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第一章
芳华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他已不再是以往那个芳华绝代的男子。衰老与疾病已将他的身子弄得残破不堪。
他拒绝照镜子,总是蜷缩在屋子里咳嗽,他跨出门槛出来活动的次数越来越少,却习惯性地望着壹儿的背影发呆。
我知道他在追忆自己的以前。
······他曾也是一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我忘不了他每次见完壹儿后的那个神情。殊不知,他眉宇间那抹忆往昔的愁绪,长睫毛遮住的每日愈发黯淡的眼神······这些都让我心里的沉痛一天胜过一天。
壹这么聪明的人定也是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直到有一天他向我辞别并很婉转地说离庄有许多时日了,得回去打点一些事宜,我也没有出言挽留,他像是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便淡笑着把其他公子都一起带走,唯独留了懂医术的贰儿替我帮忙。
叁儿和陆儿自是不乐意了,一个光用吼的,另一个扯着我的袍子扭捏了半晌才被人拖着走了。
宅里的人少了,也恢复了以往寂静的环境。
屋子空了,我有了大把的时间照顾芳华,悉心地照顾着他。
他对我由冷嘲热讽变为不搭理了。
茶不够烫,没有韩子川泡的好喝,衣袍太暖和,料子太厚硌得他身子疼。
他可知道,以前三个人住在这间宅里的时候,他的衣食住行都是我来做并没有假以他手,韩子川也只是偶尔端着给他送去。就算他吵他闹他不搭理我,他怎么待我都行······只要他好好的······
可就算是如此,他身子却仍旧一天天虚弱,眼角下的痣颜色深沉已是无法改变的事了。
而对于这即将发生的一切我感到了从来未有过的茫然与惶恐不安。
宅里所有的书卷都被我翻遍了,除了那一绢布以外再也没有芳华兽的记载,偏偏那一绢布也阐述得不够仔细······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病死么,谁能告诉我,如何才能保住他的命。
我靠着门身子缓缓蹲了下去,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灭顶之恸也不为过。
一双手悄然按在了我的肩上。
我突然一惊,忙垂头拿袖子擦了眼角,“义父么,你要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准备。”
“主子?”贰儿俯下身子很担忧地望着我。
我扯着嘴笑了,勉强挤了笑。
我怎就忘了,他已经病得没力气起床了。
“芳华他的身子好些了么?”
他默默地摇头,望着我,欲言又止。许久许久后他才说,“主子,你最好去见一下芳华公子。”
“莫不是······”我睁大了眼睛,惊恐之色流露了。
“他说······”贰儿悄然松开手,也不敢看我,声音很轻,“想见你。”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僵硬着身子推开他,一鼓作气闯了过去,风飕飕吹乱了我的衣,推开了门······步子也缓了下来。
几天了。
他还是躺在床上维持那个姿势不动。
我走了过去,隔着锦衾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芳华的气色很不好,却仍扯着嘴,笑了一下。
已然是深秋了,很凉,他的指也没了温度······
我很怕,他就这么离我而去。
义父他侧身卧在榻上,轻柔且滑的锦衾贴着身形,微有银丝滑出被褥铺陈在枕头上,依旧如水般滑,只是黑发与银丝交杂徒生万端无奈。
“芳华,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红莲要不要······或者,你知道么后院开了许多不知名的花,就是你常去的那个地方,我给你摘······”我哽住了喉。
这会儿他像是被我吵到了,翻了个身,眉宇间疲乏之色表露无遗,被褥勾勒出的瘦弱身子是那么单薄,这像利刃一般狠狠的刺在我的心头,绞得我痛得无法抑制。
心很酸。
一股咸涩的暖流淌过喉痛,我眼眶止不住热了。
“你这又是怎么了······”一声微弱的声音传来,带着淡淡的笑意,“我还没死呢。”
我恍惚地看着他,笑入了眼且很是温暖。他已经许久没这么望着我笑了。
窗外荡着醉人的香气,风吹过,一阵桂花雨,偶尔有一片,落在他枕边,色泽金黄的桂花碎瓣,他眯眼闻了一下,悄声说:“伊人又为谁归。”
我挨着床,坐在地上,轻声问:“风大······我没能听清楚,义父您再说一遍。”
“酒······明年花开又喝不到你酿的酒了。你不在的日子我也试过······可是却没你十分之一好喝。下次酿酒,你就取这个名字。”
我破涕而笑:“你这个酒鬼。”
他轻笑了笑,“勺儿,让你照顾我这个老头子,难为你了。”
其实,你一点也不老······只是脸庞稍显消瘦。
芳华,你还是第一次我见到你时那般清雅浊世,你是我见过最美的男子。
“别说了,身子弱。你先睡一觉。”我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指都忍不住抖了。
“有些话,我想说。”他挣扎着想起身,却无力地倒着,大口喘着气,“劳烦你······扶我起来。”
我倾身为他立好靠枕,搀他起身,半躺在榻上。
他的身子没有以往那么软了,衣袍下空荡荡的,骨头硌得我有些疼,心在那一刻,徒然一缩紧,闷痛涌了上来。
我的手被人轻轻触了,他自始至终都无声地望着我,极为专注。
“自我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被好好照顾着,他们······都是好人家的公子。”
芳华······我只要你,只想永世陪着你。
“我记得你喜欢吃热乎乎的白面馒头。”他仍是在笑,声音渐渐缓了下来,似乎已疲惫得眼都睁不开了,“勺儿,你明早想吃什么······等我身子好了,就为你做。”
“你会好起来的······一定。”
绢布上说,若成年兽不堕红尘心如明镜,可长命乃修仙。动情者便如荒草,岁岁枯荣,浴入火海,反复轮回。
可他躺在榻上,气息微弱。眼角下的泪痣已全然黑了······
“芳华,你不会有事。”
他阖上了眼,上气不接下气:“死后。替我······将尸骨捎给子川。”
我默默地拿帕子给他擦着汗。
心却像刀绞一般阵阵疼痛了起来······芳华,你这样把我置身何处,为何忍心伤我到这等地步。
我摸着他皱起的眉,看着他坚毅的眼神,心中有万端的无奈也只有妥协。
我哽着喉咙说:“现在就去给你找他。”
你当真这么爱他,我就用他的血,来救你。
一只手却隔着被子紧紧地握住了我。他手上的皮肤暗然,指极瘦······他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握紧了我,他眉峰微蹙就这么专注地望着我,像是在哀求着什么,眼里隐隐有泪光,嘴抖着无声地吐着两个字。
可是我视线里早已一片模糊,无法辨别了。
芳华,我将用尽全力,就算对方是皇帝老儿······我也要把他从龙椅上拽下来给你送来······
庭院内,微有寒蝉鸣。
大厅内,我神色微有些凝重,心绪不定地低头抱紧着怀里的东西。
“主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收拾包袱离开。”
“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贰儿疾步上前握紧了我的手,抬眼缓慢却很坚定地望着我,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我似的,“我曾在祖宗传下来的医书上看到过关于芳华兽的记载,华公子他失血过多,情伤很重,痣已成墨,怕是活不了多久时日了。”
“这我早就知道了。”
贰儿低声道:“你······应该多陪陪他。”
“你想让我就这么看着他死么。”我视线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似是有难言之隐,望了我一眼,沉默不语。
难道想让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傻傻地看着他······我只能守着最爱的人,待他在我怀里长眠不醒?
如今他十日已如凡人一年,我已眼睁睁地看着他步入中年老年,我与他共度所剩无几时光,而他所念念不忘的人,并不是我。难道让我就这么揪着心看他欲火华为枯木么······未免也对我太残忍了。
芳华兽被情伤只能用情救再辅之血。
对了,血······
“贰儿,你们祖辈都是医学圣手,你的血也能治百毒,是么······”
他一笑,眼里像是很受伤,单膝跪在地上,说的话也轻:“你也说了是治百毒,我的命是主子救的,倘若主人有什么吩咐,贰儿定是万死不辞······只是华公子他不是凡人,也并非中毒。”
是啊······
我糊涂了。
“不过你是药王的徒儿,想必定能想法子暂时保住芳华的命。所以······”我缓缓一笑望着他,“在我回来前······请务必要保住他的性命。”
贰儿就这么跪着,呆了呆,仰面望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主子这是准备去宫?!”
我身形笔直,却没有出声。
视线遥遥地注视着远方。
那儿是一片繁茂的竹林,碧竹深处的坡上有一堆被人杂乱摆放着的枯树枝,而它们挡住的正是通往外面的世界唯一的出口。
曾几何时,芳华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这儿无路下山,又费尽心思地背着我,手脚笨拙地摆弄着那堆枯枝。
如今想一想还真是让人窝心。
芳华兽皆为雄兽,性安,独居······
独居?
我难免忍不住发笑,手指握牢衣襟下摆,嘴抽着咧一下,却觉得分外苦涩。
本该爱独居的芳华却千方百计把我留在身边,难道人愈到中年即将老去的时候,就愈发的贪恋红尘琐事。
或许他是留恋着这凡世的。
他想找个人陪,可我终不是他期盼想见的那个人,只能让他病情愈发严重。
“主子,您脸色有些不大好,需不需要我给您把个脉?”贰儿小心翼翼地问。
我黯然失色,弯腰扶起他,替他拍着灰,轻声说:“贰儿,你要记住······芳华最喜欢后院碧池旁的红莲花,只要尝一点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他的茶需要很热的水来泡。或许他一整天都不愿意说话,可记得多与他说说咱们平日里在江湖上的一些趣事,他很愿意听,可总会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他就是这么别扭的性子。”我轻轻环住他,头枕在他肩头,浑身颤着,泪却从眼眶里越流越多止也止不住,“贰儿,替我照顾好芳华。”
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我没有惊动芳华,此番走的是后门,备了包袱便逃也似地出了竹林去了镇上。
虽然小镇比较偏远离皇城也不近,可这街坊四邻都喜气洋洋,我孤身一人漫步在街道上,只觉得这块地方与我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我搁了包袱,在茶馆里坐下了。
“小二,来一壶茶。”
“好嘞,客官。”
那小厮机灵得很,擦了桌子,拎着壶水给我添了一杯。
隔壁一桌客人正谈得欢畅,声音很大,整个茶馆的人都能听到了。
“听说了没。皇上五日后就要迎娶镇国大将军的小女儿了。”
我一抖。
“可不是,戚将军握着兵权又是朝廷元老,这女儿也长得水灵,听说过几日宫里就会派人去府里接。”
“呸!你说长得水灵你又没见过,将军的女儿能和大家闺秀比么,说不定还能使刀弄枪。”
茶一入口,苦涩无比。
我沉默了,觉得茶馆里的喧嚣的气氛与浓厚的体味让人有些反胃,丢了银子转身就走了。
一路上也来不急着去其他公子们那儿,站在集市上望了望,对面有钱庄斗大黑字的牌匾写着“壹家钱庄”,左下角还有一记金灿灿黄澄澄的“逍”字样。
我踱了进去。
一个伙计眼色极好,迎了上来,却看我这一身轻便男装不知道该唤小姐还是公子只是垂着眼笑嘻嘻地说:“这位客人好面生,可是来取银子的?”
我也不多言,从袖子里掏出一枚玉佩扔给他。
他开头像是不太明白,翻着玉仔细看了之后,神色大变,急匆匆的就捧着往屋里头赶。
不一会儿,掌柜的便出来了,一个大约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看着挺厚道老实的,双手抖着将玉佩亲自送还给了我,还不住地拿袖子擦额头的汗,恭敬地站着,“不知是主人来访,多有得罪。”
我颔首,拿了伙计从一旁递来的纸,挽着袖子在上头写了个数额。
“逍闲人他老人家身子还好?”
我一挑眉,吐了两字:“还成。”
落款停笔,把玉佩拎在手里,摸索了一下,在隐秘的边缘处沾了朱砂,在纸上印了下去。
一个小楷体“逍”。
“给我去取这么多数额的银票。”他忙应了,小心翼翼地把纸捻在手里看,我又唤住了他,从怀里拿了封信,“对了······把这个一并交与壹老板。”
他收得诚惶诚恐,“七公子慢走。”
我哂一笑,也没闲工夫与他们话家常,转身便告辞了。
出了门,没走几步才发现,壹这家伙居然把商行与钱庄的分号在这小镇上开了几处······估计是担忧我离了他们过得不习惯,此举虽有些浪费人力精力但好歹也想让我有个照应。
心里有些怅然。
惆怅之后,便是踌躇满志。
我将银两揣在怀里作为盘缠,买了匹马,奔着皇宫的方向一路快马加鞭。这会儿我满脑子想着那些公子们曾在宅子里与我说的话,悬崖上那次遇劫后,皇上带着昏迷的我回了宫,崖边的打斗多留下的任何的蛛丝马迹都被销毁了。而自我被人掳出宫后,皇上也没派人大肆找,宫里封了消息,没人再敢提及,仿若消失的不是一个即将当上贵妃的人,而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宫女。这一切本已经很奇怪了,可我万没料到,在芳华病得快要死的时候,我出镇的那一天,居然听到了韩子川要大婚了的消息。
大婚的对象还是韩子川一直所抗拒的人,与他结成亲家的那个人甚至还是那次遇崖遭袭的罪魁祸首。
我发现自己正陷入一个迷雾中,寻不到出路。
这一切,只有等我进了宫,才会有个答案。
第二章
我气息屏住了,手脚也很轻,理应察觉不到我。
我原以为我无故遭人劫走,而他又是我的贴身奴才,这一变故后他应会遭不少罪,可如今······
太监总管?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着宫墙拐弯处又多了几批侍卫,甚至还有弓箭手······
我狂滴汗,看来想把皇上成功掳出宫还破费功夫。
得!另想法子了。
大婚在即皇宫戒备森严比较冷清,而将军府却是热闹非凡,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其结果是我混入了将军府。
唉,不得不说。
难怪外头的人都在讨论,说戚将军的女儿长得如何如何,今儿一看确实水灵。
这小妞发也很柔软,似水······
我蹲着,拨开瓦片,偷窥之。
一个窈窕背影正端坐着,像是才沐浴完毕,一个奴婢低着头拿着雪白的帕子把那如瀑布般的长发包了起来,轻轻地擦拭着,“小姐,奴婢给您去拿些香。”
一道清亮的声音随即响起,很是悦耳,似乎受过很好的教育,“让嬷嬷进来,明儿的礼仪我还是有些记不住,劳烦她再给我念一遍。”
应了一声后,那奴婢合门,朝外头的人吩咐着什么。不一会儿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恭恭敬敬的候在门口,而那奴婢便独自朝南间的一道门走去。
我也运着轻功,悄然尾随着那名丫鬟。接下来便顺理成章了,劈人,换衣裳,易容。
这丫头的一张脸平凡无奇,极是好弄。整了整衣裳,从小囊里摸出一粒药丸给她含着,直接把人给抱起,翻上了梁,给绑在上头。
她这一觉怕是能昏睡个七八天了。
我沿着路重新回了那间房门处,静立了一会儿深呼口气,进了屋子转身从容地关好门。嬷嬷已经在里头教着小姐,见我来了微颔首,她继续低声说:“宫里来了人与老爷说,等主子您收拾妥当了,就坐轿子回宫,这会儿来了好些内侍在外头候着,那轿子好华丽。”
“为何赶夜路。爹爹不是说明早收拾妥当了,宫里再派人来接么。”
“听说是皇上的意思。”
那娇滴滴的美人一笑,也不多说的,只是侧身望着我,“咦,香拿来了么?”
“拿来了,马上就好。”
我转身,从袖子里掐了一小截香,捻起香炉的盖,放了进去,一缕青烟升了起来。嬷嬷好奇的过来,伸手扇了一下,笑呵呵道:“这宫里的东西就是好,香的味道也奇特。”
那是······
我独制的,不仅好闻还有别的用处呢。
我偷躲着,龇牙贼兮兮笑。
“时候不早了,你动作麻利点,别耽误了主子大事。”
“是。”我揣着那香炉,搬来一小案搁在美女的身后,捋起一缕湿发就着香炉里飘出来的青烟,慢慢地熏着,细心梳理。
铜镜里,那美人阖着眼,似在享受。
那嬷嬷立马把素颜一换,堆着笑望着那美人儿,“主子收拾妥当了,就唤一声,老奴在外头候着。”
没人搭理她。
嬷嬷笑得有些挂不住,怏怏地合门,出去了。
我探着身子,从镜里偷偷打量着这个女子,柳叶眉,享受的时候眉端舒展,尾梢微上扬,嘴角含着七分笑。
“哎呀······弄疼我了。”
“奴才该死。”我忙松了手,梳子却掉了。
她望着铜镜抚着发鬓,拿眼瞪我,“小翠,你以前可不是这么笨手笨脚的,今儿个是怎么了?”
