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04

晨蔷: 幻女


第1章
 
  一辆黑色卡迪拉克牌轿车轻轻地,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停在上海杜美路上的一座大铁门前。

  还没等司机按响喇叭,同样轻轻地,几乎是无声无息大铁门打开了。轿车直驶进去,很快来到二幢褐色的小洋楼前。

  车门开处,一个五十开外,头戴礼帽、金丝眼镜、身穿团花缎质夹袍的瘦小老人,手拄“司的克”下来。他一声不响,左手提起袍子下摆,走进了小楼。

  楼里很暗,老头轻轻咳一声,一个仆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边,把他的礼帽、手杖接了过去,转身放好,随即躬身在前引路,一路走,一路把楼里的灯逐个开亮。

  小客厅布置得整洁典雅,在柔和的灯光下,更有一种宁静安说的情味。

  老人在沙发上坐下,挥退了仆人,刚想点燃一支香烟,楼道里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随着脚步声传来的,是一阵半是凄厉、半是疯狂的笑声。老人的手不禁微微发起抖来,但他还是把烟点着,就势猛吸几口,随手把它捺熄。

  客厅的门猛地被撞开,随即室内变得一团漆黑。原来那狂笑者一进门,立刻就把灯熄灭了。

  看来此种。恰是老人已经司空见惯,他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子,面对着来人。

  又是一声刺耳的狂笑,那人已来到老人面前。只见手一扬,一道白光一闪,“啪”,老人沙发旁的茶几上落下一件东西。

  老人伸手打开落地台灯,茶几上赫然是一份新出的日报。老人刚要去拿报纸来看,他的手被一只戴着黑纱手套的纤手压住了。

  “慢,”好嘶哑而冷酷的声音,令人难以相信它和那纤手竟属于同一个人。

  老人抬起头来,透过眼镜,举目凝视。

  “我要结婚。马上,越快越好,哈哈……”声音由嘶哑变为尖利,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一丝笑意几乎是不可觉察地掠过老人的面庞。

  “我要这个人,就是这一个,”纤手指着报纸上的一帧照片,断然地、不允许讨价还价地说。

  老人拿起报纸,一眼就看到那醒目的标题:

  《临江大厦即将破土动工》

  王牌工程师辛子安

  身手不凡大展宏图


  老人匆匆扫了一眼关于临江大厦开工的报道和记者对主任设计师辛子安的专访,又定睛去看那幅小照。

  “好一个英俊青年。”他心中不禁由衷地喝彩。

  “辛子安?”他抬头问。

  “是的,辛子安,就是辛子安!”

  “好,让我去打听一下,比如,他有没有成家,是否已交了女友……”

  “我不管,”老人的话被粗暴地打断,“我不管,如果不是这个人,你就永远也别想抱上外孙,永远别想!”

  客厅的门随着阵阵疯笑打开又关上了。

  老人独坐在沙发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第3章
 
  “没听见你们的钟已敲了九下?它在下逐客令了!”天姿边说边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滴铃铃,电话铃响了。

  辛子安拿起话筒听了几句就略带厌烦地打断道:

  “沈先生有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我很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原来对方是沈效辕。这些日子他已多次找过辛子安。今天见辛子安仍拒绝去他家,便又一次在电话里再三为女儿的行为道歉。末了说:

  “重建楼房还得劳辛先生大驾。我保证在辛先生拿出新图纸来之前,那造到一半的楼房绝对不拆。这样,如果凡姝对新设计表示满意,而现在造的房子还可以利用一部分的话,就可以免得前功尽弃。”

  辛子安以最大的耐心听完沈效辕的话,然后说:“沈先生是否拆房,我管不着。至于重新设计,只能麻烦您另请高明。”

  没等沈效辕再说什么,他就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公司高老板也来劝辛子安,要他接下这笔生意,要价倒不妨高些。

  高老板是个生意人,话说得干脆:“人家发小姐脾气,一会儿要拆,一会儿要造,就让人家折腾去。人家有的是钱,我们公司何乐而不为?”

  见子安不搭腔,高老板拍拍辛子安的肩膀道:“干吧,公司绝不会亏待你的。”

  辛子安寻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脑瓜里只有一个“钱”字?当然他不能对高老板这样说。他只是强调,手头事儿太多.无论如何不想再接手了。

  沈效辕是在丰子安这儿吃了闭门羹后,给高老板挂的电话,表示除辛子安外,什么建筑师都不要;而辛子安这棵公司的摇钱树,又发了犟脾气,高老板深感为难,却也不敢过于勉强辛子安,只得暂且作罢。

  沈家后因造房子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留下那幢造了一半的楼房及周围挖得坑坑洼洼的泥地。

  夏意渐浓。沿街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都已长出茂密的叶子。许多人家的夹竹桃和牵牛花也都开了。

  这段时间是沈天姿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充实、最有意义的日子。

  每天下午课后,或者平时学院没有课,她就到建筑公司帮忙。有时描图、抄写,有时帮着办公室搞成本核算,制报表。跟辛子安去建筑工地,是她最愿意的事,看辛子安像个指挥官那样,被一帮人簇拥着,检查新造的大楼.一项项核对是否符合设计要求,天姿简直佩服极了。一向自尊、要强的沈天姿,还从来没如此崇拜过一个人呢。

  她和辛子玄也常见面。子玄虽然年长她三、四岁,可天姿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两人都热情而爽朗,又都爱画、懂画,所以一碰到便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两人约好,同去参观美术展览,有时子玄去她大学,帮她修改图画作业,星期天她和子立辅导的中学美术小组一起去野外写生。每当和这两兄弟在一起,她总有一种感觉,仿佛心中的欢乐满得都快要溢出来,很想放开嗓子,高声欢叫一番。

  那天下午,辛子安从临江大厦工地回到办公室。他刚喝了一杯水,在靠椅上坐下,电话铃响了。是沈天姿从描图室里打来的,她说:

  “辛先生,刚从临江工地上回来吧?我看你这几天常在那儿啊。”

  “是的,大厦快要竣工,我要再细细检查一遍,有什么缺憾,现在弥补还来得及,等开始内外装修,再发现问题就麻烦了!”

  “可惜今天学校有课,否则真想和你一起去工地看看。”沈天姿遗憾地说。

  辛子安安慰她道:“以后还有机会。”

  “李先生,你今天不再出去了吧?”

  “是的。这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辛子安看了一眼办公桌上堆着的文件、图纸、报表说。

  “那好,我忙完手头的活,过一会儿去你那儿,行吗?我有点事……”

  “有事你就尽管过来吧。”李子安说完挂了电话。

  公司准备与客户签订关于辎修卢家湾一带民房的合同,高老板特意要辛子安看一看合同革案。辛子安翻开那份卷宗,正打算仔细看一下,敲门声响起。

  沈天姿不是说要过一会儿才来吗,怎么那么快?他心里想着,目光已离开面前的文件。“请进,”他说完,门推开了,进来的不是沈天姿,竟是他绝对想不到,而且根本不想见到的沈凡姝。

  她来干什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辛子安脑际飞快地掠过几个念头。不客气地让沈凡姝出去吗了如此对待来客,显然与他那良好的教养不合,那么,用一般的客套话来对付她,或者假装忘记前些日子不愉快的事情,而对她表示友好?辛子安也做不来,他毕竟只是一个工程师,而不是演员。

  于是,他既没请她坐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就那么默默地打量着她。

  沈凡姝今天穿了件天蓝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故。于中提着个大大的白色布袋,显得是那么清雅宜人。

  唉,一个多好的姑娘,谁知道竟那样乖庚无情!子安不无遗憾地想。

  见辛子安不说话,也没请她坐下的意思,沈凡姝有点尴尬,又有点犹豫地站住了。

  两人隔着办公桌对视了几秒钟。这对视既是一种交流,更是一场心理战。一场意志的较量。双方都以眼神向对方表明:无论你想怎么样,今天我可不想当失败者。

  突然,凡姝嫣然一笑。这一笑,立刻使辛子安觉得,那双注满盈盈秋水的美目,收敛了逼人的锐气,变得异常柔和妩媚,那细嫩白皙的面庞更焕发出一层迷人的光彩。

  她上前地对辛子安说:“外面阳光明媚,可你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

  美丽的姑娘在主动寻求和解,辛子安再傲慢,也不能不随和些了。他脸上本来绷紧的肌肉稍稍松弛一些,但嗓音还是有点粗嘎:

  “沈小姐,不知你来有何贵干?”

  “有,我是有事来的。”凡姝像个小女孩那样,急急地说明。

  “那,请坐下,慢慢说吧。”辛子安指一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沈凡姝把它朝后拖了拖,在辛子安对而坐下,随即把那个硕大的手袋放在自己膝上,双手又并拢放在那手袋上。真像个胆怯的小女学生面对着严厉的老师。

  “那么,沈小姐请说吧,”辛子安用目光瞟了瞟桌上的文件,“你看,我有不少事,我很……”

  “忙”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沈凡妹已伸出一个手指竖在自己唇间,轻轻地摇着头,调皮地说:“不必告诉我你很忙,这是每个人都会用的托词,不是吗?”

  辛子安轻吁一口气,心想,这位阔小姐今天又怎么啦,兴致那么好?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马上就走。”沈凡姝说。

  “如果不答应呢?”辛子安心里感到好笑,故意找别扭似地问。

  “那我就不走。”

  “恐怕我很难满足你的要求。”

  “我会一直求下去,直到你心软,直到你发慈悲为止!”

  哦,天,没想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小姐竟也会说出这样子可怜兮兮的话来!丰子安不觉心中一动,但他却淡淡地说:

  “那么,你试着说说看吧。”

  “辛先生,我是来求你帮我把房子造好的。”沈凡姝平平静静地说。两只大眼睛那样专注地凝视着丰子安,仿佛在说:来找你辛先生这位建筑家,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呢?

  这实在让辛子安哭笑不得!沈凡姝呀沈凡姝,你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了怎么就好像你下令拆房子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自从凡姝蛮不讲理地要求把楼房拆掉重建,辛子安便再没去过沈家工地。他发誓再也不管这块工程了。可他心中没有一刻放下过那凝聚着他的心血、寄托着他深厚感情的小楼。每念及此,他就感到心寒、愤怒,尔后便是莫名其妙的惆怅和颓丧。

  今天,沈凡姝亲自上门来又提出那样的要求,他本来满可以发一通脾气,至少狠狠地讽刺挖苦她几句。但奇怪的是,面对着恭恭敬敬坐在对面的沈凡姝,他竞一点儿火也发不出来。难道,真的是因为今天外面阳光特别明媚?

  天下一切年轻漂亮的姑娘真是占尽了便宜,更何况沈凡姝风姿迷人,在烟静文雅、落落大方之中还透着些天真碰纯的稚气和调皮。如果向她发火,如果用语言刺伤她,那倒真正是魔鬼的行径了!

  但是,辛子安毕竟是辛子安。他已经成熟,而且性格坚强。对沈凡姝的乖戾行为记忆犹新,又怎能为今日的情态而扭转?所以,听了凡姝的话。他只是冷静地说:

  “我早就和令尊说过,我不会再帮你设计什么楼房了。”

  “这我知道,是不用你再去设计了。”凡姝声音脆爽地说。

  那么说,他们已另外找人设计好了?既然如此,还找我干什么?一阵酸楚的感觉突然涌上辛子安心头,他压下心头的恼怒,暗哑地说:

  “那好,但愿这一次的设计能令沈小姐满意。”

  “谢谢,”凡姝认真地点头,“不过,只有请辛先生亲自督造,我才放心。”

  初听之下,辛子安几乎要跳起来,但一转念,冷笑一声道:

  “沈小姐太抬举辛某人了吧!”

  沈凡姝似乎没听出辛子安话中的话中之意,顾自说:

  “我想,不管设计者是谁,如果图纸是第一流的,让辛先生来督造,也不算过于屈才吧。”

  辛子安脸上仍挂着冷笑:“图纸是一流的,这是哪位权威的裁定?”他看一眼沈凡姝高贵的额头上那对明亮澄澈的眼睛,本想忍住不说,但终于还是抛出了词锋犀利的话;“或许是沈小姐的封赏吧?”

  沈凡姝抿嘴笑了,她不说话,低头拉开那个白色大手袋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卷图纸:“我不懂建筑。还是请辛先生判断吧。”说着,抬起身子,把图纸通过去。

  辛子安真不想去管这闲事,可人家已欠身递了过来。无可奈何,辛子安只得接过那卷图纸,慢慢地把它打开来。

  他马上惊呆了。这不组是他亲手绘制,而又亲手撕碎为那张小楼及画面为彩色全景图吗?

  开什么玩笑!他抬眼看着沈几株,立刻被她那半是惶恐,半是期待的神情震慑住了。

  他展开全图,仔细地看着。这才发现,被他撕坏的地方,已经用玻璃胶纸精心地粘贴好了,又不知用什么办法,竟然把被他揉皱的图纸熨压得平平整整。

  “辛先生,”沈凡姝低唤一声,“请原谅我。我现在唯一的请求是,你照着这张图纸,把那楼房造完。”她顿了一顿,然后,更轻更柔的声音说,“你能给我一个挽回错误的机会吗?”

  凡姝的态度是那样恳切,美丽的大眼睛里已经问起了泪光。这使李子安不能再怀疑她的真诚。

  辛子安用手轻抚着那张整复一新的图纸,沉吟半晌,严肃地说:

  “不必谈什么原谅,也不要因为急于想换回错误,而把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自己。我想知道的是一你仔细考虑过了没有,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一设计。否则,说不定哪一天,你又会……”

  “不,不,绝不会了,”凡姝急急地叫起来,“我是真喜欢你的设计,从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欢。”

  她说得那样情急,以致于原来饱含在眼眶里的泪,竟有几滴趁势夺眶而出。但她整个脸却是开朗的、含笑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就像一朵蘸着露水的睡蓬或警徽。

  “那———,为什么又提出要拆掉重建呢?”辛子安实在不明白,忍不住问。但这次发问,已完全没有先前那种咄咄逼人之势,竟有点像是在问他自己。

  凡姝粹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眼光变得迷迷滚滚起来。看得出来,她有些难言之隐,又混杂着羞愧和内疚。她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时松时紧地揪着白色布袋,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辛子安不觉有点后悔,何必再提起那不愉快的一段去困扰她呢!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面对身穿天蓝长裙,飘洒着一头乌发的沈凡姝,心头又油然升起了“天使”这两个字眼。而且,他毅然拿定了主意……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天姿捧着一堆文档,进了房间.她马上发现了凡姝,这才收敛了脚步。

  凡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惊叫一声:“天姿,怎么是你?”

  刚才还兴冲冲的天姿,一下子变得冷冷的。她毫不隐满自己的敌意,拖长语调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凡姝自然感觉到天姿情绪的变化。少女的矜持和自尊使凡姝也换上了一副冷冷的神情,她在椅子里坐正身子,扬起下巴,不甘退让地说:

  “我来找辛先生谈点事,不行吗?”

  辛子安敏感到两位姑娘之间正在滋生故一种不友好的气氛。他站起来叫了声:“天姿,”然后指指桌上一张图纸说,“沈小姐要求我仍旧按照这张H纸把那幢楼造好。”

  天姿走到桌旁,放下手中的文件,俯身看图纸。不错,就是那张熟悉的楼房花园全景图。她不禁疑惑地看看凡姝,又看看辛子安。

  辛子安说:“沈小姐改变了主意,收回拆掉重建的打算了。”

  天姿再一次把目光转向凡姝,凡姝肯定地点了点头。

  天姿这个胸无城府的姑娘,眼中立刻消失了对凡姝的敌意,只是还有些不相信似地问:

  “凡姝,你真的改变主意,不再要拆那幢楼了?”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么。”凡姝说。

  天姿高兴地俯身搂住她的肩说:“你终于相信我的话了。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漂亮的设计,等将来造成后,它将是一座真正的宫殿。”

  “可是。辛先生还没有答应我的请求呢。”凡姝无奈地说。

  “为什么,辛先生?”天姿直起身来,两眼瞪得大大的,“你还在生凡姝的气吗?”

  辛子安微微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凡姝已经改正错误,而一个有气度的男子是决不会和女士计较的,对吗?”天姿发自内心地叫道,“辛先生,你就同意了吧。我代凡姝姐姐求你。要知道,这幢楼不建成,会成为建筑史上的一大憾事。”

  辛子安没有马上回答,他转过身去,慢慢踱到窗前,背对着两个姑娘。他还想听听沈凡蛛再说些什么。

  但沈凡姝却没有开口,她只是用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睛看看沈天姿,又看看辛子安。

  “辛先生,你一定要答应,”天姿追到窗口,侧对着辛子安,再次请求,“我真想早一点看到它建成。”她又对凡妹说:“等小楼写好,你能邀请我去那儿作客吗?我大喜欢它了。不要多,我只想在那里面住一夜,就很满足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凡姝大方地说。

  辛子安回过身来,看到凡姝和天姿都满含期望地凝视着他。

  “好的,我同意了。”他宣布了心中的决定。

  天姿快活地叫了一声,跑回来紧紧抱了抱凡姝的肩,仿佛她是个真正的胜利者似的。然后她干练地说:

  “辛先生,我马上去通知工程科,让他们立刻把营建队安排好,行吗?”

  “好,”辛子安满意地点点头,“告诉他们,我还是要原班人马。”

  “我这就去。”天姿说着和凡姝略微打个招呼,向门口走去。

  辛子安忽然想起,天姿刚才打电话说,有什么事要谈,便叫住她:“别忙,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没什么事。星期六有个版画展览,我本想约你和子玄一起去看看。现在算了,我们还是快些去伯伯家的工地吧。”

  天姿话音未落,人已跑到房外。这里凡姝也站起身,说:

  “辛先生,谢谢你肯答应来继续造楼。我该告辞了。”

  她朝门口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就那么背对着辛子安,低声说: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楼房造好了,跟图纸上一模一样。我走进去,就像进入了每个窗户都飘出云气的仙境,那么神秘,那么雅致,那么美,简直让我透不过气来。我跑呀,唱呀,旋转呀,迷失在那些长廊、立柱、拱形的玻璃屋顶之下……”

  凡姝忘情地说着,突然,她转过身来,抬头看着辛子安:“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这个梦的。可是我说晚了,你已经被天姿说服了……”

  辛子安又一次见到了照片上那双令人一见便永难忘记的眼睛,那里面有着一抹淡淡的,很难捕捉到的忧郁和哀愁。

  辛子安明白,正是这忧郁和哀愁的神色,使他的心怦然而动,促使他施展全部才智,画出了那张设计图。而今,又是这神气,使他的心阵阵颤栗。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还没等他开口,沈凡姝已走了,把辛子安一个人留在宽敞而空廓的办公室里。

  这真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姑娘。她高高兴兴而来,轻轻松松地提出了本来难以启齿的要求,而当辛子安放弃自己的誓言,答应了她的请求之后,她却悲悲切切地离去了。

  辛子安嘴边凝固着一个苦涩的笑,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办公室中央,陷入了一份膜覆陇俄的沉思里。久久地、久久地,脑海中只有一个沈凡姝,而完全消失了自身和对外部世界的感觉。

  天求的儿子,三岁的男孩沈小宝,牵着沈凡姝的手在公园的小径上,一个劲地往前走。他已经看见远远的那边儿童乐园里,孩子们在玩滑梯和翘翘板,并且听到他们的笑声了。

  小宝的母亲秀玉走在他们旁边,手里捧着不少衣物,有小宝走热了脱下来的,还有凡姝刚给小宝买的一双皮鞋和玩具汽车。她嘴里不断地喊道:“慢点,小宝,慢点走!”

  他们走过一大片碧绿的草地。小宝不知怎地绊了一跤,跌在地上。秀玉赶紧跑过去,刚想放下手上的东西去抱儿子,只见凡姝已笑吟吟地蹲在小宝面前,竖起一个指头哄他说:

  “攘攘知道小宝最会翻跟头,来。小宝翻一个给攘攘看!”

  本来趴在那儿瘪起嘴想哭的小宝,果然翘起屁股,用脑袋顶着草地,两腿一蹬翻了过去。

  “小宝真乖,再翻一个!”凡妹拍着手给他鼓劲。

  小家伙得意了,爬起来照样又来了一个。就这样翻到第四个,凡姝猛地一把抱起小宝,把他高高地举起,又顺势转了一个圈,引得小宝搂着凡姝的脖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凡姝也忘情地笑着、叫着,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她那着红色的长裙,用鹅黄丝带扎起的长发,在欢乐的旋转中显得那样富有青春的朝气。

  这情景让在一旁看着的秀玉既感动又羡慕。

  “妹妹,你真是个一点儿心事也没有的人。”

  当小宝开始熟练地排队玩起滑梯,姑嫂俩在石凳上坐下来的时候,秀玉感慨万千地对凡姝说。她也许是忆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或者想起了目前生活的辛酸吧。

  不过,秀玉的话可没有说对。

  沈凡姝自那天去过辛子安办公室之后,心绪就一直不宁静。她想得很多很多,这些难以言传的东西除了蕴藏在心里,就只有吐露在日记本上。

  今夭下午,学校里没课。初夏的天气是那么好,太阳明朗灿烂而又不算酷热,微风轻轻吹拂,空中洋溢着由绿叶和鲜花合酿而成的令人陶醉的气息。凡姝真想到野外去走一走,沿着一条条田膛,去看看长得旺旺的禾苗;倘步在乡间河边,看那些自由穿梭的柳条鱼儿和一群群笨拙地游动着的……

  她爱大自然,渴望投入大自然。她觉得,自己体内有一股勃勃躁动的热情,正在日益升温蒸腾,只有在广阔而清冷的大自然中,才能够畅快淋漓地抒发倾泻。呵,在这美好的季节,如果能够同一二好友携手出游,那该是多么美好,多么惬意的事。这才不枉我宝贵的青春,我幸福的人生!

  可惜她回上海不久,还没这样的朋友。本来她可以邀约天姿,但偏偏那天在辛子安办公室,看到他们那种熟捻得近乎亲呢的样子,凡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何况今天这点轻愁薄怨,正与那天的拜访有着直接关系呢。

  于是,她想到了沈小宝。

  沈天求为堂妹回沪接风,曾在家中设宴相待。天求对凡姝殷勤备至,但他对妻子秀玉那种挥来斥去的态度,使凡姝实在反感,唯有小宝的天真活泼却很讨得她欢心。他们在沙发上逗呀,闹呀,把个小宝乐得笑个不停。临走时,小宝对她依依不舍,非要跟她走不可,她只得答应下回再来陪他玩。

  今天凡姝到天求家时,小宝午觉刚刚睡醒。凡姝看外面天气不错,一时高兴,提出带小宝上街。秀玉起初不肯。犹犹豫豫地搬出一个又一个理由,凡姝心里明镜似的,其实不过是因为天求事先不知道,秀玉不敢作主而已。

  “哎哟,我的好嫂子,你也真是。”凡妹觉得一个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未免太窝囊,忍不住叫起来。

  秀玉却只是苦兮兮地一笑:“你不知道你天求哥这个人,唉……”

  但小宝的愿望已经被挑动起来,再也压不下去了。他吊着凡姝的腿,非要马上就走不可。最后,秀玉拗不过儿子,也只好收拾收拾跟着他们走了。

  凡姝先带小宝在糖果店买了贴着花纸头的大棒糖,又带他到霞飞路的商店里买了皮鞋和玩具,还请他们母子吃冰淇淋。可怜秀玉虽然在上海生活多年,霞飞路连一次也没来过。她纯粹是个为天求做饭洗衣的娘姨和为他带儿子的保姆!所以今天最快活的人,与其说是小宝,还不如说是秀玉。

  出于对小宝的喜爱,对秀玉的同情,凡姝把满腔的爱和温情施予他们母子。

  他们在霞飞路上逛了好久,最后到了杜美公园。

  小宝玩够了滑梯,玩够了翘翘板,又去玩秋千。凡姝把他放在那个可以伸出两条小腿来的木箱中,就推着他轻轻地荡起来。一下,两下,愈荡愈高,小宝欢快的叫声和凡姝银铃般的笑声汇合在一起……。直到秀玉猛地发现太阳偏西,时间不早,才死拉活换地把小宝拖出公园。

  就在她们一边一个牵着小宝的手,准备过马路去搭乘电车时,一辆黑色轿车轻轻地停在他们面前。

  “凡姝。”车窗摇下,沈效辕伸出头来叫道。

  “爸爸,是你,”凡姝惊喜地喊一声,“我们刚玩过杜美公园。这是秀玉和小宝。”

  “伯伯。”秀玉觑跳地喊一声效辕,赶紧俯身对小宝说:“小宝快叫爷爷!”

  沈效辕让汽车靠在马路边,自己下车来。

  凡姝问:“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效辕没直接回答凡姝的问题,却笑笑说:

  “阿姝,爸早想陪你在霞飞路买几件衣裳。今天正好,我让老赵先回去,我们再走走。”

  凡姝其实已经有点累了,但看沈效辕兴致很高,不忍拒绝,便同意了。

  沈效辕正要吩咐司机老赵开车先走,凡姝突然拉住他,说:

  “爸,秀玉嫂和小宝都累了。让老赵送他们回家去吧。”

  秀玉刚想推辞,效辕却点点头准许了。

  秀玉小宝坐着汽车走了。效辕低声对凡姝说:“阿姝,以后少和他们来往,天求那人心眼太多……”

  凡姝低头不语,效辕忙转了个话题说:“走,前面就有服装店,我们去看看。”

  霞飞路是上海仅次于南京路的繁华街道,尤以出售各地逢新款式、最佳做工的女式时装著名。有些店家,看上去铺面不大,但货物极其精美,要价极为高昂。讲究时髦的上海女郎常常在这里一掷千金,就为的是以迈赫的名牌和新奇的样式压倒群芳。

  霓虹灯五彩缤纷、明灭跳跃。傍晚的霞飞路上,人群熙攘,好不热闹。其间,不时走过一对金发碧眼的洋人夫妇,有的还推着敞篷的童车,有的则牵着玲珑的小犬。

  沈效辕正要带凡姝走进一家时装店,凡姝拉拉他衣袖,说:“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买什么衣裳,够穿了。”

  “哎,阿姝,”沈效辕慈祥而略带谴责地叫了一声,“记住,你是我的女儿。你从广东回来,我早想陪你买些衣裳的。难道女儿还跟爸爸讲客气吗?

  沈效辕已经推开了商店的玻璃门,凡姝只好跟了进去。

  他们一路买过去,不一会儿凡姝手中就拿上了大小三个纸盒,效辕还帮她提了两个大纸口袋。

  “阿姝,我有些累了,找个地方歇歇吧。”效辕说。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家有名的俄国大菜社门口。

  他们上了这家菜社的二楼。楼上的餐厅挺空,彬彬有礼的侍者引他们走向一个雅座。

  天哪,那是谁?那不是辛子安吗?一套黑色的晚礼服,衬着一条笔挺的维红色领带,高傲的头颅昂着,右手端着一杯金色的醇酒,正和两对外国夫妇围桌而坐,边吃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

  凡姝的心突地跳动起来,脸上立刻一片绯红。她不禁和父亲交换一下眼光——显然,沈效辕也看见辛子安了。

  就在这时,辛子安的视线也落到刚进门来的沈氏父女身上。他不禁剑眉一扬,两眼灼灼然凝视着几殊。凡姝的头早低下去了,所以辛子安只同效辕点了点头,他们父女就走过去了。

  落座在距辛子安不远的一张餐桌旁,凡姝选了临窗的位子,轻轻撩开窗纱,把脸对着窗外。

  天色已经昏暗,路灯早就亮了。但行人似乎仍不见减少,汽车流水般在窗下驶过,窗子关得很紧,听不到声音,只见红色的尾灯构成了一条婉蜒流动的河……

  侍者记下效辕点的菜名,刚刚离去。辛子安来到他们的桌旁。

  “沈先生、沈小姐,晚上好。”辛子安礼貌地招呼他们。

  凡姝渐渐平息下去的心跳,又一次变得剧烈起来。

  “哦,辛先生,巧得很,你也在这里。”效辕客气地说。

  “我正在为两个朋友饯行,他们明天就要回国。”辛子安解释道。

  “能不能请辛先生在这里稍坐一会。”沈效辕欠欠身子说。

  “谢谢,沈先生,我得过去。您和沈小姐用餐吧。”

  辛子安向凡姝投去迅速的一瞥,但那丰富的含义,当然逃不过沈效辕经验老到的眼睛。子安似乎觉察到凡姝的窘态,也就没跟她招呼,只微微鞠了一躬,走了。

  “阿姝。”效辕轻唤一声,见凡姝的目光兀自追随着远去的辛子安,便稍稍加重地叫道:“阿姝。”

  “哦,爸爸,什么事?”凡姝回过神来,坐正了身子。

  “辛子安实在难得,学问好,名气大,而且生得一表人材,让人什么时候看了心里都痛快。你说是吗,阿姝?”效辕两眼炯炯地看着凡姝,由衷地说。

  凡姝本想答一句什么,可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忙用手帕掩住小嘴。

  “怎么,我说得不对?”效辕不禁问道。

  “看你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收他做干儿子似的!”凡姝含笑轻轻对效辕说。

  “唉,没那么好福气呵!”效辕说着,又朝辛子安那儿瞥了一眼,忽然转脸对凡姝说,“你前两夭刚去过他们公司,他也答应了再来造那幢小楼,你们本该熟悉的,怎么刚才你一句话也不说?”

  这回轮到凡姝想叹气了。可她立刻控制注自己,随即敏锐地感到自己的脸色已经由红得发烫迅速地变为冰冷而苍白。

  “要不是天姿说情,辛先生恐怕未必肯答应呢!

  “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没告诉过我。”效辕惊讶地问。

  凡姝简略地将那天的前后情景讲了。声音里既有不少沮丧,又有些许自嘲。

  效辕听完,问道;“阿姝,你说实话,觉得辛子安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凡姝明知故问。

  “你喜欢这个人吗?”沈效辕干脆来个一针见血,他眼见凡姝的脸又红了起来,把声音放得更轻地说,“我看,其实你是不是已经有点……”

  “有点什么呀?”凡姝娇嗔地打断效辕的话。

  “对他有点儿特殊的好感?”沈效辕斟酌了一下,含蓄地问。

  “没有的事!这怎么会呢?你真会胡猜……”凡姝急急地否认,脸蛋羞得通红。

  侍者送来第一道菜:奶油浓汤。

  效辕父女暂停说话,垫好了各自的餐巾。

  “阿姝,听着,不管什么事,爸总是会帮你的,”效辕说着,拿起勺子,“现在,快吃吧。”

  啊呀,脆弱的、没用的、该死的姑娘呵,听了这话,你干吗直想哭呀——沈凡姝恨透自己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那样地多泪,那样地好哭,少年时代的刚强劲儿如今到哪里去了,真是不争气透了……

  沈效辕没有再说话。从此直到晚餐结束,也没有再提辛子安一个字。可是,刚才丰子安看凡姝时的灼热眼光,早己被他捕捉住了。再看凡姝的神态,他知道,他女儿的爱情从此有望。

  冷清了一段日子的沈宅后园工地,又热闹起来。运料的车子进进出出,营建队的工人从早到黑忙忙碌碌,倒也有板有眼。重新开工以后,楼房和花园的修建速度都很快,几乎每天都在变样。

  辛子安还是老作风,而且似乎投入了更大的热情。以至于一贯注意仪表整治的他,有几次竞胡子拉碴地出现在工地上。

  天姿征得公司同意,这段日子就跟着辛子安在工地上帮忙。

  工地上还有一位常客,那就是这栋楼房未来的主人沈凡姝。工地对她有着巨大吸引力,只要大学里没课的时候,她就准出现在工地上。

  按照辛子安的规矩,无关人员,即所谓闲杂人等,是不准留在工地上的。头一两回,当沈凡妹来工地被他发现时,他曾毫不客气地下过逐客令。但凡姝不一会儿又悄然而来,而且很乖巧地注意着环境,不给别人添麻烦。她绝不穿鲜艳的衣裙到处乱跑,而是换上长裤,并且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安全帽,扣在头上。

  辛子安发现,凡姝虽不像沈天姿那样泼辣、能干,但也有她过人的细心之处。

  那次,准备第二天给楼房上顶,辛子安想把有关设计再好好审核一遍,正在一批图纸中翻检。这时,从身后伸过一双手来,递上了一卷图纸,展开一看,却正是他要找的。辛子安一回头,这才吃惊地发现,递图的竟是沈凡比

  当时辛子安倒是心中一动,但接过图纸,却连声谢谢都没说,只是那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凡姝禁不住脸红起来,忙错开目光,局促地一转身离开了工棚。

  又有一次,铺设花园小径的石板运来,为了抢在天黑前铺好,连天姿、辛子安都上手帮忙。辛子安刚要走出工棚,沈凡姝悄悄把一双雪白的手套塞给他,又那么轻那么关切地叮咛:“戴上,别磨破了手。”这次,倒是辛子安不知为啥略微红了脸,他咕曝了一声“谢谢”,接过手套就走出去了。

  硕大的青石板又重又硬,幸亏这双手套帮了忙,要不辛子安的手说不定真会磨出血来呢!他不禁纳闷:生长在这种家庭的小姐,竟还具备这方面的知识。

  于是,辛子安不再赶凡姝走了。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人家毕竟是楼房的主人。再说,沈凡姝又那样任性,谁能管得了她呢。渐渐地,辛子安已习惯于在工地上见到她,如果哪一天凡姝没有来,他倒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以致于下意识地找一找那个苗条而活泼的情影。

  一天傍晚,夕阳普照的时候,辛子安照例在下班前,按照图纸给工头吩咐明天工人们要干的活计。天姿站在他身旁,认真地边看图边倾听。沈凡姝离开天姿几步远,似听非听。看上去她是在随意看着周围的一切,其实,她的注意力大部分在辛子安身上。说实话,她愈来愈倾倒于辛子安的能力和风度了。

  蓦然间,凡姝看到左前方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自己。她吓了一跳,慌忙靠近天姿,拉拉她衣袖。

  “怎么啦?”天姿侧过头问。

  凡姝悄悄用手指指那青年站的地方,轻声说:“你看!”

  天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高兴地连声大叫:“子玄,是子玄,你怎么来了?”

  辛子玄满面含笑地走了过来。

  子安也看到了子玄,他对工头说:“就这样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

  工头走了。子安迎着子玄走去,问:“今天怎么得闲?你们的美术展览筹备好了?”

  原来这段日子,子玄参加筹备全市大中学校师生美术展览,一直很忙。按计划这个展览今年暑假就要开始,偏偏当局对此毫不关心,全靠几个热心的美术教员在那儿奔波,找地方,筹集资金,审查作品,子玄是此事的中坚,经常晚上都不回家,就睡在展览馆里。

  “准备得差不多了。”子玄回答哥哥道。

  天姿关心地问:“暑期开展没问题吧,再过两个月,可就要放假了。”

  子玄朝她点点头说:“没问题。”

  “交上来的作品多不多?有没有特别精彩的?”天姿还在感兴趣地问。

  但子玄已完全被站在天姿身边的凡姝吸引住了。他不等别人介绍,主动上前对凡妹说:

  “你就是沈凡姝小姐,对吗?

  凡姝仿佛被他吓了一跳,惊异地问:”你是……”

  “凡姝,他是辛子玄,”热心的天姿马上解释道,“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辛先生的弟弟。”

  其实凡姝早已猜出他是辛子玄。她只是不明白,辛子玄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么熟悉,不但一下就认准了,而且叫得出名字。

  “凡姝,你看,辛先生两兄弟长得很像,对吗?”天姿与凡姝咬着耳朵说。但这姑娘即使说悄悄话,也是大嗓门,辛子安两兄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接着,子玄兴奋地对子安说:“哥,你这儿也该收工了,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又对天姿和凡姝戏剧性地邀请:“小姐,也请同行。”

  “在我们家啊,我已叫好出租车啦!”子玄胸有成竹地说。

  “别胡闹,”子安微微戚起眉,“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否愿意……”

  不等子安说完,子玄故意哭丧着脸,对天姿、凡姝说:“两位小姐不会不赏脸吧,”又神秘地说,“我保证你们去了不后悔,我要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天姿的好奇心已被勾起了。

  “现在不能说,连我哥哥都没见过。”子玄故弄玄虚。

  “我们去看看吧,好不好?”天姿转头问凡姝,可接着马上又说:“反正我去。”

  凡姝犹豫着。子安很为弟弟的冒昧鲁莽感到不好意思,他略带歉意地说:

  “子玄就是大大咧咧,不懂礼貌。沈小姐不必勉强……”

  “我去,”凡姝看出了子安的窘迫,脸上的迟疑消散了,她灿然一笑,“我也很好奇呢。”

  “那就快走吧,司机要等得不耐烦了。”子玄带头走向沈家后园的小门。

  出租汽车在宽敞的福开森路上行驶着。

  辛子玄兴奋地高声谈笑,而辛子安却一语不发,显得比平日更为严肃。他有点儿为弟弟今天的冒失行为生气。他想,等客人们离开后,要好好教训子玄一顿。

  子安的沉默影响了凡姝,她不时斜睨一眼前座子安那板着脸的侧面,心里想:是不是他并不欢迎我去他家?

  是啊,想想也真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件,脸都没有洗一把,就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上了汽车——当然,有辛子安在。哦,凡姝啊凡姝,你自己可不能骗自己:你多少有点儿想看看辛子安的家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瞟了一眼于安。

  幸而天姿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爽朗地笑着,一面和子玄对话,一面不时和子安、凡姝说几句什么。从而掩没了汽车里的那一丝尴尬。

  天姿见凡姝不声不响的,轻轻捅一捅她说:“你猜子玄要给我们看什么?”

  凡姝笑笑,还是没有说话。

  那边子玄却叫道:“我要提抗议了。对我,你一口一个‘子玄’,对我哥哥却必恭必敬地称辛先生,这是为什么?”

  “当然罗,如果也叫你辛先生,那么两个辛先生,谁知我叫谁?”天姿说完,末了又补充道,“你叫我天姿,叫凡姝却是沈小姐。”


  “我也是怕两个沈小姐搞混了呀,所以只好叫你天姿,称另一位为沈小姐啊!”

  凡姝知道他们是在故意相互打趣。她想他们也能像辛子安兄弟确实很熟悉,关系很融洽,子安会像对待天姿那样对待我吗?她不觉心中有点酸楚地想。

  “凡姝,”天姿对她说,“以后你也叫他子玄。”

  “那好,我也不叫她沈小姐了,就叫凡姝,”子玄马上顺水推舟。

  凡姝用手拢拢长发,对着子玄赞同地点点头,说:“就这么讲定了,子玄。”

  她偷偷瞥一眼子安,觉得辛子安的神情似乎更阴沉了。她不禁在心中说:我可不敢对你这么随便,骄傲的率先生。

  四个人刚走进辛家住宅,天姿就急不可待地问:“子玄,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们看。”

  子玄莫测高深地一笑:好,你们跟我来。”

  他率先往楼上走去。

  子安不明白今天子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般来说,他们从不在楼上的卧室里招待客人,特别是女客。他实在不想参与子玄的胡闹,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谁知子玄一看他没跟上来,就站在楼梯上叫:“哥,你也一起来么。”

  天姿也忙接口:“辛先生,快,我都等急了。”

  子安无奈,只得也跟在后面上楼去。

  楼上两大间是子安、子玄各自的卧室兼工作间,中间有一个共用的浴室。子玄走到自己卧室门前,把门推开,顺手开了电灯。

  两个女客犹豫着在门边站住,屋里的那个脏乱劲儿,使她们不敢跨进门去。

  桌上、床上、地上到处堆放着画板、画布、调色板、画笔,一股浓重的油彩颜料的气味扑鼻而来。

  天姿忍不住说:“晦,子玄,那天你还不服气呢,”她模仿子玄的口气,‘难道男子汉就不懂得整洁和雅致’可你看看这房间!”

  “注意,请别随便发出批评!这是鄙人的卧室兼工作室,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种情调。”子玄然不在乎地说,“你们应该感到荣幸,在你们两位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女客获准进入过。平时连林妈我都不让进,怕她并乱了我的东西。因为女人天生是制造混乱的专家!”

  天姿和凡姝相对苦笑一下。事已至此,真有点进退两难了,她们终于还是跨进房门,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生怕一下踩断了扔在地上的画笔或是踢翻了颜料。

  子安却不进去,只靠着门框站着,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不满。

  “别看这儿表面乱,可任何一样东西的摆放都是有序的。”子玄还在振振有辞地说。

  “你不是骗我们吧,有什么好东西?”天姿已经环顾一周,没有什么重要发现,口齿犀利地问。

  一个静场——这正是辛子玄刻意造成的效果。他不声不响。走到窗前、那遥摆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画架。

  他小心翼翼地掀掉黑布说:“请看!”

  三个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那儿,立刻都呆了。天姿和凡姝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就连子安,也真正被激动起来。

  画架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在五彩祥云和光环的辉耀下.在夭教鲜花、绿叶的簇拥包围之中,一个美丽非凡的白衣天使、飘飘然地站立着。她的姿态好像是刚从天上飞来,那双纤巧的赤足,那样轻柔地接触着人间的地面,身子还没完全站稳,因而略显前倾。白色的纱裙裹着她匀称而苗条的身子.使她显得无比圣洁。她的肩后披着浓密而长的黑发,一对丰满而厚实的白色大翅膀从背后伸出,向左右展开,此时似乎正颤动着准备收拢。一双柔腻洁白的手,正握着小小的拳头,放在胸口。

  天使的脸注视着前方,神情是那样恬静而安详。最令人一见难忘的,是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它是那样清纯而深沉仿佛在诉说着无限美好的憧憬和爱恋,然而又带着些许的羞怯和无法解释的忧郁,因而使人看着她就不能不感动,不由得热泪滋……

  头一次见到这幅画的三个人;辛子安、沈天姿和凡姝,此时都已清清楚楚地看出,一子玄画的究竟是谁。

  子安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说话。

  反应最外露也最强烈的,自然是天姿。“凡姝,这是你!”她禁不住激动地叫起来。

  但表情最为复杂的,则要数凡姝。在认出那油画竟是自己的肖像那瞬间,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她像是被自己吓住了,以致说不比活。

  这时,她慢慢走到那幅画前,伸出手去,仿佛想抚摸一下画像上的天使。但她马上又缩回了手,就那样静静地、几乎有几分茫然似的站在画像前,一动也不动。

  子玄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凡姝的神态。他不知道这幅油画将引起凡姝怎样的反应。他此刻的心情比当年美术教授评判他的毕业作品还更忐忑。

  凡姝终于回过头来,她的脸颊已变得鲜红,长长的睫毛上泪光莹莹。子玄的心一抖:呵,这是个多么多愁善感的姑娘!

  只听凡姝声音颤抖地说;“子玄,你画的真是我吗?”

  “当然是的,只是如今在你本人面前,它又逊色多了!”

  子玄的话语非常诚恳而又非常艺术。子安不觉想:子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难道爱情真能使人变得聪明?

  “不,”凡姝认真地摇着头,长发被她甩得飘向一侧,“我没有这么美,你把我画成了天使,可是,我不配……”

  凡姝是完全真诚的。天姿看到,她噙着眼泪说出这句话,末了,竟似在哭泣。

  子玄平日的调皮、滑稽,一下子全收敛了,严水而郑重地说:“不,凡殊,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天使!你知道,我把这幅画命名为什么?”

  “什么?”

  “梦幻天使!”

  “梦幻天使?”

  “是的,我梦幻中的天使,梦幻般美丽的仙子!”

  凡妹不再说话,她含泪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默默望着子玄。子玄也同样默默而深情地凝视着她。两人就那么站着,对望着,完全忘了屋里的另外两个人。

  子安抽身离开房间,轻轻地,慢慢地,一步步跨下楼去。他的步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

  这夭晚上,天姿回到家中。哥哥夭求早已下班到家,并已吃过晚饭。嫂嫂秀玉听说天姿还空着肚子,忙到厨房去给她热汤热饭。

  “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家;也不知肚子饿?”

  天求抱着小宝坐在客堂间的沙发上,一边翻看着报纸,一边随口问。

  “别提了,哥,我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都怪凡姝,辛家倒是留我们吃饭,他们的女佣林妈还特意添了好些个菜。可凡姝非要打个电话通知家里。这一下就麻烦了,伯伯马上派老赵开着车来把几嫁接回家去。弄得我也连饭都吃不成!”天姿连珠炮似地讲了一大串。

  天求放下报纸,让小宝到厨房找妈去、皱着后对天姿说:“你叽里娃啦说些什么呀了我都听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辛子玄给凡姝画了一幅油画,请我们去看,还要留我们吃饭。结果因为伯父派人来接凡姝,所以饭也没吃成。这下,你明白了吧?”

  “辛子玄,就是那个建筑师的弟弟?他怎么会为凡殊画像?他们很熟悉吗?”

  “谈不上熟悉。他是根据凡妹一张照片画的。可是,说实在的,那画真美极了。而且,画名起得特别好,叫做“梦幻天使’。哥,你听听这名字,就明白了。”天姿似乎又沉浸在欣赏那幅画时的兴奋中。

  “天使?”天求忍不住撇了撇嘴,“他竟然把几姝画成了天使?他是没见到过凡姝发火的样子吧!”

  “那又怎么啦?那是艺术家的想象么!子玄说,在他心目中,凡妹美得就像个天使。”

  天求正想放声大笑,突然收住,一本正经地问:“这个辛子玄,是不是爱上凡姝了?”

  “看你说的,哪个画家不画肖像,画一幅画就能说是爱上了?哥哥,你大不懂艺术了。”天姿颇为不屑地说。

  “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天求却不以为然,“好吧,我不懂艺术,可你啊,太不懂人生。”

  “哎哟,哥哥,你也太把我看扁了!”天姿不服气地叫起来。

  “得了,不谈这个。那么,我问你,凡殊对那个姓辛的怎么样?”天求问。

  “你是问凡姝对辛子玄怎么样?”

  天求点头。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凡姝肚里的蛔虫。”不知怎么的,天姿的气竟不打一处来。

  “那,她喜欢辛子玄画的那幅画吗?”

  “那还用问?她喜欢得都流出了眼泪。”天姿的语调中不觉渗进了些酸意,颇不耐烦地对天求说,“是不是山认中又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天求诡橘地一笑,他好像完全没觉察到天姿。情绪的变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俘问天姿:

  “辛子玄有他哥哥那么帅吗?”

  “他们长得很像。”

  “唔,”天求沉吟着说,“你好像常和这个辛子玄在一起玩。怎么不给你画;却只凭一张照片就给凡妹画像?这里边……”

  “别说了,哥,”天姿不客气地打断天求的话,“我要是子玄,我也会选择)r乙杯越长特。只要不是瞎子,谁环看得清楚,凡取却出机票房多少倍!”
  (公“三着眼睛,他捉摸不透天姿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在财”、
  他看着天姿说:“傻妹子,既然你明白这一点,那么,今后门yL所跟你很有好感的辛家兄弟在一起时,你可得多留点心了。”

  天姿气得一咬牙,从沙发L站起来:“是不是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她立完就扭身上楼去,秀玉正端着热汤从厨房出来,忙叫:“天姿,饭热好了,快来吃i吧。”

  “我饱了,不想吃了。”天姿连头都没回地跑卜楼去了。

  秀玉莫名其妙地问天求:“她是怎么啦?刚才还说肚子饿得咕咕叫的。”

  天求没答理她,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也得留点儿心了。

  天姿破天荒地失眠了。这在她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她在床上翻来复去,几乎折腾了一氧直至自己终于作了个决定:只要凡姝不乱发她的小姐脾气,白己还是要做她的好朋友。但这并不表示她从此不和凡姝“竞争”。在争取幸福这一点上,她沈天姿绝不自卑,也绝不会退让。而且,她坚信,自己虽不如凡姝美,更不如凡姝家财富有,但却一定能得到自己所向往的幸福。

  这么想过之后,她就甜甜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上海的初夏之夜,本来就不热,加上这场小雨,气温降得更低。夹着凤儿的雨点浙浙沥沥,不知疲倦地敲击着窗玻璃,竟使不眠的人感到阵阵寒意。

  这一夜,除了天姿,辛子安、辛子玄、沈凡姝竟不约而同地成了一夜听雨的不眠一二人。直到天将破晓,雨虽已停,檐间的宿雨仍在“滴答”作响,三个人又各自都作出了一个决定……

  星期天晚上,天求请堂妹沈凡姝去大舞台看京戏《王宝别》,天姿做陪客。

  凡姝对京剧有一种特殊的热情。她在大学里专修文学。兼修艺术,对京剧这一凝聚着华夏智慧的古老艺术,很有些了解和兴趣。何况今天主渍的是新近在上海极为走红的旦角花艳秋,更何况今天演出的是花艳秋的拿手戏《王宝别》。票在三天前就卖光了,幸好天求有办法,弄来三张好票,沈凡姝怎么能不去看呢?

  沈效辕本来不大赞成凡姝去看戏,禁不住凡姝再三恳求,总算同意,并吩咐老赵负责接送。

  吃过晚饭,凡姝就兴致勃勃地换衣服。小翠一面帮她拉平衣裙下摆,一面说:“小姐,是不是太太病好一些了?刚才我看华婶端一大盘饭菜上三楼。太太的胃口可从来没这么好……

  一句话提醒了凡姝,她有些内疚地想:好几天没去三楼看望了。虽然自己每次去,她总是连眼都不睁一睁,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无论如何,自己不该同病人计较。病久了,心情不好,自己就更该尽到当女儿的礼数。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还早。于是对小翠说:“走,和我一起上楼去看看母亲。”

  “我……我不去,”小翠害怕地往后缩,“华婶从不准我上三楼,她要看到了,会骂我的。”

  凡姝只好独自一人上三楼去。她刚跨上三楼的走廊,就觉得有一种陈腐发霉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压抑得透不过气。她想。也许这是因为走廊上的窗户长年紧闭,没有阳光,又不通空气,而大部分房间又都废弃不用,永远用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缘故;

  凡姝每次上三楼,都有一种特别阴沉和森冷的、甚至略带恐怖的感觉,使她很不舒服。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屋子和走廊都弄得那大黑,那样问,这怎么能养好病?就是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的呀;

  太太的房门开一条缝,奇怪的是、从来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今天却以乎有人在说话,而且显然是在争论什么事儿。

  凡姝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她听出,那个软弱无力的声音是太太的,另一个尖细的声音不熟悉,好像在激动地诉说着什么,但凡姝听不清楚。

  她这近房门,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正准备开了一小半门,华婶满面紧张地堵在门口。

  “华婶,”凡姝叫出声来。

  “小姐?你来干什么?”华婶看着凡姝,口气严厉,似乎忘了自己为仆人身分;“你有什么事吗?。”

  与此同时,屋里很快又没了声音。

  “我想来否看妈妈;刚走到门口,你……”

  “哦,”华婶脸上的肌肉略微松弛,口气也缓和了,“你不是要出去看戏吗了怎么动6还没送你去戏院/

  “时间还早。我已经几天没来看妈妈了……”

  “太太刚睡着,今天就算了吧,”华婶把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吵醒房里的病人,“待会儿,我跟太太回一产,就说小姐来过了。”

  “妈睡着了?我刚才好像还听到有人在说活。”凡姝睁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说话?”华婶笑着摇摇头,“小姐一定是听错了,太太睡觉喜欢说梦话,刚才怕是叽咕了几句什么呢。”

  华婶把门堵得严严的,而且理由很正大,再说时间也快到了,于是凡姝不再坚持要进屋。她有些好奇地银华婶肩侧歪了歪头,想看一眼屋里的情况。

  屋里亮着暗淡的灯光,凡姝恍馆觉得,一个黑影从远处迅速掠过,还没容她看第二眼,华婶已退后一步,把凡姝关在了门外。

  回到自己房里,凡姝沉思着问小翠:“今天下午家中有客人来吗?”

  小翠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平时只要小姐去学校,华婶就要我去后面厨房帮忙,她规矩很严,不是地来叫,我就不能来前面楼里。今天下午也是……”

  小翠还想发几句牢骚,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凡姝披上外套,急忙下楼去剧场。

  花艳秋果然扮相俊美,唱做俱佳。王宝机前半部雍容华贵,后半部哀怨凄楚,都表演得恰到好处,那唱腔的幽咽委婉,回环曲折,更是无与伦比。

  场子里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那些易动感情的女客,更是忍不住呼嘘哭泣。

  凡姝看得很用心。她是那样专注,那样动情,仿佛完全融进了花艳秋和其他演员所创造的艺术境界,连盈盈的泪水涌满眼眶,都顾不得用手绢去擦一擦。

  戏散了,多次谢幕的花艳秋进入了。凡姝还沉浸在戏里,此自有些发呆。

  天求说:“我领你们去后台见见花老板。”

  “你认识他?”天姿不无惊讶地问。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天求一胜得意之色,“今晚这戏票就是他送的。”

  显然因为花艳秋预先关照过了,经理一听说是姓沈的,就很客气地请他们在化妆间外稍候,说花老板正在卸装,一会儿就出来。

  果然,花艳秋很快就出来了。凡姝和天姿这才看清,这位红得发紫的旦角,原来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他身穿一袭质地考究的白底白花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白色丝巾。脸上的皮肤虽因长期粉墨生涯而变粗,但出来之前,显然用高级润肤霜之类仔细化妆过,所以看上去还是十分细嫩白皙,两道精心描画过的剑眉直插鬓角,一双乌黑的眼珠灵活传神,长得可谓出奇的清秀漂亮。

  “哟,真不好意思,沈哥,让您老久等。”一见天求,他就操着一口标准京腔拱着手打招呼。

  天求满脸堆笑地对花艳秋说:“哪里,哪里,别说客气话。桂生,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舍妹沈天姿,这是我堂妹沈凡姝。”

  花艳秋先是笑着朝天姿弯一弯腰,嘴里一边说着:“久仰,久仰。”然后又转向沈凡姝。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格外柔媚,声音也更为脆糯圆润:“沈小姐,常听沈哥谈起你,今日幸会。不知小可的戏尚中看吗?有劳沈小姐清神了!”

  “今天的戏演得真好,花……”凡姝不知如何称呼他。

  花艳秋忙优雅地一摆手说:“叫我桂生好了。

  天求在旁补充说:“花老板姓宋,大名桂生。”

  花艳秋侧过身,对天求说:“怎么样,我们走吧?我的包车在外面等着呢。”

  “好,桂生,你前头带路。”天求亲呢地拍了下桂生的肩膀说。

  花艳秋正待举步,经理匆匆跑来。他把花艳秋稍稍拉过一边,低声耳语道:“胡太太那边……又来电话催了。”

  桂生皱皱眉头:“给我回个电话,就说我今天不舒服,已回去休息了。”

  “那么明天呢……”经理问。

  “明天我自会去的。”

  经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匆匆走了。

  这里,天姿悄悄问夭求:“哥,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

  凡姝也说:“我得回家,老赵一定已经来接我了。”

  花艳秋听到两位小姐要走,忙上前来说:“在下已订了新雅的宵夜,请两位小姐一定赏光。吃完宵夜,我用包车送各位回家。沈小姐的司机,我让跟包去关照一声,让他先回家就是了。”

  天求也帮着说:“就听桂生的安排吧,反正用不了多大功夫。”

  他们一行四人走出戏院一个小小的边门,宋桂生的包车早就像在那儿了。他们坐进车里,车就开了。拐过戏院大门附近时,远远见那里拥着许多戏迷,他们还等着花艳秋出来时再看一眼呢。

  新雅是上海有名的咖啡厅,端上来的咖啡.蛋糕和各式西点,无不味道醇正,做工精巧。

  宋桂生尤其温柔多情,善体人意,对坐在他身旁的凡姝,更是殷勤备至。刚到咖啡厅,是他,忙着给凡姝拉出椅子,掏出手绢掸净假想的浮灰;是他见凡姝觉得咖啡稍许有些烫,便忙不迭从她手中接过杯子,一边用嘴轻吹,一边掏出花手绢在杯子上扇着,忙乎了一阵.才把杯子送还给凡姝。

  他们边吃边聊。一会儿邻桌上来了几个新的客人。接着,就听到有人叫:

  “花老板,您也在这儿!”

