和剑,都提升到了“道”的境界。
     不再是杀戮的武器,而变成了一种追求完美的艺术。由技,变成了艺。
     有多少人,想一见风大先生的三绝,即使是将生命赔上,也是心甘情愿。
     但风大先生却不喜欢剑,阵法,和轻功。
     但他必须要会,因为人在江湖中,这三绝中的任一样都可以让他自保。
     偶尔平静的日子,他宁愿喜欢弹弹琴,喝喝酒,看看书。
     所以风大先生自己说:他最擅的三绝是琴绝,酒绝,书绝。
     传说梅谷三绝风大先生亲手制的梅花酿,开坛时的香气足可以引下天上的神仙,而他亲手弹出的琴曲,会让听过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而对见过风大先生的女孩子来说,她们见到风大先生本人以后,就把他的三绝都统统忘记。
     却只记得他的脸。
     那是一张让怀春的女孩子永远无法忘记的脸。
     再美丽的人,悄悄逝去的时光也会渐渐夺去他们的美貌与青春。
     风大先生也是人,一个同常人没什么不同的人。
     但造化却仿佛对他格外青睐。
     苏三手说过:“我们二十年前见过风大先生一面,那时他已经三十九岁,当他对昔年中原第一美女任嫣轻轻一笑时,几乎在场所有的女子都醉倒在他这个随意的笑容中!”
     那是一种无论男人和女人都心折的笑容。
     几乎没有人能抗拒这种如魔鬼般的笑。
     我道:“现在风大先生快六十岁了,总算一个六十岁的老男人,笑容不会再好看到那里去。”
     苏三笑笑摇头:“我们去年见过他,向他讨了一坛梅花酿。这个六十岁的“老男人”的笑容,居然还是那样动人心魄,如果他的笑被一个小姑娘见到,恐怕又有人为了他偷偷垂泪。”
     而商少长要我学武功的师父,就是这个传奇式的男人。
     这一刻,我却突然有些暗暗期待。
     我奇道:“这就是琼屑洞天?”
     商少长笑道:“不错,你没有看到周围都是雪吗?”
     我道:“可是除了雪就什么都没有了。”
     商少长手指前方,道:“那里不是还有梅花吗?”
     我轻咦一声,小跑到商少长所指之处,我们所站之地,乃是商少长带着我跃到阳光所射山洞内,洞内有一小缝,只容一人通过,穿过缝隙,眼前却是绝大一片天地,原来是到了那山崖背后,却也是满目冰雪,无一丝寸土落在外面。这样一个绝冷的所在,连飞禽都是极少,却有数百株梅树静静生在雪中。山风微微吹来,扬起地上雪尘,却也带得无数花瓣轻轻飘落风中,混着雪片纷纷落下,风中弥漫着梅花特有的冷香气息,嗅到鼻中不由神清气爽。顿觉这里与世隔绝,便又是一重神仙天地。
     我跑到梅树下,轻拾起一片花瓣细细观看。不由口中轻讶一声:“这……这里的数百株梅树,居然都是‘绿萼’这种名种吗!”
     我手中花朵瓣为雪白,瓣心却透出点点嫩绿,分明是梅花中极为稀罕的“绿萼”名本!不要说这种花树千金难买,寻常人家就是一见都难如登天,而在这个不见人烟的雪山内,却生长着数百株之多,又怎能不让人大惊失色!
     商少长却不动声色,道:“梅谷三绝的梅花,当然是最好的。”


第二十五章 我曾独行白水滨

     我放眼望去,但见眼前一片冰琢雪就的梅花林。重重枝干中,却无一个人影。却不知那传奇般的梅谷三绝人在何处。便回身向商少长看去,眼中全是怀疑之色。
     商少长轻轻一笑,突地吸气沉声道:“风老头子,出来见客罢!”
     我就站在商少长旁边,也不觉得他怎样大喊大叫,但听得他吐气开声,却好似晴空春雷一响!瞬时靠前的梅枝无风自动,花瓣散了一地,空气中的冷香之气愈加芬芳沁人。
     商少长话声甫落,梅林内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商小哥,别来无恙乎?”声音温柔悦耳,却不显如何苍老。这人在梅林深处回话,虽不如商少长般充满霸气,话音竟似就在耳边一般清晰无差。商少长叫他“风老头子”,他却也似毫不动气,语调轻柔文雅,显得极有风度。
     商少长笑道:“无恙无恙,只是这次来,却给你带来一件好礼。”
     那声音一讶,道:“商小哥远道而来,风某已是欣喜不胜,何有礼物一说,风某怎好相受?”
     商少长道:“好说好说,这次来,却是给你带来一个徒弟,好接续你‘琚雪’的香火,不至于没了传人。”又道:“如果方便,你那剩下几绝,也可一并传了她。”
     这一次梅林中人却没了好脾气,轻喝道:“胡闹!”声音多了几分严厉,顿时好似周围空气更冷了几分。商少长却不以为忤,正色道:“此次你若不答应,就可能抱憾终生!现在能与我秋水剑并驾齐驱的,除了‘回风’,便只有你手中‘琚雪’,你难道真要让这柄名器陪你下了棺材?”
     梅林中人这次却许久未发一言,一枉香工夫,才缓缓道:“不错,若说你的秋水刀还有谁可能克制,便只有我的‘琚雪’。”顿了顿,又道:“若我果真将琚雪授与你身边之人,你就不怕他拿琚雪对付你的刀么?”
     商少长轻轻一笑,回身望向我,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温柔:“她……却是永远也不会将剑对着我。”
     梅谷中人慢慢道:“好罢,那便让我考上一考,才知端地,我选徒弟,又怎能凭你一面之辞?”
     商少长笑道:“不错,是要考较考较,不过我敢打赌,这是我为你找到的最好的传人。”
     梅谷中人哈哈一笑:“果真如此?”笑得甚是欢畅,突地声音一沉,道:“好!那就请那位姑娘听听曲子,再做打算。”
     我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听商少长和梅谷三绝一来二去。直听到梅谷三绝说“这位姑娘”时,才方大吃一惊,道:“他怎么知道我是女子?”
     商少长促狭道:“你以为这些梅花种在这里是为了好看么?梅谷三绝既以梅花为号,他那三绝自也少不了梅花,这些梅花种在这里,实是一个极厉害的阵法,寻常不懂布阵之人走了进去,却是怕这辈子也走不出来。但这个风老头子却是如履平地也不为过,说不定我们说话之时,他已自阵中走过来偷偷看过你了。”
     梅谷中人道:“小子胡说!我怎么会偷偷地盯人看!在下看人,自是正大光明得很。”话音一转,道:“只不过,你们都没发现而已。”
     听得此言,我和商少长只得相视苦笑。只听得梅谷中人道:“这首曲子乃是我新近所作,这所出第一题,就请姑娘猜猜这曲子名字罢了。”
     商少长惊道:“你新作的曲子,别人怎能知道名字,这未免太不公平!”
