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2

暝色: 白衣传 28-34

     第二十八章 风无情,月相思

     秦楼月!
     相思最是秦楼月!
     这个我曾在秦淮花坊上见过的女子,此刻静静地站在明亮的月光下,静静地怀抱琵琶,静静地看着我,又好似在看着我身后更远的远处。此时天空让一轮明月照得异常明亮,时辰怕是三更了,整片街道上却是空无一人,仿若整个空间只剩我和她,连一响声音都听不见。
     可是我却不能跑!
     秦楼月站的位置足有十几丈之遥,就悄然站在那里,可是我心中陡生一种直觉:一旦我要跑,恐怕一把利器就会瞬间插入我的心脏!
     虽然我还没有看到她的手里有任何利器!
     一把琵琶,当然不算什么武器。一个歌女,可能和武林根本没有干系,可是,在这个寂静得可怕的夜,这个被神秘白雾笼罩的夜,这个空无一人街道的夜,却在这个不可能的夜晚,出现了这样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的人,那么,什么都是可能发生的。
     她的歌声凄厉,她的气息清冷。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秦楼月同我初见的秦楼月相较,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好象商少长拔出刀时,周围那种空气的悸动。
     杀气!
     从这个神秘无比的歌女身上,竟现出一种杀气!
     我轻轻笑了,道:“没想到,真如你所说,我们又相见了。”
     过了一会,秦楼月缓缓张口:“相见,不如不见。”
     她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显得格外凄清。
     我道:“可是这里,实在不是一个歌女来的地方,你没有发现,这里处处充满了危险?”
     秦楼月面如止水的表情一动,随即又恢复正常,这个时候,我甚至怀疑她刚才微笑了一下:
     “有危险的是你……”她怔了一下,道:“我是温柔四大杀手中的秦楼月,来杀你的秦楼月――”
     相见不如不见!
     我也稍怔了一下,居然笑了出来,柔声道:“可是我觉得,遇见你比遇见李傀儡好,他可是我见过的最卑鄙的败类。”
     我不知道,在面对一个女杀手的时候,自己居然还能笑出声来。
     我害怕,但是我想起了商少长。他在这个场合,一定第一个反应也是微笑。
     想到此,我的脸不知不觉泛起笑容,连紧张多时的心跳也慢慢放缓,呼吸也随之平稳。
     秦楼月轻轻道:“不过,你马上就会知道,你遇见我会比遇见李傀儡更糟。我在温柔四大杀手中排名第三,而他才是第四。”秦楼月沉声道:
     “而今天你一定会死在这里,因为现在你的身边,已经没有了商少长!”
     我的心陡然一惊,仿佛整个人沉到了最深的谷底!
     因为她说的对!
     现在要面对危险的,只是我自己一个人。而眼前的敌人,很可能比那个傀儡更冷酷,更可怕!
     李傀儡可称是天下第一卑鄙无耻,可是他的武功却是稀稀落落,说他是一个杀手,还不如说他是一个败类!
     秦楼月不同!这个纤弱的女子站在我面前,似乎全身都散发出一种冰冷肃杀的杀气,这种杀气不如商少长强大凛厉,但却更阴寒无情!
     更可怕的是,从她那近乎朦胧的眼波中,我竟看不出哪怕是一丝的感情波动。
     她人站在那里,但心却不知飞到了何处。
     “不过,我还是没有想到,‘温柔’散出的‘沉梦’居然对你无用,如果你就在‘沉梦’中永远睡过去,不再醒来,那不是省了我许多工夫?”秦楼月眼波流转,好似在向我说话,又似自言自语自言自语。
     我惊道:“那白雾是什么东西??”
     “‘沉梦’,是首领所制的毒药。它会让人沉迷于梦,沉醉于梦,可是如果不在十二个时辰内拿到解药,就真的永远睡于梦境中,再也醒不过来了。”秦楼月轻轻颦眉,道:“为了让你死的轻轻松松,我可浪费了这许多‘沉梦’,还得去救那些白白中了毒的倒霉鬼。到头来,却还得我亲自动手杀你……”
     我一句句听来,眼睛却是睁得越来越大,她杀我未成不说,到头里,还是我给她这个杀人的添了麻烦!
     秦楼月突然微笑,好似天上的月光,瞬时都聚到她无瑕的脸上,散发出无尽的朦胧与凄迷: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歌声和琴曲,既然沉梦不能杀你,就用我的琵琶吧,请闻名天下的女才子听听我的搜魂曲,你应该是死而无憾了……”
     我勉强笑笑,道:“我还年轻得不想死呢,遗憾多得是,怎么能叫‘无憾’――”话犹未尽,只见秦楼月一抬右手,已拔在琵琶弦上,发出“铮”地一响。她信手弹来,好似全不着力,我听在耳中,却觉好似锈铁互磨一般,牙齿不由一寒,听来实在难受无比!
     秦楼月并不做声,纤纤十指不住在琵琶上抡动,声音一波波转将出来,这曲子同我在秦淮听她所奏全然不同,一扫柔媚清扬之气,取代之以刺耳难耐之音,甚至不能称其为曲调!时而如金铁交磨,时而如大石相叩,时而如狐魅窃笑,时而如鬼魈私语,或尖笑,或哀嚎,或凄哭。我当时只谓听听曲子,能有何大碍?却未想这曲子听来,她每弹之下,心便用力在胸腔中抖动一次,渐渐听来,只觉五脏六腑都在胸中翻腾乱搅!口中一股又腥又热的液体入喉,却是紧咬牙关时,不知何时竟把嘴唇都咬破了!不知不觉之下,我双腿一软,整个人迷迷糊糊倒在地上,只是嘴唇上不时剧痛,还使自己保持一线清明。
     倒地一瞬间,我耳边只听得“叮”一声轻响,却是背后包袱中的焦尾琴被地下石子硌在弦上,发出清然一响。
     “呀,师父,这琴弦怎么如此冰手?”
     “呵呵,乖徒儿,此弦为冰蚕所吐之丝掺以天山寒铁制成,触手清凉滑润,又兼用上品白玉以为柱,用此琴弹出曲调,必为振聩之声!梅花三弄为天下至清至雅之曲,若用此琴奏出,才可不负此曲之意,你心本弱,弹奏此曲更可理心平气,有助益之功……”
     这焦尾琴经石子叩击,发出清然一响,我听入耳中瞬时眼前如乌云笼罩的天空,突然被阳光破开一角!同风大先生在一起不到三个月,大部分工夫都浸淫在这焦尾琴上,虽然只学成半吊子,这首曲子弹得零零落落,但确实弹奏起来,觉得直有一股暖流在胸中游走,甚是暖和畅意。现在这秦楼月所弹琵琶声一波波传入耳中,只觉这曲子幽细阴冷,如一丝钢弦刺入心中狠狠搅动,几乎五脏六腑都要搅了出来!这曲不愧“搜魂”之名,居然能让人这样生不如死!――
     好罢!既然早晚是个死,与其这样听得痛苦万分,还不如用焦尾琴试抗一下这鬼魅般的声音,至少让自己死得舒服一点!
     想及此,我强忍住差点从口中喷出的鲜血,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反手将焦尾琴缓缓放在膝上,身子竟不由自主摇晃起来,我深叹一口气,别说弹琴最重平心静气,此时命在倾刻,不好说什么时候心脏宿疾就要发作,哪还顾得了那许多!我操琴挥手,这琴果是风大先生心爱的奇物,我只轻轻一挥之下,这“铮”地一响竟如利刃破帛,烈阳融冰,直直穿过秦楼月所弹重重声幕,在这夜色中听来极为悠远清亮。
     秦楼月轻“噫”一声,手下并不停歇,十指如轮拔在弦上,直如思妇暗泣,怨鬼夜哭,比前更加凄厉冷森!如潮水般一波波直涌过来。我十指搭在琴弦上,只感丝丝凉气透过指尖传入手臂再到胸口,胸中欲呕之感大减,脑子渐渐清明起来,此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将所记琴谱都化为清音阵阵,藉以这大雅之调,稍挡那搜魂之曲。只听得曲声阵阵,悠扬悦耳,由宫变徽,由角转羽,居然在秦楼月步步紧逼之下,性命攸关之中,将这梅花三弄弹得从未有过的圆转如意!眼前仿佛出现了梅谷中,株株绿萼凌雪开放的景色,处处冰崖雪岭,梅花瓣飘落山谷,几乎分不清何为雪花,何为梅瓣。
     商少长,商少长,如果现在你在我的身边,让我再看着你笑一次,可有多好……
     此时此刻,我耳中秦楼月那催命般的曲子好似消失了一般,眼前竟仿佛出现了商少长一身青衫的熟悉身影――
     皎皎明月,何时可撷;我有愁思,不可断绝。
     皎皎明月,何时可盈;知子之别,劳心役形。
     皎皎明月,落落我衣;才上心头,徘徊别离。
     皎皎明月,凄凄我怀;君子之行,天寒蝉衰。
     我一边弹琴,一边低声哼唱,这本来清扬的曲调中,竟又不自觉地融进了旖旎相思之情。浑然未觉前方的秦楼月做些什么,就算她是杀手又如何?我轻轻一笑,十指在琴弦拂动,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这临死前自弹一曲,恐怕我这个死法,却是最风雅的了。
     突然“嘣”地一响,如裂丝帛,耳中听得秦楼月一声尖啸,这难听的搜魂之曲戛然而止!我稍惊之下抬头,不由大惊!秦楼月怀中琵琶不知居然何时琴弦断了三根,整个人头发散乱,秀美的面庞不住扭曲,好似在强忍痛苦。我看在眼中,不由诧异莫名,虽然她是来杀我的杀手,但我直觉中,却一直对她恨不起来,见她站在那里身形晃动,显是痛苦无比,弹琴的手也停了下来,道:
     “你……你没事罢?”
     秦楼月好似未听见一般,口中不住喃喃道:“楚关风,楚关风,你却为何这样无情,一走便再也不回来……我天天想着你,你却一点都不想我么?你好……你好!”声音凄凉幽怨,此时她眼角含泪,又那里象刚才那个无情冷厉的杀手?我稍稍一怔,已明其因,常言到曲发由心声,我弹琴之时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商少长,便不自觉在弹奏时,将自己相思之情,融入清雅之曲。却没想到秦楼月听得这思人之曲,竟然对她触动如此之大!
     “我有愁思,不可断绝……我有愁思,不可断绝……好个白衣!若不是首领说只要我杀了你,就能告诉我楚关风下落何处,我又怎能杀你?”秦楼月喃喃自语,手腕轻扬,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奇异的弯刀出现在手中,这弯刀式样奇古,在月光映照下刀身雪白,形状直如弯月相似,刀把就在月稍,磨得光滑无比。秦楼月持刀在手,沉声道:“这把刀名叫‘相思’,是专为杀楚关风而制,既然毒药琴声都对你无用,看来,这把刀便要先饮你的鲜血了!”秦楼月纤纤手指抚过刀脊,幽幽道:“相思,相思,什么时候你才能插进楚关风的胸膛,让他知道,我对他的相思就如这刀插入身体,这种刻骨铭心的味道,你可要尝得一尝……”五指一翻,这相思刀已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闪光。
     秦楼月抽刀,抬腕,只见在天上月光照映下,突然出现一排如弯月般的刀影――
     现在,算不算生死攸关之时?
     现在,可不可拔出我的“琚雪”?
     现在,能不能激起这名刀的灵性?
     我右手稍稍向后伸去,五指已紧紧握住包袱中那深藏的“琚雪”,手心里竟已不知何时都是湿漉漉的汗水!
     因为我知道,我挡不住这秦楼月挥出凄美又冷绝的一刀。
     商少长给我的一半内力,终究不是我自己的,在我弹琴之时,不自觉地将全身气力都运在十指上,才硬生生将要喷出的鲜血压下,奏出完整流畅的梅花三弄,不至于让秦楼月弹出的搜魂曲伤了心腑。但对我这个才练了不到三个月内力的半吊子说来,已经是强驽之末!不但胸口气血翻涌作呕,气力怎样也运不到指上,几乎连一个指尖也抬不起来。如再强力使出“琚雪”,自己不是被自己的内力反震所伤,就是死在秦楼月的“相思”刀下!
     眼看着,秦楼月纤弱的身子带起一溜弯月般的刀光,闪着阴柔又美丽的气息,瞬息间已挥到我面前――
     我的身边,突然凭空出现一带白练,一纵秋水!
     白练,如飞瀑直下九天,
     秋水,似银河横亘天际!
     好似同时在夜空出现,又好似都如飞马般迅疾,这白练与秋水,都如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几乎同时后发先至,迎向秦楼月美丽又凄婉的相思――
     秋水直接向弯刀劈去,但那长长的白练,却向秋水刀和相思刀中挥来。只听“嗤”地一声轻响,这两把兵器便全击到看似轻软的白练上。
     “商少长――”
     “楚关风――”
     “白卿相――”
     “衣衣――”
     “你――你是叶知秋――?!”
     原来空荡荡的街道上,一下子多出两个人,顿时七嘴八舌相互叫个不停。我本来已抱必死之心,却没想到在这生死悬于一瞬之际,商少长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但让我最吃惊的,莫过于与商少长同时出现的一顶小轿!
     小轿用雪白的白帏做成,里面隐隐坐着一个全身白衣的男子,小轿旁边,静静站着一个看似面貌再平常不过的仆人,而这个仆人,我却是记忆犹新!
     他的一把刀,几乎让优华丧了性命!除了叶知秋身边的阿福,却还会有谁?
     可秋叶阁阁主叶知秋,怎会出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小街道?
     他的手中,怎会有一幅奇怪的白纱?
     而秦楼月,又怎会叫他“楚关风”?!
     “商……少长……”我看着这几个月来日也想,夜也盼的熟悉身影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突然脑子中一下变得空白!在这分别后的三个月中,想对他说的何止千言万语,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怔怔的看着他,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商少长却没有看我。
     他的眼睛,甚至他的全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浓浓的杀气!这种杀意,我只在他面对李傀儡时,才看得出来。而他全部的杀机所向,就是那个在他前方看似纤弱,实则可怕的秦楼月。
     甚至他握刀的手,都落出一条条青筋!
     秦楼月却没有看他。
     她美丽空洞的眼神,在看到那顶小轿时,却奇迹般第一次有了一种异样的神采!这种神采好似给这个冷漠又空寂的躯壳,注入了鲜活的生命!秦楼月喃喃道:“楚关风……楚关风……怎么会是你?……难道真是你?……老天啊!老天啊!原来你真是可怜我!才让我苦苦等了这么长时间,才让我盼了你这么久!你……你……”此时商少长恐怕只要一刀,秦楼月也是不会抵挡,她的整个人,好似都放在了小轿中人身上,旁边便是有天大的事,她却都毫不在意。
     而更吃惊的,却是我自己!
     我指着小轿,惊道:“叶――叶知秋!你――你居然――”“是楚关风”这几字尚未说出,商少长的秋水刀已带起风雷之势,向秦楼月头上直劈过去!
     这时的商少长,如同地狱中最可怕的修罗,已完全没有了平时与我嬉闹时怜香惜玉的顽皮神色,即使秦楼月再美丽千万倍,这势挟风云的一刀,也不可阻挡地劈下!
     “不要――”我情急之下脱口喊出,却无可奈何地看着商少长面带煞气,一刀向神情恍惚的秦楼月挥去!耳边却突然听见轿中人一声轻笑。
     几乎随着商少长挥刀同时,半空中从轿中人手中出现一带白练,疾向商少长身后卷来。
     “商少――”我不由大惊失色!商少长这一刀已聚集了他全身之力,好比覆水破卵,却无收势可能。就算他这一刀砍中秦楼月,但这背后催命的白练,却足能将他至于死地!我刚向前迈出一步,却见商少长象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明明那一刀去势甚劲,突然劲力一收,这一刀由攻变守,从一个几乎绝不可能的角度空中一转,生生变了方向,变成反向这白练迎来!
     轿中人却一点不急,轻笑道:“你上当了――”轿中突然又飞出一条白绫,以迅雷不及掩尔之势向我卷来!待我发现这白绫出现,却已是太晚,只觉眼前有道白练闪过,整个身子却已随着白绫飞起!眼前景物不断交错变换,当清醒过来时,身后伸出一双白皙秀美的手,已从后面抱住了我――
     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白衣卿相,我们又见面了。”
     “你是谁?!”这道白绫从轿中飞出,直若惊雷闪电,快得使人无法躲避。竟使我无半点挣扎就被拉进这由白帏围成的轿中,这轿中人用劲极为巧妙,我在白绫缠绕之下在空中连转,白绫上蓄劲奇大,但却落得异常轻巧,直若一片羽毛般被那个人轻轻抱住,我却连这个人相貌如何都没有看清,现在我眼前的,只有那一双白皙秀美,纤长修直的手,轻轻搭在我腰间,我直觉腰间一麻,便软软倒在他怀里。但幸好头还能转动,口尚可言语。我轻喝道:“你是谁?是叶知秋,还是楚关风?”
     轿中人轻轻一笑,道:“你说呢?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我亦笑道:“当然要紧,我被一个男人抱着,总要可以知道,抱我的人是谁才成。”
     轿中人似乎一怔,方笑道:“不愧白衣卿相,许久未见,居然还是如此冷静自持。”他缓缓道:“你看见了我的回风纱,就算我是楚关风,也未尝不可。”
     楚关风!
     无情莫过楚关风!
     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声音几乎都在颤抖:“你――你居然是楚关风!无情莫过楚关风?”这个消息听在耳中,不啻一个晴天霹雳!秦楼月口中所说要“杀了他”的那个人,竟活生生地在我身后,可他又怎么是叶知秋?!那个阴柔精明的叶知秋!那个指挥若定的叶知秋!那个与我相酬唱和的叶知秋?不知不觉中,身后这个男人身上传来一阵阵淡淡檀香气味,更揽得我脑子一片空白!心中象有一团乱麻般,怎地也纠缠不清!!
     不对!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的!
     可是,又不对在那里呢?
     在很久前,我几乎总是下意识地将商少长与叶知秋作出对比,他们虽一个爽朗开怀,一个轻柔细腻。一个笑起来如灿烂的阳光,一个在帏后隐藏如神秘的月色。但在我心中,他们却有那样多的相似之处:同样精明无斯,同样处事果断,也同样一管笛曲奏得出神入化。我从来没见过商少长和叶知秋会同时出现在我面前,似乎一个出现时,另一个总是要躲在幕后。而今天,商少长和叶知秋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这个场合,叶知秋又居然成了楚关风!
     天啊!这是不是一场梦?这淡淡的檀香味一阵阵传来,似乎在提醒我,总有一点东西被我忘记在记忆深处……
     我沉声道:“你与‘温柔’也是在一起的么?你又怎么成了秋叶阁阁主?”
     楚关风轻笑一下,并不回答,却轻声道:“你的刀慢了。”我一怔才知,他是在向商少长说话。楚关风道:“你气势虽在,但使刀却力不从心了。”他轻轻一笑,道:“今天的天下第一杀手,使的刀却象一个足有八十岁的老头子。”
     我闻言怒道:“你胡说什么!不许你说商少长!”
     “我胡说?”楚关风贴近我耳,轻声道:“你身上怎么会有内力,就算这一年来你天天练武,却也不会有这样强劲的内力,这内力么……哼哼,哼哼……”
     楚关风每哼一声,我的心就仿佛向无底深渊掉下一层!
     他说的没错!我的内力本不是自己所有,而是商少长在我睡觉时输给我的。而他自己却只余一半,没有了一半内力的他,使起刀来就如折了翼的鸟儿,又怎能有我初见他时的气势和力道?而我虽然不懂武,但至少也能看出,商少长在对这道白绫时,确实是慢了二分――
     而这二分,就足够楚关风将我拉进帏内!
     商少长曾对我说过:“我不能败,因为在这个江湖中,失败就等于死亡。”他严肃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要比别人出刀慢一分,别人的武器可能就会要了我的命!”
     他说的没错。而今天,他却比白绫慢了。
     在白帏内向外看去,商少长一动不动,右手握刀。如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面对楚关风半带讥讽的言语,他不说话,也不动。
     我一咬牙,肃容道:“你说的对!我的内力确实同商少长有关。”我眼睛望向帏外,声音变得清冷无比,“但今天这个晚上,我白衣会陪他同生共死!他到那里,我也就到那里,他要是下地狱,我就陪他下地狱!你要是杀不成他便罢,要是杀了他,你最好也带上我!”
     楚关风一怔,突地哈哈大笑。他平素低声细语,都是语音轻柔无比,此刻哈哈笑起来,却是欢畅开心。一边笑一边道:“原来……原来天下有名的女才子,却是爱上了一个杀手!好笑啊,好笑啊!”
     我怒道:“你笑什么!谁……谁承认爱上他了?!”看楚关风竟说得如此直白,我不由脸上一红,却不知如何反驳。刚才一气说出的话现在才回到脑子中,居然说出了“同生共死”的话,虽说是真心所想,但仍是觉得有些害羞。这“同生共死”几字一说出,自然就是承认爱上了商少长。
     听楚关风笑得如此欢畅,我突然脑子中灵光一闪,叫道:“你――你抓住我,是为了救秦楼月!是不是?”
     楚关风笑声顿止,“你――你说什么?”
     我笑道:“你出现时,商少长正在攻向秦楼月,你虽然觉得商少长的刀法不如从前,但也怕秦楼月不敌,为了让秦楼月活命,你虽出手佯攻向商少长,但实则是要抓住我,商少长必然投鼠忌器,不能轻举妄动了,是不是?”我顿得一顿,又道:“你讥讽商少长出刀太慢,虽说事实也是如此,但能让你抓住我,却是你早就算计好的,否则,你下手怎又如此容易?秦楼月说你无情,但我看来,你对她不是无情,却是有情了,可她却为何要杀掉你?这个却是难懂了。”
     我说了洋洋洒洒一大堆,身后的楚关风却一直默不作声,待我说完,方静静道:“你说,什么是有情,什么又是无情?那个站在你前面的男人,你就真的如此爱他么?”
     爱?
     我被楚关风突然一问,不由得竟怔住了,我愿走出梅谷,天南地北地找他,我愿朝朝暮莫,日日夜夜地想着他;我愿碧落黄泉,生生死死地随着他,我却不知道,原来,我却是真真地爱上了他!
     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爱上了他!
     我微微笑道:“不错的,我是如此爱他!他是大盗杀手也好,贩夫走卒也好,富绅财主也好,只要他是商少长,我就真心真意地喜欢他,爱他,敬重他!以后,我绝对不让他再离开我,我们两个是要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在归云庄中,他吹笛,我弹琴,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好的事情!”我看着站在远处的商少长,眼中满是从未有过的柔情:“原来,你喜欢上一个人,却真是愿与他同生共死的,我以前,却为何不知道?……”
     楚关风缓缓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却听得商少长冷冷道:“放了白衣。”
     商少长自从出现,一直默不作声,除了向秦楼月劈去一刀,就连楚关风半是讥讽的几句话,他也似没有听到。我这才想起,从他出现到现在为止,商少长居然未向我说过一句话!
     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的商少长是商少长,却又不是我认识的商少长!
     这时,又听得商少长说道:“放了白衣。”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街上听来,更显得沉静肃杀,不带一丝感情。
     我身子不由控制地一震!商少长从来只叫我“衣衣”,要不就是“小衣衣”,他从来没有直接叫过我的名字。而现在,他却叫我“白衣”。
     他经历了什么事情?怎么现在的商少长,变得不是我熟悉的商少长?
     秦楼月一直站在远处,自从楚关风出现,她似乎完全沉沦到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中,口中喃喃自语。充满哀怨的声音一阵阵传来,不知道在对谁倾诉:
     “楚关风,楚关风,你可知我练这搜魂曲,却全是为了你?我要当上杀手,去杀更多更多的人,也全是为了你?要是没有你,我却也只不过是兰夜师父手下的一个小小婢女,现在的日子,却不知有多平静快乐?”
     “五年前,我还是一个被师父带进温柔的小丫环,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想懂,天天只是服侍师父,虽然一天下来,也累得要命,可是那个时候的日子,却是多么简单平静啊――不象现在,我几乎天天只要一合眼,就全是满目的鲜血――”
     “五年前的一天,我为师父洗衣,不小心弄破了她最喜欢的一件纱衣,被师父吊了一天,你在那个时候却出现在我面前,说:‘你不要害怕,我去为你求情。’我被师父放了下来,看着你轻轻对我一笑,我便觉得,身上所有的痛好似都消失不见……可是,可是!你那时为何要救了我?为何要让我看见你?为何要对我笑了一笑?!为何……为何我自那时,却天天再也忘不了你?!”
     “以后,我便想总是看见你,为了让你注意我,我便经常寻找一点点机会,你完成了师父给的任务时,我便总要找点机会去见你,你要是对我说上几句话,我便觉得从未有过的欣喜!为了让你为我求情,我不惜总是犯错,师父责罚我时,你就会出现在我身边了……”
     “可――可突然,有一天师父勃然大怒,突然对我说:‘楚关风那个狗东西,居然再也不回来,也不听我的话啦!’她在我身上转了几转,突然说:‘月儿,你喜不喜欢楚关风?’天啊,这‘喜欢’二字,却让我怎样回答?师父见我不作声,便道:‘我若教你厉害的武功,你就可以去替我把楚关风找回来,到时,我就把你许配给他,好不好?’”
     “你好比天上的龙,我却是地上的泥,一个小小的婢女怎会嫁给你?你又怎能要我?……可是我却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也是象今晚一样明亮的月光,你在月光下笑着对我说,我就象这天上的月亮,甚至比这月光还要美丽,说完就突然把我抱住,我再怎样挣扎,却还是让你亲了一下……我当时就下定决心,我无论如何要练好武功,把你找到,为什么你亲了我,抱了我,最后,却要扔下我?!”
     “那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啊……练武,还是练武,最后师父说:只要我为她杀人,她就把你的下落告诉我。我为她杀了一个又一个,有多少个,我却自己也数不清了,我的武功,应该是很厉害了吧,有时候我想:说不定我杀下一个时,人家就会把我杀了。可我却还活了,活着就是要看到你,找到你……”
     “无情最是楚关风,无情最是楚关风……我心中何尝不知,是我自己太过多情!只因为多情,才摆脱不掉这个情网,纵是今天再能相见,而我,又怎么会是以前那个小小婢女,怎能是那个一脸稚气的月儿?现今的秦楼月,已是满手的血腥,一合眼,就看见有无数的冤魂向我索命!”
     秦楼月微笑,转身,她手上的相思刀居然只余半个刀身。这刀与商少长的秋水刀互叩之时,竟被商少长的刀震断!她手持半柄弯刀,仰头望向天上清幽的明月――
     “今天,老天终于让我见到你了!”她转过刀身,刀尖对向自己:
     “这一半的刻骨相思,总是需要我自己来尝,品尝这椎心之痛,刻骨之伤!楚关风!楚关风!楚关风……”秦楼月眼睛望向小轿,一双满蕴神采的大眼已噙满泪水,商少长的秋水刀对着她,她却好象没看见一般,口中不住轻呼楚关风的名字,突然声音一顿,这半截刀身,便向自己胸口刺去!――
     “不要――”我大骇惊呼!这时迟,那是快!只觉身后人影一动,一条白绫快若闪电般飞出!自己的身子同时被大力一带,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第二十九章 温柔的兰夜