  那是一些衣着讲究,说话粗声大气的男人。他们不知是很有地位,还是与宋桂生熟捻,反正宋桂生一扭头,脸上倏然就堆上娇美的笑容,接着站起身来,对天求他们说:

  “对不起,我过去应酬一下,马上回来。”

  只见宋桂生抽出手绢,轻轻按了按嘴唇,又轻咳一声,然后翘起兰花指,捏着手绢,款款地走向邻桌。

  等他走开,天姿忍不住说:“光看戏还行,这一见他本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真腻味死了。”

  天求正要叫天姿小点声儿,凡姝却开了腔:“天姿,你怎么这样说呢?”她的声音相当严厉,“唱戏的人难免有他们的职业习惯,宋先生本来是唱旦角的么!”

  天姿“哼”了一声,不想跟凡姝辩论,没必要惹得她发小姐脾气,特别是在这种场合下。

  凡姝的话也使天求一愣,但他眼珠子一转,接口道:“还是凡姝明白事理。说真的,桂生不光扮相好,戏好,待人也厚道。这样的人,在梨园行可不多则。”

  等宋桂生从邻桌回来,发现桌上三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两个小姐既不看自己,相互也不说话,而天本则是反常的兴奋和起劲,他弄不明白,自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老兄耍什么花枪?沈哥,你巴巴的要把堂妹介绍给我,我还以为是个没人要的丑八怪,谁知貌若天仙。这样的富家千金,你怕没人要是怎么着?”

  宋桂生在给天求打电话,一张口就来了这么一长串。

  “哈哈……”电话那头天求纵声大笑,“正因为她有‘倾国倾城貌’,所以才要你这位‘多愁多病身’去配呀!怎么,有点儿意思吗?还想不想再跟她见面?”

  “沈哥,你可真够坏的,”桂生露出了娘娘腔,“弄得我夜里睡不着,吊我胃口啊?你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明天下午怎么样?”

  “别急,别急。这种事来不得急火饭。不过,你放心,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这却引得宋桂生更加情急:“哎,沈哥,你要抓紧些!告诉你,相思病是要害死人的哩!”

  电话里又传出天求得意的笑声。

  “没听见你们的钟已敲了九下?它在下逐客令了!”天姿边说边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滴铃铃,电话铃响了。

  辛子安拿起话筒听了几句就略带厌烦地打断道:

  “沈先生有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我很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原来对方是沈效辕。这些日子他已多次找过辛子安。今天见辛子安仍拒绝去他家,便又一次在电话里再三为女儿的行为道歉。末了说:

  “重建楼房还得劳辛先生大驾。我保证在辛先生拿出新图纸来之前,那造到一半的楼房绝对不拆。这样,如果凡姝对新设计表示满意,而现在造的房子还可以利用一部分的话,就可以免得前功尽弃。”

  辛子安以最大的耐心听完沈效辕的话,然后说:“沈先生是否拆房,我管不着。至于重新设计,只能麻烦您另请高明。”

  没等沈效辕再说什么,他就挂断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公司高老板也来劝辛子安,要他接下这笔生意,要价倒不妨高些。

  高老板是个生意人,话说得干脆:“人家发小姐脾气,一会儿要拆,一会儿要造,就让人家折腾去。人家有的是钱,我们公司何乐而不为?”

  见子安不搭腔,高老板拍拍辛子安的肩膀道:“干吧,公司绝不会亏待你的。”

  辛子安寻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脑瓜里只有一个“钱”字?当然他不能对高老板这样说。他只是强调,手头事儿太多.无论如何不想再接手了。

  沈效辕是在丰子安这儿吃了闭门羹后,给高老板挂的电话,表示除辛子安外,什么建筑师都不要;而辛子安这棵公司的摇钱树,又发了犟脾气,高老板深感为难,却也不敢过于勉强辛子安,只得暂且作罢。

  沈家后因造房子的事就这么拖了下来,留下那幢造了一半的楼房及周围挖得坑坑洼洼的泥地。

  夏意渐浓。沿街的法国梧桐和白杨树都已长出茂密的叶子。许多人家的夹竹桃和牵牛花也都开了。

  这段时间是沈天姿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充实、最有意义的日子。

  每天下午课后,或者平时学院没有课,她就到建筑公司帮忙。有时描图、抄写,有时帮着办公室搞成本核算,制报表。跟辛子安去建筑工地,是她最愿意的事,看辛子安像个指挥官那样,被一帮人簇拥着,检查新造的大楼.一项项核对是否符合设计要求,天姿简直佩服极了。一向自尊、要强的沈天姿,还从来没如此崇拜过一个人呢。

  她和辛子玄也常见面。子玄虽然年长她三、四岁,可天姿却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两人都热情而爽朗,又都爱画、懂画,所以一碰到便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两人约好,同去参观美术展览,有时子玄去她大学,帮她修改图画作业,星期天她和子立辅导的中学美术小组一起去野外写生。每当和这两兄弟在一起,她总有一种感觉,仿佛心中的欢乐满得都快要溢出来,很想放开嗓子,高声欢叫一番。

  那天下午,辛子安从临江大厦工地回到办公室。他刚喝了一杯水,在靠椅上坐下,电话铃响了。是沈天姿从描图室里打来的,她说:

  “辛先生,刚从临江工地上回来吧?我看你这几天常在那儿啊。”

  “是的,大厦快要竣工,我要再细细检查一遍,有什么缺憾,现在弥补还来得及,等开始内外装修,再发现问题就麻烦了!”

  “可惜今天学校有课,否则真想和你一起去工地看看。”沈天姿遗憾地说。

  辛子安安慰她道:“以后还有机会。”

  “李先生,你今天不再出去了吧?”

  “是的。这里还有不少事要处理。”辛子安看了一眼办公桌上堆着的文件、图纸、报表说。

  “那好,我忙完手头的活,过一会儿去你那儿,行吗?我有点事……”

  “有事你就尽管过来吧。”李子安说完挂了电话。

  公司准备与客户签订关于辎修卢家湾一带民房的合同,高老板特意要辛子安看一看合同革案。辛子安翻开那份卷宗,正打算仔细看一下,敲门声响起。

  沈天姿不是说要过一会儿才来吗,怎么那么快?他心里想着,目光已离开面前的文件。“请进,”他说完,门推开了,进来的不是沈天姿,竟是他绝对想不到,而且根本不想见到的沈凡姝。

  她来干什么?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好说?……

  辛子安脑际飞快地掠过几个念头。不客气地让沈凡姝出去吗了如此对待来客,显然与他那良好的教养不合,那么,用一般的客套话来对付她,或者假装忘记前些日子不愉快的事情,而对她表示友好?辛子安也做不来,他毕竟只是一个工程师,而不是演员。

  于是,他既没请她坐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就那么默默地打量着她。

  沈凡姝今天穿了件天蓝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后。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故。于中提着个大大的白色布袋,显得是那么清雅宜人。

  唉,一个多好的姑娘,谁知道竟那样乖庚无情!子安不无遗憾地想。

  见辛子安不说话,也没请她坐下的意思,沈凡姝有点尴尬,又有点犹豫地站住了。

  两人隔着办公桌对视了几秒钟。这对视既是一种交流,更是一场心理战。一场意志的较量。双方都以眼神向对方表明:无论你想怎么样,今天我可不想当失败者。

  突然,凡姝嫣然一笑。这一笑,立刻使辛子安觉得,那双注满盈盈秋水的美目,收敛了逼人的锐气,变得异常柔和妩媚,那细嫩白皙的面庞更焕发出一层迷人的光彩。

  她上前地对辛子安说:“外面阳光明媚,可你的脸,阴沉得像要下雨。”

  美丽的姑娘在主动寻求和解,辛子安再傲慢,也不能不随和些了。他脸上本来绷紧的肌肉稍稍松弛一些,但嗓音还是有点粗嘎:

  “沈小姐,不知你来有何贵干?”

  “有,我是有事来的。”凡姝像个小女孩那样,急急地说明。

  “那,请坐下,慢慢说吧。”辛子安指一指自己对面的椅子。

  沈凡姝把它朝后拖了拖,在辛子安对而坐下,随即把那个硕大的手袋放在自己膝上,双手又并拢放在那手袋上。真像个胆怯的小女学生面对着严厉的老师。

  “那么,沈小姐请说吧,”辛子安用目光瞟了瞟桌上的文件,“你看,我有不少事,我很……”

  “忙”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沈凡妹已伸出一个手指竖在自己唇间,轻轻地摇着头,调皮地说:“不必告诉我你很忙,这是每个人都会用的托词,不是吗?”

  辛子安轻吁一口气,心想,这位阔小姐今天又怎么啦,兴致那么好?他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请求,我马上就走。”沈凡姝说。

  “如果不答应呢?”辛子安心里感到好笑,故意找别扭似地问。

  “那我就不走。”

  “恐怕我很难满足你的要求。”

  “我会一直求下去,直到你心软,直到你发慈悲为止!”

  哦,天,没想到这位不可一世的小姐竟也会说出这样子可怜兮兮的话来!丰子安不觉心中一动,但他却淡淡地说:

  “那么,你试着说说看吧。”

  “辛先生,我是来求你帮我把房子造好的。”沈凡姝平平静静地说。两只大眼睛那样专注地凝视着丰子安,仿佛在说:来找你辛先生这位建筑家,还能有别的什么事呢?

  这实在让辛子安哭笑不得!沈凡姝呀沈凡姝,你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了怎么就好像你下令拆房子的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自从凡姝蛮不讲理地要求把楼房拆掉重建,辛子安便再没去过沈家工地。他发誓再也不管这块工程了。可他心中没有一刻放下过那凝聚着他的心血、寄托着他深厚感情的小楼。每念及此,他就感到心寒、愤怒,尔后便是莫名其妙的惆怅和颓丧。

  今天,沈凡姝亲自上门来又提出那样的要求,他本来满可以发一通脾气,至少狠狠地讽刺挖苦她几句。但奇怪的是,面对着恭恭敬敬坐在对面的沈凡姝,他竞一点儿火也发不出来。难道,真的是因为今天外面阳光特别明媚?

  天下一切年轻漂亮的姑娘真是占尽了便宜,更何况沈凡姝风姿迷人,在烟静文雅、落落大方之中还透着些天真碰纯的稚气和调皮。如果向她发火,如果用语言刺伤她,那倒真正是魔鬼的行径了!

  但是,辛子安毕竟是辛子安。他已经成熟,而且性格坚强。对沈凡姝的乖戾行为记忆犹新,又怎能为今日的情态而扭转?所以,听了凡姝的话。他只是冷静地说:

  “我早就和令尊说过,我不会再帮你设计什么楼房了。”

  “这我知道,是不用你再去设计了。”凡姝声音脆爽地说。

  那么说,他们已另外找人设计好了?既然如此,还找我干什么?一阵酸楚的感觉突然涌上辛子安心头,他压下心头的恼怒,暗哑地说:

  “那好,但愿这一次的设计能令沈小姐满意。”

  “谢谢,”凡姝认真地点头,“不过,只有请辛先生亲自督造,我才放心。”

  初听之下,辛子安几乎要跳起来,但一转念,冷笑一声道:

  “沈小姐太抬举辛某人了吧!”

  沈凡姝似乎没听出辛子安话中的话中之意,顾自说:

  “我想,不管设计者是谁,如果图纸是第一流的,让辛先生来督造,也不算过于屈才吧。”

  辛子安脸上仍挂着冷笑:“图纸是一流的,这是哪位权威的裁定?”他看一眼沈凡姝高贵的额头上那对明亮澄澈的眼睛,本想忍住不说,但终于还是抛出了词锋犀利的话;“或许是沈小姐的封赏吧?”

  沈凡姝抿嘴笑了,她不说话,低头拉开那个白色大手袋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卷图纸:“我不懂建筑。还是请辛先生判断吧。”说着,抬起身子,把图纸通过去。

  辛子安真不想去管这闲事,可人家已欠身递了过来。无可奈何,辛子安只得接过那卷图纸,慢慢地把它打开来。

  他马上惊呆了。这不组是他亲手绘制,而又亲手撕碎为那张小楼及画面为彩色全景图吗?

  开什么玩笑!他抬眼看着沈几株,立刻被她那半是惶恐,半是期待的神情震慑住了。

  他展开全图,仔细地看着。这才发现,被他撕坏的地方,已经用玻璃胶纸精心地粘贴好了,又不知用什么办法,竟然把被他揉皱的图纸熨压得平平整整。

  “辛先生,”沈凡姝低唤一声,“请原谅我。我现在唯一的请求是,你照着这张图纸,把那楼房造完。”她顿了一顿,然后,更轻更柔的声音说,“你能给我一个挽回错误的机会吗?”

  凡姝的态度是那样恳切,美丽的大眼睛里已经问起了泪光。这使李子安不能再怀疑她的真诚。

  辛子安用手轻抚着那张整复一新的图纸,沉吟半晌,严肃地说:

  “不必谈什么原谅,也不要因为急于想换回错误,而把不喜欢的东西强加给自己。我想知道的是一你仔细考虑过了没有,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一设计。否则,说不定哪一天,你又会……”

  “不,不,绝不会了,”凡姝急急地叫起来,“我是真喜欢你的设计,从第一眼看到我就喜欢。”

  她说得那样情急,以致于原来饱含在眼眶里的泪,竟有几滴趁势夺眶而出。但她整个脸却是开朗的、含笑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就像一朵蘸着露水的睡蓬或警徽。

  “那———,为什么又提出要拆掉重建呢?”辛子安实在不明白,忍不住问。但这次发问,已完全没有先前那种咄咄逼人之势,竟有点像是在问他自己。

  凡姝粹然间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眼光变得迷迷滚滚起来。看得出来,她有些难言之隐,又混杂着羞愧和内疚。她慢慢低下头去,双手时松时紧地揪着白色布袋,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辛子安不觉有点后悔,何必再提起那不愉快的一段去困扰她呢!

  也就在这一刹那,他面对身穿天蓝长裙,飘洒着一头乌发的沈凡姝,心头又油然升起了“天使”这两个字眼。而且,他毅然拿定了主意……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敲门声。

  “砰”地一声,门被推开,天姿捧着一堆文档,进了房间.她马上发现了凡姝,这才收敛了脚步。

  凡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惊叫一声:“天姿,怎么是你?”

  刚才还兴冲冲的天姿,一下子变得冷冷的。她毫不隐满自己的敌意,拖长语调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凡姝自然感觉到天姿情绪的变化。少女的矜持和自尊使凡姝也换上了一副冷冷的神情,她在椅子里坐正身子,扬起下巴,不甘退让地说:

  “我来找辛先生谈点事,不行吗?”

  辛子安敏感到两位姑娘之间正在滋生故一种不友好的气氛。他站起来叫了声:“天姿,”然后指指桌上一张图纸说,“沈小姐要求我仍旧按照这张H纸把那幢楼造好。”

  天姿走到桌旁,放下手中的文件,俯身看图纸。不错,就是那张熟悉的楼房花园全景图。她不禁疑惑地看看凡姝,又看看辛子安。

  辛子安说:“沈小姐改变了主意,收回拆掉重建的打算了。”

  天姿再一次把目光转向凡姝,凡姝肯定地点了点头。

  天姿这个胸无城府的姑娘,眼中立刻消失了对凡姝的敌意,只是还有些不相信似地问:

  “凡姝,你真的改变主意,不再要拆那幢楼了?”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么。”凡姝说。

  天姿高兴地俯身搂住她的肩说:“你终于相信我的话了。你再也找不到比它更漂亮的设计,等将来造成后,它将是一座真正的宫殿。”

  “可是。辛先生还没有答应我的请求呢。”凡姝无奈地说。

  “为什么,辛先生?”天姿直起身来,两眼瞪得大大的,“你还在生凡姝的气吗?”

  辛子安微微摇摇头。

  “我就知道你不会!凡姝已经改正错误,而一个有气度的男子是决不会和女士计较的,对吗?”天姿发自内心地叫道,“辛先生,你就同意了吧。我代凡姝姐姐求你。要知道,这幢楼不建成,会成为建筑史上的一大憾事。”

  辛子安没有马上回答,他转过身去,慢慢踱到窗前,背对着两个姑娘。他还想听听沈凡蛛再说些什么。

  但沈凡姝却没有开口,她只是用那双明净清澈的眼睛看看沈天姿,又看看辛子安。

  “辛先生,你一定要答应,”天姿追到窗口,侧对着辛子安,再次请求,“我真想早一点看到它建成。”她又对凡妹说:“等小楼写好,你能邀请我去那儿作客吗?我大喜欢它了。不要多,我只想在那里面住一夜,就很满足了。可以吗?”

  “当然可以。”凡姝大方地说。

  辛子安回过身来,看到凡姝和天姿都满含期望地凝视着他。

  “好的,我同意了。”他宣布了心中的决定。

  天姿快活地叫了一声,跑回来紧紧抱了抱凡姝的肩,仿佛她是个真正的胜利者似的。然后她干练地说:

  “辛先生,我马上去通知工程科,让他们立刻把营建队安排好,行吗?”

  “好,”辛子安满意地点点头,“告诉他们,我还是要原班人马。”

  “我这就去。”天姿说着和凡姝略微打个招呼,向门口走去。

  辛子安忽然想起,天姿刚才打电话说,有什么事要谈,便叫住她:“别忙,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没什么事。星期六有个版画展览,我本想约你和子玄一起去看看。现在算了,我们还是快些去伯伯家的工地吧。”

  天姿话音未落,人已跑到房外。这里凡姝也站起身,说:

  “辛先生,谢谢你肯答应来继续造楼。我该告辞了。”

  她朝门口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就那么背对着辛子安,低声说: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楼房造好了,跟图纸上一模一样。我走进去,就像进入了每个窗户都飘出云气的仙境,那么神秘,那么雅致,那么美,简直让我透不过气来。我跑呀,唱呀,旋转呀,迷失在那些长廊、立柱、拱形的玻璃屋顶之下……”

  凡姝忘情地说着,突然,她转过身来,抬头看着辛子安:“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这个梦的。可是我说晚了,你已经被天姿说服了……”

  辛子安又一次见到了照片上那双令人一见便永难忘记的眼睛,那里面有着一抹淡淡的,很难捕捉到的忧郁和哀愁。

  辛子安明白,正是这忧郁和哀愁的神色,使他的心怦然而动,促使他施展全部才智,画出了那张设计图。而今,又是这神气,使他的心阵阵颤栗。他想说些什么,可是还没等他开口,沈凡姝已走了,把辛子安一个人留在宽敞而空廓的办公室里。

  这真是个令人难以捉摸的姑娘。她高高兴兴而来,轻轻松松地提出了本来难以启齿的要求,而当辛子安放弃自己的誓言,答应了她的请求之后,她却悲悲切切地离去了。

  辛子安嘴边凝固着一个苦涩的笑,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办公室中央,陷入了一份膜覆陇俄的沉思里。久久地、久久地,脑海中只有一个沈凡姝,而完全消失了自身和对外部世界的感觉。

  天求的儿子,三岁的男孩沈小宝,牵着沈凡姝的手在公园的小径上,一个劲地往前走。他已经看见远远的那边儿童乐园里,孩子们在玩滑梯和翘翘板,并且听到他们的笑声了。

  小宝的母亲秀玉走在他们旁边,手里捧着不少衣物,有小宝走热了脱下来的,还有凡姝刚给小宝买的一双皮鞋和玩具汽车。她嘴里不断地喊道:“慢点,小宝,慢点走!”

  他们走过一大片碧绿的草地。小宝不知怎地绊了一跤,跌在地上。秀玉赶紧跑过去,刚想放下手上的东西去抱儿子,只见凡姝已笑吟吟地蹲在小宝面前,竖起一个指头哄他说:

  “攘攘知道小宝最会翻跟头,来。小宝翻一个给攘攘看!”

  本来趴在那儿瘪起嘴想哭的小宝,果然翘起屁股,用脑袋顶着草地,两腿一蹬翻了过去。

  “小宝真乖,再翻一个!”凡妹拍着手给他鼓劲。

  小家伙得意了,爬起来照样又来了一个。就这样翻到第四个,凡姝猛地一把抱起小宝,把他高高地举起,又顺势转了一个圈,引得小宝搂着凡姝的脖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凡姝也忘情地笑着、叫着,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她那着红色的长裙,用鹅黄丝带扎起的长发,在欢乐的旋转中显得那样富有青春的朝气。

  这情景让在一旁看着的秀玉既感动又羡慕。

  “妹妹,你真是个一点儿心事也没有的人。”

  当小宝开始熟练地排队玩起滑梯,姑嫂俩在石凳上坐下来的时候,秀玉感慨万千地对凡姝说。她也许是忆起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或者想起了目前生活的辛酸吧。

  不过,秀玉的话可没有说对。

  沈凡姝自那天去过辛子安办公室之后,心绪就一直不宁静。她想得很多很多,这些难以言传的东西除了蕴藏在心里,就只有吐露在日记本上。

  今夭下午,学校里没课。初夏的天气是那么好,太阳明朗灿烂而又不算酷热,微风轻轻吹拂,空中洋溢着由绿叶和鲜花合酿而成的令人陶醉的气息。凡姝真想到野外去走一走,沿着一条条田膛,去看看长得旺旺的禾苗;倘步在乡间河边,看那些自由穿梭的柳条鱼儿和一群群笨拙地游动着的……

  她爱大自然,渴望投入大自然。她觉得,自己体内有一股勃勃躁动的热情,正在日益升温蒸腾,只有在广阔而清冷的大自然中,才能够畅快淋漓地抒发倾泻。呵,在这美好的季节,如果能够同一二好友携手出游,那该是多么美好,多么惬意的事。这才不枉我宝贵的青春,我幸福的人生!

  可惜她回上海不久,还没这样的朋友。本来她可以邀约天姿,但偏偏那天在辛子安办公室,看到他们那种熟捻得近乎亲呢的样子,凡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何况今天这点轻愁薄怨,正与那天的拜访有着直接关系呢。

  于是,她想到了沈小宝。

  沈天求为堂妹回沪接风,曾在家中设宴相待。天求对凡姝殷勤备至,但他对妻子秀玉那种挥来斥去的态度,使凡姝实在反感,唯有小宝的天真活泼却很讨得她欢心。他们在沙发上逗呀,闹呀,把个小宝乐得笑个不停。临走时,小宝对她依依不舍,非要跟她走不可,她只得答应下回再来陪他玩。

  今天凡姝到天求家时,小宝午觉刚刚睡醒。凡姝看外面天气不错,一时高兴,提出带小宝上街。秀玉起初不肯。犹犹豫豫地搬出一个又一个理由,凡姝心里明镜似的,其实不过是因为天求事先不知道,秀玉不敢作主而已。

  “哎哟,我的好嫂子,你也真是。”凡妹觉得一个女人做到这个份上,也未免太窝囊,忍不住叫起来。

  秀玉却只是苦兮兮地一笑:“你不知道你天求哥这个人,唉……”

  但小宝的愿望已经被挑动起来,再也压不下去了。他吊着凡姝的腿,非要马上就走不可。最后,秀玉拗不过儿子,也只好收拾收拾跟着他们走了。

  凡姝先带小宝在糖果店买了贴着花纸头的大棒糖,又带他到霞飞路的商店里买了皮鞋和玩具,还请他们母子吃冰淇淋。可怜秀玉虽然在上海生活多年,霞飞路连一次也没来过。她纯粹是个为天求做饭洗衣的娘姨和为他带儿子的保姆!所以今天最快活的人,与其说是小宝,还不如说是秀玉。

  出于对小宝的喜爱,对秀玉的同情,凡姝把满腔的爱和温情施予他们母子。

  他们在霞飞路上逛了好久,最后到了杜美公园。

  小宝玩够了滑梯,玩够了翘翘板,又去玩秋千。凡姝把他放在那个可以伸出两条小腿来的木箱中,就推着他轻轻地荡起来。一下,两下,愈荡愈高,小宝欢快的叫声和凡姝银铃般的笑声汇合在一起……。直到秀玉猛地发现太阳偏西,时间不早,才死拉活换地把小宝拖出公园。

  就在她们一边一个牵着小宝的手,准备过马路去搭乘电车时,一辆黑色轿车轻轻地停在他们面前。

  “凡姝。”车窗摇下,沈效辕伸出头来叫道。

  “爸爸,是你,”凡姝惊喜地喊一声,“我们刚玩过杜美公园。这是秀玉和小宝。”

  “伯伯。”秀玉觑跳地喊一声效辕,赶紧俯身对小宝说:“小宝快叫爷爷!”

  沈效辕让汽车靠在马路边,自己下车来。

  凡姝问:“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效辕没直接回答凡姝的问题,却笑笑说:

  “阿姝,爸早想陪你在霞飞路买几件衣裳。今天正好,我让老赵先回去,我们再走走。”

  凡姝其实已经有点累了,但看沈效辕兴致很高,不忍拒绝,便同意了。

  沈效辕正要吩咐司机老赵开车先走,凡姝突然拉住他,说:

  “爸,秀玉嫂和小宝都累了。让老赵送他们回家去吧。”

  秀玉刚想推辞,效辕却点点头准许了。

  秀玉小宝坐着汽车走了。效辕低声对凡姝说:“阿姝,以后少和他们来往,天求那人心眼太多……”

  凡姝低头不语,效辕忙转了个话题说:“走,前面就有服装店,我们去看看。”

  霞飞路是上海仅次于南京路的繁华街道,尤以出售各地逢新款式、最佳做工的女式时装著名。有些店家,看上去铺面不大,但货物极其精美,要价极为高昂。讲究时髦的上海女郎常常在这里一掷千金,就为的是以迈赫的名牌和新奇的样式压倒群芳。

  霓虹灯五彩缤纷、明灭跳跃。傍晚的霞飞路上,人群熙攘,好不热闹。其间,不时走过一对金发碧眼的洋人夫妇,有的还推着敞篷的童车,有的则牵着玲珑的小犬。

  沈效辕正要带凡姝走进一家时装店,凡姝拉拉他衣袖,说:“其实,我根本不需要买什么衣裳,够穿了。”

  “哎,阿姝,”沈效辕慈祥而略带谴责地叫了一声,“记住,你是我的女儿。你从广东回来,我早想陪你买些衣裳的。难道女儿还跟爸爸讲客气吗?

  沈效辕已经推开了商店的玻璃门,凡姝只好跟了进去。

  他们一路买过去,不一会儿凡姝手中就拿上了大小三个纸盒,效辕还帮她提了两个大纸口袋。

  “阿姝,我有些累了,找个地方歇歇吧。”效辕说。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家有名的俄国大菜社门口。

  他们上了这家菜社的二楼。楼上的餐厅挺空,彬彬有礼的侍者引他们走向一个雅座。

  天哪,那是谁?那不是辛子安吗?一套黑色的晚礼服,衬着一条笔挺的维红色领带,高傲的头颅昂着,右手端着一杯金色的醇酒,正和两对外国夫妇围桌而坐,边吃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什么。

  凡姝的心突地跳动起来,脸上立刻一片绯红。她不禁和父亲交换一下眼光——显然,沈效辕也看见辛子安了。

  就在这时,辛子安的视线也落到刚进门来的沈氏父女身上。他不禁剑眉一扬,两眼灼灼然凝视着几殊。凡姝的头早低下去了,所以辛子安只同效辕点了点头,他们父女就走过去了。

  落座在距辛子安不远的一张餐桌旁,凡姝选了临窗的位子,轻轻撩开窗纱,把脸对着窗外。

  天色已经昏暗,路灯早就亮了。但行人似乎仍不见减少,汽车流水般在窗下驶过,窗子关得很紧,听不到声音,只见红色的尾灯构成了一条婉蜒流动的河……

  侍者记下效辕点的菜名,刚刚离去。辛子安来到他们的桌旁。

  “沈先生、沈小姐,晚上好。”辛子安礼貌地招呼他们。

  凡姝渐渐平息下去的心跳,又一次变得剧烈起来。

  “哦,辛先生,巧得很,你也在这里。”效辕客气地说。

  “我正在为两个朋友饯行,他们明天就要回国。”辛子安解释道。

  “能不能请辛先生在这里稍坐一会。”沈效辕欠欠身子说。

  “谢谢,沈先生,我得过去。您和沈小姐用餐吧。”

  辛子安向凡姝投去迅速的一瞥,但那丰富的含义,当然逃不过沈效辕经验老到的眼睛。子安似乎觉察到凡姝的窘态,也就没跟她招呼,只微微鞠了一躬,走了。

  “阿姝。”效辕轻唤一声,见凡姝的目光兀自追随着远去的辛子安,便稍稍加重地叫道:“阿姝。”

  “哦,爸爸,什么事?”凡姝回过神来,坐正了身子。

  “辛子安实在难得,学问好,名气大,而且生得一表人材,让人什么时候看了心里都痛快。你说是吗,阿姝?”效辕两眼炯炯地看着凡姝,由衷地说。

  凡姝本想答一句什么,可突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忙用手帕掩住小嘴。

  “怎么,我说得不对?”效辕不禁问道。

  “看你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收他做干儿子似的!”凡姝含笑轻轻对效辕说。

  “唉,没那么好福气呵!”效辕说着,又朝辛子安那儿瞥了一眼,忽然转脸对凡姝说,“你前两夭刚去过他们公司,他也答应了再来造那幢小楼,你们本该熟悉的,怎么刚才你一句话也不说?”

  这回轮到凡姝想叹气了。可她立刻控制注自己,随即敏锐地感到自己的脸色已经由红得发烫迅速地变为冰冷而苍白。

  “要不是天姿说情,辛先生恐怕未必肯答应呢!

  “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没告诉过我。”效辕惊讶地问。

  凡姝简略地将那天的前后情景讲了。声音里既有不少沮丧,又有些许自嘲。

  效辕听完,问道;“阿姝,你说实话,觉得辛子安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凡姝明知故问。

  “你喜欢这个人吗?”沈效辕干脆来个一针见血,他眼见凡姝的脸又红了起来,把声音放得更轻地说,“我看,其实你是不是已经有点……”

  “有点什么呀?”凡姝娇嗔地打断效辕的话。

  “对他有点儿特殊的好感?”沈效辕斟酌了一下,含蓄地问。

  “没有的事!这怎么会呢?你真会胡猜……”凡姝急急地否认,脸蛋羞得通红。

  侍者送来第一道菜:奶油浓汤。

  效辕父女暂停说话,垫好了各自的餐巾。

  “阿姝,听着,不管什么事,爸总是会帮你的,”效辕说着,拿起勺子,“现在,快吃吧。”

  啊呀,脆弱的、没用的、该死的姑娘呵,听了这话,你干吗直想哭呀——沈凡姝恨透自己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是那样地多泪,那样地好哭,少年时代的刚强劲儿如今到哪里去了,真是不争气透了……

  沈效辕没有再说话。从此直到晚餐结束,也没有再提辛子安一个字。可是,刚才丰子安看凡姝时的灼热眼光,早己被他捕捉住了。再看凡姝的神态,他知道,他女儿的爱情从此有望。

  冷清了一段日子的沈宅后园工地,又热闹起来。运料的车子进进出出,营建队的工人从早到黑忙忙碌碌,倒也有板有眼。重新开工以后,楼房和花园的修建速度都很快,几乎每天都在变样。

  辛子安还是老作风,而且似乎投入了更大的热情。以至于一贯注意仪表整治的他,有几次竞胡子拉碴地出现在工地上。

  天姿征得公司同意,这段日子就跟着辛子安在工地上帮忙。

  工地上还有一位常客,那就是这栋楼房未来的主人沈凡姝。工地对她有着巨大吸引力,只要大学里没课的时候,她就准出现在工地上。

  按照辛子安的规矩,无关人员,即所谓闲杂人等,是不准留在工地上的。头一两回,当沈凡妹来工地被他发现时,他曾毫不客气地下过逐客令。但凡姝不一会儿又悄然而来,而且很乖巧地注意着环境,不给别人添麻烦。她绝不穿鲜艳的衣裙到处乱跑,而是换上长裤,并且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安全帽,扣在头上。

  辛子安发现,凡姝虽不像沈天姿那样泼辣、能干,但也有她过人的细心之处。

  那次,准备第二天给楼房上顶,辛子安想把有关设计再好好审核一遍,正在一批图纸中翻检。这时,从身后伸过一双手来,递上了一卷图纸,展开一看,却正是他要找的。辛子安一回头,这才吃惊地发现,递图的竟是沈凡比

  当时辛子安倒是心中一动,但接过图纸,却连声谢谢都没说,只是那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凡姝禁不住脸红起来,忙错开目光,局促地一转身离开了工棚。

  又有一次,铺设花园小径的石板运来,为了抢在天黑前铺好,连天姿、辛子安都上手帮忙。辛子安刚要走出工棚,沈凡姝悄悄把一双雪白的手套塞给他,又那么轻那么关切地叮咛:“戴上,别磨破了手。”这次,倒是辛子安不知为啥略微红了脸,他咕曝了一声“谢谢”,接过手套就走出去了。

  硕大的青石板又重又硬,幸亏这双手套帮了忙,要不辛子安的手说不定真会磨出血来呢!他不禁纳闷:生长在这种家庭的小姐,竟还具备这方面的知识。

  于是,辛子安不再赶凡姝走了。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人家毕竟是楼房的主人。再说,沈凡姝又那样任性,谁能管得了她呢。渐渐地,辛子安已习惯于在工地上见到她,如果哪一天凡姝没有来,他倒会觉得少了点什么,以致于下意识地找一找那个苗条而活泼的情影。

  一天傍晚,夕阳普照的时候,辛子安照例在下班前,按照图纸给工头吩咐明天工人们要干的活计。天姿站在他身旁,认真地边看图边倾听。沈凡姝离开天姿几步远,似听非听。看上去她是在随意看着周围的一切,其实,她的注意力大部分在辛子安身上。说实话,她愈来愈倾倒于辛子安的能力和风度了。

  蓦然间,凡姝看到左前方出现了一个高个子的青年,正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自己。她吓了一跳,慌忙靠近天姿,拉拉她衣袖。

  “怎么啦?”天姿侧过头问。

  凡姝悄悄用手指指那青年站的地方,轻声说:“你看!”

  天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高兴地连声大叫:“子玄,是子玄,你怎么来了?”

  辛子玄满面含笑地走了过来。

  子安也看到了子玄,他对工头说:“就这样吧,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

  工头走了。子安迎着子玄走去,问:“今天怎么得闲?你们的美术展览筹备好了?”

  原来这段日子,子玄参加筹备全市大中学校师生美术展览,一直很忙。按计划这个展览今年暑假就要开始,偏偏当局对此毫不关心,全靠几个热心的美术教员在那儿奔波,找地方,筹集资金,审查作品,子玄是此事的中坚,经常晚上都不回家,就睡在展览馆里。

  “准备得差不多了。”子玄回答哥哥道。

  天姿关心地问:“暑期开展没问题吧,再过两个月,可就要放假了。”

  子玄朝她点点头说:“没问题。”

  “交上来的作品多不多?有没有特别精彩的?”天姿还在感兴趣地问。

  但子玄已完全被站在天姿身边的凡姝吸引住了。他不等别人介绍,主动上前对凡妹说:

  “你就是沈凡姝小姐,对吗?

  凡姝仿佛被他吓了一跳,惊异地问:”你是……”

  “凡姝,他是辛子玄,”热心的天姿马上解释道,“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辛先生的弟弟。”

  其实凡姝早已猜出他是辛子玄。她只是不明白,辛子玄为什么会对自己那么熟悉,不但一下就认准了,而且叫得出名字。

  “凡姝,你看,辛先生两兄弟长得很像,对吗?”天姿与凡姝咬着耳朵说。但这姑娘即使说悄悄话,也是大嗓门,辛子安两兄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接着,子玄兴奋地对子安说:“哥,你这儿也该收工了,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又对天姿和凡姝戏剧性地邀请:“小姐,也请同行。”

  “在我们家啊,我已叫好出租车啦!”子玄胸有成竹地说。

  “别胡闹,”子安微微戚起眉,“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否愿意……”

  不等子安说完,子玄故意哭丧着脸,对天姿、凡姝说:“两位小姐不会不赏脸吧,”又神秘地说,“我保证你们去了不后悔,我要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天姿的好奇心已被勾起了。

  “现在不能说,连我哥哥都没见过。”子玄故弄玄虚。

  “我们去看看吧,好不好?”天姿转头问凡姝,可接着马上又说:“反正我去。”

  凡姝犹豫着。子安很为弟弟的冒昧鲁莽感到不好意思,他略带歉意地说:

  “子玄就是大大咧咧,不懂礼貌。沈小姐不必勉强……”

  “我去,”凡姝看出了子安的窘迫,脸上的迟疑消散了,她灿然一笑,“我也很好奇呢。”

  “那就快走吧,司机要等得不耐烦了。”子玄带头走向沈家后园的小门。

  出租汽车在宽敞的福开森路上行驶着。

  辛子玄兴奋地高声谈笑,而辛子安却一语不发,显得比平日更为严肃。他有点儿为弟弟今天的冒失行为生气。他想,等客人们离开后,要好好教训子玄一顿。

  子安的沉默影响了凡姝,她不时斜睨一眼前座子安那板着脸的侧面,心里想:是不是他并不欢迎我去他家?

  是啊,想想也真是,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一件,脸都没有洗一把,就跟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上了汽车——当然,有辛子安在。哦,凡姝啊凡姝,你自己可不能骗自己:你多少有点儿想看看辛子安的家呢!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瞟了一眼于安。

  幸而天姿对这一切毫无觉察,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爽朗地笑着,一面和子玄对话,一面不时和子安、凡姝说几句什么。从而掩没了汽车里的那一丝尴尬。

  天姿见凡姝不声不响的,轻轻捅一捅她说:“你猜子玄要给我们看什么?”

  凡姝笑笑,还是没有说话。

  那边子玄却叫道:“我要提抗议了。对我,你一口一个‘子玄’,对我哥哥却必恭必敬地称辛先生,这是为什么?”

  “当然罗,如果也叫你辛先生,那么两个辛先生,谁知我叫谁?”天姿说完,末了又补充道,“你叫我天姿,叫凡姝却是沈小姐。”


  “我也是怕两个沈小姐搞混了呀,所以只好叫你天姿,称另一位为沈小姐啊!”

  凡姝知道他们是在故意相互打趣。她想他们也能像辛子安兄弟确实很熟悉,关系很融洽,子安会像对待天姿那样对待我吗?她不觉心中有点酸楚地想。

  “凡姝,”天姿对她说,“以后你也叫他子玄。”

  “那好,我也不叫她沈小姐了,就叫凡姝,”子玄马上顺水推舟。

  凡姝用手拢拢长发,对着子玄赞同地点点头,说:“就这么讲定了,子玄。”

  她偷偷瞥一眼子安,觉得辛子安的神情似乎更阴沉了。她不禁在心中说:我可不敢对你这么随便,骄傲的率先生。

  四个人刚走进辛家住宅,天姿就急不可待地问:“子玄,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们看。”

  子玄莫测高深地一笑:好,你们跟我来。”

  他率先往楼上走去。

  子安不明白今天子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般来说,他们从不在楼上的卧室里招待客人,特别是女客。他实在不想参与子玄的胡闹,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谁知子玄一看他没跟上来,就站在楼梯上叫:“哥,你也一起来么。”

  天姿也忙接口:“辛先生,快,我都等急了。”

  子安无奈,只得也跟在后面上楼去。

  楼上两大间是子安、子玄各自的卧室兼工作间,中间有一个共用的浴室。子玄走到自己卧室门前,把门推开,顺手开了电灯。

  两个女客犹豫着在门边站住,屋里的那个脏乱劲儿,使她们不敢跨进门去。

  桌上、床上、地上到处堆放着画板、画布、调色板、画笔,一股浓重的油彩颜料的气味扑鼻而来。

  天姿忍不住说:“晦,子玄,那天你还不服气呢,”她模仿子玄的口气,‘难道男子汉就不懂得整洁和雅致’可你看看这房间!”

  “注意,请别随便发出批评!这是鄙人的卧室兼工作室,需要的就是这么一种情调。”子玄然不在乎地说,“你们应该感到荣幸,在你们两位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女客获准进入过。平时连林妈我都不让进,怕她并乱了我的东西。因为女人天生是制造混乱的专家!”

  天姿和凡姝相对苦笑一下。事已至此,真有点进退两难了,她们终于还是跨进房门,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生怕一下踩断了扔在地上的画笔或是踢翻了颜料。

  子安却不进去,只靠着门框站着,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不满。

  “别看这儿表面乱,可任何一样东西的摆放都是有序的。”子玄还在振振有辞地说。

  “你不是骗我们吧,有什么好东西?”天姿已经环顾一周,没有什么重要发现,口齿犀利地问。

  一个静场——这正是辛子玄刻意造成的效果。他不声不响。走到窗前、那遥摆着一个用黑布蒙着的画架。

  他小心翼翼地掀掉黑布说:“请看!”

  三个人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到那儿,立刻都呆了。天姿和凡姝抑制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就连子安,也真正被激动起来。

  画架上是一幅巨大的油画。在五彩祥云和光环的辉耀下.在夭教鲜花、绿叶的簇拥包围之中,一个美丽非凡的白衣天使、飘飘然地站立着。她的姿态好像是刚从天上飞来,那双纤巧的赤足,那样轻柔地接触着人间的地面,身子还没完全站稳,因而略显前倾。白色的纱裙裹着她匀称而苗条的身子.使她显得无比圣洁。她的肩后披着浓密而长的黑发,一对丰满而厚实的白色大翅膀从背后伸出,向左右展开,此时似乎正颤动着准备收拢。一双柔腻洁白的手,正握着小小的拳头,放在胸口。

  天使的脸注视着前方,神情是那样恬静而安详。最令人一见难忘的,是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它是那样清纯而深沉仿佛在诉说着无限美好的憧憬和爱恋,然而又带着些许的羞怯和无法解释的忧郁,因而使人看着她就不能不感动,不由得热泪滋……

  头一次见到这幅画的三个人;辛子安、沈天姿和凡姝,此时都已清清楚楚地看出,一子玄画的究竟是谁。

  子安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说话。

  反应最外露也最强烈的,自然是天姿。“凡姝,这是你!”她禁不住激动地叫起来。

  但表情最为复杂的,则要数凡姝。在认出那油画竟是自己的肖像那瞬间,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她像是被自己吓住了,以致说不比活。

  这时,她慢慢走到那幅画前,伸出手去,仿佛想抚摸一下画像上的天使。但她马上又缩回了手,就那样静静地、几乎有几分茫然似的站在画像前,一动也不动。

  子玄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凡姝的神态。他不知道这幅油画将引起凡姝怎样的反应。他此刻的心情比当年美术教授评判他的毕业作品还更忐忑。

  凡姝终于回过头来,她的脸颊已变得鲜红,长长的睫毛上泪光莹莹。子玄的心一抖:呵,这是个多么多愁善感的姑娘!

  只听凡姝声音颤抖地说;“子玄,你画的真是我吗?”

  “当然是的,只是如今在你本人面前,它又逊色多了!”

  子玄的话语非常诚恳而又非常艺术。子安不觉想:子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难道爱情真能使人变得聪明?

  “不,”凡姝认真地摇着头,长发被她甩得飘向一侧,“我没有这么美,你把我画成了天使,可是,我不配……”

  凡姝是完全真诚的。天姿看到,她噙着眼泪说出这句话,末了,竟似在哭泣。

  子玄平日的调皮、滑稽,一下子全收敛了,严水而郑重地说:“不,凡殊,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天使!你知道,我把这幅画命名为什么?”

  “什么?”

  “梦幻天使!”

  “梦幻天使?”

  “是的,我梦幻中的天使,梦幻般美丽的仙子!”

  凡妹不再说话,她含泪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默默望着子玄。子玄也同样默默而深情地凝视着她。两人就那么站着,对望着,完全忘了屋里的另外两个人。

  子安抽身离开房间,轻轻地,慢慢地,一步步跨下楼去。他的步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

  这夭晚上,天姿回到家中。哥哥夭求早已下班到家,并已吃过晚饭。嫂嫂秀玉听说天姿还空着肚子,忙到厨房去给她热汤热饭。

  “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家;也不知肚子饿?”

  天求抱着小宝坐在客堂间的沙发上,一边翻看着报纸,一边随口问。

  “别提了,哥,我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都怪凡姝,辛家倒是留我们吃饭,他们的女佣林妈还特意添了好些个菜。可凡姝非要打个电话通知家里。这一下就麻烦了,伯伯马上派老赵开着车来把几嫁接回家去。弄得我也连饭都吃不成!”天姿连珠炮似地讲了一大串。

  天求放下报纸,让小宝到厨房找妈去、皱着后对天姿说:“你叽里娃啦说些什么呀了我都听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辛子玄给凡姝画了一幅油画,请我们去看,还要留我们吃饭。结果因为伯父派人来接凡姝,所以饭也没吃成。这下,你明白了吧?”

  “辛子玄,就是那个建筑师的弟弟?他怎么会为凡殊画像?他们很熟悉吗?”

  “谈不上熟悉。他是根据凡妹一张照片画的。可是,说实在的,那画真美极了。而且,画名起得特别好,叫做“梦幻天使’。哥,你听听这名字,就明白了。”天姿似乎又沉浸在欣赏那幅画时的兴奋中。

  “天使?”天求忍不住撇了撇嘴,“他竟然把几姝画成了天使?他是没见到过凡姝发火的样子吧!”

  “那又怎么啦?那是艺术家的想象么!子玄说,在他心目中,凡妹美得就像个天使。”

  天求正想放声大笑,突然收住,一本正经地问:“这个辛子玄,是不是爱上凡姝了?”

  “看你说的,哪个画家不画肖像,画一幅画就能说是爱上了?哥哥,你大不懂艺术了。”天姿颇为不屑地说。

  “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天求却不以为然,“好吧,我不懂艺术,可你啊,太不懂人生。”

  “哎哟,哥哥,你也太把我看扁了!”天姿不服气地叫起来。

  “得了,不谈这个。那么,我问你,凡殊对那个姓辛的怎么样?”天求问。

  “你是问凡姝对辛子玄怎么样?”

  天求点头。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凡姝肚里的蛔虫。”不知怎么的,天姿的气竟不打一处来。

  “那,她喜欢辛子玄画的那幅画吗?”

  “那还用问?她喜欢得都流出了眼泪。”天姿的语调中不觉渗进了些酸意,颇不耐烦地对天求说,“是不是山认中又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天求诡橘地一笑,他好像完全没觉察到天姿。情绪的变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俘问天姿:

  “辛子玄有他哥哥那么帅吗?”

  “他们长得很像。”

  “唔,”天求沉吟着说,“你好像常和这个辛子玄在一起玩。怎么不给你画;却只凭一张照片就给凡妹画像?这里边……”

  “别说了,哥,”天姿不客气地打断天求的话,“我要是子玄,我也会选择)r乙杯越长特。只要不是瞎子,谁环看得清楚,凡取却出机票房多少倍!”
  (公“三着眼睛,他捉摸不透天姿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在财”、
  他看着天姿说:“傻妹子,既然你明白这一点,那么,今后门yL所跟你很有好感的辛家兄弟在一起时,你可得多留点心了。”

  天姿气得一咬牙,从沙发L站起来:“是不是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她立完就扭身上楼去,秀玉正端着热汤从厨房出来,忙叫:“天姿,饭热好了,快来吃i吧。”

  “我饱了,不想吃了。”天姿连头都没回地跑卜楼去了。

  秀玉莫名其妙地问天求:“她是怎么啦?刚才还说肚子饿得咕咕叫的。”

  天求没答理她,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也得留点儿心了。

  天姿破天荒地失眠了。这在她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她在床上翻来复去,几乎折腾了一氧直至自己终于作了个决定:只要凡姝不乱发她的小姐脾气,白己还是要做她的好朋友。但这并不表示她从此不和凡姝“竞争”。在争取幸福这一点上,她沈天姿绝不自卑,也绝不会退让。而且,她坚信,自己虽不如凡姝美,更不如凡姝家财富有,但却一定能得到自己所向往的幸福。

  这么想过之后,她就甜甜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上海的初夏之夜,本来就不热,加上这场小雨,气温降得更低。夹着凤儿的雨点浙浙沥沥,不知疲倦地敲击着窗玻璃,竟使不眠的人感到阵阵寒意。

  这一夜,除了天姿,辛子安、辛子玄、沈凡姝竟不约而同地成了一夜听雨的不眠一二人。直到天将破晓,雨虽已停,檐间的宿雨仍在“滴答”作响,三个人又各自都作出了一个决定……

  星期天晚上,天求请堂妹沈凡姝去大舞台看京戏《王宝别》,天姿做陪客。

  凡姝对京剧有一种特殊的热情。她在大学里专修文学。兼修艺术,对京剧这一凝聚着华夏智慧的古老艺术,很有些了解和兴趣。何况今天主渍的是新近在上海极为走红的旦角花艳秋,更何况今天演出的是花艳秋的拿手戏《王宝别》。票在三天前就卖光了,幸好天求有办法,弄来三张好票,沈凡姝怎么能不去看呢?

  沈效辕本来不大赞成凡姝去看戏,禁不住凡姝再三恳求,总算同意,并吩咐老赵负责接送。

  吃过晚饭,凡姝就兴致勃勃地换衣服。小翠一面帮她拉平衣裙下摆,一面说:“小姐,是不是太太病好一些了?刚才我看华婶端一大盘饭菜上三楼。太太的胃口可从来没这么好……

  一句话提醒了凡姝,她有些内疚地想:好几天没去三楼看望了。虽然自己每次去,她总是连眼都不睁一睁,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无论如何,自己不该同病人计较。病久了,心情不好,自己就更该尽到当女儿的礼数。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还早。于是对小翠说:“走,和我一起上楼去看看母亲。”

  “我……我不去,”小翠害怕地往后缩,“华婶从不准我上三楼,她要看到了,会骂我的。”

  凡姝只好独自一人上三楼去。她刚跨上三楼的走廊,就觉得有一种陈腐发霉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压抑得透不过气。她想。也许这是因为走廊上的窗户长年紧闭,没有阳光,又不通空气,而大部分房间又都废弃不用,永远用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缘故;

  凡姝每次上三楼,都有一种特别阴沉和森冷的、甚至略带恐怖的感觉,使她很不舒服。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屋子和走廊都弄得那大黑,那样问,这怎么能养好病?就是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的呀;

  太太的房门开一条缝,奇怪的是、从来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今天却以乎有人在说话,而且显然是在争论什么事儿。

  凡姝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她听出,那个软弱无力的声音是太太的,另一个尖细的声音不熟悉,好像在激动地诉说着什么,但凡姝听不清楚。

  她这近房门,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正准备开了一小半门,华婶满面紧张地堵在门口。

  “华婶,”凡姝叫出声来。

  “小姐?你来干什么?”华婶看着凡姝,口气严厉,似乎忘了自己为仆人身分;“你有什么事吗?。”

  与此同时,屋里很快又没了声音。

  “我想来否看妈妈;刚走到门口,你……”

  “哦,”华婶脸上的肌肉略微松弛,口气也缓和了,“你不是要出去看戏吗了怎么动6还没送你去戏院/

  “时间还早。我已经几天没来看妈妈了……”

  “太太刚睡着,今天就算了吧,”华婶把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吵醒房里的病人,“待会儿,我跟太太回一产,就说小姐来过了。”

  “妈睡着了?我刚才好像还听到有人在说活。”凡姝睁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说话?”华婶笑着摇摇头,“小姐一定是听错了,太太睡觉喜欢说梦话,刚才怕是叽咕了几句什么呢。”

  华婶把门堵得严严的,而且理由很正大,再说时间也快到了,于是凡姝不再坚持要进屋。她有些好奇地银华婶肩侧歪了歪头,想看一眼屋里的情况。

  屋里亮着暗淡的灯光,凡姝恍馆觉得,一个黑影从远处迅速掠过,还没容她看第二眼,华婶已退后一步,把凡姝关在了门外。

  回到自己房里,凡姝沉思着问小翠:“今天下午家中有客人来吗?”

  小翠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平时只要小姐去学校,华婶就要我去后面厨房帮忙,她规矩很严,不是地来叫,我就不能来前面楼里。今天下午也是……”

  小翠还想发几句牢骚,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凡姝披上外套,急忙下楼去剧场。

  花艳秋果然扮相俊美,唱做俱佳。王宝机前半部雍容华贵,后半部哀怨凄楚,都表演得恰到好处,那唱腔的幽咽委婉,回环曲折,更是无与伦比。

  场子里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那些易动感情的女客,更是忍不住呼嘘哭泣。

  凡姝看得很用心。她是那样专注,那样动情,仿佛完全融进了花艳秋和其他演员所创造的艺术境界,连盈盈的泪水涌满眼眶,都顾不得用手绢去擦一擦。

  戏散了,多次谢幕的花艳秋进入了。凡姝还沉浸在戏里,此自有些发呆。

  天求说:“我领你们去后台见见花老板。”

  “你认识他?”天姿不无惊讶地问。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天求一胜得意之色,“今晚这戏票就是他送的。”

  显然因为花艳秋预先关照过了,经理一听说是姓沈的,就很客气地请他们在化妆间外稍候,说花老板正在卸装,一会儿就出来。

  果然,花艳秋很快就出来了。凡姝和天姿这才看清,这位红得发紫的旦角,原来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他身穿一袭质地考究的白底白花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白色丝巾。脸上的皮肤虽因长期粉墨生涯而变粗,但出来之前,显然用高级润肤霜之类仔细化妆过,所以看上去还是十分细嫩白皙,两道精心描画过的剑眉直插鬓角,一双乌黑的眼珠灵活传神,长得可谓出奇的清秀漂亮。

  “哟,真不好意思,沈哥,让您老久等。”一见天求,他就操着一口标准京腔拱着手打招呼。

  天求满脸堆笑地对花艳秋说:“哪里,哪里,别说客气话。桂生,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舍妹沈天姿,这是我堂妹沈凡姝。”

  花艳秋先是笑着朝天姿弯一弯腰,嘴里一边说着:“久仰,久仰。”然后又转向沈凡姝。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格外柔媚,声音也更为脆糯圆润:“沈小姐,常听沈哥谈起你,今日幸会。不知小可的戏尚中看吗?有劳沈小姐清神了!”