     梅谷中人冷笑道:“世上不平之事,本就多矣。”便不再回话。
     寒冷清香的梅林中,突然隐隐传出琴声。琴声由远至近,娓娓流出。琴色异常清亮悦耳,侧耳听去,竟似有金石叩击之美质。这山崖间本就人迹罕至,飞鸟难渡。这梅谷中人挥手调琴,和着这清风阵阵,梅香幽幽。这曲子若有十分好,此时听来,也有十二分的功夫,何况此人操琴之技委实精妙!我只道如在秦淮河观春社争春时,秦楼月的琵琶声音无伦,几已臻绝顶境界。可今日听得这梅谷三绝之曲,不啻竟有天渊之别!曲中隐隐透出清高孤傲,隐世出尘之意。不觉眼前竟现出一幅寒风白雪之中,绿萼梅花傲雪凌霜之图!曲调循环婉转,每重复一次,欲见清冷高洁,只见眼前枝枝绿萼也如听懂了这琴声一般,随风轻轻摇晃,花瓣在风中翩翩飞舞,不知不觉我的头发和衣服上,都沾染了雪白芳香的花瓣。
     梅花三弄!这是流传千古的名曲梅花三弄!!
     我呆在原地,听着这娓娓的曲声阵阵传来,不由得大为惊讶!在少时,我便偶然在录音机中听过这首古琴曲,尤其是曲中几响编钟,更是出尘脱俗,使人时时不能忘怀。在以后的十几年中,一周里便总要时时听上几次这如天籁般的曲子。我却是做梦也没想过,在时隔八百年的宋代,自梅谷三绝手中再次听见这千古绝响!我虽不懂音律,但这首曲子足足听了十多年之久,几乎闭着眼也能哼得出来。只听得耳中琴曲悠扬婉转,令人如洗尘垢,精妙清雅之处,便是现代最顶尖的录音技术也不可望其项背!尤其泛音之处,毫无阻凝,真真有如神来之笔。又处在这冰崖之外,梅林之中,听得这仙曲阵阵,真是不知身在何处。
     我拔下束发玉簪,及腰长发应手披落。手中轻持玉簪,在冰崖上轻轻敲击,玉器同坚冰相叩击,那种清亮之声随着琴曲直传出去,却在曲声轻柔低徊之处,轻轻一响。玉声同琴声交错相映,就着这山中山风徐徐,白云渺渺,琴声落落,玉石叩叩。此时此刻,便真如凡世神仙一般!
     恍然中,我身心已全融入这已臻绝顶的乐曲中。只听得曲声一转,似有情无情中细细徘徊。我手持玉簪,不知不觉中,放声而歌:
     “我曾独行白水滨,初梅残雪两销魂。
     琼枝一似肤凝脂,芳香已得夜香闻。
     携樽邀友行林下,共花一醉忘沉吟。
     瞒过风寒何须被,呵红砚笔点朱唇。
     绛衣临风初绽落,玉蕊凭栏半送馨。
     金铎轻敲传律远,木琴漫拨起洪音。
     冰瓣凝霜不觉冷,向人宜笑复宜颦。
     歌谐绿蚁声谐月,日听青词夜听琴。
     我从今年留此地,未见梅兄已有春。
     宛转寒崖根深入,窈窕吹雪枝轻分。
     老雀衔蕊鸣高树,新苞半吐绽轻云。
     歌绝世而独立,渺脱俗而不群。
     披冰雪兮清泠,餐朝露兮周勤。
     对此相知须纵酒,看过繁花始称心。
     曲渐平落声渐幽,人愈迷离风愈愁。
     三弄梅花王孙杳,数声乌啼高天悠。
     弹尽千年古今事,一段清馨说风流……”
     琴声悠悠,飘荡山谷。
     山风徐徐吹来,吹动我的黑发在身边轻轻飘舞。我只觉得所有的感官都溶进了琴曲中,自己的歌声在山间随着琴声回响。这琴声似引着我歌唱一般,竟使我一个从不唱歌之人,不知不觉张口唱了出来。思路是前所未有的流畅清楚,眼前的初梅残雪,断崖山岚,便全化为口中一句句七言诗句――
     这一刻,我忘了所有,也忘了自己。
     “当”地一声轻响,这有如天籁般的曲子应声而止。
     梅林中的三人,却一时都没有说话。
     刚才的琴声,实是我们平声没有听过的仙曲。如果当时有人拿刀剑砍向我们,恐怕我们也不会躲闪。但恐怕就是最凶残的人听到这曲子,也会放下手中的武器。
     好似过了许久,梅谷中人缓缓张口道:“我自学琴五十余载,这首曲子,还是第一次弹得如此精妙无伦。这位姑娘以玉簪声相和,可见极擅音律。”
     我听得梅谷中人夸赞,不由得脸色绯红,轻声道:“先生错了,我本是对音律一窍不通。只是这曲子,以前是听过的。”
     “啊!”梅谷中人一声惊呼,道:“你……你居然听过!你说说,这曲子名为何?”
     我慢慢道:“这曲子初为笛曲,传为东晋桓伊所奏。曾名为《梅花引》,《玉妃引》,曾在唐朝风行一时,但在唐末战乱,此琴谱又曾消失不见。但在明清时……”说到此,我忙生生将话风一转,道:“但我有幸少时听过一位操琴者弹奏,他曾说,这曲子自梅花引而来,就称其为《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梅花三弄……我曾地以前未曾想过,这首琴曲泛音三段,同弦异徵,最符三弄之意!”梅谷中人突然哈哈大笑:“好个梅花三弄!不枉我费尽心机,才找来梅花引之曲谱,又在细微处加以变化琢磨。这曲子虽法古人,却已不同陈调,自经我手,当称‘梅花三弄’才是!”
     商少长微微一笑,道:“看来这次白衣可是通过考较了。”
     梅谷中人笑声不绝,半晌方止,可见他高兴非常。听得商少长询问,遂停止笑声,道:“不错不错,这名好,诗,也好!只不过想用我的琚雪,可不是听曲对诗如此简单,如果没有内――”
     商少长突然接口道:“你只需一试,便知端地,她现在只要稍加调息,便可用得。”
     梅谷中人讶了一声,便笑道:“原来如此,我之剑道,最重心悟。这位姑娘领悟极强,继我琚雪衣钵,是可以了。”话音一转,道:“不过,她若能走进我这梅花大阵,而让我出阵见她,我才收了这个徒弟。”
     我见商少长与梅谷三绝你来我去说得甚是热闹,却不理不睬我这个事内人。不由气上心头,只觉那个神秘非常的梅谷三绝三番四次为难我,实是可恶,气道:“商少长,你带我走,我才不要向这个缩头乌……向这个人学武功!有你在我身边保护我,我才不信会有什么事情!”