     “不要――”我大骇惊呼!说时迟,那时快!只觉身后人影一动,一条白绫快若闪电般飞出!自己的身子同时被大力一带,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
     我人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轿中射出一道白色身影,竟与那白绫去势不啻多让!我第一次看到居然有人可以把这女子所用武器使得如此洒脱、如此霸道!只见人与白绫化作流云,白绫一磕一卷,已将秦楼月断刀卷住甩出飞向半空,她人却已被白绫团团围住!楚关风抛出我时,方位计算极准,这一抛,却是向着商少长立足处抛了过去。商少长便再想对秦楼月下手,但要接住我时,便已经慢了一点,而这一点时间,已足够如楚关风这样的高手将秦楼月带走!
     商少长一弹足,人已轻飘飘跃在空中,伸手将我稳稳抱在怀里。我只听得一个轻柔无比的声音传入耳畔:
     “商少长,白卿相,下次见了。”
     我被商少长抱在怀中,定睛向远处望去,这晚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天色已泛出鱼肚白,却是要天亮了。
     眼前,却哪里还有楚关风与秦楼月的影子?
     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商少长怀里,连忙挣扎站到地上,双颊只觉红得如火烧一般,却是不知说什么好。在没与商少长相逢之前,我的眼前天天都闪着他的影子。如果见到了他,我会怎么说,会怎么向他说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一切,这朝来暮往的相思挂念。他是不是受了许多苦,是不是还在过着浪子的生活,是不是到了晚上,还是孤身一人住在野外。是不是在月上中天时,也在思念我这个也在思念他的人?
     可是,当他真真切切地就站在我眼前时,我为什么什么都说不出来,也问不出来?
     商少长静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他没有说话,更没有将我暖暖地抱在怀里,除了我被楚关风抛在空中时他接住我,他一直都没有碰我的身体,我从商少长漆黑如夜的眸子中,看到的只有如黑夜般的黑暗。
     我站在一边,他站在一边,中间是一丈冰冷的空气。
     这――不是我的商少长!
     不是我那个朝思暮想、嘻笑诙谐的商少长,不是那个温柔体贴,豪迈潇洒的商少长,不是那个情意绵绵,风流快意的商少长!
     我口张开又闭,嘴唇不住抖动,我预先想好的千言万语,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你……”我摇晃几下,直觉全身的血液被一下子全部抽去!身子变得空荡荡地无从着落,轻声道:“我……又为你添麻烦了……自从遇到你……我却总是给你加了麻烦……”双腿不由自主一软,整个身子轻飘飘向地上倒去――
     “铮――”我的袖子拂过焦尾琴弦,发出一声轻响。一双温暖有力的手紧紧地抱住我,将我的头靠在他胸前。商少长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
     “你……你这个小丫头……”商少长的手轻拂我有些蓬乱的头发,慢慢道:“……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却要从梅谷跑出来……”
     我轻咳几声,任由商少长抱我入怀,这今晚一番争斗,我和秦楼月以琴对琴,倒是稍有胜算,自己却是一根小指头儿也没了力气。此时虽看不到商少长表情如何,但心中暗暗泛起一阵甜蜜,此时的商少长,仿佛又回到了起初那个对我体贴倍至,出生入死的商少长――
     我伸手抓住商少长的衣襟,柔声道:“我……人家想你啦,梅谷虽好,那有你在我身边好……”我将身子又向他怀中缩了缩,让他抱得更紧,道:“我不在的日子里,可不许你去找别的女孩子……”
     商少长一声轻笑,道:“唉……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小衣衣,小衣衣,你让我拿你如何是好?”说罢一声轻叹,却不知是感叹,抑是欣喜。
     我又轻咳几声,被商少长拥在怀中,只觉胸中欲呕之意大减,这两月相思终是没有白费。听得商少长说话,轻轻一笑,却也不回话,顺从地让他擦去嘴角已干的血迹。爱之一字确是奇妙无比,我原来本是锋芒外露,沉静自持,可自从遇见了商少长这个大克星后,却是真真想从此做一个小女人,甚至“相夫教子”这几个从未在脑中浮现过的词语,也时不时地在心中出现。
     商少长在我背后轻拍几下,喃喃道:“这个风大先生,只教了你这几下子琴曲,就敢让你出梅谷,下次我若见到他,非不能放过他不可!”我听了忙道:“这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却还不是为了……为了……”说着不由脸一红,将头慢慢低下,不管自己怎样气性如男子也好,这个“你”字,却还是不好意思说出。
     商少长轻叹道:“你这个小孩子……”伸手在我脸颊轻捏几下。我脸却是更红,刚要将他手拨走,忽然耳边听见了一声轻笑。
     这笑声不是商少长的,是一个女子的笑声。
     虽然只有一声,但似乎集中了娇俏与甜蜜,天真与羞涩,放浪与大胆――四周并没有人影,这笑声却让人听来,好似在耳边发出一般清晰!如一根针,一片叶,一缕轻烟,直直要钻进人心中最深处轻地撩拔一下,直欲要把你最隐蔽最私密的情感挑逗出来!虽然听起来没有秦楼月的搜魂曲阴冷可怖,但这声轻笑却让人无所循形,仿佛还含着十分脂粉浓香。我脸红了几红,只觉胸口变得冰冷。好不容易压下的血腥气又冲到喉间。“哇――”地张口,一口鲜血又吐到商少长胸前。
     商少长面色一冷,一手按到我背后,一股温暖醇和的气息随着他的手掌传到我背心,一手五指轻弹,竟是挥向近处的焦尾琴!只听得“铮”然轻响,如碎玉飞迸,银珠轻溅。琴声如水泻地,仿佛要将这诡异非常的一笑从脑海中赶出去。
     这琴声只将笑声阻得一阻,几乎同时,却不是一声,而是一串笑声如银铃也似,无孔不入地向琴声包围过来。时而如少女轻吟,时而如思妇幽怨,时而如娇声艳语,时而如细诉低喃。一阵阵不住传来,直使得心都要跳出胸来,似乎自己的心绪就随着这笑声波荡起伏不已,不知何时就被这笑声引入地狱中去!商少长一手抵背,一手只能拂出几个音节,这焦尾琴虽是天下至清至雅之物,但只这寥寥几响,抵挡这魔音却是万万不够!我用力睁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大气,闭口忍住欲喷出的血腥,一咬牙,身子已端坐在琴前,脑中默默回想风大先生所教的调息运气之法,十指一挥,便向焦尾琴按去――
     调角转徽,按宫引商,曲愈清而大雅,弦渐冰转平臻。正是风大先生用心传授的“梅花三弄”。琴声悠扬清越,直飘半天。径向那笑声迎过去。
     只听得“咦”地一声,笑声渐止。天边蒙蒙的雾气中,恍恍然出现一个粉红色的人影。
     此时天色将明未明,正是金乌初上之时,这粉红色人影渐行渐近,飘飘悠悠。如在雾中凝聚出来一般。我手指按在弦上,冷汗已湿透衣背。明知这人可能就是发出笑声之人,却仍是不敢轻动。能将声音动人心魂,比起秦楼月的搜魂曲来,高了又何止一筹!只觉身旁冷气透骨,我眼角余光看去,原是商少长不知何时,已抽秋水刀在手!五指屈指用力,手上青筋暴落,显是将这杀气刀势,都凝在这五指之上!
     人影渐渐从雾中走出,她的面容也随着步出朝雾,而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十指突然一僵,目光凝在她面容上,几乎不能动弹!
     天啊,这是人――还是魔鬼?!
     若是人,怎会有这样一张脸?
     天真与妖娆,美丽与清新,羞涩与放荡,柔媚与大胆――这种种气质形容,居然都现在这一张细腻如初生婴儿的脸上,她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一个手势,都带着惊人的诱惑!她的每一片肌肤,每一块骨骼,都仿佛是众神用最好的美玉将其琢磨,才琢磨成这天上地下,既能魅惑天神,又能吸引魔鬼的尤物。
     她全身都裹在不知用何物制成的粉红纱中,裹得密密实实,却只有裙下一双脚是赤足。
     乌黑的发,粉红的衣,雪白的肌肤。
     她不但吸引男人的目光,同时也使同为女人的我不能侧目。
     这个从雾中出现的女人微笑,伸出纤细如玉的五指,一朵兰花瞬时在她的白玉般的手指上倏然开放!她的声音,也如天上地下魔鬼最甜的诱惑:
     “我是兰夜……”
     兰夜!
     我早就想到了,如果不是她,还有谁连一声轻笑,就有如此可怕的致命魔力!
     若说她的笑声如勾魂的春风,她的话语却令男人与女人都要醉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清脆又甜美无比,仿佛这简简单单四个字后面,包含着无尽的诱惑与暇思。
     温柔!
     这才是温柔!
     试问有哪个男儿,能拒绝兰夜随意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
     我在现代时,觉得肖真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曾经有好一段时间还暗暗羡慕她的美丽,羡慕她的身边,总是不乏年青男子的侧目。而来到宋代,见到了江南第一歌妓优华,才不由觉得,肖真真虽和优华长得几乎同出一辙,但偏偏少了一种柔媚之气。使得后者既美又媚,歌琴双绝,才赢得乐坊首席。但她同兰夜一比,就象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村姑!
     兰夜的美丽,已不能用言语来形容。这是一种会使男人与女人忘了身在何处,忘了所有的记忆,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如飞蛾扑火一般,飞入那致命般的笑容中……
     哪怕那笑容背后是一把尖刀!
     商少长的呼吸越来越浊重,手上的青筋几乎要爆出!另一只按在我背上的手力道越来越小,几乎马上便要垂下。我不由大惊失色!自从我与商少长一同出归云庄之日起,哪一次不是应付淡定,一刀挥出立分胜负。虽说有些惊吓,但看到商少长武功实是高得惊人,心中也自放心不少。可在此时,面对这个美得不象真人的女人,我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不祥的感觉!――
     今天遇到的对手,可能要比所有要杀我们的人加在一起更可怕,更恐怖万分!
     “就是你……”兰夜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双颊艳光照人,仿佛连绚丽的朝霞也比了下去,更是妖艳不可方物:“就是你这个女人,让商少长甘心为你卖命。”
     这一句话听入耳中,我只觉得全身如一桶冰水浇下,连正弹琴的十指也变得异常冰冷!
     当兰夜说出这句话时,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有如最毒的毒蛇,她看着我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尽是恶毒与怨恨!仿佛把我一口吞了才甘心!
     我冷然道:“就是你,杀了许多无辜之人?”
     兰夜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在这个寂静的街上听起来异常响亮:“不错――”她美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我最爱的,便是杀人!”
     不知何时,商少长将放在我背后的手已收回,但他的呼吸却未有轻缓,反正越来越沉重。
     我背后的寒意,也越来越重。
     商少长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媚术!”他的声音透出从未有过的冰冷,一字一顿道:
     “好强的媚术!”
     兰夜突然又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目眩神摇,乌黑的头发随着笑声不住飘动,连粉色的纱衣也几乎飞舞起来,令人见了几乎不忍侧目!纵使我是个女人,也被她这看似不经意的举动一时凝住目光。直到商少长吐出“媚术”二字,才心神突地一定,十指挥动,正是梅花三弄第一阕:“暗香”。
     琴声丝丝入扣,绵绵不绝,虽不十分响亮,但悠扬清越之音不住传出,顿将兰夜魅惑无比的笑声压了下去。
     兰夜笑声一收,那曾美丽如丝的眼波突然消失不见,代之以充满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看着我,厉声道:“江梅引――你――你是梅谷三绝的什么人?”
     我缓缓道:“风大先生,便是我师父。”十指轻拨,清音阵阵,我沉声道:“这曲子已不是江梅引,而是‘梅花三弄’!”
     “梅花三绝,梅花三弄……”兰夜轻纱一抖,嘴角现出一丝若隐若无的微笑,浅浅道:“好!我且要看看,名满天下的白衣卿相,能把那老不死的三绝学得几成――”她“成”字甫吐,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商少长突然手中秋水刀光华大盛!人已飞纵而起,刀身带起一溜明亮刀光,自上而下直劈向格格娇笑的兰夜!
     商少长默不作声,蓄劲凝意,为的,就是这一刀!
     这聚魄会神,惊天动地的一刀!
     这明亮清澈,自然如意的一刀!
     这一刀,直欲把这娇俏万方的尤物一劈两半!
     兰夜的身后,倏然闪出一个灰影。灰影的手中,也赫然一把铁灰色的刀,已迎向商少长这道石破天惊的秋水――
     两刀相交,却几乎没有声音。
     一灰一黑,双刀仿佛一瞬间静止在空中,二人就维持这如木偶般的姿势,一人扬刀,一人相迎。
     那个灰衣人年纪和商少长相仿佛,但与其说他是人,还不如说他是个影子。
     兰夜的影子。
     他的刀和他的眼眸,都是一种无生命的死灰色。
     “商……”我刚欲张口,只觉一只冰冷的手抚上我的颈,娇嫩如初生花蕊的手指上,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鲜艳欲滴:
     “商少长,将刀放下来吧……”我看不见兰夜在我身后的表情,但我想,她一定笑得异常得意:“原来风老头子的徒弟,却是这般好捉。”
     然后,我便看到商少长的脸,突然变成一种异常雪白的颜色,雪白如纸的颜色。仿佛所有的鲜血都在劈出一刀后用尽!
     商少长闭口,仍止不住一丝如线的鲜血自口角边流出。
     在我晕过去时,满目都是这种鲜红的颜色。
     商少长鲜血的颜色。
     