美人儿生气起来,杏眼微大,眼梢却很柔,嘴角笑得冷,这不自觉中流露的疏远的神韵怕是不太好模仿。
我早已跪在地上,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小姐要入宫做皇后了,奴婢惦记你,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伺候小姐了。”
这女子生得美貌,眉宇间也有着女人少有的英姿,若以后打理后宫一定很熟稔,皇上的女人也该拥有魄力。
我暗自琢磨着,低着头,却暗自从袖里摸索着什么。
她却一把抓住了我,笑着说:“瞧你······我与爹爹说了,要带几个人贴身伺候,宫里的太监望着就怪不自在的,那些宫女们自然没有家里带来的让人觉得亲近。”
我一脸感激状,顺着她手上搀扶的力道起身,悄声说:“其实自是不用这般麻烦,小姐也无须为宫里的事烦忧。”
她低头微诧异地望着我。
我手一扬,将袖子里迷粉白茫茫地撒了她一脸。我笑得单纯,缓缓吐出词:“因为······进宫的会是我。”
***
宫内。
“吉时已到!”一个太监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屋里一个女子仍旧悠闲地描眉,淡淡的光晕洒在她的身上。
这样的眉宇······
似柳叶,愁绪渐藏,流露的只有欣喜与有别于其他女人的英气。抬袖间修长的指轻抚过鬓角,小指微扬。我对着镜子轻轻描着,食指挑一点儿胭脂轻抹着唇,颜色浓郁红得喜庆。片刻后泛黄的铜镜子里一张很陌生的轮廓便浮现了。
而那个即将成为皇后的人,却被我藏在将军府床底下,怕是已经昏迷了。
香是好香,能让人放松警惕。
闻久了还能让人全身无力,唤不出声。她的相貌与神韵模仿起来倒是不难,语调有这南方女子的软糯,但是若要求声线音质与她十分相似怕是有些难,只是不知韩子川对她熟悉到何种地步。
回想起我昨儿夜袭将军府并假冒准皇后的那事儿还真让人有些心有余悸。我才把这张脸易容好······小李子,不······应该唤他李总管才对,他像是掐准了时间一般便客客气气地闯了进来,然后气定神闲地唤来一批人将我扶入了从宫里抬来的软轿内。上轿后却也没急着走,倒是停顿了一些功夫,只听得他和将军在相互寒碜客套。后来······我依稀记得轿子走的是北门。
“娘娘,万福。”一道声音打破了我的思绪。
我回了神,抬眼便看到一宫女手帕一扬朝我拜了拜。
娘娘······
我这还没受封呢,她喊得倒是挺溜的。
“吉时已到,奴婢伺候娘娘更衣。”
我徐徐的从椅子上起了身,面无表情地由着她们送我净身,换衣袍······眼前这件册封用的红袍子,居然与我以前穿过的贵妃袍一个料子,只是绣的东西不一样,这件多了凤还有戏珠的金龙。
我讥笑了一下。
韩子川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原本以为,他对芳华应该是有感情的,可是芳华这会儿病得要死了他都可以不闻不问······而且这么多年任由芳华一人住在那么冷清的宅子里。
而他对我呢,原本以为他是爱我的。可我失忆且遭被人强掳出宫的这些日子,他却可以过得依旧潇洒,丝毫没有派人寻的意思,不寻也就算了,一转眼工夫便火急火燎地迎娶皇后,真是可笑。
一件又一件繁冗的衣袍压了过来,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来。凤冠戴在头上,头皮都扯得生疼。镜里那个女人肌肤白若凝脂,唇如朱,在一片明晃晃的红色中,映得十分喜庆,可却是我所不熟悉的。
我被人扶着上了凤辇。那小太监似乎比我还急不可耐,几乎是逼迫着我上去的。怪了,那将军的女儿,也没说不嫁啊。
毛病······
我坐着的地方晃悠了一下,忙撑手扶好了,辇行了。
我掀开帘,朝外头望了一下。
黄墙红瓦,清冷的大道,太监们低着头走路,脚底的声音很轻。
一入皇宫深似海。
芳华当初在冷宫,一人独处着该多寂寞啊。我当初怎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儿。宫里的高墙间一阵阵风吹过,一时间我只觉得心都浸在忧伤里无法自拔,纷乱的往事袭卷而来······
“娘娘。”一声轻唤。
我不搭理。
“皇后娘娘。”一阵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过,紧接着我那搁在帘子处的手也被人悄然按住了。我将思绪拉回了,抬眸正对上李总管那张有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的脸,“今儿个大喜日子,过了今朝您就是六宫之主了,万不该露出这种神情。”
提点得好。
我乜斜他一眼,嘴角勾着笑。
过了今朝,你们就该寻不到当今圣上了。
“请带路吧。”
我被宫女从辇里扶了出来,手轻柔地搭在了李总管举起的袖子上,他走得毕恭毕敬,头低垂着。我望着他稳重的表情,一脸的恍惚。
小李子,当初我在长春宫被人袭击掳出这皇宫,你也出了不少力气吧。
从伺候长春宫里的芳华,再到伺候我,然后是成为太监总管伺候当今的皇帝,这可升了不少级。
我轻轻按住了他的袖子,指间收紧。
他诧异地抬头扫了我一眼,却有些不大明白地垂下了头。
当然······
我不会点破,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问韩子川,我相信那个稳稳站在殿上的人能给我一个明确且满意的答复。
“娘娘深呼吸,莫紧张。”李总管凑近了轻声说。
紧张?我这身子是激动得发抖。我得体地微笑,不露痕迹的抑制住内心的波动。
“左拐弯处就是了,按理今儿是您大婚,我们这些阉人不能近身搀扶您,娘娘您好走。”小李子弯着腰小声地说着,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在不远处站直了,遥遥望着我,一张脸说不上是什么表情,总之耐人寻思。
我端正仪表,徐徐仰头挺身走着,拐弯后眼前一片都明朗了起来,然后便是······乐器齐奏。
地毯很红上头纹绣着金凤,四周除了乐声外很是安静,内侍尾随其后,我微低头轻挽着冗长的袍子,一步一步登上了石阶。
周围有压抑的呼吸声,庄严,肃穆。
石阶上的身影慢慢显现,韩子川徐徐地转身望着我,身形笔直伫立着······他脸上挂着笑,是那种我熟悉的帝王威仪与淡淡的情绪波动,笑却没入眼底。
想着他曾在龙榻上对我所做的一切,那在帷帐与喘息下被他所掩藏的真相,我就怒不可遏。
我昂头死死盯着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他嘴角下的意气奋发与冷漠的眼神让我的手心都疼痛了起来。
韩子川哪怕你一朝为帝,也不能只手遮天,我勺嬅定要把你所拖欠的一一讨回来。
他警觉的横我一眼,我脸上早已隐去了所有煞气,他的视线便漫不经心的从我脸上滑过,然后携手与我并肩完成着皇室流传下来的古老礼节。
他高大的身影将我笼罩。
我抬头悄然望了他一眼,虽然凤冠上的珠帘遮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可以依旧能清晰地看到他刚毅俊朗的脸上,面无表情,无喜甚至有些不太耐烦。
这是芳华至死都念念不忘,希望托付尸骨的人。
这个人能救芳华······
救我这一生中最为宝贵的人。
我强忍着千万遍才抑制扣住他的咽喉的冲动。宫内高手这么多,若在此时动手,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挟持他踏出皇宫,只要忍到了夜里······
杀气太重得收敛。我深吸一口气,扬眉,极力平缓下来。许是神经绷得太紧了,也从没人告诉我这破礼仪要进行整整一日,从这处换到那处,换一个地方后又是没完没了的拜起磕头再拜,我心也不在这上头,前几日的奔波让我都没怎么休息,这会儿疲乏极了倦意涌上来,我撑不住了有些昏昏欲睡。
这破仪式居然从清晨一直折腾到了黄昏。
按道理接下来,便是回到大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我被人扶着,原本是要坐到皇上的身旁,一时疲乏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见着有椅子坐了,全身放松后可没料到脚软,身子一歪,便栽下了。我的屁股撞在金子雕的椅子上,感觉生疼。
皇上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专注,嘴角微扬似是忍着笑。
我这会儿才坐得端正了些,脸僵硬得很,乜斜一眼,下面拿着一册书的礼官,他正张嘴高声念着······听着像是古文又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只觉得有万千个蚊子在耳边嗡嗡一般让人好不耐烦。
念完之后,下面震天响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又有人来扶我了,于是慢悠悠地晃出去,抬头间才察觉到,天已经有些暗了,高墙之上的整片天呈现的是一片蒙蒙的灰色,让人心里头七上八下,总有些不安也极有压力。
皇辇停在外头,奴才们跪趴了一地,青灰色的料子也不打眼,头垂着,都是一副极虔诚的模样儿。
皇上被一群人簇拥着走了过去。
我被宫女扶着,停了步子。正瞅着眼,瞧我的那顶轿子怎么还不来······
皇辇却停在了我的面前,他的身影遮住了仅有的那道斜阳,阴影笼罩了下来,我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明晃晃的颜色,红绳络着璞玉系在腰间,绣着金龙的袍子格外的耀眼,他伸出了手。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抬手轻扶住了他的······其结果是同乘。
辇又被人抬了起来,这比我原本坐着的舒服,垫也很软。可一人坐着虽是宽敞,如今坐上了两人难免并肩挨着很近。
远处的宫墙在缓缓地晃,我们都没很安静没有说话。
他握着我的手一紧,目光投向前方,指却悄然摩挲着。
我眉一蹙,撇开了头,觉得很是恶心,却不能表露出来,胸口只觉得闷得慌,然后便是深深的悲哀。我与这个人共处了许多年,也没能看透他。
下了辇后我被一嬷嬷扶近了殿,然后面无表情的任由她们伺候我换衣,皇上并没有跟上来,宫里这套规矩在我准备着被册封为贵妃的那段时间就听人在我耳旁念叨过了。从这个殿到那个殿换什么袍子,该行几步,如何叩拜,然后由得换什么袍子······只是没想到皇后的册封还要来得麻烦,从今儿早上到如今上上下下光是净身,我都已经被折腾得麻木了······别说在衣裳里偷揣什么毒药,这把衣裳脱来换去,什么东西也藏不住。
看着宫女们把换下来的袍子抖了几下,瞄了几眼地上,再小心翼翼地折了起来,我勾嘴轻笑,一早料到了他们会仔细的检查,所以并没有把那些小瓶瓶罐罐带来。再者照我现在的功力,也无需借用那些玩意了。
她们蹲在地上围着我,仰头卸着我身上的饰物,动作也分外的麻利,我依旧是不动声色,垂着眼,不声不响地穿上他们给我预备的衣物,这次华服如雪,料面看似轻薄附在肌肤上却出乎意料的暖和。我禁不住眉目舒展,轻微地叹息一声。
外面传来一阵丝竹之声,还有人低声唱诵着什么,好不恼人。
门被推开了。
一群人轻手轻脚的进来了,一些吃被摆了上来,当然还有合卺酒。我移开了眼徐徐走上榻目光很冷地望着他们,转身正襟危坐。
今天,是我大婚。
可却是和当今圣上韩子川,若对象是义父,我该会有是怎样的心情······
想必,不会如此这般淡漠。
也不知道芳华在居处过得怎么样,他若知道我走了······会不会惦记。
屋里的灯很柔和,纸窗外有个人影在晃动,卑躬屈膝的奴才们放软了脚步声,垂首缓步走着。我游移了目光,低头望着膝头发呆,手指紧紧攥住布料,直握得指尖发疼。芳华,你一定要撑住,我一定拼其性命也要把韩子川给你带回来······
门发出压抑的吱响。
“你们都下去吧。”一声清朗的声音传来。
一袭月牙白般素淡的衣袍呈现在我眼前,面料看似极其柔软,他俯身坐在了我身旁。
我佯装娇羞,倾身往一旁挪了挪。
“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有这种表情。”韩子川凑了过来,身上很清爽没有酒味,但话里却有了些许醉意且调戏成分颇多。
我一愣。
他的手搁在了我的膝上,执住了我的手,慢慢收紧。
我徒然身子僵住,抬头正看见他以探究的眼神望着我,眼底有欣喜与不容错认的笑意。
门在他身后,正缓缓阖上······
一股难以言语的怪异感涌上了我的心头。
“皇上,我······”
他拿手挡住了我的唇,修长的指有着外头生冷空气的味道,这是一种陌生的气息。
“什么也勿须多说,今天让你受累了。”韩子川的脸上带着歉意,抬手抚于我头侧,将那压人的凤冠摘下,长发立刻倾洒了我一肩,他眼神暗了下来,一手撑着软榻,身子逼近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朕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我浑身一怵,他直逼过来也没容我闪躲,嘴角荡着稳重却也意味深长的笑,手指轻轻压在我太阳穴上,给我揉着。那视线却在我唇上缓缓上移,滑过鼻,眉宇······眼······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脸颊上,眼神也胶黏了起来,“舒服吗?”
什么······舒服不舒服的,为何他话里有情色的味道。
他身子移了一下,手最终停了,低头极专注地望着我,有些情意绵绵地说:“朕问你这么揉着,感觉舒服么。爱妃想到哪儿去了?”
“皇上对妾身实在是太好了。”我嗓音艰涩,面无表情地扭捏了一下,又扮娇羞。
他嘴角笑得温柔,掸了一下袍子上的灰,转过身去下了榻,拎起壶倒着酒。
昏黄的灯照在他的身上显得分外柔美,明明气氛这么温馨,可这情景却愈发的碍眼。
韩子川,我该怎么说你才好,对一个将军的女儿,尚能如此······
为何就不能待我,待芳华温柔一点,哪怕就好那么一点点······如此看来,我们一起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竟还不及一个将军的女儿。
我深深地望着他,松开分外用力攥紧帕子的手。他长身玉立与举手投足中那份悠然自得与君王的傲气。我狠下决心,缓缓下榻,执起袖子暗自运气,正欲往其身上袭去······
“来,陪朕喝一杯。”他却突然回了头。
我忙及时收手,不觉有些恼意。他挑眉,望着我似笑非笑:“皇后怎么下来了,身子乏就该好生坐一会儿。”
一个玉杯递了过来。
我立在原处,没有接。
他也不恼,突然间很好脾气的一笑,凑过悄然在我头侧,轻声喊了句,“我们已是夫妻了,勺儿还是那么拘谨。”
他静静望着我,嘴角噙笑,眸色无比深沉。
我一惊,这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不是将军的女儿,从什么时候察觉到我的异常的……
我怔怔地望着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手臂上便一紧。他高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顷刻间温暖来袭,他面容淡定,眼神深邃,有我不懂的情慷蕴藏在里面,似乎要将人融化掉。
他笃定地笑着,见我有些呆,便低头极暖昧地在我侧脸亲了一下:“朕知道… …你舍不得朕,终究是会回来的。”
他笑得是那么快活。我就像被他耍了一般,脑子里嗡嗡作响。我被他箍得很紧,感受到他的体温……我深吸一口气,颤抖着说:“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顿了一下,拖长了声音,声音,“我记得一辈子。”
我憋了这么久,他却在一开始就已经拆穿了我。
“很好。”我低头,嘴角勾起,看着他笑了。他诧异……
我悄然用内力很轻松地拨开他的手,捏住他的下巴,反手扣住他的喉。他虽然诧异却仍在笑,眉一挑,露出稳操胜券的神态,眼斜晚着我,手轻巧一挥,桌上的酒杯陡然落下,玉碎……
“皇上,您怎么了?”
安静如死水般的气氛被搅乱,门被撞开了,身着盔甲的侍卫们齐齐亮出武器对着我… 这阵势……仿若早已经在外面布好了,只等我出手。
韩子川,他连这样的情形都算好了吗……
我转眼看着他,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凑近了在他耳旁轻声细语:“你以为他们能拦得住我吗?”扣住他喉的手紧了一些。“有你在,我可什么也不怕。”
他眼里闪烁了一下,有很深的悲枪。
“戚将军之女挟持皇上,造反了。”
“大胆逆贼,别妄想惊扰圣驾,伤害龙体。”
外头的人倒是机灵,喊了一声又一声,就是没人敢上前。
我眯起了眼。
“爱妃可有话想与朕说?”