  “今天的戏演得真好,花……”凡姝不知如何称呼他。

  花艳秋忙优雅地一摆手说:“叫我桂生好了。

  天求在旁补充说:“花老板姓宋,大名桂生。”

  花艳秋侧过身,对天求说:“怎么样,我们走吧?我的包车在外面等着呢。”

  “好,桂生,你前头带路。”天求亲呢地拍了下桂生的肩膀说。

  花艳秋正待举步,经理匆匆跑来。他把花艳秋稍稍拉过一边,低声耳语道:“胡太太那边……又来电话催了。”

  桂生皱皱眉头:“给我回个电话,就说我今天不舒服,已回去休息了。”

  “那么明天呢……”经理问。

  “明天我自会去的。”

  经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匆匆走了。

  这里,天姿悄悄问夭求:“哥,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

  凡姝也说:“我得回家,老赵一定已经来接我了。”

  花艳秋听到两位小姐要走,忙上前来说:“在下已订了新雅的宵夜,请两位小姐一定赏光。吃完宵夜,我用包车送各位回家。沈小姐的司机,我让跟包去关照一声,让他先回家就是了。”

  天求也帮着说:“就听桂生的安排吧,反正用不了多大功夫。”

  他们一行四人走出戏院一个小小的边门,宋桂生的包车早就像在那儿了。他们坐进车里,车就开了。拐过戏院大门附近时,远远见那里拥着许多戏迷,他们还等着花艳秋出来时再看一眼呢。

  新雅是上海有名的咖啡厅,端上来的咖啡.蛋糕和各式西点,无不味道醇正,做工精巧。

  宋桂生尤其温柔多情,善体人意,对坐在他身旁的凡姝,更是殷勤备至。刚到咖啡厅,是他,忙着给凡姝拉出椅子,掏出手绢掸净假想的浮灰;是他见凡姝觉得咖啡稍许有些烫,便忙不迭从她手中接过杯子,一边用嘴轻吹,一边掏出花手绢在杯子上扇着,忙乎了一阵.才把杯子送还给凡姝。

  他们边吃边聊。一会儿邻桌上来了几个新的客人。接着,就听到有人叫:

  “花老板,您也在这儿!”

  那是一些衣着讲究,说话粗声大气的男人。他们不知是很有地位,还是与宋桂生熟捻,反正宋桂生一扭头,脸上倏然就堆上娇美的笑容,接着站起身来,对天求他们说:

  “对不起,我过去应酬一下,马上回来。”

  只见宋桂生抽出手绢,轻轻按了按嘴唇,又轻咳一声,然后翘起兰花指,捏着手绢,款款地走向邻桌。

  等他走开,天姿忍不住说:“光看戏还行,这一见他本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真腻味死了。”

  天求正要叫天姿小点声儿,凡姝却开了腔:“天姿,你怎么这样说呢?”她的声音相当严厉,“唱戏的人难免有他们的职业习惯,宋先生本来是唱旦角的么!”

  天姿“哼”了一声,不想跟凡姝辩论,没必要惹得她发小姐脾气,特别是在这种场合下。

  凡姝的话也使天求一愣,但他眼珠子一转,接口道:“还是凡姝明白事理。说真的,桂生不光扮相好,戏好,待人也厚道。这样的人,在梨园行可不多则。”

  等宋桂生从邻桌回来,发现桌上三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两个小姐既不看自己,相互也不说话,而天本则是反常的兴奋和起劲,他弄不明白,自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老兄耍什么花枪?沈哥,你巴巴的要把堂妹介绍给我,我还以为是个没人要的丑八怪,谁知貌若天仙。这样的富家千金,你怕没人要是怎么着?”

  宋桂生在给天求打电话,一张口就来了这么一长串。

  “哈哈……”电话那头天求纵声大笑,“正因为她有‘倾国倾城貌’,所以才要你这位‘多愁多病身’去配呀!怎么,有点儿意思吗?还想不想再跟她见面?”

  “沈哥,你可真够坏的,”桂生露出了娘娘腔,“弄得我夜里睡不着,吊我胃口啊?你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明天下午怎么样?”

  “别急,别急。这种事来不得急火饭。不过,你放心,老兄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切包在我身上。”

  这却引得宋桂生更加情急:“哎,沈哥,你要抓紧些!告诉你,相思病是要害死人的哩!”

  电话里又传出天求得意的笑声。


第4章
 
  自从辛子玄把凡姝、天姿拉到家中,给他们看了他画的那幅《梦幻天使》以后,辛子安去沈家工地的次数明显减少。好在小楼及花园的修建都在按计划进行,即使实在有技术上的问题非去不可,他也总是利用上午的时间,处理完后便匆匆离去。

  他知道,那时候,凡殊正在学校上课,不会有分身法出现在工地上。就这样,辛子安和沈凡姝已有相当一段时间未曾照面。

  这一天上午,辛子安又要去工地了。因为前一天下午他接到杨工头电话,说是要安装花园里人工湖的进水管,图纸上有一处弄不明白。他答应第二天上午去看看。

  到工地后,问题很快就解决了。看着时间还早,辛子安钻进他的小工棚,翻看着工程后期要用的资料。

  他看了一会儿,无意中一抬头,却正看到凡姝从敞开的工棚小木门飘然而入。

  子安没想到这时候凡姝会来工地,不觉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是想问,我这时应该在学院上课,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对吗?”好像完全猜透了他的心思,凡姝代替他把问题提了出来。

  这倒使子安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幸而凡姝接着就说:“今天上午我逃学了。”

  “逃学,为什么?”子安随口问道,眼光已经又回到了图纸上。

  “为了能见到你。”凡姝的感情猛地进发出来,犹如久蕴地底的熔岩,她的声音都有点抖了。“要不,等我从学院回来,你又走掉了。”

  辛子安的心,像被炽热的炭烫了一下,但他极力克制看,尽可能平静地、淡淡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上午一定会来?”

  “你猜猜看。”凡姝用手拢拢披在身后的长发,歪着头问。

  对这种稚气的游戏,辛子安怎么会认真去费脑筋寻找答案呢?换了任何一个别的人提出这样的问题,辛子安也许早就厌烦地转身而去。但是他现在面对的是凡姝,而且她正带着那么一种妩媚迷人的可爱笑容,那么自然而认真的神情在等着他回答。辛子安实在不忍过分拂过她,便微微笑了一笑,说:“猜不到。”

  看到一向严肃的辛子安灿然一笑,凡姝脸上的表情竟变得迷醉了似的甜。她感慨万千地说:“今天逃学真值得!我总算看到了你的笑。我都差不多快要以为,你是个根本不会笑的人了。也许,你只是对我才那么总板着脸吧?”

  辛子安说什么好呢?他笑着摇了摇头。可这一回却是一种淡淡的苦笑。

  凡蛛并不深究,依然接着方才的话头道:“为了奖励你的微笑,我告诉你答案:昨天,工头杨师傅给你打电话时,我就在这儿。”

  嗅,原来如此,难道你竟还和过去一样,每天下午要到工地上转一转吗?子安想,幸好我改变了来工地的时间。

  “沈小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辛子安问。

  “我想问辛先生,为什么这些日子很少来工地?”凡姝急急地说。

  辛子安略略皱了皱眉:“我手头并不是只有这儿一个工程,而且我抽空还连来这儿的,工地上没发生什么问题。这些.我都和沈先生说明过……”

  “但是你没有和我说,而且,你抽空来时,我也总见不着你。这小楼的主人毕竟是我。而不是我父亲,是不是?”凡姝振振有词。

  “那么好吧,我现在不是向你说明了吗?”

  “可惜晚了,”凡姝一本正经地说,“这些天,我已经对这个建筑有了新的构想。”

  “什么?”辛子安一听,立刻沉下脸来,“你又要来玩拆掉重建的把戏?”

  沈凡姝不说话也不动身子,就那么半歪着头,悄然凝视着脸色已越来越阴沉的丰子安。终于,她绷不住了,低下头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辛子安弄不清楚沈凡姝在搞什么鬼,他恼怒地侧过身去,不再理会她。

  “唉,再拆掉重建,我怎么敢!”沈凡姝止住笑,叹了口气,“上一回,纯粹是……我胡闹。本来么,”她的声音低下去,“你肯重新回来,也完全是看在天姿的面子上,我有自知之明,我可请不动你。”

  听着她那带点儿自怨自艾的语调,辛子安正要冒起来的火,渐渐平了下去。他问:

  “那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新的构想?”

  “我只是想,提一点小小的建议。你不会不高兴吧?”凡姝留神观察子安的神态,见他没马上回答,又忙说,“我可不想你再一次扔下这儿不管。我怕,真怕……”

  “怕什么?”凡姝停住不说,辛子安转过身子问。

  “怕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凡姝脱口而出。她两眼像盛了浓而灼热醉人的酒。

  一相看不见的细线,猛然从辛子安心上抽过。他来不及体会这种的感受,不知是喜悦,还是酸痛。

  他不敢正视凡姝的眸子,但又忍不住,终于,当两双眼眸的视线一接触,两人都像被电击中了一样,脸颊也涤然间发烧以地烫了起来。

  凡姝低下头去,双丰扯着浅黄色上衣的边。半晌,才找补了一句:“那,我的小楼就造不成了。”

  辛子安平静一下心跳,却并未收回眼光。他轻咳一声,显得随随便便地问:

  “你那小小的建议是什么?我倒愿意听一听。”

  凡姝却再也不敢与子安的目光接触,她直接走到那张经她修补好的,而今又挂在墙上的全景图前。

  “我一直在琢磨你的这张设计图。我觉得,楼房部分,好像有点儿被称为‘印度的珍珠’的泰姬陵的特点,如拱圆顶啦,正面的凹廊啦,白色大理石柱啦,特别是整幢楼房所体现的情调,是温柔精致女性化的。”

  凡姝咬咬嘴唇,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又作了很大改造,主体部分变了。泰姬陵是方方正正的台基,寝宫,而这里是精巧玲戏的客厅和卧房。这样,就使这幢楼既有了泰姬陵的玉洁冰清,宁静幽雅,又增添了它没有的灵动活泼,轻盈秀逸。

  凡姝讲得忘情了,她随手拿起桌上一根细木杆,指着图纸上说:“特别是这些形状特殊的立柱,使整幢楼显得妖艳而娇柔。我第一眼见到这些立柱,真担心它们是否能支得起整幢楼。后来才明白,这是你的匠心独运。这种令人产生怜爱之情的设计,正是你所极力追求的效果,是不是?”

  如果换了辛子玄在场,听了凡姝这番妙论,一定早就拍手叫好,大加称赞。可这里站着的是辛子安,尽管他此刻心中波澜起伏,可表现出来的却只是稳重的微笑和默认的眼光。

  “你还没说完呢。”他看凡姝不往下讲了,便追问道。

  “那么,你还愿意听我班门弄斧?”凡姝兴奋起来,“那我就说个痛快!”

  她又侧过身,看着那张图说:“我觉得你的总体设计,最别出心裁之处是,楼房是洋式的,但它前面的花园却是传统中国园林式的。你看,假山、湖、湖边的垂柳、山上的八角凉亭、石板铺成的幽径等等。本来,一中一洋放在一起,会使人感到不论不类,可偏偏你把它们搭配得那么巧妙,不仅没有不协调的感觉,反而打破了单一和沉闷,使整个画面丰富而绚丽……

  辛子安是真正地惊呆了,他低声道:“天哪,你从哪里懂得这一切的了”

  凡姝浅浅一笑,把细木棍放回桌上,不好意思地说:“这些日子我每天晚上捧着~大堆律筑方面的书籍和杂志苦读。这些知识都是我临时学来,现买现卖的。”

  但是,对辛子安设计的总体构想,理解得那么深刻,表达得那么准确,这种领悟力、感受力,难道仅仅是靠读书就能获得的吗?直到个天,除了凡姝,还没有第二个人,把他在这幢楼房和花园的设计里所准注的情感,真正“读懂”、“读透”。

  辛子安的心因为激动而颤抖:设计图前的苦思冥想,工地上的辛勤劳作,这一切,总算没有白费。他感到一种由衷的获得知音的安慰和感激。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那目光深速的眼晴,此刻正带着无限惊异,无限喜悦,凝视着凡姝。

  凡姝被他看得脸红:“我说得很可笑,对吗?你一定在心里写我无知。”

  “不,你说得好极了,”辛子安诚挚地说,“但是,你还没说到你的建议。”

  说实话,辛子安现在倒真想好好听一听凡姝的建议了。

  凡姝指着图上那片浅绿色的人工湖泊说:

  “你看,这儿能不能加一座小桥?”

  “小桥?”辛子安沉吟着说,“我倒是考虑过,但觉湖面不大,加一座桥,显得有些累赘。”

  “从建筑结构上看,可能会见得有点多余。但是,这座小桥却可让人产生一种诗者的联想。”

  “诗人的联想。怎么讲?’

  “想敕石,这花冈没什么?”凡姝的眼波中闪烁着一丝梦幻,不等子安回答一处就自己说:“姓沈,对吗?能够有桥吧?”

  “伤心桥?”子安恍然大悟地接口。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吟道:“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你也知道陆放翁这两句诗?”

  这是个特大新闻,震撼了辛子安灵魂的特大新闻!

  前些日子,子玄曾几次去凡姝的学院找过她,要求以她真人为模特,再作一幅画。凡姝没有答应。有一次被子玄求得急了,她还建议子玄为天姿去画一幅。辛子玄自然不死心,拿出艺术家追求理想美的特殊水磨功大,反复恳求,总想再创造出一幅比《梦幻天使》更美、更真实的凡姝画像。今天凡姝终于答应了,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见哥哥没有答话,子玄说:

  “今天我两次去学院找沈凡姝。上午没找着,她不在学校。下午又去,才找到。晦,她今夭真爽快,听我一说,马上答应了。这真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对吗?”

  上午没找着凡姝,是不是这个调皮的姑娘又逃学了?昨天自己给工地打过电话,说今天上午要去一下,但结果公司事情忙,没去成。难道,和上次一样,她是因为我……辛子安呆呆地想,思绪不由得回到几天前的那个上午,凡姝拿着细木棍站在他的那张全景图前,他们谈得那么多,那么畅快!

  “哥,你说好笑不好笑,小韦他们看了那幅《梦幻天使》,全都逼着我承认画中的姑娘是我的女朋友。你猜我怎么回答?”

  大凡年轻人沉浸在难以遏制的喜悦之中时,都会变得饶舌而健谈,辛子玄今日就是如此。

  他的话让辛子安一惊,还没容他回答什么,子玄早又自己解答道:

  “我告诉他们,目前么,我还不敢这么说。但我相信一定能让这位天使爱上我!我这大胆的回答,倒使他们愣住了。哈哈……”

  子玄的笑声坦诚而热情,他对哥哥,从来无话不谈。但辛子安听弟弟谈话,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复杂而惆怅。

  他暗暗自责:在知道了弟弟的心思之后,自己不是下决心远离凡妹的吗?可为什么那天上午,在小工棚里,又会如此动情?当凡姝的灼热眼光投射过来,自己本该远远逃避,甚至应该给她浇上一点凉水。可是,我究竞做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做,既没有躲开,也没有阻拦。我真该死!

  大概早就习惯了哥哥的少言寡语,辛子玄并不需要子安对他的每句话都作出反应。他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哥,你说,这事儿我有希望吗?”

  听口气,这气壮如牛的小伙子,内心深处又有点没把握呢!

  子安只觉得一股苦涩的滋味从心底直冒上来,一直冲到喉咙口,就好像他刚刚咽下了一口黄连。他忙舀了一勺汤,俯下头慢慢喝着。

  “对了,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见哥开始终不开口,辛子玄这样猜测着说。

  辛子安感到弟弟那满含期待的眼光仍在盯着自己,他放下汤勺,平静地说:

  “子玄,我怎么会觉得你可笑呢!对你的恋爱、婚姻,我总是关心的。”

  “那么,你说说,你觉得凡姝怎么样?”子玄的劲头又上来了。

  子安稍稍犹豫一下,说:“不错。”

  “你不再为她那次乱发小孩脾气,要拆掉你造的楼房而生气了巴?你会因为我而接纳她吗?”子玄显然对哥哥简短的回答感到不满足,急急吐露出他的担心。

  一丝苦笑在子安的唇边闪过,他恳挚地对弟弟说:“只要是你喜欢的姑娘,子玄,我都会善待的。”

  “谢谢你,哥哥。”子玄知道哥哥是一诺千金的人,有这两句话,就什么都有了。

  他舒心地扒了两大碗饭,放下筷子说:

  “哥,这个礼拜天,我要带凡姝去公园,找个好背景,从不同角度画几幅素描,为油画作准备。我还约了夭姿,请她在旁随时提点批评。她对什么事都挺有见地的。你也一起去,好吗?”

  “我?”子安顿了一顿,“不,我不去了。我手头还有不少事。”

  “哥,你老是工作!星期天也该出去散散心呀!

  “等以后吧,这次不行。”子安不容辩驳地说。

  子玄知道哥哥主意已定,绝难改变。只得惋惜地说:

  “唉,我还向凡妹、天姿保证,一定能把你拉去呢。你不去,大家都会失望的。”


第5章
 
  客厅里,子安和凡姝默默地看着子玄走出客厅上楼去了。凡姝转过身来,对子安说:

  “子安,你真是有个好弟弟。”

  “是啊,所以我愿意把一切都让给他。”一看凡姝又有点儿着急了,子安忙补充道,“当然,除了你。我懂得,那样做,不仅对不起你,子玄也会很痛苦的。”

  “那么,你呢?把我让给别人,你就不痛苦吗了”凡姝问道。

  子安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走到窗前,又回过身来,这才说道:“凡姝,你坐下,听我告诉你。”

  凡姝在沙发上坐下。

  “不知子玄有没有和你提起过我们的双亲……”子安突然转入这样一个话题,见凡姝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才继续说,“我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父亲非常爱她。但母亲在我十五岁的时候,病逝了。”

  子安叹了口气,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母亲死后,父亲彻底垮了。他成天成衣对着我母亲的遗像呆坐。母亲任何一件小小的遗物,都会引得他流泪。当时我已懂事,盼望父亲这种情绪慢慢过去,一切恢复正常。但是,结果井不是如此。他越来越深地沉溺在这种哀思中,以至于只有靠酒醉后的麻木才能寻求到暂时的心灵平静。他开始酗酒,无故旷工,不负责任,造成工地上出了事故。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建筑工程师……”

  凡姝望着他,望着这个她用整个心灵深爱着的男子。如今他正深深陷入悲痛的回忆之中,她真想制止他再说下去,帮助他摆脱这折磨人的往事回顾。但是她知道,子安心中的块垒,非得倾诉出来才能消除,于是决计不打断他,等他往下说,何况,她确实也想多了解一些子安的双亲。

  “他被公司开除了,从此益发垮得不可收拾。酒醉后,他自责,觉得没有尽到照顾我和子玄的责任,愧对母亲。他痛恨自己,想尽办法惩罚自己,打自己耳光,用头撞墙,用刀戳那只拿酒杯的手。但最后,这种痛苦和痛恨又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作用中才能消解化释。他就在这种恶性循环中一天一天地苦挨着,挣扎着,家里能变卖的全卖光了,穷得揭不开锅。”

  “那,你和子玄怎么办呢?”凡姝忍不住关切地问。

  “靠父亲一位老朋友的帮助,我在建筑公司当小工,挣点钱,勉强糊口。我什么活都干过……”

  子安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实在不想再提那段辛酸的往事。停了停,他说:

  “到我十七岁时,还是靠我父亲那位老朋友的关系,弄到一份同济大学的奖学金。于是我一边上大学,一边做工,养活子玄和我父亲。直至有一天,父亲到他曾工作过的建筑工地,从一幢刚落成的大楼上跳了下来……

  “他留下一封遗书、是给我的……说他已能完全放心地把子玄交给我照顾了。他说,他走了,只会给我带走一个负担、一个耻辱……劝我不必悲伤,不必遗憾,因为他感到非常幸福;他终于可以去和我的母亲团聚了……”

  子安强忍着泪水.便咽着说,而凡姝早已泣不成声。

  子安吸了一口气,说:“现在你能明白吗,我对子玄意味着什么?为了他,我什么苦都能忍受。我怎么忍心从他手中把你抢过来呢?我想,我可以一辈子默默地在心中爱你。凡姝,你现在还责备我把你当一个物件让给子玄,还要问我这样做是不是痛苦吗?你能原谅我吗?”

  “子安,”凡姝含泪叫道,“我为你自豪!”

  子安的泪珠也在眼眶里打转,但他硬是把它们憋了回去。他靠在窗台上,苦笑着无力地摇了摇头,慢慢地向凡姝伸出双手……

  凡姝迎着他走去,猛地扑到他怀里。

  子安轻抚着凡姝披散在肩上的柔软黑发,继续说:“父亲的死,在我心中留下了难忘的恐惧和痛恨……”

  见凡姝抬起眼睛看着自己,子安说:

  “不是恨我的父母,我很爱他们。我痛恨的是他们之间的那一份爱情。我曾想,如果父亲少爱一点我的母亲,也许他就不会那样沉溺干痛苦之中,不会自暴自弃而最终走上绝路。我又很恐惧,我怕我将来会和父亲一样。……从小,母亲就笑话过我的痴心。她说,我要是喜欢上一个玩具,那么,再给我什么更好的东西,我也不会去看一眼。她说,我这脾气像父亲……我怕,万一落到类似父亲的境地,我会怎样呢?于是我怕女人,怕婚姻,我决心把全部精力用在事业上……”

  “怪不得,子玄有一次竟说你是独身主义者。”凡姝轻声说。

  “这话有些夸大,不过也不是无中生有,毫无根据。”子安说着笑了笑,轻叹一声,“直至你出现了,我的什么主义也就都破灭了。”

  凡姝也笑了。她用手柔柔地拂开子安额前的一组头发,久久端视着子安的眼睛,说:

  “你有和你父亲一样执著的情感,但是你不会有他那一份失败,因为你是坚强的。毁了你父亲的,不是爱情,而是他后来的懦弱。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事,我们的爱情应该……”

  子安伸出手指按在凡妹的唇上,他用发誓般的神情讲完了这句话:

  “会给我们巨大的力量,伴随我们幸福地度过一生,对吧?”

  凡姝用双手紧紧搂住子安的腰,把脸贴在他那宽厚坚实的胸膛上,心中在呼喊:这是怎样的一个比金子还要宝贵的男子汉!但愿时光永远停驻在这一刻,但愿一切都永远不要变!

  凡姝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她经过客厅,正要上楼回自己房里去时,客厅里转来了沈效辕的叫声:

  “是凡姝回来了吗?”

  凡姝推开客厅门,走了进去,见沈效辕坐在客厅沙发上,正从女佣小翠手中接过一杯热茶喝着。

  “爸,你还没睡?“凡姝1问。

  “你上哪儿去了?回来得那么晚。”沈效辕皱着眉问。

  凡姝知道沈效辕从来不反对,甚至还颇乐意她和辛家兄弟来往,因此老实地说:“我一直在辛家,”

  “哦,”果然,沈效辕什么责怪的话也没说,皱拢的眉头舒展开了,“辛先生在家吗?我还有些事想找他呢。”

  “什么事呀,爸”凡姝略微有些紧张地问。

  “今天我去看了一下,新楼和花园都建得差不多了。你的生日也快到了。我想问问辛先生,在你生日前,工程能不能全部结束。”

  是这样,凡姝看看沈效辕,不再说什么。

  沈效辕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小翠说:“你先去吧,这里没什么事了。”

  小翠低头答应一声,然后对凡珠说:“小姐,我先去帮你把洗澡水放好。”就走出了客厅。

  沈效辕呷了口茶,声调平缓地问:

  “凡姝,你是不是爱辛子安了?”

  凡姝吓了一跳,又惊又羞。她没想到沈效辕会把话说得如此直截了当。而且,偏偏是在今天,在她和子安刚刚理清了他们之间的情感的时候,这个问题实在来得太快了!

  虽说她早看出沈效辕从不干涉自己的私人交往,但这与同意她的恋爱毕竟是两回事。不过,她是个心地纯洁的姑娘,对此不愿有所隐瞒。既然已决心要和子安永远在一起,那么,迟早要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她略略沉思,就红着脸直率地说:“是的。”

  沈效辕没有马上说话,屋里静一了片刻。凡姝感到自己的心脏紧张地跳动着,捏得紧紧的手心里全是汗。她曾经想过,万一沈效辕不们意她和丰子安恋爱,她该怎么办,但她毕竟还是愿意这件事能顺利进行。

  终于,沈效辕说话了:

  “凡姝,你真是个有眼力的姑娘,记得那次在俄国大菜社吃晚饭时,我就说过,辛子安是个难得的好青年。我赞同你的选择。”

  要不是想起了华婶平日的嘴叨,说她缺乏大家闺秀的风范,凡姝真会高兴得跳起来。她满面含笑地说:

  “爸爸,谢谢你……”

  沈效辕截断了她的话:“凡姝,辛子安也爱你吗?”

  凡姝肯定地点了点头。

  “到什么程度?”沈效辕追问一句。

  “程度?”凡姝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沈效辕马上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到谈论婚嫁的地步?”

  凡姝又一次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哪能那么快?我们才刚刚……”

  “晤,”沈效辕理解了,又带笑地表示了极大的关怀,“真到了那一天,你可得立即告诉我,我也好早作准备。”

  凡姝抿嘴一笑,轻轻地“嗯”了一声。

  “凡姝,”沈效辕清了清嗓子,“我想,我们以前说好的,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不论对什么人,你……都应牢记,不能……你不会忘吧?”

  沈效辕虽是吞吞吐吐,话不成句,但却字字清晰,语调严肃。

  凡姝的微笑被驱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的萧索、落寞。如果这时辛子安在她身旁,一定会心疼地发现,凡姝的眼里又出现了深深的悲伤。

  她感到沈效辕锐利的眼光正专注在自己身上。她稍稍犹豫了一下,认真地说:

  “你放心,我答应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沈效辕的神情放松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连声说:

  “那就好,那就好,我知道你是个最通情理的好孩子。”

  凡姝慢慢走上二楼,还没走到卧室门口,就见小古怪“嗤溜”一下从她卧室的门缝里钻了出来,直扑到她的脚下,围着她跳着。

  凡姝蹲下身子,把它抱起来,亲呢地说:“小古怪,想我了吗?”然后又轻轻地点着它的小鼻子,“你知道我去谁那儿了?”

  小古怪用嘴蹭着凡姝的衣服。但猛然间,它停止了这个亲热的动作,浑身的白毛和那对小小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对着凡姝身后“呜——”地叫了起来。

  凡姝奇怪地转身看去。这一看,她吓得差点叫起来,只见身后通三楼的扶梯上,站着一个矮胖而丑的老妇,她的脸埋在楼梯的阴影里看不很清,只看到满头白发和脸上那对白白的眼珠,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凡殊。

  凡姝不明白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人还是个鬼,她一只手紧搂着小古怪,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浑身哆嗦着,却就是挪不动脚步。

  幸好,这时候,她卧室的房门开了,小翠走了出来。而那个矮胖女人,倏忽间一扭身,回三楼去了。

  “小姐,你怎么啦?”小翠见凡姝一脸紧张恐怖的神惰,愣愣地看着那空楼梯,就轻轻拉她一下,奇怪地问。

  “你,你看见她了吗?”凡姝用手指着楼梯上刚才那老妇站着的地方,半天才说出话来。

  “哦,那是今天晚上才来的佣人,小翠不在意地说,“是个哑巴。”

  “新来的佣人?哑巴?”凡姝莫名其妙。

  家中原来就有几个仆妇,在楼后的厨房里专管做饭、洗衣。华婶来后,经不住她老是烟咕说忙不过来,沈效辕才雇来小翠,给华婶做帮手,在楼里侍候主人。怎么这会儿又来了个哑巴女佣,而且一来就派在三楼?

  主仆俩一起回到凡妹的卧室。

  小翠是个天真的爱说话的小丫头,和凡姝也投缘。这时一边帮凡姝把头发盘到头上,准备着让凡姝去洗澡,一边不停地说着:

  “今天吃过晚饭,华婶发善心,说我来这么些天,也没上街玩过,让老赵叔带我到街上转转。等我们回来,就看到这哑婆子在家。华婶说,这是个老家人,最近才从乡下出来,来找老爷,老爷看她可怜,收留了她,让她以后专门在三楼侍候太太。”

  “哦。”凡姝这才明白。

  “对了,小姐,华婶说,这哑婆从前就在这儿服侍过太太,你怎么不认识她?”小翠突然想起,不解地问。

  “小姐那时候还小,哪记得那么多佣人的事。”华婶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卧室门口,这时推门进来,回答了小翠的问话。

  凡姝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我……大概刚才楼梯上太黑了,我,没看清楚。”

  华婶不满地责备小翠:“你别在这儿罗嗦了,快服侍小姐洗澡睡觉。都这么晚了,小姐要是累得再犯病,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翠朝凡姝一伸舌头,赶快捧着凡姝的浴衣进了卫生间。

  洗澡的时候,凡姝一心想的都是子安,心情慢慢平静了,又恢复了偷快的情绪。

  洗完澡出来,她在卧室的书桌前坐下,拉开抽屉,取出自己的日记本。

  凡姝早就养成习惯,每晚临睡前,必定要写日记。在遇到辛子安前,日记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最亲的亲人,最忠实的的朋友。她每晚在日记中倾诉着自己的一切,就像和亲人在谈心,又好像是在接受好朋友的评判和帮助,因为在写日记的同时,她也在回想着自己一天的所作所为所思。

  在遇到辛子安并爱上他以后,凡姝的日记写得更尽心了。她几乎记下了和辛子安之间的每一次见面和每一句谈话。她早就想好,如果将来她不能和子安结合,那么她就只能靠重温日记中的这些内容来度过她孤独的残生。如果她有幸和子安生活在一起,那么这本日记就是他们爱情历程的见证,井将伴着他们走到生命的终点。

  她摊开日记本,开始记述今天在辛家度过的难忘的一晚。从他们的初吻,子玄的归来,到子安对父亲的回忆……


  她放下笔,活动一下写得酸麻了的手腕。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突然拿起桌上的小圆镜,照着自己的脸,又用手抚摸着自己那有点儿烫的双唇,突然,一阵红晕涌上她的脸颊。镜中的那张俏脸上,还显现出了那对深深的芙涡。她放下镜子,又拿起了笔,就那样带着满脸的红星和抑制不住的笑意继续写道:

  我说,太晚了,我该回家了。但子安仍紧紧地拥着我。不肯松手。他吻着我,一次又一次,最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抚摸着我的唇说:“凡姝,你自己知道吗,你的这对唇会把人迷死。以后,你要提醒我,别让我沉溺在这其中而忘了其他的一切。”我没回答他,心里想:我才不会提醒你呢!我要你吻我……吻我……

  他会沉溺在我的唇中而丢掉一切吗?不,他不是那种人。我现在越来越了解,他平日虽然感情不外露,但内心却蕴藏着极炽烈、丰富、又极细腻的深情,就像埋在地心的岩浆。然而,他又是一个坚毅的、事业心强的真正男子汉。我相信,将来,他的事业会有更大的成功。我要尽我毕生的努力,帮助他永远站在事业成功的顶峰。

  凡姝又一次停了下来。渐渐地,一层愁云笼罩在她的脸上。她不知该如何往下写。终于,她深重地叹了口气写道: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向子安倾诉有关我的一切。但是,我不能不遵我诺言。每一想到这,我的心就会揪紧了般地疼痛。

  子安,我多么渴望成为真正的自己,我该怎么办呢……

  等凡姝合上日记本上床休息时,已过了凌晨一点。小古怪早就在凡姝床脚的地毯上甜甜地睡着了。

  凡姝在床上翻来复去好久,这才深深地沉入了黑甜乡中。……

  她似乎感到有人在扯拽她睡袍的衣袖。她想睁开眼来,但眼皮那么沉,实在睁不开。又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拱她的脸,并且伴随着低低的唁唁声。她狠狠地一使劲,这才睁开眼睛,头脑也一下清醒过来。原来是小古怪正蹲在她枕头边,死命地想把她弄醒。

  她有点生气,更重要的是不理解,她拍拍小古怪,说:“你可从来没有这样不听话!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小古怪却紧张得直喘气。它对着门口的方向“呜,呜”地叫了几声,又用嘴咬住凡姝的袖子,好像想把她从床上拖起来。但它实在太小,太弱了,最可怜的是它不会说话,无法把心中的意思告诉主人。

  凡姝终于有点儿明白了。她一翻身坐在床上,看看房门,关得好好的。

  小古怪见她坐起身来,更起劲地朝房门叫着。凡姝决心下床看个明白,她跋上拖鞋,抱着小古怪,走到门边,推开房门一看,门外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凡姝关上门,对小古怪说:“小家伙,看见了吧,什么也没有。你别是做噩梦了吧?”

  小古怪虽然不再叫了,但仍在她怀里烦躁不安地扭动着。

  走过书桌旁时,凡姝突然发现,放日记本的抽屉隙开了一条宽宽的缝。她忙拉开抽屉一看,日记本还好好地放在那里。

  自己每天写完日记,放好本子后,一向都是把抽屉关得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呢?凡姝困惑地摇了摇头,难道今天是太累了,竟疏忽了?

  应子玄邀请,辛子安和几株星期天去参观美展。

  这几个休假日,天姿都被子玄拉着在馆里帮忙装修布置。所以当子安和凡姝到时,她和子玄只是出来招呼了一声,就都忙自己的去了。

  “我哥哥对画懂得不比我少,有他作讲解就足够了。”子玄临走时对凡姝说。

  子安和凡姝正好自己随便转转,看看。

  本以为试展时参观的人会比较少,谁知却相当拥挤。

  子安、凡姝一走进大厅,迎面就见到子玄所画的那幅《梦幻天使》。他们都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画了,但画中天使如今在展厅那柔和灯光照射下,显得益发超尘脱俗美丽非凡。这种几乎是非人间所有的美,深深地震撼着他们。

  他们久久地仁立在这幅画前,没想到自己也成了众多参观者注意的对象。

  凡姝早就发现,在任何公众场合,子安总是形貌和气质最杰出的男士。今天自然也是如此。

  他挺拔的高身材上穿着一套讲究的白色西服,十分流洒大方。凡姝自己以白底粉色小花的绸衬衣和一条宽大的红色裙子相配,显得既娇艳又端主。胸前挂着一个装饰意味很浓的大大的金十字架,双耳垂挂着与之相应的十字架形金耳环。凡蛛平日喜欢穿白色或浅色衣裙,今天却刻意打扮得皈艳而绚丽,与一身洁白的辛子安站在一起,更显得亭亭玉立,秀丽无比。这一对青年出现在展厅,真令人有鹤立鸡群之感。

  很快就有眼尖的参观者注意到凡姝,看出她就是梦幻天使的模特。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大厅里都在传说:“天使”自己来看画展了。没等子安和凡姝觉察,他们身边已经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沉醉在这幅油画所产生的艺术美感中的子安和凡姝,起初根本未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凡姝感到有点儿不对劲,她惶惑地拉拉子安的衣袖,用眼神向他示意,子安这才把眼光从画上移开。环顾四周,他也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决定了该怎么办。

  他拉着凡姝,两人转身从这幅画前走开。

  子安那微戚着的眉头,严肃而英俊的脸庞,他那高高的结实的身子,那轻扶着凡姝的手臂,使人一看就明白,这是那位“天使”的保护者则由然严肃庄重无形中产生了一种威慑作用,把周围的人群远隔在他们俩身外。

  子安带着凡姝径直穿过展厅,来到通往工作人员办公处的后门口。听他说是找辛子玄的,那里的一个守门人让他和凡姝进去,把尾随在他们后面的人挡住了。

  进去就是一道扶梯,静悄悄的,没一个人。

  凡姝一下子瘫软地靠在子安身上,说:“我都有点儿害怕了。”

  子安这才发现,凡姝的额头和鼻尖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他掏出手绢给她擦去,一边轻声说:“那有什么可怕的?看你,都出汗了。”

  他们上楼找到子玄和天姿。凡姝已恢复了平静,把刚才的事,当笑话讲给子玄和天姿听。

  子玄听完后说;“展厅里,还有我一幅《天使在林中》,另外还有几幅别人的画很不错,本来你们可以再看看。现在,我看只能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吧。”

  “怕什么?我陪你们一起下去!有谁要再围住你们,我就把他们赶开。”天姿不服气地说。

  “天姿,你不知道,来参观的人很杂。说不定有几个小痞子混在里面,何必惹这种不愉快?”子玄说,又问子安:“哥,你说呢?”

  子安说:“以后再找机会来看吧,或者索性等你们闭幕以后。今天我看就算了。”他看了一下表,“快十一点了。中午,我请你们到‘蓝羚’吃西餐,离这里很近。”

  子玄爽快地点头:“好。你们先去订座,我和天姿把手头的事收拾一下,过半小时到。”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吃饭时间不能过长,下午还有事。马上要正式开馆,这几天是最忙的。”

  子安与凡姝起身下楼,子玄又追到楼梯口叮咛:“哥,就从楼下那扇小边门出去,别再穿过展厅了。”

  子安在蓝羚西菜社要了个雅致的小单间。

  他和凡姝刚在小圆餐桌上坐下不久,子玄和天姿也到了。

  他们喝着香摈酒,随意地聊天。这里的隔音设备不错,小单间里安静舒适。

  第一道菜奶油浓汤端上来了。子玄刚在盘里舀了一勺,突然“扑呼”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天姿奇怪地问。

  “我想起刚到法国时,最头疼吃那儿的饭菜,特别是那些臭哄哄的奶酪。”子玄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两、三年下来不饿死你。”天姿说。

  “还不是被哥哥逼着硬往下咽,后来也就习惯了。”子玄说着瞥子安一眼,“当时,我还想,还不如哥哥去德国,让我一个人在法国,还自由些。”

  “去德国?怎么想到叫你哥哥去德国?”凡姝好奇了。

  “你还不知道这事?凡姝,看来你得对我哥多了解了解。”子玄故弄玄虚地眨眨眼,“我哥在同济上学时,有个德国教授很赏识他,帮他联系好大学毕业后去德国留学,奖学金相当高。可我当时要去法国学画,哥哥为了我,谢绝了那位教授的好意,一起去法国勤工俭学。”

  子玄喝了口汤,见凡姝、天姿在认真地等着听他往下说,就又讲:“我当时只有十六、七岁,说实话,要不是有哥哥在身旁,也许我在法国的学业就坚持不下来了。哥,想想那时我们也真不容易,特别是你,够辛苦的,……”子玄有些激动起来。

  “子玄,别在女士面前叹苦经了,这会影响她们胃口的。”子安故意轻松地说,打断了子玄的话。他已感到身旁的凡姝正满怀着赞美和爱慕盯着他的脸,他不要子玄再为他唱颂歌。

  坐在子安对面的天姿,也在感动地看着他。她心底深处有着浓浓的羡慕和妒忌,羡慕子玄有这么个好哥哥,妒忌凡姝有这么个好恋人。

  但天姿毕竟豪爽豁达,洒脱地甩了甩飘到额前的头发,仿佛要把这些油然而生的念头都甩得远远的。她对子玄说:

  “我看,现在你该开始学习彻底的独立了,……”

  餐桌上静了片刻。谁都明白天姿话中的含义,但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侍者送来了第二道菜:牛排和蔬菜沙拉。半晌,还是子玄开口道:

  “你太小看我了,我已经二十三岁,可以去独闯天下啦!”

  他显得轻松自如地微笑着说,然而,这实在不是个成功的微笑。

  凡姝感到了子安的尴尬。她机灵地扯开话题:

  “我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天姿和子玄连忙问,连子安都停下刀叉,看着凡姝。

  “给我的新房子和花园起个名字吧。”凡姝要求道。

  “花园不是叫‘沈园’吗?”天婆说,“我听你讲过,你为什么要加盖一座伤心桥和关于陆游的故事。”

  凡姝想了想说:“花园叫‘沈园’还可以,但是那座桥我不想叫伤心桥,太伤感,似乎不大吉利。”

  子玄马上想到那天他亲眼看到的情景。他知道这座桥是他哥哥和凡姝互吐衷肠的地方,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他沉思了一会儿,说:

  “我来给这座桥起个名字:‘双影桥’,你们说合适吗了”

  子安与凡姝不禁对视一眼,他们不得不承认,子玄把陆游的“孤鸿照影”稍稍改动一下,倒也贴切而隽永。

  凡姝举起手中的香槟,感激地看着子玄:

  “敬你一杯,子玄。你起了一个好名字,就叫它双影桥。”

  子玄与几株碰了一下杯,他一口气把大半杯香镇喝了个底朝天。这酒真苦啊,一直苦透了他的心肝肺腑。

  侍者送来了第三、第四道菜,两位女士已经吃饱,放下了刀叉。

  天姿在苦苦思索着楼房的名称,她自语道:“叫什么好呢?‘水晶宫’?大俗。‘白玉楼’?也不合适。”她把目光投向子安:“这房子的名字该你来起,子安。你是它的设计者,该最了解它!”

  天姿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她虽然认识辛子安时间不短,与他的接触,也绝不比凡姝为少,但当凡姝很自然地称他为子安时,她却老觉得叫不出口,总要一本正经地称一声“辛先生”。然而,自从她知道子安与几殊恋爱之后,却在不知不觉中,改口叫起“子安”来了。

  当凡姝请大家给她的楼房起名时,两个字马上在子安的脑海中跳了出来。这是他给这幢自己精心设计的楼房想出的名字,他觉得既优美又完全符合他的设计思想。

  但他性格稳重内向,宁可让别人先说,如有凡姝中意的,他当然会尊重的。现在天姿问到他头上,他也就不得不说了。

  “幻庐。”他脱口而出,并用手指比划着这两个字。

  “幻庐!”另外三人不约而同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幻影的幻,梦幻的幻。”子安解释道。

  “幻庐,一座充满幻想的房子,多美!”凡姝衷心地赞叹。

  “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天姿问道,但还未等子安回答,便又兴奋地叫,“我知道了,梦幻天使住的地方,当然该叫幻庐!”

  子玄赞赏地用叉子敲敲桌面:“幻庐,妙,简直妙极!本来那幢楼房就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无法用言语穷尽的美,这名字概括出了楼房的风格。”

  他心中还想:也符合楼房主人的秉赋和气质,这么姣美的女孩,凡间罕见,只会在幻境中出现……

  “除此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子安微微含笑说,“它从我的画纸上走下来,第一次立体地、形象地展示它的美,并不是在现实的地基上,而是在一个梦幻中。”

  他果然记得我的那个梦!凡姝在心里轻呼。骤然,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得滚烫,每一根血脉都愉悦地贫张着,那血便在四肢和躯体内快速地奔腾涌流。她微微眯起眼睛,用盛着香滨的冰凉的酒杯,紧贴着自己发热的额头。

  子立和天姿虽然不明白子安所说的是一个怎样的梦,但却猜到一定与凡妹有关。这属于子安和凡姝的秘密,所以他们俩都不追问。

  吃过餐后的甜点心,喝了两口咖啡,子玄与天姿就匆匆走了。

  他们俩一走出这个安静的小单间,凡姝就握住子安放在桌上的手,眼眶湿润地看着子安说:

  “谢谢你,子安。”

  “哟,怎么对我客气起来了?”子安感到凡姝的激动,故意随便地问一句:“谢我什么呀;

  凡姝忘情地说:”为了你做的所有这一切,为了有你的存在,为了我能遇见你,为了你肯接受我的爱……”

  子安站起身,把凡姝从椅子上拉起来,轻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总以为我肯重新回来造这幢楼房,是因为天姿说服了我。其实,那天在她进我办公室前,我已经决定同意你的请求。后来,你对我讲述了你的梦,这就更坚定了我要把楼房造好的决心。”

  他捧起凡姝的脸,亲呢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说:“虽然这完全违背我的性格和处事原则。要是换了第二个人,一会儿要拆,一会儿要重建,我……”

  “别说了,求你,”凡姝的小手轻轻掩到子安嘴上。那光彩照人的双眸,那样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子安。渐渐地,那眸子暗淡起来,就好像夏日晴空突然飘来两朵乌云。

  凡姝低懦着说:“我知道,你完全有权利问我,为什么明明喜欢你的设计,却要闹着推倒重来。但是,”她恳求地说。请你别问,好吗?”

  子安谅解地说;“现在一切都已过去.只要你不想说,我永远不会问。”

  凡姝感动地却又有些悲哀地偎在子安怀中。

  子安轻轻拨了拨凡姝的耳环说:“我们该走了。要不,侍者还以为我们在这儿醉倒了呢。下午你还想上哪儿去玩玩?”

  “你能陪我一整天?”凡姝惊喜地问。

  “不只一整夭,连晚上都安排好了。到我那里去听音乐。我从法国带回来一些很好的唱片,特别是精彩的小提琴独奏和协奏。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奢侈,平时不轻易事用的。”

  子安知道凡姝在大学是学文艺的,钢琴弹得不错,他自信他的安排凡妹一定会喜欢。

  果然,凡姝像个小姑娘似地一拍巴掌,原地转了一个圈,那条红裙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大圆:“太好了,我也喜欢小提琴曲。今晚我要检查一下你的宝库……”

  她突然停下,咬着嘴唇想了想,说;“哟,我差点忘了。今晚约好要去看京戏……”她望着子安,“这样吧,我们明夭再欣赏唱片,今天你陪我去看京戏,好吗?是宋桂生,就是花艳秋,演《太真外传》,他的戏不错。

  子安立即想起,子玄曾和他提起过这个唱戏的宋桂生,他明显地在对凡姝献殷勤。天姿说见了他恶心,而凡姝却和他很谈得来。

  一股酸涩的,子安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突然在他胃里搅动起来,使他很不舒服。他想都不想就用不容置疑地口吻说:

  “不,不去看京戏,我要你去我那儿听唱片。”

  凡姝怔了任,但马上就笑了。她偷偷瞥一一眼门口,见外面没人,就踞起脚尖,在于安的唇上吻了一下,说:“真专制!好,依你。现在,先送我回家,我要去洗个澡,换换衣服。然后我就去你家。你等着.今天我来烧一顿晚饭给你吃。怎么,不相信?那样瞪着看我干嘛?我的手艺还不错呢。然后,就一起欣赏唱片,满意了吗?”

  子安欣喜地用吻盖住了那张噪噪不休的小嘴。

  子安把凡姝送到沈宅门口。回家路口,又特地弯到小菜场,买了不少鸡、鱼和蔬菜。到家后,把买来的吃食住案板上一放,准备等凡姝到来,两人一起下厨动手。

  他跑上楼去,打开自己屋里那个塞得满满的唱片柜,精心挑选了一叠唱片,放在唱机边上,又开始整理房间。今晚,他将在这里头一次接待自己的女朋友。好在他房间从来就很整洁,与子玄大不相同。不一会儿,就收拾得井井有条。

  最后的程序是冲淋浴,边冲边哼着什么曲子,这在子安来说,是少有的。

  从浴间出来,卧室的电话响了。拿起听筒,是凡姝的声音:

  “子安,你听我说,我到家时.宋桂生已等在家里好久,因为,我是和他约定过,今天先去后台看他扮戏,然后再看他的《太真外传》我回绝他,说是以后再去,可他软磨着,可怜巴巴的,我不答应,他就不走。他说,因为我说过今天去,他让后台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看,快五点了,我再不答应,他今晚就非误场不可,你说我怎么好……”

  宋桂生,花艳秋,这个家伙!但凡姝为什么见了他就这样下不了决断?反要我来作决定。

  “子安,看来我只好去戏院了,行吗?子安,你说话呀。明天,我一定去你那儿,好吗?”

  好啊,你不是很明白该怎么办吗?还要问我干什么?子安思,他一声不响地听着,直到凡姝把话说完,他才冷冷地说:

  “明天晚上我没空,听唱片的事,以后再说吧。”

  说完,他就搁上了电话。

  子安机械地下楼,走进厨房。案板上,那些鸡、鱼、蔬菜还摊放着。他突然觉得,这一切是对他的嘲讽,特别是那条张着嘴、翻着白眼的鱼,简直像在对他示威似的。

  一股无名的酸楚和痛苦猛地攫住了他。突然,他一挥手,案板上的东西全被橹到了地上。

  子安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沈效辕往辛子安办公室去了个电话,约他下午去家中谈谈工程收尾的有关问题。

  子安实在不想去,推托再三,经不起沈效辕苦苦敦请,答应下班前去谈一会儿。

  子安到沈家时,客厅里只有沈效辕一人。他先是着实夸奖了一番工程的质量和进度,对丰子安表示了由衷的感激。接着,就提到最后工期问题。

  “辛先生,不知整个工程,尚需多少时日方可告竣?小女对妹的生日在即,我打算在新楼里给她庆贺一下。”沈效辕问。

  辛子安很快在头脑中清理了一下工地上遗留的问题,然后说:“估计半个月内楼房与花园可以竣工。”

  “那太好了,”沈效辕一面往烟缸里弹着烟灰,一面高兴地说,“不过,只有十多天了,能来得及吗?”

  “不会有什么问题,”辛子安很有把握地说,只是,楼房的室内装修……”

  “本来我想请辛先生推荐个室内装修师负责此事的,但凡姝一时心血来潮,说是她要亲自来设计装修,已经在开始定制一些家具和装饰材料。”

  辛子安想,凡姝倒没和我说起过,莫非还要对我保密吗?

  自从那晚凡姝跟宋桂生去看戏而没去他那儿听唱片,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子安知道她正在忙着期末大考,不想去干扰她。何况这一阵公司的业务又特别多,把他拖得从早到晚脱不开身。

  “不过,我对凡姝这方面的能力实在不敢信任。我想,到时候还得请李先生帮忙。”沈效辕又说。

  “到时再说吧。”辛子安回答着,一面已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正在这时,凡姝匆匆走进客厅,后面紧跟着一个男人,手中提着凡姝那个上学用的大书包。从此人的长相装束和神态,子安马上断定,他便是宋桂生,那个唱旦角的红戏子。看得出来,他们刚从外面回来。

  看到辛子安在客厅里,凡姝又惊又喜,叫道:“子安……”

  那边,宋桂生恭敬地口称伯父,与沈效辕打招呼。看来,他与沈效辕已是很熟捻。一副沈府常客的样子。

  小古怪像团小绒球那样直滚到客厅里,扑到凡姝脚下。凡姝刚俯下身去,宋桂生已抢先一把抱起了它,亲热地说:“哈,小古怪,来欢迎我们了,是吗?”

  沈效辕这时已站起身来,他为两位初次谋面的客人介绍说:

  “辛先生,这位是宋桂生老板,眼下红遍上海的花旦花艳秋.就自他。宋老板,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建筑师辛子安先生,小女的新楼就是辛先生一手设计承建的。”

  辛子安礼节性地点点头,而宋桂生却天生自来熟似地连连说:

  “久仰,久仰。小可早想请凡姝小姐引见先生,不想今日一睹丰采,真是三生有幸。小可有一块地皮,也想盖幢楼房,此事还想烦劳辛先生大驾。您给凡姝小姐造的那房子,实在太漂亮,令宋某羡慕不已。”

  宋桂生说的是一口道地北方官话,简直就像在戏台上念台词一般,抑扬顿挫,有腔有调。

  辛子安注意到,宋桂生长得确实十分清秀俊美,如果剔除掉那一点装腔作势的俗气,倒也不失为一个美男子。而且宋桂生态度谦卑恭顺,待人殷勤周到。你看,他这会儿已放下小古怪,正忙忙地从华婶手中接过一杯冷饮,巴巴地递给凡妹。当凡姝喝了一口,正想把杯子放下时,他早又机灵地伸过手去,把杯子接过来,跑去放在茶几上。

  凡姝走到子安身边说:“宋先生是很想和你见见,说过好几次了。哎,你站着干吗?坐么!  子安不想流露出什么,便又在沙发上坐下。

  “阿姝,你不是在学校吗?这是从哪儿来?”沈效辕问。

  “今天上午是最后一门考试,明天没事了。中午宋先生来接我,去了他戏班子……”凡姝回答。

  “伯父,敝班近日准备开排全本《西厢记》,在下觉得有些旧台词不行,特请凡姝小姐帮助改改本子。呢,伯父,凡姝对这个戏真是很有研究哩,敝班上下都佩服得不得了!”宋桂生面对效辕,眼光却频频投向凡殊,极口赞美道。

  “哪里有什么研究,我只是喜欢这个戏而已。”凡姝被宋桂生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眼角捎着子安,故意说得轻描淡写。

  “伯父,辛先生,等敝班上演此戏,一定要请二位光临指教。”宋桂生说着抱拳向效辕、子安拱了一拱。

  “这次宋先生要反串张生。我觉得他对这个角色很有独到理解,一定会演得很精彩。爸,子安,到时候,你们真的要去看一下喔。”凡姝说。

  “凡姝小姐过奖了。小可的当行是青衣花旦,本该演红娘,但所改的本子张生的戏重,所以在下决定亲自反串,也是偶一为之而已。”宋桂生不知是客气还是炫耀,说着转向凡姝:“不过,几株小姐,这可得让您多费心了,将来这戏叫响还是砸锅,可就指着您啦。”

  好家伙,他还没完了!看来是居心叵测,别有打算!但凡姝怎么受得了他那副娘娘腔呢?我才听了这几句,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辛子安又一次站起身来,客气但十分坚决地说:

  “对不起,我告辞了。”

  “辛先生,马上开饭了,请在此便饭后再走。”沈效辕赶忙站起来伸手挽留。

  “谢谢,改日再叨扰吧。”辛子安已向客厅门走去。

  “子安,等等,我送送你。”凡姝紧追几步,来到客厅门口。

  “不用,你还有客人。”辛子安冷冷地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辛子安破天荒地在公司里对高老板狠发了一通脾气。

  一连几天,他都在公司承建的卢家湾民房工地上。他发现,无论是工程质量和建筑材料,都跟他的设计要求相差很远。问工地上的人,又都说是上面吩咐的,他们不知道。

  子安从工地赶回公司,径直走进高老板的办公室,责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老板不紧不慢地说:“这批民用公房,本来就造价低,加上从市里到下面每一级主管,层层克扣,我应付成这个样子,已经不容易了。早知如此,子安,我根本不会请你来设计,太屈才了。想想也是,这种平民住房,将来还不是给那些公务员住,要那么多讲究干吗了你就睁一眼闭一眼,对付过去算了。”

  “我知道,这批房子将来是租给中下层市民的,他们也是人。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处处偷工减料,不按设计要求乱打折扣?”

  对于子安提出的返工要求,高老板虽然态度非常客气,但骨子里却硬得很,一点儿不肯让步。最后惹得子安火冒三丈,拍桌大吼道:

  “你这样干,将来房子倒坍,要出人命的!你等着偿命吧!”

  高老板是个修养到了家的商人,竟还满面堆笑地说:

  “子安,哎,子安,别发火,有话慢慢说么!”