   
     第三十章 销魂

     眼前只有两种颜色:黑暗和鲜红。
     商少长的鲜血在我眼前不住闪动,终于化作扑面的红雾将我团团包围,我尽力要挣脱出去,却又跃入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他武功那样高,却又怎么会败?他怎么能败给这样一个卑鄙的女人?他怎么就这样在我面前,苍白地一笑,然后就是口中流出抑制不住的鲜血?
     败,就是死!
     不会!商少长绝不会死!
     我呻吟一声,眼睛慢慢睁开,手指慢慢动了几动,摸到袖中一个冰冷滑润的东西。一股清冷之气随着手指一瞬间流到全身。
     琚雪!
     我的琚雪!
     这把小小的玉剑,仿佛在这一刹那给了我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我连吸几大口气,双臂用力,摇摇晃晃使自己身体离开冰冷的地面。就听得耳边一个温柔甜美的声音响起:“醒来了……白衣卿相,在我这里睡得可好?”
     兰夜!
     我发誓,便是将我锉骨扬灰,这个女人的声音,我也能记得!
     我慢慢自地上站起,随手紧了紧身上绛衣的玄色织带。新买的一袭新衣,现在到处都沾满了草叶和泥土。我伸手理了理脏乱不堪的长发,
     平素温和的眼中,陡然射出久违的寒光――
     兰夜,好个兰夜!
     我白衣,已经厌倦了猫抓老鼠的游戏!
     我眼神向四周扫去,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与其说是屋子,还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铁笼中。屋内周围用铁条密密箍住,只余一个小小铁门,能容一人进出。而这个“笼”内,除了一张精心雕饰,四周垂满粉红流苏的大床放在中间,其余空无一物。我就站在这个铁笼中,而笼外,就坐着那个颠倒众生的魔女。
     兰夜抬起一根小指,娇笑道:“怎么样,白妹妹,我这里还不错罢?”
     我笑道:“不错不错,只不过――”兰夜眼神一挑,轻笑道:“白妹妹,不过什么?”
     我嘴角现出一丝微笑,慢慢道:“我只是在想,我应该是称呼你奶奶好呢,还是叫你阿姨?”
     兰夜如花般的笑靥,顿时僵在她比少女还要细嫩的脸上。
     她死死地盯着我,好象要一口把我吞进肚里去。
     兰夜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粉红色的纱衣都随着笑声轻轻飘动。仿佛刚才恶毒凶狠的神态只是一个错觉,只这一笑之下,又恢复了娇艳无比的媚态:
     “白妹妹,你和我好相象啊……你说,这人生真是无常,你却偏偏要落在我手中,而我,又要偏偏杀了你……”“杀”字从这样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女人嘴中说出,看来有说不出的怪异,烛火随着她的笑声抖了几抖,照在铁笼边一个弯弯曲曲的影子。
     我只觉背后已全被冷汗浸湿。
     她是真的想杀我。
     她虽然在笑,可她看我的眼神却始终冰冷而充满杀机。
     我淡淡道:“为什么要杀我?你至少要让我死得明白些。”
     许是我看似漫不经心的神态,兰夜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傻妹妹,这你还不知道么,商少长身边的女人,最后,都不会在他身边太长的――”她一手斜斜伸出,一字一句道:“这是他今生要背负的宿命!他的母亲,他的女人,现在,就是你――”兰夜脸上娇媚的笑容一下子消失无踪,代之以一种深深的怨恨,咬牙切齿道:“就是你们!这些最最下贱的女人,为什么我看上眼的男人,却都要和我去抢!风少翌如此,商少长也是如此!”
     我惊道:“风少翌?风大先生?”
     兰夜仰天大笑,声音凄厉无比,“风大先生?哼哼,都说他三绝之艺,天下无双。却不知他吸引女人的本事,也是天下无双的很呐!我自少时专习媚术,只要我愿意,只要一勾手指,甚至一声轻笑,一个眼神,全天下的男子都要对我臣服,可偏偏风少翌!风少翌!”兰夜牙齿互磨,发出“咯咯”轻响,在笼内听来异常清晰,仿佛要把风大先生一口吞了才甘心:
     “可为什么偏偏他,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却偏偏喜欢那个女人,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下贱女人!而我有什么不好?我不是比那个已嫁为人妇的卑贱女子,美上千百万倍?”
     “我便是为了他,才配了专为男人之用的‘销魂’,可他――可他――却宁愿拼得自己九成功力,变成半个废人,也不愿同我好合!好!好!好!如果我让他心爱的女人伤心而死,这却又如何?”
     我冷然道:“即使这样,师父也不会把心放到你身上。”
     兰夜眼神一转,语气突然变得异常森冷:“今天真是天助我也,你居然是那老头子的徒弟,而你却又偏偏喜欢上了我看上的人――哼哼,哼哼。”
     兰夜每哼一声,我的心就越冰冷一分。
     我跑到铁笼边大喊道:“商少长!你把商少长怎么样了?”
     “商少长……商少长……”兰夜喃喃自语,缓缓道:“他的刀就如他的人一般,自如而又清冷。我当时看到他,正是他的刀法臻于顶峰之际,一袭青衫,一匹黑马,便眼前有千军万马,他还是能笑得愉快畅意……”兰夜话音一转,轻笑道:“可是现在,他遇到了‘斩商’。”兰夜一字一顿道:“他是我找到了,也许是唯一能与‘但有先后无少长’一决高下的杀手!”
     兰夜的身后,突然无声无息地错出一个灰色的人影,在铁笼外明暗不定的烛光下,几乎象被贴在墙上。我惊退几步,这个人就悄然站在兰夜身后,若不是他自己站到前面,任谁也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他给人的感觉,就象一个灰蒙蒙的影子。
     兰夜轻笑道:“他的名字总是换来换去,原来他曾叫过‘斩王’,‘斩靳’,‘斩萧’什么的,一共叫过七个名字,‘斩商’是他近三个月前才用的名字。”兰夜转过头,向身后人灰蒙蒙的眼睛甜甜笑去,“那些姓王的,姓靳的,姓萧的,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叫斩商的人转过头来,在烛光下看去,他的年纪与商少长相仿,甚至比商少长看起来还要年轻些。一双眸子却是灰蒙蒙的,不带半点生气,几乎和身上的灰衣一个颜色,仿佛站在原地的只是一个披着灰衣的木偶。只听他张口慢慢道:“死了。”
     兰夜娇声笑道:“都是死在你刀下么?好孩子,好孩子!”慢慢伸出一只手去,那手细若春葱,柔若无骨,莹白香腻,在斩商毫无表情的脸上轻轻拍了几拍,柔声道:“我最喜欢的,便是强悍的男人。”
     斩商被她拍了几下,却不躲闪,反而灰蒙蒙的眼睛死死盯着兰夜如花笑靥,仿佛要把这个绝色尤物一口吃下肚去。兰夜咯咯一笑,似乎被他看的甚是受用。口中却道:“你下一个要斩的,可是姓商的了。”她眼神瞟向斩商呆滞的面孔,道:“你斩他,却要费多少工夫呢?”
     斩商的呼吸随着兰夜的抚摸越来越重,在笼中听起来清晰无比,他看着兰夜笑得开心,一字一句道:“我斩了他,你不心痛?”
     兰夜哈哈大笑,道:“我心痛!我怎么不心痛!但我看到一个个喜欢他的女人伤心而死,我就异常快乐!”她眼神望向我,道:“白妹妹,你说是不是?”
     我咬紧牙关,“不是!” 我冷声道:“商少长绝不会死!”
     “不会?――”兰夜轻笑转身,声音透出异常寒意,令人听得全身如入冰窟:“斩商――你有没有好好照顾商少长?”
     斩商躬身,面无表情地说:“我是有好好‘照顾’他,而且照顾得非常‘温柔’。”
     兰夜娇笑道:“你总不会照顾得他失了武功罢。”
     斩商道:“不会,他的内力现在少得可怜,根本不值得我废去,更不值得用我的刀杀这样一个不值得杀的人。”
     兰夜点头道:“不错,不错,他若没了内力武功,就会让我失了很多乐趣――白妹妹,你一定想见见那个为你出生入死的杀手罢。”兰夜轻轻拍手,笑道:“等你见到他后,我最爱看的好戏,便要上演了。”
     随着兰夜轻轻拍手,我身后一堵粉壁突然应声而动!墙壁缓缓向后移去,一阵“轧轧”声止,粉壁后隐隐现出一个我熟悉的青衫人影――
     商少长!
     商少长还活着!
     商少长站在粉壁后,轻轻对我微笑。
     我大喜道:“商――商少长,你有没有事,他们――可没有折磨你罢,你――”话语一时哽凝,却一时说不下去。
     商少长笑道:“傻丫头,你看我好好的,却又有什么事了……咳咳……”轻咳几声,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身躯晃了几晃,终于稳稳站住。
     “商少长――”见他脸色突然变差,我情急之下连忙向他跑去――
     如果在生命中,突然出现一个爱你,宠你,体贴你的人,你是不是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对他渐渐依恋?
     我二十几年的岁月中,一直都是自己一人默默忍受所有的痛苦,孤独和辛酸,直到出现了商少长,这个爱我,宠我,甚至用生命来保护我的男人。
     在我跑向他的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的生命中,不能没有这个男人。
     一分钟也不行!
     商少长脸上浮出一个宠溺的微笑,伸开双臂迎接我入怀。
     在我的双臂与他的双臂接触刹那,突然在我们中间,散出一片薄薄的红雾!
     红雾无声无息,突然从我们衣服间腾起。
     商少长脸色一变,突然用力将我推开!这一推力道极大,我猝不提防之下居然被他大力向后猛退几步,身体“咚”地一声重重撞到身后墙上!直撞得我头晕眼花,觉得气息一窒,一股剧痛顿时传遍全身。
     眼前突然变起猝生,我刹时大惊失色!只见商少长衣袖连扬,这可怕的红雾却如附骨之蛆,却不随劲风消散,反而附在商少长青衫上越来越紧,慢慢直渗入衣衫内。不多时,这淡淡红雾仿若有意识般,已全部缓缓渗入青衫中。
     我惊叫道:“商少长,这是什么东西?”连忙上前要帮他拂开红雾。却听商少长大喝道:“不要过来!”身子向后退了几步,“砰”地磕在身后铁栏上。脸庞仿佛被抽去了血气一般,一点点变得苍白,紧闭的嘴角慢慢渗出一丝血线。
     他的身后,现出兰夜妖媚得意的笑脸:
     “温柔一出,销魂蚀骨。”她的声音在铁笼中听来,显得异常甜腻与诡异,“在这个温柔乡内,最难消受的,便是销魂啊……”
     销魂!
     那个让风大先生中毒二十余年,几乎变成废人的最可怕的春药!
     我惊喝道:“兰夜!你――”
     兰夜哈哈大笑,接道:“我很毒辣,很阴险,很不择手段,很不要脸,是不是?――”她走到铁笼前,眼神直直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但我却还活着,还比大多数人活得都好。”
     商少长一张脸上忽红忽白,豆大的汗珠在额头滴落,呼吸越来越重,看起来难受无比。我急道:“商少长,你没事罢?”说罢举步欲前。商少长沉喝道:“别……别过来……”身子一颤,再也支持不住,单膝一下子跪在地上,呼吸更加急促短暂,仿佛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全部抽空一般。
     我又惊又怒!眼中射出的寒光几乎要把眼前这个恶妇斩成碎块!咬牙道:“你――是怎样下的‘销魂’?”
     兰夜嘴角慢慢翘起,缓缓道:“便是告诉你也没什么,你可知这销魂还有一个别称,叫阴阳散。”兰夜站起身道:“这阴阳散,一是寓意此毒唯有阴阳交合才能破解,二来,就是此毒只能阴散阳散交混一起,才能发挥毒性。”她眼神轻挑,笑道:“所以,我便在你身上散了阴散,在商少长身上散了阳散,两种药散催发,就是难得的‘销魂’”
     我脸色大变,低头向自己身上看去,果然衣袖上仍余点点绛色粉末,若不仔细观看,根本分辨不出。想到我与商少长衣袖相触之时,果然一股红色烟雾腾起,那烟雾必然就是‘销魂’了。可为什么商少长痛苦万分,而我却全无半点感觉!
     兰夜却好似看出我心中所想,慢慢道:“这销魂,本是我制来施在风少翌身上的,对男子影响极大,但对女子却无半点影响。”兰夜紧咬嘴唇,恨恨道:“我本来以为,以我颠倒众生的妙相,和这种天下无双的奇药,和这个男子成其好事又有什么难为?结果――结果他拼着自损九成功力,也不愿与我……与我……”
     我怒道:“你以为天下的男子都愿臣服于你这个蛇蝎般的女人么!”
     “蛇蝎?蛇蝎!”兰夜突然转身,眼睛里透出两道阴冷无比的目光,即使是阴险毒辣的四大杀手之一的李傀儡,也没有她眼中的冷厉狠毒:
     “小妹妹,再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什么是天底下最残忍、最难以忍受的屈辱!”
     我惊道:“商少长,你怎么了!”只见商少长身子一晃,口中喷出血来,地下刹时一滩鲜红,口中低声道:“衣衣……不要过来……”突然“哇”地一声,又一口血呕了出来。
     我再也抑制不住,连忙跑到商少长身边,扶住他肩,只觉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我急道:“商少长,你好些没有?你……怎么会吐血?你――”突然商少长双臂一振,抓住我双手用劲一拉,我只觉一股大力传来,顿时被商少长紧紧抱在怀中!
     我大惊之下连忙用劲挣脱,却被商少长抱住动弹不得!刚才见他连呕几口鲜血,只道他虚弱不堪,却没想到这时他仍气力不小。被他的劲道一拉,鼻尖撞在他的胸膛上生痛不已。只觉他双手如两道钢箍一般,怎样也挣脱不开,我大惊之下抬眼看去,却见商少长脸色虽然还是异常苍白,一双黑眸不知何时变得血红!商少长大力喘了几口气后,突然俯下头,用力吻住我嘴唇!
     这不是商少长!
     这不是我认识的商少长!
     眼前的商少长,仿佛变成了一头可怕无比的禽兽!
     我惊道:“商――你做什么!快放开――啊―――”只听“嗤嗤”几声轻响,本就破烂不堪的绛衣被商少长用力之下撕成几块。我被商少长顺势推倒在地,背后紧贴冰冷的地面。商少长紧紧抱住我,两片干裂的嘴唇用力吸吮着我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我悲痛欲绝的一声大喊,全被商少长封在口中!
     我希望商少长抱我,亲我,可却不是现在,象一个野兽般地撕咬我的心!
     耳边,兰夜冰冷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销魂,真是个好东西呵――我有了这种药,才看了很多好戏,就是在这个铁笼中,多少所谓的痴情男女的真心,就让我在这里看个一清二楚。”
     “我觉得生活开始厌倦时,便抓来一对恋爱中的青年男女,让男子中了销魂,让他的小情人就在一边,看着她心爱的人毒发,在实在抑制不住的情况下,那个男子就如野兽一般占有他曾经深爱的女人。”
     “我告诉他们,如果中毒者想保全自己情人的名节,自己就会武功全失,变成废人。让那些伪君子们选择,是心上人的名节重要,还是自己的武功重要。”
     “男人往往忍不住这天下最难忍受的痛苦而变成野兽,更不想由此而武功全失,而自私地占有女人让自己平安。”
     “这时候,我便会给那对情人一把刀。”
     “这出戏码真是百看不厌啊……大部分是女子羞愤欲死,拿刀抹了脖子做贞节烈妇,有少部男子觉得自己对不住心上人,抢过刀来先了结了自己,还有的,就是女子拿过刀来先杀了自己的男人,然后自杀。”
     “当然,也有愿意为了男人而牺牲自己的女人,一厢情愿地认为她的心上人会平安脱险……哈哈哈,真是天真!这个男人只要看了我一眼,恐怕就是打他杀他,也不愿离开这里。”
     “不论谁死掉,不论结果如何,我都看得开心无比。”
     商少长的吻不断落在我的脸颊,额头,嘴唇上,我的衣衫已破碎不堪。
     我的眼睛中全是愤恨的怒火!
     “当啷”一声,一把黝黑的钢刀落在我身边,溅起几点火星。
     兰夜笑道:“白妹妹,如你这样刚烈的性子,必然受不了这样的污辱,那么――”兰夜阴森森道:“这把秋水刀,相信能为你平息怒气。”
     我看着商少长充血的眼睛,他恐怕已经不知道自己亲的,抱的是哪个女子。
     我手臂一寸一寸前移,五根手指慢慢搭在刀柄上。
     兰夜说的对,我怎能忍受这种可怕的羞辱!
     我五指握刀,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地板上,慢慢停止挣扎,我缓缓抬头,看着压在我身上的商少长。
     他也停止了动作,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我,眼中说不出是痛惜,悲伤还是愤怒。
     从他口中缓缓滴出的鲜血,一点点溅在我裸落在空气中的胸膛上。
     我没有握刀的右手慢慢伸出,轻轻抚上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商少长,你这又是何苦。
     兰夜笑道:“商少长,你想如当年风少翌一般,也用九成功力来压制这‘销魂’么?”她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清晰地传在我耳中,如一把钢刀般一下一下撕割着我的心,“这只会让你死的更快罢了,因为经过斩商之手折磨,你现在的功力顶多还不到原来的七成!”兰夜抚掌大笑:“商少长,你若死了,白衣的下场只有更惨!”兰夜抬眼,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白衣卿相,我一定要让你受到,天下最好的照顾!”
     商少长一张口,一大口滚烫的鲜血突然吐了出来,顺着我的胸膛缓缓流进衣里。
     他果然如兰夜所说,用内力压制毒性!
     我伸出双臂,用力抱住商少长轻轻发颤的身体。
     他的身体滚烫,我的身体也滚烫。
     我们两个从来没有贴合得如此近过。
     我用力扬头,突然吻住商少长干裂的嘴唇。
     我的唇贴近商少长的耳朵,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细小声音轻轻说:
     “事毕,秋水刀,破笼,逃!”
     兰夜说的没错,商少长用力压制毒性的结果,就是我们两个一起丢了性命!到最后,还是谁也不能活下来!
     商少长只有解了销魂之毒,我们才有机会冲出去!
     我们紧紧抱在一起,身体在地板上连连滚了几圈。商少长仅存的一点理智,也随着我吻住他时而消失殆尽!他的吻越来越密,手上力道也越来越大。
     我十指紧紧握在一处,指甲几乎要陷进肉里,一双眼睛越睁越大,眼中的怒火几乎要把眼前的一切烧毁。
     兰夜,你说的不错,我今天所受到最大的屈辱,一定要用鲜血洗刷。
     但,却是要用你的血!
     商少长的吻滑过脸颊,滑到颈部,终于到了左耳耳垂处。
     他的动作突然僵住。
     几乎他的动作停滞只是一瞬,马上商少长的唇含住了另一边耳垂,轻轻舔舐。
     我不言不语,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我不想让兰夜看出我有丝毫软弱!
     扬名南北十二州的白衣卿相除了聪明之外,就是异乎常人的――
     坚强的意志!
     只要今天我们能活下去,我就有复仇的机会!
     商少长温热的呼吸不时喷在我脸上,他的嘴凑到我耳旁。
     如果这是场恶梦,什么时候才是这梦的尽头!
     突然,我的身子一震!
     商少长的嘴贴在我耳边,轻轻道:“琚雪在么?”
     我的身子被商少长抱着在地板上连连翻滚,在翻滚中,我注意到商少长的眼――
     这双眼同秋水一样清澈。
     我轻轻眨了两下眼睛,头也微微低了一下。
     商少长抱着我翻滚的地方,旁边就是秋水刀。
     “好孩子……”商少长轻声道:“琚雪对兰夜――”我还没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只听商少长一声大喝,从不离身的秋水刀已不知何时在手,双足用力一蹬,人已跃在半空,秋水刀划出一道美丽而可怕的半弧,向那道铁栏横扫过去!
     几乎在同时,商少长伸手一拉,已将我甩在空中,他这一冲之力直可扫千军万马,径向铁栏横劈!这一劈足可以将铁栏劈开,让我们逃出囚笼!
     但他这一刀主要不是劈开铁笼,却是铁笼前的斩商!为了这一刀,他蓄精存势,厚积薄发;为了这一刀,他甚至不给自己留下后路!
     他的后背,完完全全交给了我。
     最有可能攻击他身后的,就是斩商旁边的兰夜。
     商少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们能不能冲出去,就赌在我和我的琚雪!
     琚雪对兰夜!
     想要生,就先要拼命!
    