“闭嘴。”
“可朕有话想说。”他被我挟持着,还抬袖安抚似的拍拍我的肩,手悄然搂在了我的腰上,他轻声说,“你们都先退下,没有朕的吩咐谁也不能进来。”
他们面面相觑。
我怒了,闷声闷气地说:“不准走。”
起码让我们走了……你们再撤。
“你又耍脾气了。”难为他维持着被我挟持的姿势,无奈地望了我一眼,眼神还颇为宠溺。
这一会儿保持防守姿势的奴才侍卫们慢慢往后退散……
啪的一声,一个狗奴才趴在地上偷偷瞅我们一眼,惊慌失措地抬手往后头拉,于是木纹的门合上了,也将一切喧嚣关在了外头。
这是什么情况……
屋里只剩下我和韩子川两人,烛火跳跃着,嚼啪地响,我禁不住一脸黑线。
“你啊你,做事总这般糊涂,所以总是被人算计。”他七斜我一眼,视线缓缓地从我脸颊移至脖颈。我瞪了他一眼,他轻笑出声,面色从容淡定,声音轻柔:“你都不担心被你顶替的戚氏家族的命运吗?轼君谋反这可不是一个好听的罪名。”
“那又如何?”我嘴角勾着笑意,眼睛却愈发地冷了,“我只管掳你走,这以后的生杀大权在于你,我可犯不着为你的爱妃一家求情。”
“你还是不懂吗?”他一声叹息后,居然还有胆子用手摸我的脸,“朕的皇后只有一个。”
我陡然一惊,心里狂跳,不是感动,而是震惊与不安:“你把她怎么了?”
“朕的勺儿反应还真快,那女人本是引你出来的诱饵,既然被你安置在床底下,我自然派人把她杀了以绝后患。若是戚将军发现他女儿被掉了包,闹上朝来,肤还怎么娶你?… …你又怎么做朕唯一的皇后?”
难怪那日上了轿之后,小李子还在将军府耽搁了一段时间。难道那时候他已经在拖延时间,好让其他人除掉将军的女儿吗?
我有些站不住,惊讶地望着眼前的这个人。他正微微笑着,仔细地打量着我。
他怎么可以把人的生死说得这么漫不经心?这个韩子川,真是与我一同在竹屋里生活的少年吗?
“朕知道大婚之日,你终究会来的,倘若你不想顶替旁人做这个皇后,朕就给你真正的身份。戚将军虽是朝中元老大臣,又握着兵权,可被你这么一闹,如今这么多人看见了他女儿造反……事实确凿,怕是他想抵赖也抵赖不了,这可是要株连九族的罪,不久之后,兵权政权全数会回到朕的手里。”
“你很厉害……把我也算进去了。”
他的侧脸在柔和的烛火下,笑得很迷人。同样是笑……完全是不一样的,我知道当初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站在竹林深处对我笑的少年,已经再回不来了……而如今站在我身旁的这个帝王已经陌生到让我无法相认。
“勺儿,你这么扣着我,会不会觉得累?”他顿了一下,倚在我肩上,闭眼作势深吸了一下,“要不要为夫给你倒杯水?”
“闭嘴,我只问你一句。”我脊梁僵硬,冰冷地说道,“当初……把我从宫里弄晕掳出去的人可是你?”
“不是我。”他冷静地望着我,却又补了一句,“是我让小李子差人做的,他们可有好好地把你送到芳华居处?”
很好,很好。
“现在,也请你陪我回去一趟。”
他挑眉,讶然地望着我,却被我用手臂牢牢地扣住了他。
他失笑:“这有何难……只是告诉我这是为何?”
你明明很清楚的,子川。你能算准我潜入皇宫,也能算准我会替代即将大婚的将军女儿,我为何要你去见芳华,你岂能不知道。
“我需要你去救我的师父。”
他恍然一笑,薄唇微启,只吐了一字:“好。”
我神色微微放松。
“只是求你与我做完最后的一件事。”他抚上我的手,轻轻地化解了我扣着他喉认的姿势,转身重新拿了两只酒杯,倒满,“陪我喝完最后的合香酒。”
我轻蔑地斜晚了一眼,酒水的色泽莹润剔透,在玉杯中轻荡,一股子香味袭入鼻端。 “你以为这迷药毒药春药的能对我有用?”
“我知道没用,所以怕浪费,这里头什么也没放。”
我盯着那酒杯,嗓子有些涩:“你这又是何必呢。”
“我们去了祠庙,见了文武百官,有了册封仪式,如今只缺了合香酒才算是真正的夫妻。他挽着我的手,自己也拿了一杯,垂着眼睑,凑了过来。呼吸喷在我的耳旁,分外地痒。
我不动。
他却执着地握住我,眼神望着我,不离不弃,声音很低:“就当做一场梦,演了一场戏可以吗?”
那一刻,我仿佛有了一丝动容。
他笑了,低头浅饮。
不等他喝完,我一掌就劈了下去。
这祸害,不得不防,一整晚害得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我挟持着当今圣上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竟也没人能赶上,左拐右拐的,早已把人给甩在了后头。弓箭手也只能干瞪眼,这年头谁敢遥遥地冲着皇帝拉弓,除非不要命了。
我叹息了一声,把昏迷不醒的家伙拖出宫后,天已经蒙蒙亮了,如今身处宫墙之外,自是慢悠悠地不着急了,只怕宫里这会儿已是乱成一团了。
一旁这个高大男人的重量几乎全都压在了我的身上。我走的是西侧的门……清冷的青石板、萧条的街道,这个地方还真是静谧极了。一声咳嗽从夹道旁传来,极不显眼的马车上坐了一个老人,见我来了他忙起身,什么也没说便利索地帮着把韩子川扔进了马车厢内。
一双枯瘦的手,却很有劲儿,看起来,这老仆是个老实人。他一直低着头,眼睛也没乱膘。
韩子川这会儿穿的是宫里的衣袍,虽是便衣,但素淡的白袍子上那张牙舞爪的龙却是很明显的……腰间佩戴着的金牌也彰显着他尊贵的地位。可那老仆抬人的时候眼皮都没掀一下,也不多话。安置好他后,老仆询楼着身子退出了马车,伸手直接把帘子给放下了。
这不愧是壹儿选中的人,高素质,见过世面。
“壹老爷收到信便差小的在这里候着了,终于等到主子您了,这路上的一切也都打点好了,主子请放宽心。天一亮就会有一百匹颜色款式相同的马车朝东南西北不同方向驰去,朝廷自是无暇应付,定会手忙脚乱。时候不早了,您早些赶路。”
我只写信让壹儿帮忙找辆马车接应,没料到他想得这么深远。
“替我向你们主子道声谢,我自是欠了他的。”我坐在车前,拉起了缓绳。
老了卜低低应了一声我转头镶紧僵绳,低头轻拍着马身。马甩着鬃毛、打着响鼻快速地奔跑起来。回望着他。
遥遥的,他的身影慢慢地变小,变小……
他站在蒙蒙的天际处,静静地笑:“走好。”
突然觉得,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分外地熟悉。
我敛神,忍不住又回头去望。偏巧在这时,我的衣袍下摆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个稳重的声音从马车里传了出来,语气有些怪怪的:“人都走了,还舍不得啊。”
我掀开帘子一瞅,某个被挟持的人还没有被挟持的自觉,正舒舒服服滴靠在榻上。他斜撑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我,那腿还搭在我身子后面,把我的袍子给压牢了。
“你何时醒的?”
“早醒了,只是没料到爱妃为绑架朕还真够煞费苦心啊。”
我不答理,继续赶马车。
他却从身后环住了我,头凑了过来轻声说:“里头暖和,别赶车了。要不朕下一道圣旨,让他们别四处张榜通缉了。”
我镶紧了拳头,真想把他又给劈晕。
他又眯眼一笑:“朕知道爱妃想与朕独处才玩掳人的游戏的,绑架这玩意儿还真有情趣。”
我心无旁鹜地赶着车,他却咦了一声。
“这柜里第一排是什么……”
“吃的。”
“这纱是天蚕纱吗,用来做什么的,头巾?”
“用来绑你的。”
又听到一阵哗哗的翻东西的声音,他音调上扬:“最后一格怎么压的都是破黄纸,出恭用的吗?”
“……用来画符封你嘴的。”
他还想说什么。我勒住了马,扔下缓绳,进了车,凶神恶煞地作势要点他的穴道。我冷眼看着他:“你还有完没完了?”
韩子川也不躲,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俩一辈子也完不了。”
我彻底无语,也不跟他废话,一鼓作气地点了他上半身和下半身的穴。
马车内已经被他翻得乱七八槽了。
一些糕点小玩意儿瘫在地上,全是我所熟悉的……定是其他的小公子趁壹儿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塞进来的。我这是绑架逃命,他们几个当我是云郊淤……我跨过那些玩意儿,去捞那马车的缝绳,顺便瞪了韩子川一眼以示威胁。
或许是我在点穴时食指稍微用了力,下手有些重,韩子川软软地躺在软榻上,那如水般的青丝铺了一肩。他目光柔和地望着我,少了帝王的刚毅,斑驳的疏影透过帘子撒在他的脸上,他温柔地笑着,说:“勺儿,有没有觉得我们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我晒笑,不动声色地驾着马车。
以前的时光纵然美好……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
只要我开口找壹儿讨东西,他都会给最好的,这次也不例外。这匹马虽不打眼,却是一匹千里良驹。
我们二人从皇宫匆匆赶到小镇,只花了一日半的时间。我望着因为被我点了穴道而动弹不得、只能乖乖地躺在马车软榻上的韩子川,不禁有些失笑。
他这次真的很配合。
皇上遇刺失踪,几个城门把手得都很严。我也料到了此番出城必然会遇到麻烦,正准备以蛮力解决的时候,皇上却慢悠悠滴从马车内探出了脑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屏退了侍卫,并当场下圣谕义正言辞地怒斥了这种搜身、搜车等严重干扰老百姓生活的不道德的行为,还大笔一挥,给朝中人捎信,说他要出去探视民情顺道散心,不用臣子们大费周章地派遣人手营救,末了那火红的印盖得这叫一个顺眼。
写个信,还得盖玉玺……真不知道他就怎么把这玩意儿随身带在身上。
毛病。
在他向一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卫提出想要一个小厮代替我赶马车的时候,我终于忍无可忍点了他的穴,把他揪回了马车里。
于是一路畅通无阻,我已经可以掐算出回老宅的时辰了。若是他不用这么含情脉脉的眼神一直注视我的后背,我的感觉会更良好一些。
我拉紧堰绳,马停了。我掀开帘子,扶他下车,这一片竹林必须走上去。
他的喘息声很大,估计是这几日我点他的穴点得稍微勤快了一些,所以导致气血有些不活络,隔着衣袍我都能感觉到他的身子有些凉。他几乎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我身上,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他却死皮赖脸地把头往我耳边凑。
“勺儿,把我的穴解开不就成了吗,我怕压着你。”他好心地提议。
我不理他,只是加快了步伐。我怕万一把他的穴道解开了,他就不止压着我这么简单了。
风拂过我的脸颊,带着一股山间独有的清爽气味。此时的山上很宁静,愈往竹林中走,空气也愈发地清新,重新回到这片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我的心里澎湃啊澎湃。
“你看那片黄土坡,我们小时候曾去过的,我依稀记得里面还有个土坟对不对,当初你也是这么搀扶着我爬下去的。”
“闭嘴。”
“你啊就喜欢在后院那涨碧池里洗澡,我又经常看见芳华蹲着身子拿瓢舀那儿的水泡茶喝”
“……”
“你别推我这么远。我被点了穴,自己走不动的。”
“子川。”
“什么?”
“我们已经在路上花了一日半多的时间。”我很好心地提醒他。
他一副那又怎么样的表情。
“穴道一般十二个时辰内自己会解开。”我拍拍他的肩,很不客气地把他推开。
所以……别趁机靠我这么近。
他被点了穴还能被别人搀扶着走这么远,神仙都不太可能。再者,韩子川的血金贵着呢,或许能救芳华……我可不会冒险让他长时间地血流不畅,这穴虽点的勤了些,但力道都不大。以他的本事一灶香能冲破,他倒死乞白赖地缠了我这么久。
我转身,狠狠瞪他一眼:“别耍花招。”
他只是笑,低低地说一声:“我真的走不动了。”
他站着不动了。在他身后不远处,有一间宅子正隐于竹林里。我眼神一黯,手搭上他的袖子,一把抓着他,脚凌空一点,便拖着他在竹林里穿梭。
一时间轻风拂面,竹影交错晃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望着我,目光犀利且复杂。
我的心却很欢快地跃动了起来。
芳华……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你了。
我的脚一落地,韩子川便被我丢在了廊上。他的脾气像是也上来了,低头束好衣袍带子,弄去了布料上的皱痕,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长这么大,除你之外还没有第二个人敢这般虐待嫌弃朕的。”
都用上“朕”了,他怕是气急了。
我瞄了他一眼,也不理会他,一间间的屋子挨个寻去,敲门:“芳华……”连喊数声,却没人应。
庭院里冷冷清清的。
韩子川身姿无限优雅,倒是不疾不缓地溜达了一圈,突然在我少时住的房间门口停下了,抬手去叩门。
我心里猛然一惊,撩起袍子跑了过来,推开韩子川,也不管他怎么倒地,便拿脚把那个门给踢开了,扬声便问:“贰儿……你在吗?”
屋子里空荡荡的。桌子上的茶水是空的,凳子上也有些灰尘。
“师父……”依旧没人应答,我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这下全乱了,不知今夕何夕。
我转身绕过屏风,却看见芳华的床榻上只有凌乱的被褥,芳华却小见J 。我把手探入被褥里悄无声息地摸着,里头毫无温度……
好端端的人,却不见踪影了。怎么回事……他不是身子弱得不能动弹了吗?贰儿不是答应我要照顾好他吗……怎么人都不见了,难道说……
“勺儿。”一道声音从门处传来,韩子川迈着沉稳的步子慢悠悠地踱到了榻边。
我也来不及细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裳,死命揪着:“是你对不对,你把他们藏哪儿了?”
韩子川愣了,怔怔地望了我一眼,眼里有淡淡的忧伤。
“勺儿,我只关心你……也只在意你一人。当初我既然应允了芳华出宫,又怎会把他再藏起来?我藏了他,又怎么肯再随你一起回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也不知怎么就放开了他,身子也没了力气,跌倒在榻上……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悄然握紧,韩子川很关切地说:“我们再四处找找吧。”
第三章 墨色芳华草
我慌了,这会儿我是真的慌了,我不曾感受过这么强烈的不安。
芳华兽被情伤,十日如一年。
我陪着他……多久……
他在宅外把我拾起时,我便发现他那泪痣颜色已深,可再不济也应该能撑到我回来。为何会这样,我明明已经把韩子川带回来……为何会这样……
竹林在无声地呜咽。一块花花绿绿的东西一晃而过,檐角下的风铃响了,一串串的竹片儿发出清脆的敲打撞击声,引人侧目。
“勺儿,勺儿,黄土坡,芳华在黄土坡。”
我诧异了,眼见一小根羽毛飘了下来,抬头便看到鹦鹉站在屋梁上,乌溜溜的眼睛望着我。
黄土坡……
我挟持韩子川上山时便经过那处,可并未见到其他人的身影。
“你个小畜生,又逗我。”我失笑,站起了身,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借口自欺欺人,一遍又一遍地说,“定是芳华身子不好,贰儿陪着他散步去了。”
鹦鹉落至了我的肩上,似乎很是焦虑,小爪子小步移来移去,拿喙啄着我。
“芳华一向很乖,平日我不喜欢他被旁人看了去,他便会依着我一月半年的不出门。贰儿又十分好热闹,芳华性子软,定是被他劝去了集市。”我像是丢了魂似的,行动也变得迟缓了起来,一步又一步地走着。
“勺儿,勺儿,黄土坡,芳华葬在黄土坡。”
它的声音突然变得凄厉起来……
猛然间我愣住了,就像心照不宣的东西突然间被戳破,残存的希望被撕扯得一点儿也不留了,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肩上被它啄得愈发地疼痛了。我回过神,小畜生在催促我,它似乎比我还焦急。
我视线茫然地扫过走廊,只见房门一间间全部大敞,早已没了韩子川的身影。片刻间像是有什么在我的脑子里呼之欲出。我忙起身用上内力,跃出宅门,踏着着竹子朝那边飞去。
黄土坡原本不叫黄土坡。或许这个种植世间难寻的奇花异草的地方,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只是我从未问过芳华。
我掠身而过,纤细的竹叶划在我的脸上,有些疼与凉。一座坟孤零零地立在那儿,情境颇有些萧条,而在这漫山的药草与花香里,隐约能见到一个身影弯下腰,正欲摘取什么。
那人是韩子川……
我眯眼,飞身而过执起他的手,厉声道:“你在干什么?”