     商少长哈哈一笑,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老……老前辈?”他虽然话带责备,却眼带笑意,很是没把这个“老前辈”怎样放在眼里。
     只听得梅谷三绝淡淡道:“看来你是进不了这个梅花大阵,也是见不到我了,我道你如何聪颖,没想道也只是泛泛而已,却是白白浪费了商少长费尽力气,冒着生命危险将你带到我处。”
     “你――”我双眉一轩,怒道:“你怎知我不能让你出谷!”
     梅谷三绝道:“那我就看看,你能聪明到什么样子。”
     我怒极而笑,冷冷道:“如果我将这梅花阵烧了,你又将如何?”
     只听得梅谷中人怒道:“你――你敢!”
     我轻笑道:“有什么不敢?”
     梅谷中人突地笑道:“此处所种梅花,乃集天下之名种,一本足可卖得百金,你会舍得这些金银化为飞灰?”
     我淡淡道:“比百金再多的金银,我白衣也尽见过,这梅花既带不走,在我这个商人眼中,便同寻常草木没有什么不同。你用此等名贵梅花做阵,许是觉得闯阵之人见到这梅花,必定不忍破坏,但一进阵中,便再也不能出去。却没想过,这草木之物,只要一烧便破,我还用费心去拼命闯么?你若不自己出阵,说不得,我就做一做焚琴煮鹤的勾当。”
     梅谷中人沉吟半晌,突复笑道:“这里四面俱冰,连梅枝上都是冰雪,就算你有火摺子,可引火之物,你又到那里去找?”
     我眼中闪过一抹冷然之色,道:“我白衣做事,必要成功才是。”手向颈中探去,已将貂裘解下,沉声道:“这上好貂裘,又干又暖,用它做引火之物,肯定最好不过。”说着从怀中掏出火摺子,自从上次不会用这个东西,反被商少长笑话,便学会使用。此时迎风一晃,一小丛火苗已自手上点燃。
     我笑道:“要不,我们就赌上一赌,你若不出来,我定会将这梅林点燃。”
     火摺子已将烧尽,我将小小的火苗慢慢移向我手中貂裘。
     “唉……”梅林中突然响起一声叹息。梅谷中人缓缓道:“在下输了,出来便是。”
     在重重梅枝繁花里,渐渐现出一个修长的白衣人影。
     他是在走,但给人的感觉是在“飘”,飘在层层梅花瓣之上,缓缓向梅林外行来。随风飘散的白色花瓣,不住落在他的衣襟上。这整片梅林都仿若同他合为一体。山风吹起他白色衣袂,竟似整个人都要随着徐徐山风,飞入远方那重重山岚雾霭――
     白衣人走到梅林前,缓缓停下脚步,对我微微笑道:“好聪明的女孩子。”
     我却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白衣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便是梅谷三绝!
     剑绝,阵绝,轻功绝。
     琴绝,酒绝,书绝!
     可是这所有的绝艺,却都比不上他的人!
     都比不上他抬起头,手拈梅枝的轻轻一笑。
     他的头发已然花白,他的脸上已经有了几许皱纹,甚至他的手上,都有了些许斑点。他已不再年轻,五十九岁,这肯定不是一个年轻的年纪。
     可是这个男人的眼,却异常的清澈明亮!清澈明亮得象雨过天晴后,那时最明亮湛蓝的天空。这双眼睛已经突破了年纪的界限,甚至已经突破了“青春”的界限!
     即使他年纪再大,面貌再老,这双眼睛却足可以让他比十八岁的少年更年轻,更有活力,更能吸引美丽的女子向他侧目。
     商少长也长得很好看,可以说,他比大部分同龄的男人长得都好看,也更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走在大街上,也会有一些女孩子从衣袖后偷偷地看他,然后羞涩地吃吃笑。这让我有的时候都感到有些生气,又窃窃有些欣喜。
     毕竟自己的恋人受人注目,从某一方面也让自己有面子。
     可是我敢打赌,如果商少长和梅谷三绝走在一起,十个女人会有九个看向梅谷三绝。
     因为他的一句话语,一个动作,甚至一个微笑,一个眼神,都致命般地吸引人。
     梅谷三绝却讶道:“原来是这样一个小姑娘,居然如此卓尔不群。”说罢哈哈一笑道:“二十年来,能威胁得了在下的人,却是第一个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伴着笑声传出,带着一种特殊而致命的诱惑。
     我轻吸一口气,笑道:“不敢不敢。”
     梅谷三绝眼神一转,向商少长微一点头,“商小哥三年不见,音容宛在乎?”
     商少长伸手将我拉到他身边,咬牙道:“我不但音容宛在,而且浩气长存。”
     我稍稍侧过头去,却是在偷偷地笑。
     商少长此时象一个有点赌气的大孩子,他看着梅谷三绝时,分明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醋意。
     我笑道:“真没想到老前辈这样早就走出梅林,让白衣可不敢当。”
     梅谷三绝风大先生轻轻一笑,居然向我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如果再不出来,我心爱的梅林就会不保,怎能不出来?”
     我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这样早出来。”
     风大先生笑容一收,道:“此话怎讲?”
     我握住商少长的手,向他甜甜一笑,道:“这梅林四处俱冰,想要点起火来可比寻常树木难了许多,我虽用貂裘引火,可要使整片树林点燃,非一时半刻不能为功。我又不会武功,这么长时间,你却早能将我制住,这火又怎么能点得起来?”
     风大先生怔道:“原来……可……这……”
     我接着道:“我在暗处,你在明处,怎么说都是你大占便宜,说起来,总归是你自己不经吓而已。再说回来――”我摸摸身上貂裘,道:“再说,这貂裘是一好友所赠,我怎能舍得一把火烧了?”
     风大先生怔了半晌,方张口接舌道:“原来……原来你是诈……”
     我吐吐舌头,嘻嘻笑道:“老前辈,这不是诈,而是兵不厌诈,而且,你真觉得你这个梅花大阵就是万无一失?”
     风大先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色道:“那是自然!此乃诸葛孔明所遗之阵,中间变化万方,又有无数暗箭机关,岂是表面一片梅林那么简单!人入阵后,只要稍有不瞬,便是踏上死路。只要你一时半刻不能烧去梅树,我在此中便有数十人袭,也可阻挡无虞!”
     我轻轻摇首,缓缓道:“我看过誉了罢,一领貂裘,固然不能烧去梅树,但如果十数人用沾了熟油的火箭向梅林射去,又将如何?那时百千箭射向梅林,你一个人能挡得了那许多么?”