     第三十一章 携却娇乌出樊笼

     商少长一刀扫过,刀气向上疾卷,拇指粗的铁栏竟被他由下至上一刀劈开!七八根铁棍齐齐一折,如七八柄利刃直向斩商胸口刺去,直让他避无可避!斩商若用刀挥开铁棍,商少长手中那蓄劲一刀就要将他劈成两半!
     可是,还有兰夜。
     这个阴毒的女人,她的手段比她的武功更可怕。
     兰夜冷冷一笑,从她粉色纱衣中,倏地滑中一柄金色软剑,如一条冰冷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向商少长后身刺到――
     商少长伸手一拉,已将我甩在空中!
     几乎是同时,我看见他刀劈铁栏,扑向斩商;也几乎在同时,我看见兰夜金剑在手,向商少长身后袭去!
     兰夜抬起头来,向我微微一笑。
     她的眼中,落出的尽是轻蔑与鄙视。
     兰夜手中金色剑光映亮我冰冷苍白的脸,我几乎能感到剑气传出的冰冷无情!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成败,生死,悬于一发。
     是否能逃出生天,就看商少长手中秋水,我袖中琚雪!
     我袖中一沉,手已握住“琚雪”。
     昆仑白雪,出剑出玉,有匪君子,清扬如许。
     握住剑的一刹那,一股冰凉沉静的气息从手指传入,我的心境突然变得无比平和,仿佛此时此地已不是生死相搏,性命相争,却好似回到了梅瓣飘香、碎雪纷飞的梅谷。回到了那个相依相拥,共诉衷情的梅谷。
     在那个美丽沉静不似人间的地方,我与商少长紧紧相拥:
     “生,和你在一起,死,和你在一起!”
     我不是说过,要和你同生共死?!
     我身在半空,袖中突然飞出一条雪也似的白练!这白练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圆弧,如九天飞瀑,一带银虹,直向兰夜手中金剑倾泻下去!
     琚雪啊,就让我在这生死一线,天人之间,让我再一次看看你这柄神兵的绰约风姿,将你的灵性在我手中复活,显出开天毁地的力量!
     这一剑,我将把我受到的羞辱,全还与你――
     兰夜!
     双剑相击,俱是光芒大盛!其明亮夺目,居然超过了秋水刀的刀光。
     兰夜右手持剑,嘴角慢慢翘起,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没想到,那老头子居然把琚雪也给了你……小妹妹,你若到了地下,可千万不要怪我……”
     我脸色大变!眼见手中琚雪剑光愈来愈淡,又回到那把平平无奇的玉中,我只觉得握剑之臂又酸又痛,几乎自己全身的力气与精血都被琚雪吸入剑中!即使这样,也只不过挡得人家一剑。
     难道,我与商少长却是要困在此地?
     只听“咯啦”一声轻响,却是自兰夜手中传出。
     她手上那柄华丽无比的金色软剑,剑身突然出现一道长长裂缝,裂缝越来越大,直随剑身裂到剑锷!兰夜惊叫道:“怎么会!――”这一怔之际,琚雪剑似有灵性一般,玉剑一声轻啸,竟从裂缝中穿出,带起一溜雪光,直向兰夜胸口刺去!
     铁笼外响起一声尖叫,一声长啸。
     雪光中,竟扬起一带血色。
     我回头转身,只见斩商噔噔噔向后疾通几步,身子几乎重重撞到墙后,胸口一团鲜血越渗越大,商少长这舍命一击之下果是得手!只见商少长左手一扬,一线银光闪出,已缠住我腰间,正是那时下琼屑洞天时立了大功的那条银链。商少长抖动银链,将我身子横抱,双足连蹬,已抱着我向外冲去!
     商少长一手挟我,秋水刀在身边挥出一带光影。他如一头受伤的猎豹般速度快得惊人,每挥出一刀,就有一声惨叫传来。一闪眼工夫已冲到出口,旁边惨叫声与鲜血飞溅,血腥气直中人欲呕。他的刀总是准确无比地划过灰衣杀手的喉咙,仿佛他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杀人的,直觉。
     商少长手中的秋水刀,已变得明亮照人,好象刀身上又聚满了无数的魂魄,将这柄锋利又可怕的刀映得光亮夺目。
     我的刀,是杀人的刀,我的刀法,是杀人的刀法。
     我现在突然知道了,当云逸扬想让商少长教他秋水刀时,商少长为什么说出了这样一番奇怪而又有深意的话。
     商少长用的刀法,确实是最实际,最实用的,
     杀人的刀法。
     商少长挥刀,斩落,溅血。
     他的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和不忍,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上一眨。似乎整个人都变得冰冷无比。
     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第一次见到温柔的杀手时,那个四十几岁的灰衣杀手恭恭敬敬地叫他“前辈”。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怕他怕得要死。
     为什么无人不知“但有先后无少长”,还有人称他“天下第一杀手”。
     “你没事罢”,商少长抱我躲开从一位灰衣杀手身上喷出的血泉,脚下仍不停歇,“不要怕,我们马上就会冲出去。”
     我紧紧抱住商少长的身体,低声道:“你放心,我才不会胆小。”
     商少长轻轻一笑,道:“好衣衣!”突然仰头嘬唇长啸!只见前方已是出口,囚禁之处竟是一个废弃庄院。他口中啸声不绝,自是想唤出黑马出现。
     只听得耳边一阵甜美阴冷的笑声响起:“想坐那匹大宛名驹逃跑么?”旁边唰唰两声,出现一灰一粉两道人影,正是兰夜与斩商。
     兰夜冷冷笑道:“你们两个不错啊,居然从我手中逃到这里。”她美丽的眼睛瞟向商少长,慢慢道:“但有先后无少长,你至少斩了我三十个手下罢。”
     商少长漠然道:“三十四个。”
     兰夜的眼神越来越可怕,几乎是咬牙说道:“你杀了我三十四个手下,而你身边的贱妇居然划伤了我的脸――”她恨恨道:“好个白衣!!你居然在三个月内,就能使出琚雪!”
     我抱住商少长――他全身几乎都是冰冷的,只有胸膛温暖。我与商少长四目对视,微笑道:“三天。”
     兰夜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在这个尸体遍地的庄院中听得刺耳无比。斩商一直无声地站在她身后,旁边灰衣杀手倒了七零八落,他似都没看在眼中。兰夜笑毕,一字一句道:
     “你现在拖延时间,是不是以为你的名驹能来救你?”
     她不待商少长回答,便接道:“你可能等不到你那匹心爱的坐骑了。”她眼睛死死地盯着商少长,嘴边笑意越来越浓,“谁不知道天下第一杀手两件心爱之物,一为手中秋水刀,一为坐下黑马,黑马护主,素来与你形影不离。所以,我便在这庄院四周,散上了我精心研制的‘无声’。”
     兰夜哈哈大笑道:“所以,你那匹心爱的黑马,死时也必定无息无声!”
     我只觉得商少长身躯猛地一震!肩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了下来。
     好狠毒的兰夜!
     商少长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一丝血线缓缓自嘴角滴落。
     能从那个幽闭的铁笼闯到庄外,一刀逼退斩商在先,斩杀三十四名杀手在后,“销魂”又消耗了他大部力气,能支撑到现在,他的力量已如快要干涸的溪水一般,将至消失殆尽。
     我看了看商少长,又扫了一眼周围,除了兰夜和斩商之外,站立了七八个灰衣杀手,将我们围在圈中,只是忌惮商少长手上秋水之威,还只是跃跃欲试地,却没半个敢上前稍晏其锋,直到商少长脸色苍白,唇角流血,才稍稍将圈子缩小。只要这圈子再小二丈,我和商少长就恐怕无法生离此地!
     兰夜轻轻笑道:“商少长,你为什么不想留下来呢,有谁不知,温柔乡……”她的双眼透着无限春情,娇声道:“……温柔乡……是英雄冢啊……”
     商少长轻轻咳嗽,几点血沫自唇中飞出,转身问我:“小衣衣,你说呢?”
     我面沉如水,寒光一闪,玉剑“琚雪”已然在握,冷然道:“我白衣最恨的,就是被人要挟!”
     商少长左手轻拍我头,右手长刀如一泓秋水,笑道:“不巧,我也是。”
     兰夜森然道:“看来,你们这对鸳鸯,却是想一同赴死了,那――”,她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显是气愤非常,左手已高高举起。眼见场内剑拔弓张,只要兰夜那只雪白细长的手一放下,那些如附骨之蛆的灰衣杀手就会一齐扑上――
     突然,兰夜的手僵在半空。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得得的声音。
     如兰夜所说,无声,本就是一种烈性毒药。中者甚至都没有什么反映,就会无声无息地被死神带走。
     她既然在庄院四周都散上了“无声”,那么,这个庄院外就应该是无声的,连虫子的叫声都听不到。
     怎么竟会有奔马声?
     马蹄声越来越近,清晰得在场的任一个人都能听到。
     马蹄每踏地一声,兰夜美丽的如魔鬼般的面容就苍白一分。
     几乎只是一瞬,只听得马嘶人啸,一团黑影驮着一团绿影,疾如闪电般直向场内冲来!一眨眼间,黑影已冲到场心,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众人方才看清,这黑影居然是一匹黑马!黑马神骏异常,足有一人多高,全身上下毛色黑亮耀眼,无一丝杂色,四蹄如柱般钉在地上。黑马驰入场心,又是一声高嘶,竟似丝毫不把在场众人放在眼里。马背上,端坐一位绿衣少女,面容清新秀美,娇憨可爱,与商少长却有五分相似,却不是小绿是谁?
     在这生死相搏之即,突然小绿和黑马奇迹般一同出现,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见小绿巧笑嫣然,黑马神骏如斯,我惊喜道:“小绿妹妹,你怎么――怎么来了这里?”
     小绿双足轻叩马镫,也不见她如何作势,身子如一片流云般轻轻飘下马背,笑道:“小云子回归云庄去啦,小绿一个人在炎凉谷中实在气闷,说不得便出来找你们玩玩了,少长哥哥不会怪我吧。”说罢轻轻吐吐舌头,眼睛却偷偷向商少长瞟去,神态甚是天真。
     商少长紧锁眉头,轻喝道:“你又出来――”小绿一步上前,伸手掩住商少长嘴巴,笑道:“少长哥哥,这次你可不许骂我,可是要重重的谢我呢。”他兄妹二人场中你来我往,闲话家常,竟似场内众杀手于无物。
     我在旁边却清楚看得,商少长说这“来”字是开口发音,小绿上前掩住他口,在他开口时,一丸丹药已顺着小绿手指滑进商少长口中。
     兰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神色不断变幻。方道:“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不怕我的‘无声’?”
     小绿抬眼,看了看站在不远处一身粉色纱衣的兰夜,爱理不理道:“你――就是温柔的首领,兰夜?”不待兰夜回答,便随意道:“‘无声’又算得什么宝贝了?不入流的毒药而已,居然也拿出来献宝?若说难度大些么,‘沉梦’倒还可以,‘蚀骨’有些难度,‘销魂’么,倒还凑合――只不过――”,小绿笑道:“只不过,本姑娘也还没看在眼里。”
     兰夜美丽无双的面容每随小绿说出一种毒药名称,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小绿说出“销魂”,她的脸几乎比商少长还要白上三分,颤声道:“你……你是谁……白衣叫你小绿,江湖中却没你这一号人物!”
     “江湖?哈哈哈哈――”小绿突然仰天大笑,笑得几乎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待她笑声一停,已换上一副肃然悲恨的面容:“我还有一个名字:夏炎凉。”
     兰夜惊叫道:“你――你居然是――夏炎凉?你如此年轻,居然是夏炎凉?!”
     小绿满身都散发出一种肃杀之气,冷然道:“不错,炎凉谷二十三代主人:夏炎凉。今天,我不但要带少长哥哥和白衣姐出去,还要代江湖除去你这个败类――”小绿“类”字甫吐,突地右手向腰间一探,一道乌影势夹劲风,直向兰夜劈头猛抽过去!
     这一下变起促生!谁都想不到小绿说打就打!只见那道乌影在空中倏地幻出三道鞭形,将兰夜罩在其中避无可避。斩商一直站在兰夜旁边默不作声,此时见小绿出鞭,他手中钢刀已无声划出一道暗灰色半弧,直向小绿鞭中心斩来!
     钢刀马上就要劈上乌鞭,这鞭子却突然从一个绝不可能的角度空中一转。
     这一转,就缠上了商少长的腰。
     商少长的手,恰好也拉着我的手。
     小绿一声长啸,身形已如一朵轻云落在马上,左手一扬,无数金针自手中挥出。我早就见过小绿认穴之术奇准,这顺手金针更是不在话下,只听得“唉哟”声四起,早有灰衣杀手中针倒地。便是斩商这样的高手,也要被阻上一阻。
     而这样短的时间,足够小绿将我和商少长拉上黑马马背。
     我只觉得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知怎地就上了马背,商少长在我身后一手环住我腰,一手紧握马缰,小绿如一片绿叶般轻轻扶住他肩。三人俱在马上,黑马丝毫不觉沉重,四蹄连扬带起一溜烟尘,三人一马,居然硬是冲了出去!
     远处传来女子尖声喝骂声与众人奔跑声,但随着黑马四蹄越奔越快,这些声音渐渐同黑马扬起的沙尘融在一起,再也听不见了。
     这就是逃命?!
     黑马奔跑带起的风如刀般割着我的喉咙与脸颊,没想到在这夏日里,还有这样冰冷的劲风!我坐在马背的最前面,头几乎都埋进了黑马的鬃毛里,只觉口中要冒出火一般。我不知黑马要跑向哪里,只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们离危险却又少了一分。耳边听得小绿喊道:“少长哥哥,再坚持些!”我一咬牙,将口中欲出的血腥意又压了下去,任黑马冲进官道,直顺西跑了下去。
     天色将晚,黑马脚步放缓,却是带我们到了一个人烟渐多的镇中,不是经过的冷冷清清的景象了。二女一男共乘一马,走到哪里都是太过惊世骇俗,但这一路行来别说换洗衣物全然没有,我和商少长又俱是满身血污,却也顾不得了,幸好天已渐黑,街上几乎没有几个人影,只好勉强擦净脸,又尽量将身上灰尘泥土拍去,才算象个样子。商少长一路上被小绿在嘴中塞了丹药无数,虽已止住吐血,脸上仍无一丝血色,苍白得可怕。下马时我和小绿一人一边将他搀扶时,只觉得他全身冰冷无比,身子都在微微颤抖。这个曾经名扬天下、无坚不摧的杀手,现在居然虚弱得象个四五岁的小孩子。
     而他从下马到客栈中躺下,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客栈很小,很破,但也很安静,很安全。
     至少现在对我们来说,是最安全的。
     我轻轻为商少长盖好被子,回头对小绿小声道:“商少长他……没有事罢……”
     小绿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躺在床上,已沉沉睡去的商少长,摇摇头道:“少长哥哥他……”
     我心猛地一惊,抓住小绿衣袖道:“怎么?!
     小绿将食指放在唇边,向我轻晃几下,右手倏地一扬,一根细长金针已颤巍巍扎在商少长身上。我惊叫道:“你――”,指着小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小绿面容肃然,缓缓道:“白姐姐,你放心,我只是让少长哥哥睡得沉些,听不到我们说话罢了。”小绿一改炎凉谷时的天真稚气,此时面沉如水,象变了个人一般,她一字一句道:“少长哥哥比我大了十余岁,小时就随爹爹练武,大了又在江湖四处历练――他的武功不敢说真如江湖所言‘但有先后无少长’,却也是难逢敌手了,今天他如此疲累不堪,大失元气,我也是第一次见……白衣姐姐,少长哥哥一半内力,可是给了你罢?”
     我身子猛地一震,直觉心中甚是沉重,慢慢点了点头。不要说小绿医术天下无双,只让她手指一搭,又有什么断不出来?我身上有商少长一半内力,却是不争之实。我慢慢道:“不错……只不过,他……他将内力给的,却是我这个没用之人,害得他……害得他……”双眉紧颦,见商少长苍白虚弱的面容,心中又是一颤,话也说不下去了。
     小绿伸手轻轻抱住我,低声道:“白衣姐姐不要伤心,少长哥哥并没有受什么重伤。你看他如此乏力,只是一番鏖战之下脱力罢了。只要随我回炎凉谷好好调理三月,我包还你一个好好的少长哥哥就是!”说罢小绿吐了吐舌头,笑道:“白衣姐姐,叫你姐姐太也没趣――”说着说着在我怀中轻轻一笑,道:“什么时候,你会做小绿的嫂子才好……”
     “你……”我脸不由自主一红,想说点什么驳回小绿言语,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反而回头向商少长瞟了一眼,头慢慢低了下去。
     小绿笑道:“哟,头一次见到白衣姐姐脸红红的,许是同意了?”
     我脸又是一红,却道:“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那个叫兰夜的女人一心想除去我,现在不知算不算逃出她掌控,被人追杀的味道可真是不好受,我们要想个办法才是。”
     小绿叹了口气,道:“逃得一时是一时,唯今之计,也只好等少长哥哥好些才成,我倒带了些防身药粉,希望派得上用场才好,我们所处之地还有几十里就到绛州,绛州城离炎凉谷不远,到了炎凉谷,就会安全些。”
     我点点头,却也一时想不出再好的法子,和小绿在地上铺好被褥,两人便在地上休息。要说两个年轻女子和一个男子一屋而卧,实是有伤风化之极,只不过小绿拿出大笔银子给掌柜的做封口费,又兼道三人中一个虚弱不堪,一个不能自保,只余一个武林“高手”。还是睡在一起安全不少。我和小绿和衣而卧,听着窗外虫鸣不已,再兼疲累不堪,不多时,早已沉沉睡去。
     不知不觉,在这客栈中已停了七八天。商少长第二天便已醒了,精神恢复了些,但却言语甚少,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和我也是不言不语。小绿为他通针过脉时更不让我在旁观看,和往时简直判若两人。我大奇之下询问小绿,她却不是支支唔唔蒙混过去,就是干脆一问三不知,我满头雾水下,更是不知所措,但知商少长身体恢复很快,一颗悬起的心也渐渐落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小绿出去买东西去了,待她回来一定要问她,何时离开这个小客栈,好快些回炎凉谷,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要被兰夜的杀手发现,可不是好玩的。
     正沉思间,忽听楼下一阵喧哗吵嚷,不知是为了何事。突然轰地一声大响,不知是谁踢翻了桌子,“哗啦啦”杯盘声碎成一片。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响起:“宁王大驾大此,要亲自搜查朝廷钦犯,你们这些刁民竟敢惊扰,是不要脑袋了不成!”
     我脸一下子变得如同白纸,手中把玩的茶蛊“砰”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宁王!
     宁王赵晟!