韩子川望着我,浅浅笑道:“我见到你的芳华了……”
风渐起,花香袭人。
我怔了怔,望着他那张带笑的脸。他脸上没有惊讶与悲伤,有的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淡定与意气风发,仿若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黄土坡上药草芬芳,漫山飞絮飘舞,似是无声的哭泣……
一具骸麟残骸,静静地依偎在土坟旁,在它拥抱的坟土的背面,有一根芳华木立于其中……孤零零,通体漆黑发亮,幽幽的香气萦绕四周。
芳华绝色,世间难寻。此兽乃至情至性之物,终其一生为情所困,终逃不脱情疡之劫,成正果者少之又少。
韩子川徐徐地单膝着地,手放膝上,手指轻轻地蹭着那扎入土中的芳华木,眼皮垂着轻声说:“兽终化为枯木。世人传闻兽情伤愈重,则木质色泽愈黑,化毒药性愈强,果真如此……”
我浑身一颤,不可思议地望着韩子川,他的脸庞俊朗挺拔,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芳华木。他的眸子里有着浓厚的兴趣,却没有一丝哀伤……仿若死的是无关紧要的人。
他的注意力,全被这不起眼的芳华木深深吸引住了。他痴痴地望着葬入土中的芳华木,而我却呆呆地望着他。
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是芳华身上独有的药气。
芳华死了……
韩子川忽然一笑,他的手往前探,手指几乎要触到了墨黑的芳华木。
我的心往下一沉,瞬间像是被夺走了呼吸。电光石火之间,我一把握住韩子川的手,低沉着嗓子问:“你想要做什么?难道……你一直……”
都想要这根芳华木?!剩下的话,硬在我喉里,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韩子川站在那儿,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你所念的这些关于芳华兽的词句都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淡然地望着他,手却攥紧,手心已被指甲弄得血肉模糊。
后者嘴角弯弯,微露出笑意:“勺儿你傻了,我们同住在芳华的宅子……”他拖长了音,执起我的手,轻轻握紧,“芳华的书房你能去,我也能去。”
“你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地与我们一起住,就是为了这根芳华木?”
韩子川晒笑,转头望着我:“你知道我不爱他。”
好一个不爱。
我深深地望着他,眼里满是伤痛:“这么多年来,我都无法忘记当初皇宫里发生那些事。你们醉酒时的那一幕像一根针扎在我心里,我将它深埋了这么多年,如今你却告诉我,你搂着他压在榻上,只是为了这块东西?”
韩子川的眼神复杂极了,有什么东西一闪便不见了,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
我几乎怒不可遏:“我走后,芳华就在长春宫里发病了,对不对?你早知道他的身体不行了,为何还要由着他离宫,让他一个人住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没人照顾,没人守着,就这么让他活活等死?”
韩子川却笑得轻松,一本正经地说:“这是芳华自己提出的要求,朕能做的便是应允他。”
“五年,整整五年的光景……不断地有芳华的消息从宫里头传出来,这五年来我一直以为他还住在皇宫,与你生活在一起。”
“我的侍君们都叫芳华,入宫后你不是也已知道了吗?我只是用他们来糊弄大臣。”韩子川好心地提醒我。
“你还糊弄了我!你在民间四处散布着你与芳华的事情,让我离开你们后备受煎熬,你知道这五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吗?”
“我知道,”他笑了,“你收了六个公子。”
兴许是这会儿看我的脸色不好,他没再用“朕”了。
我的胸口激荡极了,一口气被硬得吐不出又咽不下,只能狠狠地瞪着他。
“傻勺儿,可我不也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把你送还给了他吗,你也尽了徒儿的孝心了。”
“是吗……”我凄然地笑了。
在我与你共度一夜之后,让我以为你是我夫君的时候,你让我见了芳华……你好残忍。
一根芳华木,真的那么重要吗?让你费尽心思。
我陡然间觉得很无力,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预料。韩子川叹息一声,悄然走上前,将我瑟瑟发抖的身子抱紧,用力拥住。我却别开脸,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睁眼静静地望着那埋入黄土中的芳华木。
芳华,我真的很想杀了眼前这个人。
可是我不能……因为,他能救你,或许……我还有希望利用他的血将你救活。
韩子川像是很满意我的乖顺,勾唇笑了,抚着我的发,语调很轻很柔:“勺儿,你不懂。自那一年,芳华带我来到了你们的居处后,我便喜欢上了这种平静的生活。芳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武功好,脾性也很好,只是对人对事单纯得如同白纸一张。你虽然什么也不懂,我却很羡慕你,因为你笑得那么无忧无虑,我羡慕你能毫无顾忌地欺负我,作弄芳华,整天把宅子弄得鸡飞狗跳。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芳华兽。”
我也笑了,却讥讽偏多。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他是太子。
“对于那段往事,我也不愿多提了。”韩子川稍稍放开了我,别过脸去,他高挺的鼻梁、微微敛眉的样子有些冷峻,显现出帝王的气势,“那时候宫里暗算我的人太多,当初为了保住太子位,才使我不得不溜出来为父皇找药。后来,我无意间看到了书卷里关于芳华兽的记载,然后我便知道你头上插的簪子……便是芳华木。”
然后你就舍得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芳华,甚至不惜利用我。
“我对你一直都是真心的,可惜你的目光总是追逐着你的师父,始终没有正眼看过我,”韩子川抬手缓缓地摸上了我的脸颊,目光灼灼,“我很不甘心,我的父皇终究要死,我也犯不着为了即将死的人而弄死我所景仰的芳华。可是后来我却改变主意了,”他定定地看着我,有些痴,“我从未见过情兽化木的模样,何况还是世间千百年难寻的芳华兽。一朝君王被人暗算的也不少了,倘若我有它,便可万事无忧,而你终究会属于我。”
我嘴角扯着笑,有些悲枪:“你费尽心思说到底也不过是想得到芳华木。”
韩子川专注地看着我,薄唇微抿,不吭声。
我挡在坟前,抬眼浅浅地说:“我不会让你把他带走的。而你……”我顿了一下,斜他一眼,“也走不了。”
韩子川的脸上浮起笑意,领首:“我知道。”依旧抓着我的手,不慌不忙道,“我们打个赌。”
我缓缓地望着韩子川,眼神很冷。
韩子川笑了,却也加大了手里的力度,一字一句很缓慢地说:“我会让你取我的血救芳华。倘若他活过来后还保留着以前的记忆,还是那个原原本本的芳华,我便放你走,让你照顾他一辈子,我再也不来纠缠你。”他顿了一下,笑意愈发地深了,“不然,你便与我回宫。”
“芳华木迟早都会重生的,若是他能幻成人形……”
“我便不要芳华木了。”他很果断。
“你花费了这么多心血设计了一场局,怎会那么好心说不要就不要了。”我望着韩子川,口气很淡,“你的提议不错,可我不想与你赌,因为……”,我的眼神很冷,拾手拍了拍他的肩,凑过去轻声说,“就算我不赌……也能拿你的血去救他。”
“或许吧,我想你也不知道该用鲜血喂它多少天,保不定哪天千军万马便会袭上山,围攻这一片黄土坡。那时就算逍闲人武功再好,怕也不能保全完好的芳华术。”
“你……”
韩子川遥遥地望向远方,与我擦肩而过:“与我赌最后一局吧。”
他的衣袂被风吹得胜胜地响,有种历尽沧桑的感觉,眉宇间的气魄少了是一抹化解不了的轻愁。
“子川,你为何这么做?倘若他化了人形,就算恢复不了记忆,也不再是以前的芳华,我也定是会与他一起走的。”
韩子川勾唇一笑,望着我,眼里有我所看不懂的情慷:“只怕他伤成这样,是无力重生幻化了。”
芳华对我来说不止是木头,为了他,我终究要搏一次。
我眼神坚毅,倔翠地望着他:“君无戏言,说到便要做到。”
“我不赌没把握的事,我会让你一心一意地随我回宫。”他淡然一笑。
我看着他两袖轻扬,风姿翩趾地朝居处走去,行云流水中都有着意气风发,光看那轻柔的衣袍与挺拔的脊梁,都觉得他已稳操胜券。
我守着坟,坐了许久。
如将木埋入土中,将药草、花瓣碾碎加之晨曦露滴哺之,不久芳华兽将出世……可哺以他生前心爱人的血,他将续魂,保留前世记忆。
芳华,我替你把那个人带回来了。
风轻扬,草茫茫……疑似幽琴低唱,孰见夕阳,何堪十年墓荒,独有花飘香。
手札一
这些天,天还未大亮我便从外面回来,悄然溜进东侧的房间,打开窗户,弄灭了香炉里燃得正旺的安神香,然后跪在榻前轻声唤韩子川的名字。他眉宇舒展,睡得很香,自是不知道当他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我早已施展轻功,踏竹而行,飞跃上山谷,摘取最娇嫩的花瓣与药草回到了宅子。
我很庆幸,这会儿我并不是一无是处,我还能为师父做一点儿事。
韩子川虽然不在皇宫了,但他被人伺候时养成的坏习惯还是没有变。如今更衣洗漱穿鞋这些零碎的事儿自是没有人替他做了,可他却仍很注重自己的仪表,一定要收拾得体面才肯出门,这往往得花上两三个时辰。
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独自守在黄土坡,静静地看着那具依偎在坟旁的骸楼发着呆。记忆如潮,慢慢地侵袭而来,将我整个人淹没在无穷的感伤中……
当初是这具骼镂让早已入土的芳华轮回重生,他们之间定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可师父却说记不起他们之间的事了……
心,在此刻真的很痛。师父……若是你能重生,是否还能记得我?
韩子川说芳华已化木,木质的色泽这么黑,情伤极重,怕是已无力再续轮回。
可我却不信……师父这么好的人怎会丢下我。
出乎意料之外,韩子川这些日子很是配合,没想出逃,也没见他联络朝廷的人。他这几天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看着我拿碾碎的药草、花瓣加晨露浇灌着芳华木。
他没有再萌生摘取芳华木的念头,或许他有……只是他在赌。
我坚信,芳华生前那么在乎韩子川,宁愿自己饱受痛苦,受情伤而亡,也舍不得割子川的脉取血自救。所以……芳华,你若不想我伤害韩子川,就快些醒来。
手札二
今日,芳华木还是没有动静。
我把书房里的资料又翻了出来,逐字逐句地读……却没有一丝发现。韩子川劝我不用着急。
绢上写着木埋入土中,将药草、花瓣碾碎加之晨曦露滴哺之,一月后枯木红而似火,质地如玉。
如今已是第十九日,它还是那么乌黑澄亮,甚至少了起初摸它时能感觉到的温热。此刻的它就与寻常无奇的枯木一样,料没入土里,那么冰冷且没有生机。
芳华,我决心不再等下去了。
绢布上说芳华木成形期间需要用心爱之人的血哺之,韩子川身体很壮,所以你无须担心子川的安危。
反倒是你伤得这般重,我怕你醒后会遗忘我们……
手札三
韩子川这几日失血很严重,气色也不好。
所以我每日除了替芳华摘取美味的花与珍贵的药草后,还要花不少时间给韩子川煎药并煮一些汤给他补身子。
每当这个时候,韩子川总是静静地靠在门边,不声不响地望着我,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芳华,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生火煮饭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儿,而我只会烤地瓜。可韩子川不能再与我一起蹲在地上啃地瓜了。他身体状况很糟糕,若是就那么死了,就没有血来救你了。所以我学会了往灶台里添柴火,趴在一旁吹气儿,但往往会被烟呛得满眼是泪,一张脸也变成了以前那个黑糊糊的小丑人了。
芳华,你是那么一个爱干净的人,却在收养我们的这些年来,天天亲自下厨为我们做你不吃的饭莱。
第一次生火,你是否也像我这样狼狈?
你不在的日子,我却禁不住一遮遥地想起你。
我做出来的第一碗汤,很失败……韩子川却捧着喝得很开心。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我小的时候,你给我做的第一顿饭——那碗红烧肉,我至今还记得,它很美味。
手札四
今天是第二十九天,还差一天便是一个月。芳华木还是通体漆黑,没有变红的征兆。
今天早上在庭院研磨草药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阵晕眩,许久后才醒来。韩子川说我是疲劳过度,他说他想从宫里差小李子过来帮忙伺候。我知道,他已经悄悄地在做回宫的准备了。
这个赌,算我输了吗?
一截木头埋入土里,别说续魂变成原来的芳华了,它连人形都幻化不回来了。
我尝到了失望的滋味,而韩子川却失魂落魄地站在西侧的一间挂了锁的房门前,很久很久……其实,韩子川大可不必担忧什么。
如今很小的一点儿愿望便能满足我。我已经不再奢望芳华能续魂,恢复记忆,变回原来的那个待我很好的师父。只要他能幻化成人形,只要他还能活着,我便会乖乖地与韩子川回宫,遵守我的承诺。
今天是第三十日。
黄土坟旁的草又长高了不少,花也凋琴了许多,可是那截芳华木,依旧孤零霉地埋入土里,不声不息,只有七寸,不见长也不见短。
“勺儿,风大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伴随着风的叹息,从我身后传来。
“我知道。”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韩子川靠在我的肩上,无奈地从背后环住我的腰。他的脸色很苍白。我装作没看见。
韩子川拥我入怀时,很沉默地看着我将他的手腕割开。他一直没动,却尽量温柔地抱着我,眼神哀伤悲枪,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默默地笑。他浅青色的袖口已被血染红,灼热的血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滴在了芳华木上。
一滴入心,两三滴啪嗒地坠地。
血顺着芳华木滑进了土中,被黄土吸收了,而木却依旧通体墨黑冰凉,没有任何动静。
风徐徐地吹着,我死死盯着它,眼睛模糊了。
“你能将我的穴道解开吗?我有些累了。”韩子川的声音很低。
“不能。”我冷冷地说。
他淡淡地笑了,虚弱地枕在我身上,全身的重量都搁在我身上,温暖的身体也很体贴地将深秋的凉风挡去了不少,话里有着落寞:“你对我,总是这般狠心。”
若是把你穴道解开,我怕你会失血过多而死, 这样就没人能救我的芳华了。
“勺儿……其实我早就该和你说了。”韩子川放开我,轻轻拉着我的手,双臂托住我的肩,垂下头望着我,眼里满是认真,“你拿我的血做引子,配着奇珍异草晨露哺他已有一个月了,还是没有成效。他的重生期都拖过了,已经不可能再化为人形了 。”
我身子颤得厉害。
韩子川收回手,扯下了我的发带,缠在手腕上止了血……他望着我,轻声唤了一下:“勺儿……”他双目定定地望着我,“你难道还不清楚他爱的人是谁吗?”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里积压许久的情绪一下子全崩溃了。
他还在继续说:“这么多日子以来,难道你没察觉吗……我的血对芳华是根本没有用处的。”
“不,他只是受伤很重还没有力气恢复人形。他……”我死死地抓住韩子川的袖袍,还想说什么,却觉得词穷。
韩子川叹息一声,目光怜悯地望着我,柔声说:“你可曾知道,芳华为何肯随我回皇宫医治我父皇吗?因为我拿你作要挟……他必须保护你的安危。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的师父在你离宫后便也跟着你出了宫。”
我有些无助地站着,心痛得没法呼吸,眼眶酸热发胀。
“怎么可能。”我倏地起身,声音无力地说,“我与他同住的这些日子,他连你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及,若不是被情重伤,怎么……”
“因为你失去记忆后已是我的妻子。”韩子川很悲伤地望着我笑。
他说的一个一个的字,像针扎般弄得我遍体创伤。
哪儿错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何我恢复了记忆后芳华却又一次把我狠狠地推开……还说什么死后要让我把他的尸骨带给韩子川,这样的人,为何会爱我?