  辛子安已经无话可说,他气冲冲地甩上办公室的大门,大步走了出去。这才发现,门外已围着不少公司同事,正在偷听呢。一见他出来,哄地一声,马上作鸟兽散。

  有几个平时较熟悉的,不好意思地和他搭讪,或不着边际地表示慰问。他谁都不看,谁也不理,回到自己办公室闷闷地坐了好久。

  回家的路上,平时爱和他聊几句的包车夫老张,今天也识相地不开口。子安想,今天下午他大发脾气的事,一定在全公司都传开了。

  坐在黄包车上,被凉风一吹,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高老板这么做固然可恶,可自己如此光火,也实在犯不着。他不能不承认:这些日子来,情绪非常不好,而这无疑跟凡姝有关。

  自从那次在沈家相遇之后,凡姝来过几次电话相约,子安都借口业务忙,回绝了。忙是实情,但也因为他有意要把自己和凡姝的这段情冷一冷。

  他不怀疑凡姝爱他,并且爱得很强烈;但是不敢说宋桂生对凡妹就毫无吸引力。而在感情上脚踩两只船,是他辛子安所绝对不能允许的。他想,反正我已袒露了胸怀,现在让凡姝再好好地作一次选择吧。

  但是强迫自己不与凡姝见面,这却使他痛苦万分。不论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常会有一个念头突然冒出:这一刻,凡姝在哪里?她一定正和那个戏子在一起,在帮他修改戏本,斟酌唱词,而花艳秋对凡妹也一定是百般殷勤……这样一想,就像有一把火灼烧着他的心。

  他告诫自己:这是瞎想,毫无根据,赶快停止。但他发现,自己的思绪并不受理智控制。凡姝那么深地嵌入他心里,即使他的心被烤焦煮烂,也已经不能把凡姝从那儿抹去。

  愈是不愿想,就愈是要想,愈是不愿在坏处想,就愈是想得危险可怕,直到想出一身一头的冷汗。有好几次,他也曾想去找凡姝谈谈清楚,但大男子的骄傲和矜持,至今阻止着他往访的脚步。

  谁知今天他开门走进自家客厅,凡姝竟笑嘻嘻地站在那儿,怀里还抱着小古怪。这使他心中一阵狂喜,随后是一阵酸楚,顿时呆站在那里。

  “我让林妈回家去了。还没吃饭吧?饭菜在炉灶上热着呢。”凡殊亲亲热热地问,就像这些日子他们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争议和疏远似的。

  辛子安的心早软了,但他似乎不能马上把这段距离缩短为零,于是,他竟端着连他自己都讨厌的那副冷换架势说:

  “我吃过了,不劳费心!”

  说完了他就后悔,觉得不该这样对待凡姝。其实他根本就没吃过晚饭,只是因为生气,不感到饿而已。  听他说吃过饭了,凡蛛抱着小古怪坐回到沙发上说:

  “我今天专门来听你的唱片,你不是早就邀请过我吗?我还带了另一名小听众,你欢迎吗?”

  子安脑中马上闪过他那天满心欢喜地作好一切准备等待凡姝来听唱片的情景。一想到这,他那颗骄傲的心上被刺伤的地方,又隐隐作起痛来。他竞脱口而出:

  “此一时,彼一时,今天我没听唱片的心情。”

  那脸上的神情分明是说:上次你为什么不来?

  凡姝斜脱了子安一眼,根嘴一笑。她暂且不理会子安,而把小古怪举到自己脸前,用额头摩拿着小古怪的鼻子说:

  “小古怪,快看看,这么个人人称道的有成就的大男人,也会吃醋呢!”

  子安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凡姝的话捅到了他心中的隐秘,他气急地站起身来说:

  “你——”

  凡姝已把小古怪放到地上,这时扑过去搂住了子安的腰说:

  “别生气了,好不好,你不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想你……”

  子安心头一热,一股酸酸的味道直冲到鼻腔和咽喉。早先反复想过的要把自己和凡姝这段情冷一冷的念头,一下被抛到九霄云外。他搂紧凡姝,捧起她的脸,把自己的唇重重地压在凡姝已迎了上来的红唇上,像渴极了似地吮吸着。一边呻吟般轻唤着:“哦,凡姝……凡姝……凡姝……”

  小古怪对这一幕感到好奇和不解,在他们两人的脚边,乱窜乱叫。

  半晌,子安用手指梳理着凡姝那被他弄乱了的头发,慢慢地说:

  “凡姝,你真的爱我?”

  “难道你还怀疑?”凡姝觉得好笑。

  子安情不自禁吻了吻凡姝的笑脸,然后郑重其事地说:

  “那,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

  凡姝把头往子安的怀里拱了拱,更紧地贴近他的胸膛,轻轻地说:

  “为什么是一句话呢?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要你再不和宋桂生这个人来往。”子安一字一顿地说。

  他虽看不到凡姝埋在他胸口的脸,但是他敏感到,随着他的话音,凡姝受到震惊似地抖了抖。她那温暖的、柔柔的身子竞慢慢变得僵硬起来。

  凡姝稍稍挣离子安,抬头问:“这是为什么?

  “因为他在追求你。”子安直截了当地说。

  凡姝那微皱的眉心舒展了:“没有的事,你在瞎猜疑。

  “我的感觉不会骗我。因为我爱你,别人对你的爱慕,哪怕一丝一毫,休想瞒过我。”

  凡姝皱皱鼻子,带着满脸温柔的笑意,调皮地说:

  “我说你在吃醋吧,你还不承认。告诉你,我早和宋桂生说过,你是我的恋人。”

  怪不得么,这个在戏台上惯演风月老手的戏子,才如此拚命下功夫,他要把你从我这里夺走呢,凡妹。这种人可是挖墙角的行家!

  仿佛真怕有人来夺走凡姝,辛子安把凡姝搂得更紧:“你以为你和他这么说了,他就不会想入非非?才不呢!唯一的办法是,你不再和他来往,不再给他任何希望和可乘之机,他才不得不死心。”

  凡姝用了点劲,从子安怀中脱出。她坐回到沙发上,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只是喜欢京戏……”

  子安坐到她身边,正色道:“我不反对你喜欢京戏,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和这个什么花老板搅在一起。”

  凡姝默默地端详着子安,她的眉梢眼底渐渐透出了一股严肃和忧郁:

  “子安,我希望你明白,我,我对改编《西厢记》有兴趣……而宋桂生,虽有这个愿望,却感到困难,力不从心。我想帮助他做成这件事。”

  “这是他设下的圈套,诱你往里面钻!倘若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妒忌和不满的火苗已在辛子安体内窜起,因而口气也变得锐利起来。

  “别那么说,子安,你不了解他、”凡殊几乎是带着点儿恳求的意味说。

  子安难地从沙发上站起。竖着眉毛:

  “凡殊,我不懂为什么你这样为他辩护。你说我不了解他,你又知道他多少呢!连天姿都说,看到他就恶心。”

  “天姿这是偏见。难道你看人也这么不公平?”凡殊的嗓音也不觉高了起来。

  子安只觉得火气在猛地往上窜;头脑发热,手心出汗。他强咽下一口唾沫,冷峻地说:

  “我已说过了,如果你真爱我,如果你要我爱你,就马上离开他和他的那个戏班子。我可不想将来在小报上,把我们的名字和他联在一起。”

  凡姝愕然地摇着头,痛心地低语道:

  “那么说,妒忌还是次要的。你根本是……看不起他。”

  凡姝那种为宋桂生抱不平、喊冤屈的样子,像一根锐刺,再一次深深扎伤了辛子安。他索性更加尖锐凌厉地叫道:

  “不错,我轻视他!这种跑码头唱戏的,本没有几个正经人,何况像他那种油头粉面,俗不可耐,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

  凡姝的眼睛骤然睁大,一动不动地瞪视着辛子安,像面对着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她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压在心口,极力想控制住自己那抖得像风中残叶般的身子。半晌,她才从齿缝里进出暗哑的嗓音;

  “你,你竟说出这种话……辛子安,难道,难道是我看错了你?”

  愤怒和妒忌使辛子安心乱如麻,他眼里刹时间蒙了一层泪水。他绝没想到凡姝会说出这样的话。陡然间,他仰头发出一阵狂笑,又猛然收住,不无凄厉地对凡姝说:

  “好,好,你看错了我,我得罪了你的宋老板,你伤心,你为他辩护……”

  一向说话谨严的子安,此刻竟变得语天伦次起来。他恼恨自己,更恨凡姝,堵塞在心胸中的块垒,不吐出来就会把他憋死。他一步跨到凡姝面前,狂暴地抓住她的手臂,摇晃着吼道:

  “你,你是爱上他了,对吗?”

  凡姝感到自己的手臂骨几乎被辛子安捏碎,尤其使她痛心的是,子安那凶狠得不像是他的目光。凡姝的心在流泪,在滴血,但是她的眼眶却干涩得发疼。猛然间,她拚命用力甩开了子安的手,像是受到不能容忍的亵读,决绝地说:

  “我不必回答你!”

  辛子安全身冷汗直冒,头上青筋暴涨。他怒声咆哮:

  “那么说,你以前对我所说的一切全是假话?你在欺骗我,你是个骗子!”

  假话!欺骗!骗子1这些字眼就像是锋利的尖刀捅入了凡姝的肌体,猛扎在她正在流血的心上。辛子安,辛子安,你骂得好狠!

  蓦然间,凡姝感到那么累,那么无力,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她摇摇晃晃地扶住沙发椅背,凄然冷笑道:

  “好,你骂得好。骗子!是的,我是骗子……”

  “啪——一”,急怒攻心的辛子安,神志迷乱地举起右手,对着凡姝挥了下去。

  凡姝本已站立不稳,哪里经得起这一记耳光。她一下瘫倒在地上。

  从他们开始吵架就识相地路伏在凡姝脚下的小古怪,这时猛地窜起来,对准丰子安那只打人的右手,狠命一口咬了下去。真难为这个小东西,竟咬得辛子安手上鲜血淋漓。

  剧痛使辛子安顿时从迷乱的云端直摔到现实的平地,他清醒过来,猛地跪在凡姝身边。

  只见凡姝双目紧闭,脸色煞白,好像全身的血液随着他那一巴掌全流走了。

  “天哪,我干了些什么,我疯了吗Z”辛子安撕肝裂肺般地疼痛。

  他忙把凡姝抱到长沙发上躺好,一面连声说:

  “凡姝,凡姝,你怎么啦?凡姝,你醒醒……”

  凡姝慢慢睁开了眼晴。她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子安忙上前扶她。但是凡姝像见了魔鬼似地,往后缩着身子,恐怖地叫起来:

  “不,不,别碰我!”

  小古怪也在一旁唁唁地叫,用它的小爪子狠命抓着子安。

  “原谅我,凡姝,我一时昏了头。我不该……”子安哀求道。

  “不……不……”凡姝木然地摇摆着头,喉咙里打着干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像怕冷似地搂紧早已偎到她怀中的小古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眼睛直很愣地瞪着前方,向客厅门口走去。

  子安忙上前拦住她;“别走,凡姝,听我向你解释……”

  他的声音颤抖,头上的汗珠直挂下来,右手还在滴血。

  凡姝停下脚步,朝他看了一眼,那眼光犹如一潭死水,像块灰漆涂的冰。从那里透出的绝望和悲凉,惊得子安不禁畏缩地倒退了一步。而她却已几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了客厅门。

  “你等等,我送你。”子安忙回身从沙发上拿起凡姝的大纱巾追出去。就在这一刹那,凡姝已走到门外,就像有鬼在后面追赶似的,她发疯般狂奔而去。


第6章
 
  她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理我。

  我打了她,我疯了!

  真该剁掉这只手……

  辛子安就那么呆坐在客厅沙发上,那只被小古怪咬伤的右手,捏着凡姝没带走的大纱巾。

  子玄一直在展览馆忙着,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没人打扰辛子安,他在沙发上整整坐了一夜。

  直到包车夫老张来接他的时候,他还那么木然呆坐着。这可把老张吓坏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辛先生这个样子:头发乱蓬蓬的,两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而推悻,两颊凹陷,下巴上胡子拉碴。

  老张连叫几声,辛子安才有了反应,但仍果坐不动。

  “辛先生是病了吧?我送你去医院。”

  谁知子安却随手拿起一件外套,吩咐老张拉他去卢家湾建筑工地。

  老张迟疑着。

  “走,我没事的。”辛子安催促起老张来。

  一路上,老张故意慢慢地跑。到工地时,那里的人们已在干活。子安处理掉几件工地上的急务,觉得头晕。时间还早,他又不想回家,便信步跨上一处脚手架。他想登高让风吹一吹,头脑也许可以清醒些。

  他一步步往上走去。

  突然,一阵巨大的晕眩贯穿了他的脑际,与此同时来到的是,两耳嗡嗡作响,眼前发黑。

  辛子安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抓住身边的竹架。竹架近在眼前,但今天他的双手不听使唤地抓了个空,两腿却不由自主地瘫软,身子重重地仆倒。

  辛子安从脚手架的空档里,直跌下去……

  凡姝接到天姿的电话,匆匆赶到医院。

  她推开病房门,一眼看到子安头上通满绷带,双目紧闭地躺在那里。

  守候在子安身旁的子玄和天姿刚要上前招呼她,她张了张嘴,连一声“子安”都没能叫出来,就晕倒在床脚下。

  子玄和天姿忙叫来医生。医生让护士给凡姝打了一针。她渐渐睁开眼睛,然而她的脸还是毫无血色,那紧闭着的嘴如死灰一般,眼圈简直是两团乌黑。

  当身子稍能动弹,她就挣扎着离开天姿的怀抱。护士要掏她到隔壁休息,她猛地扑向子安的床架,一把抓住死不松手,一边跪在地上尖叫着:

  “不,别让我走,让我和他死在一起。”

  天姿上去拉她,哪里拉得动。子玄拍拍天姿又轻声和医生说了句什么,医生护士便退出了病房。

  这时,凡姝已扑到子安身上,她的面颊紧贴着子安缠着绷带的额头,轻声柔语地说:

  “子安,我在这儿。现在,你不会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要跟着你去,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子玄俯下身安慰她道:“凡姝,医生已给哥哥动了手术。幸好脚手架不算太高,又正好掉在黄沙堆上,除了右臂骨折和头部外伤,没有会危及生命的内伤。”

  凡姝根本没听见子玄的话。她紧紧搂着子安,神志迷乱地对着子安轻声絮语:

  “你说过,害怕爱上我后,将来会像你父亲一样。我还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可偏偏……”

  天姿着急而又怜惜地拍着凡姝的肩说:“凡姝,你定定神。你听到子玄的话了吗?子安只是受伤了。”

  “不,你们骗我!”凡姝的声音尖利、冰冷,犹如牙齿在坚硬的玻璃上划过,“他死了!”

   “你胡说!”天姿用劲把凡姝从床上拉起来,然后死命摇晃着她的肩膀说,“你醒醒,听清我的话,子安是因为刚才动手术,上了麻药,他还活着!”

  凡姝喉中发出一声痛楚的悲鸣,呆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生气,开始漫上一层水雾。终于,一滴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直滚下来。她一把捏住天姿的手,抖抖地说:

  “他……真的,还活着?”

  天姿眼里也含着泪,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被动地点着头。

  凡姝沉痛地低泣着,她跪倒在床沿边,语不成声地说:

  “子安,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我……你是在生我的气,对吗?子安,我求你,睁开眼……求你……求

  她哭得手脚痉挛起来。正当天姿慌乱地又要去叫医生时。子安的眼皮动了动,终于费劲地睁开了一条缝。

  凡姝的痉挛猛然间停止。她含着泪狂喜地叫了声:“子安!”

  子安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刚从沉睡中醒来的他,还不能看清周围的事物,但他的一切感觉都告诉池:是凡姝,是他在睡梦中呼唤过无数次,可望而又不可即的凡姝!

  他那年轻的心脏不禁欢快地跳动起来,但他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想问凡姝:我在哪里?他还想问凡姝:你不恨我了?可惜他发不出声。只见他嘴角抽动,似乎想勉强微笑一下,但这实在是他有生以来最苦的一次微笑,只会令在场的人见了心酸。

  子玄与天姿对视了一眼,两人相跟着悄悄地退出病房。

  子安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凡姝的泪眼,吃力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会愚蠢地认为,你已经原谅了……我的过错。但是,希望你,给我一个……机会……”

   凡姝的泪水一滴滴洒落在子安满头的绷带上,双手紧握子安上了夹板又缠满绷带的右手,轻声说:

   “快点儿把伤养好,等到那一天,我们都有机会……”

  子安的伤奇迹般地只用一个多月时间就痊愈了。现在,除了右臂偶尔还稍有点儿不大自如,其他都已一田正常。

  这天,凡姝向辛子安发出邀请,晚上,到她已装修完毕的“幻庐”作客。

  傍晚时分,辛子安依约来到。

  幻庐、沈园已完全修整好,沿着花木抉疏的小路走去,子安远远就看到,凡妹在楼房凹廊那儿站着。夕阳的霞光把她的倩影衬托得更加窈窕而迷人。

  走近了,子安才看清,她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纱质衣裙,胸前和裙子下摆缝缀着红、蓝、紫等各色绒花,清新雅洁和绚丽浓艳结合得如此巧妙,使她既像个来自天国的仙女,又极富温柔满族的人情味。

  子安怦然心动,一股热流在全身迅速奔涌起来。他加紧几步,走到凡姝面前,微微鞠躬,递上他带来的一束康乃馨。

   “你的生日宴会我无法参加,只能今天补上我的祝贺。”

  “谢谢,”凡姝接过花束,轻声说。“那个生日宴会……你没来,更好。”

  凡姝转身向客厅走去,子安默默跟在后面。她既不解释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子安也不想追问。

  自从那一晚子安打了凡姝,虽然后来在医院里,以及回家休养期间,凡妹都去探望过他,但每次他们俩都只是客客气气地说说话,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亲热。子安有一种因负罪而产生的惶恐心理。凡蛛挨打后,像见到魔鬼似的恐怖叫声“别碰我!”老在他耳边回响。在凡姝亲口答应原谅他之前,他不敢碰她。

  好几次,子安刚想开口请求凡殊原谅,凡姝钢好像摸透地的心思,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总是巧妙地把话题引开。子安终于明白,凡姝还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只有耐心等待。

  今天又是他们两人单独相处,可空气中似乎仍弥漫着那么一种局促的、不自然的气氛。

  一进客厅,子安立刻发现,客厅的布置很别致。地毯是雪白色的,而高高的壁炉架却用五彩石块装饰起来。白绒布蒙面的沙发上,随意放着彩色缎面的圆靠垫。中央是一个大大的用整块玻璃烧制而成的餐桌,厚厚的玻璃台面,弯成弧形的亮闪闪的金属支脚,沙发旁边是几个与餐桌配套的玻璃小茶几。

  子安注意到墙上的壁灯灯架做成了各种不同姿态的仙鹤形状,有的振翅向前,有的翘首回望,有的仰天长啸,有的斜卧栖息。仙鹤脚下踩着一块方形的厚玻璃,里面安着小小的灯泡。而仙鹤那翘起的尖嘴上所顶着的圆形玻璃盘,却是一个烛台。这壁灯显然既可以通电,又可点蜡烛。

  客厅屋角白底蓝花的大瓷缸里,有一棵一人多高枝叶繁密的小树,给整个客厅增添了一抹青春的浓绿。

   “这叫缨馆松,又叫百日青,我从广东带回来的。我喜欢它为名字。”见于安注视着这棵植物,凡殊在旁介绍道。

  子安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几幅油画风景。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炉架上那尊青铜塑像。

  “大卫。”子安轻轻自语,他不解凡姝何以会选择这尊塑像。

   “你大概奇怪,我为什么把它放在这儿,对吗?”

  子安笑着点点头,他佩服凡姝的聪明,真能猜透他的心。                                                                                     4

  “它,像你……”凡姝轻声说。

  子安一回头,正遇到凡殊那脉脉含情的目光。但再仔细看,凡姝立刻低下头,以致子安只好把冲到喉咙口的话硬咽下去。

  凡姝按铃唤来小翠。小翠用托盘端进饭菜,一一放好,又拿来一瓶酒,然后就退了出去。

  “吃饭吧。”凡姝殷勤地把子安引向餐桌。

  餐桌上放着好几个盖碗。子安坐下后,凡姝把确盖揭开。

  子安一看,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前几天林妈告诉他,凡姝来探病,临走时在厨房呆了好半天,询问子安平日喜欢吃些什么菜。这不,这几样菜今天都在这儿出现了。

  “我早就说要给你烧一顿晚饭,拖欠了这么久,今天才兑现……”

  凡姝眼神幽幽的,有点儿忧郁和不安,一面给子安斟酒,一面说。

  子安最怕而又最爱的,就是凡姝此刻的表情,他一肚子话,可是凡姝不想让他说出来。’

  她举起酒杯,含笑对子安说:

  “子安,我敬你一杯。谢了你这半年多来的辛劳。”

  说完,她先自抿了一口酒。

  子安也喝了一口,这是上好的香槟,他想。

  他正要说点什么,凡姝又开口了:

  “喜欢我这客厅的布置吗?”

  “不错,”子安沉吟了一下,“我想,你大量采用玻璃家具.配上雪白的基调,是想突出一个‘幻’字。”

  凡姝认真地审视着他的脸色,“不过,你并不太满意,是不是?我从你的脸色上看得出来。”

  上帝啊,她可真是摸透了我!子安想。于是也就坦率地说:

  “是可以再作一些改进。”

  “能不能详细说说?”

  子安今天可不想谈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我还考虑得不够成熟。……”

  “那好吧,等你考虑好,一定要告诉我。”凡姝说着.轻叹了一口气,“谁见了都赞不绝口。你是第一个有保留意见。”

  子安听不出她话里的语气,对自己刚才的态度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你为什么不吃呢?”凡姝问。

  “我不是在吃么,你自己呢?”

  “我本来胃口小,”’凡殊说着,索性放下筷子站起来说,“天黑了,我去点上蜡烛。你再多吃点,好吗?”

  凡殊拉开窗帘,点燃壁灯上的蜡烛。

  子安不得不承认,在烛光的辉映下,客厅里洋溢着一种安祥宁静的情调,一种诗意的梦幻般的情调。

   满腹的话语与翻腾不息的思绪,使辛子安犹如骨在喉,又如心猿意马,这顿饭,又怎么咽得下去!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口,放下筷子。

  凡姝也不再勉强他,她没有马上叫小翠来收拾餐桌,两人移到小茶几旁的沙发上。

  他们刚刚坐定,客厅那没关严的门缝里突然钻进了小古怪。它一见子安坐在凡妹对面,就竖起前爪“呜呜”地叫,那双警惕的眼睛紧盯着子安。分明表示,只要子安敢于冒犯它的女主人,它就会不要命地扑过去。

  “哦,你这个小调皮,”凡姝一把将它抱起,“我把你关在屋里,你怎么又偷跑出来了?”

  小古怪不理她,仍然盯着子安叫着。

  凡姝拍着它的身子,教训它道:“听着,小古怪,他不是坏人。上次,他只是……”

  向小古怪解释子安打她的事实是困难的,凡姝不知怎么往下说。但这却给了子安一个机会。他沉痛地开口说:

  “小古怪没有错,我是该死……凡姝,请你原谅我……”

  “不。”凡姝摇着头打断子安的话。

  就好像被人猛地扔进冰窖里,子安浑身的热血刹时冻成了寒冰。他心灰意冷地想:完了,她是再也不肯原谅我的了。

  凡姝把终于安静下来的小古怪放到地毯上,看看显得委顿和绝望的子安,轻声说:

  “不是说我不肯原谅你,而是……我决定今晚要告诉你一切……”

  子安疑惑地抬眼看她,只见她用一个手指按在自己管边,表示叫他莫作声,且听下去。

  “我想,听了我的话以后。你也许就会认为,根本不必请我原谅。”

  这是什么意思?辛子安看着满脸忧戚的凡姝,简直如坠五里雾中。

  凡姝沉吟一会儿,再开口时一语调显得越发悲伤和沉重:

   “也许你听了我的话,会掉头就走,会懊悔我们以前的交往,会收回以前你对我说过的一切,会从此不要见我……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再瞒你,”

  因为困惑和惊异,辛子安的眼睛愈睁愈大,而近在飓尺的凡姝,在他眼中却愈来愈面目不清了。他想阻止几株,他实在不愿被凡姝不幸而言中,但他又忍不住想听,想知道凡姝到底隐瞒了自己什么。

  凡姝拢拢披肩的黑发,咬了咬嘴唇,深深吸一口气,这才抬起头,正视着子安:

  “还记得吗,我一直不想向你解释,为什么我要把你建到一半的小楼推翻,明明我是喜欢它的……”

   “凡姝,我们早就说定,我不会再问你这件事。”子安说。

  他的心一时揪得紧紧的,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凡姝呵凡姝,我不忍心看你忧伤的神情,也实在无意干追究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我不管你的过去,而只要能拥有你的现在和将来。

  她摇了摇头:“今天。我要把答案告诉你,因为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听我说,子安,那是……沈效辕一定要我这么做的,”

  “沈效辕?但是,他,为什么?”辛子安奇怪地问。

   “他想用这个举动证明我是沈凡姝,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沈凡姝,这才能打消沈天求的怀疑。凡姝应该是喜怒无常、任性的、自私的、蛮不讲理的。果然,自从那次以后,天求相信了我的确是六年多前到广东外婆家去的凡姝。而事实是,”凡姝顿了顿,看定了子安的眼睛,“我并不是沈凡姝。”

  辛子安惊愕得差一点从沙发上跳起,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你不是沈凡姝?这不可能!我不信。我一定是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但是,凡姝却近乎冷酷无情地再一次清晰地说:

  “你没听错,子安,我确实不是沈凡姝,沈效辕也不是我的父亲。”



  “你说过,你和子玄从小没了爹娘。可你不知道,其实,我也是个孤儿。沈效辕不是我的父亲,而是我的舅舅。我的母亲,是他的嫡亲妹妹。沈效辕有一个兄弟,就是天求、天姿的父亲沈效禹。你肯定猜不到,他们还有一个妹妹沈宜玫,那就是我可怜的妈妈。我妈妈十九岁那年,沈家对外宣布说,她得急病死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大富翁沈廷休的千金沈宜玫,这个艳名远扬而又知书识理的才女,竟突然跟着一个男子私奔了。沈老太爷气得死去活来,从此不准家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仿佛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个最最宠爱的女儿。沈宜玫也就一辈子再也没踏进过沈家的门。他们在苏州乡下一个僻静的小镇安顿下来,日子过得十分艰苦。但他们是那样相爱,两人至死都没有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我,就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记得吗,我曾和你说起过我的奶妈,其实那就是我的母亲。我的父母非常爱我,从小就教我识字读书,教我做人要正直、善良。也许他们太宠我了,也许他们希望我有点男子气,他们一任我自由地发展天性。等我稍稍长大,他们还告诉我,我是我自己的,要学会去争取自己的幸福,要勇敢孩不能听凭命运的摆布。呵,子安,我有过十分愉快的童年,虽然家里很穷,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告诉你,直到现在我做梦每做到小时候的情景。我不会忘记那里碧绿的田畦,长满菱藕的湖塘,不会忘记春天的燕子,夏日的知了。你一定不相信,我还是个下水摸鱼的好手呢。大约一年多以前.那时,我父亲早已死去,母亲也在几个月前病逝,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从县城的中学毕业,上接替我母亲在镇广的小学里任课以维持生活。有一大,沈效辕突然来了。他一到我家,就在我母亲的遗像前大哭一场。他告诉我,他就是我大舅。其实,他一进门,我就认出来了。母亲从不以她和父亲的私自结合为耻,在我懂事后,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离家前,过十八岁生日时照的全家像,一直放在她的箱子里,我看过好多次。沈效辕的模样与照片上并没太大改变。舅舅说,自母亲出走后,他从没放弃过劝我外公回心转意的努力。无奈老太爷太顽固,至死也不改变主意。老太爷死后,他一直在寻我们的下落,可谁知等他找到时,他的亲妹妹已经故去。那天,他哭得那样伤心,我也陪着流了不少泪。后来,他就提出来,要我跟他回上海。他说,不能撇下我一人孤零零地在乡下。沈家对不起我妈,可不能再对不起我。我起初不肯。我觉得,再回到沈家,简直是对我父母的一种背叛。虽然母亲并没有禁止过我,约束过我。但我想,既然母亲一辈子都没回去过,既然她已同家庭决裂,我何必再回去呢?我要在乡下,永远守着我爸爸妈妈的坟庐,我永远不离开他们。舅舅一再劝说,我还是不答应。他竟又悲伤地流起泪来。他这时才告诉我,他也有一个女儿,名叫凡姝,只比我大一岁。凡姝从小身体不好,多年在广东她外婆家养病。不幸得很,在两个月前竟去世了。舅妈身体有病,早已不能再生育,他没有别的子女。他说,我是他嫡亲甥女,现在都失去亲人,可以说是相依为命了。他是把我当亲生女儿看待的。如果我不跟他回去,他和舅妈将来老了,便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连个关心、照料他们的人都没有,那该多么凄凉悲惨啊!舅舅痛苦的表情和贴心的话语,使我心软了。看看他花白的头发和纵横的老泪,我想,即使是陌不相识的老人,我也应该有一点同情之心,何况他是我的亲易见呢!再说,舅舅一直想劝外公回心转意,接纳我母亲。为了这,我也该报答他。舅舅见我终于同意了,高兴得马上帮我收拾东西,准备动身。我辞去了小学的差事,第二天我们就上路了。在回上海的路上,舅舅心事重重,愁眉百结。我问了好几次,他才说,他有一个很不合理的要求,但是希望我能谅解他,能答应他。他吞吞吐吐地说:希望我这次跟他回去,就改名叫沈凡姝,完全以沈凡姝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我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舅舅说,这完全是为了我舅妈。她病得很重,一心想让女儿回到身边,谁都不敢告诉她凡妹已死的消息,因为这会要她的命。如果我肯冒名顶替沈凡姝,就等于是救了舅妈一命。事已至此,我有什么办法呢,帮人帮到底吧。我只好答应了。但接下来的问题是,要骗过舅妈,使她相信我就是她女儿,要使上海的亲戚朋友都相信我是沈凡姝,这事儿就不能走漏一点风声。舅舅说,好在凡姝离开上海时,只是十三、四岁的黄毛丫头。现在过了六年多,有些变化也是很可能的。凡姝死在广东,因为不想让舅妈知道,也就瞒着上海所有的亲戚朋友。而且,据舅舅讲,我的身材和长相,确实跟凡姝很相像。这不奇怪,我们本来是亲表姐妹么。可我总觉得没把握,外表像,脾性也像吗?我是我自己,我能装得像吗?舅舅说,要不,我们先不回家,索性送我去广东,在凡姝外婆家呆一段时间,熟悉一下凡姝这些年来生活的环境,

再让她外婆家的人和我说说凡姝的情况,使我各方面更像是真的凡殊,然后再回上海。当时我已经坐在开往上海的船上,要说不同意,再回我们的小镇,那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就由舅舅陪着直接去了广东。我在广东住了半年多。说真的,凡殊的外婆、舅舅,都待我非常好。为了使我适应,那里的全家上下都叫我凡妹。原来侍候过几妹的女佣华婶,这时成了我的教师。她总唠叨着,要我改掉她所谓的我身上的小家子气。比如,我有时爱用手指拢一拢头发,说话时常爱问个“是不是”等等。据华婶说,凡姝是没有这些坏毛病的。可是她的哟叨实在是白费了。我至今改不掉这些习惯后,现在还常常流露出这点儿小家子气,是不是?凭良心说,不能讲我在广东的日子过得不愉快。在那里,我进了大学,念的是我喜欢的中国文学。我学会了弹钢琴,参加各种体育活动,还学会了开汽车。可是,每当我独自静下心来的时候,我的内心就会阵阵发紧,发虚,有时简直就像身体里有一条毒蛇在缠绕着我,吞噬着我,使我万分痛苦。我思念苏州!小镇上的家,我宁愿一个人孤单地但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那几。如今环境虽然舒适,但我只是凡姝的替身。我自己呢?我自己又在哪里?我尝到了丢失自己的痛苦。后来,舅舅要我回上海,说已经请你帮我在造一幢漂亮的小楼……就算我对目前的处境,对舅舅的种种安排,有一千个不满意,但是,就为了他决定造这幢楼,我也要一万次地感激他。倒不是因为他的慷慨,而是因为,这使我能够遇见你……呵,子安,我遇到你,这是我人生旅途的转折点。打那以后,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仿佛获得了新生,我体验到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欢乐。然而,我也开始尝到更深的痛苦。我多么渴望能以我本来的面目来爱你,并接受你的爱。可是,不行,沈效辕和我有约定。我已经是沈凡姝,成了沈效辕的女儿。我只能以这种身分出现在你面前。子安,我觉得我是在欺骗你,从此,我有了一种犯罪感。别人叫我凡姝,我已习惯了。可是,每当你叫的时候,我就感到你是被我骗了。又觉得被你叫着,爱着的那个凡姝;并不是我自己……天!我心里矛盾极了,痛苦极了。我弄不清楚,我该怎么办,现在也说不清楚。偏偏你们还要把我看作纯洁无暇的天使,你们每叫我一次,就像用刀扎一次我的心啊!我早想把一切告诉你,哪怕你知道真相后不愿再理睬我。但是舅舅时时提醒我,要我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我看他也是成天提心吊胆,处处小心。在我回上海前,因为怕露馅,解雇了所有的旧家人,后来,连那个新雇来的,毫不知情的小翠也想辞退,只因为她爱说话,怕她无意中泄漏出去什么。还是我一再要求,才把她留下。所以,我只好冒着凡姝的名,继续欺骗你。子安,现在你明白了吧,你那天骂我是说假话的骗子,打我……其实也并没有错,”

  凡姝娓娓地时停时续地说着。辛子安几次想插话,都被她用手势阻止住了。他只好静静地听着,尽量抑制着冲击他心胸的汹涌浪潮。

  但当凡姝说到这里,她那自惭自责的痛苦表情,终于像一道最猛烈的排浪,冲破了辛子安控制口舌的堤防。

  “哦,不,别这么说!你完全是无辜的!你有何罪?你不过是太善良,太为别人着想而已。这更证明,我是个残忍的魔鬼,竟然会动手打你这样纯洁、善良的天使……”

   “不对,子安……”

  “别,什么都别说了。现在,快告诉我,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子安急切地问。“凡林”他是绝不想叫了,可是该叫她什么呢?

  凡姝含着眼泪,哑然失笑了。真糊涂,说了半天,竟忘了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

  “我父亲姓楚,清楚的楚。我的单名也是这个‘楚’字,就叫楚楚。”

  “楚楚?”子安小声重复了一遍,接着,就从心底发出一声满含激情的呼唤:“楚楚!楚楚可怜,楚楚动人,楚楚可爱,多么妙的名字。”

  子安一脸虔诚而欢欣的表情,对着从前的凡姝,现在的楚楚说:一我要感谢你的父母,楚楚。他们养育了你这么个好女儿,又给了你一个这么美的名字。”

  “但是,子安,你听我讲了实情,知道我并不是凡姝,你,原谅我一直在骗你吗?”楚楚几乎是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说。

  子安走到楚楚坐的沙发旁,伸出左手想把楚楚拉到自己身边。可还没等他挨到楚楚,一直安静地伏在楚楚脚下的小古怪突然高跳起来,扑向他的左手。

  楚楚吓得一声惊叫,嗓音都变了调:“小古怪,停下!”

  也许是先前楚楚对它说过子安不是坏人,也许是这次它有意给子安留点面子,小古怪这一扑并没伤到子安的皮肉,只是咬下了他左手衬衣袖口上的一颗纽扣。

  楚楚还在紧张地簸籁发抖,一面疾言厉色地训斥小古怪:“你疯了,你再这样乱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从没见过女主人对它发那么大脾气,它灰溜溜地带着负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着说,“它可不是乱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负你。”

  他心里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认了。他索性坐到楚楚身旁:

  “别再说什么你在骗我,要我原谅之类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并不是个富家千金,而是个生活充满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爱你。

  子安说着就想把楚楚搂到自己怀里。

  可楚楚马上往旁边一挪,离开了他。这实在使子安既难受又尴尬,他嘟嚷着说:

  “那么说,其实还是你不肯原谅我罗!”

  “不是的,”楚楚说,“你还不了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亲是做什么的,你还能照样爱我吗?”

  “楚楚,难道你对这点还有怀疑?”子安几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说过,你最看不起唱戏的,特别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吗,我的生身父亲就是唱京戏的,而且偏偏就是个旦角。”

  “这,我没想到……”

  “而且,他后来连京戏都唱不成,成了一个比正式角儿更可怜的流浪艺人!

  “楚楚,那天,我并不是……”

  但楚楚打断了子安的话。她那放在膝头的双手,捏成了拳,克制着自己尽量用冷静的、轻柔的语调叙述着:

  “我母亲向外公提出,要嫁给我父亲。沈老太爷的回答是狠打了她一顿,并把她反锁在房里。可是,妈妈还是找到机会逃出了家门。我父亲也离开了原先的戏班子,带着妈妈远走他乡。他们在外地跑了好些日子,最后回到我父亲的老家苏州。京戏唱不成了,幸好父亲讲得一口好苏白,他就改唱评弹,在苏州一带乡镇的小茶馆里演唱。我们就靠他这点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每天清晨,他就出门去了。穿着打了补钉的长衫,夹着那把旧三弦,手里提着装了两个烧饼的手绢包,那是他的午餐和晚餐……他每天要走很多路,在那一带的乡镇到处转悠,多找些场子可多挣一些。很晚,他才累得精疲力竭地回家……”

  楚楚便咽了,看得出来,这是她今晚开始讲述自己身世以来最动情、最痛心的时刻。

  “他终于累病了,是嗓子里的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嗓子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来,而吐出来的疾里,总是带着血丝。

  “幸好我妈妈已在乡村小学兼课,多少有了点收人。妈妈劝他在家静养,但是他不肯,等嗓子稍好一点,又出去唱。他说要积攒一些钱,送我上县城的中学。我真的上了中学,可他却终于倒下了。

  “有一天,他正在小茶馆弹唱,唱到一半,竟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台上。被人抬到家里后,嗓子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了。后来我和妈妈才知道,自从他嗓子坏了以后,常被人嘘赶着下台,还有人向他身上、脸上泼茶水,扔脏东西,但他每次进家门时,总偷偷地把污迹擦净,不让我和妈妈知道……。

  楚楚呜咽着说不下去了,她扭过脸去,不想让子安看到她的眼泪。

  子安轻声叫着“楚楚”,想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替她擦去眼泪。但楚楚索性一扭身,站了起来,背对着子安说:

  “我父亲是个戏子,甚至是个连戏子都不如的江湖艺人。看他,是个坚强的真正男子汉。他从不哀求,从不叫苦。一直到临死,他始终面带微笑对着妈妈和我。为了忍住身上的剧痛,最后,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烂了,但他没哼过一声,为的是不让我们为他难受……”

  楚楚猛地转过身来,满面闪烁着泪花,用毫不留情的语调对子安说;

  “你可以因为他的身份而轻视他,轻视他的女儿。但我要告诉你,绝不是所有的戏子都如你所说是下贱的,都是男不男,女不女的……"

  辛子安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再提希望楚楚原谅他之类的话。他双手捧住额头,狼狈地呻吟着说:

  “楚楚,饶了我吧。那天,我只是个被妒忌心搅昏了头脑的疯狗,到处乱咬,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和宋桂生来往,只是想完成我父亲的一个遗愿。他改唱弹词后,常说《西厢记》这部书。他觉得评弹《西厢记》里有不少好东西,可以用到京戏里。他偷空把自己的许多设想都记了下来。可怜我的父亲,京戏舞台早把他抛弃了,而他却到死也忘不了京戏。现在我有机会让我父亲的理想实现,我想帮助宋桂生改好《西厢记》,作为对父亲的一点纪念。”

  就像没有看到子安的惭愧和狼狈,楚楚说清事情原委后,便顺势追问一句:

  “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如果因为轻视我父母而离开我,我绝不怪你。”

  说完以后,她抿紧了小嘴,仁立在子安面前,一脸庄重、严肃,就像个身负神圣使命的天使。

  子安不知该怎么办才能减轻那晚所犯下的罪过,让楚楚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他想:自己对楚楚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而他本来已经得到的,却因一个过错而丢失了。

  他沉重地说:“现在,是你在轻视我了。我偏狭,粗暴,不近人情,我配不上你……”

  又愧,又悔,又急,使这个生性刚毅,从不在任何人面前低头的男子汉,迸出了泪珠。

  楚楚看到过辛子安因悲痛、激动而热泪盈眶,但像今天这样,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泊泪直流,她可从来没见到,甚至没想到过。

  哦,子安,你这是怎么啦!她震惊了。她感到全身的神经都绞结在一起,她感到一阵彻骨的、钻心的疼痛。她忘情地叫出了声:“哦,子安!”一下就扑到他身上。

  小古怪这回可看清了,是它的女主人主动扑到辛子安身上的。它游移不定地动了动,终于决心不再去管他俩的事,只带着满腹疑惑静静地观察着。

  子安没有去碰伏在他膝上的楚楚。令他难堪的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流,他只好用双手紧紧地遮住眼睛。

  楚楚把他的双手拉开,用手背给他擦抹着眼泪。见子安还是一副自责、悲伤而绝望的样子,她突然把头扎在他怀里,撒娇地说:

  “为什么不理我么?你有那么多天……没抱过我了。”

  子安猛地把楚楚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双臂是那么有力,又抱得那么紧,楚楚真怀疑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揉碎了。但这种疼痛却化成一股甜蜜的幸福之感。她笑着,轻柔地说:  “现在,我是楚楚。我是我自己。我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你的吻了。”

  子安像发了疯似地亲吻着楚楚,从她的头发、额头、眼睛、鼻子,一直到嘴唇。他的唇一接触到楚楚那温软的双唇,就像被粘住了似地再也不松开,就那么贪婪地一次次地舔噬着。他只觉心里那把热火越烧越旺,烧灼得他浑身皮肤发疼。

  他的嘴没离开楚楚的唇,就势在沙发边跪下,把浑身发烫而绵软的楚楚平放在沙发上,随手拉过一个靠垫垫在楚楚脑后。然后颤抖着摸到了她衣裙胸前的第一个钮扣。

  楚楚哆暖了一下,但她终于躺着没动,只是用两臂更紧地箍住子安的颈。

  子安手抖抖地解开了楚楚胸前第一个扣子。他的唇也就随着往下轻轻移动。他已经吻着楚楚那雪白的颈项,从衣领里散发出来的葱郁气息,简直使他迷醉。稍稍停顿一下,他又解开了第二个扣子,第三个扣子;他那滚烫的唇也就越来越往下移动着。

  楚楚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原来箍紧子安的双臂,轻轻地滑落了……



  夜已深了,辛子安却没一点睡意。他兴奋地在床上翻来复去。有点儿埋怨子玄:展览都快结束了,难道还那么忙,今天为什么不回家?他渴盼着把心里那满得要溢出来的幸福向人倾诉,可偏偏找不到听众。

  床头的电话响了。他预感到这将会是谁。抬起身,一把抓住话筒,果然是楚楚。

  他刚叫了一声“楚楚!”楚楚就说:

  “嘘,轻点声,不要让别人听到。这是我俩的秘密。答应我,当着别人的面,还是叫我凡姝。”

  “我知道。我连子玄也不会说的,”子安说,“叫你什么都行,反正你总是我的,对吗?”

  楚楚说:“子安,我们分别有多久了?我都快要想死你了。”

  子安的心一阵猛跳,抓着电话的手都有些抖了。他说:“我也是,分别才两个小时,可就像过了二百年!所以我说,快嫁给我吧。”

  “子安,你走后,舅舅把我叫去了。我告诉他,你向我求婚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很高兴,完全赞成我们的婚事。”

  “你有没有告诉他,结婚后你要住到我这儿来,我们也不想继承他的任何财产?”子安又问。这是他们俩商定的。子安才不想让人以为他是相中沈效辕的家产而娶他女儿的呢!他爱的是楚楚本人。何况,他完全有能力、有把握使楚楚过得很舒适。

  “这些,我想以后等你来和他说,好吗?”楚楚回答,“你总归要正式和他谈一次的,是不是?”

  一想到她此时歪着头问“是不是”的可爱模样,一层笑意浮上子安的脸庞,“好吧,我会亲自和他说。”

  “子安,我刚才做了一件事。我把小古怪咬下来的你衬衫上的那颗扣子。挂在它的脖子上了。”

  “这算什么新花样?”

  “让它记住呀!以后再咬你.我就对它不客气。”

  “你呀……”子安看了看表,说,“已经十二点了。你该放下电话,去好好睡觉。”

  “我睡不着,怎么办?就是……想你。”

  子安知道,现在该是自己显出个男子汉的气概来的时候了。他克制着情感说:“乖乖地睡,就好像我在你身旁。明天一早,我就去你那儿。现在,该道晚安了。”

  “明天你早点儿来,我等你。晚安。”

  “好,晚安。”子安说着,正要撂下电话,谁知那头又传来楚楚急急的叫声:

  “等等,子安……”

  “怎么啦?”

  “临睡前,你……不吻我了?”

  子安心疼地笑了,轻柔地对着话筒说:“吻你,我亲爱的,我未来的小妻子。”

  辛子安在电话里让楚楚好好睡觉,可他自己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他把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床上,双目凝视着天花板——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脑海中又显现出刚才和楚楚在一起的幕幕情景:

  正当楚楚放弃一切戒备,温顺地躺在他面前,一任他狂热的安抚,正当他们忘情地沉醉在爱河之中,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外界事物存在的时候,摹然间,幻庐客厅里的烛光一阵摇晃,仿佛突然刮来一股穿堂风,又仿佛有人匆匆离去,因而带起了一阵小风。而且,一直安静的小古怪,也突然弓起脊背,对着门外叫起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子安一下松开楚楚,一面用身子遮挡着她,一面回头看去。他什么也没看到,又走到门边,推门一看,外面更是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楚楚也已在沙发上坐好,正慌乱地理着胸前的衣扣。

  子安关上门走回来。这一惊,倒把他惊清醒了。他“扑哧”一笑坐回沙发上,把楚楚轻轻揽到怀里。

  楚楚的心“别别”乱跳,而且羞得满脸通红。她软软地偎在子安胸前,再也不敢抬眼看他。

  子安见她这副窘相,自有另一番娇媚可爱,忍不住逗她道:“楚楚,你实在是楚楚动人。你的脸,你的脖子,你的……”

  “你坏,再说,我……”楚楚气得用拳头死命擂着子安的胸脯。

  “好,不说,不说。抬起头来,看着我。”子安笑着说。

  “不,偏不。”楚楚就是不肯抬头,又羞又喜地躲在子安怀里偷偷浅笑着。

  子安心生一计,突然用哀求的语调说:

  “我现在可真饿了。还有什么吃的吗?”

  楚楚这才抬起头来,烛光在她充满笑容的眼里跳跃:“讨厌的馋猫!刚才叫你吃,你不吃,现在饭菜都凉了。要不,我去热一热。”

  “不,不让你离开我。”子安毫无松开手臂的意思。

  楚楚也懒懒地偎在子安怀里不想动:“那我按铃叫小翠拿去热热。”

  “也不,不要人来打扰我们,”子安说,“我就吃冷的饭”

  两人拉着手来到餐桌边。子安刚才说饿,主要还是想解脱楚楚的窘状,但现在一看到桌上的饭菜,他才觉得自己真的饿极了。也难怪,晚饭几乎就没吃么!

  好在饭锅一直放在垫着棉套的草案里,所以还有点儿温热。见子安大口扒饭,狼吞虎咽的样子,楚楚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心想,只顾自己说话,真把他饿坏了。

  她夹起一个大虾,用手把虾壳剥净,刚想把虾肉放到子安碗里,子安却调皮地张开了嘴。她只得亲手把虾肉喂到他嘴里。子安故意歪着头,津津有味地嚼着,楚楚忍不住笑了。

  “这个星期天,我们去丁西平家出席一个宴会,”子安说,“庆贺他儿子周岁生日。”

  “他邀请我了吗?”楚楚和他逗趣,故意问。

  “这是一个小型聚会,被邀的都是最要好的朋友。西平一定要我把你也带去。”

  “他知道我?”

  “当然,我们俩无话不谈,在法国时就那样。听说我终于有了女朋友,他真心为我高兴。”

  “你已经答应他了?”楚楚问,见子安点头,她又说,“那,要是今晚我不原谅你,你怎么办?”

  子安嘻嘻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就你脸皮厚!”楚楚用手指刮刮他的脸颊,沉吟了一会又说,“我见过丁西平夫妇,是在前不久一次上海商界大亨的聚餐会上,舅舅带我去的。真是一对出众的夫妇,丁夫人.....”

  “她叫白慧。”子安插嘴道。

  “我知道。她是那么端庄、妇静、美貌,而丁西平,是我见到过的男子中最出色的。”

  “那么,我呢?”子安问。他这么问,也不纯粹是逗乐,拿自己与丁西平相比,是要有点儿勇气的。但他确实想听听凡姝的评价。

  “你们俩有共同点,”楚楚偏偏头,认具地说道,“都有挥洒自如的成熟和沉着,还有因为学识丰富而带来的自信。对陌生人都有些冷漠、高傲……”

  “不同点呢?”

  “也许他的环境比你好,发展比你顺利,我觉得他似乎缺少感情。”



  “又来了,你这个是不是”!子安道,“你不太了解,他在其他方面可能比较顺利,可在爱情上,也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呢!”

  “是吗!”楚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等不及。我只要你告诉我他们辛福吗?”楚楚关切地问。

  “幸福,非常幸福。这是我见到的最美满的一对。”

  “哦,那我就放心了,”楚楚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多相配的一对,我希望他们幸福。”

  楚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为他人担忧的善良,虽然带点儿稚气,却又一次深深打动了子安。终于,他趁机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

  “楚楚,我盼望着我们能像他们那样幸福美满。”

  楚楚当然马上就听懂了,但她故意眨眨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傻瓜,我是在向你求婚!”子安激动地说。

  “求婚?就这样?嘴里含着一口饭。筷子上还夹着一块菜……”

  子安一看自己的样子,不禁豁然大笑起来。半晌,才停住笑说:

  “也许这方式不太合适,那是因为我没有经验,可我是真心实意的。楚楚,我要你,要你的一切。我不能再等了,我的生活中再不能没有你。”

  他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楚楚的脸“你能答应我的求婚吗?”

  楚楚似乎偏偏要刁难他一下,她故意皱皱鼻子,胆怯地说:“我真要嫁给你了,万一你再发火,打人怎么办?”

  “呵,楚楚!”子安哭丧着脸,“我哪里还敢!上次我是这只手犯的罪,”他放下碗筷,指指右手道,“当时小古怪就扑过来狠咬一口,看看,现在还有疤呢。”

  果然,楚楚指开子安右手衬衫袖子,就看到在腕关节连接手背的地方有稍微隆起的一道白色疤痕。

  小古怪的惩罚倒也罢了。紧接着我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还是这条手臂,跌成骨折。这是上帝在惩罚我。我总算明白了,你这个天使,有两个保护神,一个是这条精灵古怪的小狗,一个就是上帝本人。”子安停了停,又正色道,“我要是再这样粗暴,让他们罚我马上下地狱!”

  楚楚心疼地抚摸着子安手上的伤疤,依恋地说:“那我也跟你去地狱,与其在人间常相思,不如到地狱常相依,追随着你。”

  子安整个的心都被楚楚的脉脉柔情融化了。他愈益急切地想听到楚楚亲口答应他的求婚。他双手捧着楚楚的脸颊.带着全身心的渴望又一次追问:

  “那,你肯嫁给我了?”

  在烛光映照下,楚楚显得更为纤柔。她眼里凝注着激动的泪,唇边挂着醉意熏熏的笑,对子安信赖地点了点头。

  子安大喜过望,一把拉楚楚在自己膝头上坐下,也不管嘴上还有着油渍,就把脸深埋在楚楚胸前,哺哺自语:“呵,楚楚,我的爱人!”

  楚楚也陶醉地闭上了眼,她柔柔地抚摸着子安的黑发,柔柔地说:

  “我只要你一个保护神就足够了,你会保护我一辈子,是不是?”

  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楚楚穿着一袭洁白的睡袍,在幻庐二楼她的新卧室里,认真地伏在桌上写日记。

  沈效辕轻轻敲敲门,进来了。他笑眯眯地把~张报纸放在楚楚面前。

  报纸下栏醒目地登看“辛女婚事”。

  “满意吗?”沈效辕问。



  “爸爸,你真性急。”

  “我都不喜欢铺张,所以这订婚仪式倒无所谓,但应该让大家知道你们已有了婚约。”沈效辕慢条斯理地说。楚楚笑着点点头。

  沈效辕注意到,她左手王笋般的手指上,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在放光。他笑问道:

  “好漂亮的戒指,是辛子安给你的吗?”

  楚楚嫣然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你可要保存好,这是你们婚约的信物。”沈效辕说着。走出了房间。

  楚楚拿起沈效辕带来的报纸,若有所思地把那条订婚启事看了又看。

  突然,她拿起自己的笔,把启事上“沈凡姝”的名字划掉,在旁边写上了“楚楚”端详了好一阵,然后轻叹一声,把报纸掷在桌上。

  红宝石戒指在台灯下闪闪发光,楚楚用指尖摩拿着那颗红宝石。然后把桌上的日记本收拾好,慢慢地上了床。

  靠在小床的床栏上,她温柔地吻了吻戒指,默默地在心里说:“晚安,子安。”这才躺下去,拉过一条薄被盖在身上,想着明天是星期天,约好中午时子安来接她去参加丁西平家的聚会。不一会她就甜甜地睡着了。

  呵,有谁见过沉睡中的天使吗?又有谁领略过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子美丽的梦境吗?

  睡梦中,楚楚真的长上了洁白的羽毛丰满的翅膀。她在广阔无垠的天际自由自在地飞行,她在长满鲜花嫩草的园圃里漫步,轻云和流霞围绕着她,千百种飞鸟鸣禽簇拥着她。而她,则在寻觅;她在呼唤,她的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到辛子安身边去。

  哦,他在哪里?他是不是在那座巍峨的宫殿里?他会不会在喷着清泉的凉亭里念书,在那长长的游廊里散步哦,子安,我的子安……

  脚下滚动着一团雪白的毛球,那准是淘气的小古怪。没错,是我的小宝贝。

  可它为什么老是用嘴扯着我的衣边呢?而且叫得那么使劲,那么慌张。

  “别叫,别队小古怪。让我来抱你。”

  小古怪叫得更急促、更紧张了。怎么啦这是?而且还露出了牙齿。

  “哎哟,好疼。该死的小淘气,怎么连我都咬起来了!”