     第三十二章 欺骗

     宁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门外的嘈杂声和吵闹声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不见,我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我正辅助云逸扬重整归云庄之际,那时自己黑衣蒙面,意气纷发,白衣卿相之名传遍江南江北。归云庄地处山西,不但是交通要道,亦是军事重镇,商业在当时已是发达。宁王赵晟镇守山西,人虽贵为王胄,却最爱与文人雅士,三教九流往来,行止不但全脱浮夸习气,且豪爽结交之名也在山西无人不知。由于归云庄崛起实在太快,而且我行事向来被传以神秘莫测之名,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成了宁王的座上客。由于我当时一心要隐瞒女儿身份,才不得不在宁王面前除去面纱,在自己一张脸上七涂八画,变成一个丑八怪,才算逃过一劫。当时这件事在我心中小得不能再小,但偏偏商少长一刀劈去面纱之后,我是女子的消息刹时传遍天下。如若骗了天下人也就罢了,但偏偏我当面骗过了宁王!
     宁王不是普通百姓,他的身份是尊贵的王爷!
     而我犯的是诓上的大罪!
     如果我当时不是那样锋芒必落,如果我来到宋代会做个平平凡凡的女人,如果当时我推托掉宁王召见……如果我当时没有见到商少长,――是不是一切都与现在不同了呢?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不时伴随着重重踢门声与叫骂声,夹杂着几句“这个人见过没有”的询问,将我从回忆中惊醒。此刻小绿出去买吃食未归,屋里只余我和商少长二人,我冲到商少长床前,急道:“商少长,我不知道宁王在查什么钦犯,可我们――我们――”我脸一红,却说不下去。我们还不是夫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弄不好是要被说着有碍风化,还是要被见官,尤其我更怕的是,宁王可能会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虽然宁王只见过一次我的真面貌,还是见过自己极为不堪的一面,能认出我的可能几乎没有,我还是要避免万一的可能。
     商少长见我不言不语,轻轻点头道:“好,我知道。”说罢起身走到窗前,他在这里养精蓄锐,气色已恢复不少,一脚迈上窗台,便欲从窗子翻上房顶,又回头道:“你,可要小心些。”
     我轻轻一笑,见他言语之中,仍是掩抑不住的关切之情。挥挥手道:“你放心好了。”眼见商少长一翻一纵,已消失在我面前。我转身向门走去,顺便看看门外情况如何――我推开门,霎时脸色大变!
     眼前身着素色锦袍,头戴紫金冠的男子,不是宁王是谁?
     宁王面沉如水,一扫我初见他时的风流儒雅,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极压迫人的气息!锐利的眼睛盯住我上下打量,却没发出半句言语。象是要从我身上看出什么。我强抑住快要从胸口跳出的心脏,尽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走上前肃容为礼:“民女伊白叩见宁王千岁,千千岁!”
     我说完这短短两句,心已是吊到了嗓子眼,为了不让别人得知我行踪,在住店时我用的名字是“伊白”,即把我名字白衣二字掉了顺序。虽不知道宁王亲查钦犯是何许人,但能在这里见到宁王,已是大出我意料之外!
     宁王轻哼一声,眼睛又在我身上扫视一会,方开口道:“哦……没想到一个小小女子,也居然知道本王。”
     我不由大惊!我与宁王交识以来,却从没发现他竟精明至此!自己话中便犯了一个大错误――既然我是民女伊白,又怎会识得谁是宁王!
     我连忙又拜道:“民女有罪!民女一介百姓,怎会识得王爷,只因在房中听得门外称王爷千岁来此捉拿钦犯,又见王爷龙彰凤表,非一般小民可比,民女才斗胆相称,望王爷恕了民女妄言之罪。”
     宁王淡淡道:“你何罪之有……你一个寻常女子,居然头脑如此清楚,也甚是难得啊……”又瞥了我一眼,道:“你可知本王为何要亲自来捉这个钦犯么?”
     我小心答道:“王爷行踪如龙,又岂是民女凡妇能得知?”
     宁王一字一句道:“只因我要抓的人,是一个和你一样聪明无比的女人――”宁王三根手指搭在胡须上轻轻梳弄,缓缓道:“本王待这个女人推心置腹,可说无话不谈,却没想到她居然恃宠而骄,蒙骗本王眼睛!本王又怎能放过她?”
     我脸色不由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宁王刚才一番话大有深意――难道……难道……只听宁王右手重重拍在桌上,大喝道:“白衣!你居然在本王面前还敢欺瞒本王,你是多大的胆子!”
     “砰”地一声重响,我听在耳中不啻一个响雷!双腿一软,人慢慢坐在地上。
     宁王他――居然认出了我的身份?!
     不会!绝对不会!他从来没见过我变成女儿身的样子!
     我张口道:“王……王爷……你许是……许是……”口连张几次,那“认错人罢”四字,终是吐不出来。眼见宁王慢慢踱到我身边,俯下身来伸手抬起我脸,缓缓道:“原来江南江北大名远播,就在本王治下的归云庄总管,人称白衣卿相的白衣,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还将本王傻傻骗在鼓里……你当本王是三岁孩童不成!”宁王手上突然加劲,几乎要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喝道:“你居然还敢狡辩!若不是有人报信,我还是找不到你。你可知欺瞒本王是多大的罪名!如今,你就和本王走一趟罢。”说罢手一松,将我扔回地上。
     谎言就是谎言,说出口后,怎么也不会变成真的。
     我是女子的谎言,终究怎样都会被人拆穿。
     我轻轻叹口气,躬身道:“白衣就随王爷走,任凭王爷处治罢了。”伸手自桌上拿起自己的小小包袱,风先生送的焦尾琴已在逃命时遗在兰夜手中,包袱里除了小绿送的玉盒别无长物,琚雪还在袖中。我眼睛向窗格瞟了一眼,沉声道:“王爷,请。”
     我抄起手站在窗前,目光停留在窗外晚风中不住摇曳的垂柳。一线清溪潺潺自假山后流出,被夕阳映成点点金黄,归鸟一两声娇弱的昵喃,划破空气中静静的沉寂――我的影子被夕阳拖出一道长长的黑边,几乎也要与这傍晚的美影融为一体。
     “这窗外的景色就如此吸引你?”宁王站在我身后,道:“你已经一动不动快两个时辰。”
     我身子轻轻一动,轻道:“是么……原来时间居然过得这样快……”慢慢回过头来,笑道:“王爷,白衣在想一件事情。”
     宁王道:“哦?”
     我微微一笑,伸手拉了拉身上上好的黑丝绉纱,上前施礼道:“白衣只是在想,王爷将白衣带回王府,似乎并没有给白衣钦犯的待遇。”
     宁王扬眉道:“那依你所言,你宁愿去潮湿黑暗的监牢,也不愿留在本王身边么?”
     我慢慢道:“白衣自知欺骗了王爷,虽说当时迫不得已,但罪过委实不小。王爷要让白衣认罪,白衣自然罪无可恕!”我停了一停,抬眼道:“白衣该认的罪,白衣自然一人承担,但白衣一事不明,就是白衣为何成了钦犯,又为何白衣现在会在王爷府中!”我上前一步,朗声道:“白衣虽一介女子,但也稍习我朝刑统:王爷虽贵为王胄,但也无权自定钦犯。白衣不知王爷以抓拿钦犯之名将白衣带回,行抓拿之名,用软禁之实,却又是为何?”
     宁王抬眼,不怒反笑道:“那你是怀疑本王么?”
     我面无表情,道:“白衣乃一介小民,又有罪在先,岂敢怀疑王爷?”
     宁王缓缓起身,与我并肩而立,慢慢道:“白衣卿相……白衣卿相……一年前,本王整理山西织务之际,才发现山西织业,突然出现了个归云庄,归云庄中,又出现了个人称神眼无双的白衣卿相……所以本王爱才心切,才要与这个人人称扬的奇才结识,却没有想到,你居然――”宁王转身,眼神缓缓向我射来,说不出是欣喜,亦或怅然。
     我心微微一颤,见宁王娓娓而谈,神色和缓,不由心生歉意,低头道:“王爷……我……”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宁王轻轻摆手,道:“你当那天掀下面纱后,本王就没有怀疑你么?这样一个经商奇才,怎能不为我所用?我派探子到处调查你的来历,但便是最高明的探子,也只能探出你在一年前神秘地出现在归云庄,出现在归云庄前你在哪里?是哪里人?却怎么也查你不出。仿佛在一年前,你从空气中出现在绛州……白衣啊白衣,你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连本王也查不出你的身份;你女扮男装,几乎所有见过你行止的人都被你骗过;你长袖善舞,短短一年间就控制了山西织业;又传你逃出归云庄,和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浪迹江湖……你――你让本王拿你如何是好?!”
     我见宁王连叹几声,便转过头不再说话。刚才一番话听在耳中,实是推心置腹,我心一软,叹道:“王爷,你何苦为白衣如此费心。白衣只是一个普通女子,为了生存,才不得不女扮男装,出此下策。蝼蚁尚且偷生,白衣所作,唯苟且偷生而已。”
     宁王摇首,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慢慢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自你传言被商少长掳去,且闻名天下的白衣,居然是个年轻女子。本王得知这个消息后,实是又惊又怒,发誓一定亲自将你抓回。可――”宁王上前一步,声音提高了几分:“可在那个小客栈见到你,本王却是没有想到,你即使回复女儿装,却依然处变不惊,依然举手投足卓然淡定。所以……本王改了主意!”他的一只手突然抚上我的脸,轻轻道:“本王想留下你……把变成女人的白衣留在本王身边。”
     宁王的手异常白嫩,手指上还带着一枚绿玉板指。
     他绣着方胜的袖口,隐隐透出淡淡的薰香气息。
     我抬起头,目光慢慢变得清冷:“不知王爷是想将身为女人的白衣留在身边,还是想留下白衣,做王爷的女人?”
     宁王一怔,笑道:“这有什么不同么?”
     我道:“有不同,有很大的不同。”我看着宁王,道:“如果王爷想让白衣留在身边,为王爷出力,白衣自当义不容辞,但若王爷想让白衣做王爷的女人……”我走到桌前,拿起一方小小玉石镇纸,突然问道:“王爷喜好玉器,如这样的收藏已经很多罢。”
     宁王点头道:“不错,本王最喜爱收藏美玉,府中如这样的质地,自然已有不少。”
     我手指轻轻划过玉石光润的表面,轻轻道:“王爷……您府中如美玉般的女子,想来一定也有不少罢……因为见惯了美玉的细腻,所以才会对石块偶尔也会产生新奇,白衣只是经不起琢磨的石块,即使留在王府中,也只是王爷收藏中一块最不起眼的了……”我面前宁王,深深施礼道:“王爷,白衣生平最喜爱的便是自由,充其量也只能偏安于归云庄一隅,做个山野小民,就此终老。王爷何不放了白衣,就让白衣与王爷相知于江湖,白衣必感激王爷大德!”
     宁王看我许久,一言不发,突然一拂袖,大步走出屋外。