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却说,芳华爱我……
一时间心里涌上来的疼痛与幸福是无法承受的,那么活生生地存在着,快要将我心脏撕裂,剧烈的疼痛让我无法呼吸。
韩子川望着我,忽然笑了,眼神却清朗起来:“勺儿,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念念不忘的醉酒的那个夜晚,我和芳华虽醉倒在一处,可他嘴里念的是’勺儿……我的勺儿’”
理智在一瞬间全然崩塌,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残忍的话。我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人,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听懂了韩子川所说的话。这一字一句,带给我的不是幸福,而是前所末有的痛苦。有个人曾经爱过我,而我却把他弄丢了。
“这一切的一切……”我撰紧手,尽量保持平静,“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却无法抑制住声音里的颤抖。
“他只不过是世间的兽。他把你养大,教你医术武功,你称他为师父,我才是与你共度一生的人。芳华他让我照顾你,他求我收了芳华木,他希望我能让你后半辈子过得平安与幸福。”
“不……你明明知道,我爱的是芳华。”
“可我也这么地爱你,我与你一样……”他的声音里满是寂寞。
“你为了芳华可以不顾一切。”韩子川扬起了手臂,不经意地瞄了一下满是伤痕的手腕,眼里淡淡的,“我也能做……我要做的只是把你们分开。”
我大坳,却因极度悲哀而无泪。
他转身不再看我,很轻的声音随着风飘到了我的耳边:“剩下不多的日子你与芳华单独相处,过几日我会再回来……取芳华木……”
一人,一孤木。
风萧萧独思量。
两两相望兮尽苍茫。泪双行。
第四章 愿得韶华刹那
韩子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他是当今圣上,纵使我再恨他,也不能杀他。他走时还不忘下一道圣旨把小李子从宫里调出来,说是为了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只怕是监视我的成分居多。韩子川这么防着我,或许是怕我私带芳华木逃匿,或许是怕我一时想不开就这么追随芳华而去。
他真傻,我逍闲人怎么会如此轻生,若是我死了……就没人能救芳华了。秋末冬至,天气一天天转凉。以前这儿的奇珍异草被芳华宠得不分四季,漫山遍野竞相绽放,芳华逝了,它们也学会了寂寞,一个个变得循规蹈矩,不再胡乱开苞发芽。
黄土坡也越发荒凉了起来。
我裹着厚厚的衣袍,蹲坐在地上守着那截芳华木,只是静静地坐着,发着呆,手腕处正隐隐发疼。
“主子。”一声轻唤从坡那边传了过来。
我不理会。
“主子,风大了,回屋去吧。”小李子蹲下来瞅着我,手却在搀扶我的时候颤抖了起来。
我呆滞地望着他。
他神情紧张地盯着某处,气息也明显地不稳,这会儿他也不顾尊卑,慌忙捞起了我的袖子。他瞪大眼睛,惶恐不安地望着我:“您这是……这是……”
他的声音抖得慌。
我却笑了,把袖子重新拉下,遮住手腕。
这一次伤口割得有些深,这些疼痛在提醒着我能感觉到一点儿疼痛……
我不是一具行尸走肉,起码我还能感觉到一点疼痛……
“主子,皇上要我照顾您,不要让您做傻事。”小李子生气了,倏地站起来了几步后又突然跺脚折了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了纱布和药瓶,跪在地上拖着我的手,干净利索地处理着伤口,嘴里还说着:“幸亏我出门时带了药。才一会儿的工夫……您怎么就划了这么多伤,万一落下疤痕该怎么得了。”
“别费心思了。”我直直地望着他,轻声说,“你这会儿把伤口处理好止了血,我待会儿不是还得费神在手臂上多划一道口子。”
“您为何这么自虐?您看看这才几天,手都成什么样子了。”小李子瞪大眼睛望着我,眼眶都红了。
我的视线缓缓下滑,手腕上十几道狭长丑陋的伤疤好像娱蛤一般。
是啊……丑了些,可是芳华不会在意的。
他需要我的血,而我也心甘情愿。
我咧嘴笑了,却听到身旁传来咚的一阵闷响。
我诧异地抬头,只见小李子笔直地跪在地上,低着头,身子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快要哭出来了:“主子,是奴才对不住您。”
我静静地望着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需要极木的勇气:“华公子生前待奴才极好,后来奴才又伺候了您。奴才有几次想提醒您,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多事……说实在的,皇上嘱咐奴才把您送去华公子的居所时况,奴才死都不会做的。”
“多亏你,才让我陪他度过余生。”
“奴才还着实高兴了许久,若知道会是后来这种情况,奴才死都不会做的。“
“那段日子是我过得最幸福的时光。”
他怔怔地望着我,认真地说:“这次奴才就算拼了性命,也要保住您和华公子的安全。”
我笑了,很恬静的笑。
小李子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脸,捧着我的手,不住地抖动着唇,吹着我手臂上的伤口。
“伤口真的不深,真的……我不疼。”
一想到芳华或许会因这一滴两滴的血而醒来,我的胸口处便有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幸福。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
我不知道芳华还需要多少的血与药草。我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偶尔会毫无征兆地昏厥。小李子看向我的眼神也担忧了起来。
小公子们来了几次,却被我拒之门外。我如今这副模样真是羞于见客。我知道自己的脸色惨白,唇也干得很,而身子也越来越怕冷了,经常蜷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上,
烤一天的火也暖和不起来,身子糟蹋成这样,吃什么补品也无济于事了。
手腕上的伤口好了又裂开,我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丝毫痛意了,只是这双手再也用不了著了,一夹东西就抖得慌,后来我干脆让小李子把著撤了,换成了勺子。勺儿……
我不免讥笑一声,我就是用勺子的命了,芳华赠给我的名字果然是最好的。“主子,您近日里总在咳嗽,我想给您找个大夫。”
“我自己的医术就很了得,什么病自个儿把脉就成了,如果我治不好怕也没人能医了。”
“那不成。”小李子瞪着眼睛看我,“不管您怎么说,这病还是得医。大夫都已经在路上了。”末了,他的声音很软,“您还是听我一次劝吧,这事是我偷偷办的,自是不会让皇上知道的。”
我蜷缩在椅子上,烤着火,嗯了一声。
他笑了,露出一排很白的牙齿。
我慢悠悠地望了他一眼。我始终是不懂小李子的,初见他的时候,他是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转眼间便成了皇宫里备受皇上信任的太监总管,如今他却任劳任怨地照顾着我这个没用的废人,也没一丝怨言。或许小李子真的是心有愧疚,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了皇上。虽然宫里总是差人送来些吃的与补的,却再也不见皇上提接人的事了。
韩子川也许是在等我死心……或者他心里已经明了,我这个倔人是一辈子也不会死心的。
这也好……我这残破不堪的身子怕是没人敢要了。
我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从椅子上下来了。小李子想伸手搀扶我,被我拒绝了。今儿天气稍稍好了一些,阳光也算暖和,该去看看芳华了。
黄土坡上依旧是那么荒凉,不过坟边却有一株树绽出了花苞,看着像是梅花。我祭拜了一下坟,便转到芳华跟前,俯下身缓慢地蹲在地上,低头吹了一下地上的枯叶,便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昨夜下了霜,还真有些凉。我打了个哆嗦,侧身望着那截没入黄土里的墨黑芳华木。我笑了笑,倾身摸了摸它:“为何等你化为红木,就那么的难。”
我笑着笑着便不笑了,痴痴地望着它,轻声说:”师父,我又带来了你最喜欢的红莲……我现在体力不行了,不然一定能弄到崖边最甘醇的晨露。”
若是在平时,他一定会说,辛苦你了勺儿,可是如今只有一株枯木孤零零地没入土中,无声无息。我悄然探手……手指颤抖地触到那通体发亮漆黑的芳华木,指尖发麻……所触之地有着尖锐的刺痛。
这会儿痛的不是手,而是早已疲惫的心。
我把头埋在膝盖间,拿粗糙的衣袖擦着脸,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当初你是不是想过要留下我,你说想喝我给你酿的酒,还说等你身子好后要给我做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可我却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你。你一定很痛心我,是吗?”
风徐徐地吹着,四周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芳华,我是那么想你,你怎么舍得丢下我一人走。”我的眼眶热了,胸口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快要不能呼吸……
所以这都是在惩罚……
手腕上的伤口又裂开了,泪在此刻夺眶而出。我探出手,用粘满血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摸着芳华木。
我死死地攘着前襟……
师父,你让我态意江湖,你可知道?一个人的江湖不是江湖。
我昨夜又梦见了我们在宅子里过的日子,那段时光……是我过得最好的时光,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很疲倦,靠着黄土坡,聋拉着眼皮,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勺儿……”
是谁在喊我,我惜懂地回头。
眼前突然出现短暂的黑暗,我跌在地上,有些晕眩,用手揉着额角,用膝盖抵在黄土上,才勉强支撑住晃动的身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阳光,他呆呆地望着我,硬了一会儿才说:“你为何会变成这样。”
我眯了一会儿眼。
他缓缓地蹲了下来,轻轻地执起了我的手。
我看到了弄玉的脸,脸上有着凄楚与不忍心。他颤抖地用手指轻触着我手腕上的伤口:“李总管飞鸽传书,让我立马过来。我猜你或许出事了,却没料到事情这么严重。华公子的事我都已经听说了,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知道……他已经不可能还阳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
弄玉捧着我的脸,眼里满是疼痛,手指摩掌着我的干唇,轻声道:“小李子怎么这么任你胡来,你要好好地休息,身子也需要调养。我……不能任由你这么胡闹。”
“我要救他。”
“你这副模样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我睁大眼睛,一时间雾气模糊了视线:“不,我要救他。韩子川说芳华是爱我的。”一时间我的胸口闷得慌,悲伤蔓延开来,“哪怕用尽我所有的血,我也要救活他。”
弄玉扶住我的肩,叹了一口气,很轻地说:“芳华木已经过了最佳的还魂时机,不可能了。”
“你不懂。”我静了一会儿,悄然说着,“我知道芳华的……”
我缓缓地笑了,望着他的眼很认真地说着,可泪却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他需要我的陪伴,他在死前最后一刻仍希望我能陪着他。可是我却当着他的面,转身离去,他一定以为我不要他,嫌弃他了……他在生我的气,我要每天守着他,学着陪他哄他,等他气够了就会出来了。”
弄玉闻言动容,拥我入怀,不再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抱着我。我闭上眼,无力地窝在他怀里,泪却沾湿了衣衫。
我要让芳华知道,我有多爱他……
我哭倦了,头晕得很,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身子疲惫得无力抵抗,咸泪混在手腕的伤口上……很疼,血还泪泪地从伤口涌出来……
我脑子很晕,很疲惫。
一滴血混杂着泪溅在了芳华木上,地上滴落了无数鲜红的血……慢慢地像是被黄土全数吞噬掉了。
弄玉抱着我徐徐起身,准备转身的一瞬间,我听到了,花绽放的声音。我傻傻地笑了,从弄玉怀里挣脱出来,重重地跌在了地上,笨拙地伸手朝那截芳华木爬去,一步又一步,渐渐地近了。
“别这样……”弄玉从后面抱住我,并拥紧了我,紧张地望着那正发光的芳华木。
那截枯木上的黑色慢慢地凝聚,仿若瘴气一般环绕在木的周身,然后黑雾被一阵风吹得消散不见,而芳华木居然红得似火,光泽如玉,木周围的花全都含苞待放……我已无法抑制地哭出了声。
芳华,是你吗?
一个如滴仙般的人影如真似幻地浮现在了坟的旁边,他遥遥地望着远方,寂寥的脸上有着化不开的惆怅。
我的心猛然抽搐了,激烈地跳动着,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气力,我推开弄玉的手,踉跄地朝芳华奔去。
我探出去的手指,触摸到的却是一片凉……
他容颜淡漠,白袍翩趾,我竟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跌在了地上。
幻象……他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那身影背对着我,站在弄玉面前,轻声说:“我不知道是否能有人看到这个……我有一个徒弟,聪慧可爱,她养了六个小公子。倘若你哪天能遇见她,麻烦替我转告她,我一个人活很逍遥自在,请她勿记挂。”
我心里涌起一阵悲伤。
弄玉怔怔的,目光透过他的肩头望向了我。
芳华的一袭身影忽隐忽现,声音很低,却还自顾自地说着什么。弄玉却像是被吓住了,抬手缓缓地指着我。
芳华突然转身,远远地望着我,微微一笑。
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我缓缓抬起手按住了胸口。那让我心疼不已的神色又出现在了他的脸上,隔着千山万水般的愁绪,眉微皱,眼神却是极温暖的。
莫名的剧痛扯着我的心,这笑容,该怎么形容……
哪怕是徐徐地呼吸,也会让我的心脏在此刻残破撕裂。
恍若春风一度……像月光,有种欲说还休的哀伤。
清亮又温柔,还夹杂着无尽的伤感,既亲近又显得自傲,有种欲说还休的哀伤。
“师父。”
他半晌没有说话,像是真能看到我、感觉到我一般。
他嘴角上弯,隐隐含笑。他目不转睛,仿若要用尽所有的力气把我看够……
阳光透了进来,穿透了他的薄衫,他的幻影一点点地变淡,容颜模糊。“师父,别走……别丢下勺儿。”
他用这一世最后的时光在对我笑,温和、雅淡。
可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型,一张一合。
虽然已听不到声音了,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句话,只有寥寥数字:愿得韶华刹那,开得满树芳华。
第五章 满树芳华
芳华的追忆
勺儿,从你第一次怯生生地唤我师父时,我便开始学会惦记人了。你很吵,从小便缠着我,让我不得空闲。当我作画时,你便会把墨弄得到处都是,然后浑身脏兮兮且不知所措地站着,傻傻地望着我笑。有一次我弹琴,你居然不吵闹,只是乖乖地端来一盆水,坐在我身旁洗发。我很诧异,只顾着看你,手一拨一弄间,琴也奏得调不成调、音不成音了。我正想着,我的勺儿也长大了,懂事了,结果就看见你披着湿渡渡的头发便站在我面前,然后甩头,践了我一身水。我把琴弦绷坏了,你便会很无辜地望着我。
有时候我便想,你真是欠打。
可是我却从来没打过你,有时候竟喜欢你趴在我膝间撒娇的模样。勺儿,你可知道我一个人生活时从不知道寂寞为何物,可是自从你走后,我便会一个人靠在黄土坡上看料阳,静静地等着时光流逝……
韩子川说我不该把你束缚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应当还你正常人的生活。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我不懂。我已经脱离凡世间的一切很久了。记忆里那是一片莺歌燕舞、热闹非凡,充满七情六欲,充满伤害与背叛的世界,我不希望你受到一点点的伤害,与我在一起不好吗……
每当我看见你蹲在地上,一手抱膝,一手撑着脑袋,瞪大眼睛听着韩子川说集市的热闹、艺人的杂耍、甜滋滋的糖葫芦与人情世故逍遥刺激的江湖时,你的脸上流露出了很向往的神色。
我愣怔了。或许他说的是对的,他比我还要了解你,而我只是一只兽,一只不懂七情六欲的兽。
你第一次提出下山。我笑着应允了,掏了半天,把身上换药得来的铜板全都给了你。
你走了,我在屋里枯坐了大半夜。
清晨,你回来了,你是与韩子川一起回来的。
你兴高采烈地与我说起了元宵节、汤圆、灯笼、谜题……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微笑。
早上,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瘦肉粥,我专门盛来给你。在饭桌上,你的脑袋几乎埋进了碗里,你托着一只硕大的碗喝得呼噜噜的,活像只小猪。你从碗沿处露出来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很是快活……后来,你的眼神却黯淡了下来。你闷了许久才说,对不起,铜板买了糖葫芦后就只剩下两个子儿了。你从小兜里掏出热乎乎的铜板又递回到我的掌心里。
我心里一颤,默默地收了回去。
对不起……你第一次出门,师父本该让你吃汤圆,买灯笼,还有其他你想要的东西,可是师父不能给你更多。
我第一次感到无力。
看着韩子川揉乱你的发,你傻笑着和他乱打一通,我察觉到你们俩越来越亲密了。
勺儿,你可知道师父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这种感觉历经千年,已经许久没尝到了。
你说一定会让我幸福,拼却性命也要让我幸福……
师父很高兴。
你可知道我想与你在一起,一辈子待在一起。可是总有一天,你会厌倦这里的生活,会回到喧闹繁华、人潮拥挤的地方。我怕与你在这茫茫人海中失散,再也找不到你。
我已动了情,这可怎么办……
韩子川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世间伦理,师徒辈分不能嫁娶。
我不管世俗。可他说,我不能不顾你。
勺儿……你对我可有爱?
我是一只兽,是一只幻化成人形并初尝情爱的兽。
这间屋子里住了三个人。
我、韩子川,还有脱胎换骨后变得很美的勺儿。
勺儿,自你从碧池里解了毒出来后,韩子川看你的眼神愈发灼热了,你能感觉到我的不安吗?我很不安……
韩子川终于开口提亲。他关上门对我说他是太子,他想娶你……勺儿。
我说,不行。他只是笑,一只黄鹂在他手上痛苦地挣扎着。
他淡淡地说,听说芳华兽能解万物之毒。这个少年脸上的阳光淡去,有的只是狠戾和不择手段的快意。
我很诧异。
他说,只要我随他入宫救他父亲,他便会放了你。
他说这话的时侯,笑着,眼神却很冰凉地望着手里的那只黄鹤,再握紧一分,这只鸟儿就会死。
我能拒绝吗?在他的眼神里,似乎把那只鸟当做了你。
我的勺儿正在外头,而厅里坐满了韩子川的人。或许我能拼一拼,击退他们,保全你……可万一你有一丝损伤,我会后悔一辈子。
救人不难……只要他能遵守承诺。
勺儿,你不是一直都向往着热闹的人群吗?师父放你去闯荡江湖,只是求你不要再跟着我……
师父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你从小到大都这么机灵却又傻傻的,傻得可爱。
我看着你潜入宫中,在我眼皮底下给我倒茶,伺候我梳洗,忙上忙下的,我满是欢喜。
我在你心里,除了师徒之情、养育之恩外,可还有别的……
夜里我辗转反侧,听着你在外头吹风跺脚的声音,心里涌来阵阵疼痛,无心入睡。
那一晚很静,所以当你偷偷溜进来的时候,我只是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在黑暗里听着你的动静。你似乎瞄到了我故意放在桌上的东西,你在翻开看吗?可曾喜欢?