  楚楚被一阵剧烈的疼痛弄醒了。睁眼一看,只见小古怪爬在她床上,拚命地咬她的衣袖,对着窗外狂吠。

  楚楚朝窗外一看,吓得“哇”地叫起来。

  窗外,是一片通红的火光。

  “失火了!”她忙跳下床,两步奔到窗边,只见整个新造的花园都在燃烧,幻庐已被包围在~片火海之中。

  楚楚不禁大叫道:“失火了!快救火!”一边抱起小古怪就往门外冲。刚一用劲打开房门,一股浓烟猛扑进来,呛得她眼睁不开,喉咙也喊不出声来。

  突然,一阵晕眩,她两眼乱冒金花,昏倒在门边。


第7章
 
  雾失楼台,灵心慧质无寻处



  一场无情的大火,把幻庐和沈国烧成了一片废墟。

  那奇丽精美的两层楼房,小巧雅致的花园,如今都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东一块、西一堆被烟火熏得黝黑的石头和砖瓦。

  这场火灾轰动了上海滩。不仅因为沈效辕是上海知名的巨商,而且因为设计督造这座幻庐的是当今最负盛誉的青年建筑师辛子安。

  幻庐即将竣工时,报上就连续发过不少文章,称它是辛子安的又一杰作,堪称沪上建筑史的一件瑰宝。几家小报竞相刊登记者们千万百计拍来的幻庐和沈国照片.更引得许多人极想前去亲眼目睹一番庐山真面目。沈效辕的一些朋友在幻庐和沈园修建完毕后,曾动员他开放几天,来个公开展出,让人们一饱眼福,但优效辕一口回绝。他说,这是女儿的私产,只有她本人同意才行,他不愿代为作主。于是,幻庐更平添了一重神秘感。

  如今一夜之间,这座还在被人们津津乐道着的奇妙新建筑,竟彻底毁灭了!

  报上有一篇文章说:“这大概是建筑史上寿命最短的经典作品。”又一篇文章说,此事定使那些亲眼见过幻庐或看到过它照片的人们,“心胆俱裂,抱恨终天”。

  这些当然是报人的夸张说法。

  但心胆供裂,抱恨终天一个字,对一个人却是极真实的写照。这个人就是辛子安。

  这场大火不但焚毁了他半年多来心血的结晶,而且更加无法挽回的,是夺去了与他刚刚订婚的心爱姑娘楚楚。房子可以重建,可是被大火吞噬的人儿,却再也无法赎回了!

  当车子安得知,清理火灾现场的巡捕,已在灰烬中找到几截女人尸骨,井初步断定这就是当晚住在幻庐的凡姝、小翠主仆俩时,他悲痛得几乎神志错乱。

  几天来,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同任何人说一句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当时我不在幻庐?否则,如果我救不出楚楚,就让我们一起葬身火海……

  子玄和夭姿扔掉手头一切工作,悉心照料着子安。子玄更是没日没夜地守在哥哥身边,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出什么事。丁西平等几个好朋友,也不断地来探问,关怀备至。

  一周以后,辛子安才勉强披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睡袍,无力地摇摇晃晃走下楼来。

  坐在客厅里的丁西平,再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告诉他,由他设计的杭州恒通分公司办公楼在修建中遇到一些问题,问他能否亲自去一趟。

  熟知辛子安性格的丁西平懂得,如今只有建筑事业才能给予辛子安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也只有用工作,才能帮助他摆脱失去爱人的痛苦。

  子安知道好朋友的用意,衷心感激地接受丁西平的安排。

  临行前,子安决定去看望一下沈效辕。

  自幻庐被大火焚毁,沈效辕便把一切公务推给手下,谢绝所有访客,足不出户地呆在家里。他那幢旧楼因距幻庐较远,中间又有一座假山的阻隔,幸而未受到火灾的侵害。

  听说辛子安来了,他立即让华婶把子安直接领到小书房。他颤巍巍地站在书房门口,子安一到,他一把抓住子安的手,刚叫了声“子安。我的孩子……”就禁不住老泪纵横,涕泅横流起来。

  子安虽已知道沈效辕不是楚楚的父亲,但沈效辕的悲哀还是深深打动了他。他紧握着老人枯瘦的手,使咽着说不出话来。

  “子安,我这么称呼你。请不要见怪,”落座以后,沈效辕取下眼镜,频频擦拭泪水,一边说:“你和凡姝已有婚约,请允许我把你当成我的女婿看待。”

  沈效辕的话使辛子安又一次想起那晚在幻庐向楚楚求婚的情景。这些天来,他无数次回忆着那个美好的夜晚。原以为那是走向终生幸福的开端,谁知这开端竟然就是终结。他无数次诅咒过这残酷的命运,也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能再沉溺于旧梦之中,应该振作起来。然而,这又怎么做得到?

  “子安”,沈效辕又沉重地叫了他一声,然后神色严肃而声音却不免有点打颤地说:“不要相信别人的话。凭几根烧焦的尸骨,怎么能断定凡姝已葬身火海?我盼着,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那时候,我要亲自主持你们的婚事。”

  这个可怜的老人,在失去自己亲生女儿之后,又失去了他当作女儿看待的亲外甥女。经受这样两次致命的打击,难怪他的神经要错乱了,辛子安怜悯地想。

  虽然他像沈效辕一样,不能相信楚楚在一夜之间竟已香销玉殒,像沈效辕一样,盼望着楚楚突然在某一天重新出现,可是,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毕竟是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心爱的楚楚。

  他站在沈效辕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

  辛子安去杭州,一呆就是两、三个月。不知不觉地,秋天已经降临,西湖的水变得更加苍绿而深沉,周围山上群树的叶儿,也逐渐发黄并开始凋落了。

  他又一次独游灵隐,又一次留连于虎跑、龙井,又一次乘船去了小流洲,看望了三潭印月,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杭州,回到上海。

  没有了楚楚的上海,对他还有什么吸引力呢?当他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北火车站时,他觉得很是茫然。他简直不明白眼前这些匆匆来去的行人和叮叮哨哨的车辆究竟在忙些什么?值得那么忙碌而辛苦吗?

  他明显地瘦了,脸颊凹陷,因而眼睛显得更大更黑,在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如今有着一层难以抹去的哀伤,神情比以前更冷漠。不太熟悉他的人,以为他傲气十足,不大敢接近他。而他也实在怕和人接触。只希望把自己封闭在与楚楚有关的那段美好回忆之中。

  子玄和天姿在林妈的协助下,弄了几个子安平素喜欢的菜,在家里为他接风。他们知道子安的脾气,所以没请任何客人。

  席间,子安很少说话。子玄和天姿想尽一切办法想逗他开口;问他在杭州的见闻,问他在杭州的工作,却终究未能奏效。

  最后,子安轻叹一声说:“你们辛苦了,早些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去散散步。”

  子安的忧郁,使子玄为他担心。但看到子安出门时那挺直的脊背,有力的步伐,他想,这几个月还是有功效的,毕竟哥哥的精力和自信已经恢复了。

  上海的秋意比杭州浓得多。法国梧桐的叶子差不多已经落尽,只剩下那些悬挂在枝头的毛茸茸的果子,在秋风中瑟缩着。时间不早了,街上的行人已经很少,而且都在匆匆地赶路,大概是着急回到温暖的家吧。子安看着他们的身影不禁感慨万千,愈发感到自己被孤独驱赶得无处藏身。

  茫茫然地走了一阵,看看周围,他这才知道,自己是在沿着经常走熟了的路径,住沈家去呢。

  他想,今晚去一次也好,从杭州回来,也该去看望一下沈效辕,自己与沈效辕同有丧失亲人之痛。不管怎么样,他既表示过要把自己看作女婿,自己自然也要尽一点晚辈之道。

  一股苦涩的味道在子安心中漫开。愈接近沈宅,楚楚的音容笑貌就愈清晰地浮现在他面前。他心底里明白,他真正渴望的是想到曾经有过楚楚和幻庐的地方去凭吊一番。他要在想象中重新回到那些美妙的时刻中去……

  真不凑巧,沈效辕外出应酬还来回来。华婶请他在客厅稍等。但子安却站起来说,自己想去后花园转转,待会儿就直接回家,不再打扰了,改日再来看沈先生。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雾。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腹陇而模糊。但这并没有妨碍辛子安对幻庐的探寻,这条路他实在太熟悉了。

  子安冒着大雾,一步步朝幻庐的方向走去。他觉得整个空间都变得混混地炖,恍恍增馆。前方仿佛什么也没有,又仿佛被一团漆黑克塞着。他想,以前总以为雾是白色的,是轻轻的,没有分量的,原来,当它在夜晚出现时,竟也可以是黑黑的、沉重的。

  前面就是幻庐的旧址了。如今那美丽精致的小楼,那横卧于碧波之上的小桥,那一片清清的湖水,那假山上的小小凉亭,那些扶疏而繁茂的树木花草,都到哪里去了呢?

  他凭着记忆信步在昔日的林荫小路和柳堤花径上走着,极力想透过浓雾看清周围的事物。可是,周围有什么呢了到处是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以及被火烧焦的树木的遗骸。这一切在黑雾中,犹如一头头蹲伏着的怪兽,有的在默默窥视,有的张开大口,准备吞噬胆敢前来冒犯的人。尽管形态各异,然而无不跳牙咧嘴,显得无比丑陋而可怖。

  如果换一个人,在这样的氛围中,也许早吓得掉头逃走了。但辛子安面对这一切却毫不畏惧。虽然这儿已面目全非,但在辛子安心目中,这里依然有着他所熟悉的一切。

  是的,这儿曾有过他的小小指挥所,那简陋的工棚里,挂着被他撕坏而经楚楚精心修补过的蓝图。在这里,他同楚楚开始了最初的对话,也开始了最初的相互吸引。

  是的,那挤在一块儿的光秃秃的大石堆原是假山,假山旁是湖泊和小桥。那桥是他和楚楚爱情的见证。

  是的,跨过小桥,沿着湖边的小路走去,便是幻庐。哦,幻庐。

  幻庐!我怎能忘记你的凹廊?在这里,楚楚害怕雷声,紧紧偎在我的怀中。在这里,我给楚楚戴上小古怪捡回来的耳环。这里记录了我们多少甜蜜的回忆!

  那里应该是客厅了。可怜的楚楚,曾经那么精心地布置一切,大卫像,百日青,玻璃茶几,仙鹤顶着的烛台……楚楚,你知道吗了为了我曾流露过对客厅布置的一点不满意,为了当时你脸上的失望神色,我差一点后悔得死去!楚楚,我怎么能忘记客厅里那张白色的长沙发,正是在这里,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饱览了你软玉温香般的胸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样放肆地亲近了你那洁白柔嫩的肌肤。天哪,我们的幸福为什么竟那样短暂。你刚刚戴上我的订婚戒指,答应做我的新娘,你刚刚说过,只要我一个保护神就足够了……

  楚楚,楚楚,这里处处有你,处处让我想起你的情影,你的娇声,你的体香,你的珠泪,……但是,为什么我环顾四周,只有茫茫一片黑雾,处处只有空虚和幻灭;而独独没有你!

  楚楚,我的楚楚!

  子安不知不觉中出了声,发烫的泪珠滚到他的唇边,他才知道自己在流泪。他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坐下,双手捂住脸庞痛哭失声。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这一切会不会是一场梦?在这光秃秃的石堆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楼房和花园。也许幻庐,只是幻想中的宫殿;楚楚,当然也只是个幻影似的少女。对了,她本是个梦幻天使,是一个来往于仙凡之间的神人,自己只是在梦中见到过她罢了。

  子安的神志真的有点儿恍饱了。但迷乱中又有着一份清醒。他顽固地想着,幻庐难道不是你亲手设计亲自督造的吗?楚楚难道不是千真万确地被你拥抱过,亲吻过的吗?摸摸自己的右手,那被小古怪咬伤的地方,不是伤疤犹在吗?这一切恩怨和情爱,怎么会是一场梦呢?

  可是,楚楚,如果你真的存在过,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我就走了?要知道,我们的相爱是多么不容易。而现在,分离比相爱更要难千万倍。常相思,不如常相依,这是你说过的话,你该不会忘了?

  回来吧,楚楚。我在呼喊你,在盼望着你,你可曾听到?你就是回到了上帝身边,上帝听到我的心在日夜哭泣和呼唤,他也会发慈悲,把你还给我的……



  难道是子安心灵的呼唤真的感动了上帝?难道至高无上的上帝真的动了恻隐之心?辛子安忽然发现,在自己面前不远的黑雾中,竟浮动着一团白光,像是从天上降落,又像是刚从湖水中升起。

  呵,这是怎样一种飘忽倘恍的境界。奇怪的是,那团白光,渐渐地显现为一个人影,一个苗条修长,步履飘逸的人影,而且地正朝着自己慢慢移来!

  楚楚,这是楚楚!

  子安一阵狂喜,他猛地从石头上跳起,发疯似地大叫:“楚楚!楚楚!”一边便向那团白光疾奔而去。

  然而,就在他叫出第一声“楚楚”的时候,那白色的身影竟像变了惊似地站定了,并且马上回头逃开,奔往幻庐的废墟堆。

  子安不顾一切地在她身后急追。他的皮鞋踩着脚下的乱石,差一点被绊倒。嘴里一迭声地喊着:“楚楚,你别走。是我,我是子安,等等我……”

  那白色的人影飘飘停停,停停飘飘,眼看已越迫越近。但当辛子安追到一根烧塌成半截的廊柱时,突然发现那人影已经不见了。

  子安站在这根廊柱旁,拚命睁大眼睛,环顾四周,极力分辨。然而,除了黑雾,还是黑雾,哪里还有什么白色身影?哪里还有他的楚楚?

  他绝望了。他恨自己,性子太急,声音太高,把楚楚给吓跑了。显然,那只是楚楚的灵魂——天哪,我现在也相信灵魂了吗?但千真万确,刚才明明见到了一团白光,那不是楚楚又是谁?难道真是因为思念过度而看花了眼?

  辛子安颓然地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石柱上,只觉得从头到脚渗进了一股深深的寒气。

  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幻想楚楚顾念他的痴情而再次出现。干是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屏住呼吸,等待着。

  浓密的夜雾打湿了他的头发,也打湿了他的衣裳。他觉得脸上潮乎乎的。摸了一把,不知是雾气还是泪水。

  时间静悄悄地过去。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决定离开这令人伤心的地方。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夭!他看到了什么?就在他背后另一报廊柱旁,那个白色身影不是明明笔直地站着吗?

  这次,子安不敢再大声急叫了。他轻手轻脚朝那个身影走去,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轻轻问:“楚楚,是你吗?楚楚,你说话呀!”

  那白色身影纹丝不动,仿佛石雕一般。她既没有逃开,也没开口答话。

  子安一步步走到那白色身影的近旁,那影子还是不动。子安也惊异地站住了。

  原来,他发现,那的确是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女子,斗篷上飘动着一团黑色。他凝眸细看,原以为是女子的黑发,现在才看清,那是一幅厚厚的长长的黑色面纱。它严密地从头顶罩到胸前,使他根本无法看清这个身披白色斗篷的人的脸面。

  但这的确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子安已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她胸部的剧烈起伏。

  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这样漆黑的浓雾笼罩的夜晚,在怪石磷峋的废墟上,在这曾经烧死过人的地方,见到这么一个身披白斗篷、头罩黑纱的人影兀然默默地直立在自己眼前,恐怕都会吓瘫。子安虽是无神论者,而且一向大胆沉着,这时也不禁浑身哆嗦了一下。

  他马上镇定了自己,声调也变得沉重而严肃起来:

  “你究竟是谁?请你回答我。”

  那白色身影微微一动,戴着黑手套的手无声地解开了斗篷的系带。宽大的斗篷一下滑落到地上,露出里面一身缀着彩色花朵的白纱裙。这是辛子安再熟悉不过的,因为这正是他向楚楚求婚的那晚,楚楚所穿的纱裙。同时,子安还清楚地看到,那向他伸出的左手上,经过特别缝制的黑手套,在中指处有一孔,虽把整个手遮得严严实实,却赫然露出中指上戴的那个红宝石订婚戒指。

  就在这一刹那,面纱里面发出一声颤抖的轻唤:“子安……”

  “楚楚!呵,楚楚,真是你……”子安猛扑过去,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儿。狂喜,激动,夹杂着悲哀和委屈,使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有靠那双有力的手臂来传达他所有的情感。

  他能赚到,怀里的楚楚和自己同样的激动。她紧贴在自己胸前,戴着手套的双手直伸进他西服外套里,急切地、充满热情地抚摸着他的脊背,像是要把自已完全融进他的体内。

  热血在子安的血管里快速地奔腾。他呻吟着叫了一声:“楚楚,这么多天,你可把我想死了……”说着,就用颤抖的手去擦楚楚头上的面纱。他要好好吻吻他的小天使,上帝又一次恩赐给他的梦幻般的天使。

  但是,正在抚摸他的楚楚竟一个扭身,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一面用双手紧紧按住面纱下端,嘴里惊恐地叫着:“不,不,我不要……”

  子安愣住了。他感到莫名其妙。

  “为什么,楚楚,为什么不让我看你呢?”他急切地问。

  蓦地,子安明白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了悟,就像一块棱角尖利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他那毫无防备的脆嫩心脏上,立即皮碎肉烂,鲜血横飞。一阵剧痛,他差点儿晕厥过去。

  “楚楚,你的脸……被烧伤了?”在上下牙交战的格格声中,传出他无力的嗓音。

  “哇——”地一声,楚楚痛哭起来。她隔着面罩捂着自己的脸,哭得差点儿站不住倒在地上。

  子安忙上前一把托住她,重新把她搂在怀里。他和楚楚同样伤心欲绝,但他终于强咽下泪水,真挚地说:

  “楚楚,听我说,你能回到我身边,我已心满意足。不管你烧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和以前一样爱你。”

  楚楚的哭声实然而止。她简直是以抑制不住的惊喜问道;

  “真的?你不会离开我?”

  “绝对不会,你放心。”

  “那你还会和我结婚吗?”楚楚又追问一句。

  可怜的姑娘,她一定是被这场大火烧得完全失去了自信,才会违背她那矜持的个性,亟不可待地提出这个问题。辛子安这么想着,便坚定地说:

  “会的,只要你愿意。”

  一阵凉风吹过,浓雾渐渐散开。辛子安感到了凉意,他忙拾起地上的斗篷,给楚楚披上。这才看清,斗篷是白色缎面,黑色里子。

  当他给楚楚系上脖颈上的带子时,楚楚突然咯咯一笑说:“我刚才把里子反穿在外面;你就找不着我了,还以为是鬼魂了吧,哈哈。”

  子安可没有这种轻松的心情,他要求道:“楚楚,把面纱撩起来,让我看看你……”

  楚楚不声不响地捏住面纱的下端,然后慢慢往上撩起。

  刚才楚楚不肯让他撩开面纱的样子,以及她急切的问话,已使子安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烧伤一定是严重的。他估计会看到一张被火毁了的、令他十分痛心的面容。

  但是,当楚楚真的撩开面纱,借着刚透过乌云的一点儿月光,他看到的这张脸,已绝不仅仅是令他痛心,而是令他万分的惊骇、恐怖。

  天哪,这张脸上哪里还有一点儿楚楚的影子,一个那么美丽的天使,如今竟变成如此狰狞可怖的厉鬼!

  且不说那光光的头皮,脸上一道道七妞八歪的疤痕和被烧塌的鼻梁;也不说那被烧得光光的眉毛、睫毛,那镶嵌着玻璃球的右眼,和被脸颊上的疤痕挤成一条狭缝的左眼,最可怕的是那张嘴,那本来多么小巧红润,简直像盛着蜜酒的杯子似的嘴,如今上唇已不复存在,鲜红的牙床和长长的白牙凶相毕露地跳在外面,下唇烧得只剩下一道皱巴巴的焦黑的边,不断地神经质地抖动着……

  子安本能地用手遮住了眼睛。他实在不敢再看一眼这张比魔鬼还要可怕的脸。他痛苦地哺哺自语:“呵,楚楚……”

  “记住,从此不准再叫我楚楚。只当你的楚楚已经烧死了,如今你只有一个丑八怪的妻子沈凡姝。”

  楚楚的声音冰冷而尖利,像一把刺刀扎在子安心上。起先子安只觉得楚楚的嗓音透过面纱显得粗浊嘶哑,现在更感到有着一层他不熟悉的阴沉和冷酷。

  “为什么遮住眼睛?你害怕我这张脸,不敢再看了?”

  那个尖锐难听的声音又咄咄逼人地响起来。

  “楚楚,你……”

  “别再叫我楚楚,叫我凡姝,沈凡姝!”

  那刺耳的声音几乎要震裂子安的耳膜。

  辛子安强迫自己面对这张可怖的脸。但是当他看到此时那脸上露出的竟是一抹残忍狰狞的嘲笑时,他实在受不了了。他反身扑到身旁那根廊柱上,撕心裂肺般地仰天叫道:“哦天哪……”

  子夜已过。辛子玄陪哥哥坐在子安的卧室里。

  “那么说,这几个月来,凡姝一直是在医院里?”子玄问。

  “是的,”子安说,“凡姝告诉我,失火的当晚,她被烟熏得晕倒在房里,亏得她爸爸赶到,连夜把她送往医院。在医院里,她一醒过来,就知道自己裸露在睡衣外的脸部及双手都已严重烧伤。她当时就想死,但她爸爸派人日夜守着她。后来她答应不自杀,但要求他爸爸向一切人封锁她还活着的消息。她说,她宁愿我以为他已经死去。”

  “那么,今晚她怎么又出来见你了呢?”子玄不解地问。

  “经不住她爸爸的再三劝说,总不能一辈子就那么藏匿在家中,”子安沉吟着回答,“再说,她自然也想见到我。”

  兄弟俩都沉默了。子安虽然没有描绘过凡姝面部烧伤的状况,但子玄凭着对哥哥的了解,凭着他亲眼所见哥哥那极端沉重而恶劣的心绪,已可猜到:凡姝恐怕已失去了昔日的模样。

  “哥,不管怎么说,凡姝还活着,这总是一件好事。”子玄安慰子安道。

  子安点点头,半晌才说:“我想,她那烧伤后的面容,时间长了,大家都会习惯的,包括她自己和我。我担心的倒是……”他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凡姝的心灵似乎受到极大伤害。在她身上,出现了一些我不熟悉的陌生的东西……”

  “是些什么呢?”子玄关心地问。

  子安沉默不尽。他觉得,自己也说不清楚。今晚,凡妹脸上不时闪现的冷酷而阴森的笑,她那尖利无情的话语,看到他痛苦时几乎是幸灾乐祸的神情,以及故意反穿斗篷,忽隐忽现装神弄鬼,捉弄他的行径……甚至包括当他告别时,她用胸脯紧紧挤着他,浑身扭动着的那股狂热情感,都使他感到陌生、别扭、不舒服,甚至于感到可怕。她跟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当然,他知道,这是一种病态,一种被大火烧毁尚未痊愈的创伤……

  “可怜的凡姝!”他不自禁地叫出了声,“子玄,我也说不清楚,她究竟变在哪里。但是她变得实在很多。这场大火,对她的伤害太大了。”

  子玄深深叹息,他慢慢站起身来,抚着子安的肩膀说:“哥,我相信有你的爱,有我们大家的帮助,凡姝的心灵终究会复原的。”

  子玄回自己房里去了。子安仍在书桌旁坐着,对着屋里那幅《梦幻天使》的画像。

  展览会结束后,虽有不少人出高价买这幅画,但子玄谁都没卖,而是拿回家来,直接放到子安屋里。他送给哥哥这幅画像,是想慰藉子安失去凡姝的伤痛。

  如今面对这幅画像,子安自问:我真能帮助凡姝,使她心灵复苏吗?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软弱和缺乏自信。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与自己对话:

  你一直盼着能再见楚楚,今晚实现了,这本该是一件大喜事,但为什么反而那么悲观绝望?仅仅是因为她的面容烧毁了?你爱楚楚吗?你爱她的什么?你是不是只爱她那如画的眼眉,那俏皮的微微上翘的鼻尖,特别是一双嫩艳如花瓣,会把你迷死的红唇?

  不,当然不,不完全是这样。

  那么她的面容被毁何以使你心碎胆裂?

  我承认,我爱美,我怕她现在的容貌。可是最令我无法接受的,是如今的楚楚已完全失去了她的清纯、温柔和娇羞,她那一抹淡淡的忧郁和洋溢于胸怀的诚挚善良,难道大火会把这一切也都烧尽,而代之以冷酷无情,甚至歹毒刻薄!

  我真怀疑她根本不是我的楚楚,我更怀疑,她能不能做个善良温柔的妻子!但她确是楚楚,那件白纱裙,红宝石订婚戒指,以及她今晚屡屡提到的那些只有我俩才知道的事情和话语……这都证明了她真是将要成为我妻子的女人!

  失去楚楚后,辛子安就知道,自己的伤口是一辈子也不会愈合的了。但几个月来,他已舔净伤口的血,把楚楚深嵌在心里。今夜重见了她,他的伤口却又开始滴血,嵌在心中的娇美形象也变形了。

  他站起身来,找出一条床单,罩到那幅油画上。大火过后,他一直未放弃重见楚楚的幻想。现在,他们真的重逢了,他才明白,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他的楚楚了。

  重逢竟意味着失去,失去换来了重逢,这究竟是辛子安的幸还是不幸?!

  沈天求供职的三木会社,是近一、两年来在中国投资发展得最快的日本企业之一。

  几年前,当在中国东北赚足了钱的三木会社抽调职员到上海创办分社之时,只是在虹口租了个双开间的平房,三、五个职员,挂上三木的牌子,就算开业了。不过几年时光,如今三木会社上海分社的业务范围已扩展到上海的海运、纺织、食品、造纸、玩具等多个方面,甚至开始经营土地和住宅建筑租赁等业务。

  三木会社分社的办公地点于半年多前迁入一幢漂亮的三层楼房。除了分社社长西村先生和当初他从东北带来的几个“元老”是日本人,掌握着会社的大权外,如今在这幢三层楼房里进进出出的,大部分是中国雇员,沈天求就是其中之

  这夭上午,沈天求正坐在办公室里自己的座位上整理几份统计报表,进来一个茶房,就站在房门口,大大咧咧地叫道:

  “喂,沈先生,叫你上三层楼去一趟。”

  这间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面对面摆了十只办公桌,挤得满满当当,每张桌子后面,都有一个属于三木会社的下级雇员,从早到晚忙碌着。沈夭求的桌子在最靠里面的窗户下,进出不大方便,难怪连茶房也不愿挤进去,只在门口高叫一声,算是完成了任务。当然这位茶房也很清楚,对待会社何种级别的职员该用何种礼数,对待沈天求,这样也就行了。

  但他那一声“到三楼去一趟”,却引起办公室里所有人的注意。谁都知道,整个三楼都由社长西村先生占用,所谓到 三楼去,也就是西村要亲自召见。是祸是福不得而知,但反正总是一件大事。

   沈天求进三木会社两年,与西村的直接接触仅仅两次而已。第一次是沈夭求前来应聘被录取之时,西村找他谈了几分钟,既是面试又是接见。第二次是他的报表上出了一个差错,西村把他找去狠狠训了一顿,临了警告说,再有此类错误,便要请他卷铺盖滚蛋。今天又是为什么呢,会不会又被他抓住了什么把柄?、

  一想到西村那威严的仁丹胡子,那厚厚镜片后锐利无情的眼光,天求心中忐忑不已,不知不觉中已冷汗泱背。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不禁暗自叹息:他妈的,东洋人的饭真不好吃。但他仍故作镇定地拉拉领带,整整西服,从一只只桌子的缝隙中,从同事们好奇、疑惑、幸灾乐祸的眼光中,侧着身子挤过去。

  想不到今天西村社长非常客气地接见了他。他刚进门,西村立刻招呼他坐下,不是坐在西村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而是坐在舒适的小沙发上。西村叫人端来热茶,还亲自给他递了支烟。天求的顶头上司市川部主任也在坐,脸上还挂着罕见的微笑。

  几句不着边际的问答之后,西村慢慢呷了口茶,圆镜片后的小眼镜眨巴了几下。夭求猜测,该转入正题了。西村把他叫上来,绝不会只是为了喝茶抽烟的。

  果然,西村操着他那略带东北口音的流利汉语说:“听说沈先生有个伯父,就是宏泰企业的董事长沈效辕吧?”

  “是的。”天求欠了欠身子,恭敬地回答,心里盘算:难道三木会社要打宏泰的主意,这倒要仔细听一听。

   但是,西村话锋一转,问道:“你伯父家前不久是否建造了一幢小洋楼?”

  小洋楼?唤,那是指的幻庐了。天求不明白西村何以会问起幻庐,便讨好地回答:“是,是造过一幢洋楼,取名叫幻庐,漂亮极了,前面还有一个小花园。可惜,不久前一场大火…”

  “这个我知道,”西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天求的话,“那么,沈先生一定知道这幢洋楼的建筑设计师是辛子安了?”

  哦,兜了半天圈子,原来西村想问的是这个。天求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他立即回答道:

  “是的,我知道。”

  “那么,沈先生和辛先生是否认识?是否相熟?”西村紧接着问。

  天求只是在沈效辕家见过辛子安一、两次,连话都没说上几句,说认识尚可,说相熟就谈不上了。但辛子安在上海滩也算不大不小的名人,现在又是西村社长问起,天求身上那种攀附名人权贵借以炫耀的本性,立刻驱使他的舌头极其自然地滑出了这么一句:

  “熟极了!我们是老朋友。”

  西村与市川交流了一下眼色,然后放心地往椅背上一靠,笑着说:

  “我想也是,辛子安先生与你表妹已订婚,你和他还是亲戚么!”

  “对,对,算得上是至亲。”

  “这太好了,有一件事,想请沈先生替我办~下。”

  “社长请尽管吩咐。”天求心里没底,可是话到这个份上,除了这么回答,让他说什么好呢?

  西村正色道:“三木会社总部派三木弘君作为全权代表来中国视察经营情况,大约下卜月内就到上海。三木弘先生想见见这位辛子安,请沈先生先给辛先生打个招呼。”

  天求有点儿奇怪,三木弘是三木会社董事长的大公平,明摆着是未来三木会社的继承人。他到中国来视察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见辛子安?他想见辛子安又为什么还要我去打招呼?

  “三木先生的意思是,想和辛先生交个朋友。因此,这次见面应该是十分友好的,”西村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见天求毕恭毕敬地仰面听着,便接着说,“我们通过兴隆建筑公司高老板跟辛先生说了,但是他却表示不想见。”

  这就是说,要沈夭求去动员辛子安到时主动地、情愿地与三木弘交朋友,至少当三木弘要求会见他时,不要拒绝。

  沈天求脑中顿时出现了辛子安那冷漠、孤傲的模样。早听说辛子安这人架子大,不好接近,他既已明确表示不想见三木,自己去动员能办得到吗?

  “怎么样,沈先生?”西村又在催问。

  “这……”天求张口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始终未发一言的市川操着蹩脚的汉语,冷冷地插话了:“沈先生刚才说,和辛先生是老朋友、至亲的好友,你去和他说说,这点面子总该大大的有吧!”

  按照市川本来的意见,根本不必找沈天求去动员辛子安。到时候,他们还会没办法把辛子安“请”来?但西村严厉地制止了他。西村说,这事儿绝不能乱来。三木弘的指示是,他要和辛子安交朋友。西村当然明白,所谓“交朋友”不过是说说而已,看来这事后面还有什么文章,他可不想把三木弘吩咐下来的事搞砸了。

  西村见沈天求沉吟不决,等待了一会,突然严厉地咳了一声。

  沈天求吓了一跳,他觉得脊背上的冷汗直往下流,顾不得再犹豫,连忙说:

  “请两位放心,我……我一定说服辛子安来见三木弘先生。”

  “好,大大的好,我知道沈先生是个爽快人!”西村的态度又变得温和了,“沈先生这段时间干得不错。”说着,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叠钞票,“啪”地扔到天求面前,“这是额外给你的奖金。你要继续卖力,我会考虑把你搬上二楼。”

  二楼是部主任和高级职员的办公室,是沈天求一直向往的地方。他站起身,恭敬地向西村鞠躬,说:“多谢社长关照,我决不会辜负您的栽培。”

  “你可以去了,”西村说,“关于辛子安的事,对外不必提起。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市川君,他会协助你的。”

  走出西村办公室,天求才敢掏出手绢擦去额上的汗。口袋里虽然装着沉甸甸的一叠钞票,可他心情却更沉重。动员辛子安去见三木弘,这话怎么开口,从何说起?而且辛子安是否接受?这可不是个好干的差事啊。

  突然,他想到,听天姿说,凡姝来过电话,说这个礼拜天邀请他们兄妹去沈家,几个好朋友聚聚,庆贺她死里逃生。只听说几妹的脸被烧伤了,不想见人。大家原先还以为她烧死了呢。谁知她在医院躲了几个月,又回来了。还不知烧成个什么样子。本来也想去看看的,这一下,他更盼着这次聚会了。他想,礼拜天辛子安是肯定会在场的,自己正好见机行事,但愿上帝保佑,顺利说动辛子安,那就好了!



  凡姝这次邀请的客人不多.只有辛子安、辛子玄兄弟,天求、天姿兄妹,还有一个宋桂生。

  晚饭前,客人们陆续到齐。凡姝始终未曾露面,接待都是沈效辕亲自出马。

  见晚餐已准备好,沈效辕说:“今天是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就告退了。凡妹马上就下楼来,在她到来之前,我有一个请求……”

  他沉吟着,低声叹口气,才缓缓说:“这次火灾,凡姝受到的伤害很大。本来,她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更不想再见任何人。今天在座的,都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可是,除了子安,你们谁都没见到她现在的模样。我希望……,我以一个父亲的名义请求你们,待会儿见到她,可别大刺激她。”

  大家看得清楚,沈效辕说着说着,眼眶里就涌起了泪水。

  天求马上说:“伯父,您放心。我们都知道凡姝伤得不轻,从心底里同情她。我们会使她今晚过得很愉快。”

  这话代表了大家,每人都用自己的表情表示了同意。

  沈效辕向在座的年轻人拱手致谢,说:“好,这我就放心了,谢谢各位。”

  沈效辕离开客厅,华婶招呼客人们在已经摆上冷菜和饮料的大餐桌旁就坐。在辛子安旁边有一个空位,那当然是给凡姝留着的。一阵“咯咯”的皮鞋声,凡姝走进客厅来了。

  她穿着一件深玫瑰红的丝绒长裙,裙边直拖曳到地上,只露出金色的高跟鞋的鞋尖。左胸前戴着一朵镶有楼空金叶的黑色绒花,长长的黑发披在肩后,脸上罩着黑色面纱。

  她的身材依然苗条修长,随着走路的节奏,面纱在轻微拂动,显得优雅、美丽而飘逸。根本看不出火灾在她身上留下的一点痕迹。

  餐桌上除辛子安外,所有的人都心中暗想:凡姝仍然是凡姝么!

  天姿第一个激动地从桌旁站起,几步走到凡姝身边,一把抱住她的肩,欣喜地说:

  “凡姝,真高兴又见到你。这些日子来,我们是那么想你!”

  凡姝对夭姿的拥抱反应冷淡,她直直地站着,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木然下垂,等天姿松开了她,才说了句:“你好,天姿。”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沙哑而陌生。

  天姿倒没觉得什么,仍然热情地拉着她坐到子安旁边。辛子玄一面用力盯视着几妹,想看清她隐在面罩后面的脸。一面紧张地注意着他的哥哥。他发现辛子安的表情很怪,像是内心充满了难言的矛盾。

  为了活跃气氛,天求故意笑着对凡姝说:

  “凡姝,你可把我们耍苦了。这几个月,不知你的死活,伯父也不露一点口风,想不到……。”

  没等他说完,凡姝接口了。她尖刻地冷笑一声,说:

  “想不到鬼魂复活了,对吗?这大概很使一些人感到不快。”

  气氛反而更僵滞了。

  幸而有宋佳生在座,他毕竟是在梨园界混的,什么尴尬场面没见过?这时,他站起身来,举起手中斟满香核的酒杯说:

  “凡姝,先让我们大家为你干一杯,庆贺你康复归来。”

  又是一声“咯咯”冷笑。

  “值得为我的康复干杯吗?也许,看到我这张脸,你们就不会这么说了。”

  凡妹说着站起身来,没有伸手去端酒杯,而是双手抓住面纱的下端。

  子安看了她一眼,抬了抬手,似乎想阻止她,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低下头,双眼死死地盯住桌布。

  桌旁其他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凡姝手上,只见她一下子撩起面纱。

  她那张焦黑而丑陋的脸,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

  “咕嘟”一声,站在那儿举着酒杯的宋桂生手一松,杯子掉了下来,正砸在他面前的银碟子上,杯子碎了,香摈流了一桌。

  天姿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直愣愣地瞪着凡姝那张脸,吓得连闭眼低头都忘记了。

  “这还不是全部,”凡姝见在座的人都愣在那里,竟带着几分得意和戏谁说道。同时,她就抓住自己前额上的那缕留海,往后一掀,那披着长长黑发的假发套,便捏在了她的手中。她那不毛而凹凸不平的头颅完全显露在外面。

  这一下,连最沉着的天求也惊吓得脸色煞白,双腿不住打起额来。而宋桂生则忙捂着嘴离开座位,冲向客厅门,还未跑到门口,就大口呕吐了起来。

  最可怜的是子玄,他那善良的天性,艺术的气质,使他实在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那曾经被他当作天使般崇拜和倾慕的凡姝,竟然成了这副鬼样子。他狠命扼住自己的手腕,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热泪。

  凡姝右眼的玻璃眼珠一动不动,左眼那条窄缝中的黑眼珠却已—一看清桌旁人们的反应。

  她残酷地说:“欣赏够了吗?再看看背后。”说着就转过身去。

  她那后脑勺原来剩下的头皮上,重新长出了一茬短而粗的黑毛,而那些移植上去的头皮却是光秃秃的,于是就那么一撮黑、一块白地分布着。

  她又转回身来,眨了眨左眼间:“漂亮吗?”

  一直没抬过头的辛子安,早已满脸通红,两边大阳穴上的青筋绷得他脑袋发疼。这时,他终于忍无可忍,狠狠一拳砸在桌上,从肯缝里进出一声悲愤的吼声:“够了!”

  凡姝一个侧身,面对着辛子安,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没够!今天,你还没看过我一眼呢!”

  接着,她咧开那没有嘴唇的豁洞,怕人地抽动着脸上的肌肉,算是笑了笑,随后,把手里捏着的那个发套,顶在露出订婚钻戒的左手中指上,打着旋,让那些长发轻轻地从子安的脸颊上拂过。一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

  “啊,名建筑师辛子安先生,是不是认为你的未婚妻丢了你的脸?”

  那些没有生命的假发掠过辛子安的面颊时,他一阵哆嗦,待听到凡姝说出这样的话,他砰然一声拉开椅子,站起身离开餐桌大步走出去。

  “子安!”凡妹带着哭腔叫起来,很快套上假发,戴好面罩追了过去。趁子安听到她的叫声稍有犹豫的一刹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哭着说:“原谅我,子安。我……心里实在不好受啊。”

  子安长叹一声,犹豫了一下,用手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别哭了,让大家吃饭吧。”

  六个人几乎是默默无语地吃着,倒是凡姝,饭还没吃完,兴致又渐渐高了。

  刚把餐具撤掉,她就让司机老赵和华叔进来帮忙搬开餐桌,又放起了唱片,说是要跳舞。大家也只得为她助兴。

  子安陪她跳了第一支舞后,慢慢踱到窗前。

  一直在瞅着机会想和子安单独谈话的天求,认为机会来了,向他走去。

  辛子安和沈凡姝订婚的事,报上登过,沈天求早知道了。但这场大火使凡姝毁容之后,事情有无变化他不得而知。今天一到伯父家,看到伯父对丰子安的亲热模样,特别是刚才凡姝自称是辛子安的未婚妻,左手黑手套外又特意露出订婚钻戒,他猜想,这婚事恐怕难以反悔。但再看辛子安的态度,多少也看出了他心中的矛盾苦闷。天求想:还有好戏看哩!

  他不禁替辛子安抱起屈来,这么漂亮而有为的青年,要终生与一个鬼似的女人作伴,这日子怎么过啊;

  可是,刚才看辛子安与凡姝跳舞,凡姝偎依在子安怀中。天求在一个日本公司做事,原来就是这个什么三木会社。大概是知道他与沈家的关系,又叫天求来作说客。

  “沈先生,”丰子安正色说,“这件事我早已答复过三木会社了,我与三木弘素昧平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会面。”

  辛子安这样回答,是沈天求估计到的。所以他仍微笑着说:

  “三木弘先生仰慕辛先生的人品学识和成就,想向您请教呢。再说,您结识他,对事业发展准有好处!”

  辛子安的脸沉了下来,严肃地说:“我除了建筑,别的什么都不懂,有什么值得他来请教的?而且,在经过‘九一八’这些事情后,沈先生总不至于还认为,我们应该靠日本人来发展什么事业吧?我倒想劝沈先生一句:别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



  这天沈天求回来得早,一进门就催促秀玉赶快弄晚饭。

  草草吃过以后,他让秀玉在厨房炖上一小锅红枣赤豆汤,就吩咐她:“带小宝到楼上去吧,晚上我有客人,不叫你,别下来。”

  “那,赤豆汤呢?”秀玉小声问。

  “不用你管,我自会端给客人吃的。”

  秀玉不声不响抱着小宝上楼去了。

  天姿坐在客厅沙发上翻着报纸。天发向她看了两眼,天姿知道哥哥也想请她回避,但她偏坐着不动弹。

  天求像想起了什么,把一回家就搁在五斗柜顶的一篓桔子拿下来,一个个放在桌上的大圆盘里。他拿起一个桔子,递给天姿说:“吃桔子吧。”

  天姿想,这是你买来招待贵客的,连小宝也没舍得给,现在倒来请我吃?

  她摆了摆手说:“不吃,我怕牙酸。”

  天求把桔子放回圆盘里。见天姿仍毫无去意,终于憋不住了,问:“天姿,今晚你不出去?”

  天姿放下报纸,也不回答天求的问话,故意慢吞吞地反问一句:“哥,今晚来什么贵客?”

  “哪是什么贵客,是宋桂生,说来家里随便聊聊。”天求轻描淡写地说。

  天姿撒了撇嘴:“是他!你放心,即使本来我要在家的,现在也得避出去,免得见了他反胃。”

  天求放心了,笑着指指她:“你呀,说话那么尖刻,快赶上凡姝了。”

  他慢慢走到沙发边,在天姿身旁坐下,沉思着说:

  “凡姝这副模样,要说她从此再不见人,宁愿大家以为她死了,我还真能理解。可为什么藏了几个月,又像幽灵似地重现了呢?”

  “唉,她毕竟是个大活人么!再说,伯父不是讲了,是他一直在劝说凡姝,重新回到生活中来。”天姿的话里充满了对凡姝的同情。

  天求嘴角一撇,一丝冷笑挂在唇边:“伯父那是当然罗,他怎么能让凡姝不露面?哪怕这次凡姝真的被烧死,他也要想法重新变出个女儿来。”

  这句随口说出的话,使天求自己一惊。他的眼睛忽然睁大,眼珠儿骨碌碌地转动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真会胡说八道。”天姿不满地说。

  但天求根本没听天姿在说些什么,他一把抓住天姿的衣服说:

   “哎,你说,这个凡姝会不会是伯父找来冒名顶替的?凡姝说不定真的烧死了?”

  天姿愤怒了,她一把甩开天求抓着她衣袖的手,站起身来说:

  “我真不明白你成天在转些什么脑筋!”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脸上烧伤得那么严重,哪里还有原来凡姝的一点儿影子!我看,要找个人来顶替,也不是办不到。”天求越想越有道理。

  被天求这么肯定地一说,天姿也呆了呆。但她想了想,说:

  “你算了吧。礼拜天的聚会上,吃过饭后,凡姝还和我聊起,她邀我在幻庐住了两晚的事。那两天说过的话,可只有我和她知道。你忘啦,我还听她和你说到小时候的事,还有你俩瞒着大人偷偷打架时相互对骂的话,如果这个凡姝是假的,这些她怎么会都晓得?再说,”天姿的口气更加肯定,“还有辛子安,他和凡姝那么相爱,凡姝要是冒名的,还能瞒得过他?”

  天求不说话了,但还是那么呆呆地坐着。天姿看看表,快七点了。她说:“你那位贵客快要登门了吧,我可得告退了。”

  她走到门边,拿起挂在那儿的大衣,披在身上,出门去了。

  宋桂生果然不久就到了。

  天求马上抖擞起精神,热情地迎他进门。

  自从辛子安毫无余地回绝了天求要他会见三木弘的要求后,天求知道,这差不多等于断送了他在三木会社的前途。然而,就在那次聚会上,他似乎又看到了一种新的希望。也许这对于他是更为关键更有价值的,能帮他达到最终的理想。如果这个理想实现,那么,三木会社是否重用自己,可以根本不必考虑。而这理想是否能够实现,就都押在今晚宋桂生这一宝上了。

  两人吃着桔子,天南海北地扯着宋桂生最近上演的全本《西厢记》以及沪上的名人轶事。

  终于,宋桂生问:“沈哥,今晚你约我来,是想谈什么事情?”

  “桂生,不知道你还记得吗,你曾对我说过,你很感激我介绍你认识了我堂妹凡姝,你说对她很有爱慕之心。”天求沉吟着说。

  宋桂生悲怆地叹了口气:“是啊,想当初凡妹貌若天仙,虽说我见过的富家千金、少奶奶不知有多少,但谁能比得上她!偏偏人又绝顶聪明。谁知一场大火……”他摇头叹息了一阵,又说,“不瞒你老兄说,自从那天在你伯父家见了她现在的模样,我一连几晚做噩梦。”

  “你也太胆小了吧。她又不是鬼魂,只不过烧伤了脸,比原先难看些罢了。再说,她的聪慧,她那苗条的身材,并没什么改变。”天来不满地说,“我今晚请你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以前让我促成你和凡殊的亲事,我觉得现在倒是个好时机。”

  宋桂生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没发疯吧?现在竟来谈什么我和凡姝的亲事!她这副样子,我怎么改娶她?再说,她不是已经跟辛子安订婚了吗?”

   “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你的机会来了。难道你没看出来,那天晚上,当凡姝说自己是辛子安未婚妻时,辛子安有多么难堪,多么不情愿?想想也是,人家有名望,有地位,人又长得帅,什么样的女人弄不到手,何必娶凡殊这样的人?”天求边观察着宋桂生的脸色边说。

  果然,宋桂生跳得更高了:“那么,我呢?难道我就该拣人家不要的货色?我哪一点比他辛子安差?”

  天求正等着他这句话呢。他故作亲密地拍拍宋桂生的肩说:

   “要说长相、名气,你倒也可以和辛子安比一比。不过么,我看你有三点不如他。”

  见宋桂生睁大眼晴等着听下文,他得意地翘起三个指头:“第一,你是结过婚的,现在天津乡下还有着你那个黄脸丑老婆。第二,别看你面子上混得不错,其实是个穷光蛋,还背了上万块钱的债。你好赌,输帐欠条一大把,每年还得往天津乡下带个千儿八百的,要不,你那黄脸婆就会找了来。第三,”天求说到这里,紧紧盯着宋桂生那渐渐变色的脸,“你在天津唱戏时,因为勾搭人家姨太太,被打伤了。这才换了艺名,逃到上海来。而且,你被伤的是下身,从此再也不能行人道,不能生育。”


第8章
 
  就好像打足了气的球被戳了几个洞,宋桂生一下子软了。双膝一弯,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半晌,才闷闷地问出一句:

  “这些,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我自有来路。以前,你未免太小看我沈天求了吧!”天术故意卖关于闪烁其词。

  他原先对这几条道听途说而来的消息是否全是事实,也吃不太准,现在看宋桂生这副灰溜溜被霜打了的样子,才确信那是实情了,心中不免窃喜。

  “不过,桂生,我们朋友一场,而且说不定将来还成了亲戚,只要你够意思,这些事儿我绝不会往外讲。”他又话中有话地说。

  “既然你知道这些,为什么还要促成我和你堂妹的亲事?”宋桂生想想不觉有点气愤,也实在弄不明白,他在沙发上挺一挺身子,责问天求,“我要真和凡姝结婚,我那黄脸婆找来,你堂妹能答应?”

  “那不怕,这事包在我身上,”天求拍拍胸脯,“我帮你弄一张离婚证书,黄脸婆再闹也没用。”

  宋桂生已从刚才被揭穿秘密时的惊恐、颓唐中镇定下来。他猜想,沈天求必定有什么利害攸关的算计,才急着要把凡姝推销给自己。既然如此,自己倒不妨用心探究一番。他不急不慢地说:

  “我有那么多不如辛子安的地方,让凡姝和辛子安结婚有多好。即使辛子安实在不情愿,也总能找到比我强的人做你妹夫么。”

  “桂生,凡姝是沈效辕的独生女儿,你和她结婚,万贯家产就落入你的手中。再说,她那么丑,结婚后,你要出去寻花问柳,她也管不着。”天求说着把手搭到宋桂生肩上,“老兄,我这可全是为了你啊,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广

  宋桂生毫不客气地把天求的手从自己肩上挪开,冷冷一笑:“沈先生,我也是场面上混混的人,你这种话只好去骗骗三岁的小孩子。”

  他慢条斯理地在沙发上坐正,用手橹了一下梳得溜光的分头,操着他那京腔说:

  “沈天求,今天你要是肯告诉我实话,说不定我还能同意与你合作。若是你一味想糊弄我,那我现在拔腿就走,从此咱们一刀两断。”

  天求仔细掂量着宋桂生的话。他想,看来也只好对他露一点底儿了。根据他对宋桂生的了解,他有把握在明降一切后,宋桂生不可能抵御得了眼前这块“肥肉”的诱惑。至于他会不会把风声走漏出去呢?估计也不会。宋桂生不是个笨人,如果把今晚的事儿走漏出去,那么他自己的那些丑闻和秘密也就保不住了。

  于是,天求郑重地说:“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今晚这话,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还用关照吗?沈哥,我宋桂生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想到处跑码头吃这碗开口饭?”一听天求愿意说出实情,宋桂生一脸真挚地说。

  天求便开始从沈家的遗产继承法说起。

  原来,沈家祖上有一个规定,所有的产业都只归长子继承,其他子女则可以分到一笔可观的现金。据说,当年天求的高祖创下这份产业,并立下这个规矩。因为他看到不少富豪之家往往由于后代弟兄间的倾轧而使家业衰败。所以他规定产业归长子后,其他子女绝对不得插手。但是,如果长房里没有男性继承人,那么产业就应移交到二房,并依次类推。

  沈效辕、沈效禹的父亲沈廷休是长子,他继承了产业后,又按规定传给长子沈效辕。沈天求的父亲沈效禹当然对沈氏宏泰产业无从染指,这使天求颇为不平。然而,可喜的是,沈效辕至今没有儿子。伯母家势力很大,伯母辗转于病床多年,就是不许伯父讨小,因此看来这辈子沈效辕不会再有“弄棒”的可能。

  沈效辕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凡姝,如果凡姝将来生下男孩,而且男孩随母亲姓沈的话,产业仍可保留在沈效较这一房里,但是倘若凡姝不育或只生女儿,那么沈效辕死后就应将宏泰企业移交给二房沈效禹的儿子天求,何况沈天求已有了儿子小宝,不但继承产业合理合法,而且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宏泰将长期掌握在沈天求手中。

  这是沈天求朝思暮想,暗暗算计过无数遍的理想方案,这是一个不费吹灰之力而获得亿万家财的绝妙途径。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选中了我,你是想让沈效辕绝子绝孙啊!”宋桂生这才恍然大悟,但他马上问道:“如果婚后,凡姝发现我不能生育而提出离婚,或她因此而和别人弄出个孩子来,你这一番心血岂不照样白费!”

  “放心,老兄,”沈天求笑道,“我们沈家历来门风谨严,就因为高科规定,家族成员一律不得停婚再娶,而且财产继承人必须是嫡生,连姨太太生的都不能算数,这也是伯父甘心不讨小的原因。你想,何况是私生子!”

  “所以,凡殊和我结婚之后,即使怀孕,你也有证据证明这孩子绝对不是我的,对吗?这可真是万无一失!”宋桂生嘲讽地说,“不过,我不明白,我又何必要来演这出戏?将来财产都归了你,我有什么好处?除了得到一个晚上不敢面对的老婆以外。”

  “桂生,我夭求会让你吃亏吗?这些年来,宏泰为沈效辕赚了不知多少万的钱财,这都成了他的私产,你和凡姝一结婚,将来都是你的了。我还准备和你另外商定,只要你做了我堂妹夫,等我掌管宏泰之后,每年按照百分之二十给你分红,那就是几百万银钱啊。这在我们沈家可是破天荒的。”

  这对宋桂生来说,确实是极有诱惑力的。特别是目前他背了一屁股债的时候。唯一使他犹豫不决的是,沈凡姝现在这副可怖模样……

   宋桂生的脑子飞快而紧张地思索着,额头不觉冒出汗珠。他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绸绢,翘着兰花指轻轻地扇着。

  沈天求有意不打扰他,到厨房去端了两碗赤豆红枣汤出来。

   “来,边喝边谈。这是件大事,是得从长计议。”天求把赤豆汤放在宋桂生面前。

   宋桂生端起小碗,优雅地用勺儿舀了半勺汤放到嘴里:“你认为,在和辛子安订婚后,凡姝还肯解除婚约嫁给我吗?”

  沈天求心中一喜,看来宋桂生已经心动了。

  他马上说:“现在可由不得她!我敢肯定,辛子安决不会再和她结婚了。”

  同时,他心中想:我还得放出点风,一是让辛子安知道,按沈家规矩,与凡姝正式结婚后,就再不能离婚,将来再要反悔可没机会了。二是他若不顾凡姝的丑陋而娶她,大家都会认为他是图谋沈家的财产。这种舆论,辛子安那么个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

  “我看,你伯父不一定会同意把凡姝嫁给我吧。”宋桂生又提出一个顾虑。

  “你这就错了!他是抱孙心切,何况这场大火使凡姝身价一落千丈,只要有人肯娶凡姝,他还有什么不同意的!何况,你也是一表人材,又有名气……”

   “但是,我早看出,凡姝是真的爱李子安,她肯放过辛子安吗?”宋桂生仍不无担心地问。

   “哈哈,看来你对我这位堂妹太不了解。她可不是个淑女,从小就有一股子野性。刚从广东回来那阵,虽然掩饰了一些,但我看,江山好改、本性难移,现在又露出本相来了。‘真爱’这两个字,在凡殊那里是没有的。她对辛子安。也无非是爱慕虚荣而已。她不是对你也一直很好吗?一旦辛子安冷落了她,凭她那任性、乖庚、蛮横的脾气,一定会受不了。这时候,便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了。你去抚爱她,体贴她,填补她感情上的空白,准能跟她一拍即合。”

  天求不厌其烦地劝说着。末了,又亲呢地拍拍宋桂生的脸说:

  “凭这张小白脸,只要你稍稍拿出点儿《西厢记》里张生那股子风流来,这事儿,准行!”



  林妈摆好碗筷,过来招呼子玄和天姿说:

  “大少爷说他不饿,不想吃。二少爷,天姿小姐,你们就先来吃吧。饭菜都快凉了。”

  子玄与天姿默默无言地向餐桌走去。

  林妈还在嘴叨:“老天爷真瞎掉眼睛!大少爷这么个好人,偏偏命苦。凡姝小姐原先多水灵的,听说她烧坏了脸,我真心疼!”

  子玄说:“林妈,你该回去了,天都黑了。”

  “不急。我去炖点儿粥,过个把钟头,等熬好后,你们端上去让大少爷吃一点,人是铁,饭是钢啊!”