     结巾带,长相思。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思念”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使人忘了时间,忘了空间,忘了身在何处,所能记起的,只有你思念的那个人的一言一笑,点点滴滴……它甚至使你分不清何时是虚幻的,何时是真实的。
     “商……”我慢慢伸回推开窗子的手,窗外不时传来树叶间沙沙的轻响,夹杂着一两声焦躁的蝉鸣,在静寂中听起来居然格外响亮。
     原来……我又听错了……
     我端起桌边已冷却的茶水,送到嘴边啜饮一口,缓缓送下。每天无时无刻的思念几乎成了一种煎熬,也成了我心脏的严重负担。我自少时起便有轻微心疾,但那时年纪尚轻,又兼自己少年老成,秉持“少欲”的观念,对什么都欲求极少。可自遇见商少长之后,脑子中突然不由自主地想到他身上,就好比一个空空的阁楼,一下子塞进许多货物一般。就算自己如何调节心绪,却怎样也回不到原来那样清静淡然的日子。
     十天了……宁王依然不想放我……
     我住的地方是宁王府中最安静的一处,为了不让声音吵到我,宁王下令除了两个服侍我的侍女,所有人等未经通传,不得踏进我的住所一步。但在住所方圆三里以外,全都驻满了王府士兵。别人确实不能踏入这里,可我也出不去宁王府,再加上宁王以归云庄为要挟,使我时时不敢贸然行动。
     袖中触到一个冰凉滑润的东西,琚雪。
     可我知道,现在自己要想象上一次那样使出琚雪,几乎是不可能。
     上次虽然一击成功,但过后全身却如散架一般力气全无,这柄琚雪绝对不是一般的玉石做成,好似能吸收人的精气一般!当我发出那一剑时,我清清楚楚地感到,琚雪中似有什么东西复活――那一剑挥出,我几乎控制不住那种桀骜不驯的力量,这种力量差点要让剑脱手而出,顺着那一带雪光直冲天际!
     风大先生给我的,到底是一柄什么剑?!
     门外传来侍女轻柔的声音:“小姐,该用晚饭了。”
     我挥了挥手,道:“不用了,你端下去罢。”若在平时,这个训练有素的侍女早就应声而退,今天却不知为何,她却不退反进,“吱啦――”一声,推门而入。
     我皱眉道:“我说过了,今天不用晚饭,你怎么――”一边说,一边自然回转身来,正对上那“侍女”天真清新的笑容,甜甜道:“白姐姐――”
     我又惊又喜,能这样叫我“白姐姐”的人,除了小绿还能有谁!确定门外无人后,我连忙将她拉进门来,将门关好,我拉住她手,喜道:“你――你是怎样进来的?那个小丫环呢,你怎么穿得她的衣服?”
     小绿一身侍女打扮,头挽双鬟,身着碎花布裙,更有一番玲珑风味。冲我做了个鬼脸,道:“姐姐放心好了,我只不过让她睡上一会,便借了她的衣裙来见姐姐,姐姐你看,我这样打扮好看么?”
     我轻轻一笑,道:“见我做什么?”
     小绿未听出我话中异样,笑道:“自然是给姐姐送药来,此时正当七月,虽是夏季,但心疾最易发作,我给白姐姐配的药许是在兰夜那里丢了,所以我今天来,就是给姐姐送新配好的丹药。”
     我淡淡道:“是么……我住在这王府中,几乎忘了晨晕,忘了时令,也忘了自己的病了……”
     小绿见我面容平静如水,表情无喜无怒,不由收了笑容,嗫嗫道:“姐姐……你怎地这样不快乐……这里至少比我们狼狈逃命时要好,不是么?”
     我缓缓道:“不错,这里风平浪静,要说绛州城最安全之处,莫过于宁王府。我留在这里,确实不用再受奔波之苦,但是,我生性自由惯了,怎能受得了这样华丽的囚笼……我留在这里,没有一天感到快乐过。但是,这都比不上――”我猛地回头,一双眸子精光大射,直望向小绿惊慌失措的脸:“这都比不上,我最信任的人对我的出卖!”
     小绿大惊之下,连连后退几步,道:“白姐姐,不是――”
     “不是么?!”我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如果不是,宁王如何能找到我们所在?如果不是,为何那天搜查你却不在房内?我曾试探过宁王几次,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到那样偏僻的小店搜查过,如果没有人告密,他又怎能得到我的消息?我在绛州城内,能认出我的没有几人,何况我改服绛衣后,能认出我的更是少之又少,如他一个没见过我真面目的人,又怎能认出我就是白衣?搜查当天商少长与我同在一屋,只有你能借买菜之名,出去告诉我的行踪,更能把房间号也告诉他,让他一抓得手,是不是?”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变得异常严厉冰冷。看着小绿眼泪就在眼圈里转,小小的身子已退到墙角,不由心肠一软,声音柔了几分,道:“你为何……要将我行踪告诉宁王……你怎能……怎能――”叹了一口气,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绿连连摇头道:“白姐姐,不是这样……不是这样……”说话中已带着哭音,随着她连连摇头,泪水自眼中甩落,甚是楚楚可怜。我叹道:“小绿,你怎能……”刚要走上前去,忽听得耳边一人道:“不要逼问她了,是我让她去的。”
     屋中如一阵轻风吹过,突然多了一个人。
     商少长。
     他的黑发齐齐梳在脑后,一袭青衫穿在身上一尘不染。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个我朝思暮想的男人,依然是我初见他时的打扮。但他的脸上,却没了那种如阳光般灿烂温暖的笑容。
     我不见那种笑容,已经好久好久了。
     现在他全身上下,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冰冷。商少长就站在我面前,我却觉得我们中间隔得很远很远――远得我几乎看不清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样冰冷无情的字句,是从他嘴里吐出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小绿去告密……”我听见了自己的说话声,这几乎不象我自己发出的声音!这声音听到自己耳中,居然也是颤抖的,冰冷的。
     商少长转过身来,对已是泪流满面的小绿道:“你先出去罢。”眼见小绿消失在门外,商少长缓缓道:“因为,在宁王这里,你是最安全的。”他望着我紧张慌乱的眼眸,一字一句道:“还有,我不想让你给我带来麻烦。”
     “你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我……”我睁大了眼睛,努力想看清眼前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这几个字,就如一把重锤般,狠狠地击打在我的心上!似乎有那么一会,我的舌头和我的心,都不知飞向了何处――这就是那个亲切地叫我“小衣衣”的人说出的话么?
     这就是那个肯为我不顾生死的男人说出的话么?
     “不错――”商少长看着我,一双黑眸如黑夜中最深的潭水,“我将你送到梅谷三绝处,就是想让你能够保护自己,可是你的结果,却让我非常失望!”商少长缓缓道:“因为你太任性,又太天真,才跑到这个本不属于你的江湖中。”
     “所以,你根本就不是一个江湖人!”
     我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心头如压了一块大石,沉沉地喘不过气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做江湖人,难道,我们就不能在归云庄中,安静地生活么?为什么却要跑到那个江湖中去?”
     商少长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却又稍瞬即逝:“你太天真了,我是一个浪子,浪子从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所以――”商少长定定道:“我不会为你留下,也没有什么,能让我留下。”
     我紧紧抓住衣襟,商少长这一席话说来,直觉得自己如入冰窟!我颤声道:“你今天来,就是对我说这一番话么?就是觉得,我给你带来了麻烦?”
     商少长面无表情,淡淡道:“不错。”
     “做为一个杀手,我从来不需要不必要的负担。”
     听得这番话,我不由天旋地转!身子摇摇欲坠,砰地一声,原是自己的小腿重重碰在桌脚上,却浑不觉疼痛,我嘴唇不住颤抖,好半天才轻轻道:“……不对……不对!你说谎!”我抬起头,大声道:“你说我是你的负担,为什么你三番五次救我!在兰夜处,你宁愿自己陷于险境,也不愿伤害于我,拼着性命也要将我救出,这难道都是你骗我不成?!――”我突然身子一僵,惊道:“销魂……销魂……你的销魂之毒,却是如何解的?”
     商少长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之后,走到我面前,伸手抬起我下颌,慢慢道:“小姑娘……你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吗?我根本就没中销魂之毒!”
     我眼睛圆睁,死死地盯着商少长,心中隐隐觉得,他似乎要说出一个大秘密来,商少长道:“我武功如此之高,怎能中那种毒药。只不过――”
     我面容不住抽动,咬牙道:“只不过什么?”
     商少长道:“只不过,我便可以借中毒之机,更加地亲近于你――”他拇指在我脸上滑过,低声道:“你天天都和我在一起,可有想过,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他轻轻笑道:“在那里的感觉,与你肌肤相亲,才是真的销魂……”
     你莫要忘了我,丢下我,不理我,你莫要辜负我,弃了我,不要我……
     我不会忘了你,丢下你,不理你,我不会辜负你,弃了你,不要你。
     我是会永永远远地疼着你,宠着你,爱着你。……
     你可要想着我,喜欢我,保护我,也不许你打我,骂我,欺负我,更不许骗我!
     我不会打你,骂你,欺负你,却会好好地疼你,喜欢你,宠着你。让你快乐平安,不会再有不开心的事缠着你……
     这些……这些都是你说过的话……你亲口说过的话……你如何就忘了?!
     你说过……不会打我,骂我,欺负我……却要好好地疼我,喜欢我,宠着我……
     而今天,你为何又这样伤了我?
     我慢慢抬头,轻声道:“……商少长,以前你说过的,难道全是骗我的么……”
     好似过了许久,才听得商少长缓缓道:“……我没有骗你,可是……”
     “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商少长脸上。
     我全身都在颤抖,甚至声音都在颤抖,我只听得自己的牙齿“咯咯”直响,然后就听见自己用一种很可怕的声调说:
     “你给我滚!我白衣永远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商少长,象疯了一般跑出门外。
       

     第三十三章 碎玉一剑

     ……我不会打你,骂你,欺负你,却会好好地疼你,喜欢你,宠着你。让你快乐平安,不会再有不开心的事缠着你……
     你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我能感觉到――你的欢喜,你的伤心,我都能感觉到……
     我不会为你留下,也没有什么,能让我留下!
     ……我想这样抱着你,一辈子……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脑子中不住飞速闪过无数话语,几乎要将我逼向深渊!
     衣衣,衣衣――你是麻烦――小衣衣――你太天真了――衣衣啊――你太任性――
     不要说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说了!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砰”地一声传来,原是自己的身子重重撞上一棵古松。
     我双手用力捂住头,十指都陷入头发中,喉咙里传出一声好似野兽般痛苦的呜咽――
     我的嘴里尝到了咸咸的味道,是血!我自己的血!
     我根本流不出泪来。
     沾着草叶与泥土的衣服,凌乱不堪的裙带,披散在四周的头发,苍白得可怕的脸颊,嘶哑的喉咙……
     以前,我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己这样狼狈不堪。
     但现在,在我的心中,充斥的全都是悲愤与抑制不住的恨意!――
     只要再过一刻,我恐怕就会杀了他!
     杀了这个我曾经深爱的男人。
     原来爱与恨之间的界限,却是如此之淡。
     原来由爱中生的恨,却要比爱重上千倍万倍!
     沙沙……沙沙……
     是脚步!
     脚步踏在草地上的声音。
     我手反射般地伸进袖中,握住了冰冷的琚雪。
     但只有一瞬,我的手轻轻松开――
     是敌也好,友也好,都与我无关了罢……
     一阵熟悉的甜香传入鼻孔,将我疲累的身体缓缓包围。我的意识也随着这甜香的涌入而渐渐涣散。脑子里闪过最后一个词:
     “沉梦……”
     痛苦么?
     你现在感到痛苦么?
     看到你深爱的男人这样对你,你一定生不如死。
     你一定想杀了他,让他永远消失于你的视线。
     天下的臭男人,都是这样让女人痛苦……
     这就是,我的报复……