     风大先生惊道:“这……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此时早已没了初出梅林的风度,却是不住踱步,显是从未想过这看来如铁桶一般的梅花大阵,却是这样不堪一击。但若真是这数百火箭一射,他恐怕真是无计可施。
     我笑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样发愁了。因为这里占尽天时地利,就算数百火箭可毁去梅林,可这数十人又到那里去找?试问天下能有几个人,能如商少长般来到这梅谷前?”我缓缓道:“我只想说的是,世上没有完美无瑕的东西,总会有意想不到的缺陷,所以,不要相信现在就是完美的。”
     风大先生一怔,突地哈哈大笑:“好!好!说得好!这个徒儿,真是让我心服口服,无计可施!”
     我接口道:“什么徒儿?哪个答应做你徒儿了?”
     风大先生微讶道:“你不是要做我徒儿?难道反悔不成?”
     我悠然道:“你这个师父刚才居然斗不过我,不做也罢。”话音一转,笑道:“当然,如果你能拿出些看家本事让我瞧瞧,便另当别论。”
     风大先生哈哈笑道:“好好好!这才是我梅谷三绝的徒儿,很是与众不同,徒儿放心,师父既然想要收你,当然要拿出压箱底的本事!”我方才对他极尽讽刺之能事,他却是一丝不以为忤,反而一口一个“徒儿”叫得亲热无比。随即向商少长一伸手,“把药拿来――”
     商少长一直站在旁边,看我二人斗嘴斗得不亦乐乎,见风大先生向他讨药,笑道:“老头子还记得你的救命药呢。”
     风大先生双手互错,缓缓道:“二十载被‘销魂’所苦,老天终于让我等到今日!温柔一出,销魂蚀骨!哼哼,好个温柔,好个‘销魂’!”梅谷三绝脸色一沉,眼中闪出一道寒芒,冷然道:“今日解毒之日,便是我心爱的‘琚雪’复活之时!”


第二十六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山崖陡峭,梅林飘香。
     风中的白色梅瓣,不住轻轻落在梅林中两个面对面站立的男人身上。不多时,他们的头发上,衣襟上,已经沾满了香气四溢的花瓣。
     可他们谁都没有动。
     这一刻,他们两个人已经都变成了武器。
     一把刀,一把剑。
     寂静的梅林中,突然掠过一闪刀光。施施然自梅枝间闪起,犹如明亮澄澈的秋水,突然自半空直泻下来,向风大先生飞去!
     就在同时,半空闪过另一道清冷耀眼的雪光!如冰雪,如飞瀑,自风大先生下垂的襟袖中一飞而出,直迎上那道清谧的秋水!――
     这,就是琚雪?
     这就是风大先生即使在中毒中,也如此念念不忘,深深喜爱的名刃琚雪?!
     若说商少长的秋水刀如幽居山谷中的隐士,恬淡而超然;风大先生的琚雪剑,就好比住于雪山中的姑射仙人,冰冷而绝世。
     刀光和剑光在梅林上空相互交错,却没有听见金铁交鸣声,只看得光芒大盛!在梅林中霎霎飘落梅花瓣雨,罩住了方圆百尺的冰崖。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站在梅林边,任由刀剑气所震落的花瓣,悠悠荡荡飘满一身。
     没有杀气,没有血腥,没有仇恨……这样的刀和剑,仿佛从最凶狠冷厉的杀人武器,变成了君子手中的笔,淑女指下的琴。那样的无声与酣畅,那样的美丽与惊艳!
     秋水刀,琚雪剑。
     如果我真成了梅谷三绝风大先生的徒儿,是不是,我可以继承这超绝的‘琚雪’?
     “你为什么要给风大先生药?他中了什么毒吗?”我坐在梅林中,奇怪地向商少长问道:
     商少长笑笑,捏了捏我的鼻子:“你这做徒儿的,连师父也不叫一声吗?”
     我拍去他的手,伸了伸舌头:“我才不管!当面叫他就可以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他中了什么毒?销魂又是什么东西?”
     商少长缓缓道:“‘温柔一出,销魂蚀骨’……逸扬中毒后,我便说过,蚀骨,是最厉害的毒药,而‘销魂’,”商少长看了看我,笑道:“销魂,便是最厉害的春药。”
     “啊……”我轻叫一声,脸却不由一红,嗔道:“原来……原来……可风大先生怎么会被下了……被下了……”
     商少长轻轻一笑,眼睛望向远方,慢慢道:“只因为……风大先生无论年轻还是年老,都可算是男人中的男人,风流中的绝顶!而给他下春药的人,却是女人中的女人,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说,她,是天神做来颠倒人间的魔鬼!”商少长一字一句道:“她,便是‘温柔’的首领,兰夜。”
     “什么!你说什么!”我惊叫道,却是再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啊!温柔的首领,带领一群天下最狠辣杀手的人,居然是个女人!
     梅谷三绝,妙手玲珑。
     琴与剑,文与武,哪个女孩子不会喜欢?哪个女孩子会躲过他多情的眼神?
     玉手如玉,玉手勾魂。
     传说兰夜的美丽,是一种地狱般的美丽,魔鬼般的美丽。
     你见识了她的美丽,也要同她一同飞翔,一同毁灭,最后一同沉到最黑暗的地狱中。
     兰夜的勾魂玉手,不知江湖上多少英雄侠士,都醉心于她随意的一笑,她漫不经心地一勾手指。
     可是她就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偏偏对风大先生没辙。
     “所以,她就对风大先生用了‘销魂’?”
     商少长点头道:“不错。‘销魂’能将一个人的感官刺激到最顶点,但也能将他毁灭到最顶点!最后的结果,就是在极乐中,生命一点点死去。”商少长慢慢道:“风大先生用了九成功力,才压制住这种毒药,但他自己的功力,却也剩下不到一成。只好用残余的功力来到这梅谷,摆下这个阵来,但‘琚雪’却是再也驾驭不起。直到我送来了炎凉的清心丹。”
     我抓住商少长的衣领,咬牙道:“好啊姓商的,现在你才告诉我是来雪中送炭的,居然瞒了我好久!还说来送我做人家徒弟!”
     商少长任我抓住,却不躲闪,反而笑嘻嘻道:“我没有骗你,确是送你和他学他的‘琚雪’你难道看了他的剑技,就一点不喜欢么?你留在梅谷,有风大先生教导,恐怕以后我也要怕你三分呢。”商少长温柔地看着我,缓缓道:“你留在这里,我才放心,明天,我就要走了。”
     “什么?”我改抓住他的衣袖,惊道:“你走了,我呢?我――”
     商少长微笑道:“你当然是留在这里,学风大先生的琚雪剑。”
     我紧紧抓住商少长的衣袖,断断续续道:“你走了……你……”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衣衣,好些了么……
     你必须选择我,你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你那一下子轻得很……比小猫的劲儿大不了多少……
     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你本来就是需要保护的……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
     我想这样抱着你,一辈子!……
     “你……你就要走了……”我呆呆地望着商少长,他一直在我面前微微笑着,道:“舍不得我走,是不是?”