一盒胭脂、玉扳指、蝶簪,还有吃食,你送我的莲花辫我也舍不得吃,一并包在了包袱里,还有……我刮来的金粉。
听说金粉很值钱,皇宫里的金粉想必更值钱,这样我就能买很多你喜欢吃的东西与喜欢玩的物什了,你说这该有多好。
我已经在为我们的将来做打算了。
你酿的酒很好喝,我喝了许多。
我摸着你的脸,有些意乱情迷,趁着酒意,我让你别走……
我现在还记得你说的那句话,很暖很温柔。你说,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你说好了不骗我的。我只昏睡了那么一会儿,就突然惊醒了。
那一夜,月光清冷,我隐约听到了你与韩子川在外头说着什么。
我推开了门,却看到他撕掉了你易容的面具,抱你入怀。
那一刻,就像是在做梦……或者你始终觉得他比我好。
他是当今圣上,能给你许多东西,只要你喜欢,他都能给你。
而我只是一只兽,一个初次尝情却品得满腔苦涩的兽。
你唤着我的名字,那惊慌失措的表情,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爱。
我的胸口传来阵阵闷痛,是我的心在疼。
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我原谅你,只要你与我在一起。
是我做得不够好吗?为何你会转身,而且转得这么决绝。
我不会哄人,所以每当我偷挖出你藏在庭院的酒,一口气饮完后,我总会在被你发现前,先板起脸。这样你就会垮下脸,乖乖地走过来,拉着我的衣袖缠着我,求我别生气了。
我以为这次和以往一样。我狠下心,说你若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你走得那么坚决,这次真的没有回来。
我离开皇宫回了竹屋,一直一直在等你。
晨曦的阳光与火红的夕阳在我身上交错,我等得身子僵硬了,却再也见不到你。
你还记得吗……
在我随着韩子川去宫里的时候,我说治好他父亲的病就会回来。你侧着脸,凝视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勺儿会……在这儿等你。
勺儿,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可你却从来没有实现过。在宫里是这样,在宫外也是这样……
日子久了,我却一直等不到你回来。
屋子里没有你的身影,我很是无助。即使习惯孤单的人,也是会寂寞的,我开始茫然地穿梭在竹林间,想着过往的一切。
我逮来了一只鹦鹉,教它学你说话。
你看它,“师父”二字学得多像。
五年里我又找过你,而你也有了新居。我在柳树下,看见你与一个少年亲密地坐在一起。江湖上传言你收了七个公子,我想你寻到了自己所要的生活,我只有落魄地回宅。
在出门之前,我亲手用竹子雕刻了许多物什,有桌子、椅子、竹筒杯,还有你的榻…… 可是,你却再也不会用它们了。
我独身一人挥霍着所剩无几的光阴,日子在寂寞里过一天少一天,这一切就像是煎熬,回忆任何的片段都会让我的身子很疼,就像被无数绵绵细针扎着,令我痛不欲生。
我学会了听竹语与风声。
其实,我过得不错,没有希望,煎熬就会少一些……
有一天,韩子川突然来了。他带来的还有你的音信,他说你在江湖号称逍闲人,字葬名华,收了七个公子。
我只是笑。我的身子越来越不行了,怕是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可是韩子川说,他能了却我的心愿,哪怕是隔了千山万水也要把你送过来,只要我死后,留下芳华木给他。
有何不可……我不能开口求你,他若能帮忙,我便真心报答他。
我有了盼头,死寂的心终于又活了过来……
每一日都过得很漫长,在居所前的那片竹林拾到你的时候,我很开心。
一路上你一定饱受了颠簸之苦。我抱着你进了我的房间,为你把脉,你的脉息很乱,似乎以前受了很重的内伤,不过这都不打紧,你有芳华……
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隐约留下的红色痕迹,似是欢爱的迹象。
韩子川虐待你,对你不好吗?我的勺儿,不怕不怕了……我会加倍地对你好,疼你宠你,抚平你内心的苦楚与伤痛。
你忘了我不要紧。你说起宫里那些我与韩子川乱七八糟的谣言,我也是笑。你称韩子川为夫君,那也不打紧。
我只要看着你,就够了。
我们一起奏琴,执手画画,带你去看漫山遍野的花,风吹起阵阵的桃花雨,在你我二人身旁飘过。我笑望着你、却看不透你的心……
什么是爱,你已爱上他人了吗?
在我仅有的为数不多的岁月里,我心满意足地抱着你,可你的目光却那么寂寞,想必你在别人怀里会更加快乐。
我该放手吗……可我舍不得。
我看着你忙上忙下端着药喂我喝。这一切的一切在旁人眼里或许是不值一提的,但对我来说,却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勺儿,你可知道你的公子们一直在找你。那些纸鹤不间断地从山外飞进了这片竹林,有时会落进竹屋里。我用尽一切办法阻隔他们,我只想与你多待一会儿,况且你的病还没有好,你还需要我。
我真的不想吓唬你,若是可以的话,我不会让你看到我的伤痕。那一碗碗用肉做的汤药一定是吓坏你了,不然你不会这么惊恐地望着我……你甚至选择逃离,从我视线中消失。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心疼我了吗?我很傻是不是……
你一定会说师父是天底下最聪慧最无所不知最无所不晓的人,可是我唯独不晓情字,不懂得你。当我看到你那些公子们的脸时,我发现我真的很傻。
我表面上很平静,却无法抑制住心里的波动,他们与我是多么相像。
勺儿,你是爱我的,一直都是,可惜我知道得太迟了。
要是真的有来世那该多好……我真想执着你的手,再也不放开了。
勺儿,你可知道这一世,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来爱你。
原谅我……
当我抱着你的头,听你一遍又一遍地唤我师父,我的心都醉了,却也更加坚定了一件事。
别怨我,在你恢复记忆的时候,我不能坦白我的爱。我已经无法再照顾你了,我的年华不再,我在慢慢地老去。
这一世的情劫已经伤我很深,若是续魂重生,一定会耗去你所有的血与生命。
我已经承受不起这种悲伤,若是我重生,换来的只是你冰凉的尸骨,我愿只留你一人好好活着。
勺儿,再听我一次劝吧。
你若以死换回了我的重生,放我一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待着,我只怕是又要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的痛楚与万劫不复的轮回,白白浪费了你的心血。
倘若我们之间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情爱,我愿放你自由,一辈子也不让你记挂我。
勺儿,你那么好,那么好,以后的日子一定会有人,替我照顾你的。
你或许会慢慢地忘记我,但我会在天上永远地望着你,倘若你以后听到风中传来花绽放的声音,那便是我为你而跳动的心。
勺儿……你可知道一句话:愿得韶华刹那,开得满树芳华。
“师父,你为何总叫我勺儿。”
“你以前有名字吗?”
“没有。”
他们叫我小弃儿、叫花子、乞丐,但这都不算是名字……
“那就对了,你那后面的髻梳得就像一勺柄。你不觉得这名字挺好的吗?”
他说这话时,脸上有着暖洋洋的阳光,笑得很温煦。
而我却被他的话堵得差点儿气结。他陡然笑了,一把搂着我:“你叫勺嬅。”
时隔这么久,我才懂得,勺嬅乃韶华。
愿得韶华刹那,开得满树芳华。如今韶华依旧,芳华却已故……
天际一片晚霞,宁静且轰。芳华立在坟前,他的袍子很白,幻影飘渺如雾,渐渐被风吹散,他低头静静地望着我,很安静地笑。
我仰着脸,遏制着内心翻涌的悲伤与凄凉,极力地睁大了眼睛,想把他再看个清楚透彻……
我与他明明只隔着一步,却已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两两相望,脉脉万重情。
我强忍着心头的闷痛,痴痴地望着他,摸索着伸出手,想去触摸他那忽明忽暗的幻影。
“芳华,我错了。”我会好好待你,不再惹你伤心……
他只是很怜悯地望着我笑,怯怯地望着我,像是在揣摩我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倾身执着袖子,很动情地朝我伸出了手。
明明只隔一线,我却连他的指尖都没有触到,我只是虚晃了一下,便穿过了他的手。
“求你,求你别走。”
他只是笑,无奈地笑着。我拼命去抓他,却什么也握不住。
他的幻象模糊地站在茫茫的天际中,风一吹,便消失不见,只留下他悲伤的眸子,然后一切都湮灭。
弄玉也傻了眼。
我失去了所有力气,怔怔地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芳华木却轻微地发着光。我拿袖子遮着眼,脑子里一片空白。
火红似火的芳华木仿若有灵力一般,进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天际。夕阳渐渐收敛了热度,变得温和起来。天际中他消失的地方却溢出光彩,一瞬间海市唇楼般出现了很多个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片段,在晚霞的辉映下纷纷涌入我的视线。
那一眼,虽是昙花一现,我却看到了埋藏在芳华体内的记忆……
那镌刻在骨子里的前世的记忆,深刻且令人隐隐发痛。
天际处,残云被晚霞倒映着,隐隐能见一袭白衣的男子倚在黄土坡前拿手挡着阳光,诱人的嘴型缓缓上扬,勾出漂亮的笑容。他突然低头,挖出土里的那一小截火红枯木。他的眼里有很柔和的光,一手拿着小刀,轻轻地将火红枯木刻成簪子的模样。
小宅子里,一个白衣男子蹲在灶旁,小心冀冀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别别扭扭地拿一把精致的折扇扇着风。灶膛里的火势突然猛了起来,火星乱钻,他吓得倒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探手,在缸里摸了半晌,舀来一瓢水,直接往灶台里泼了进去。火被浇灭了,白衣男子呆呆地望着湿渡淮的灶台,不知所措了。他雪白的袍子被熏得满是灰,脏兮兮的脸上唯有那粒泪痣依旧红得鲜艳欲滴,显得那么可爱。
无数的画面景象在云中翻滚、骤变,仿若要将人的魂魄吸走一般,一个又一个景象在我面前晃过……
一个平平庸庸的宫女趁着月光偷偷潜入宫中的一间房里,她做贼似的靠近桌子,拿起桌上的包袱,埋头在里面翻着什么。男子侧卧在榻上,睁着眼笑眯眯地望着。当宫女有所察觉时,他立即闭上眼睛,然后又缓慢地睁开,不声不响地看着她。
宫女细数着包袱里的东西,一边搜东西,一边还不忘用手拉紧脸上皱巴巴的面具,脸上有着藏不住的惊喜。
他在黑暗中,一直看着她,脸上的温柔快要溢出来了。
月色如水,静静地照着这各藏心事的两个人。
寂静的竹屋里空荡荡的,男人无神地穿梭于一间间的房间,最后却又停滞了步子,一只鹦鹉飞到了他的肩头。他用手逗着它,嘴角终于露出了笑,一张一合的,似乎在教它说话。
像是过了许久,鹦鹉翘着爪子,用喙梳理着羽毛。
他便不笑了,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手缓缓地抚着榻上的衣袍,万分不舍。他拿起了梳妆台上的一把木梳,手指收紧,紧到指间淌出了血,他低头轻嗅着木梳上的味道,蹙紧眉宇,满是忧伤。他一遍一遍地唤着那人的名字,神情悲怆。
画面的颜色似乎明媚了很多,晚霞映在上面,情境似乎是回到了灶房,男子颓然地坐在地上,蹙眉别过脸,咬着袖子,竟拿着利剑割着自己的手腕,脸上渗着细细密密的汗,明明痛不欲生,他却笑得那么满足。
小片的肉和其他的药一起,在火上慢慢地煎熬着。他袖子上隐隐透着湿意,一小盅药被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悄然送进了女子的房间。
许久许久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身到灶房拿些蜜饯用纸包着,待他重回房门前时,还未来得及叩门,却见她把那一碗汤药全数倒掉了。
他失魂落魄地靠在墙上,闭了一会儿眼,无奈地笑了,转身走掉。
大风把残云一并卷走了,残存的景致一扫而光,天空渐渐明亮起来,画面一个个变淡了,唯独剩下一个场景。
男子眼角下的泪痣已成墨红,而女孩仍在被褥里睡得正香。他趴在榻前,窗外杏花雨纷飞,阳光和煦。他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几缕阳光洒在他身上,月牙白的袍子上仿若镀了一层金边,他悄然抚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仿若少看一眼,便会少一点儿。他凑了上去,闭上眼睛,吻住了她。
女孩没心没肺地翻了个身。他跪在榻前,呆呆地望着她的背,想摸又不敢摸,泣不成声。
红木渐渐暗淡了,海市蜃楼顷刻间便消失了,天际一片苍茫。
我仰望着,攥紧了手,心里一片荒芜。这份往昔的爱意经历了十几年早己浸入我的身体,铭心刻骨,深入骨髓,永世永生地陪着我。
芳华…… 谢谢你曾经爱过我。
第六章 前世记忆
自那日之后,我病了一个月,幸亏弄玉医术高明,才帮我捡回了这条命。我这破身子在他的调养下,竟也生龙活虎了。小李子因有急事回宫了,他走了也好,若能让在殿上望眼欲穿的韩子川死心就更好了。被情重伤的芳华木已化为红色,不久便会化成人形,他再也盼不来能解万世之毒的芳华木了。
入冬后,下了第一声雪。
当我的病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弄玉却精神恍惚起来了。他似乎一直没能从那日芳华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当我劝他下山时,他竟很顺从地依了我。走的那天,他从包袱里掏出了许多药,说是要留给我。这些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与药丸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有许多珍贵的药丸我是知道的,只有贰儿和叁儿才配得出来。
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可好……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了,少了我这个什么事都不会做的主子,他们一定会过得更好。
弄玉下山后,我便把所有通往这儿的路全都封了。
世间窥视芳华木的凡夫俗子太多了,我只想用我余下的所剩无几的时光,好好地陪着他,只与他一人生活。
今天很暖和,我俯身穿了鞋下榻,推开了门,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有股莫名的感动。
外头的雪有了融化的迹象,我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便准备干活了。
庭院的梧桐树下还有我上次与芳华一起酿的酒,他生前极爱喝酒的,冬天温度寒冷,他一定受不住,我得带一些给他解馋,不然他又得怨我了。我嘴角微微勾起了笑意:“哨儿,你知道铲子放哪儿了?”
我一出声,就愣住了。
四周很安静,只有白茫茫的雪光。
我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鹦鹉自从那次告诉我芳华被葬在黄土坡之后,便没了踪影。我蹲在地上,将脑袋埋在膝盖间,安静且无奈地笑了。
原来,一个人真的会寂寞。只有短短的一天,我便不适应了,芳华这五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凉风吹得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我起了身,拿袖子擦了把脸,朝掌心里呵了口气搓了搓手:“得了,找铲子,不然芳华该等急了。”
我将手搭在竹屋上,跺掉了脚上的雪,冲上走廊,朝一间间的房里搜去,这屋里锅碗瓢盆不缺,铲子倒是没有……奇怪了,芳华究竟把它放哪儿了?