     睡得可好么?……
     我脑中混混噩噩,只觉自己突然被一盆凉水从头至脚泼了下来,将我从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的空白中拉出。“咳咳咳――”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慢慢睁开不知闭了多久的眼睛,低声道:“兰夜……”
     只听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娇笑声道:“没想到你昏迷时,居然也能认出我。”
     我感到自己的头似有千斤重,身体也几乎不能动弹。我轻轻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眼睛向四处看去,才发现自己竟在一处庭院中的空地中,身子软软斜倚在一张雕花木椅上。而眼前,就是那个颠倒众生的魔女。
     雪白的肌肤,鲜红的衣裙,乌黑的长发。
     数日不见,她似乎比我初见她时更美,更艳,更显出妙相无边的诱惑与吸引!
     除了左脸上,那一道细长的疤痕。
     我慢慢抬眼,轻声道:“没想到,你居然能自如进出王府。”
     兰夜变幻万方的眼眸停在我身上,突然发出一串大笑,她笑得前仰后合,连头发都顺着她大笑飘动,如一绺绺舞动的毒蛇,五指不住屈伸,指甲上的蒄丹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红光。这笑声听在耳中,即使在七月,我仍感到一阵阵刺骨的凉意袭上身来――
     得意,兴奋,快意,报复,怨恨………
     这个女人的笑声中,居然有如此强烈的怨恨之意!
     兰夜终于止住笑声,身形一晃,已站在我面前,咬牙道:“就算你藏在天边,我也能将你带出来――”兰夜眯起眼,右手雪白无瑕的手指轻轻在脸上抚动,柔声道:“你可知你这一剑的滋味,让我有多么难过?你可知你这一剑,将我艳绝天下的妙相消失不在?你可知――
     ”兰夜突然伸手,五根长长的指甲搭在我脸上,声音怨毒无比:“我兰夜发誓,要将天下地上,最毒辣痛苦的手段,都要让你品尝!”
     我面无表情,淡淡道:“你要报我划伤你脸颊之仇,为什么还不动手?”
     兰夜闻言突然一怔,慢慢松开手,嘴角现出一丝得意的微笑,在我脸上轻拍几下,缓缓道:“原来,名扬天下的白衣卿相,终于爱上了男人,是不是?”
     “你终于爱上了那个为人不齿的杀手,是不是?”
     “可最后,他也终于抛弃了你,是不是?”
     兰夜仰天大笑,笑声刺耳无比,她充满恶毒与诅咒的声音却穿透这笑声,一句句地直刺进我耳中:“你终于还是爱上了他,那个注定一生痛苦孤单,也会给别人带来痛苦孤单的男人!”
     “住口!”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喝出声,身子刚要站起,双腿却不由自主一软,又重重落在木椅上。我怒道:“你――”
     兰夜咯咯娇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甜美诱惑:“你应该感谢我才对,这沉梦你只要再多吸入一分,你可能就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兰夜十指互错,慢慢道:“就在刚才我还在想,我如何亲手一点一点,将你的肉都挖下来,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气愤――可现在,我要改主意了……”兰夜突地一笑,恶毒之色消失不见,代之以异常的得意和兴奋:
     “我要让你尝到,人间真正的痛苦!”
     痛苦么?
     孤单么?
     还有什么,比失去心爱的人更痛苦?
     还有什么,比形同陌路的情侣更孤单?
     我双眼空洞地望向前方,淡然道:“最痛苦……你一直希望我离开商少长,才一直要杀我而后快,现在我离开了他,这是不是你期望的结果了?”
     兰夜慢慢笑道:“当然不是……你这样一点点的感受,又怎能算得上人世中真正的痛苦!”她缓缓转身,幽幽道:“人间最痛苦的,是你喜欢的人,偏偏不能在你身边,你只有看着他欢笑快乐,可你却只能看着他的欢笑,如刀子一点点割自己的肉一般!”她突然转身,咬牙恨道:“这才是痛苦!真正的痛苦!”
     我冷冷道:“这就是你所谓的痛苦么,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嫉妒。”我抬了抬手指,沉声道:“你对我的师父,就是这样的痛苦罢。”
     兰夜脸色大变,雪白的脸庞突然变得铁青。
     我看着她,脸上一如止水。
     可我却觉得,自己背后已经被汗浸湿。
     我现在的力气只能够勉强抬起手臂,连站起都不能。
     “嫉妒又怎么样!为什么我不能在他身边?”兰夜突然抓起我的衣领,将我整个人从椅上提了起来,尖声道:“他宁愿喜欢一个有夫之妇,也不愿意喜欢我!我有什么不好!我不是比她美上千倍万倍!”
     “咚”地一声,我被眼前这个被嫉妒烧红了眼的女人重重扔回椅子上。
     刚才却是如我所愿,我终于站起来一次。
     可站起来的后果,却是全身如散了架一般疼痛不已。
     “他只是喜欢那个女人!那个最下贱,最丑陋的女人!”
     “他只是愿意静静地看着她,用最温柔的声音称她:丝儿,丝儿。”
     “即使他心中的丝儿,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
     我脑中思绪不断闪动,自从我从兰夜口中得知风大先生本名以来,心中总是觉得似忘了什么东西一般,隐隐觉得已有了答案,但觉得总是差了什么――
     一直盘旋在我脑中的,是一幅画,挂在炎凉谷中的画。
     画上一男一女,女的清丽,男的英武。
     画下落款处写有两个小字:少翌。
     我有丝长长,丝似洞庭波,君有意连连,意如长江水……
     我突然大惊失色,脱口道:“丝儿……是商少长的……商少长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却是几乎自己都不相信这个推断!
     兰夜看着我,嘴角慢慢现出一丝笑容,道:“果然是白衣卿相……”兰夜笑容越来越大,缓缓道:“你猜的不错,商少长,便是那个贱人的儿子!”
     兰夜笑容越来越大,道:“你可知对一个女人来说,最痛苦的是什么?”她见我不言不语,便自己回答道:“最痛苦的,莫过于失去最心爱的人!”
     “于是,我便设计了这样一场好戏。”
     “那个女人的丈夫,是个在江湖上默默无名的杀手。但是,任何一个杀手,都是江湖正道狙杀的对象,杀手就是杀手,永远不能生活在阳光下。”
     “于是,我安排了这样一场狙杀。”
     “我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对可怜的鸳鸯一边在刀光和鲜血下逃亡,一边还要让他们的贱种活下去。”
     “我看着那个女人抱着她心爱的人不住哭泣,哈哈哈哈―――这一刻我从未这样快乐过!你知道么,这个女人枉称神医无双,却医不好她的爱人,她的脸上,手上,沾满的都是她男人的鲜血!”
     “生不如死!这才是我给这个贱女人的最大的礼物!”
     我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个美丽到极至的女人面容扭动,嘴里不住说着污言秽语,这些世上最污秽不堪的词句从一个这样的女人嘴里说出,真有说不出的诡异。
     “咳咳――”我轻咳几声,勉强抬手捂住嘴唇,慢慢道:“可是,你自己真觉得快乐么,即使如此,你也没有得到风大先生。”
     兰夜冰冷的眸子在我脸上扫过,居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没错,即使这样,我终也没有得到他,看着他咬牙忍受‘销魂’之苦,我的心又何尝不痛!”
     此时正当清晨,微风轻轻拂过,这个庭院在阳光中越发清晰。如果此人有人看到,必然是一幅再奇怪不过的景象:两个女人在庭院中谈天,一个静静坐在木椅上,一个伫立在院中――
     有谁知道,她们现在谈的,却是人间最痛苦,最无奈的情感。
     我坐在椅上,自己保持这个直挺挺的姿势已经至少有一个时辰。
     我仍是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这个最可怕,也是最美丽的女人。
     最可怕的女人,往往比最可怕的男人更可怕。
     我抬头,淡淡道:“那么,你又是怎样对付商少长的?”
     “商少长……”兰夜喃喃自语,她的声音甜美无比,如最香醇的毒药:
     “这个不可捉摸的男人,一定伤透了你的心罢。”
     兰夜眼波流转,笑道:“我怎么舍得对付他,他原在我手下做事时,做的是又快又好呢。”
     我惊道:“你说什么?!”我大惊失色,明明知道现在兰夜不可能蒙骗于我,但自她口中说出,还是惊讶无比,我虽知商少长就是杀手,但却不知道,商少长居然是温柔的杀手!
     兰夜轻轻点头,道:“他的刀,是我见过最快的刀,也是最美丽的刀。就象他的人一般,清新自然得不可捉摸,却给人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想抓住他,却怎么也抓不住。”兰夜眼神一黯,道:“可能没有女人,能真正抓住他的心。”
     我胸中不由一痛,口中连咳几声,脸上好似又苍白得几分。
     兰夜突然大笑,笑声刺耳无比,大声道:“可是我却无比恨他!他长得居然那么象那个贱人!那眉毛,那眼睛,那鼻子――所以,我对他设了天下地下,最毒辣无比的诅咒!”
     “我要诅咒这个背负我恨意的男人,一辈子都要生活在孤单痛苦中!”
     “我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他身边最爱的人,一定都会离他而去!”
     “他深爱的亲人,他深爱的女人……都会离开他!他只能如一只最卑微不堪的老鼠般,不能活在阳光下!”
     “这,就是我给他,这个号称天下第一杀手的命运!”
     兰夜哈哈大笑,望着如木雕一般坐在木椅上的我,喃喃道:“知道么?小妹妹,这个诅咒的威力,马上就要在你身上应验了。”她走到一张石台前,伸手将台上黑绒木掀起,露出布下一张古琴。笑道:“月儿的搜魂曲居然未能搜你之魂,那么,只有劳烦我亲自动手杀你了,这搜魂曲经我之手弹来,再用上你师父最爱的焦尾琴,必然增色不少。”兰夜美丽的面容由于不住扭曲,变得狰狞无比,道:
     “莫要恨我,要恨,你就恨那个又笨又傻的商少长罢。”
     说罢,她涂满蔻丹的红色指甲,徐徐向琴弦按去――
     她的手指雪白修长,手背上无一丝一点瑕色。
     若说这双手是天下最美的手,似乎都不会过誉。
     但这双手带来的不仅仅是美丽,更多的是死亡。
     只要这手按在弦上,就又会带走一条人命。
     只要再沉一分,这手就会搭在弦上。
     突然这一瞬间,兰夜眼前出现了另一只手。
     一只并不那么美丽,不洁白,更不修长的手。
     这只手还在空中,却好似在弹琴一般。一勾一挑,简简单单几个动作,就使得这只本来很平常的手,突然变得仪态万方。
     这只手一点一转,轻轻架住兰夜正欲弹琴的手。
     这一瞬,她似乎听到了自己手指折断的声音。
     兰夜大惊之下,左手倏地向右挥出,裙下右腿前踢。
     那只手倏地松开。
     兰夜面容突然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象看见了鬼一眼指着我:“你――”
     我收回手,静静地站在离她不到二丈的草地上,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没兴趣听你讲故事了,这只能让我作呕。”
     我缓缓伸出右手,有什么东西在我手上一闪。
     我的声音变得异常冰冷,道:“因为你说到现在,已经让我有了一种,杀人的欲望。”
     兰夜大惊道:“你――你是如何站起来的――明明沉梦――”
     “明明你已让我吸入了‘沉梦’,是不是?”我现出一丝冰冷的笑容,缓缓道:“自从我见过你以来,你已经告诉了我很多以前我不知道的经验,可是我也要告诉你一点,就是――”
     “千万别轻视敌人!”
     我右手慢慢抬起,第一次在她面前,亮出手中不盈一尺的玉剑,琚雪。
     我道:“还有,就是千万别太相信自己的经验。”
     兰夜眼睛圆睁,道:“原来――我知道了,你不住咳嗽,原是――”
     我轻轻点头,道:“不错,我虽素来身体不好,但也不会咳嗽那样频繁,知道么?”
     兰夜叫道:“原来,你就是趁咳嗽时,指间已放了药丸入口!”
     我道:“你猜的不错,以后你若再害人时,千万不要再遇到象我这样的人,更千万不要给敌人留下后路。”
     兰夜面容不自觉地扭曲,恨道:“不错!如果我在当时再下那么一点点沉梦,你还焉有命在!”
     “后悔了么?”我唇边轻轻漾起一丝轻笑,道:“许是有一件事你是不知道的,就是――夏炎凉――”我缓缓道:“她是商少长的亲生妹妹。”
     兰夜大喊道:“你说什么!”
     我轻轻道:“夏炎凉的‘甘露’果是好用,只可惜……只剩下这样一丸了,不过,一丸也就够用了……”
     兰夜狠狠地看着我,咬牙道:“怪不得,秦楼月当时用了那许多‘沉梦’,却仍未制你于死!”
     我稍稍点头,道:“这就是你的最后一个错误,用重复的手段。但是――”我左手食指缓缓抹过剑身,右手平举,语气有说不出的清冷:“这可是你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兰夜突然脸上现出一抹柔媚的笑容,娇声道:“那么,你就这样容易原谅了那个负心人?想你如此性子,居然能容许这样一个男人对你始乱终弃么?”
     我面色一正,沉声道:“你错了。”
     “你最初便错了,你以为商少长抛弃我了么?”
     我牙齿用力咬住下唇,恨声道:“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丢下我,只不过,他是天下最笨最呆的大呆子罢了!”
     “他用计将我送到宁王处,只不过那里对我最安全。”
     “他故意用话来伤我的心,只是想让我离开他,而自己来面对你――‘温柔’的兰夜!”
     “他本来以为,这样就能使我脱离你的注意!”
     “只可惜,他一直都想错了!”
     兰夜抿嘴一笑,道:“真的么,他真是这样想的么?”声音似有还无,如含着最甜美的蜜糖般悠悠传来,听到耳中令人一阵眩晕。我只觉眼前忽地一片空白,脚下忙向后急退!未持剑的左手五指如扇向上轮去,只听得指间叮咚连声,甚是清脆。只觉背后一痛,原是向后掠时,身子重重撞上了一棵柳树!
     这一撞甚是疼痛,却也使我脑子瞬时清醒。只见兰夜已是金剑在手,白玉无瑕的手指轻轻在剑身叩击,笑道:“没想到,你居然会用风少翌的‘踏雪寻梅’!”兰夜眼波流转,腻声道:“如此说来,你应该杀我很容易才是,却为何这样辛苦呢”哎哟哟,连气也喘不匀了……以你现在的功力……只怕‘踏雪’这一等一的轻功,却只学会了一式半式罢。”
     我静静调匀呼吸,冷道:“那你为何不试试,看我到底学了多少?”
     兰夜脸色稍变,随即笑道:“别逞强了,小妹妹,你虽拔出剑来,却一直不敢进攻,一定是沉梦药效未尽,而且你用寻梅指将我从琴边赶开,也费了不少气力,否则,你为什么迟迟不用琚雪剑,却始终和我斗嘴?”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兰夜说的没错,在离开琼屑洞天时,风大先生只教了我一式琚雪剑,和一式“踏雪”的轻功。除此以外,就是风大先生教我弹琴的指上诸般变化,平时早已烂熟于心,却没想到今天一击成功,成了兰夜口中的什么“寻梅”指。
     三天的时间,我又能学得多少?
     我眼神一凝,道:“你这样说,岂不是也怕这柄琚雪剑?”
     兰夜眼神在我身扫来扫去,突地哈哈大笑,道:“小妹妹,你觉得这柄琚雪,便真地成了你的护身符么?”兰夜眼波不住流转,仿佛眼瞳中竟仿佛有七彩之色,柔声道:“你可知这琚雪剑虽为天下三大名器之一,但只有这柄剑,又被江湖人称为‘魔剑’。”兰夜手指在金色软剑上轻弹,声音叮咚悦耳,好似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旋律传入耳中,听来觉得心中奇怪无比。兰夜的声音在耳边不住旋绕,好似直要钻进脑子中去:“不能驭剑,必被剑驭,你一直想控制这柄剑,无奈总是力不从心,是不是?你现在一定觉得持剑的手越来越失去气力,一点一点都被这柄奇怪的剑吸入了罢……”
     我眉头一紧,刚待回话,却觉持剑手臂甚是沉重,仿佛象举着千斤巨石动弹不得。握剑的五指随着兰夜甜腻的声音传来,竟不自觉轻轻颤动。兰夜的声音如蚀骨的毒药,正慢慢消磨我的气力与意志……心中突然生起一个念头:如果此时有一张床铺休息,那却是多好的一件美事――我眼见兰夜笑容嫣然,手弹金剑,一步步踏草行来,一双美目中杀机毕现。脑中一个念头闪过:“不好!自己要再不躲开,非要命丧她剑下不可!”,偏偏手足酸软不堪,仿佛兰夜的话语中有无尽魔力,明明不想去听,但却一句一句,全听进了耳里,手勉强将剑抬至胸口,却是再也抬不起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兰夜走近,手中金剑慢慢扬起――
     嘀嗒,嘀嗒……
     一点点湿热的水滴顺着指尖,缓缓滴在草地上,很快便渗入了泥土中。
     兰夜剑尖向下,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抹赞赏之色,道:“没想到你居然能逃过我的‘音杀’。凭你这几手功夫,也是难得了。”
     我已顾不上回话,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左手手臂传来一阵阵痛楚,鲜血随着指尖汨汨流下。右手所持琚雪剑已插入左臂一分。身上、头发上、脸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兰夜缓缓道:“没想到,你这样一个女子,居然对自己下手如此狠辣。”
     我双腿用力,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若不是刚才自己用琚雪剑拼命向左臂刺下,用身体上的痛楚抵挡兰夜魔音的威力,现在可能早就成了兰夜剑下之鬼。我眼中寒厉之色越来越浓,沉声道:“我是已死过一次的人,为了活命,这点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活命?”兰夜啧啧连声,道:“你觉得就凭你,今天能逃出我的手心么?若是风少翌在此,还可能置我于死地,但你……”兰夜轻轻摇头,慢慢道:“看你如此,就让我今天破一次例,让你死得毫无痛苦――”
     “是么……”我只觉得伤口又痛又麻,臂上的琚雪仿佛有意识一般,一点点将流出的鲜血吸入剑中,我眼关紧咬,顾不上入骨剧痛,右手用劲,已将琚雪拔出!只此一会,琚雪椭圆形的剑身居然变得染满血色,丝丝鲜血随着剑脊上密密麻麻的细纹渗入,看起来不禁让人心生寒意,这本来冰清玉洁的剑器似乎有了魔性一般,变得极为嗜血!
     我缓缓道:“你有这样的把握么……”此时正当正午,阳光刺目。我手上琚雪轻轻晃动,阳光映在剑身上明灭不定。兰夜笑道:“居然还这样逞――”“强”字未吐出,我手腕突然一抖,琚雪反射的阳光如一条光柱,直向她眼睛射去!
     兰夜尖叫道:“你――”这阳光经琚雪反射,比寻常阳光更是百倍刺目!饶是她反映迅速,眼睛也不由自主眯起一线,兰夜大惊之下金剑连挥,双足一错,已在空中连环踢出。我眼见她双眼眯起,一咬牙关,脚下连弹,已施出那一式“踏雪”,人起在半空,手中琚雪疾向兰夜刺去――
     金玉相交,一触之下,又快速分开。
     我人在空中,耳中只听得“喀啦”一声轻响,突然胸口一阵大力传来,却是让兰夜踢中左胸,身子重重摔在竹林中。右手五指不由一松,琚雪剑脱手而出,在空中慢慢划了个半弧,向地上落去,我欲伸手接时,却已是晚了一步,只听得“啪”地一声,玉剑磕在身边一块大石头上,发出清脆一响!
     “不要――”
     我只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琚雪剑被石头碎成几片,却是无能为力。琚雪剑虽是天下名器,但终究身为玉质,玉性易碎,这在梅谷三绝手中叱吒风云的利兵,却被一块大石毁去!我挣扎下勉力抬起身子,向大石旁伸出手去,将连着剑柄的一块碎玉握在手中。这重击之下,竟使琚雪吸满鲜血的玉身完全碎裂,只余一截不盈尺长的细长玉心。我心中只觉痛苦不已,这琚雪剑在我身边不长,但几次生死交战,都靠琚雪带我逃出生天,今天,也却因我毁掉,怎不让我感到痛心!
     兰夜缓缓走近,自上而下冷冷望着我,脸上早已没了笑容,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能坚持到现在,已属不易了。如果你从风少翌再学艺一年,恐怕今日之战便难以预料。只是现在,你已经没有退路了罢。我劝你,还是在我手下,毫无痛苦地解脱罢――”
     我胸口不住起伏,勉强将一口鲜血咽下腹中,嘴角硬扯出一丝笑意,轻轻道:“兰夜啊兰夜,你又错了……”我咬紧牙关,用力撑起半身,道:“我白衣不论身在何处,从未想过退缩!”身子突然一滚,连人带玉向地上滚去!
     兰夜双眉一皱,喝道:“还要逞强――”右手金剑带起一带金光,直向我胸口扫去!她本来计算极准,我这一滚之势便是速度再快,也绝不会比她剑快!这一剑下去,我胸口定要刺个对穿。但她没算到的是,我身下压的不是泥土石块,却是两棵如小儿手臂粗的竹子!我身子一起,身下两棵竹子如两根长鞭一般,带起嗖嗖风声,直向兰夜身上疾抽过去。这时迟,那时快,我在竹枝上轻轻一点,人借竹子弹力,这一跃怕不有七八丈之高,顿时我同兰夜成了我在上,她在下。手中碎玉如一道闪电划过半空,带起一带雪色,直向兰夜颈中划去――
     昆仑白雪,出剑如玉;有匪君子,清扬如许……
     衣儿,你可相信万物之中,都有灵性么?
     你看这梅谷中,绿萼梅在雪中开放,不是有一种慢慢绽放的生命力。你走在梅林中,是不是会觉得这梅花都在随着你静静地呼吸?你在弹我的焦尾琴时,会不会感到手指间的琴弦都在随着你的指尖轻轻颤动?这是因为你感到了这物中之灵,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即使你半点不懂武技,这名剑琚雪,也会在你手中复活!
     琚雪,凝聚了我生命的琚雪,吸取了我鲜血的琚雪。
     我把我的生命与鲜血给你,就请你在我手上复活一次,哪怕我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换取你在我的手中,再一次激出你的灵性!
     为了我。
     更为了我心中,深爱的商少长。
     琚雪呵……
     兰夜颤声道:“你――你居然――”口一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我手中的碎玉,已刺入她右胸。
     我面色冷然,道:“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退缩,而且我也告诉过你――”我手中琚雪一紧,剑尖又刺入半分,道:“千万不要小看你的敌人。”
    