     “我……我……”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我怎么能舍得!我怎么能舍得你这样走!你送我一路经历千难万险,你救护我时时艰辛危急。可在这时,你就这样笑得漫不经心,然后就要自己走!把我孤零零扔在这山中?这么长时间的不离不弃,我怎么能忍受你不在我身边保护的日子?!
     “我……我……”我慢慢张开嘴,呆呆地看着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商少长一步步走过来,将我轻轻地,温柔地抱在怀中,柔声道:“我知道的……傻衣衣,乖衣衣,等你练好‘琚雪’,我便回来接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想着我!”他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恐怕那时候,你会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我轻轻摇晃,轻声道:“商少长……现在我只想哭……原来一点都哭不出来,却也这样痛苦……”
     商少长双手捧住我的脸,道:“我不喜欢你哭,也永远不想看到你哭,你知道么?我多么喜欢看到你开心笑着的样子――”商少长搂住我,柔声道:“答应我,衣衣,别哭……”
     我微微闭上眼睛,却没有回答。商少长细碎的吻落在我的脸,我的眉毛,我的眼睛……即使我这样不想让他走,口中却硬是说不出一句挽留他的话!如果我真的不让他走,他会不会为了我不走?我会不会真的留下这个漂泊江湖的浪子?可……以后再见面,却又是什么时候?!
     我紧紧闭上眼睛,只为品尝这最后离别的滋味。

     二十余年来第一次,我知道了离别的苦涩与辛酸。
     衣衣,会不会想我?
     去死!谁会想你这个臭色鬼?
     呵呵……小衣衣……你总是让我去死,如果我真死了,你又怎么样呢?
     ……你……你胡说什么!你才不会死!你这个大祸害一定会活千年的!
     哈哈――衣衣,如果我要真死了,你会怎么样?
     哼!如果你真的死了,我要尽力使自己开开心心,而且要快快地把你从我心中抹去,决定再也不要想到你的任何事,然后马上去找一打漂亮英俊的年轻男子,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你觉得怎么样?
     ……商少……你!……
     ……不怎么样!看来我还得终日缠着你,让你没有闲暇去找别的男人!
     ……
     商少长,答应我,别让我等太久……
     好的……
     也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完整地回来……
     好的……
     我不要你说好的好的!我要你亲口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商少长,商少长,商……
     “商少长!”我大喊一声,猛地自床上跃起,又不由自主重重跌倒在床上。
     梦……又是梦!
     我深深呼吸几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三个月了,我几乎天天梦到商少长,梦得最多的,便是他微笑着离开梅谷,离开琼屑洞天的情景。
     他在我面前总是微笑,带点轻松,带点戏谑,即使在他离开我的面前,纵身跃向满是积雪的山谷,还是那样一如继往,带着轻松的,自然的笑。
     哪怕在问我生死的问题,他也一如平时,深遂的眼眸流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
     在这不能看透的笑意中,商少长,你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皎皎明月,何时可撷;我有愁思,不可断绝。
     皎皎明月,何时可盈;知子之别,劳心役形。
     皎皎明月,落落我衣;才上心头,徘徊别离。
     皎皎明月,凄凄我怀;君子之行,天寒蝉衰。
     东郭之榆,西蒲之玉;执我之笔,记我之意。
     念君之行,思君之语;嗟我远人,切加重衣。
     这当时正是六月,衣服该减了罢,外面的世界许是没有在梅谷这样终年积雪;“温柔”的杀手有没有找你的麻烦?你是否又如一个浪子般,天南海北地到处奔波?……最重要的是,这些天来,你有没有天天想着我?
     我十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意拔弄着琴弦,轻轻吟唱着这首新谱就的新词。风大先生可算得上一个绝好的师父。他的各种知识渊博得让我惊讶!而且,他似乎每天都能教我一些新的花样:琴棋书画,诗词卜筮,花草园艺,天象地文……而且,风大先生成功地勾起了我学习这些技艺的兴趣,也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使我暂时忘记了商少长。可是,每当深夜时,我的思绪,便全都飞到了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浪子身上……
     混蛋的商少长,你该不会,就这样忘了我吧。
     我手轻轻抚过琴弦,琴是最上等的焦尾琴,最少也是一百年的古物,音色清亮,弹奏时可传出数里外。风大先生的三绝中,我最喜欢的便是操琴,这三个月中对此下的工夫也最大。短短这段时间,居然也勉勉强强将这曲梅花三弄弹个大概,却已让风大先生喜之不胜,于精细出不厌其烦,点拔教导极有耐心。若说我当时拜这个师父有七分勉强,敷衍却有三分,而现在却是真真地喜欢这个脾气极好,人又清雅的师父。
     “衣儿,是不是又在想念商少长?”风大先生缓缓自我身后踱出,一袭白衣一尘不染,手拈胡须微笑着。
     我嗔道:“师父,你怎么总爱在人家身后偷偷摸摸的!害得我吓了一大跳!”
     风大先生笑呵呵不以为忤,道:“谁让你平时不好好用功,空有一身内劲,却不知如何运用?就象守着宝山之人,却不懂得运用。你这个样子行走江湖,才会让人担心。”
     我顺口接道:“师父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何时有过内劲来着?”
     风大先生手指轻叩我头,佯怒道:“小徒大胆,哪有说师父老了之说?若不是你身上有商少长一半内力,怎能承继我的‘琚雪’?”
     “什么!你说什么!”我大惊之下,一时竟忘了师徒之别,大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我从来不会有什么内力?商少长怎么会将他的功力给我?这是怎么回事?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风大先生看着我刹时变得煞白的脸,轻叹道:“你来到梅谷后,是不是几乎没怎么感到寒冷?你在用我教你的独门方法弹奏梅花三弄时,是不是总是觉得有一股气息在身体中缓缓流动?还有,就是最重要的,是不是你时时感到身子比以往轻了许多?”
     “我……我……”我嘴唇不住歙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风大先生所说的情况,我确是全都具备!
     首先是我来到梅谷后,确实身上温热舒服,再也没有以前冰冷刺骨之感;且风大先生授我操琴之技别有独特之处,却是先从吐纳气息开始,然后运用十指功夫。这三个月琴技学下来,除了学琴颇有心得外,身子却也觉得轻飘飘的,比以前不但耐寒,且更加精神百倍!我只觉得这可能是习琴得法所至,却是没想到原是这样!