我停在西侧的一间房前,却见门上落了一把锁。我挠头,然后气运丹田,扬手一击。灰溅了我一脸,掌风把锁碎成了千万块,化去不见了。
有风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我浑浑噩噩地走了进去,竟不知身在何处。眼前一片明晃晃的宣纸挂在屋梁上,垂了下来……几缕阳光倾泻而下……灰尘扬起……
我仰着头。
这些纸上千篇一律,画的是同一个人,薄纸随风轻轻地飘……那上面的人或哭或笑、俏皮张扬、耍赖……男袍,女相。
画上的少女笑容摇曳,我身子旋转着仰头看着,满眼满目都是一个叫勺烨的人。心在此刻骤然缩成小而坚硬的一块,突突地跳着,突然的疼痛袭得我悲拗不已。我拿手擦着脸,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润湿了手指。
芳华,你总能在我最寂寞的时候给我感动,但这份感动却让我更加寂寞。
我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大半天,拾掇拾掇情绪后,终于找到了铲子,拎了一壶酒,跑去坡上看芳华。
小孤坟几乎是被雪埋了。
在黄土坡的另一侧,雪却稀疏了不少,隐隐有化去的痕迹,一小截芳华木渐渐显了出来。
风一吹,他独有的芳香便弥漫在我周身,仿若那个人还在我身边。他说,勺儿……你酿的酒是我喝过最好喝的,不知明年此刻我是否还能再尝一尝。
我的眼眶有些热……
师父,勺儿已经记起了酿酒的全部秘方了,可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喝了。
我拎着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味道呛进了咽喉,止不住地咳嗽着……我拿袖子粗鲁地抹了一把脸,却失声哭了起来。在我生病的这一个月里,就算昏迷着也不忘拉紧弄玉的袖子,让他取我的血去哺芳华,若是手腕处没有预料中的疼痛,我便会嚷嚷着大半宿也不得安宁,每次都让弄玉心疼恼怒不止。
他心疼有什么关系,只要芳华被喂得饱饱的,茁壮成长就行……
酒壶倒了,黄土贪婪地吸收着香醇的液体,也冲掉了淡薄的融雪,土里却没有显露出令人熟悉的红色芳华木。
我蹲在地上,直直地望着,拿手去刨着……然后我差点儿惊得说不出话了。
雪地里立着孤零零的一截枯木。本该是红色的芳华木这会儿长出了四肢,颜色变浅,质地如玉,通体竟比雪还要通透白哲。
芳华,你终究是要回来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我也顾不得畏寒,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拿袖子捂住眼,泪却濡湿了衣料,恍若是梦一场。
半晌,我回过神来,睁开眼,和煦的阳光令人一阵晕眩。我倚着黄土坡与他并排坐着,斜睨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伸手触了触他。枯木上的小手指微微动了动,我眼神柔软,这才放心了,伸手悄然握住他。
芳华,你的手很冷,我来温暖你。
芳华,你何时才能长大?你别怕我,我是你的韶华。
过了三个月。
自从芳华初现生命迹象后,我都恨不得裹着被褥拎着竹席携着物什来黄土坡过日子,哪怕多陪他一日一夜也好。
天气虽然转暖了,但是我的身子还是没有先前那般好,手脚总是发凉。不过所幸我还有深厚的内功和弄玉留下来的那些药丸,身子总算没全垮掉。
或许是血气不足的缘故,我早已没有月事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
埋在土上的芳华已经长出了五官,不仅有小手小脚,浑身上下都是白乎乎的,用手一戳,软绵绵的感觉。
当然,我不敢耍流氓,因为他会害怕。
黄土坡上的小草萌了新芽,风一吹便处处弥漫着花香。我倚着坟看着他,简直是越看越欢喜,也顾不上其他了,由席地而坐改为趴在地上,悄然凑近望着他。这些日子,小家伙脸上的轮廓从模糊变清晰了,他有一张漂亮精致的面孔,几乎与芳华一模一样……
不……准确地说,他比芳华小很多,可这眉宇却与芳华是那么的相似。他闭着眼,仿若真的在酣睡。
我的手轻轻地触摸上了他的脸。他的眉微蹙着,像是被打扰了。我抬手微抖了一下,紧张地望着他,结果只是虚惊一场,他那疏淡的眉却又舒展了。
我的指尖下是柔软的触感,片刻的甜蜜与辛酸杂揉,让我一时承受不来。他是活生生的,不久便能成形。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跪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望着他,扬眉笑了:“你一定饿了,等着……勺儿给你好东西吃。”
我咬着袖子,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利剑,在手腕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汩汩地涌了出来,溅在了他脚下扎根的土里,空气中荡着咸腻的腥味,我咬牙又挤起血来,身子倚在土坡上,一手扬着让血能更好地淌下来,另一只袖于却捂住了脸,侧头闭眼,不敢去看。
这么久了……我还是有些怕看这鲜红的玩意儿。
我的头好晕啊。
别人都是割腕自杀,我几乎每天都要自杀一次。
风很轻柔,我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芳华的身旁,指间有些凉意,体内的温度都随着血一并流走了……我听到了细微的呼吸声,脑子里顿时一阵空白。我诧异地侧头,却看见那个小家伙虽是一副睡着的模样,却嗅着嗅着,舌在我的手腕上吮了起来。在我体会到温软的触感的同时,他一边贪吃着,一边摇晃着脑袋……一副昏昏沉沉的小样。
我呆呆地望着他。
一阵温暖濡湿的声音传来,酥麻麻的感觉渐渐从伤处蔓延开,却又有一股气在两者交汇处涌了进去,心里涌上莫名的情愫,视线里一片模糊,我发现有无数个片段在脑海里交错纷乱……
这是芳华的前世吗?
脑子里白光一片,然后我便晕厥了,做了一场梦。
阳春三月,柳絮纷飞,
水波粼粼。
一个看似十七八岁的少年,斜坐在青石板上,袖袍拂入水中,慵懒地俯身将在掌中绽放的白莲花灯推入池里。
这个少年微蹙着眉,稚嫩的脸庞,分明是年轻时的芳华。芳华的身后站着一袭白袍的男人,只是柳枝浓密,看不清对方的脸,却听到一个柔软的声音近似哀求地说:“华公子,请替我医治我的相公吧。”
她虽是一身男儿打扮,可我从她说话的声音就能辫出她是一个女子,一个英气十足的女子。
芳华没有理她,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
一江春水,愁悠悠。
那女子站了许久,突然怀里传出小孩的哭闹声。
她有些无措地哄着孩子,末了低声说:“我纵然是得罪了你,却不要连累旁人。”
芳华倏地起身,拔高了声音:“你相公哪怕是病到只剩一口气了又怎样,我华某人就算能治百病,也不会管他的。”说罢便别开了头,平日里那么温润的人,却也会因为气急败坏而涨红了脸。
一声叹息从芳华身旁传来。
或许是因为声音太过于苛厉的关系,那小孩被吓得不敢哭了,小脸又憋屈了起来,小手折腾着想抓女子的前襟,却又无力地缩成了拳。
孩子的声音微弱了……
“她怎么了?”芳华的视线缓缓地落在了那小孩子身上。
“小儿一直哭个不停,我也不清楚。”女子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芳华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淡淡地说:“小家伙也可怜,想必你相公把体内的毒一并带给她了。孩子我救了,其他的我不管,你另请他人。”
芳华徐徐转身,僵硬地抱着怀里哭得已经歇气的小孩,毫不留恋地走了。那女子呆呆地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池里……那个莲花灯已悠悠地飘远了。
树荫下,芳华眉宇间的愁却仍旧没有化开,他贪恋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小孩,轻声笑了,笑得却比哭还要难看。
我能体会到他体内的悲伤。
他说,因为是你的孩子……我才救。
屋内。
“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的父亲,也不像你娘亲……”芳华趴在床上,拿手指戳着小家伙的脸。
小屁孩四肢伸展着,躺在床上,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口便含住了他的手指,吮了起来。“慢点儿吸,你当是喝奶呀,我的血可金贵着呢。”
小孩像是听懂了,把眼眯了起来。
昏黄的灯下,芳华一手托着脸颊,眼神也格外温柔。他怔怔地望着小家伙,像是忆起了什么,脸上黯然失色,眼角下的痣殷红得分外惊心。
一阵大雾袭来,白茫茫一片,待雾消散后,这一切也由模糊而变得清晰起来。屋里的一切布置也都没变,只是小家伙似乎长大了,头上扎着一个冲天炮,穿在身上的小马褂都长及拖地了,她只顾撒着脚丫在屋里踉踉跄跄地走着。
门开了。
芳华提着一壶酒,颇有些伤感地拎起酒仰头灌着,拿袖子抹一把脸,望着屋里乱窜的小家伙,嘴角勾起笑,有些自嘲和落寞。
他走了几步,俯下身子,拉住小家伙的衣袍。那娃儿直勾勾地望着他,小秀眉一蹙,有些横眉冷对。
他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拥着,轻拍了一下,埋入肩头轻声说:“你父亲终于死了……你知道吗?"
小家伙似乎对他的发丝更有兴趣,胖乎乎的手指,将青丝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掌收紧,眯起眼笑着。
“我该把你还给她吗……”
芳华俯身,拿手轻轻点着她的小脸蛋,自顾自地说:“我活不太久了,若留着你……”
小家伙望着芳华的袖子,咿咿呀呀抓着啃。
“咦。”芳华蹲下,掰开她的嘴,“长牙了。”
终于发现自己啃不来布料了……小家伙疏淡的眉蹙着,扁嘴,又直接啃着他不请自入的手指。
待芳华惊叫着抽出来的时候,食指上已满是津液了。
“说到哪儿了。”芳华四处望望,把满是口水的手往身上擦了擦,“若是留着你,她迟早会来找我。每次都是我等她,我也想让她等一次。你说是不是……”
他笑,小娃也笑。两人不知道在乐什么,反正总不会是因为一件事。
“被爱是什么滋味……”芳华收敛了笑,眼神黯淡了,抬手抽走了又被她叼在嘴里嚼着磨牙的腰带,叹息了一声。他徐徐起身,有些落魄地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随手拿起了一卷书,呆看着书卷上的字,可心思全不在书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芳华眼微眯着,有些昏昏欲睡了,却在此刻听到清脆的声响,他转身一看,不禁有些失笑。
小家伙被一团东西泼得湿透了,手上还死拧着一个布团,扎着小马步。
案上一只大木盆被掀翻在地,地面上已被溅湿了一大块。她表情有些怔,傻傻地看着芳华,想哭却又憋了回去。那白嫩豆腐一般的脸蛋一会儿红一会儿黑,生动极了。
芳华这才正颜,走近了,替了一眼木盆,逮着她闻了一下,忙将小家伙夹在腋下,一把扔入后院的碧池里。
他袍子也未来得及脱,一脚浅一脚深地跨进了水里,挽起了袖子,逮着她就开始洗了起来。
“你啊,什么不好玩,偏弄我才配了一半的药方,这下可好,脏兮兮的……这一身黑的玩意儿要怎么弄掉?"
擦不掉,洗不掉,全身黑不溜秋的,原本漂亮的娃,这下黑炭似的睁着两只忽闪的大眼睛瞅着他。
芳华长吸一口气,说:“这会儿就算连你的亲娘怕也不认识你了。”末了他沉默了,或许不认识也好。
看来老天爷在相助于他……这个小家伙终究是被自己带亲了,若再被人从怀里掏走,还真比割肉还痛苦。
碧池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在水里对望着,突然小家伙一个激灵,转身来了个笨拙约狗刨式……
“你干吗,干吗?”芳华也斜着眼,揪着她的小衣领子。她还在扑腾着水,继续锲而不舍、意志坚定的狗刨式游泳。待他从水里将她揪出来后,小家伙浑身湿漉漉地淌着水,手里却多了一朵红莲花。
“送给我的?"
芳华欣喜了,一手揪着她拎到了面前,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他一抢,小家伙就收手;再抢,小家伙委屈,再收。
“原来……不是送给我的啊。”某芳华脸上有难得的失望表情,突然小家伙感到自己正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速下降,离水面只差几寸了,胖乎乎的小手忙把红莲送了出去。
“我就说嘛。”芳华笑了,“这红莲一定是送给我的。”说完松手。啪的一声,小家伙又光荣地落水了,激起水花无数。
街上喧闹极了,集市上来往的人很多。小家伙被芳华拉着,亦步亦趋,走得不情不愿的。
她死死地盯着小贩,他们摊位上摆着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芳华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手悄悄地掏了一会儿,斜了一眼为数不多的铜板,悄悄拉她走了。
宅子里,芳华坐在庭院,削着木头,冥思了一会儿,便拿着小刀雕刻了起来……
小家伙蹲在地上,拿着刚做好的空竹与拨浪鼓,玩得不亦乐乎。
芳华抬头,静静地望着嬉戏的小身影,竟没察觉到自己脸上浮现的笑,是那么的闲淡与从容。
时光慢慢地在二人身上流淌而过。
风雪夹杂的日子,芳华咳嗽着牵着一个打扮得干净整洁的小娃,脚步有些虚。
风很大,地上有一大一小两行脚印。
他穿着白狐毛的氅,遮住了大部分的脸,唯独眼角下的泪痣墨黑一粒。他的眼神含着忧伤,不舍地摸了摸嚼糖的小家伙。他浅笑着将小孩交给了破庙里的一个老乞丐,低头从袖子里摸出了所有的银两,放在那个乞丐的手里。末了,他又想了一下,把狐氅罩在小家伙的头上,小家伙暖和得不得了,只从毛茸茸的狐氅里露出了大眼睛。他蹲下身子,搂住了她,想说什么,又像是承受不住似的咳嗽了数声。
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他徐徐转身,消失在一片茫茫的白雪中。
天空黑压压的一片乌云,穿着单薄衣衫的芳华跌跌撞撞地来到黄土坟前,颓然倒地,自浴火海,化为一截枯木。熊熊烈火吞噬他身子的那一瞬间,我读懂了他的伤悲。
他有着不甘心……为了一个不能爱的人,他在寂寞的宅子里虚度了许多美好的光景。
他一直等着,盼着,却在无声无息中交出了自己的生命。
终于,他将那人的孩子交给了别人,将她悄无声息地放在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在他生命即将结束的前一刻,他下了赌注,一个必赢的赌注,来证明他曾经活过一场。
倘若,那人爱他,就一定会寻来此处,悼念他或者给他续魂。
倘若,那人不爱他,那么……为了唯一的孩子,那人也会用自己的血哺育他救他重生,只有这样……重生的芳华才能忆起前尘往事,才会知道孩子放在何处。
这是一场能预见结局的赌注,他不再是默默忍让和付出的一方……
可他,为何会这么悲伤?因为,这场爱注定是强求?
第七章梦落芳华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十个月以来,我一直用血哺育芳华,已耗去了我大部分的精血,如今体力也不支了。人生漫漫,有无数个春秋,这却是我一生中过得最刻骨铭心的十个月。
我想,我已经老了……
遥想当年,攀崖曾经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那个时候我身强力壮,似乎也用不着攀,脚尖只一点地,便能凌空跃起,飞身纵上悬崖采最好的药材与花草。
可如今,我已走不到崖边了,自从上次攀崖差点儿跌入山谷后,我便不去了……
虽然绑在腰间的藤条能防止我跌下山崖,可是我已经没力气爬了。我只能在庭院里种一点儿草与花苗。有时候我便想,我怕是支撑不到芳华幻化为人形的那一日了。
以前我总是认为再好的花与露水也不及我的血,只要有我在……是饿不着芳华的。
芳华,我的血都快给了你,可你为何还不醒。
我嘴角泛着苦涩的笑,抬袖擦着汗,仰头望天。强烈的光让我禁不住拿袖子遮住了眼,或许是我最近劳累过度,这会儿只觉得头皮发麻,脚也有点儿站不稳。温煦的阳光很暖和,可是我却愈发感到寒冷。心里突然涌起一阵不安,这份不安是如此的强烈,顿时袭遍我的全身,仿若有什么事发生了,而我却不在。
我闭了一会儿眼,单手撑膝缓缓地俯身,摘了一株草药,扔入背篓里,拄着拐杖,沿着山路匆匆往回赶……
我气喘吁吁地来到黄土坟旁,却愣住了。
那原本长着芳华木的地方,只剩下一小截断木,成形的小芳华却不知所终……
我茫然不知所措,转身望着四周,轻唤着:“芳华,芳华你在哪儿?"