    第三十四章 无奈的真相

     兰夜瞠目半晌,突地“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声音颤抖道:“不……不……不可能!!你怎能――怎能――”她双臂软软下垂,我一剑削过她双肩,虽未能至她死地,却刺穿了她肩上琵琶骨。
     兰夜不住喘气,颤声道:“你……你下手好狠……”
     我冷然道:“我若不狠,今天倒下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我眼神一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个经验,却也是你告诉我的。”
     “我说过,你的一切一切,已经让我有了,杀人的欲望!”
     兰夜突然哈哈大笑,散乱的头发混着她脸上的污血,在阳光下竟如同鬼魅:“你如果亲手杀了我,商少长会怎么想?他一直希望你的手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而你,他的心上人居然心狠手辣至此!手上竟也沾满了血腥――”
     我右手紧握琚雪剑,一动不动,缓缓抬起头来,直视向她充血的眸子,淡淡道:“你不知道么,我为了他,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他若下地狱,我便也随他跳下去!”
     兰夜大睁双眼,死死地盯着我,如看到了最可怕事物一般,尖声叫道:“不不――你一定是吓我――你不敢的!你怎么会敢杀人!你一定不敢……啊――”我将剑猛地一抽,带起她伤口中鲜血飞溅出来,兰夜一声惨叫之下,我手中剑已横在她颈中,咬牙道:“因为――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能算人的东西!”我手中用劲,锋利的玉锋慢慢割进她洁白的颈项,眼睛微眯,慢慢道:“说――你对商少长说了什么,你是怎么设计他所谓的命运的?”
     兰夜喉中荷荷连声,身体如筛糠一般不住抖动,牙齿上下打战,哆哆嗦嗦道:“我……我……”
     我冷然道:“你一定告诉过他,更提醒过他,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最终都不会留在他的身边,是不是?最初是他的母亲,然后是他的朋友,最后便是我这个‘弱女子’,是不是?你为了完成这个可耻的诅咒,也想一心杀了我,是不是?商少长怕我有生命危险,所以也一心想让我离开他,是不是?”我每问一句,琚雪剑便刺入一点,鲜血一滴滴顺着剑身滴到我手上,已在地上积成小小一滩。兰夜突然尖叫道:“是!――是!!都是我!!我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他是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朝为杀手,一辈子都要生活在孤单和痛苦中!我要他在我控制下,永远永远――”
     我唇角慢慢现出一丝微笑,缓缓道:“是么……”
     兰夜看着我沾了泥土鲜血的脸上落出笑容,眼睛不断睁大,突然厉叫道:“不要――你――你是魔鬼!你――你――你是魔鬼!!你不是人!!”
     我突然伸出左手,手指如轮,疾点在兰夜小腹“气海”,右手随之后撤,右脚踢出,已将她踢了个筋斗。兰夜“哇”地一声,一口血箭已随我手指点下喷了出来。整个人再也没有力气,如一堆烂泥般软倒在地,口中不住大声喘气。
     我慢慢道:“我只学了几个月功夫,实在不知道废人武功还有什么好的法子,但师父说,这种方法最简单,却也最实用,是不是?”
     兰夜先被我用剑穿了琵琶骨,后被我用劲点破“气海”,全身武功尽失,几乎已算得上一个废人。只是瘫在地上,眼睛出落出怨毒的神情,但更多的是又恨又怕,口中却再也不敢说话。前一刻还是绝代风华的美人,下一刻却居然如此狼狈不堪。
     我轻笑道:“现在我已放了你,为什么还不快跑?”
     兰夜眼睛一亮,低声道:“你……你居然……”
     我笑道:“不错,我要放你走。不过――”我慢慢蹲下身,慢慢看着她的眼睛,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可怕,道:“只不过,你走时,我却也要送你一样礼物――我也要送你一个诅咒――”
     “我,白衣,亲手废了你的武功,我也要把这个消息用最快的时间告示天下!”
     “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你将无时无刻不生活在逃跑和追杀中!你每天都要担心,是不是被你害过的人会找你寻仇,甚至吃饭时,都要害怕会不会有人下毒,睡觉时,更要担心会不会突然出来一把刀,架在你的脖颈上。”
     “你为了自己,害了那许多人,也毁了那许多人,那么,我便为那些人来复仇罢――”我左手食指前伸,声音冰冷得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慢慢道:“你跑罢――现在就跑――这就是我给你的诅咒,没过多久,天下人都要对你群起而攻之,温柔的首领,杀手的头子,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这就够你如一只老鼠般逃亡一生了!我不会杀你,因为商少长一定不喜欢我杀人,但是――”
     “对你来说,这个结局更适合你。”
     过去了……白衣……一切都过去了……
     我脑中不断重复这几句话,突然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软倒在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一般砰砰跳动,手中琚雪剑“当”地一声掉落在地。
     难道,自己竟是这么可怕的一个人么……
     我额头已被汗浸湿,全身象从水里捞出一样,只觉刚才如做了一场恶梦一般,四肢空空全无了力气。身上、脸上全沾满了鲜血,一股股难闻的血腥气直冲鼻孔,却不知沾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兰夜的。我只觉喉咙一阵发痒,“哇――”地一声,已呕了出来,却肚子空空,只呕出些清水,但见十指仍是不住微微颤动,全身还是紧张无比。
     我真怕……自己这充满恨意的一剑,就那么刺了下去……
     过了半晌,我自己扶树缓缓站起,向前走了几十步,恰好有一条小溪流过,我将手伸进水中,先洗了洗脸,将头发简单打理一下,就着溪水将衣上血迹冲了冲,虽不能洗干净,但因自己身穿白衣,却也看得不是非常明显。顺手将摔掉了大半的琚雪剑浸在溪水中,将剑身污血冲洗下去。这时我才注意到,手中琚雪剑晶莹无瑕,与初入眼时大不相同!现在才心中隐隐奇怪,平时这琚雪虽为玉质,但寻常叩击不能伤它分毫,今日吸收了我身上鲜血,却将剑缘碎成块块,落出剑中细长一处,却是没有半分血色。我虽早已将带血碎玉收进袖中,但也看不出半分端倪。反是以前总觉得琚雪样子奇怪,没半点玉的样子,用起来也大不顺手,此时摔掉大半,觉得触手温润无比,剑身细长,重量却没有多少改变,举起来时,剑脊中仿若有丝丝光华流动,与人呼应相和,却如一下子有了生命一般。
     我轻轻摇头,将剑绑在臂上,实是搞不懂为什么变成这样。自己低头向溪水照去,眼中戾气已几乎不见。却突然听得不远处跑来一人,喊道:
     “可是白衣卿相吗?”
     我闻声转头望去,不远处自山坡上,跌跌撞撞跑下一个中年文士,边跑边向我不住挥手,样子甚是好笑。不多时已跑到我面前,犹自上气不接下气道:“白――白卿相,终于找到你了――”
     我大喜过望,道:“公――公孙先生,怎么会是你!”
     被我称作公孙先生的中年文士一袭长衫又脏又破,身上沾满了泥巴,又喘了几口气,脸上露出喜色:“踏破铁鞋无觅处,真真没想到卿相竟在此地!”
     我喜道:“公孙先生你怎在这里――逸扬!逸扬是不是也来了?”
     公孙先生双目放光,道:“云少主命归云庄上下人等都来找卿相,在下自然也要尽绵薄之力!再者,归云庄若无卿相,好比大鹏折翼,我等便上天入地,也要找到卿相是了。”
     我见到公孙先生,不由心情大好,笑道:“公孙先生实是过誉,先生是饱学之士,若无先生大智,怎能将缭绫这等前朝之物又重现今世。归云庄能有今日,先生与徐大娘实是功不可没,我正要与逸扬商议,归云庄在缭绫上的收益,将分给公孙先生和徐大娘一人一成,如何?”
     公孙先生清矍的脸上不由稍稍变色,随即道:“卿相太过夸奖,在下无德无才,实不敢受。”
     我笑道:“这事以后再说,公孙先生,不知这里离归云庄多远,逸扬可好?”
     公孙先生微微躬身道:“少主便在前面不远处等候,请卿相随我来。”说罢右手一摆,示意我跟上,却是向他来时的山坡行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有一顿饭光景。我一边与公孙先生闲话家常,一边却暗暗偷眼,以便认清自己身处何地。我本来便不辨东西南北,兰夜自将我从宁王府中掳出,弄得我更是不知方位。但依稀记得归云庄是在东边。只见日头渐渐偏西,公孙先生却是带我一路向北行去,我皱眉道:“公孙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公孙先生闻言忙回道:“卿相此去,自然是去同少主会合了。”
     我道:“可我记得归云庄不是这个方向罢。”
     公孙先生笑道:“卿相所言很是,但少主担心卿相安危,却是早已出庄等候,现今少主就在前面不远处山崖上,卿相且稍安勿燥。”
     “原来如此……”我目光连闪,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口中缓缓道:“逸扬体内余毒未除,也不知现在身体如何,有没有按时服药……”
     公孙先生忙道:“卿相放心,少主气色日益见好,这药是按时服的,不出十天,定然风采如昔――”突觉喉头一凉,一把细长玉剑抵在他颈上,我冷然道:“公孙先生,你这是要将我带到何处?敢请明以教我。”
     公孙先生脸色大变,颤声道:“卿相――卿相――你――”
     我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云逸扬根本不在此处,你将我带到这里,意欲何为?”
     我与云逸扬分手时,他所中蚀骨之毒在炎凉谷中就已痊愈,又何谈什么“余毒未除”!
     “哈哈哈哈――”突然大笑声起,只听得树林中簌簌连声,人影连闪,已跳出二十几个人来,将我和公孙先生围在当中,我脸色一变,抬头看去,眼前大笑之人年约四十余岁,身体魁梧,满脸络腮胡须,却是山西城有名的蚕商钱大宽!钱大宽抚掌大笑,落出嘴里一排黄牙,道:“白卿相,没想到我们却在这里见面了。”
     钱大宽!居然是他!
     我心内大惊,自从我被灰衣杀手追杀至今,一路上心中总是奇怪不已,虽说兰夜一直想将我至于死地,但那时我和商少长并没有坠入情网,为何灰衣杀手却如附骨之蛆般甩脱不去?总觉得这件件事情放在一起好比连环扣扣,却是缺了最重要一环――“因”。
     谁雇佣的灰衣杀手?!
     果不其然,这一切一切,随着钱大宽在这里出现,身后站着十几个灰衣杀手,真相便将昭然若揭――
     钱大宽破锣般的嗓子扬起:“果然是白衣卿相,老子阅人无数,却最佩服的人还是你这个娘儿,居然只凭一句话,便试探出了公孙这个龟儿子!”
     我面无表情,手中剑势不变,仍抵在公孙先生颈上。眼前这个莽夫般的人物,虽仍同我初见他时一样满是粗口,却再也不敢令人小觑,以往一切追杀逃离,都因这个满身铜臭味的商贾所起,任我们智计千番,现今却可能都成了他的棋子――我是,商少长是,兰夜也是!
     我慢慢道:“不敢不敢……白衣便再聪明,却怎比得上钱当家之万一……钱当家使得白衣这半年来,有如过街老鼠一般狼狈不堪,被钱当家玩于股掌之上!白衣这点不入流的末技,又怎能入钱当家法眼。”
     钱大宽哈哈大笑,笑声中甚是得意,道:“只可惜你现在发现,已是晚了!”
     我道:“不错,如白衣所料不差,钱当家定是早想对白衣下手了……却不知钱当家是花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心思,才使公孙先生一介饱学之士,竟然生了二心,居然做了天锦庄的内应?”
     钱大宽搓手道:“你为何不问那个龟儿子?”
     我眼光在公孙先生身上掠过,缓缓道:“我不知该问他什么……我初见他时,他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文士,空有满腹经纶,却是三餐不济……将先生请进归云庄后,果不其然,凭他之才学,居然找到了唐时缭绫技艺,可算是救了归云庄一命,当时为了感谢先生,我特做主,将归云庄全年收入,每年划给先生半成……这虽不多,但足可够先生终身吃用。公孙先生,我说的是也不是?”
     公孙先生冷汗涔涔,颤声道:“是……是……”
     我慢慢道:“依先生所言,无论白衣还是归云庄,从未亏欠先生一丝一毫,为何先生居然引狼入室,先狙杀我白衣在前,使灰衣杀手对我行踪了如指掌;又亏空账目在后,将归云庄秘密竟告知他人!――可怜的逸扬,最初,他还居然怀疑到了优华头上!可怜啊可怜优华本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却不知暗地里背了几次黑锅!”
     公孙先生嘴唇抖动半天,却是什么也未说出口,脸孔越来越白,文士风范荡然无存。钱大宽大笑道:“不如让我来说罢!我许诺他,一旦计划成功,我就将整个归云庄给他!”
     “什么!”我目光扫向公孙先生,只见他脸上忽红忽白,眼神射出又是渴望、又是害怕的光彩,显是激动万分,听起来钱大宽所言是真,他却真是为了归云庄,才敢孤注一掷,做出极卑鄙的事来。只听得钱大宽道:“白卿相,将那个龟儿子放了罢。你即使抓了他,也是难逃这些杀手追杀。”
     我叹道:“不错――”一挥手收了琚雪,任公孙先生连滚带爬,向钱大宽跑过去,刚才钱大宽称他“龟儿子”,他却似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满脸俱是喜色。离钱大宽还有半丈左右,突地“啊――”一声惨叫,胸口透出大片血迹。
     一截细长的剑尖,自公孙先生胸口透出。
     公孙先生身后,不知何时站立了一个灰衣杀手。
     钱大宽呵呵连笑,笑声中竟仿佛含了几分阴狠之意:“你想要归云庄?……你真是蠢蛋一个,归云庄为我必得之物,我怎能舍得给你?!”
     我微微摇头,眼中满是怜悯,“狡兔死,走狗烹……枉你熟读经史,这样浅显之理,你竟然不知道?……”但见公孙先生脸色奇白,喉头荷荷连声,张口想说什么,却是一口鲜血直喷出来,什么话也没说出,就此身亡,死时眼睛睁得大大,显是死不瞑目。他是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粗陋不文的商人居然下手如此狠毒。
     钱大宽哈哈大笑,仿佛刚才只是踩死一只蝼蚁,道:“这个龟儿子死得好!要是丧命在卿相手上,没地污了卿相玉指。”
     “是么……”我目光环视,只见四周都是灰衣杀手,自己现今真是凶多吉少,却不知怎地,心中却有说不出的平静坦然,我淡淡道:“钱当家此次对付归云庄,可谓手段鄙下,人神共忌,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威胁,死人当然什么秘密都不会说了。”
     钱大宽眼睛落在我身上,不住点头道:“好人才,好人才!……这样的人才……可惜,可惜。”
     “不能用之,势必毁之。”我道:“我只是有一事不明,我自忖与钱当家无怨无仇,为何阁下竟对我一个女子赶尽杀绝,必除之而后快。今日我若不问个明白,恐怕便是死在钱当家手下,也是要做个糊涂鬼!”
     钱大宽轻轻搓掌,一颗肥头不住摇晃,叹道:“白衣啊白衣,亏你还被人称作聪慧无双,只要除去了你,归云庄怎么还能立于绛州,除了你,云逸扬一个黄毛小子怎成的了气候?和了你,我就可以控制整个丝织!都说那个什么‘温柔’杀手最是厉害,可以让人无声无息消失于世,我才不惜重金来杀你,却没想到你居然一直活到现在!我就是再爱才,一想到你一天不除,归云庄一天不能到手,我就想早些除掉你!”
     我牙齿用力咬住下唇,一丝鲜血缓缓沁了出来,道:“这……这就是你要杀我的原因……?”我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异常响亮,笑中充满了狂乱与痛苦,直回荡在空中――
     原来如此……
     这就是真相!
     这就是,令人无奈,又不得不信的真相!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宁愿放弃归云庄,放弃眼前所有所有的一切,也不愿因为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原因,死了这许多人,伤害了这许多人――
     孟庆,铃铛儿,叶知秋,小绿,云逸扬,甚至兰夜,灰衣杀手,公孙先生……
     他们本来可以过得更幸福,更快乐。
     我笑声慢慢止住,眼中几乎要喷住火来,手指不住轻轻颤动,只觉袖中琚雪剑似也感到我的怒气,直欲破袖而出!
     我慢慢道:“钱当家,你知不知道,白衣虽未死,但因为你之一念,有多少人已家破人亡――看来今日,白衣当与钱当家做个了断。”
     钱大宽脸上落出一丝笑容:“不错,今天老子就给你两条路走:一是随老子回天锦庄,自然有富贵路等你;二是你要是回归云庄的话……说不得,就给你黄泉路走走――”
     我眼神向四周扫去,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人影幢幢,凭自己身上这点武功,这次真是插翅难飞。我心中一阵阵冷意升起,不知不觉中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我在害怕,我真的在害怕!
     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她还有一条路走:生路!”
     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突然自场外响起,七八个灰衣杀手连哼都未哼一声,便扑通扑通自四面八方摔了出去。只听得呛呛几响,余下灰衣杀手剑均出鞘,离东南角最近的四个灰衣杀手已向场边另一个灰衣人扑了过去,随着一带明亮的秋水划过,半空中突然绽开大片大片鲜红的花朵――其余灰衣杀手看着这个灰衣人缓缓抽回刀,却是再也不敢上前。
     我又惊又喜,喊道:“商……商少长!你――”
     商少长一身灰衣杀手打扮,却不知他是何时混入钱大宽身边。他微笑着缓缓走近,道:“你忘了我是杀手中的杀手,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找到你。”
     他的脸上,又现出我初见他时,那种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充满了无尽的温情。
     我嘴唇抖动几下,勉强抑制住颤抖的声音,低声道:“谁让你来找我,……你不是说过,你不需要我这个负担……”
     商少长轻轻一笑,伸手挽住我腰,柔声道:“今天不要任性,好么?”
     我心内重重一痛,刚欲挣扎开他的手,却见他眼中不知是喜是悲,是欢是愁,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眼中不再象一潭深不见底的潭水,眼睛清澈明亮,清晰地照出我的人影,充满了无尽的情萦与不舍。我怔怔地看着他,这样近、又这样迷惘地看着他,他是那个我熟悉的、温柔的商少长,却又不是我以前认识的商少长――耳听得钱大宽破锣般的嗓子震天响起:“你――你是天下第一杀手:商少长!”
     商少长笑道:“没想到你也知道我的名字。”突然嘬唇一呼,声音远远传了出去。似在呼应这啸声一般,一声马嘶应声响起,只见不远处一团黑影闪过,黑马如闪电般冲进圈子,四蹄一扬,竟如身生双翼,居然从众人头顶跃了过去!不由得四周许多眼睛,都射在这神骏异常的马儿身上!这时迟,那是快,我听得商少长一声轻喝,托在我腰上的手生出一股力气,竟将我整个人自地上抛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子,轻轻落在黑马背上,黑马仰首长嘶,铁蹄生风,竟浑不把面前持剑杀手放在眼中,就待冲出圈外。我只觉一眨眼工夫,人已稳稳坐在马背,忙喊道:“商少长――”已将右手伸了出去――却听见一个慢慢的声音道:“想跑么……”
     一道灰色刀影缓缓自钱大宽身后推了出来,自上而下向我和黑马直劈过去。这刀势看似极缓,却只是一瞬之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大惊之下想挥出琚雪,却是来不及了。
     此时,一带明亮如秋水般的刀光闪过,迎上那道灰色的光影。
     刀光明亮而又柔和,一如当年,这明亮美丽的刀影,劈开我蒙面的黑纱,劈开我以往尘封的世界。
     就是这把刀和这把刀的主人,一直走在我身后,一直给我关爱和安全。
     是不是在那时,他初次见我,就决心要保护我这个“负担”,
     是不是在那时,我初次见他,就注定了这段痴恋……
     双刀相交,一把黑刀,一把灰刀。
     但也在这一刻,黑马已如离弦之箭般射了出去!
     我刚欲张口大喊,却被呼呼吹来的大风压住喉咙,再也叫喊不出,黑马不住喷着响鼻,这瞬息之间,黑马已将灰衣杀手远远抛在身后,变成十数个小小黑点,我只有用力抓住马鬃,才不致摔下马来。我伸手拂开挡在眼前的头发,认准宁王府方向,策马飞快跑去!
     商少长,你可要等我回来。
     商少长,你可不要受伤,可要安安全全地等着我!
     商少长,商少长
     你……你是天下最笨最笨的大呆子……

     黑马只跑了半刻钟便到了宁王府,这半刻钟我却觉得如永恒一般漫长,不停歇的驰马狂奔,我只觉心脏几乎要从胸腔跳了出来!滚下马背,我跌跌撞撞跑向守卫,大喊道:“快!快!我要见宁王!”
     宁王紫金冠束发,锦袍玉带,端座在紫檀木椅上,面冷如铁地看着我跪在地上,一头长发散乱不堪:
     “这就是名扬江南江北,风流潇洒的白衣卿相?这就是不让须眉,冰清玉洁的白衣卿相?你看看你自己,和一个疯婆子差得多少?”
     我不顾宁王言语中嘲讽之意,高声道:“王爷,白衣求求你,只要王爷能为白衣出兵,无论王爷要白衣做任何事,白衣都愿去做!”
     “做任何事……”宁王怒喝起身,道“你以为本王是谁,为了桩江湖械斗出兵,这不是要为天下人笑话!你――你素来傲气凌人,清高自持,今日居然会为了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来求本王?!你――你――”
     我拜伏在地,全身都在颤抖:“王爷,白衣求你!”

     如若本王不允,你又待如何?
     那么,我现在就去和他在一起!
     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七月的暖风吹在脸上,竟有如刀割一般。我的黑衣与黑马几乎在风中浑为一体。黑马载着我全力地在风中奔跑,已将宁王派给我的三千精兵拉得越来越远。我一面派人去归云庄告知云逸扬下落,一面带着兵马向商少长所在山崖疾驰,幸好黑马极有灵性,亦是救主心切,顺着来路一路奔跑。带得我乌黑的长发和墨色的衣裳在风中猎猎飞扬,长长的马鬃拂在我的脸上有如冰冷的鞭子。我浑然不觉身上与脸上彻骨的疼痛与凉意,手死死地握住缰绳,不顾手指缝中流出丝丝鲜血。我长喝纵马飞奔,只想让黑马跑得快些,再快些!
     商少长,混蛋的商少长!
     你一定要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