     冷不冷?
     有你在我身边……我……我怎能冷得起来?……
     乖乖睡罢,第二天起来,你便会再也不怕冷了……
     原来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谁要你的好心!谁要你的内力!你觉得你是圣人还是什么所谓的英雄侠士!谁要你的关心,谁让你自作好心地为我着想!
     在风大先生目瞪口呆中,我痛苦地大喊一声,双拳用力砸上冰冷坚硬的岩壁!
     你本来就天天生活在危险中,如果没了一半内力,与“温柔”的杀手面对时,你会怎么样?!少了一半内力的你,你的秋水刀能不能发挥威力,你的轻功能不能支撑你飞出这琼屑洞天?!
     我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敲打着岩石,仿佛前面就是商少长一般,石壁上,早已染上了殷殷血红――
     商少长,你这个大呆子!你是我见过的最大,最笨的大呆子!
     “错了!”
     “……”
     “又错了!”
     “……”
     “错错错!错得不能再错!”
     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抬起头道:“师父,又哪里错了?”
     风大先生叫道:“这梅花三弄本为至清至雅的曲子,怎么让你弹得象哭声般难听?尽是哀怨之意,却无半点清雅之声!重来过重来过!”
     我轻点头几点,将手指又搭在琴弦上――
     如果我此时能哭出来,却又有多好……
     商少长,你……你可是还好罢……
     耳边却又响起风大先生叫喊声:“你你你……真是孺子不可教!看看你的指法!我不知告诉你多少遍了,在这弹至宫转徽时,手指需得这样轻轻一点一转,这两个动作却是万万不能忘记,如若不然,不能制人,反被人制……”说到此,却忙止住话头。
     我抬头疑道:“这弹琴还要制人么?”
     风大先生欲言又止,怔怔看了我呆滞的眼神半晌,忽地一声长叹,缓缓道:“唉……衣儿,衣儿……一入情关,红尘梦缠。这几字,你可明白?”说罢又是一叹,转身道:“明天……不,今天你去收拾东西,就出谷吧!”
     我闻言不由“啊”地出声,手指拔到琴弦“铮”然一响,这大惊之下一弹,竟将这琴弦拔断!我惊道:“师……师父!你……你要让我出谷?这……这是为何?”
     风大先生却未回话,连忙几步跑到琴前,双手抚摸琴弦急道:“啊――这怎地断了?我的焦尾琴,我的冰丝弦啊!”说着不住用手抚摸琴声,委实心痛无比。看着我怔怔看他,便甩了甩衣袖,不耐烦道:“看你日也想,夜也盼,生怕这个臭小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还怎么将你留在这琼屑洞天?还不如将你放掉,有缘无缘,就看你和那小子有没有缘分了。”风大先生初见商少长时,还客客气气地称他“商小哥”,此时却一口一个“臭小子”。
     我双手不住互绞,却连说话也变得结巴,断断续续道:“师父……师父……你让我出谷??”口中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
     风大先生微微一笑,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情之一字,本就难为。你既已陷情中,当也自情中去自己开解罢了。这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我看你不愿走入江湖,可你自和商少长初识,却已身在江湖中了。”风大先生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慈祥道:“孩子,你既喜欢他,却为什么不去找他。说不定他正在某个地方,正在悄悄地等着你,也说不定他时时地想着你,希望你在他的面前出现。他将你留在我处,本想让你安安全全,不受温柔的毒害……可你既在这里这样不快乐,就应该走出这里,去找那个让你快乐,也让你伤心的男人。你难道不想去找他?不想和他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么?”
     我慢慢抬起头,声音已经变得颤抖起来:“我……我想!师父,我原不知道,我却是这样喜欢他,这样刻骨铭心地喜欢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他走了以后,我做什么都会想着他,做梦也想着他,走路也想着他,无事可做时,看着天上的云也会想着他!他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他不想我?难道他不喜欢我?师父,我只想找到他,抓住他,为他问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他可知道,他可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低下头去。双眉抖动,眼中却是滴不出一滴泪来。
     风大先生缓缓走近,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叹道:“唉……傻衣儿,傻衣儿……你的心思,为师又不是老糊涂,岂能不知?你是爱上了这个浪子啊!你无时无刻不想他,无时无刻不记得他,只是因为你喜欢他,你爱上了他,才如此把他放在心上,为他牵肠挂肚。孩子,你聪慧天下少有,难道却才知道自己心中所系么?”风大先生扶住我肩,一手指向谷外,朗声道:“去罢!这与世隔绝的梅谷怎会是你长居之地?你既爱他,就要去找他,抓住那个漂泊不定的浪子,让这风一样的男子跟在你身边,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老天让相爱的人,本就应是在一起的!”
     “师――师父!”我抬头望着风大先生,这个三十年前,如传奇一般的高手,男人中的男人。此刻在他的眼中,射出一种奇异的、凛然的光芒!这使我眼前这个近六十岁的老男人,瞬时象换了一个人。他的每一寸骨骼,每一根头发都似乎散发出年轻的气息。我竟有一种错觉,仿佛我的这个只拜了不到三个月的师父,这时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潇洒写意、卓尔不群的梅谷三绝――
     “情之一字……情之一字……”风大先生喃喃自语,眼中射出的神情不知是沉思,抑或落寞。他站在崖前,眼神望向不知是何处。崖间的山风猎猎,吹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使这个俊美得如神仙中人的男子不似俗世中人,衣袂飞扬,直欲随风飘去。即使他中年已过,举手投足间透出的风流气度,亦非商少长、叶知秋、苏三手、宁王这些奇男子可相比肩。但他的眼中,却似总有一丝淡淡的忧愁,这种忧愁总是在他眼里,却怎地也挥之不去。
     难道,师父却也曾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难道,这段轰轰烈烈的爱情,竟也让师父终身难忘?
     风大先生突然抬头,笑道:“对了,我的乖徒儿要下山,为师不能没有宝贝给你,这样,你再在谷中待上三日,我便把我心爱的琚雪给你!”
     “啊――”我发出一声轻叫,讶道:“什么?师父,我怎能用得了这样的名器,我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这几个月来,恐怕相较之下学得还可以的,也只是琴技而已,我一点武技不会,怎么能用得了琚雪?!”
     风大先生哈哈大笑,道:“武技琴技,本就相通。学艺之道,在于修心而已,你是我唯一的爱徒,这琚雪不给你,难道跟了我进棺材去不成?”