  这时,客厅的门铃响了。

  子玄刚要站起身,林妈说:“二少爷,你吃饭,我去开吧。”

  门一打开,林妈吓一跳。

  一个黑簇簇的人堵在门口。仔细一看,这是个女客。她身披黑斗篷,头戴黑帽子,帽子上垂下长长的黑色面纱。

  林妈从未见过这种奇怪打扮的人,不禁问道:”请问,你找谁?”

  那人不答话,往里跨了一步。客厅的灯光正照在她头上,她突然把面纱一撩,说;  “怎么,不认得我啦?”

  林妈“哇”地一声大叫,一边急急往客厅里逃,一边喘不过气来地叫唤着:

  “鬼!有鬼!妈呀,吓死我了……”

  子玄与天姿都撂下碗筷疾奔过来。子玄一把拉住林妈,低声喝道:

  “别乱说!哪有什么鬼,这是凡姝。”

  凡姝发出一阵“咯咯”的狂笑。

  天姿已跑到门边,把凡姝让进客厅。

  林妈抖抖地躲进厨房,再也不敢出来。

  客厅里,子玄问凡姝:

  “吃饭了吗?在这里一块儿吃吧。”

  凡姝没回答,自己脱下斗篷,环顾一下客厅,问:

  “子安呢?我打电话去他们公司,公司说他已回家了。”

  “哥哥在楼上自己房里。”子玄说。

  凡姝冷冷一笑:“哼,他可真难找。整整一周没见到他的影子。我还以为他失踪了呢。”

  “他最近是很忙,”子玄忙解释,“去杭州好几个月,这里积下不少工作,都得在年底前赶出来。”

  “得了,不用你帮他辩解。”凡姝说着就往楼梯走去。

  “你等等,凡姝……”见凡姝要上楼,子玄脱口阻止。他知道哥哥的脾气,最讨厌别人去他房里打扰他工作。

  凡姝在楼梯口站住了,冷冷地说:

  “怎么,连我都不能去你哥哥的房间?”

  她说着就咯咯地跑上楼去了。

  子玄和夭姿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留声机里正放着圣桑的《天鹅》,整个房间都笼罩在宁静优美的乐曲声中。

  子安的书桌上摊放着几张图纸。他仰靠在书桌前的扶手椅里,闭着眼睛,在幻想中追随那只被音乐家塑造得美如天使般的天鹅。

  房门“砰”地一声被不礼貌地撞开。

  很少有人敢这样进他的房间,子安不觉皱了皱眉头,转身向门口看去。

  “凡姝!”他惊叫一声,站起身来。

  戴着帽子、罩着面纱的凡姝已走进门来,声音严厉地说;

  “你以为躲在这个小天地里,就能避开我了?我在家天天苦等着你,你倒好,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听音乐。”

  “凡姝,你听我说……。”

  子安迎到门边,但不等他把话说完,凡姝已关掉唱机,拿起唱片,看了一眼说:

  “啊,小提琴曲!对了,是你最喜欢的,你还曾经邀请……”

  说到这儿,她突然咽下了已滑到口边的话。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唱片光滑的表面,突然,就好像气愤已极似的全身颤抖着,咬牙切齿地说:

  “我让你们听,让你……听……”

  她把唱片高举过头顶猛地扔到地上,随即,那穿着高跟鞋的脚就狠狠地在唱片上踩着、跺着。

  那张辛子安心爱的唱片立刻变成了一堆碎片。

  辛子安又惊又气。他简直不明白,当初那么温柔可爱的楚楚,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她不是明明记得自己曾那么热诚地邀请她来听唱片的事吗?他情不自禁地轻唤一声:

  “楚楚,你……”

  “别叫我楚楚,跟你说,叫我凡姝,凡姝!”凡姝恶狠狠地打断子安。

  子安直愣愣地站住了,面对着这个不但容貌变了,而且心性也完全变了的楚楚。

  凡姝已走到他的书桌前,怀着那股远远未发泄完的怨气,拿起他的图纸就狠命地撕,嘴里还在尖利地叫道:

  “这就是你的工作,你宁愿要这一张张废纸,而把我撇在一边!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甘心被人冷落的人!”

  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凡妹一连撕了两张厚厚的图纸,还“啪”地折断了一支画图铅笔。

  一股怒气早已直冲辛子安的脑门,他实在忍无可忍,几步跨到书桌前,一把抓住凡妹的手,厉声说:

  “你干什么?你怎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的工作!你有什么权利!”

  两个人隔着面纱就那么气愤地对视着,僵持着。凡姝淋淋地吐着气,那气透过面纱变成一种嘶声,子安觉得这像是由一条毒蛇吐出来似的,只感到脊背发凉。

  终于,辛子安放开了凡姝的手,颓然地倒在椅子里。半晌,才痛苦地说:

  “凡姝,你这是何苦来。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的脸烧伤了,但是你的心并未烧伤,不应变成这个样子。你一点儿不像以前,不像我的楚楚,这是最使我难受的。”

  子安说不下去了,他慢慢走到窗户旁边,揭开罩在画幅上的床单。

  他凝视着画上那个梦幻天使,既像是对凡姝,又像是对自己,哺哺地诉说着:

  “看看她吧,想想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我们都不会忘记……”

  从黑色的面纱里发出一阵狂浪恣纵的笑声,简直就像空谷里的狼嚎。

  “原来你还留着它,你还想在我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告诉你,你的楚楚已经死了,化成灰了!”凡姝的声音从齿缝中泄出,暗哑而难听。

  背对着她的辛子安,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凡姝已随手操起桌上的那把裁纸刀。她走到画幅跟前,仿佛要仔细欣赏的样子,辛子安稍稍朝旁边让了让。

  谁知道,凡姝竟猛然抡起刀子,对准梦幻天使的眼睛狠狠地扎了下去,并且随手用力一划,把画布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一刀犹如扎在于安的心上。他心口一阵绞痛,痛得他不自禁地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然而凡姝意犹未尽。“真好听,这声音真好听!”她狂喜地叫道,显然非常喜欢刀子捅破画布的响声,紧接着就向天使那姣美的脸庞上扎去第二刀,第三刀……

  子安奋力挺起腰,冲上去伸手夺她手中的刀,他怎能容忍这种暴虐的行为!

  刀刃从他右手心里划过,鲜血马上滴落下来。但子安紧紧抓住不肯松手,一用劲,终于把刀夺了过来。

  凡姝被这股劲儿一带,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长长的衣裙绊倒了一只椅子,发出“咪哨”一声响。

  “好啊,辛子安,你干脆拿这把刀杀了我吧,杀了我,大家自由!”凡姝索性坐在地上,拍手拍脚地哭喊着。

  子玄和天姿在客厅里早就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凡姝吵闹声。但他们不便上去干涉,只能干坐着担忧和叹气。

  这时听得子安房里乒乒乓乓好像是什么翻倒了,又听凡姝哭叫着说什么“杀了我”之类的话,吓得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忙往楼上跑去。

  子安房间的零乱使他们愣住了。踩烂的唱片,破碎的图纸,躺倒的椅子,凡蛛还坐在地上嚎哭,而子安则右手握着裁纸刀,手上还在往下滴血。

  子玄忙冲进洗澡间,拿出药水、纱布,要为哥哥包扎。这里天姿硬把凡姝从地上抱起来,把她按坐在沙发里。

  子玄拿下子安手中的裁纸刀,给他擦着手上的血迹。天姿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走过来帮忙。

  “哥,你拿着刀子干什么?”子玄低声问。

  子安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悲痛地指了指窗户旁那幅油画。

  子玄和天姿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天姿惊呼;

  “啊、这画,怎么搞的?”

  子玄也疑问地看着子安。

  子安半晌才硬憋出个字:“问她吧!”

  子玄回过头去看凡姝,她已止住了哭,挺直板硬地坐在沙发上,竟还昂起了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你太过分了,凡姝,竟忍心把这幅画毁掉!”

  子玄看着被刀子划得七零八落的那个可怜的天使,想起自己作这幅画所耗费为心血,特别是回忆起当时自己对画中人的深深爱慕之情,他气得嗓音都变嘶哑了。

  凡姝满不在乎地一笑:“哈,你管得着吗?这画,画的是我,又放在子安的屋里,我想拿它怎么样,就怎么样。”

  正在给子安缠绷带的天姿实在听不下去了:

  “凡姝,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我看你今天简直在发疯!”

  “发疯?”凡殊恶毒地冷笑一声,又把矛头指向了天姿,“我虽然发疯,脑子却清醒得很。我看得明明白白,你一直暗恋辛子安,现在你以为机会来了。瞧你对他这亲热劲儿!可惜他从来不爱你,你再巴结他也是枉费心机Z”

  “你……”天姿这个刚强的姑娘,也忍不住气得眼眶含泪。她扭身就要走出房间。

  子玄一把拉住了她:

  “别走,天姿。”

  然后,他就那样拉着天姿的手臂,走到凡姝跟前:

  “听着,凡姝,你遭到很大不幸,我们都真心同情你、体谅你。可是,这不等于你就可以把别人的宽容、忍让当作软弱可欺。你如果不懂得尊重别人,别人也不会尊重你。现在,”他把天姿往前推了一步,严肃地说.“你为刚才说的话向天姿道歉!”

  “道歉?什么叫道歉?”凡姝惊奇地反问,然后不屑地说,“我沈凡姝从不向任何人道歉,何况是向天姿这种……。”

  子安一直站在桌旁,紧咬着牙关,脸颊的肌肉不时抽动着。这时,他一步跨到凡姝身边,打断她的话,嗓声粗嘎地说:

  “凡姝,你可以回去了。我给你叫辆出租车。”

  “今天我不回去了,”凡姝反而朝沙发上一靠,蛮横地说,“除非,你答应以后天天陪着我。”

  “岂有此理!”子玄愤满地叫起来,“哥哥的工作都不干了?”

  “成天画什么图纸,不就是为了那点儿工钱吗?放心,只要我一句话,别说付这点工钱,就是把整个建筑公司买下来,爸爸也不会说个不字。”凡姝得意地说。

  子安懒得再和她多说一句,拿起床头的电话机,拨通了沈效辕家。他请沈效辕让司机老赵马上来接凡姝回家。

  老赵很快就到了。死拉活拽,好说歹说,总算把凡姝劝到车上,接她回家去了。

  子安带着悲悼的神情站在油画前。

  子玄心疼地发现,哥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劝慰道:

  “哥,你放心,一我能把这幅画重新修补好。”

  子安伤心地摆了摆手说:“不必了。”既然作为梦幻天使模特儿的可爱的楚楚已经死去,保留着她的画像又有什么意义呢?

  子玄和天姿都离开了房间,子安仍站在画像前一动不动。他的心头涌上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寂。

  楚楚,大火使我失去了你。废墟上的重逢,原以为找回了你。可谁知却是更彻底的失去!

  楚楚,我还有希望再把你找回来吗;

  画上,被刀划破的天使,更带上了一种凄美。她默默无语地凝视着子安,眼光充满信赖。



  就好像被人用刀子从脸上、身上一下下地划过,她感到疼痛难忍。

  她想喊叫,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想挣扎,但手脚被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按住了。

  一个看不清脸面的黑衣人,用锋利的血淋淋的刀子在她脸上、身上滥施淫威。极度的疼痛从肌肤传到心脏肺腑……

  这是在上海杜美路上一座铁门紧闭的褐色楼房的三层楼一个房间内,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光线,室内显得昏暗而沉闷。

  屋角的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少女,苍白而略微有点浮肿的脸露在被子外面,一头长发披散在枕头上。

  在她床脚边的一张方凳上,一个黑黑胖胖的老婆子正坐在那儿打瞌睡,一丝口水挂下来,直滴到衣襟上。

  一条被铁链子拴住的小狗,系在另一边床脚下。它虽然也在合眼而睡,但那白茸茸的肢体却在不安分地扭动着。

  少女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发出轻轻的呻吟。她的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头发里,颈项里,也都是汗。她的一只手突然从被子里伸出来,向空中抓去,嘴里还哺哺地说着什么。

  她恐惧地在心里呼唤:上帝啊,帮帮我,让我马上死去吧。我受不了这样缓缓的肢解。

  蓦然间,仿佛有一双巨手把她轻轻托起。那个捏着刀子的黑衣人,那些男护士被甩在下面,无可奈何。而她,则开始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飘浮起来。

  她知道,这是上帝听到了她的呼唤,上帝的巨手拯救了她,她将很快脱离这罪恶的人间,回到上帝的身旁……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悲伦的呼唤:

  “楚楚,你在哪里……”

  这声音那么遥远,却那么清晰,仿佛一直响到她的心里去了。呵,这是她最熟悉、最亲爱的声音!

  她拼命睁大眼睛,想看看那个呼唤她的人。可是四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那个声音却仍然那么清晰地遥遥传来:

  “楚楚,我的楚楚,你不要走。我到处在找你,楚楚,我还能找到你吗……”

  悲哀中蕴含着恳求的呼声,使她心乱如麻,使她的脏腑比刚才被刀切割时还要疼痛。她实在不忍弃他而去.为了他,她甘愿忍受人世间一切煎熬。

  于是,她送着身体飞升的方向,狠命一个挣扎,她的身子竟从那双托举着自己的巨手中翻滚出来。

  啊,她立刻感到,自己像一块失去控制的石头,从高高的云端直掉下来,飞快地降落。她感到心脏发空,恐怖极了,不禁紧紧闭起了眼睛。刹时间,她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她庆幸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她急急地去寻找那个呼唤她的人,但是哪里有他的影子,周围是一片漆黑……

  她悠悠地醒来了,吃力地睁开眼睛。她知道,刚才又做了一个梦。这些天来,她已经无数次地做过这种恐怖而绝望的梦。动了动身子,感到一阵冷意,她的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是的,她就是楚楚。那个单纯可爱,因为坠入情网而变得更加美丽动人的姑娘。

  她已经在杜美路这幢褐色小楼里被囚禁了好几个月。自打幻庐失火那一夜,她就失去了自由,就与世隔绝了。

  她看了看在她床脚边打吨的老婆子,这就是她在沈宅楼梯上见到过的那个哑婆,虽不会说话,可并不聋,人也很机警,连睡觉也半张着眼睛。刚关到这儿时,她看到哑婆夜里半睁着眼睛睡觉,曾是那么害怕,而现在却已习惯了。

  她又俯身看看小古怪,它的一条腿被沉重的铁链锁住,嘴上套着皮罩子。那双眼睛睁开了,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它的女主人。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知道那是穿着白护士服的男人在她门外监视着。

  一切都是老样子!多少个日日夜夜,从夏到秋,从秋到冬,楚楚在这间酷似牢房的病室中被囚禁着。她吵闹过,也哀求过,她用头撞过大门,也不吃不喝地绝食过,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楚楚呆呆坐在床上,闷闷地回想梦中的情景。那在梦中呼唤着她的声音,是那么地真切,仿佛现在还在耳边回响。

   突然,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喷,亲爱的人,我要见到你,我要回到你身边去!

  她穿着睡衣光着脚几步冲到门边,路起脚尖,双手拼命拍打厚厚的门板,进足全身力气,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开门,我要出去……”

  哑婆急忙跑过来,从背后搂住她的腰,想把她从门边拖开。

  楚楚死死抓住门把手不放,口里发疯般地狂叫:

  “不,不,我要出去,开门!快开门!”

  门锁哗啦啦一响,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高大的男护士,脸上狞笑着,手里握着一根粗大的针管。

  一看到这根针管,楚楚立刻就泄了气。她马上离开门边,往墙角退缩,一面怯怯地低儒:

  “不,不要,我不要打针……”

  那男护士收敛了险恶的柠笑,铁板着脸,凶声恶气地说:

  “你还吵着要出去吗?”

  “不,我不……我不要出去了。”楚楚眼含着泪,双腿颤抖着.紧着往墙角躲。

  哑婆上前一步,把楚楚遮在她那矮胖的身体后面,对着那个男护士,脸上毫无表情地往门外一指。

  男护士明白,那意思是他可以出去了。

  “中午的药,给她吃了没有?”男护土看着哑婆,厌恶地皱眉问。

  哑婆把眼睛闭了一下,表示已经吃过。

  男护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纸包,往桌上一扔,说:

  “晚上给她再加一倍的药量。”

  他又瞪着楚楚说:

  “再闹,以后每天给你打一针。”

  男护士出门去了,铁锁哗啦啦一响,一切归于寂静。

  哑婆仍是毫无表情地把楚楚拉到床边坐下。

  从刚才楚楚开始闹着要出去,直到男护士出门,一直在躁动不安的小古怪,这时拖着沉重的铁链,艰难地挪了几步,蹭在楚楚脚边。

  楚楚抱起小古怪,把它紧贴在自己胸前。看着这既无法叫,又无法跑动的可怜的小家伙,想想自己眼前的处境,楚楚不禁痛哭失声。

  哑婆看楚楚渐渐安静下来,便拿起桌上的小纸包,到里面的卫生间去了。

  楚楚感激地看着她的背影,知道地是去把刚才那包药处理掉。

  楚楚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是从沈效辕口里,她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什么精神病疗养院。但时间一长,楚楚对这点越来越怀疑。从窗口望出去,园子里从不见人影,整幢楼里寂静无声。难道这疗养院只有自己一个“病人”和看管着自己的护士?见鬼,凭什么让我住在这种地方!凭什么说我有精神病!舅舅为什么要胡说八道呢?

  自从幻庐失火,楚楚晕倒后,待她醒来,已经是在这间房里了。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就是哑婆。

  望着这陌生的环境,她一迭连声地问:这是什么地方?火救灭了吗了但哑婆毫无反应。她这才想起,这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她想出去,但门锁得死死的。她拚命敲打,也不见有人来。她观察一下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伤,只是左手缠着绷带,但也不觉得疼。小古怪也好好的,呆在自己脚边。她只好耐心地等到天明。

  沈效辕终于来了。她拉着他的手,急得流着泪问:

  “幻庐怎么样?没被烧毁吧?火什么时候救灭的?我怎么到了这里?”

  奇怪的是,沈效辕竟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她说:

  “你说什么?什么幻庐?什么失火?楚楚,你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

  楚楚!他怎么叫我楚楚?他不是坚持无论在人就人后都叫我凡姝的吗了楚楚不解地问:

  “爸爸你……”

  “什么,你叫我爸爸?我可不是你的爸爸。是你的舅舅!楚楚,你连人都认不清了,看来你得好好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哩!”

  楚楚真被弄糊涂了,是沈效辕病了,还是他反悔认自己当女儿这件事了?楚楚倒巴不得恢复自己的真实身分和与沈效辕的舅甥关系呢。眼下,她也顾不得管这些了,急忙问:

  “这是什么地方?”

  “精神病疗养院。”沈效辕托托金丝边眼镜沉重的镜片,幽幽地说。

  “精神病疗养院?舅舅,我没有病,让我出去。子安还约好中午来接我,去参加了西平家的聚会呢。”

  “子安,谁是子安?”沈效辕表情茫然地问。

  “舅舅,你怎么啦?辛子安,我的未婚夫。你亲口答应我们订婚的。你看,我的订婚戒指还在呢。”

  楚楚边说边匆匆解开左手的绷带,她要用那枚订婚戒指来向他证明一切。

  绷带除尽,她呆了。哪有什么戒指?左手中指上除了一道深深的血印外,什么都没有。

  “戒指!我的戒指!谁把我的订婚戒指抢走了?还给我!快还给我……”

  楚楚悲痛而激动地高喊起来。这是她的子安亲手给她戴上的。她说过,要一辈子戴着它。可现在却被人硬是夺走了,甚至不惜划破了她的手指。

   “楚楚,不要胡思乱想。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订婚戒指,也没有什么叫辛子安的人。你安静一点。”

  “不,你骗人。你不记得啦,是你亲自为我们订婚登的启事,你……”

  “楚楚,越说越没边儿了。你的脑子真出了问题,这全是你胡想出来的呀。”沈效辕耐心地但却是肯定地说。

  楚楚真是着急了,她拉住沈效辕的手,哭着说:

  “舅舅,你为什么要骗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舅舅,求求你,告诉我实话。”

  沈效辕叹了口气,对楚楚说:

  “唉,你的神经完全错乱了。别着急,多打几针,吃点药,就会好的。”

  他按了一下墙上的铃。

  马上走进来一名男护士,手里拿着粗粗的针管。

  “快给小姐打一针,她疯得太厉害了。”沈效辕吩咐道。

  楚楚又急又气,大声叫道:

  “我根本没病,不需要打针,你快出去!”

  沈效辕一副悲天们人的样子,对那个男护士说:

  “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你快给她打针吧。哑婆,也别忘了按时给她吃药。”

  说完,他再不看楚楚一眼,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舅舅,舅舅,你别走!这到底是怎么啦?舅舅,让我出去……”

  楚楚哭喊着,想追上去,但被哑婆一把抱住。哑婆力气是那么大,她根本无法动弹。而那个男护士,也早已动作熟练地撩起她的衣袖,一针打了下去。

  很快地,一种茫茫然、昏昏然的感觉袭来。楚楚头重脚轻,跌倒在床上,再也哭叫不出来了。

  从此,她便享受着一个真正精神病人的全部待遇,不让她迈出房门一步,只要她一吵闹,马上就有男护士进来给她打针。哑婆每天逼着她服三次药。两周以后,她再也不闹了。地变得眼光呆滞,闷声不响,走路瞒湖摇晃,有时还会不自禁地嗤嗤俊笑。

  有一天,在卫生间,她无意中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里看了一眼。一张痴呆虚胖的脸!

  她心中墓地一凛,头脑倏然间变得异常清醒:这是谁?难道这就是我,这就是楚楚?他们竟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悲愤欲绝,一巴掌狠狠砸在镜子上。镜片碎裂,她的手上鲜血淋漓。

  哑婆闻声走了进来。一向对哑婆抱有敌意的楚楚,这时像个孤独无依的孩子,实在找不到一个保护者,竟一下扑倒在哑婆怀里,凄凉地抽泣起来。

  哑婆没有一点亲热的表示,默默地把她扶到床上躺下,又默默地收拾起破碎的镜片。

  但就从这一天起,哑婆不再逼楚楚吃药。她每天照样从男护士手中接过放药片的小纸袋,男护士查问楚楚是否服药时,她也照样地眨眨眼,表示已服过了。但实际上,她接过药来,一转身就把它们扔到卫生间马桶里,放水冲掉了。她只保留了一个药纸袋,当楚楚有时又闹着要出去时,她就拿着纸袋示威性地摇晃一下,提醒楚楚,如再闹,就不得已要追她继续服药了。

  楚楚和哑婆之间,开始建立起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虽还谈不上是爱,但却至少可以说是一种基于同情和了解而产生的无言默契。

  回想起来,其实她刚被关到这儿时,在小古怪的问题上哑婆就帮过她一次。

  也不知小古怪是怎么从幻庐一直跟着她到这儿的,也许楚楚永远也不可能解开这个谜。那一次,男护士硬要给楚楚打针,小古怪曾猛地扑上去,要咬那个男护士。男护士一惊,针管差点儿掉到地上。他索性把针管往桌上一放,一把抓过小古怪就要往窗外扔。这时楚楚尖叫一声:

  “谁敢动小古怪,我马上撞死在门上!”

  男护士犹豫了。哑婆不知从哪儿找出一根绳子,从男护士手中接过小古怪,就把它系在床脚上。第二天绳子就换成了沉重的铁链,还给小古怪的嘴套上了皮罩。当时楚楚真恨哑婆剥夺了小古怪的自由,后来想想,这总算把小古怪给留下来了。

  楚楚从来就不相信自己有什么精神病。在她停药停针渐渐恢复理智和思考能力以后,她反反复复前前后后地想过,认定所有这一切都是沈效辕设下的圈套。但使她万分痛苦的是,她日思夜想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道自己的存在对什么人是一种威胁?

  难道是因为舅舅要拆散自己和辛子安?但为什么当初满口赞成,现在又来搞这一套呢?实在想不透这其中的原因。

  楚楚毕竟聪颖过人,她想,既然处于如此境地,只有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找出路了。她暗暗地盘算着,如何对付沈效辕。

  她摸索着沈效辕前来的规律。他来得很少,自从她知道哭闹无用之后,每当沈效辕来时,她就用被子蒙住头不理睬他。沈效辕也不惊扰她,几分钟就走了。

  自从上次来过后,算起来,沈效辕好长时间没露面了。楚楚估计就在这几天内,他也许会来。便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对着那残留一半的镜片,做着必要的练习。

  这一天,沈效辕终于来了。

  他惊奇地发现,今天楚楚并未像往常那样蒙头大睡,而是坐在床边,晃荡着两条腿,对他傻乎乎地痴笑。

  “楚楚,好点儿了吗?”沈效辕关切地问。

  一连问了几声,楚楚才似乎认出他来。口齿不清地说道:

  “啊,舅舅,你来看我,瞧,我的病全好了。”

  “哦?全好了?”沈效辕将信将疑地问,“那么,我问你,你的订婚戒指呀,又是什么幻庐呀,究竟有没有呢?”

  “什么戒指,什么……。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楚楚翻着白眼,好像很用劲地搜寻记忆,终于还是摇摇头,“不知道,不记得了……”

  “上次你不还哭着闹着要找回订婚戒指吗?你再想想!”沈效辕又叮她一句。

  楚楚木然地摇摇头,嘻嘻一笑:

  “没有没有,没有戒指,什么都没有……”

  沈效辕的目光透过镜片,严厉而仔细地审视着楚楚:

  “看来,经过这段时间治疗,你的病真是大有好转。”

  “舅舅,我要回家。”楚楚撒娇似地扭动着肩膀说。

  “回家?你回什么家?苏州乡下你父母都死了,早就没家了。上海哪儿有你的家?”沈效辕阴恻恻地反问。

  楚楚心中一阵发冷发怵。她真想跳起来骂一通这个没人性的舅舅。但她克制住了自己,为了能够出去,她强迫自己用傻笑掩饰着真实的情感。

  她夭真到近乎无知地摇着沈效辕的手说:

  “舅舅的家,晤——,就是我的家么。我要回家。我要去上学。我要吃好吃的菜。这里的菜真难吃。”

  沈效辕的眼珠狡黠地一转:“楚楚,你想出去,不是为了去找辛子安吧?”

  听沈效辕提到辛子安,楚楚心潮腾涌,情难自己。她怕沈效辕从她眼睛中看出真情,忙低下头,故意咬着大舌头,含含糊糊地说:

  “你说什么?我不要找人,我要出去,不找人。”

  “辛子安呢?辛子安也不找吗?”

  每提到一次这个名字,就像用刀捅一次她的心脏。但是楚楚咬紧牙关,仰起头,用死鱼一样无神的眼睛看着沈效辕:

  “我不认识这个辛、辛子安,我不找他,我要回家吃饭,好吃的菜。什么辛子安?”

  沈效辕用手扳住楚楚的头,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

  突然楚楚用肮脏手背擦一擦沈效辕的嘴,嘻笑着说:

  “舅舅,你的气喷在我脸上,真臭!嘻嘻。”

  沈效辕松了手,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出门去。

  门重又锁上了。沈效辕在门外招呼一声司机老赵,两人的脚步声远去,渐渐听不到了。

  楚楚从床上跳下来,抱起小古怪,轻柔地抚摸着它颈项里挂着的那颗钮扣,闭上眼默默地说:

  “子安,我每时每刻都实实在在地能感受到你。你就活在我的血管里,我的生命中,你绝不是个梦中的幻影。”

  一颗眼泪慢慢地渗出来,就要流下眼角。她缓缓地睁开眼,正好瞥见哑婆斜瞄着她。

  楚楚一惊,不觉一把捏住那颗扣子。多少次她想把这颗扣子解下来放在自己身边,但她怕这样做会被哑婆搜走。哑婆搜走了她的一切,连小小的发夹也不许她留下,不知是怕她自杀,还是仅仅因为沈效辕的指令。她只好让这颗扣子仍留在小古怪的颈上,但又无时不担心着别人会因为发现这颗钮扣对她的意义,而强行夺去。

  现在这颗扣子成了她最珍贵的东西,是她确实拥有过子安的唯一证据。尽管她现在只有靠一丝一缕的回忆在编织虚无飘渺的眷恋的情网,但辛子安永远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真实的男人。



   天求又接到三楼召见他的通知。

   毫不夸张地说,他觉得这次召见有点儿像赴刑场。上楼时,他双腿直打颤,简直觉得世界末日将要来临。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总会到的,所以早已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因为没能说服辛子安而被西村辞退的话,他该如何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但当真的站在西村办公室门口时,他却实在没有勇气推门进去面对这个日本人。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茶房提着空托盘走出来。一见沈天求在门外,忙恭敬而讨好地说:

  “沈先生,社长先生正等您入内,快请进。”

  不能再延宕了。沈天求硬硬头皮走进房里。

  西村今天没有坐在他那张大写字桌后面,而是在宽敞的办公室中央另设了一个小圆桌,上面放着擦得拥亮的咖啡壶和好几碟子小吃、点心。西村和市川坐在小圆桌后的椅子上,另有一张空椅子,看来是请天求坐的。

  果然;天求一进门,西村就招呼他坐到桌边来。而市川也一反常态,客气地给他面前的空杯子里斟上了咖啡。

  “沈先生,上次请你为我们说服辛子安同本社全权代表交个朋友时,我就发现,你是个爽快人,和我们真心合作,”西村的开场白把天求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他马上话锋一转,“这次事情很急,所以我今天也就来个开门见山吧。”

  一定是三木弘马上就要到上海了。很可能今天西村就要定下让辛子安会见三木弘的日期,这该如何是好!

  自从西村对他布置任务以来,他的顶头上司市川部主任有两次问起他,说服工作做得如何,他都以正在进行中搪塞过去。今天西村亲自把他叫来,看来只好如实禀告了。

  他刚想伸手去端咖啡杯,听了西村的话,手竞不听话地抖个不停,只好快快地缩回来。

  “请,喝咖啡,热的。”市川伸手做出敦请的架势。

  天求极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手,端起杯子,小口喝了一点。说实在的,这咖啡究竟是苦是甜,他都感觉不出来。

  西村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三木弘君因有签事,决定从满洲直接回国,上海之行取消了。所以,与辛子安的会面,也就不可能了。沈先生可不必再为此事操心。”

  就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忽然听到大赦令,天求一下子轻松了。虽然细一捉摸,西村最后那句“可不必再为此事操心”表明他其实很清楚,沈天求并未能说动辛子安,因而一直在为此事操着心呢。

  “不过,沈先生,这一下我们的任务更艰难了。”西村说着拍拍天求的肩膀。

  我们?是指我沈天求和您西村社长吗?我们可以就这么平起乎坐吗?天求不免有点受宠若惊,顿时头脑一热,连人都有点飘飘然起来。

  但他马上冷静下来,任务更艰难了,这又是指的什么?

  “社长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沈某能尽微薄之力。”管他呢,先表个态再说,且听他的下文吧。

  “好,沈君大大的够朋友!”市川翘起拇指,又忙招呼天求吃点心。

   西村这才向天求挑明,原来三木会社在日本经营着很大的建筑业,三木董事长从各种报道中注意到了辛子安,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很想把他弄到日本。然而,对辛子安又不能来硬的,因为到了日本后,还要他心甘情愿为三木效力。偏偏董事长又要求这件事尽快办成。

   “本来,这对辛子安是件大好事,日本样样都比中国强得多。但是,辛子安以前没有和我们三木会社打过交道,谈不上什么交情。而且,据说他颇有点倔脾气。我担心他未必能理解董事长的一番好意。”西村缓缓地说,一面留心观察沈天求的神色。

  沈天求心中羡慕死了辛子安。这样的好事,怎么就轮不到自己头上!真便宜了辛子安这小子!

  再一想,辛子安这一走对自己似乎也有好处,至少宋桂生与凡姝的婚事去掉一层障碍,有了更大把握。

  他立即表示出极大的热诚:“社长先生,三木董事长这么看重辛子安,这是他辛子安的荣幸。我们一定要想办法促成此事。”

  西村又一次拍拍天求的肩膀,点头表示赞赏。然后,他沉吟着问:

  “辛子安和你堂妹的婚礼,准备什么时候举行?”

  “这婚事我看有点麻烦。”沈天求思考了一下,慢慢地说,“我堂妹被火烧伤,毁了容。辛子安现在似乎对这件婚事并不情愿。只是,沈凡姝缠着他不放。”

  “哦?”西村的三角眼在镜片后面精光一闪。

  “这个的好!好消息!”市川毫不掩饰他的欣喜,高声说道。

  “市川君,”西村装模作样地制止道,“不能这样说么。”

  “是,是。”市川赶紧恭顺地答应。

  西村转向天求,一脸同情地说:“唉,你伯父运气真不好。六、七年前,他在广州时,岳文家就发生过一起大火灾。这次,自己新盖的小楼又被烧,还因此累及了女儿。”

  沈天求不禁想,东洋人真厉害。为了一个辛子安,竟把伯父家的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连多年前伯父在岳丈家遇火灾的事儿都知道。这事儿连我都没听说过呢。

  蓦地,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从他脑中穿过:为什么这么多年,伯父竟从未提起过广州的那次火灾?六、七年前伯父母是带着凡姝去广州的,但回来时就只有老两口,说是凡姝身体不好,留在广州养病。直到今年春天凡殊才回来,回来不久,又是一场大火。灾后,先是说凡姝被烧死,但几个月后却又出现了。火灾前后两个凡姝不但面容,而且连性情都判若两人。自己也曾怀疑这,从广州回来的凡姝是假冒的,试探了几次,没抓到什么把柄,但也无法消除狐疑。现在这被烧坏了面容的凡姝是不是真的,也大可怀疑。看来,这里面难保无鬼!

  沈天求好像悟出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他觉得自己的脑子是从未有过的活跃、机敏,却又比任何时候都糊涂。许多事情纠缠绞结,闪烁隐约,仿佛处处有问题,处处有解开死结的线索,可又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他顾自紧张地思索着,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西村连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哦,沈先生,你在想什么?是否有什么好主意,对付辛子安的?”市川在旁急不可耐地发问。

  西村则靠在椅背上,透过镜片炯炯地盯视着他。

  一个计谋突然在天求的脑中形成。这可以说是个一箭双雕之计。他既可借助日本人的力量来摸清沈效辕、沈凡婉的底,又能帮着西村完成董事长要辛子安去日本的使命。

  他不急着回答,又在脑中细细盘算了一阵,才说:

  “我们不妨从辛子安与我堂妹的关系上打开缺口。如果辛子安果真无意于缔结婚姻,那么,他也许不会反对东渡日本。至少这可以帮他做个暂时的逃避……”

  西村、市川听着,很感兴趣地点点头。

  “我想,我们可以从我伯父最信任的司机老赵那里下手。”

  “他的司机?”市川问。

  “是的,这个老赵是唯一的一个跟了我伯父几十年没被辞退的老家人。伯父家的事,他都清楚……”


第9章
 
  花了整整两个下午,子安终于觅到一条全身毛色雪白的小狗。不过,至多只能说它与小古怪的外表有点儿相像,却绝无小古怪那种灵气。

  辛子安由衷地相信:就像世上再没有一个女孩子会真正酷似失火前的楚楚,世上恐怕也不会有一条小狗像小古怪那样精灵可爱。能找到这条浑身雪白的小狗,他也就很满足了。

  卖主给他一个有盖的小竹篮。把小狗放进去,盖好盖子,子安就提着篮子直奔福开森路沈效辕家。

  自从楚楚烧伤,而且只准子安叫她凡姝之后,他们两人的每次见面,都使子安很不愉快。

  剩下独自一人时,子安曾翻来复去,思前想后,末了,总是责备自己对凡姝不够体谅,并决心这一次见面时无论如何要更忍让些。

  那次,凡姝在他那儿划破油画《梦幻天使》,尖刻讽刺夭姿,撕坏子安的设计图纸,使子玄异常生气,说从未见过如此蛮横霸道、不可理喻的人。他认为,哥哥应该重新考虑与凡姝的关系。

  但子安却沉郁地说:“她也是心里苦。不要说对别人,就连自己的过去,她都因为妒忌而不能容忍。”

  辛子安说这话时,是想起了凡姝踩碎唱片时的吼声“让你们听这个“你们”不就包括着失火前的她本人吗?划破画像,也许便是出于这种心理。

  “这种病态,已近乎疯狂。哥哥,这会把你的今后毁掉。”子玄真心地为子安担忧。

  子安沉默了。

  但是,凡姝手上毕竟戴着他亲自赠予的订婚戒指。而且,偏偏她又毁了容。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中止婚约,或者哪怕仅仅是冷落了她,道义上怎么说得过去呢?道理上又怎么说得清楚!

  子安希望凡姝能逐渐摆脱心灵上的阴影和重负。外貌的变化既已成为不能更改的事实,如果凡姝能恢复以前的性情,子安相信自己,也仍能像向她求婚时那样爱她。

  他当然不可能天夭陪着她,于是他想给她找个伴,就像原先小古怪那样形影不离地伴着她。也许,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她的孤单寂寞之感。

  子安提着放小狗的竹篮来到沈家。华婶说,小姐在二楼她自己的房里,请他直接上楼去。

  起居室的门开着,但一眼看去并不见人影。子安正在蹰躇,只听里间传出凡姝的声音:

  “子安,快进来。”

  子安走进去,推开起居室连着卧室的门,只见凡姝穿着白绸睡衣,戴着长到肘部的白纱手套,正斜卧在床上呢。

  她今天没披面纱,长长的假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架着副大墨镜,再加上那个又宽又大的白口罩,几乎把烧伤的痕迹遮住了十分之八。乍一看虽然令人有不见庐山真面目之感,也颇能引人遥想,以为这是一个调皮而俊俏的女孩子。

  子安打量着凡姝,有点犹豫地在门边站住了,他还从未进过未婚妻的卧室。

  但凡姝已从床上坐起,她张开双臂,热切地呼唤:“子安……”

  子安轻轻放下竹篮,走到宋边。凡姝一伸手,拉着他在床沿坐下,然后就扑到他的怀里:

  “子安,我真想你……那天,在你家里,都在我不对。你要原谅我。“

  子安心中一阵宽慰。瞧,她清醒的时候,还是通情达理的呵。她能主动认错,请求原谅,表明她还没有丧失反省的能力。这是个好开端。但愿一切从今天开始,他仍,再加上他今天带来的那条酷似小古怪的小狗,能帮助几姊回复到以前那样平静而柔美的心境,让他们和小古怪在一起时的偷快时光再现。

  他轻轻拍着凡姝的背,温和地说:

  “没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不仅我原谅你,子玄、天姿不会再生你的气。”

  “子安,哦,子安,你真好……”

  凡姝更紧地偎在他的胸前。透过那件薄薄的羊毛衫,她真切地感到了子安那健壮坚实的胸肌。她的额头倚在子安下巴上,隔着口罩,仍能闻到一股男人的气息混杂着刮脸香皂的味道。

  一团欲火忽地在凡妹体内腾腾升起。她觉得浑身燥热。猛地,她扯下白手套,用手抚摸着子安的脸。然后把子安的衬衫从腰际社出,双手伸进去,充满激情地摩拿着他光滑的脊背。

  肌肤的接触使凡姝的欲火燃烧得愈来愈旺。她头脑发烫,浑身颤抖。忽然,她用那长得长短参差的指甲狠狠地掐着子安背部的皮肤,一边呻吟着渴求:

  “子安,抱紧我,快吻我……”

  当子安的皮肤被凡妹那长满红疤、粗糙不平的双手刚刚触摸到的时候,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随即一股凉意沿脊柱直爬上去,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如果不是理智的控制,他真想把凡姝从怀中推开。

  凡姝的指甲掐得他脊背生疼。他感到似乎有凉凉的东西在背上往下流,不知是被掐出了血,还是由冷汗汇成。

  一种被羞辱了的感觉使辛子安痛苦得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然而,凡姝还在摇撼着他,要求他吻她。他无奈地俯下头去,用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不,不是这样!”凡妹尖声叫起来,她一把拉掉口罩:“吻我这儿,吻我的唇……”

  哪里有什么唇?子安实在不敢看凡姝那张嘴。

  “你不是说你最爱我的唇吗?你不是说过,它们会把你迷死吗?怎么,现在你连睁眼看看都不肯!”凡姝的声调又开始尖刻起来。

  子安只得睁开眼。一看到面前的那张可怕的嘴,脑中马上闪现出原先那美如花瓣的红唇。他的胃里一阵翻腾,几乎控制不住地要呕吐出来。

  他终于用力推开凡姝,站起身,离开床边,背对凡姝站到窗前,长长吁了一口气。

  “好像你曾经说过,你会永远爱我,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看来,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背后传来凡姝冰冷而生硬的话语。

  “凡姝,我需要点儿时间,让我慢慢适应你。”

  子安低声说。他实在不愿再回顾,更不想重复刚才那一幕,于是他走过去,打开竹篮,对凡姝说:

  “我今天给你带了样小礼物,你一定喜欢。”

  凡姝已把口罩和手套重新戴好,仍坐在床上。子安从篮里把小狗抱起,走近凡姝:

  “自从你告诉我,小古怪在失火那晚被烧死后,我一直想找一条跟它同样的小狗送给你。瞧,它多好玩。”子安~面把狗递给凡姝一面说,“小家伙,这就是你的女主人了,快摇摇尾巴……”

  凡姝不言不语接过小狗。小狗在她臂弯里有点惴惴不安地动着。

  凡姝穿上拖鞋,下床来,慢慢走到窗前。她推开窗户,忽地举手狠狠一抢,就把那条小狗从二楼窗户扔了出去,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狞笑。

  子安惊呆了。赶紧跑到窗口伸出头去看。凡姝却根本不往窗外看一眼,只是冷笑一声:

  “你想让它来替你尽你该尽的责任?我需要的不是狗,而是你——辛子安!”

  凡姝的行为使子安惊骇得血脉都凝固了,他顾不得同凡姝理论,也没听清她说了些什么。他从窗口已看得清清楚楚,那条可怜的小狗已脑浆进裂,直挺挺地躺在楼下的水泥地上。

  “你……”子安指着凡姝,气得嘴唇发抖。半晌,才沉痛而愤倦地说,“那也是一条生命啊!”

  华婶走进来通报,宋桂生来了。现在楼下,要见小姐。”凡姝想了想说:

  “叫他上楼来吧。”

  她在白绸睡衣外面披上一件缎子睡袍,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口罩和墨镜。

  子安趁机起身告辞。

  “不,”凡姝拉住他的衣袖,“你等着,我还有话和你说。我一会儿就把宋桂生打发走。”

  “咯咯”的皮鞋声已经传来,子安只得勉强坐下。他的心绪已被凡姝刚才的暴庚行为搞得坏透,这种时候,实在不想不见到宋桂生之流的人。

  凡姝走到外间起居室去接待宋桂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没把卧室通起居室的门关严,就让它隙开一条缝。好在起居室里的客人不会想到卧室里还有人,也不可能看到什么。

  宋桂生与凡姝的谈笑声从起居室里传来。听起来,气氛融洽而亲热。然而,现在这已激不起子安一丁点儿的醋意。

  “桂生,想吻吻我吗?”是凡姝在半开玩笑半撒娇地发问。并且,故意要让子安听见,凡姝这句话说得很清晰。

  听不清宋桂生回答了一句什么,只听得凡妹一阵“咯咯”的浪笑。不一会儿,真的传来了接吻声以及凡蛛发出的那种获得快感时的轻轻呻吟声。

  子安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屈辱的眼泪在他眼眶里直打转,要不是外间坐着宋桂生,他真想冲出房间,永远离开这个现在变得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

  突然,宋桂生“啊哟”一声大叫,紧接着传来“啪、啪”两声清脆的打耳光的声音。

  “你这个不要脸的,想到我这儿来揩油吗!”

  凡姝的声音重又变得冷酷而尖利。

  “是你自己要我这样的。”宋桂生口齿不清地申辩显然是因为用手捂着嘴的缘故。

  蓦地,起居室通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凡姝站在门边,睡泡已不在身上,白绸睡衣的衣领大敞着,她右手直指一时来不及躲闪的辛子安,几乎可以说是理直气壮地吼道:

  “看,我的未婚夫坐在这儿,我会叫你在我身上动手动脚!”

  两个男人的目光对视了。

  子安只见宋桂生的唇上正淌着血,看来是刚才接吻时被凡姝咬了一口,而两边脸上的指爪印也十分清晰,那是挨了耳光的记录。

  一见辛子安果然坐在里面,宋桂生顿时又羞又恼,又无时奈何。他捂着脸颊,也顾不得擦一擦唇上的血迹,气急败坏地指着凡姝,悻悻地骂道;

  “你这个没人要的丑八怪!魔鬼!不害臊的疯子!我这一辈子不想再看到你!”

  凡姝不甘示弱地两手叉腰向他逼近一步,宋桂生突然像;胜了气的皮球一般萎缩了,连连向后倒退,然后一转身,像避鬼似地奔下楼去了。

  凡姝仰天大笑,直笑得捂住肚子弯下腰去。

  辛子安忍无可忍,站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

  但凡蛛刀切似地收住了笑,横身在门边拦住子安。

  她悲悲切切地叫了声“子安”,就扑到他怀里嘤嘤地哭泣起来。一边抽泣一边说:

  “子安,我们马上结婚吧。你做了我的丈夫,就再也没人敢欺负我,说我没人要了。”

  凡姝直截了当地提到结婚,子安岂能不理不睬一走了之!

  他强忍着心头的不快和腻味,把凡姝扶到起居室沙发上坐下,拿起扔在那儿的睡袍说:“你先把衣服穿好。”然后,他自己也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

  “凡妹,订婚时不是约定好的吗?一年以后才考虑结婚,现在不是还早着吗?”  “子安,你难道看不出我有多么爱你!为了你,我都快要发疯了!”凡姝一把捏住子安的手,“你不肯好好吻我,我只能把宋桂生想象成是你……”

  世上竟有如此的逻辑,而且竟能情不知耻地说出口!

  辛子安对这些实在是连生气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就那样木然地坐着,魂灵儿出了窍似的。

  “子安,我一分钟都不想离开你,我要马上成为你的妻子。”

  凡姝使劲地摇撼着辛子安的胳膊,把脸贴到他的胸脯上。

  现在,辛子安可不敢再轻易许诺她什么了。她哪还有一点儿像当初的楚楚呢!

  “就是结婚了,”他把凡姝扶正坐好咱己朝旁边挪了挪身子,语调冷漠地说,“我们也不可能一分钟都不离开,我还有自己的工作。”

  “我已和爸爸说好了。等我们一结婚,他就把宏泰企业交一部分给你管。你呀,只要坐在家里,签签文书就成。再不要到那个蹩脚的建筑公司,更不必到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去了。”

  “凡姝,我想你不会忘记,我们早说好的:即使结了婚,也决不要你父亲的任何财产,而要靠我的收人生活。”

  辛子安说得很郑重,很严肃。这些天来,他听到一些风声。那些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认为他倘不是看中沈效辕的亿万家财,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维持这个婚约的。现在沈凡逮捕这么说,他当然不得不重申前言,表示斩截的反对。

  “不,我不答应!”凡姝高声叫起来,“爸爸的财产应该由我们来继承。”

  “你怎么啦?”辛子安心想,怎么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变了呢,连红口白牙当面说好,一致同意的事,她也要翻悔?“当初,你不是完全同意我的看法吗?”

  “现在不同了!我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再没有财产做保证,我在生活中会缺乏安全感。”凡妹说得振振有词,“在这一点上,我绝不会对你让步!”

  “那我得把话说清楚,凡姝,”子安站起身来,正色道,“如果你非要坚持继承你父亲的财产,我们的婚约就只有解除。”说完,他就朝门口走去。

  “你——”凡姝从沙发上腾地跳了起来,“你倒找到了一个甩掉我的好借口!你这个不讲信义的伪君子!”

  她顺手操起茶几上一只花瓶,狠狠地往子安的身上砸去。

  幸而距离较远,子安又避得快,花瓶没砸着人,“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气呼呼的凡姝凶神恶煞般侧身站着,她那愤怒的咬牙声,透过口罩传了出来。

  子安不想再和她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出门,随手把门一带。他听到,在身后,茶杯、茶盘砸在门上的声音,叮叮悄悄地响成了一片,夹杂着凡姝发疯似的狂叫:

  “辛子安,你等着瞧,我沈凡姝一定要和你结婚,你休想躲开我!”

  沈效辕独自坐在他自己那间宽敞的大办公室里的沙发上。

  时间不早了,天色逐渐暗下来。他在沙发里埋得那样深,如果不是不断袅袅升起的烟雾和那一闪一闪的红光,猛一看不会想到这房间里有人。

  一排落地玻璃窗几乎占满了整堵墙,窗帘没有拉上,因此沈效辕从窗户望出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的上海滩。这个东方最大的都市,已经开始了它的夜生活。到处是闪烁变换的霓虹灯,到处是明亮的灯火。汽车喇叭声、电车叮叮哨哨的铃声、闹市上各种嘈杂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夜幕逐渐降临而减轻,依然透过窗户钻进来。

  沈效辕悄没声地坐着,他并没有睡着,他的头有时动一动,窗外射来的霓虹灯光便在他的眼镜片上一闪。

  这几天他心绪烦乱极了。

  他又到杜美路公寓去了一次。楚楚那半痴半傻的样子,使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此刻他坐在沙发里,脑海中却尽是楚楚和他说话时呆笑着的神态。

  唉,这究竟是药物作用见了分晓,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洋药啊,还是这丫头故意装傻?这丫头精灵得很,自己可别让她骗了。对,应该找个医生鉴定一下。当然,这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要绝对秘密才行,尤其是对沈天求、辛子安这两个人,更要严加封锁。

  他慢慢从沙发里站起,背手在屋里踱着方步,心里怨恨着自己的老父亲。

  真是鬼迷心窍啊、这个老太爷!把女儿赶出家门十几年,临死了,却来个“良心发现”。

  本来么,自宣玫出走后,家里人早把她忘了。说实话,他也从未想到过这个妹妹。可那天,垂死的老太爷派人把他叫到病榻前,屋里还坐着吴律师。

  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关于遗产的继承问题,自己又新加了一个秘密条款,让吴律师给他念念。

  吴律师当时就告诉他,沈廷休规定,在他死后,要沈效辕把宜玫的女儿楚楚接回家中,享受跟沈凡妹完全相同的待遇。将来,宏泰企业也归凡姝和楚楚两人共同拥有,当然,首要的条件是她们必须为沈家生出男性继承人来。如两人中有一人死亡,或未能生出男性继承人,那么遗产就归另一人独有。不过,吴律师特别强调,如果楚楚发生意外事故不能生育或本人非自然死亡,那么凡姝的继承权也将同时被剥夺。

  “这是什么意思?”沈效辕当即跳了起来,“宜攻的女儿发生意外,为什么要牵连到凡姝?”

  “那是因为,我要你尽心尽力把楚楚保护好。”老太爷嗓音微弱地说。

  但沈效辕明明看见,老父亲的两眼却闪着狡黠的光,那光像利剑般直射自己心房,他禁不住一阵心跳。只听老父亲又说道:

  “我知道,你这个当舅舅的会尽到责任的。但是,你本领大,胆子也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妈的,该死的老东西,想用个紧箍咒把我套住吗?你可办不到!

  “叫我到哪儿去找宜玫的女儿,那个叫什么楚楚的?”但沈效辕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充满了为难和困惑的话。

  “我早就把地址打听清楚了,”老太爷说,又叹了口气,“宜玫已经死了。我不能让她的女儿再受罪。”

  没过几天,沈廷休过世了。沈效辕心中恨透了他的父亲,以及这个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楚楚。好在吴律师说,这个秘密的附加条款,不必在家族内宣布,只在将来产权移交时发生作用。所以天求、天姿兄妹都并不知情。

  沈效辕手中拿着楚楚的地址,却并未认真去找过地。直到凡姝看到报上登载的辛子安简介和照片,点名要嫁此人,他才和凡姝两人密商数日,制订了一整套计划。

  于是,沈效辕亲自到苏州乡下找楚楚去了。见到楚楚的第一眼,沈效辕立刻觉得那计划的成功已有了把握。他发现,楚楚和他女儿凡姝身材十分相像,只要有这一点,也就足够了。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们原先的设计进展着。辛子安已被套上了笼头,紧紧地拴住了。而楚楚,则像一堆破抹布般被扔在一边——然而,也没要她的命,等一切揭晓,生米做成熟饭,她还存在着,这就不违背那该死的秘密条款。楚楚的下一步,他也考虑好了。总之,让她活着,又不让她成为宏泰继承权的竞争者,办法有的是。

  然而,沈效辣又总感到心中不大踏实,担心一招不慎,万一在某个环节发生点差错,闹个全盘皆输。

  他特别担心自己那任性而心急的女儿。当初,楚楚和辛子安感情刚有发展,凡妹在杜美路公寓就呆不住了,非吵着要回福开森路。带着哑婆回到家后,又不肯老老实实躲在三楼,几次深夜下楼去偷看楚楚的日记,子安应楚楚之约到幻庐作客时,她竟大胆地跑到幻庐去秘密窥探,差一点被发现!幸亏楚楚单纯天真,要是换了天求,早把一切把戏拆穿了!

  看来,关键是尽快让辛子安与凡姝成婚,而且最好明年这时候就能抱上个和自己同姓的小外孙。这才算大功告成,他也才能放心。

  “笃笃”。有人在门上轻敲两声,还未等他答话,司机老赵已推门进来。

  进门后,老赵也不吱声,就那么垂手站着。

  沈效辕知道,这是老赵在催他回家。老赵这不言不语的脾气,深得沈效辕的欢心和信赖。

  他提起皮包,拍拍老赵的肩膀说:

  “走,回家去。晚饭后,我还要去一趟杜美路。”

  坐进汽车,沈效辕的思绪仍未中断。是啊,要来个突然袭击,看看楚楚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

  和每次想起这些烦心的事一样,最后他总是移恨到他那位治不好又死不掉的太太身上。她那不争气的肚子,自生过凡姝后,就再未怀孕。想当初,如能给他生个儿子,不是什么麻烦都没有了吗?自六年前从广州回到上海,她几乎就没下过楼。身体越来越虚弱,但就是拖着不肯去死,还偏偏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值钱。她吃的药;都是自己亲手保管,不准别人碰一碰。每顿饭在吃之前,都要用很能伸到碗里试试,是否变色,怕沈效辕会毒死她。

  唉,这倒霉的婆娘,她要早些死去,我沈效辕还可续弦,说不定就有生儿子的机会……每一想到此,沈效辕总是很得牙痒痒的。

  老赵稳稳地开着车。前面是个拐角,路面较窄。这是沈效辕从公司回家的必经之路。几十年了,老赵闭着眼都能把车开到家。所以他根本没当回事,只是把车速放得更慢一些。

  前方一个小酒馆里走出四个男子。他们走路摇摇晃晃,又唱又叫,显然已经喝得烂醉。其中有一个穿着破旧的和服,看来像是日本人。他们眼踉跄跄你推我操地走着,行人都远远地避开他们。

  就在老赵开着车快要经过这几个人身旁时,那个穿和服的人,好像突然要穿马路似的,斜插到车前。

  老赵急忙刹车。在距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车停下了。

  但那人不知怎么搞的,已倒在地上,并向车子这头连着打了两个滚,一直滚到车轮底下。

  他的三个同伴,似乎也被吓醒过来,其中。个忙跑到他身旁,另外两人已拦住了车子。他们一边猛破车窗玻璃,一边叽哩哇啦不知叫喊些什么。

  这时马路上已有人在高声大叫:“轧死人了,汽车轧死人了!”