茫茫一片草,轻轻飘摇。
一时间我气急攻心,拿手捂住嘴,忍不住咳了起来,嘴里咸腥一片,指缝里有什么溢出来了,流了满手,摊开是鲜红一片。
我苦笑了一下,胡乱地拿白帛擦了手……
空气里弥漫着血的气息。
突然,茂密的草里有东西抖动了,没有风,草丛却抖得有些怯。
我蒙了一会儿,嘴角缓缓扬起,压着难以抑制的喜悦,伸手悄然把树枝与杂草拨开。
草丛里有一双眼睛,那么清澈。他就这么望着我,似是打量。
我听到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就像是一直被人扼住的心脏,如今突然被松开一般,那跳动伴随着幸福,却也有着剧烈的疼痛,那么深刻与尖锐……
这让我想起许久以前,当我还很小的时候,当我与芳华第一次见面时,芳华也是这么清澈地望着我,只是嘴角勾笑,脸上显得平静而从容,可如今这小家伙却躲在草后面,眼神里有着怯怯的好奇。
“芳华……”
虽然我每次都在心底喊了许多遍,可如今真正面对着他开口,喉咙里只有酸涩与干哑。
我蹲下,缓缓朝他伸出手。小家伙却像受了惊吓一般,一脸怯意地望着我。
这会儿他浑身光溜溜地躲在草后面,就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兽。
小家伙,是什么让你如此不安……你忘了我吗?我守候了你整整十个月,再见面,你为何要怕我……
我心里苦涩无比,嘴角却平淡地扯出了笑。我拿袖子擦了一把脸,转身从背篓里找了一些刚摘的草药,高兴地说:“对了,我今儿个带了红莲,这是你平生最爱吃的。”
他没有接,甚至没有答理我。
我的手僵在半空。
他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望了我一眼,转身踮起脚,扯着地上的一根草,塞入嘴里嚼了嚼。
他情愿吃草,都不尝我给他找的吃食。
我怔怔地望了他一眼,心里应该是酸涩的,可我却咧嘴笑了。他很奇怪地瞅着我,我的泪止不住地湿了脸颊。
这会儿我没有傻,我是真的开心。
他是活生生,他不再闭着眼,无声无息……
他能动,会拒绝我,能思考。
我的芳华终于重生了,虽然忘了我,但他开始了另一段轮回。
我拿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咸湿的泪弄湿了掌心上刚凝固不久的血迹。
他突然不声不息就这么坐着,仰着头闻了闻,站了起来,踉跄地朝我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我的面前,抬头锲而不舍地望着我的手,眼神勇敢,极其坚定。
“你要吃吗?”我怔了怔,望着他。
他不吭声。
我蹲下,把手又在袍子上擦了擦,抓了一把花递了过去。
他凑了过去,鼻息喷在我的手掌上,痒痒的,紧接着轻软濡湿的触觉在掌心挥之不去……我一惊,才察觉到他在舔我……
我愕然,被惊吓得想缩手,他却更勇敢地拽着我,拉拉扯扯间我竟跌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傻傻地望着他。
他仰着头,灵动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小手攥紧了我的衣袍,环住了我。
我完全僵住了。
他亲昵地抱着我,脸贴在我的袍子上,蹭着那血迹,哼哼了几下,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我听清。他喊我:“娘……”
那一刻,我想我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
看着他一反常态,极其乖顺地贴着我。他那清秀的脸上满是信任,轻轻嗅着我身上的血味……似乎他爱这味道更甚于奇花异草。
我怎么就忘了,他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我的血,他对这味道应当是熟悉且欢喜的。
我试探着伸出手,悄然摸上他的头。他身子颤了一下,伏在我身上却也没动,依旧那么依偎着我,很乖的模样。我笑了,很喜欢他对我这么亲昵……
可他为何要喊我“娘”。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初见芳华的时候……在宅子里,我不也是这么没心没肺地唤他为“娘”吗?
他当时的感觉如何,会与我一样吗?
我弯起的嘴角突然僵住了,低头看着这个往我衣袍里乱钻的小家伙,悄然按住了他……拥入怀里,轻轻地触碰着他的脑门。
芳华……你可知道,我希望你健健康康地长大。
或许,你忘了我,忘了以前的一切,也好。芳华兽乃至情之物,若是动情便会痛苦,情疡之后离下一个轮回也不远了。
“你的身子光溜溜的,冷吗?"
他仰头望着我,大大圆圆的眼睛眨啊眨。
我将手挪到自己的腰间,悄然褪下外袍,把他牢牢笼住。
他欢天喜地啊,眨巴着学着样子,展开手伸入袖子里。他乖巧、聪慧,模仿能力很强……
出世后的幼兽理应不通言语,可这小家伙刚成形,蹒跚了几步,便能走得很好,甚至没人教他,便会说话。
他与你很像,芳华……
庭院徐徐有风吹过,我半倚在屋檐下的一张竹椅上,表情宁静而安详。时间过得很快。
芳华十天,便如人间小孩一年。
如今他已能穿着我旧时的衣袍,只是不喜多言,整日蹲在草堆旁,摆弄着那些民间孩童玩的空竹,这会儿正将小物什托在手中,对着阳光眯眼望,似乎很好奇却又露出很稳重的神情。
我轻轻唤他一声,他却不答理人。我失笑,慢慢合上眼。
不知道快要死的人是不是都像我这般悠闲自得,整日很困,每天却有大把的时间缅怀以前的时光。风徐徐地吹过,轻抚着我的脸,让人昏昏欲睡,梧桐树沙沙作响就像记忆中的声音……
十几年前。
庭院里传来一阵沉闷的水声,还有吧唧声不绝于耳。梧桐树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挽着裤腿,在一个木盆里玩得正欢畅,几件白色的袍子浸在水里,被她踩得不成样子了。
“勺儿。”一声唤从里屋传来了。
女孩忙捞起搁在地上的一件小衫子,有模有样地揉搓了起来。
“原来你在这儿,为何不吭声?”那人来到小女孩身边,声音也柔了不少。
“啥事?"
“你在洗衣?"
“嗯。”她掀着眼皮望了男子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这件衣袍也是你洗的?"
“师父,咱屋里每件衣袍都是我洗的。”
“可为何……你的这么整洁,而我的……”他瞅了一眼,再低头指了指自己,“就这副模样。”
哟,可不是嘛,他身上的白袍皱得,沟壑万道啊。
女孩慢悠悠地娜开了眼,小心冀翼地搓着手里的衫子,答了一句:“不知道。”
“你这脚踩的可是我的?”他好心地提醒。
“是。”
“为何用脚珠着洗?”他颇纠结地望着已成“腌莱”的衣袍。
她望着他,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说:“因为我的手也搓了衣袍,所以只能用脚了。”说完还看着他,煞有介事地把脚下的衣袍踩得那叫一个狠。
他神情有所触动。
过了好半晌他才缓过气来说:“那啥……你用脚踩着的那件衣袍由我来洗。”
“这怎么好意思。”她故意推拒。
“我来我来我来。”
于是女孩嘟着嘴不情不愿地从那木盆里跨出来,换成那神仙般的男人蹲下身,拾起袖子勤勤恳恳地埋头搓了起来。
“师父,要用力洗。”
“嗯。”
“袍子袖口处还有脏的……”
“嗯。”
“还有这儿一堆。”
“嗯。”
于是女孩仰脸望天挠挠头,踢了踢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把自己的衣袍衫子一并塞给了他,然后看着神仙搓洗衣服,躲着偷偷地笑。
从此以后屋里两个人都穿上了整洁干净的袍子。
我的嘴角微上扬,荡起了笑。
“娘……”
“娘,醒醒。”
身子被推了几下,美梦被打扰,我睁开了眼,正巧看到趴在竹榻上的小芳华,他那张十分漂亮的脸蛋凑近我:“娘在笑什么?"
“梦到了以前的旧事,所以心里很高兴。”
他一脸怯怯地望着我,把小胳膊一伸,许多张宣纸便递在了我面前,末了还很好学地问:“这是什么?"
我拿在手里翻开看,纸张很薄,兴许是放久了略有些黄色,上面的字迹却是很清楚的,不过写得七扭八歪:师父今天偷偷地把白菜苗挖了出来,换成了美人菊,所以我把他屋里的安神香换成了淫粉。
我忙换了一张,发现上面赫然写着:我发现师父也是蹲着解手,好奇怪哦。
小芳华的脸又凑了过来。我咳嗽一声,忙把这些纸收了起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是我以前练字的帖子。”
他眼睛闪闪发光:“我要学,我要学。”
我笑着颔首,抱着他在榻上歇了一会儿,精神终于好点儿了。我牵着他的小手来到矮榻前,让他乖乖地坐好,然后铺上宣纸,研墨,手把手地教小家伙练字。
可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
芳华以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医术精湛又有一身高超的武功,可现在却得从头开始学了……
据说用爱人的血哺育芳华木之后,能续魂重生,恢复记忆,可这小家伙脾性却与芳华完全不一样。
或许我能救他的命,却再也找不回从前的芳华了。
我低头,默默地摸着他的手。
他忘记了也好,起码能快快乐乐地过日子。
才一会儿的工夫,他便有些坐不住了,滴溜溜的眼睛四处乱膘,小脑袋晃来晃去,后来干脆把笔也给扔了,蹿到一旁自己玩去了。
若是从前,我定是不会知道原来芳华也有这么可爱却又耍赖的一面。
有时候我也想通了,他不学便不勉强,以后在这片竹屋里也就只有他一人了,我只想让他安安稳稳快乐地过日子。
回想起芳华曾与韩子川说的话:“勺儿天资极好,性子却懒散。她要学我便教,不学就由着她,人就一辈子,快活一天是一天。”
曾以为他对我不上心,其实……他却想得与我一样,只要能陪在其左右不离不弃,便心满意足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这么深藏于心底的爱意,我却忽略了。
世间的情,个中滋味只在于参透。
芳华不比韩子川,他不会哄人,也不刻意流露。只是当我懂时,却已经晚了……一想到这儿,心里那熟悉的疼痛又袭来了。
突然间,我膝盖上的袍子被一只小手揪住了,玩得汗汗涔涔的小家伙怯怯地问我:“娘,你身子不舒服吗?”
我讶然,掀开眼皮望着他。
他仰头,身子倚在我身边,神情有些紧张。
我失笑,摸着他的发,轻声地说:“没事,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他却不这么认为,一双手死死地拽紧我,仿若一松懈,我就会消失。傻瓜……有你陪着,我怎么舍得离开,任何好东西都不足以吸引我。“爹是个怎么样的人?”
爹……
我低头望着他。
他眼睛睁得很大,清澈如泉,这双眸子里还不懂人间善恶。此时我坐在榻上,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那么清晰可见。可是以前,我却不知道他眸子为谁而痴狂。
“娘。”他怯生生地唤我。
“你爹很少言,喜欢喝我酿的酒。”
我原以为他分不清男女,后来才知道他用这种方法捉弄我。
“他医术很好却不爱救人。”
他却为了我,独自一人去了皇宫,然后音信全无。
“你爹……”我望着他精致小巧的五官,与眉宇间那分熟悉的神色,话也硬住了,“他有着仙人之姿,文韬武略,为性情中人。”
他却苦苦瞒了我十多年,自己强忍着相思。
我原以为他爱吃红莲,可你说红莲很苦涩,后来我才知道,他喜欢默默地看我为他入池摘莲花,他习惯一人在夜深人静之际,尝着这份苦。
“娘,爹待你不好吗?”
“好。”我轻抚上他的脸颊,眼眶却已湿润了。若他不好,便不会有你了。他踞着脚,小手指触上我的眼:“娘,为何哭……”
泪全然抑制不住,我承受不了心底莫名的悲伤,有些气结,捂嘴咳嗽了起来,身子无一处不疼。
“娘。”
我疲惫地睁开眼。
“我一定要学爹,我也要会一身好本事,精研医术来救好你。”他趴在我膝头上,握紧我的手,跪在地上,紧张兮兮地望着我。
我笑了,费力地伸手摸着他的泪痣,指有些颤抖……他与芳华有着一模一样的脸,眼角下的痣是那么鲜明。
红色,娇艳欲滴。
“孩子,别学你爹。”
芳华,我活不了多久了,只想让你过得好好的。
五个多月后。
“娘,这袍子大了,我穿不来。”芳华已大约有十七岁的模样了,已然是风姿翩跹的少年郎。
“瞎说,你十天就能长一岁,或许这衣袍明天穿就短了。”我只是笑,继续低头缝制。
“真麻烦。”他突然望着我,回头晒笑,“干脆不穿得了,免得你整日缝缝补补的。”
我语塞。
亏他还说得出来,我就不信他一个大男子敢啥都不穿,换作是以前的芳华,这么做除非让他去死。
我轻笑了,手上动作没停,把线打了个结,将袍子放到嘴下,把线头给咬了。我又重新拿了一个鞋垫,闭了会儿眼,缓了一口气。
日子一天又一天,原被耗了精血伤了元气的我也竟拖了这么些时日,只是如今就像风中的烛火,也不知哪天会突然灭掉。
所以鞋子、腰带、袍子等等,样样得准备齐全,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
我心里一酸,不免感伤了起来。
一只手悄然按住了我的手,他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我“你看你累成这样,快躺着歇息一下。”
真想把一切都预备好,恨不得他能一夜之间长大。不过算一算日子,似乎也快了,他离成年不久了。
他望着我静静地笑了,起身拿起一件外袍披好,低头系着带子,看情形像是……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柔和极了,他转身望着我说:“前些日子看爹爹的医书,忽然找到了一本,里面写的方子兴许能治你的病,我要去把草药寻到。”
“在外头待几日就回来,不准耽搁太久了。”
他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出门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实在是太像了。其实……哪儿还有什么药方能治我,能医我便早就医了,除非是芳华重新活了过来,或许还能想出法子。
也罢,让他多去经历经历,以后我不在了也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也该让他习惯寂寞了。
我累了,身子倚在榻上,觉得疲惫……
最近我经常想起以往与芳华所过的那些平淡日子,嘴角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挂着笑意。
我低着头,手缓缓地抚着一旁的衣袍,心如刀割,分外地不好受。时过境迁我如今才懂得芳华的感受。
少年芳华一去便消失了好几天。
今日庭院里飞进了一只鸟,却不是原来的那只鹦鹉。
我偶尔想起往事,觉得日子像是过去了很久,公子们、弄玉、皇上,这些人似乎离我很遥远了。
镜子里的人疲态尽显,很瘦,脸色苍白……
其实我还年轻,只是心已老了。
我勉强打起精神,听着竹声,扶着墙颤巍巍地走到庭院,裹紧身上披着的袍子,慢悠悠地坐在了竹榻上。我最近只要一躺下,困倦便袭来,怕是真的熬不过几日了。
我掐指一算,今日芳华应该成年了,十八岁之后他便会和凡人一样了,只要不被情伤,就能活很久很久。
我初次在庙里见到芳华时,他应该也只是刚成年。
以前我还会想,为何小家伙不记得我了,可现在我都不想了……情愿他喊我娘,只要他无忧无虑地将剩下的日子过下去就行了。
我只是坐了一会儿却仍旧是撑不住,和衣卧在了竹榻上,陡然地睁着眼睛,耳边听着窸窸窣窣的树叶胜与风声。
觉得满足而幸福,仿若回到了以前。
“勺儿,应该是断肠草占七分,五石散占三分。”
“我偏要四六开。”
“那你怎么在五五分?”
“师父,你闻的是醉生梦死春风一度。”
“……”
“师父,你有没感觉浑身发热?”
“……”
“是不是觉得身体某一处有些不对劲儿?师父,你脸红什么?”
“徒儿错了。你说一句话成吗?”
“你都不说话……勺儿会无聊的。”
“师父,你看那只鸟,他们说集市上有一种鸟叫鹦鹉,说的话可多了。可你为什么几天都可以不说话呢?”
“勺儿,与我在一起你很无聊吗?”
“……是有一点儿,师父总是不答理我,也不疼我。”
“傻瓜,我怎会不疼你,等你十五岁生辰,我会送你最好的。我想若是能找个人来陪你,你定不会寂寞了。”
“师父,你觉得子川怎么样?”
“他很贴心,懂我不懂的。”
“师父……我饿,想吃肉。”
“留给子川一点儿,别一个人吃光了。”
“子川比师父看起来高傲贵气一些。”
“嗯。”
“子川上集市花一样多的钱能买到比师父多一倍的东西。”
“嗯,他很好,难道他比我还好?”
“嗯。”
“师父,你干吗踢桌子?我好不容易才擦好的。”
“勺儿,你有没有想过……下半辈子和心上人在一起,不分离。”
“没想过。”
“我的下辈子乃至生生世世都想与那人在一起,不离不弃。”
“你那么爱他,为何当初要远离他?”
“许多事不能看表面,就像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却也能美到凡间少有。昙花一现,浮游一生,芳华只在刹那间绽放,握住了便是一生一世,它只为一人而开。”
勺儿,你可知道芳华只为一人开。
我嘴角勾着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活了这么久……也够了,是时候死了,若是死了也就没什么留恋了,只可惜世人没能把我们的故事记住。
芳华,你可知道,竹林里的那段时光是我这一辈子过得最快乐的,我不后悔……勺儿能陪你过两辈子是今世修来的福分。他们都说三世姻缘,可我想与你过生生世世。下一辈子,换我来找你好吗?
在这一片竹林,请等我……
屋外隐隐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只怕又是我的幻听了。
砰的一声,门突然间被踢开了,似是有人踱步而来。
我睁开了眼,和煦的阳光令人一阵晕眩。我看到一袭白衣,如幻如真。那人就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眉宇含情,身上的衣衫明显地被撑大了,他就这么复杂地望着,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是芳华……他终于来接我了吗?
梨花开了,纷飞如漫天花雨。
他只轻唤了一声:“勺儿。”
我诧异地拿袖子捂住嘴,无助极了,泪止不住地流。
愿得韶华刹那,开得满树芳华。
如果这一切是梦,那么我宁愿沉溺在梦中,不再醒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