     我不由一股热流从心中升起,紧接着就是惭愧之情。最初和商少长来到这琼屑洞天时,我实是没想真的拜师学艺,和风大先生学的这几个月,三成是认认真真地揣摩练习,那另外七成恐怕好玩的成份居了大半。但风大先生却对我极好,且不说照顾得细致入微,讲解传授亦极有耐心,收了我这个“资质颇高”的徒弟,却是真真是从心里欢喜。而今,他居然要将“琚雪”给我这个不能再半吊子的半吊子!又怎能不让我又是感动又是惊讶?我嗫嗫道:“师父……我怕……我怕会让你失望……”
     风大先生摇摇头,慈祥笑道:“你师父人还未老,谁能继承我的琚雪,我却是比谁都清楚万分,你不用多言,随我来就是了。”说罢,转身向谷内走去。


第二十七章 名剑琚雪

     昏暗的油灯下,风大先生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盒子,我站在旁边,却是好奇无比。上次风大先生与商少长一持琚雪,一使秋水,我虽在旁边观看,但只看到一道雪光闪过,实是没看清这千古名刃到底是什么样子。随着缎面盒盖慢慢掀开,我不由“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盒子中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因震撼,亦非罕有。只因这风大先生珍而重之的盒子中,放着一把剑非剑,刀非刀,甚至根本什么都不象的物事!只见风大先生伸手入盒,已握在这物事下端,将这个东西自盒中举出。在油灯下,它既非金铁所铸,亦非木石所雕。隐隐在灯光下,透出一种异常古朴的气息。通体虽暗淡无光,脊身内却遍布密密麻麻的细纹,仿佛一触既裂。看起来直如一块椭圆形玉板相似,只在把手处两旁稍凹,可容人把握。看起来什么都象,却又什么都不象,但若说这个东西象剑,恐怕十个人却有十个人不信!
     风大先生见我睁大了眼睛看着这把“剑”,招手笑道:“离这么远怎能看得清,来,过来摸摸看!”
     我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轻触“剑身”,不由惊道:“这――这竟是玉!”只觉指尖所触光滑细腻,一股凉气直顺着手指而上。风大先生双手一翻,将“琚雪”放在我手上。我手不由自主向下一坠,这小小玉剑长不盈一尺,却未想到竟如此沉重!我居然差点脱手。
     风大先生轻轻一笑,将这玉剑接过,修长洁白的手指慢慢拂过剑身,这似剑非剑的物事看起来极不起眼,若不是我将手碰触,光凭外观,却怎样也看不出周身竟是玉制成。“琚雪……琚雪……”风大先生口中轻喃,似呼唤心中的情人,只见他指尖所过,这看似毫不起眼的琚雪,竟隐隐现出清冷耀眼的光芒!光芒越来越亮,凝神看去,剑中竟似有丝丝寒气流动,如同回应风大先生的抚摸一般。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玉剑,此时好似却如一个蒙纱美女,突然在揭开面纱的一刹,现出她清丽优雅的绝世风华!玉剑光芒吞吐,如整把剑都裹在白雪中。
     “昆仑白雪,出剑如玉;有匪君子,清扬如许……天下三大名器,分为秋水刀、琚雪剑、回风纱。秋水刀,一直不离商少长左右;回风纱,现在温柔四大杀手中楚关风手中;而我手中,便是与这两种兵器齐名的琚雪剑……琚雪啊琚雪,在我手中隐居了这么久,却也是受委屈了……”风大先生回身,向我笑道:“以后,这柄琚雪,可就要跟着你了。”
     我怔怔地看着风大先生对我微笑,茫然道:“师父……我……我怎能在三天,就学会这名扬天下的琚雪……我……”却见风大先生缓缓摇手,道:“衣儿,你可相信万物之中,都有灵性么?”
     我道:“灵性?……”
     风大先生道:“你看这梅谷中,绿萼梅在雪中开放,不是有一种慢慢绽放的生命力。你走在梅林中,是不是会觉得这梅花都在随着你静静地呼吸?你在弹我的焦尾琴时,会不会感到手指间的琴弦都在随着你的指尖轻轻颤动?这是因为你感到了这物中之灵,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即使你半点不懂武技,这名剑琚雪,也会在你手中复活!”风大先生看着我,郑重地说:“所以,我选出了你,相信你能和琚雪融为一体,能找到琚雪的灵性!这三天中,我只是要帮助你,去熟悉这把名剑――”风大先生抓住我肩,沉声道:“我也相信,你是我风大先生选出的传人,也必不会让我失望!”
     “师父……”我咬咬牙,缓缓道:“我……我走了……”
     风大先生点头微笑,道:“好,你这就走罢。”
     我张开口,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道:“师父,你……可要好好照顾自己……”
     风大先生哈哈大笑,拍拍我的头:“小孩子!师父可还未老,怎么不会照顾好自己?”
     我轻轻点头,却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风大先生将我送出了梅谷,前面一直走下去,就到了人烟多的集市。可我这一走,却是不知道何时再和这个师父见面!风大先生待我如师如父,若不是找那个让我牵挂万分的商少长,我是真的不想离开他。
     风大先生笑完,正色道:“衣儿,为师告诉你最后一句话。”我见他面色郑重非常,连忙点头。风大先生一字一句道:“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不到性命攸关时,千万不得落出‘琚雪’!只有你能自由驾驭这把剑时,才能真正把它当做武器!”风大先生幽幽一叹,看着我茫然不解的眼神,慢慢道:“孩子,你确实精明无斯,可这纷争不断的江湖,怎又是你能把握的?你自此去,接触的便是商少长的生活,你就可以了解,他所处的,是和你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我凝然道:“是,师父,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风大先生将头轻点,笑得甚是慈祥,“好好,乖徒儿,这焦尾琴你就带着,或许会有用到之处……我教你的操琴之术,其中八八六十四种变化,你可都记下了么?”
     我点头道:“都记下了,只是很不熟练,徒儿以后还要多加练习。”
     风大先生长叹一声,道:“好好,天色不早,你……这就走罢!”
     我道:“师父,我……这就走了……”将牙一咬,背起装有焦尾琴和琚雪的小小包裹,回身向大路走去,竟是不复回头。
     身后,传来风大先生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站在小镇口,身上背着的小小长型包袱中,是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一些银票和散碎银两,还有,就是风大先生交给我的焦尾琴和琚雪剑。
     难道现在在我眼前的,就是那些浪子们,口中道、心里想的江湖?难道,这就是商少长眼中的江湖?这个让他火里来、水里去的江湖;这个让他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江湖;这个让他谈笑若定,挥刀纵马的江湖?
     眼前的小镇上居民,三三两两地在我眼前行来行去,或买卖,或行走,或谈笑,每句话中,都透出对生活的向往和满足。
     这样平淡又平静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又踏进所谓的“江湖”中?那我现在,算不算一个“江湖人”呢?