  行人纷纷涌向沈效辕的汽车。一条窄窄的马路刹时间挤得水泄不通。

  巡捕赶来了,老赵急得满头大汗地向他解释,自己的车子根本没碰到那个人,不知他怎么会跌倒的。

  但是,那个穿着和服躺在地上的人,此时双眼紧闭着,令给钱脸满身都是血。

  巡捕要求那几个高声吵嚷的人先把他们受伤的同伴送到医院。

  沈效辕表面上不像老赵那样急和担忧。他虽然不能确认这几个人的身份,但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和行为作派,就猜想是碰上了东洋人。而这就麻烦了。

  他招手把一个巡捕叫到身边,一边塞过去一叠钞票,一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他要求先放他们的车子走,堂堂宏泰企业老板,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跑掉。如有什么事,可以随叫随到。这时,巡捕头儿带着几个手下人到为杜米。他在巡捕的耳朵低语了几句,先头那个巡捕便板下脸不接沈效辕的名片。

  老赵被铐上了。

  “您是自己回去,还是让我这位兄弟开车送您回去?”

  沈效辕长叹一声,靠向座椅背。

  一个年轻的巡捕上车来,代替老赵,把沈效辕送走了。

  深更半夜,辛子安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

  电话那头传来沈效辕的声音:

  “子安,你能不能马上来我家?凡姝割破血管自杀……”

  老人的焦急和哀助通过电话线清晰地传了过来。

  辛子安一听,寒意直沁脊骨。

  “现在怎么样?送医院了吗!”

  “已请了医生,你快来吧……”

  辛子安急急忙忙套着衣衫,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和祈求:

  “凡姝,你这是何必呢?你千万不能死,一定要坚持住……”

  他心急火燎地冲下楼梯,早已听到响动的子玄在楼梯口一把拦住他:

  “哥,这个时候你去哪里?”

  “沈效辕来电话……”

  “什么事?”

  “凡姝,她,自杀……”

  “自杀?”

  “是的,我得马上赶去……”

  当辛子安赶到沈宅时,医生已经走了。

  沈效辕在客厅等着,告诉他,凡姝是用刀割断自己手腕的动脉,幸亏发现得早,经过处理已不会有生命危险。

  沈效辕亲自领着心乱如麻的辛子安到凡妹床前。只见她戴着墨镜、大口罩,仰天一动不动地躺着。在床头微弱的灯光照射下,像死去了一般。

  “凡姝,凡姝,”沈效辕轻声唤她,“子安来了。”

  凡姝“呜呜”地哭泣起来。

  辛子安在床沿坐下,握住凡姝缠满纱布绷带的左手:

  “你,你这是何苦呢?凡姝……”

  凡姝哭得更厉害了。她悲戚幽怨地说:

  “你要解除婚约,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连你都嫌弃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只是……”

  辛子安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才能讲清楚他此刻那紊乱的心绪。

  沈效辕插上来:“凡姝,别胡思乱想,子安是那种不讲情义的人吗?你好好睡吧。”

  “让他陪着我……”凡姝扭动着身子说。

  辛子安伸手拍拍她:“好,你睡吧,我不走。”

  但沈效辕却对凡殊说:“你先好好睡,我还要跟子安说几句话呢。”说着,拍拍辛子安的肩头,俯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走吧,让她安静休息。”

  辛子安随着沈效辕回到楼下客厅。

  华婶送来热茶。沈效辕点上一支烟,慢慢抽了两口,很有些为难地开口;

  “子安,本来我对你们的婚事不想干涉。我实在不愿把凡姝强加给你。可发生了今天的事,我,也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他的眼光在辛子安的脸上来回扫着,猛吸了一口烟,又说:

  “唉,凡姝这孩子痴心得很,要不是因为对你的留恋,要不是对你们今后的生活还有所向往,她恐怕早不想活了……据她和我说,你在求婚时曾向她保证,会永远爱她。我想,这在求爱时,也是一句常言。可她却当了真。唉……”

  好像一盘千斤重的石磨压在子安心上,这种重负使他感到透不过气。

  这些天他一直想好好思索一下,好好把握一下自己的感情,好好斟酌一下前惰、现状和未来,可是,又总是静不下心来,更想不清楚。

  但是,刚才看到凡姝那缠着纱布绷带的手腕,他突然明白了:为了凡姝不再出意外,他只能顺从残酷的命运安排,哪怕这将把他引向地狱的最深处也无可奈何了。

  眼看沈效辕那满含期待而又为难的神色,子安挺了挺胸,深深吁出一口气,声音干涩地说:

  “您放心,我会遵守婚约……”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层由衷的笑意已浮现在沈效辕的脸上。

  沈效辕搓了搓手,感动地拍拍子安:

  “君子哦就知道,你是个真正的君子。既然如此,子安,我看你们就早些完婚了吧,也省得凡姝成天心神不定,东想西想。她要再出点儿事,我这个当父亲的,你这个当未婚夫的,良心上都会过不去。”

  “但是,在继承遗产的问题上,我们有不同的意见。不知她同您谈过没有,我不想……”

  “子安,”沈效辕又一次打断子安的活,他用手托托眼镜,摆出网开一面的神态说,“这个么,凡妹和我说起过。我想,我们都先把它放一放,好吗?所幸的是,我目前还有精力掌管宏泰企业,财产继承问题可以等将来再说……”

  辛子安做个手势,想说什么,但沈效辕提高声音接着说:

  “有一点你尽可放心。结婚后,你仍照样去做你的建筑设计。凡姝是女孩子家一时小性子,你别理睬她。我已狠狠训了她一顿,不准她妨碍你的事业。”

  一切都在沈效辕的预料和掌握之中,他说得如此诚恳,如此合情合理,让辛子安还说什么呢?

  “不过,”沈效辕忽然轻松自如地一笑,“你也要谅解她一点。她只是想拴住你的心。女人么,有什么办法,都是这样的!”

  辛子安默默地,虽不情愿,不甘心,但却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一种冷冽绝望的被挫败感,紧紧裹住了他,无情地吞噬了他。

  “子玄,我就要和凡姝结婚了。”辛子安语调低沉,有气无力地对弟弟说。

  子玄先是一愣,然后猛地把手中的报纸一扔,叫道:

  “为什么,哥哥?你现在根本不爱她!”

  我不爱凡姝?子玄这一声直率的高叫,像一记重锤砸在子安心上,又像狠狠一指头捅破了薄薄的纸。我究竟还爱不爱她?这困扰着辛子安,使池不敢深想又不能抛开,不愿承认又无法否认的问题,现在被弟弟的一声喊叫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也许是出于一种惯性,一种人们难以控制的自然趋势,子安震惊之余,像跟自己斗气争辩似地反问:

  “凭什么说我不爱她?”

  “你看她时的眼神,已没有热情,只有疏远;你对她的态度,没有渴求,没有激情,只有怜悯。每次你们见面后,你只有痛苦,没有一丝一毫的快乐。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说明你们之间已不存在爱情了吗?”

  子玄的话就像连珠炮弹似的,而子安则被他轰击得瘪瘪地绒缩在沙发角上,全无声息,脸色像挂着一层薄霜般黯然。

  他直瞪瞪地凝视着眼前某个无形的物体,半晌,才困惑地问:

  “子玄,告诉我,我是个伪君子吗?”

  子玄心中一阵抽痛,哥哥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缺乏自信。他走到子安身边,轻声说:

  “为什么这样问?”

  “我曾亲口对凡姝说过,我会爱她一辈子,不论她变得有多老,多丑,可现在……”

  “可现在的凡姝已不是当初的凡姝!”

  “是的,她烧伤了……”

  “不,一场大火,不仅使她失去了美貌,更可怕的是使她失去了德性。她的善良温柔,已经变成了恶毒残忍,她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辛子安沉默了。他不能不承认弟弟讲得对,只是自己不愿那么说,甚至硬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我相信,如果凡姝仅仅是烧伤了脸面,你绝不会不爱他。就连我……”子玄突然把话咽了回去,但沉吟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坦诚地说:“哥,我是学画的,对人的外貌美比一般人更敏感,更注重,更懂得它的意义。当我第一眼看到烧伤后的凡姝,我为她痛惜得流泪。但是,说实话,我当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她。如果连我都那样,那你就更不用说了。”

  子玄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沉郁地说:

  “只是后来,她的每一句话,每个行为都显示出,她心灵的变化远比面貌的变化更为巨大而可怕!我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的心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巨变,怎么可以那样歹毒,那样的狠。这究竟是她原有本性的暴露呢,还是后来产生的呢;总之,我对她的爱,终于转化为反感和厌恶。”

  他半蹲在子安面前,强迫子安那木然、呆滞的眼光正对着自己:

  “哥,你应该清醒,不要自欺,你现在已经不爱她,不是因为她的脸烧伤变丑,而是因为她的心灵彻底变了,变得与失火前判若两人。如果凡珠从来就像如今这般的冷酷、自私、蛮横,即使她美若天汕,相信你也不会爱上她。”

  呵,好心的兄弟,你是在为我寻找抛弃凡殊的理由,为我撕毁婚约作辩护和开脱吧!我不否认,我已经非常怀疑自己对凡殊的感情。可我现在面临的,已不是单纯的感情问题,而是道义和责任啊!

  能不能够全然不顾感情而去履行道义的责任?能不能够为实际上已不再爱的人去作牺牲——显然是无谓的牺牲?  子安的心头依然蒙着~层厚厚的迷雾。子玄的话讲得越是清晰,他越是觉得自己神志昏沉。

  他茫然地自问:“那么,从前那个善良、真诚、热情的楚楚,我的楚楚,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今天的凡蛛身上,竟找不到一点儿她的影子?”

  “楚楚?什么楚楚?”子玄奇怪地问。他开始有点担忧,哥哥的神经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楚楚?”子安下意识地重复一遍,这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掩饰说:“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从前那个楚楚动人的姑娘,怎就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呢?”

  子玄同情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辛子安不禁仰天长叹:

  “子玄,我有时真怀疑,也许从来就没有过那个美好的凡姝。那只是一个幻影,是上帝和我们开玩笑,一个美丽而残酷的玩笑!”

  说完,他的唇边浮起一个凄然的苦笑,耷拉着双肩,垂下头,双手捂住脸颊,就像一个被命运折磨得元气丧尽的失败者。

  “哥哥,你现在应该做的是,不去理会世人可能的误解和诽谤,马上与凡姝解除婚约,而绝不是举行什么婚礼!”子玄说得刚劲有力,他多么希望哥哥果断从事,并重新振作起来。

  然而,子安乏力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勇气面对现实,面对自己的感情?你既已不爱她,就不该和她结婚。”子玄严峻地说。

  子安无奈的低语从手掌缝中钻出:

  “我不能……这在道义上说不过去……”

  “道义,难道与不爱的人勉强结合,倒是有道义?这种结合不仅会毁了你们两人,还将贻害下一代。哥哥,你想过吗?”

  子玄几乎是在狂怒地咆哮了。他猛地拉下子安那遮在脸颊上的双手。

  一串清亮的泪珠,从子安那张坚毅、英俊而又绝望的脸上籁籁流下.



  千种风情,万般恩怨,—一何时了

  不管外界发生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杜美路那座褐色的小洋楼永远是那么安静,那么阴沉而神秘。它永远被一种窒息人的霉味儿包围着、笼罩着,永远处于幽暗之中。不见天日。

  楚楚昨晚又是噩梦不断,睡得很不踏实。白天坐在床上发了一天呆,到晚饭前,她只觉头晕耳鸣,反倒迷迷糊糊睡着了。

  时光无声无息地流逝着。对于楚楚来说,这是无数漫长而痛苦的日子中极普通的一天。

  屋子里静极了。楚楚睡眼惺松地醒来,微微睁开眼睛。早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只剩下墙上那一点儿微弱的光线。

  朦胧中,她突然看到,床边兀然站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形。

  她不禁吓得睁大了眼睛。然而,她看不清那人的脸面。这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黑纱中的人。

  楚楚紧张得双腿一缩,在床上坐起来。面对着那黑色人形,嘴唇在抖,却喊不出声音。

  那个黑色人形开口了:“小天使睡醒了?”

  天哪,这是一个穿着黑色衣裙,披着黑色面纱的女子。现在房间里除了自己和这个女子外,再没有别人。从不离开房间的哑婆哪里去了?她又是怎么进来的?她要干什么?

  “你,你是谁?”楚楚声音颤抖,疑惑地问。

  “凡姝。沈效辕的女儿,沈凡姝。”

  黑衣人话语平稳而清晰。

  楚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是沈凡姝?”

  “不错。楚楚,我们是嫡亲的表姐妹。”

  楚楚惊吓得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抖抖地张了张嘴,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语地哺哺说:

  “不可能!沈凡姝,这怎么会呢?”

  “我就是你冒名顶替的那个沈凡姝。”

  “可舅舅说,你已经,已经……”

  “已经死了,对吗?哈哈,”一阵尖利的笑声刺耳地振响着,“那你就当我是鬼魂还阳吧,哈哈。

  鬼!这个黑衣人倒真像个鬼。可是,楚楚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姑娘。小时候她也曾怕过鬼,是爸爸告诉她,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魂这种东西。如今,黑衣人那嘲弄的语调,反倒使她渐渐冷静下来。她不相信这是个鬼,哼,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这时候,楚楚已注意到,蹲在床脚边的小古怪,那双眼睛正警觉地盯着黑衣人。有小古怪在身边,她也胆大了不少。 楚楚沉稳而严肃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不说清楚,我就叫人进来把你赶出去。”

  黑衣人低下头去。楚楚分明听到她无限悲伤地长叹一声。

  “我确实是沈凡姝,我也有过美丽的童年。可是,七年前,在广州我外婆家里,一次火灾毁了我——我的脸烧伤了。回上海后从此我不愿见人,由哑婆侍候,秘密地住在这幢房子里。宁可人们认为我一直在广东,而你呢,又以为我已经死了。”

  楚楚猛然醒悟:其实在舅舅家的三层楼上,她曾看到过这个神秘的黑衣人。记得那次是她走近舅妈的卧房,听到了说话声,看到了黑色的人影。而华婶则不许自己窥视,并且用话很快打发了自己。

  看来,这个自称沈凡姝的人,并不是在说谎。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天性善良的楚楚不禁关切地问:

  “你、烧伤得厉害吗了”

  “晤,”沈凡姝点点头,“我要是把面纱取下来,会吓着你的。”

  楚楚很感激凡殊对她的体贴。她觉得自己的心和这个从未谋面的表姐贴近了。

  她真诚地抱歉道:“凡姝姐姐,我不知道真情。所以舅舅要求我冒充你,说是为了安慰他和舅妈,我就答应了。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我绝不会……”

  “这不怪你,”凡姝截断楚楚的话,“这也是我的意思。我需要由你暂时代替我。”

  楚楚没有听出凡姝话中的含义。她从凡姝身上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急切地问:

  “是不是你也在这家医院养病?凡姝姐姐,我不明白,我并没有生病,为什么舅舅非要把我关在这儿打针吃药?这究竟是不是医院?怎么除了两个男护士,我从未见到过医生和别的病人?”

  “这个,我不知道。”凡姝显然对此毫无兴趣,“我今天来,是为一件另一件事。”

  她走到桌边,从她带来的黑色提包中取出一个大原本子,递给楚楚说:

  “我来是想把你的日记本还给你。”

  确实是自己那粉色缎面的日记本!楚楚接过日记本,激动得紧紧把它贴在胸前,就像拥抱着一个以为再也见不到面的最亲密的朋友。

  “它在大火中竟未被烧毁!”楚楚说,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

  “是我把它抢救出来的。”凡姝说。

  没等楚楚说出“谢”字,凡姝又接着说:“我已经仔细地读过了。”

  楚楚的脸“刷”地红了。那里面记着的全是她最隐秘的心事,她从未想过要给第二个人看,凡妹怎么能这样做呢!她不禁又羞又恼。但是,再一想,她又原谅了凡姝,不管怎样,她总算帮自己把这珍贵的日记本保存下来了。

  就好像猜到了楚楚的心思,凡姝说:

  “看在我还给你日记本的份上,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问题?什么问题?”

  凡姝在床沿坐下,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向楚楚凑近。她放低声音,并带点儿颤抖地问:

  “告诉我,除了日记本上写到的以外,辛子安还吻过你几次?吻在哪里了是嘴唇,还是你的胸脯外

  楚楚的惊骇绝不比醒来时第一眼看到凡姝时轻,既为她的问题,也为她提问时的神态。

  此刻,凡姝是凑得那么近,楚楚脸上能感到她透过面纱呼出的热气,还隐隐约约看到面纱里一个玻璃球似的眼珠正毫无生气地死死盯着她,而那呼出热气的地方,竟是一个露出白齿的黑洞……

  楚楚情不自禁地朝后缩了缩,但凡姝的脸凑得更近了,一只乌鸡爪似的手已抓住了楚楚的腕子。

  楚楚浑身一阵发冷,立刻起了一层栗子似的鸡皮疙瘩。她强挣着往床里退缩,一边喃喃地说:

  “不,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些?这不该问!”

  凡姝又往里逼近了,她的黑色面纱几乎已贴上楚楚的脸颊。

  楚楚听到她喉咙里翻腾着“吼、吼”的出气声。她的胸脯在黑纱下起伏得那么厉害,使楚楚感到她们周围的空气都在震颤。

  “他的吻是怎样的?你在日记里记得太简单了,那一晚,在新楼客厅的门外,我又没能看清楚。快,告诉我。”突然,凡姝一伸手,紧紧抓住了楚楚的乳房,“告诉我,他吻你这儿时,你快活吗?你,发抖了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楚楚拚足力气挣脱了凡姝的手,气恼得脸通红,高声喊叫起来。

  “因为他只吻过你,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尝到过这种滋味,因为我也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讨辛子安喜欢的女人!”

  凡姝的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来,嘶哑急促,喷发着一种疯狂的热情。她浑身抖个不停,楚楚都能听见面纱里凡姝的上下碰得“嗑嗑”直响。

  楚楚感到恐惧。她真想大声呼叫:快来人啊,把这个疯子拉开……但此刻她的喉咙里竟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变得只会一味地摇头,拼命往里退缩。终于,她的脊背已紧紧地贴住墙壁,再也无处可退了。

  凡姝的身子也在不断往里挪,像被一股无形的力所吸引。

  “你快开口啊。你日记本上共有八处提到辛子安吻你。但我知道,一定不止!一共有多少次?你一次一次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听到了吗?”

  凡姝那戴着黑手套的手举了起来,搁到楚楚的脖颈上,“他吻过你这儿,对吗?”

  好凉的手啊,简直像是一块冰,透过手套都能感到一阵寒气!

  凡姝的双手突然用劲,尖利的指甲隔着薄薄的纱手套住下掐去,从左右两面紧紧地卡住了楚楚的脖子。

  凡姝的动作是那么突然而利索,楚楚毫无思想准备,来不及挣扎,已被她卡得透不过气来。

  然而,凡姝说话的声音却已变成一副哭腔。她简直是在苦苦哀求:

  “求求你,告诉我,好吗?我求你了,求你了……”

  她哀求得越来越可怜,但是在楚楚脖子的手也越来越用劲,整个身子都几乎压在楚楚身上。

  楚楚的唇角涌出白沫,眼睛突然降得很大,视线却开始模糊昏暗,只觉得周围一片虚浮。她不知道是凡姝已飘飘忽忽地离她而去,还是她自己正在飘飘忽忽地离开人世……

  正在这时,不知小古怪哪来的力气,竟然拖动沉重的铁链,一下子猛扑到床上,果敢地钻到凡姝与楚楚的身体之间。它那戴着嘴罩的脸紧压到凡姝脸上,同时四个爪子搭在凡姝的肩和身子,迸足全身的劲儿把凡姝往后压去。

  凡姝吓了一跳,卡着楚楚脖子的手松开了。她仰倒在床上,只觉得毛茸茸的狗脸透过面纱戳得她生疼,小狗的爪子正在拽她的面纱,她只得紧紧地按住。狗爪又开始撕她的衣裙,仿佛要撕烂她的皮肉,她终于狠命地尖叫起来:

  “快来人啊,救命啊!”

  稀里哗啦一阵铁锁响,守在门外的两个男护士打开房门冲了进来。进门一看,只见一白一黑两个少女,好像经过一番厮斗,都已气息奄奄地躺倒在床上,而那只小狗却一如既往乖乖地蹲在床脚边。

  一个男护士赶忙扶起凡姝另一个则奇怪地问:“哑婆!哪去了?”

  凡姝已渐渐恢复了镇定,用手指指卫生间的门。

  那个男护士走过去一看,原来卫生间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哑婆一直被凡姝锁在里面。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哑婆毫无表情地走出来。她走到床边,俯身去看楚楚。

  可怜被凡姝卡得半死的楚楚,直到此刻才缓过劲儿,微睁开眼睛。看到俯身向她的哑婆,竟不觉流出泪来。

  哑婆不声不响,倒了杯温开水给楚楚慢慢喝下。

  两个男护上见屋里没他们的事了,向小姐打个招呼,出门去了。

  凡姝站起身,理好衣衫,提起桌上那个黑提包,不知是对哑婆,还是对楚楚说道:

  “我要回家了。”

  楚楚歪在床的一角,一言不发。她奇怪极了,怎么这个差点儿犯下谋杀罪的凡姝,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呢?这真是个魔鬼,人形的魔鬼!她盼望这个魔鬼似的女人赶快离开。

  谁知凡姝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她打开提包,拿出一张报纸,向楚楚扬了杨,随手扔在门边的小桌上,冷冷地说;

  “这是我带给你的,看看吧。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说完,她狠狠踢了小古怪一脚,就出门去了。

  听着凡姝那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终于完全听不到了。楚楚这才长长地出一口气。她浑身筋骨疼痛,尤其是脖颈,更是火辣辣的。而胸脯,刚才被凡姝狠抓了一把,则感到说不出的腻歪恶心。在床上愣坐了好一会,她才慢慢下得床来。

  小古怪亲切地磨着她的腿,她俯下身去,温柔地拍拍它的头;由衷地感激这个忠实的朋友救了她一命。之后她到卫生间去检头洗脸,把脖子和胸脯擦了又擦。她要把凡姝留在那上面的痕迹全都擦个干净。

  从卫生间出来,她感到轻松多了,这才想起凡姝临走时留下的那张报纸。她走到门边,从小桌上拿起报纸,随意地翻看着。

  蓦地,一行黑体大字标题映人眼帘:

  “名建筑师辛子安先生将与宏泰企业女继承人沈凡姝小姐喜结善缘”

  下面是较小的黑体字:

  “定于本周日在仁汇天主教堂举行隆重婚礼”

  就像遭到电击,楚楚的头脑轰地一下炸毁,又像被高明的武师使了定身法,她立时像一段木柱似地呆立在那里,对周围完全失去了知觉和感应。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到有人在碰她的胳膊,原来是哑婆。

  楚楚拼命控制住自己管乱的头脑,集中起目力来把黑体字标题下的那则报道看完。

  报上说,半年多之前,辛子安先生和沈凡殊小姐已登报订婚。谁知不几天,沈家失火,辛子安的杰作,新造的幻庐被彻底焚毁,沈小姐也因烧伤住院治疗。治疗期间,长达数月之久,不曾公开露面,因而外界无稽传闻极多。然而事实上沈小姐除了脸和双手略有烧伤痕迹外,其余一切正常。辛子安先生对爱情忠贞不渝,对未婚妻始终一往情深,反而决定提前成婚云云。

  报道的最后,不知是讽刺还是羡慕地说:今后,辛子安先生除了有一位长年披着面纱的新娘伴随之外,还将有一大笔遗产可以继承……

  报纸从楚楚的手上飘落。刹那间,她一下都明白了。一切零散杂乱的头绪线索,因为这一篇报道而顿时被理清了:

  原来自己不过是个诱饵。让自己冒凡姝之名的目的,根本不是要安慰舅舅舅妈,而是为了引辛子安陷入圈套,向她求婚。一旦婚约已定,就用不着她楚楚了,真正的凡姝就该上场了。

  一场大火,多么狠毒,又多么巧妙。自己被他们软禁,而七年前在广州被火烧伤的凡姝就可以堂皇地出现在子安面前。她又拿着自己的日记,那些记着最隐秘的事和最隐秘的心曲的日记。有了它,谁都会被凡姝骗过去,只怕连子安也蒙在鼓里!

  “本周日举行婚礼”,那不就是后天吗?等举行过婚礼,那就一切全完了。

  楚楚猛地扑到门前,用多时未曾有过的蛮劲,拼命地敲,一边像疯了似地狂叫: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开门啊——”



  上海虽然地处长江以南,但冬天冷起来却能冻死人。

  偏偏这个礼拜日又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地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陷股的西北风夹着不知哪里来的需雪颗粒刮个不停。天空阴沉灰暗,行人个个嘴边冒着白气,缩着脖子往家赶,担忧马上就要下大雪。

  仁汇教堂的大厅里倒是热气腾腾。这可能与教堂里烧着热水汀有关,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这里挤满了参加辛子安、沈凡姝婚礼的客人。人一多,热气自然高么。

  宏泰企业沈老板的千金结婚,本来就是一大新闻,上海滩有多少人想来捧场。何况,关于这位神秘的、大火后从未公开露面的新娘,传说很多。据说.她的脸烧得如鬼银般吓人,但也有人说,依然窈窕可爱。到底真面目如何,谁不想亲自一睹?正所谓耳闻是虚,眼见为实,今后一段时间茶余酒后的谈资,还有比这更精采的吗?

  新郎也同样引人注目。辛子安虽不是什么神秘人物,但他毕竟是被一份小报恭维为“上海滩今年最佳丈夫人选”的呀!

  不说婚礼的排场之类,就凭新郎新娘的身份、丰采,便足以引得好奇者千方百计要弄到一张今天的请柬,至于那些新闻界人士,更是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早早地在教堂等着了。

  婚礼尚未开始,人们等待着,谈笑着,情绪兴奋而热烈。

  教堂主台后的推慢撩开,两个执事手举烛台引导神父出来了。

  婚礼进行曲中,新郎辛子安由弟弟辛子玄陪同,沿着红地毯走向台前。

  人们的目光聚光灯似地集中到这两个气宇轩昂、英气逼人的年轻男子身上。当然,辛子安更出色一些,他那深沉而略含忧郁的眼光,使他比周围任何人都更高出一头,仿佛有一种凌驾世表的气派。

  辛子安顾不得人们对他的观感。他身穿三件套黑色西服,脸色也同黑西服一样严肃而古板。刚迈进大厅,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浪,冲得他一阵头晕。他定了定神,跟上音乐的节奏,在弟弟陪伴下,慢慢走到神父对面站定。

  辛子安的心比今天的天气还要阴霞满布。置身在这豪华的结婚大厅中,周围全是高雅华丽的男女宾客,他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

  有哪一个新郎会像辛子安这样,在等待着迎接新娘的时候,竟会如此郁郁寡欢?有谁知道,此刻他脑中唯一的想法意是:原来,寂寞并不是热闹和繁华所能驱赶的!

  辛子玄站在哥哥后面约半步远。他从侧面焦虑地凝视着哥哥。

  这哪里像是正在举行婚礼的新现 倒像是要走上绞刑场的囚徒,他的神情是那样落寞、沮丧,甚至绝望。

  哥哥啊哥哥,难道今后你就日夜熬着这一份孤寂,无奈地走完你的人生?

  现在,人们的眼光都已向后转,等着大厅的门再次打开,等着新娘的出现。

  宾客中,只有天姿戚着双眉还在凝视着辛家兄弟俩。本来她不想来参加这个婚礼,她不忍看着子安与那魔鬼般的凡姝踏上新婚的喜坛。可是哥哥硬求着她,要她先带秀玉和小宝到教堂去。他说公司还有点儿事,自己办完就直接赶去,不会误了婚礼。而子玄也要求她来。他说:“我心里憋得厉害,怕到时万一控制不住会失态。你在场,对我能起镇定作用。”

  翘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

  大厅的门向两旁缓缓打开,新娘沈凡姝挽着父亲沈效辕的手臂,出现在大厅门口。

  那是新娘!人们无不睁大眼想看个仔细。

  一身雪白纱裙,头上戴着鲜花做成的花冠,花冠下来着厚厚的白色面纱,把整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戴着白纱手套的双手捧着一大余名贵的鲜花。

  结婚进行曲奏得更响亮了。沈凡姝沿着红地毯铺成的通道缓缓走来,微微昂着头,姿态高贵而优雅。随着跨步的节奏,她的面纱一飘一飘的,有着新娘所特有的神秘而美妙的韵致。身后还有两个小俟相,为她托着长长的婚纱。

  走在新娘身旁的沈效辕,今天也是一身西装。他面色庄重而微露喜悦,顾不上和相识的亲朋好友略略点头,打个招呼,而是两眼正视前方。

  这些天来,捕房扣着老赵不放,他为此花了不少钱和功夫,而竟未能奏效,心头着实烦乱。但他仍顽强地排除一切烦恼,为凡姝操办婚事。这件大事总算顺利地如期举行。

  他看着在神坛面前笔挺站着的辛子安的背影,想到再过一会儿,辛子安就成了凡姝的丈夫,自己的快婿,不觉释然地浮现出一个淡淡的难以觉察的笑容。

  大厅里,人们的视线都紧盯着那个正走向婚坛的新娘。镁光灯一闪一闪,照相机叽哩拍啦响个不停。有的人在窃窃私语,评论着新娘毕竟是大家闺秀,气度不凡,也有的人兀自猜度着那面纱后面将是一张怎样的脸面。

  新娘终于来到新郎身边。

  一对新人面对神父并排站立着。

  主婚神父庄严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戴起老花眼镜,伸出手拿起早已放在神坛L的《圣经》,准备主婚。

  这一刻,整个教堂里安静极了,音乐已然停止,主婚神父还没有开口说话。

  这一刻,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着正前方,记者们已准备好,只等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时,便按下快门。

  就在这时,已经关闭的大厅门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闪进来一个人,一个全身都裹在带帽的宽大黑斗篷里的人。此人脚边还跟着一条一瘸一拐毛色雪白的小狗。

  于是,就在这庄严肃穆、鸦雀无声的情形下,这一人一狗踏上了直通婚坛的大红地毯,开始义无反顾地前行。

  后排的客人以为这是哪位迟到的贵宾,心里虽有些疑惑,但也无人出头阻拦。谁知这是个什么身分的人物,瞧那打扮和气派,怕不简单!

  随着这一人一狗的前进,看到他们的人自然越来越多。只是背对着大厅门,全神贯注于主婚神父的一对新人,站在新人身后的沈效辕、辛子玄,以及沈天姿那样坐在最前排的客人,却还始终没有注意到。

  主婚神父已经翻到《圣经)上他需要的那一页。他用洪亮的嗓音开始说话:

  “各位尊贵的来宾,今天我们聚在这儿……”

  突然,他发现不太对劲。在新娘身后托着婚纱的两个小滨相旁边,怎么多出了一个全身穿黑的人?在这喜庆的地方,哪里来这么个穿丧服的女人!这倒是他自从为人主婚以来,尚未碰到过的。他的话刚开头,又不好发问,不觉犹犹豫豫地住口了,从眼镜上方紧盯着那个披黑色斗篷的人。

  神父的停顿未免长了一点,全场的人全都奇怪起来,不约而同地顺着神父的视线看去。

  只见那黑衣人轻轻一动,斗篷抖落到地上,一个披着长长的黑发,身穿浅蓝色羊毛长裙的姑娘,像变戏法似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是一个多么俊俏飘逸、清雅柔媚的姑娘!一股逼人的清气,从她身上四射出来。使大厅里的女宾顿时黯然失色。惊赞之声四起,像一阵小风卷过整个礼堂。

  大厅里,有几个客人见过失火前的凡姝,这时,诧异地交头结耳:

  “凡姝!这才是沈凡姝么!这是怎么回事?”

  神父的突然住口,大厅里的骚动气氛,终于连蒙着面纱的沈凡姝也感觉到了。她透过面纱斜眼到身边的父亲正转过头去看什么。她也顾不得新娘的矜持,回过身去。

  整个大厅里,直到此刻还没有注意到正在发生着什么的,大约只有新郎辛子安一个人。他的心早已因极端的痛苦而麻木。从沈凡姝以新娘的身份站到他身旁起,他就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头待宰的羔羊。他的心已冻到冰点以下,整个人也就呆滞得像个牵线木偶。甚至当辛子玄狠命地拽他的衣袖,让他朝后看时,他都木然不知。

  但是,架不住辛子玄持续不断地努力,他终于抬起头来,朝弟弟看一眼。

  只见辛子玄脸色煞白,两眼因为激动而炯炯发光。并且,见子安终于转向自己,他就歪歪嘴做个向后看的示意,同时就急促而兴奋地说道:

  “快,你快看!”

  辛子安慢慢地先是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向后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打紧,立刻让他浑身血脉贪张,呼吸急促起来

  天!他看到了谁?

  楚楚!那是他的楚楚!梦过千百次,呼唤过千百次的楚楚。她仍是那么美,仍然是一个天使!

  就在这一刹那,辛子安恍然大悟;失火前的楚楚,曾经自称为凡妹,但自己身边的这个凡姝,却根本就不是楚楚。自己差一点就要跟一个冒名的假楚楚结婚了,好险哪;

  那边,楚楚也在凝视着他。

  他们的眼光交会了,犹如迸发出耀限的火花,他们的心灵受到从未有过的震撼。

  楚楚那惨白的面容,漫上了一层红晕,那如墨玉似晶莹的眼睛,顿时溢满了柔情蜜意。

  而辛子安呢,重逢的喜悦鼓荡着他的心房,膨胀在他的每根血管里,他那似乎麻木的神经,如今一阵阵快乐地颤栗着,他的身心被极度兴奋和激动的狂潮吞噬了。

  这时,子安既忘记了礼堂里的人群,也不知道自己已涕泪纵横,他像是从窒息中挣扎出来似地唤道:

  “楚楚!”

  刹时间,楚楚眉尖轻颤,鼻翼扇动,泪珠沿着腮边纷纷滚下来。

  她双唇龛动,却发不出一丝声息。她多么想走向辛子安,投入他的怀抱。但刚刚挪一挪脚步,一阵猛烈的晕眩,她摇摇晃晃向红地毯倒去。

  幸好子安已经恢复了他那超人的机敏。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抱住了差点儿倒地的楚楚。

  直到这时,被楚楚的突然出现搞得措手不及的沈效辕,才指着楚楚发出一声怒吼:

  “来人,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几个宏泰企业的职员应声走上前去。

  但他们立即发现,在辛子安和楚楚身边,不知从哪儿来了几个彪形大汉。他们摆出的架势向人们清楚表明:谁敢上前动一动,有他好受的!

  宏泰职员自知不是对手,灰溜溜地缩了回去。本来么,他们今天是来贺喜的,维持秩序并不是他们的职责。谁让沈效辕事先没考虑到会出现意外,请几个巡捕来保证治安?

  就在这一进一退之间,站在辛子安身边的一个大汉,附在他耳边说:

  “辛先生,快走,门外有车。”

  辛子安来不及问他是谁,立刻抱着楚楚,快步走向大厅出口。

  主婚神父目睹这一切,无可无不可地站着。

  沈效辕、沈凡姝眼睁睁看着丰子安远去,心里慌急,一时却不知如何才好。

  那几个大汉则簇拥着辛子安,一起朝外走去。辛子玄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在场的众宾客,被婚礼中出现的戏剧性场面所震动,整个大厅一时竟寂然无声。连一向最敏感灵活的新闻记者都没想到按动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快门。直到辛子安抱着楚楚即将走出礼堂大门时,他们才醒过神来,举起相机,撒腿跟了出去。

  可偏偏在这时,大厅里又出现了另一个高潮。

  那朝都没留意的小狗,不知怎地已窜到新娘身边。正当她呆若木鸡地瞪视着远去的辛子安而毫无准备时,这不起眼的小家伙竟一下跳起来,四个爪子一起用力,一把扯掉了她罩在脸上的面纱。

  凡姝吓了一跳,不禁发出一声惊叫。

  她不叫犹可,这一声尖利的叫声,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这下,大厅里才真像开了锅似的,全乱了。

  站得距凡姝稍许近一些的男女宾客纷纷倒退清场。

  许多人被她那副尊容吓得当场闹过气去,孩子们则哇哇大哭起来。

  有个女人忘乎所以地狂叫:“鬼!鬼来了!”这就更引起一片混乱,有想往门口逃的,有想上前去看个明白的。

  那些还没跑出大厅门口的新闻记者,这时又赶忙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向后转,冲开吵吵嚷嚷夺路离开大厅的人群,奔到慌乱地用手遮挡面孔的凡姝身边,拼命摆动相机快门,直到她晃晃悠悠地昏倒在地板。

  教堂门口一辆小卧车正大开着车门,子安抱着楚楚登上了车。刚报了一脚之仇的小古怪,欢快地叫着,“哧溜”一下也钻进车里。

  汽车迅速地开走了。

  沈效辕始终保持着清醒头脑,他毫不理会躺在地上被人像动物般围观的女儿,双眼充满仇恨,紧紧盯住正在若无其事地混在人群中走出大厅的沈天求身上。

  他刚才看得分明,那个告诉辛子安门外有车的彪形大汉,曾和在通道边上的天求私语了几句。他有充分把握断定:今天这一切,肯定与自己的侄儿沈天求有关。

  仁汇教堂大厅里所发生的一切,随着涌出教堂的人流,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也成为今日卖晚报的小贩口里的特大新闻。

  辛家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还不时传来门铃声。来访者有的是两兄弟的好友,更多的是那些小报记者。他们好像看到一块大有油水的肥肉,使死死盯住不肯撒手。

  辛子玄和天求兄妹坐在客厅里应付着这一切。

  对于一般的来访者,他们一律挡驾。至于电话,他们的回答大体是“对不起,无可奉告”之类。只有对少数特别亲近的朋友,子玄才会多费些口舌告诉他们;

  “沈效辕设了个圈套,想把他烧伤的女儿硬塞给我哥哥。就在婚礼前一刹那,这个骗局被揭穿了。这样的婚礼当然不能再举行。”

  “听说后来出现的那位貌若天仙的姑娘;使沈效辕的阴谋败露。那么,这位姑娘她是……”对方听了子玄的简单回答不满足,往往会好奇地追问。

  “那是我哥哥一直爱着的姑娘。他当初就是向这位姑娘求婚。他们之间已有婚约。但沈效辕利用火灾将烧伤的沈凡姝掉包……”

  辛子玄只好再尽可能明液而简捷地回答。

  不而,这些人没听道把其中原委讲清,听的人还是追问着不放。

  也有的记者虽被挡驾,仍然软磨硬泡。既然见不到辛子安本人,他的兄弟无疑便是最重要的采访对象。他们想从子玄那里打听:当初与辛子安订婚的姑娘叫沈凡姝,那不正是沈效辕的女儿吗?后来到教堂来的姑娘又是进呢?两个女孩中究竟哪一个是辛子安的未婚妻?辛子安打算怎么办?他现在在哪里?等等。

  子玄的回答倒也干脆:以前的事曲折复杂,一时说不清。至于今后怎么办?我想我哥哥应该同他所爱的姑娘结婚。要问他现在在哪里,连我也不清楚。

  其实,辛子安哪儿也没去,此刻地和楚楚就在二楼他自己的卧室里。

  一对历尽磨难的恋人,重新找到了彼此,此时此刻,真有相对如梦寐之感。

  他们相拥着,坐在沙发上。

  这间面积不大的房间里,似成的热浪在腾涌翻卷,而那张沙发,就好像一叶爱的小舟、飘游在这茫茫情海之中,其它都成为遥远而虚无的了。

  一种属干楚楚独有的清香使子安陶醉。

  哦,多么甜蜜,多么舒服的气氛。他这时才感到自己仍然存在着。在与凡姝相处中,什么时候曾闻到过这种馨香呢?自己怎么被凡姝的假象所欺骗呢?

  自己从没认真拥抱过凡姝,除了在额头的轻轻一碰以外,简直就没吻过她。每当凡姝主动相就,自己的神经就特别紧张,立刻什么知觉都消失了,鼻子失灵还能闻出什么香味来?

  他再一次贪婪地吻着楚楚,不禁想到,当楚楚一直在他身边时,对她身上的这种幽香似乎感受得也不如今天明显强烈。是失而复得,才显得格外珍贵,才体验得更加细微吧!

  他把楚楚搂得更紧了。

  楚楚自从被他从汽车里抱回家中,三言两语简单地讲了被沈效辕囚禁,又被沈天求带人搭救出来的经过以后,一直就那么情懒柔弱地靠在子安的怀里。她连眼晴都睁不开,只从她那长长睫毛上闪闪发亮的泪珠,子安知道她并没有睡着。是啊,历经风暴的小船,终于驶进了避风港,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好好休息一番。

  凝视着怀中娇柔睡莲般的楚楚,子安情难自已。

  “楚楚,哦!我可怜的、可爱的楚楚……”他用唇轻轻触碰着楚楚细嫩的耳垂,柔情地呼唤着。

  子安并不是要唤醒她。他只是情不自禁地要这样呼唤,他的满腔热爱就全部汇聚在这轻柔的呼唤之中。

  这呼唤就像曼妙动听的音符,终于使楚楚睁开了眼睛。

  辛子安迷醉了。他怀里的睡莲开放了。他和楚楚四目相对,用目光交流着爱的语言。

  楚楚脸上带着那么一种如梦似幻的盈盈笑意,环顾着这间她曾经那么熟悉,又那么魂系梦绕的房间。

  突然,她的眼睛瞪大了,甜甜的微笑从脸上飘走,代之以哀伤和惊恐。

  还没来得及等子安发问,挣开了子安的怀抱,径直朝窗前走去,一直走到那幅油画面前。

  自从《梦幻夭使》画像被凡姝粗暴地划破以后,子安就再也没去管它。现在,它就那么七零八落地竖在地上。

  楚楚轻轻抚摸着画幅。在杜美路四室里不止一次做过的噩梦:被人用刀一下又一下地划开皮肉,突然出现在她脑际。

  随之而来,半年多噩梦般的生活情景,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男护士强制自己打针,服药,整天与哑婆沉默相处,她在镜中看到自己那张变得痴呆的脸,被凡姝紧紧掐着脖项的那种窒息感,被铁链锁着、皮罩套着的小古怪.自己对子安日日夜夜徒劳的思念和呼唤……自打被囚禁以后,她所度过的那些可怕的日子。蓦地,全部出现在她的眼前。

  “哇”地一声,楚楚嚎陶痛哭起来。

  子安一把抱住哀勃的楚楚,无限心疼地说:

  “哦,别哭,楚楚。子玄说,画像能够补好。我马上叫他修补,好吗?‘’

  楚楚摇头,眼泪疯狂地奔流在她脸上,又洒落到子安的衣襟上,她哭得浑身抽搐,说不出话来。

  子安紧拥着她,让她贴近自己的胸膛。这才渐渐治好了她的颤栗和痛哭。

  小古怪见女主人如此哭泣,从门边蹭到楚楚身旁。

  楚楚俯下身子,从小古怪脖子上解下那颗钮扣,放在手掌心里,伸到子安面前,抽泣着说:

  “子安,还记得吗?这是你衬衫上的。半年多来,我就是靠它……活着……”子安那灼热的眼光慢慢从那颗钮扣移到楚楚脸上,便深情地凝视了。

  “你答应过做我的保护神的,你还会再离开我吗?”泪光荧荧的楚楚,摇着子安的肩膀问。

  子安用无比狂烈的亲吻代替了回答。他那被火热的爱情烤得干焦的双唇,触到楚楚沾着泪水的面颊和嘴唇,楚楚像被电流击中,又一次软软地倚在子安怀中,让子安把她抱回到沙发上。

  柔柔地、怯怯地半躺在沙发上,楚楚爱娇地可怜地说: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那牢房里,子安。”

  这令人心碎的要求,使楚楚带上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辛子安这个一贯持重的青年男子,再也不想控制自己的激情:

  “楚楚,楚楚,你痴心若此,我为了你,死亦何憾!”

  他用自己的手和唇抚慰着楚楚的头发、脸庞、洁白的脖项和细如凝脂的胸脯。

  楚楚脸颊鲜红发烫,心跳加速,酣醉在他的浓情蜜意里,嘴里却在羞怯而无力地抗拒着:

  “哦,不要,子安,不要……”

  楚楚的羞怯更撩拨起子安心中的烈火。他把脸深深埋在楚楚的双乳间,呻吟般地哀求:

  “嫁给我,马上做我的妻子吧,楚楚……”

  昨天,楚楚还在为将要永远失去子安而哭泣.此刻却亲耳听到了子安立即娶她为妻的要求。

  她双手捧起子安的脸庞,那刚被泪水浸过的双眸流光溢彩,凝视着子安。

  她又轻轻抚着子安那让她领受过浓烈爱恋之情的双唇,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地说:

  “可是,你帮我造的幻庐烧了,你给我的戒指也被夺走了……”

  “这些我们都不要,那只是沈效辕阴谋的一部分,”子安坚决地说,“我要重新给你戴上结婚戒指,重新为你造一格比原先好上十倍的幻庐。”

  “不,子安,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有你,只要你。”楚楚说着,用双臂紧紧搂住子安。

  子安突然发现,楚楚那雪白的颈项上有几条粉红色的指爪伤痕。

  他不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谁弄伤了你?”

  楚楚匆匆把衣领扣好,靠在子安肩上,向他诉说了前天凡姝去她的“牢房”,自己差点儿被她掐死的事。

  子安听得心惊肉跳,“这个疯子!”他紧咬着牙关,气愤地说,又心疼地把楚楚抱到怀里。

  “不,子安,也许,只是因为她太爱你……”楚楚柔声地说。

  躺在子安宽厚坚实的胸怀中,享受着他的爱,楚楚心里不禁有了一丝对凡姝的同情。从凡姝问她的那些问题以及凡姝当时的神态中,她确信凡姝是深爱着子安的,而子安却一直在拒绝她,回避她。只是凡蛛提的那些问题,她实在羞于开口告诉子安。

  “那不是爱。难道爱情可以是强制,可以是虚伪,可以是欺骗吗?”

  子安,你不懂,女人有种种,爱情有时也可以使人变得残酷,变得奸诈的,楚楚想。

  半年多的经历,楚楚毕竟成熟得多了。

  子安突然回想起凡姝那伸到他衣服里面曾在他脊背上摩拳的皮肤粗糙的双手,那把他指出血来的尖利而参差不齐的指甲,难道这就是凡姝对他的爱?他恶心地打了个寒战,自语道:

  “我们再也别提她了。”

  他对路在门边的小古怪亲切地招招手。小古怪摇着尾巴过来了。

  子安把它抱起,抚着它的头:

  “谢谢你,小古怪。你保护了我的妻子,我永远感激你。”

  “怎么,忘了它咬伤你的手了?不再怨恨它了是不是?”楚楚开心地调侃着他。

  哦,久违了,那稚气而可爱的“是不是”,那调皮而诱人的笑容!

  这才是我的楚楚!这才是我全身心爱着,我一直在寻觅着,寻觅着,而上帝终于恩赐给我的楚楚!

  辛子安心中奏起了轻快的旋律,一种无比奇妙美好的感觉,使他抱起楚楚,在房间中央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又是几声。

  子安极不情愿地放下楚楚,走过大开门。

  门口站着子玄,轻声说;

  “哥,沈天求要回家去了。他说,还想找你说几句话。”

  子安内疚地一拍额头。只顾沉醉在与楚楚的重逢之中,忘了该好谢沈天求啦。

  楚楚已经告诉他,她之所以能及时赶到礼堂,在即将举行的婚礼上夺回自己的恋人,应该感谢沈天来。

  昨天半夜,是沈天求领着两个人,不知用什么办法进入囚禁她的杜美路褐色小楼。那看门老头和一直在她房门外值夜的两个男护士被打昏在地,还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她和哑婆被开门声惊醒,猛看到几个陌生的蒙面人走进房来,简直吓坏了。幸亏沈天求及时脱去面罩,凑到她耳边说,他们是来救她出去的。

  那另两个蒙面人环视这间房间,刚想对哑婆动手,楚楚忙制止说:

  “不要动她,她不会碍任何人的事!”

  楚楚对沈天求所说的前来救她出去的话将信将疑,她怕这是沈效辕的又一个圈套。这时沈天求拿出一张报纸,就是凡姝曾经丢给她,登着辛子安和沈凡姝将要结婚的消息的那张。

  明天就是礼拜天!事实上再过十几个小时,明天中午一过,那就一切都晚了。既然如此,何不冒一次险!

  天求看出了楚楚的狐疑,说:“快跟我走后了地方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子安知道你们来这儿吗?”

  “我还来不及通知他,明天,你就可以见到他!”沈夭求保证道。

  楚楚终于决定跟沈天求离开她蹲了半年多的囚室。她匆忙地整理着自己的衣物。

  哑婆还是那样毫无表情地走过来,解开锁着小古怪的铁链,取下它的皮罩。然后,她自己坐在椅子上,示意那两个汉子用这铁链把她绑住。

  沈天求明白了,说:“对,把她绑在椅子上。这样她才能摆脱干系。”

  就这样,楚楚在沈天求帮助下,逃出杜美路那幢褐色小楼。直到这时,她才从天求那里知道,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医院,而是沈效辕的一处秘密寓所。

  沈天求把楚楚送到一所住宅。一个讲得一口好汉语的日本女子殷勤地侍候她洗澡,换衣,吃饭,又请她在房中安心休息。

  直到天大亮了,沈天求才又来到。他让那日本女人给楚楚穿上一件黑色斗篷,就带着她和几个大汉分乘两辆车子,离开住宅,去了仁汇教堂。

  下车后,沈天求让那几个人从边门进入大厅,叫楚楚稍过一会儿领着小古怪从大厅正门进去。

  “你一直向前走,到大厅尽头,就能见到辛子安了。”沈天求说完后,自己也先从边门走进大厅。

  楚楚进去了,果然见到了她所渴想的爱人,冲散了沈效辕精心策划的婚礼。

  这一切不都是要感谢沈天求的仗义相助吗?

  子安对站在门口的子玄说;“请他再稍等一会儿,我这就下去。”

  子玄下楼去了。

  楚楚站起身,理了理头发:“我也和你一块儿下去。”

  子安想了想,拿起自己的一件外套,披在楚楚只穿着一件薄羊毛衣裙的身上,拉着她的手一齐下楼去了。

  当辛子安和楚楚在楼上的时候,沈天求已把沈效辕一手制造的阴谋,原原本本地说给子玄与天姿听了。

  原来,早在七年前,凡姝在广州外婆家遇到一场大火,不幸被严重烧伤,治愈后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凡姝是沈效辕的唯一继承人,但她必须为沈家生下一个男性后嗣之后。才能真正接管宏泰企业。于是,沈效辕找来善良、天真、不明真相的外甥女楚楚做替身,以凡姝的名义和辛子安结识并恋爱了。待他们订婚后,沈效辕亲自点燃了幻庐的大火。趁着一片混乱,他劫走楚楚并把她囚禁起来。几个月后,因毁容而蛰居多年的凡姝重新出现。这时,辛子安对于凡姝已经真伪难辨了。沈效辕父女深知辛子安是个重然请讲信义的君子,干是以曾有婚约为要挟,逼迫辛子安与凡姝成婚。而楚楚呢,却一直被囚禁着……

  辛子安和楚楚下楼来了。

  刚才已被沈天求所叙述的事实深深感动的天姿,一见楚楚,不禁热泪盈眶,她上前一把拉住楚楚的手,亲热地叫:

  “楚楚,你受苦了。”

  子玄却故意装着生气的样子,责备子安:

  “哥哥,你把我瞒得好苦!为什么不告诉我楚楚的事?要不是天求告诉我们,我一直蒙在鼓里。”

  “对不起,子玄。楚楚当时答应了沈效辕,又要求我保密。我不能食言,对吗?好吧,现在让我正式向你们介绍,各位,这是我的未婚妻楚楚。”辛子安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子玄宽容地笑了。他明白,从此,在他哥哥的心目中。楚楚将是第一位的;而他,看来只能屈居第二了。

  子安走到沈天求面前,诚挚地伸出手去说:

  “沈先生,谢谢你。谢谢你救出楚楚。你所做的一切,我和楚楚将终生铭记。”

  沈天求紧紧握了握子安的手,笑着说:

  “不必称故,楚楚也是我的表妹么,我怎能对她不关心?不过,向你提一个要求。不要称我沈先生,就叫我天求,我们已经是亲戚了。”

  “好,天求。”子安爽快地答应。

  他们两人并肩在沙发上坐下。

  天求点燃一支香烟,吸了几口,缓缓地说:

  “子安,这件事你打算如何了结?”

  “马上和楚楚结婚。”子安毫不犹豫地说。

  “那是没有疑义的。不过,你想到没有,沈效辕是否肯善罢干休?”

  一提起沈效辕,辛子安气不打一处来。他狠狠捶了一下沙发扶手说: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正要告他私设牢房,囚禁楚楚,还让女儿假冒楚楚来蒙骗我。”

  天求摇了摇头:“这些罪状很难成立。你大概对我的伯父不够了解。他会狡辩说,楚楚有病,他是让楚楚在安静的环境中养病,这不能说囚禁。至于他的女儿假冒楚楚云云,那就更无法说清。无论是你们的订婚启事,还是结婚通告、请柬,上面印的都是辛子安先生和沈凡姝小姐的名字,他的女儿不就是沈凡姝吗?总之,对他这一套策划周全的阴谋,你拿不出证据。”

  “他有人命!可怜的小翠,被大火烧死……”楚楚气愤而又悲伤地说。

  “幻庐起火的原因,巡捕房调查了几个月,都毫无结果,你无法指控是沈效辕自己放的火。”天求为难地皱着眉说。

  天姿忍不住插嘴道;“哥哥,我刚才正想问你,伯父的这个阴谋是怎么被你识破的?都是凭你的猜测吗?”

  “当然不是,有人向我提供了情况。”

  “不就得了,你就是最好的人证么。”天姿如释重负。

  “我的傻妹子,你太夭真了!我这个身分没法当证人。沈效辕会说,我是因图谋沈家的产业,有意破坏凡妹的婚事。我的话在证人席上一钱不值。”

  子安一直在旁认真听着,这时冷静地提出:

  “天求,你刚才不是说,关于沈效辕设圈套的情况,是有人向你提供的吗?那么,这个人该可以作个人证吧?”