     我整整身上新买的绛色衣裙,向一家小客栈走去。
     在这家店里打了尖,伙计带我来到后面一间厢房,刚打开木门,一股略带潮味的空气便冲鼻而来,房内除了一张小小木板床,破旧不堪的薄被褥,就是窗前桌上的一小盏油灯不时摇曳。我皱了皱眉,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床上。店伙是一个二十几岁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年轻人,将搭着旧毛巾的铜盆放在桌上,说了声:“女客官请用”便走出门去。我随手用毛巾擦了擦脸,只觉得自己象走了好久的路一般,两只脚痛得厉害,也不想吃饭,人便倒在木板床上,却是一动也不想动。
     唉,看来没有了商少长的黑马,自己用脚走路,却是这样痛苦的事情。
     我闭目躺在破被褥中,一股潮腐难闻的气味直冲鼻子,呛得喉咙也干痛如火烧一般。我随手拉拉身上的绛衣,咬牙硬翻了个身――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走在街上,到哪里都是太过惊世骇俗。现在商少长不在我身边,而我又只有那么一点点不入流的可怜功夫,只要有一个灰衣杀手就能要了我的命,还不如做寻常女人打扮,才不会糊里糊涂地做个冤死鬼。所以我被风大先生送下山后,便买了一套绛色衣裙穿戴起来,虽然一路上还有些人对我裙下不时落出未缠足的脚指指点点,但总算看起来,象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宋朝女人。
     商少长,商少长,你此时此刻有没有想着我?你现在,可又是在哪里呢?
     我呻吟了一声,又翻了个身,直觉全身每个骨节都酸痛无比。我自来到宋代,其实是没有受过什么大苦,在归云庄时只在绛州城内走动,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而自和商少长一起,衣食住行从未让我插手。虽然当时也算风餐露宿,但二人以马代步,他又时不时打些野味佐餐,日子却也觉过得好玩有趣。可是当他不在我身边时,我才发现任凭我再多的智慧才思,这最简单不过的吃住,却也变得麻烦难过起来。
     ……
     看来恋爱中的女人,果然是糊涂又糊涂,如果你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又怎能再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
     我偏偏头,看着几线柳枝轻拂过木头窗棂,不知何时,外面竟是月上中天,一轮圆月照得天空甚是明亮。
     今天的月亮真是又圆又美,商少长,你是不是也在某个地方,同我一起,看着这天上的明月?
     月光照在渐渐生起的雾气上,象笼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般,好美……
     不对!
     现在正当夏天,刚刚才生暑热,怎会有秋天才有的薄薄的雾气!?
     “……白姐姐,小绿告诉你,如果你发现周遭的环境与你所熟悉时有所不同时,你一定要先将这个淡绿色的丸药先吞下去……”
     乳白色淡淡的雾,渐渐向这个小客栈聚笼,越聚越多,由淡变浓,几欲要飘进屋来!这白雾在夜色中看起来再也凄美不过。但在我的眼中,这违反时令出现的神秘雾气,却不啻于催命的符咒!仿佛在黑夜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推着这雾气行动一般,眼看着这雾一点点从窗内渗入――
     我忙跳下床来,一手向铜盘抓去,将盘中浸透的湿毛巾捂住口鼻,一手忙伸向包袱,掏出一个小小玉盒,将玉盒中一小丸淡绿丹药放进口中。做完这些事情,我仍屏住呼吸,打开窗子,向外面看去――
     这个小客栈,已经被这种雾气包围,整个楼中却是惊人的死寂!几乎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我的心,却是一片冰凉。
     那些叫卖的小贩,那些勤快的伙计,那些往来的客商……就在这寂静的夜中,在睡梦里,无声无息地睡在这现在已经变得浓厚无比的白雾中。
     只不过,这一“睡”,却还能不能醒来?
     白姐姐,如果你发现周遭的环境与你所熟悉时有所不同时,你一定要先将这个淡绿色的丸药先吞下去!
     为什么?什么是“与我熟悉时有所不同”?
     就是说,你眼中所见的,与你平时按照时令看到的,有所不同,比如说:你在冬天时,看到开放了鲜艳的花朵,在夏天时,看到周围生起了雾……白姐姐!一定要记得小绿说的话!如果你在夏天看到有异常的雾气,你一定要吞下这丸“甘露”!
     现在我眼前这片连风也吹不散的浓雾,不知算不算“周遭的环境与我所熟悉时有所不同”。
     我背着包袱在大雾中拼命穿行,现在这雾气已从最初如薄纱般的丝丝缕缕,变成现在的几乎对面不见人。这丝丝诡异的白气不知让我吸入了多少,却始终没有感到有什么异样。
     可是,正在逃命的我脑子中却注意到一个问题:这夏天中不时聒噪的鸣蝉织娘,此时却一声全无!
     天上的圆月将这条街道上的屋顶照得透明,屋瓦几乎成了白色。月光与雾气所到之处,似乎将这方空间变成了死地!
     死气沉沉,毫无声息。
     我耳中能听到的,只有我越来越浊重的呼吸声,在这个寂静的街道中听起来,格外清晰无比。
     我要跑到哪里?……我又能跑到哪里……
     小绿的“甘露”能支持我多久?……
     寂静的街道里,突然不知从何处传来铮铮琵琶声,这琵琶一响一响,在这黑夜中听来,却有说不出的凄厉与冷冽!琵琶曲声本来悠扬婉转,但此时所弹曲调却无半点清雅之意,反而有一种鬼魅之气直透出来,让人听来汗毛直竖!琵琶声稍稍一转,一个尖厉冰冷的女声传来:
     春日离离陌上行,红颜翠鬓笑语轻。
     相思最是秦楼月,无情总为楚关风……
     这歌声和着这诡异的琵琶,在这浓雾中一阵阵传来,竟使这难得一见的圆月也蒙上了一层阴冷之气。我不禁紧咬牙关,才止住下意识中不停轻叩的牙关。只觉背后阵阵冷风吹来,后背的层层绛衣,竟全被冷汗湿了!
     我深吸一口大气,尽力使自己的声调平静无波,沉声道:“秦楼月――你是秦淮河时我见过的秦楼月!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话音甫落,那凄厉的歌声与曲声戈然而止。
     重重浓雾中,突然隐隐出现了一个纤秀修长的人影。她走得似乎很慢,姿势却很好看。但这雾气却不能近得她身,好似冰雪遇到温暖的阳光,又似月亮冲开密密的云层。
     她就这样慢慢向我走来,浓浓的雾气也随着她的出现,居然奇迹般的缓缓散去,现出本来的街道。
     天上月,地上人。
     天上的月亮还在天上,但她静静抱着琵琶站在那里,却好似她的身上,也散发着静谧冷清的月光。
     秦楼月。
     相思最是秦楼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