  天求心头一惊,暗自埋怨自己刚才说漏了嘴。本来他根本不想把司机老赵扯出来,但他知道辛子安这人可不好对付,现在为了取得辛子安的信任,不能不说出老赵的事了。

  “我正想把经过情况告诉你们。说实话,我早就怀疑伯父在凡姝的问题上玩什么花样,但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正好听说伯父的司机老赵因撞了人被扣押在巡捕房。老赵是伯父最信任的老家人,伯父家的事瞒不过他。我就通过一个朋友,在审讯老赵时,把凡姝的事盯着问了问,老赵还真说出了实情……”

  “老赵就是最好的证人么,何况他现在还被关押着,更不敢不说实话。”子玄兴奋地说。

  “唉,别提了!老赵说出实情后,就害怕了。当晚就在牢房咬断舌头自杀。”

  天求说的不是真话。

  事实上,所谓老赵撞人被押,本来就是西村搞的鬼。老赵被押后,西村以被撞者是他手下的日本职员,撞人事件有政治背景为由,通过领事馆对捕房施加压力,逼迫他们同意由日本人对老赵私自提审。提审时,市川严刑逼供,终于逼老赵说出沈家实情。当晚,老赵就在牢房中死去,死因谁都弄不明白。

  辛子安觉出天求活中有可疑之处。他哪来那么大的本事,仅通过一个朋友,就能打通捕房上下关节,逼老赵说出与增人毫不相关的这宗天大的秘密?

  但是他很清楚,像沈天求这般世故油滑,只要他自己不想讲真话,那你就是再提出多少疑问,他也能解释得天衣无缝。

  子安怀疑,沈天求下了这么大功夫去探听,甚至还牵涉上老赵这条人命,必有其他缘故,否则难以解释。难道他仅仅因为关心我和楚楚的婚事,就会这样做吗?

  “那么,据你看,天求,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子安用心观察着天求的神色问。

  天求为难地搔搔头皮:“我也为你们犯愁啊。我怕伯父还会要花招破坏你和楚楚的婚事。”

  楚楚不禁哆嗦了一下。她对沈效辕心肠的歹毒,手段之狠辣,已有所体会。她真怕再发生什么事,真怕再和子安分离。

  天姿忙搂住楚楚的肩,不满地责备天求:

  “哥,看你说的!把楚楚都吓着了。”

  坐在楚楚对面的辛子安,用眼光抚慰着楚楚。

  看着他紧抿着嘴唇的坚毅的脸,楚楚勉强笑了笑。

  楚楚那怯怯的、忧郁的笑,使子安心中一阵抽痛。

  呵,亲爱的,你受够了苦。但是,请放心,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碍着这么多人在场,辛子安无法向楚楚明说,他只能用眼神来表示自己的心声。

  天求拧着眉头沉思片刻,猛地一拍大腿,好像突然想起个好主意:

  “办法倒是有一个。子安,你还记得吗?我们社长说过,三木总裁的儿子三木弘先生。直想和你交朋友。我们的社长西村先生对你也十分景仰。”

  子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天求偷偷朝他瞟一眼,不知他怎么想的。

  其实,一听天如此说,子安心里已开始警觉起来。他联系事情的前前后后,想:不好,在这件事的背后,有日本。

  果然,天求接着说:

  “你想想,我虽然从老赵口中知道楚楚被关在杜美路,但凭我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把楚楚弄出来?我想来想去,只好决定找西村先生帮忙。”

  “为什么去求他?你应该来告诉哥哥和我么!”辛子玄不满地说。

  “你们两个都是书生,不会动武。时间又那么急,婚礼马上要举行。这事儿万一弄不成,连累了你们,更麻烦。好在西村一听我说是去搭救辛子安的未婚妻,二话没有,爽快地派四个人归我调拨,这才把楚楚顺利地送回子安身边。”

  原来是这样。当楚楚告诉子安,昨晚天求把她从杜美路四室救出来后;曾把她送到一处住宅休息,里面有个讲汉语的日本女人时,。子安还以为这大概是夭求的日本情妇。现在看来,这些都跟三木会社有关,是他们安排好的。那么,他们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呢?

  “天求,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还可以继续得到他们的帮助,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子安不紧不慢地问。

  “对啊!”天求欣喜地拍拍子安的肩,“事实上,西村先生早已表示过,他可以尽快安排放和楚楚离开上海到日本去。这样,沈效辕就鞭长莫及罗!你们也可远离那些烦人的记者以及报上无聊的胡说八道。”

  真叫三句不离本行,图穷而匕首见。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那么所谓三木弘要和我交朋友,恐怕也离不了这个目的吧!

  是啊;我如果真到日本,不但他们多了一个受他们驱使的奴才,而且在政治宣传上,也可以做不少文章。他们不是在那儿鼓吹大东亚共存共荣吗了真悟不知耻!子安愤愤地想。

  要不是看在沈天求毕竟救出了楚楚,而且天姿在座的份上,辛子安真想痛骂沈天求一顿。

  “请你代我谢谢西村先生,”子安态度严肃地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不过,请郑重转告地,我辛子安绝不会在当前日本和中国处在这样一种关系的情况下,离开祖国去日本。我不怕沈效辕,也不怕什么舆论压力。我就不信,借大的中国,就没有我和楚楚两人的立锥之地。”

  天求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不过,他并未完全死心,临行时一再老着面皮,要子安再认真考虑一下他的建议,说是过两天再来看他和楚楚。

  子安要求天姿今晚留下来,陪陪楚楚。她们俩就睡在他的卧室里,而他自己准备睡客厅的沙发。

  天姿很乐意地留下了。

  四个好朋友围坐在客厅里,虽然今天这一天,人人都很累,但谁都不愿去睡。他们要聊的话实在太多了。

  聊了一会,天姿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们饿不饿?厨房炉子上还炖着一大锅鸡粥呢。”

  “是林妈的手艺吗?”楚楚问。

  天姿点点头。

  楚楚拍着手说:“太好了。我爱吃林妈做的东西。我还真有点饿了。”

  是啊,这整一天,她还没吃过什么东西,能不饿吗?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子安不禁自责起来。

  “放心,楚楚。今后啊,你就要天天吃林妈做的饭菜了。对不对,李家大少奶奶?”天姿故意和她开玩笑。

  一句话把楚楚闹了个大红脸。她斜睨子安一眼。见子安正笑嘻嘻地看着她,更不好意思了,追着要打天姿。

  天姿哈哈笑着,东躲西跑,客厅里洋溢着活泼愉快的气氛。

  子玄笑着拦在她们俩人中间:“行了,天姿。快去把粥端来,我也饿了。”

  天姿去厨房了。子玄告诉子安,林妈今晚一直不肯回家,说还想再看一眼“那个真的,漂漂亮亮的沈小姐”,并且摆出个大预言家的架势说:一我早说,那个烧伤脸的,才不是什么沈个姐呢,那是个鬼魂。幸亏大少爷命大福大,那鬼怪到底勾不住他。”

  天姿端着个大锅出来。子立从柜子里拿出点心,装了满满一盘子。楚楚帮着天举把鸡粥盛在碗里。

  正在这时,客厅的电话铃响了。

  “我来接。说不定又是什么无聊记者,我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子玄说着向电话走去。

  他拿起听筒,听了两句,转回身来,皱着后对子安说:

  “哥,是沈凡姝打来的。她说要找你说话。”

  “别理她,挂断拉倒!”大姿叫道。

  “不,我听听,看她说什么。”子安伸手阻止子立,一边去接过话筒。

  屋里的另三个人,都注意着子安脸上的表情——他们听不见凡姝说些什么,但都想从子安的脸色作出判断。

  尤其是楚楚,她的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端着粥碗的手微微颤抖,似乎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辛子安神情严肃地捏着话筒。人是很奇怪的,通电话时明明看不到对方,但脸上的表情却总是跟对话的内容相符相配的。很少人能够做假。

  看得出来,凡姝的话语让子安很不高兴,很不耐烦。最后,只见他紧皱着眉头答了一句:

  “你不用再说了。我再考虑一下,等决定后,答复你。”

  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

  “她找你什么事了”子玄问;这虽然是代表大家。

  “她说,要和我谈一次。”

  “真不要脸!她还能谈出个什么来!”天姿轻蔑地撒嘴。

  “你准备去吗?”子玄又问。

  子安没有马上回答。他凝视着楚楚,想听听她的意见。

  楚楚没有说话,性急的天姿又忍不住了:

  “我看别去,她那个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楚楚放下手中的粥碗,双手支颐,忧愁地轻声自语:

  “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

  然后,她信赖地看着子安说:

  “不如你去见她一次,好好跟她说……”

  楚楚没把话说完,子安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让他告诉凡姝,希望凡姝理智地斩断对他的所谓“爱情”,妥善地了结他们之间的关系。

  呵,楚楚,你太善良了,善良得让人心疼,沈效辕和沈凡姝那样对待你,你还要我好好跟她说,还要为她着想。有这样仁至义尽的情敌吗?

  子安朝楚楚感动地点点头,然后对子玄说:

  “你帮我给沈凡姝回个电话……”

  “现在就打?”

  “是的,现在就打。告诉她,明天下午,我去。”

  他看到楚楚给了他一个赞同的然而又带点儿凄然的笑。

  第二天,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下午三点左右,辛子安到了沈家。

  华婶把他直接领进了凡姝的起居室。

  凡姝正背门而立,一头长长的黑发技散在粉红色的毛料衣裙上。

  她明明已听到辛子安的脚步声,听到辛子安已站在她背后,但她偏偏既不回头也不说话。

  子安不禁又一次骂自己好糊涂:即使单单从背影,也能够明显看出凡姝与楚楚的不同。

  楚楚比她要瘦削些,显得更为匀称而颀秀,尤其是肩膀和腰肢的曲线,更柔软优美,怎么早就没能发现呢?

  “你不准备向我道歉吗?”凡姝毕竟憋不住劲,硬压着火气,平静地开口了,一面就缓缓转过身来。

  她今天戴了顶黑色宽边帽子,一朵与帽子相配的黑色绒花,佩在左胸。从帽沿上垂下一截黑色的面纱,正好遮到她的下巴。令辛子安惊讶而不解的是,她的手指上竟然还戴着那枚他给楚楚的订婚戒指。

  辛子安感到面纱后面那一真一假两只眼珠都在死死地盯着他,他说:

  “道歉?为什么?我不明白。”

  “为昨天在婚礼上,你竟然抛下新娘,独自一人离去。”

  “我不是独自离去,我是带着本来就该做我新娘的楚楚一起离去的。”子安说得理直气壮。

  那块黑色面纱在微微颤动,凡姝的呼吸粗重起来。但她仍强制着自己,用平稳的语调说:

  “那么我呢?人人都知道你是向沈凡姝求的婚,你该娶沈凡姝为妻子。”

  她故意用右手转动着左手戴着的那枚订婚戒指,似乎自己正在欣赏那枚订婚戒指闪出的流异光彩。

  这订婚戒指倒是货真价实的。是幻庐大火那一夜,硬从楚楚手指上摘下来的。

  子安看着那戒指,想到他们对楚楚的残暴行为,不禁怒火中烧。何况,到今天,凡妹还能说出这般厚颜无耻的行;本来想同凡姝平心静气谈一谈的念头被无形打消了。

  “我想这个问题不必由我来回答。”辛子安的话锋变得锐利起来,“你们精心设置了一个谜,以为可以遮住天下人眼目。可惜,如今我已掌握了谜底。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个谜并不精彩,更不高明!” 辛子安说得慷慨激昂。他的声音在这屋子里嗡嗡地回响着。

  好像浑身的肌肉突然绷紧了,沈凡姝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像。

  屋里静了片刻,似乎他们两人都在考验对方的耐心,看谁忍不住先说话。

  还是沈凡姝沉不住气,她轻声说:

  “你请坐。”

  子安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凡珠说着走过来,把刚从衣裙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张发黄的小照片递给子安。

  子安莫名其妙地接过照片。上面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照片太小,本来照得不清晰,再加时间长了,看不清女孩的五官长相。但至少可看出,这是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

  “这就是我。七年前,在大火把我烧伤之前,我也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凡姝幽幽地说。

  沉吟了一会儿,她又轻声问道:

  “如果不是被火烧成这副鬼样子,你会爱上我的,对吗?”

  这是一句询问,但凡姝说得就像在叙述一桩肯定的事实。

  “我们之间只有很肤浅的了解,根本谈不上爱不爱。”子安坦率地说。

  “可是,子安,我深深地爱着你!”凡姝热情地叫道,又向子安走近了几步,她的裙摆已碰到了子安的膝盖,“我比楚楚更早爱上你,要早得多。当我第一眼看到报上登的你的照片时,我就爱上你了,那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我当时就说过,除了你,我决不会再爱任何男人,我一定要嫁给你!”

  于是,你们父女俩就设计出这个恶毒的圈套,出卖楚楚,引我上钩!辛子安愤愤地想。

  你们是有罪的!辛子安真想对着凡姝大吼。

  “子安,我比楚楚更爱你!”凡姝嗓音颤抖,她俯下身来,面纱飘拂到子安脸上,“两年多来,我无时不在梦想着做你的新娘……”

  凡姝那戴着订婚戒指的左手触到了子安的唇。

  子安猛地把她推开,从沙发上站起。他几步走到窗前,用力松了松领带,感到从喉咙到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来。

  凡姝跌坐在他刚离去的那张沙发上.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哺哺地说:

  “婚礼前,我有两夜没合眼,想象着当我成了你的妻子后,我将会有多快乐,我……”

  她猛地打住话头,坐直身子,整整面纱,嘻嘻地笑起来。

  “小古怪!这狗是有点儿古怪……”

  听到地突然说起了小古怪,子安警惕地回过身来。

  他见凡姝在椅子上坐得直挺挺的,左胸上那朵绒花不知何时收她取了下来。此刻,她的双手颤抖着,正神经质地撕着绒花的花瓣。


第10章
 
   “幻庐失火后,我进屋去拿楚楚的日记本,看到她晕倒在地上。我高兴极了,赶忙拿着本子走出来,关紧房门。我想,这一下,她的脸也会烧成跟我一样了,嘻嘻。”

   她说话节奏很快,双手无法控制似地颤抖着。

   那朵绒花在她手中已被扯得不像样子。

   只听她又说:“可是,那个小古怪,不知怎么竟能打开房门,把楚楚拖出来,怕她会醒过来,我爸和老赵忙把她抱进汽车,拉到杜美路去了……要是她也烧成我这副模样,你也就不会丢下我去爱她了。”

  说到最后,凡姝流露出极大的遗憾。

  太可怕了,这个恶魔般的女人。她像说故事似地欣赏着她的罪恶,她像一个魔鬼那样嗜好食人肉、吮人血,竟还指望我爱她!

  子安紧咬着嘴唇,拚命想把正腾腾上升的愤感躁怒之气硬压下去。

  他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像要爆裂似地“嘴蹦”直跳。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他才冷冷地说:

  “如果你今天就是要我来听你讲这些,那么,我要告辞了。临走前,我要告诉你,即使楚楚的脸被火烧伤了,我也仍然爱她,甚至比以前更爱。因为,大火毁灭不了她的灵魂,她的天性,而这些,才是我最爱的。”

  子安大步朝门口走去。

  但是凡姝已从沙发上跳起,赶过来,拦住了他:

  “不.别走,子安,求你……”

  她突然则。通”一声跪倒在地毯上,两手紧紧拉住子安的裤腿,哭着哀求道:

  “求你,别这样丢下我就走。无论如何,再给我一个机会……”

  子安的心头涌起一阵恶心得要呕吐的感觉。但是两腿被凡姝抱得死死的,根本无法迈步。

  他紧皱着双眉,捏紧了拳头,不知怎样才能摆脱这个半疯狂的女人,才能使她明白,她不可能有什么机会。

  他实在不愿再看凡姝一眼,闭上了眼睛,沉重地说:

  “你起来。”

  凡姝仍跪在地上,抓住裤腿的双手也不肯松开:

  “那,你答应我不走……”

  “你还有什么话,就请快说吧。”

  凡姝这才站起身来。见子安已回到窗前,她也走到房间中央的圆桌旁,拿起杯凉开水喝了几口。这才缓缓地说:

  “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我已经说服了自己,在我们俩结婚后,仍让楚楚留在这里。我答应你,一个月中你可以有一夜和她在一起……”

  “你真……厚颜无耻!”

  这是对他和楚楚爱情的最大亵读,子安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出声来。然后,又郑重其事地说:

  “你听明白,我和楚楚彼此只属于对方,我全部的爱都已经给了她。”

  凡姝彻底绝望了。一股阴险恶毒的仇恨之火燃遍了她的全身。

  “辛子安,你痴心妄想!”她猛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脆薄的玻璃杯立刻粉碎,她看着那破碎的杯子,就如看着情敌楚楚,一字一句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和我父亲,会眼睁睁看着楚楚把你夺走?”

   “我警告你们,谁都无权干涉我和楚楚的婚事!”

   辛子安的嗓门也提高了。他想了一想,口气严厉地说:

  “再要捣鬼,我立即把你们的阴谋全部公之于众。除了丢尽脸面外,你们别想再得到任何东西!”

   辛子安再也不想多留一分钟,他毅然前门口走去。

   “听着,辛子安,我沈凡姝得不到你,也决不允许任何别的女人得到你!”

  背后传来凡姝的话语,声音是那么阴森、冷酷、恐怖,简直令辛子安毛骨惊然。

  他不禁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去。

  一把银色的小手枪,那黑幽幽的枪口正对着他,那握着枪的戴黑手套的手,竟然没有一丝颤抖。

  辛子安惊愕地张大了嘴。

  就在他不知道该如何办时,通向卧室的那道门猛地开了。

  一团黑影冲出来,一个矮胖的黑脸婆子一下扑到凡姝身上。

  凡姝手上的枪响了。但她的手已被那黑脸婆子托起,子弹打进了天花板里。

  被那矮壮的黑脸婆子压在身子底下的凡姝,发疯似地高叫:

  “放开我,我要打死他,打死他!”

  子安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一时仍然呆呆地站着。

  直到他觉察到那黑脸婆子拚命向他使眼色,一面发出“哑哑”的叫声,要他快走时,他才猛然醒悟过来,快步走出了凡姝的起居室。

  天姿留在辛家陪伴楚楚,已有两晚没回家了。而楚楚和她很谈得来,还想多留她住几天。这天晚饭前,她回宁波路,去取几件替换衣服。

  刚走进弄堂,就见自家大门口,秀玉正抱着小宝在寒风中瑟缩。小宝身上还裹着件大棉袄。

  “嫂嫂,这么冷的天,站在门口干啥?当心小宝冻着!”

  天姿边说边从皮包里掏出一块糖给小宝,一面就想朝里走。

  秀玉一把拉住她:“天姿,别,先不要进去。”

  “怎么啦?”

  “你哥说,谁都不让进去。这不,还叫我抱着小宝在门口守着呢。要是有人来找,就说他不在家,我把钥匙忘在屋里了,进不去。”

  “屋里就我哥一个人?”

  “不,还有两个客人。”

  “我进去看看。”天姿说着又要伸手推门。

  秀玉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哀求道:“好天姿,别进去。他会打我的。”

  对这个生性懦弱的嫂嫂,天姿又是怜悯,又是生气:“你呀,太没有用了!你越怕他,他就越要欺侮你!”

  嫂嫂带着恳求的神情,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天姿只好叹口气,不再坚持要进屋。

  但是她答应过楚楚,再陪她住几天,这才回来取件衣服的。现在进不了门,拿不出衣服,可怎么办?

  天姿忽然灵机一动,对嫂嫂说:“你把后门钥匙给我,我从灶披间楼梯上去。我只要拿几件衣服,等会儿还是从后门出来,哥哥不会晓得的。”

  秀玉犹豫地问:“他万一看到你,怎么办?”

  “放心吧,看不到,他们都在前面的客厅,对不对?”

  老实的秀玉点点头。

  “那不就得了!快把钥匙给我。”

  看到天姿那坚决急迫的神情,秀玉无奈地掏出一串钥匙,小心翼翼地挑出其中一把指给天姿,然后才把这一整串钥匙都交给了她。

  天姿接过钥匙,对嫂嫂说了声“你放心吧”就绕过宅墙,往后门走去。

  “天姿,等等,”秀玉抱着小宝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你脚步轻点,快点出来。还有,万一你哥看见了,可千万不能说是我给你的钥匙。”

  天姿点点头,又挥了挥手,就跑到后门去了。

  她轻轻打开后门,悄无声息地走过灶披间,正要举步往楼上走去,忽然听得前面客厅里传出来的说话声中,竟夹着“辛子安”、“楚楚”的名字。

  她疑心而又有点好奇地站住了。

  有个粗重的嗓门正在气势汹汹地说着什么。那一口蹩脚汉语让天姿一听就知道,他是个蠢笨而又刚愎的东洋人。

  她马上联想到那天在辛子安家,哥哥天求提到,他的上司西村经理对辛子安很有好感,想让子安去日本的事。今天哥哥让秀玉守住大门,不让人进去,那么鬼鬼祟祟的,莫不是在说什么秘密事儿?会不会跟子安、楚楚他们有关呢?

  天姿顿时改变了上楼取衣的打算,轻移脚步,蹭到客厅门口,从门缝往里看去,并竖起耳朵,认真地偷听起来。

  客厅里正在说话的是西村。天姿不认识他,只觉得这个人一脸凶相,说话时露出两个大金牙,脸L的横肉直抖。

  他正指着天求的鼻子数落呢:

  “我早说过,那个什么楚楚,弄出来以后,就交给我们。不怕他辛子安不上钩。你的,打保票,说没问题。现在,辛子安,日本的不去,你怎么交代?”

  天求在西村面前,低着头,诚惶诚恐地站着,两条腿都有点微微打颤,不知说什么好。

  看到哥哥这副软骨头相,天姿气坏了。

  这时,另一个头戴黑色礼帽,身材更加魁梧的客人站到了天求面前。

  天求略略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觉露出恐惧的神色,朝后退了一步。

  这个人天姿也不认识,连天求都不清楚他究竟是谁,只知道大家称他“阿吴”,是上次西村派来协助天求救出楚楚的四个人中的头头,大概是个保镇或打手之类人物。

   阿吴阴阳怪气地拍拍天求的肩膀,说;“也难怪西村先生生气。我们费那么大功夫,把那个楚楚弄出来,并不是吃饱饭没事做,让她和辛子安牛郎织女重相会的。西村先生让我转告你:不要以为让沈凡姝结不成婚,你的事儿就算完了。我们的目的还没有达到。”

   天求急得一头大汗。他忙说:“两位别误会,我一直在想办法,一定要让辛子安同意去日本。”

  “那么,你的办法呢?说出来,我们听听。”西村催逼着。

   天求咬了咬牙,恨恨地说:

  “辛子安这小子不识相,敬酒不吃只好请他吃罚酒。我们把楚楚再弄过来,马上送到日本去。只要她去了日本,给辛子安写封信,我保证辛子安非求着西村先生赶快帮他去日本不可”

  西村眯起眼晴审视着沈天求,脸色似乎和缓了一些。阿吴却依然怀疑,口气冷峭地说;“这样就行了吗?不要又白辛苦一趟,把个楚楚弄出去了,那辛子安照样不肯去,怎么办?”

  “这事包在我身上。你们不知道辛子安对楚楚有多好。不要说楚楚到了日本,就是她跑到天边,那辛子安也会寻了去的,”天求一边说一边察看两人的神色,又放低声音,连声地加了一句,“再说,楚楚这女子多么水灵鲜活,是个难得的好货,把她弄到日本去,你们无论如何也吃不了亏的……”

  这句话倒把西村和阿吴说得笑起来了,那是一种充满了淫欲的笑。天求趁机擦一擦额头上的汗,也跟着讨好地笑。

  “把楚楚抢出来,麻烦的会有!”

  西村突然瞪大眼珠,像是问天求,又像是问阿吴。

   天求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容易,容易!这比去杜美路好办得多。这几天,楚楚一直在辛子安家,我妹妹晚上就在那儿陪她住。白天,辛家两兄弟要去上班,我妹妹也要去上学,家里顶多只有一个老女佣。我带两个人去就行。”

  “好,那就明天动手,免得夜长梦多。”阿吴用手顶一顶礼帽,恶狠狠地说。

  “你们直接把她送到我们的九州船上,晚上就启锚回日本去。”市川立即发出进一步指示。

  三个人相视哈哈大笑。

  天姿在客厅门外听着自己的哥哥同日本人策划对付辛子安和楚楚的阴谋,看到他那副恬不知耻的奴才相,直气得七窍冒烟。她那紧握着的拳头早已满是汗水,嘴唇也被牙齿咬出了血印。按照她的脾气,恨不得马上冲出去,狠狠扇天求两个嘴巴……

  西川和阿吴准备离开了,沈天求作着客套的挽留。

  天姿猛然醒悟:事不宜迟,必须赶快通知子安和楚楚以便采取对策。她不再上楼去取衣服,而是赶紧蹑手蹑脚溜回灶披间,仍从后门出去。

  她飞快跑到前门,把钥匙往早就等得心焦的秀玉手里一塞。

  正巧就在这时,天求把客人送出了大门。天姿赶忙往墙边的阴影里一躲,让过市川和阿吴,等他们走远,她才一声不吭地往弄堂口奔去。

  天姿急匆匆赶到辛家。辛子安、辛子玄和楚楚都在客厅里,刚吃过晚饭,正坐在那儿聊天呢。

  楚楚见天姿来了,高兴地迎上去问:“吃饭了吗?我怕你没吃,饭菜都热在炉子上呢。”

  天姿一把抓住楚楚的手,急得两眼冒泪:“快,快点,你躲起来!“又对着被她弄得莫名其妙的两兄弟说:“快想个办法吧!”

  子玄这才发现她面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心疼地拉着天姿坐到沙发上,俯身轻问:“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慢慢说。”

  子安已给她倒了一杯水端来。三个人围着天姿焦急地等她说话。

  只见两行热泪顺着天姿的脸颊挂下,她无限悲愤地低声说:

  “我的哥哥沈天求,他不是人,他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

  当天深夜。上海西摩路82号,恒通公司董事长丁西平的公馆一片静寂,全家都已安歇。

  只有了西平的小书房还亮着灯。丁西平和他的好友辛子安正对坐着说话。

  辛子安非常简洁地把沈天姿带来的消息说了一遍。

  丁西平毫不迟疑地说:“子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请放心,让我们来共同对付!”

  “谢谢你,西平。”辛子安不禁激动地握住好朋友的手。

  “我也要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丁西平笑着说,一面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辛子安的手背,“现在我要打个电话,请一个人来。他一定会有办法。”

  “谁,你想找谁?”

  “一个最富有爱国心的正直的人。他绝不会眼看着你和楚楚被日本人绑架挟持。他是我们的家庭医师林达海。记得我向你提起过他。”

  是的,辛子安想起来,当丁西平把他和白慧的爱情经历告诉自己时,曾不止一次提到过这个不平凡的医生。

  “子安,我给他打电话,你不反对吧?”西平征求子安的意见。

  “马上就给他打。但愿他能连夜赶来。”辛子安说。

  “我相信他会的,”西平充满信心地说,“你呢,立即坐上我的汽车。去把你的楚楚接到这儿来。”

  “这……”

  “我打完电话,马上就上楼去告诉阿慧,请放心,她会安排好一切的。”

  第二天上午。

  沈天求果然带着三木会社派给他的两个人,来到辛子安家。

  他们一连接了三次门铃。

  门开了。傲然站在那儿的是丰子安。

  “怎么,你……你在家,没去上班?”

  一贯口齿伶俐的沈天求突然张口结舌起来。

  “哦,天求,你不是来找我的?”辛子安不看那两个贼眉鼠眼的人。故意地问。

  “不,不……”

  辛子安一脸忧愤地说;“天求,我正想找你想想办法呢,你快进来看看吧。”

  天求和他带来的那两个人趁辛子安一偏身,都跨进了屋子。

  只见客厅里东西扔得乱七八糟,一张椅子翻倒在地四脚朝天,花瓶打破了,满地是水……

  预感到情况不妙,天求急煎煎地问:“出什么事了?楚楚呢?”

  这时天求带来的那两个人,早不耐烦了,并不征求辛子安同意,就直奔楼上而去。天求既不阻止他们,子安也只当没看见。

  “我接到林妈电话,刚刚赶回家来,一进门就看到这副情景。”

  “这是怎么回事?”天求掏出一方手帕擦着额头的汗。他不知哪儿错了。

  “林妈说,大约一个小时以前,来了两个人,自称是我公司的同事,来家取一份图纸。林妈开门放他们进来。当时楚楚正坐在客厅看书。那两个人一进来,就扭住楚楚的手臂,往她嘴里塞毛巾,拉着她往外就走。林妈上去阻拦,被他们打昏在地。等林妈醒来,楚楚早已不知去向。林妈这才赶忙给我打电话……”

  “有这样的事,见鬼!“沈天求将信将疑地拿眼睛扫着子安,但看子安一脸焦虑,又不像是假的。

  会不会是阿曼抢功,他妈的。天求心中暗暗摘咕。

  那两个人下楼来了。他们朝天求耸耸肩,两手一摊,失望地摇了摇头。

  辛子安好像这才注意到他们。

  “天求,这两位是……”

  “哦,子安,那天在结婚典礼上你应该见过他们。就是他们帮着我一块儿救出楚楚的。今夭……,我们出来办事,路过这儿,顺便进来看看楚楚。”

  “唉,”子安痛心地摇着头,“楚楚好不容易从沈效辕手中逃了出来,这一回又不知……只怪我太大意了!天求,还得请你帮忙。”

  “别着急,子安。我们会帮你把楚楚找回来的……。那,我们就先走了。”

  “天求,你可一定要帮忙啊!”辛子安追到门口再三叮咛。

  “你放心,我这就去打听,一有消息就告诉你。”天求说着就走远了。

  沈夭求一直在脑中琢磨着这件事。他想:子安并不知道他今天会带人来抢楚楚,这一切当然不可能是辛子安设下的骗局。看来是有人先下手了。那么会是谁呢?刚才想到过吴,可是,好像不大对,争功也没有这么争法的。对,还有一个可能,一个最大的可能,…··

  沈天求越想越对:没错。肯定又是伯父那诡计多端的老狐狸搞的鬼。我得去探探虚实。

  走到弄堂口,天求对那两个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还得到处去打听打听,不然不好交代。”

  他关照那两个人:“你们就呆在社里不要跑开,有啥情况,用得着你们,我会打电话的。”

  沈天求匆匆来到沈公馆,要见伯父。谁知当家总管华婶却不客气地挡了驾:

  “对不起,侄少爷。老爷和小姐身体不舒服,吩咐过,一律不会客。有事就对我说吧。”

  呸,你算老几,我有事对你说,天求肚子里骂道。又想;好家伙,连我都见不着你们了,好大的架子!其中肯定有鬼!

  “我也没什么事,顺道来看看伯伯”天求不想对华婶发难,倒不是怕丢了身份,他急的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伯伯和凡姝妹妹都不舒服,我下次再来吧。请代我问候他们。”

  天求很识相地告辞了。华婶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

  走着走着,天求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对华婶说:”楚楚刚才给我来电话,说她在伯伯家里。麻烦你告诉她,我今天就不去看她了。”

  “楚楚?她怎么会在这儿?”华婶惊奇地瞪大眼睛,口气冷冷地说,“侄少爷,搞错了吧?”

  难道真的不是伯父他们抢走了楚楚?还是华婶在装假。沈天求茫然了。

  沈效辕家的黑色铁门在沈天求背后关上了。

  现在上哪里去呢了楚楚究竟会在哪里见了

  他不敢往三木会社会,独白在石路上只悠了多于一阵,末了只得回到家中。垂头丧气的沈大求一看到妻子就火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脑把秀玉骂了一顿出气。好脾气的秀玉知道男人在外面碰到不除心的事儿了,小心翼翼地过来服侍他,却被沈天求虎着脸撵出了房。

  沈大求把自己关在卧房里,和衣躺倒在床上,冥思苦想。

  唉,真伤脑筋。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楚楚会到哪儿去了。更可怕的是,怎样才能应付西村和市川,好让他们再宽限些时日。西村和市川的面孔,变换着凶批发出狞笑,轮流在他面前隐现,还夹不阿吴那阴森森的冷餐……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昏昏沉沉的沈天求被秀玉推醒。他睁开眼一看,屋里已经很路了,也不知是几点钟了。

  秀玉怯怯地递过来一个信封,顺手打开了床头灯。

  “刚才有人送到家的,说是急件,我怕误了你的事,就叫醒你了。”

  天求没有起身,伸手接过信封。

  这是一只很考究的西式信封,却写着非常潦草的字迹。他端详了一会,去拆开封口。一抬头,见秀玉还愣港地站在那儿,他气呼呼地说;“你还站着干啥!”

  “你……不吃饭?”

  “不是告诉过你。我在外面吃过中饭了。”天求感到不耐烦。

  “我是说晚饭。天都黑了……”秀玉一面嘟嚷,一面就走出屋去。

  天求没理秀玉,顾自抽出信纸,翻了个身躺躺舒服准备看信。

  然而,一大张信纸,既没有称呼,又没有落款,上面只歪歪扭扭涂着一行字:

  “楚楚现在壮美路。”

  沈天求不禁忘乎所以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果然被我猜中!果然是沈效辕那老狐狸干的!

  他手捏那信,坐在床沿,脑子飞快地转动着:这个老东西真是狡猾透顶。楚楚在杜美路关过一次,也在杜美路被天求抢走过一次,这次别人即使猜到是他沈效辕干的,也一定以为他会换个地方了。可他偏偏还是把她放在杜美路。真叫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令人捉摸不透。

  那个给自己通风报信的,又是谁呢?沈天求低下头去再一次端详那信纸,又把信封拿过来里里外外左看右看,却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忽而想到:莫非是个平时与沈效辕结怨的手下人?有这个可能。等我们把楚楚搞到手,这个家伙说不定会跑出来讨赏金哩!没关系,到时候让西村他们打发他好了……

  沈天求的脑中飞快地转着一个又一个念头,此时他的脑筋简直灵便极了,好使极了。他顾不得穿好鞋,就那么跟拉着奔到客厅,去给三木会社西村和市川拨电话了。

  当天晚上十点多钟;阿吴带着他的两个手下,与沈天求在杜美路口碰头。

  天完全黑了,路灯惨兮兮地亮着,马路上寂无一人,算得上是个月黑风高之夜,正是阿吴辈英雄豪杰大显身手的好时光。

  天求本非亡命之徒,但有了上次解救楚楚的成功经验,再加上切身利益的驱使,也就大着胆子跟在后面。

  一行人悄悄来到沈效辕的隐秘寓所,稍稍停了一下,看看四周没有人,便各自紧一紧手中的家伙,准备打门。

  但是很奇怪,上次来的时候紧紧关闭好不容易才弄开的大门,今天却根本就没有关,很明显地隙开着一条缝。

  大门不关,其中有何溪跷了他们反而谨慎地观望了起来。

  谁知就在他们驻足不前之时,那门竟从里面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黑脸老婆子站在里面。

  天求认得,那是哑婆。上次就是她在看守楚楚的。

  哑婆并不与他们搭话,只是把门再开大一点,显然是让他们进去的意思。

  四人鱼贯进入大门,只见门房间漆黑一片,整个花园和住宅也寂静无声。

  他们大步扑向那幢褐色楼房。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门熟路的,他们把哑婆远远甩在后边。

  就在要跨进小楼之前,哑婆知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似的已张开两臂挡在那儿。

  她示意天求一个人上楼,阿曼和两个弟兄只能等在门外。

  “是楚楚说让我一个人上去的吗?”天求扯着嗓子问。

  哑婆根本不予回答。

  “那上面还有没有别的人?”

  哑婆还是一声不吭,只用那闪闪发尤的眼睛盯着天求,盯得他汗毛直竖。

  碰到这样又聋又哑又刁的老太婆,真够腻味的。

  阿吴一挥手,准备拨开哑婆往上冲。

  天求拦住了他,说:“我一个人先上去也好。你们就先在这儿守着吧。”

  他估计沈效辕想不到他们会来,未必须什么人看守。自己一个人上去,对付楚楚还是游刃有余的,何必让阿吴他们分了功去。

  楼里果然并没有人把守。沈夭求轻车熟路,很顺利地上了楼,来到上次楚楚被关的那间房间门口。

  房门半开着,房里没有灯光。借着外面微弱的月光,他一眼就看到楚楚穿着一身黑衣,正站在窗前。

  天求一阵狂喜,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轻轻咳嗽一声。楚楚忽地传过身来。她的脸正好遮在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

  “楚楚,你果然在这里,让我们好找!子安都急坏了。快,跟我走,我接你出去。”天求一踏进房间,就急急地说。

  “啪。”房间里的电灯亮了。

  这时,天求已走到楚楚身边。他们挨得那么近。灯光一亮,天求立刻呆了。哪里是什么楚楚,分明是他的堂妹凡姝。

  凡姝今天既不戴面纱,也不是墨镜、口罩。那张鬼魅丑陋的脸,赤裸裸地暴露在雪亮为电灯光下。

  天求虽不是初次领教凡姝的尊容.但今日一见之下仍然吓得浑身打战、双腿发抖,刚才争着独自立功的那股勇气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哼哼,”凡姝发出一声冷笑,“你倒来得真快。晚饭前我才差人给你送信,这么一会儿工夫就赶到了,还带了人来!”

  天求不由得一阵发麻。他妈的,上当了。

  他抬腿就想退出门去,跟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婆娘,有什么可说的。

  但凡姝一声断喝“别走!”竟把天求镇住。只听她口气稍稍放缓,语含讥刺和杀机地说道:“我的天求哥哥,既然巴巴地来了,怎不坐下聊聊?”

  聊聊?我的天,你让我多活两天吧。天求想。

  “你不是在到处找楚楚吗?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了交易成功,我就把楚楚还给你。”

  看来我原先没有猜错.楚楚的确在沈效辕父女手中!可是凡姝的话不明不白、不阴不陌,实在叫人不好捉摸。天求心里盘算善经有答腔,却只顾用游移不定的目光扫视这房间。

  这间屋里并没有能藏八见地方,现在连浴室的门都大开着。

  天求想:且听她谈谈看也好,事已至此,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也说不定有名堂呢。就是谈不成,万一闹翻了,我一个大男人家,楼下还有几个帮手,也吃不了她什么亏!

  “坐呀,我的天求哥哥,怕什么,我又不吃人,”凡姝又阴阳怪气、半真半假地催促着说。

  坐就坐,妈的,我还怕你不成。天求故作轻松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也学着她的话说:“好吧,我洗耳恭听。我的凡姝妹妹,你想和我谈什么交易呢?”

  “要谈交易,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凡姝一扭腰肢站到了天求身边,说话口气急迫而冷峻。

  天求不觉像然在椅子上朝后挺一挺脊背,“什么问题?”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把楚楚从这儿弄出去?破坏我和辛子安的婚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原来她是要扳旧帐,哪里是要谈什么交易!

  “误会了,我的好妹妹。我怎么会破坏你的婚事?”

  天求的策略是干脆来个一推溜二五,完全不认帐,“楚楚怎么从这里出去,我也不清楚,跟我毫不相干。我也是在你们婚礼上才见到她的。”

  “哼,你骗谁了今天的事又怎么说?”

  “今晚不是你给我送了信的吗?我只是感到奇怪,过来看看罢了。”

  “够了,”沈凡姝一挥手,打断了天求的话,“你以为那天你带人来抢楚楚,蒙上个面罩,就没人能认出你吗?在教堂里,爸爸亲眼看到你和那帮打手是一起的。还有,你刚才进门时说的话,才屁大点工夫,就忘啦?”凡韩越说越气,终于点明要害道:“沈夭求,你为了谋夺财产,竟在我的婚事上下手。这个伤天害理,丧心病狂!”

  凡姝脸上那一片浅红色的伤疤,由于激动而渐渐变成了紫红色。那歪扭着的下巴不住地抖动,令人担心弄不好会忽然整个儿掉下来。

  天求被凡姝一针见血点破用心,不免有点心虚气短。他露出一副讨好的神情说:

  “凡姝,肯定是伯伯看错了。我怎么会……”

  “别再撒谎了,你的谎话我真听腻了。是好样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还算个男人吗?”凡妹气势凌厉地尖叫着,打断了沈天求的话。

  她像一头愤怒的雌兽,绕着天求的座椅踏步,一边阴恻恻地说:

  “看起来,不给你点厉害,你是不肯说真话的了!”

  天求警惕地注视着凡姝。

  他虽然仍坐在椅子上,但已做好准备,只要凡姝逼过来,他就先发制人,突然出手,一拳把她打翻在地,然后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凡姝果然在他对面站住了,挂着一脸狞笑。只见她漫不经心地把右手插到裤子口袋里,一道银光闪过,手中已握了一把银色的小手枪,那枪直指着天求的鼻尖,只要轻轻一勾扳机……

  沈天求聪明一世,什么都想到了,却哪里想得到凡姝会来这一手?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他两腿一软,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身子竞顺着椅子滑溜到地板上,豆大的汗珠洒了一地。

  “凡姝,有话好说……这可不行。别……别开玩笑。”沈天求结结巴巴地哀求。

  他也想到,自己应该赶快跑,高声大叫,说不定阿吴他们听到,会来救他。然而他毕竟没有舞刀弄枪的经验,没有经过降仗,这时根本站不起来,也没有喊叫的勇气。

  “开玩笑?”凡姝那只会斜睨的左眼,射出凶恶的光,暴露在嘴唇外师释两排狰狞的白齿,紧紧咬在一起:“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天求看出凡姝确实毫无开玩笑之意,浑身哆学得竞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凡姝,凡……求求你,饶了我。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听你的……”

  “哼,你害得我好苦,断送了我一生,我凭什么饶你!”凡姝的声音空洞而尖利。

  天求却好像从她的话里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忙朝凡姝脚边爬去,均婚地说:

  “你不是要辛子安吗?你放我走,我保证把他送还你的身边。”

  “辛子安”凡姝喃喃地自语道。突然,爆发出一阵撕肝裂胆叫声。

   “怎么。你不相信。”

  “没有用的。就算是得了他的身。也得不了他的心!”凡姝不禁仰天长叹,“哦,天哪,为什么,为什么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爱我!”

  她的身子竟摇晃起来,脸上浮现出怅然若失的神情,那捏着枪的手也不知不觉垂到腿侧。

  天求一看,机会来了。他猛地从地上跳起,抬腿就朝凡姝拿枪的右手踢去。

  也就在这一刹那,凡姝手中的枪响了。

  接着又是两声枪响。

  天求血污满脸地仆倒在地板上。

  凡姝浑身哆嗦得像筛糠一般,捏着枪的手抖个不停。她惊愕失神地看着刚才还和她争论,现在却在地上缩成一堆的沈天求,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哑婆和阿吴他们听到枪声,匆匆跑上楼来。

  他们刚一出现在房门口,凡姝就猛地转过脸来,举起枪对着他们尖叫道:

  “别进屋,谁敢跨进一步,我就打死他!”

  所有的人,包括杀人不眨眼的阿吴,都被凡姝吓得脸色发白。地上着一具尸体,面前是一个活生生的魔鬼,一时间他们全愣了。

  他们不敢进屋,可又不甘心立刻退下楼去,就那么尴尬地僵站在门口。

  阿吴带来的打手,有一个想偷偷拔出刀子。阿吴用眼色制止了他。因为他认得眼前这个持枪狂降的女鬼是沈效辕的千金沈凡姝。他们的任务是抓楚楚,可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颌来。

  沈凡姝看到了站在阿曼身后的哑婆。

  她突然放声狂笑起来。直笑得那没有生命的眼睛淌出了眼泪,一边得意地叫道;

  “你这个哑婆子,这回你可救不了他。我把他杀了。他死了,哈哈。我把子安杀死了,杀死了,谁也别想得到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只剩下凄惨的呜咽。

  哑婆想走过去。但她刚移动了一步,凡姝就吼起来;

  “别过来!谁也别过来!”

  哑婆站住不动了。

  凡姝慢慢地跪倒在沈天求的尸身旁,把天求那血肉模糊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充满柔情地说:

  “子安,我的子安,我不是存心要杀死你。我没办法。到了阴间,你就不会嫌我丑了,鬼都是长得一样的。我还要做你的新娘,我们永远不分开……”

  凡姝旁若无人地絮絮说着,她似乎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憧憬之中了。

  但是,那把银色的小手枪依然紧握在她手中,没有人敢冒然接近她。

  “子安,等等我,我这就来了……”

  凡姝就像没有看到天求那惊恐地瞪大着的眼睛和那沾满血污的脸面,有多么可怖。她含情脉脉地俯下身去,把自己的嘴唇紧紧压在那死尸的唇上。

  “哦,子安,你终于不再躲开,你终于吻了我,吻了我……”凡姝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仿佛无限地幸福和陶醉。

  哑婆和阿吴他们默默地目睹着这一幕。

  阿吴他们只感到奇怪,不解和恶心。他们真想马上离开这鬼地方。

  哑婆那从来刻板僵硬的面部,却明显地浮上了痛心和不忍之色。

  呵,可怜的凡姝小姐,你这是何苦来呢!你该认命啊!

  好大一会儿了,凡姝的嘴还是没有离开天求的唇。

  但是,她的右手又渐渐举起来了,枪口竞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不好,她要开枪自杀。阿吴想。

  然而,在阿吴还没有来得及阻止她之前,凡姝的枪响了,一小股血飞溅出来。

  凡姝本来想倒向左面,以便和她心目中的辛子安并排而卧。可惜她的身子不听话,在失去控制之后偏偏倒向了右面。

  活着的四个人,一齐奔过去,围着凡姝尚然温热的身体。

  她死了,毫无疑义地死了。

  但她的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安详和恬静。她的双眼闭得紧紧的,以至使人看不出其中有一个是假的,而她那微微张开的嘴,竟使人感到她是含着笑意死去的。她满脸粉红色的伤疤正在逐渐变白,也就不显得那么难看了。

  他们看到,她的右手无力地摊开着,手掉在一边地上。而左手却仍然紧紧地握着拳,似乎怕有人会夺去中指上那枚订婚戒指。

  哑婆俯下身去,搂起了她服侍过多年的这位丑小姐的头,两颗眼泪直摘下来。

  她不会说话;即使会,此刻也不想说。可是,如果有人能够钻入她心中,将她心中的语言解释出来,那么我们必能听到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凡姝小姐,我可怜的姑娘,你知道吗?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漂亮!


  冬去春来,时光静悄悄地流逝着。

  又到了草木葱笼的初夏。

  半年多来,围绕着辛子安和沈凡姝的婚事,上海滩各种小报上着实热闹了一阵。特别是沈凡妹和沈天求戏剧性的死更是使得各种传闻沸沸扬扬地满天飞,一时间,阿吴和他手下两个打手竞都成了小报记者们追踪采访的重要对象。

  自从天姿报信,辛子安求助于丁西平,丁西平请出林达海医师共商社楚楚管避之计以来,楚楚就一直按照林医师的安排住在苏州东山岛他的一个老朋友顾会卿老中医家中。

  林医师是个头脑敏捷、行动果决的人。那天他一接到丁西平的电话,便连夜赶到。一直等书于去把楚楚送到了家,他便立即将楚楚先接回自己家中。第二天一早,亲自陪同楚楚带着小古怪去了东山岛。虽然由于天求和凡姝的火井,日本人和沈效辕方面一时都顾不上再找楚楚的麻烦,但防患于未然,还是完全必要的。

  后来,林医师又通过他当记者的对友,在报上逐步公开了辛子安婚事的复杂背景,尤其是尖锐提到,某日十株式会社竟想插手其中,以逼迫辛子安去日本的阴谋企图。这样一来,社会舆论大哗,三木会社没有绝对把握,自然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关于辛子安的风波终于渐渐平息下去。爱传马路新闻的上海人虽然一贯以精力充沛著称,但那一点注意力毕竟不够上海滩各色各样新鲜事的分配。所谓“辛沈婚变”,终于像被啃光的骨头,没有人再感兴趣了。

  辛子安和楚楚没有举行那种浮华虚荣的盛大婚礼。他们只请丁西平夫妇、沈天姿等几位真正亲密的朋友小小聚会了一次,又到楚楚家乡苏州去旅行了半个月。回来以后,他们,还有子玄都仍然住在自己那幢小小的两层楼房里。

  子玄本想搬出去住,好让哥哥嫂嫂住得宽敞些。但楚楚坚决不同意。她说:还是三个人住热闹。

  子安的卧室稍许装修了一下,就成了他们的新房。本来子安确实要给楚楚造一幢新的幻庐。但楚楚说什么也不肯。她要子安把那块地皮留给子玄。等子玄结婚,给他造一幢新楼。她说:这儿到处都让她回忆起他们的爱情经历,她舍不得离开这里。

  “你以后要给我生许许多多儿子和女儿,这里住不下,怎么办?”

  子安拥着新婚的妻子,搞皮笑脸地问。

  楚楚羞红了脸,娇嗔道:“别胡说!”

  子安最爱楚楚那娇羞的模样,更羞她说:“你都当了妻子了,还不好意从啊”

  楚楚嘟起嘴,挣脱子安的拥抱:“谁像你这么老面皮再说,我就真恼了。”

  “好,不说,不说……”子安望着妻子含笑的柔如秋波的眼睛和婚后显得更为丰润的红唇,禁不住紧紧地吻住了她。

  他们俩唯一担心的是,子玄和天姿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进展。

  楚楚私下里问过天姿,天姿倒很爽快,说:我爱子玄,但我不想勉强他的感情。

  而当子安询问子玄的意思时,这位热情的美术家却苦恼地皱起眉头说:

  “我一时还分辨不清自己对天姿的感情,究竟是友谊还是爱情。也许是因为我俩的关系发展得太平稳了。没有经过考验的爱情,好比是不能远行的船,我提心万一遇到凤浪……”

  星期六下午,子安和子玄早早下班回来了。楚楚和天姿都在客厅。自从天求死后,嫂嫂秀玉带着小宝长期住在娘家,天姿就更经常地来和楚楚作伴。他们四个人在一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题。

  门铃响了。林妈去开门,很快拿了一个大信封进来递给辛子安。

  大家都看见,那信封的下款写着一个大大的“沈”字。

  辛子安拆开信一看,果然是沈效辕送来的。

  “什么事,哥哥。”子玄问。

  “你们看,他约我们四人明天上午十点去他家、”

  “他请我们去干什么?”子玄很感疑惑。

  天姿不屑地说:“反正不会有好事。”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子安身上,等着他作出决定。

  子安看了妻子一眼。医生最近诊断楚楚怀孕了,子安不想让她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他说:“这样吧,明天楚楚留在家里,我们三个人去。”

  “不,”楚楚坚决地说,“你们去,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你的身体……,”子安投去一瞥关怀的眼光。

  “人家不要紧的么!”楚楚不服气地说。

  第二天上午,他们四人准时到达沈效辕家。

  依然是华婶把他们迎进客厅。好久没来了,他们发现这客厅没有一点儿变化,依然打扫得干干净净,却显得更加死气沉沉。

  沈效辕迈着沉稳的步子进来了。

  自从辛子安和沈凡殊的婚礼失败以后,辛子安就一直没有见到过沈效辕。

  看来,沈效辕在诸事不顺的情况下衰老多了。他的头发虽然仍旧梳理得整整齐齐,但两鬓添了不少白发,本来非常光洁红润的脸上,也出现了条条皱纹,因而显得有点枯黄健悻。两个眼睛倒还有神,在厚厚的镜片后灼灼闪着,但那两只发暗的褐色眼袋却鼓囊而下垂,而且不时抖动着,显示他的内心颇不平静。

  一进门,沈效辕就像在外交应酬场合似地高声说:

  “谢谢你们接受我的邀请。各位都很忙,我不想多占用你们宝贵的时间。今天请诸位来……”

  他突然住口不说,环顾着面前这几个年轻人。末了把眼光停在辛子安身上,这才接着说:

   “辛子安先生,听说你快要有孩子了。”

   辛子安与楚楚迅速交流了一下眼光:沈效辕的情报还真准。

   沈效辕从子安夫妇的神色证实了自己的想法,又把脸转向辛子玄,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辛子玄先生将来总会和天姿结婚的吧,不过,我想告诉你们,你们两兄弟图谋沈家财产的打算是不可能实现的。”

   什么,我们想图谋他家的财产?辛子玄一听勃然大怒。刚要开口反驳,被哥哥拉了垃衣袖.那意思是:且听他把话说完。

  “不要以为沈家现在只剩沈天姿和楚楚两个后代了,”沈效辕得意地说,‘’今天我请你们来,就是要向你们宣布:你们就要有一位新的伯母或舅母了。”

  就好像事先排练过多次似的,正当沈效辕说到这里,客厅门开了。华婶搀着一个丰乳肥臀、浑身打扮得珠光宝气、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出来了。

  “这就是我的新夫人,”沈效辕不无得意地伸手把这女人介绍给李子安他们,仿佛这个女人是他的一个杰作,或是一件秘密武器,因而使了这一招他沈效辕已经胜券在握似的。

  见辛子安等四人无意起身见礼,沈效辕顾自说下去:

  “我那个病苛的老妻,上个月魂归两天去了。她虽是我的续弦妻子,但今后就是我正式的夫人,沈家的当家太太。”

  大概由于刚刚进人沈氏家门,或者慑于面前这几个成年后辈的气派,这位新的沈太大不但不敢做大,反而满脸堆笑地对他们点头招呼着。

  天姿和楚楚鄙夷地不怎么理睬她,子玄更干脆扭脸旁视,倒是辛子安觉得太冷落了人家不好——人家刚来,又没有得罪过我们,做人填房也不是什么好滋味——便似笑非笑地回了她一个礼。

  沈效辕一面冷眼观察着他们四个人的不同反应,一面伸手拍了拍已走到他身旁的新太太的屁股,说:

  “看,她还很年轻。她会帮我生出儿子的。将来,这才是我的财产继承人。”

  他向新太太投去一瞥满意甚至有点得意的眼光,新太太则回报他一个连媚淫邪的笑。

  天姿实在看不下去,呼地站起身来大声说;“沈效辕,没人对你的财产感兴趣。我们都有手有脑,有自己的职业.用不着靠祖上的遗产过活。你把我们看得跟你一样财迷心窍;你看错人了!”

  一顿抢白,把沈效辕说得脸色煞白,刚才的自得之色一扫而光。

  子安、子玄和楚楚都带着赞佩的眼光看着天姿。他们的想法跟天姿完全一致,但教于如此冲撞,而且话说得那么干脆、痛快、让人解气,却只有天姿行。

  子安也沉稳地开口了:“沈先生,如果你先前耍的种种花样,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实在为你遗憾!你完全可以安心守着你那些财产过一辈子,我们对它毫无兴趣。何苦如此费尽心机,还搭上了你女儿的一条性命!”

  他见沈效辕还在那里,便招呼子玄他们:“我们走吧。”

 沈效辕这才慌忙招呼:“哎,别走别走,我已备了便饭……”

  他们四人相跟着走出沈家客厅。

  辛子安又回头看了一眼,想起一年多以前,自己第一眼看到这幢楼时,就觉得它破旧、阴暗,令人不快。今天,这种感觉是更加强烈了。刚才呆在那憋气的客厅里,简直忘了外面已是上海一年一度最美丽的初夏季节。他从楚楚怀里抱过小古怪,一面快步走着。一面兴致勃勃地说: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我们四个人到公园去玩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