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07

董妮: 近君情切 上

第一章

北原国。创定一七八年
距离首都西北方的郊区,有一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隐园”,它是北原国里的传奇,也是所有人民茶余饭后闲聊话题的来源。
其实“隐园”本身只是一座非常普通的建筑,平凡得一如随处可见的农庄。只不过“隐园”里住了一家子姓袁的怪胎;听说袁家主人是个刚正不阿的书呆子,生平以惹恼皇上为己任;而他的夫人则是当今圣上的胞妹,人称“私奔公主”,十四岁跟人私奔,皇上要砍她,结果却给她讨走了一座宅子,便是现今的“隐园”了。
总之北原国里每一个人都对“隐园”好奇不已,但事实上“隐园”里到底藏了多少奇事,还真没人知晓;唯有流言总像风一般在这里吹拂摆荡、低吟不去。
比如今天,流言的风就吹向了“隐园”里的“藤苑”,那袁家大小姐袁紫藤的住处……
浓冽的药味隐隐传来,教袁紫藤缩了下单薄的肩膀。多么叫人不快的味道!
她试著移动纤瘦的身躯跃下床榻,雪白的小脚一接触到冰冷的地板,脚趾就忍不住地蜷了起来。
“老天!今年的秋天可真够冷的。”如果可以她真不愿离开这温暖的被窝,但……吸了吸鼻子,空气中的药味越来越浓,显示送药的婢女已近在咫尺,再不逃怕再没机会避开那碗苦死人的黑药了。
“呼!”在地板上跳了两下,让双脚稍微适应一下地板的温度后,袁紫藤拽下床上的锦被,裹住细瘦的身躯,赶在婢女进门前一刻跃出窗户。
“笨蛋才会乖乖地去喝那些恶心的苦药!”她自觉身体康健啊!不过就比孪生妹妹瘦一点儿、小一点儿,大家就以为她天生带病,需要靠三餐补药来养生,否则不易长大成人。
真是见鬼了!如果全天下每一个生得瘦小的人都是身怀病骨,那开药堂的大夫们可要乐呆了。以外表的胖瘦来衡量一个人的身体健不健康根本不合理嘛!
可奈何就是没人肯相信她没病,连素有“鬼医”之称的风曲驰的诊断也改变不了她紧张过度的家人,他们坚持她病的很重、很重,不天天喂以灵丹妙药,恐将命不久长!
最后弄得鬼医也火了,索性夸言再吓她家人一番,说她要不长期服用价值千金的“回命汤”绝难活过及笄之年;便是这句谎话害惨了她,叫她一生与药绝不了缘,而天晓得那劳什子“回命汤”有多难喝!
想到这里又忍不住要给它大声抗议了,是谁规定孪生姊妹非得生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不可?她就是要生得比妹妹纤瘦娇小不行吗?可恶──
“大小姐,你上哪儿去了?大小姐……”婢女的唤人声忧急惊惶。
但是袁紫藤选择忽略它。拖著长长的锦被,她知道整座“隐园”只有一处地方可以帮助她逃离那碗可怕的苦药。
穿过长长的回廊,“赏芳园”里的百花已被一阵萧瑟的秋意所取代,枝桠上的鲜花落尽,残缺的枯枝拼凑出一幕苍凉的景象,教袁紫藤看得陶醉。
多数人爱煞百花争艳的生气之美,偏她独锺晚秋的萧索;尽管凄楚,但苦中却带著一分醉人的甘甜。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既代表收获、又显示凋零的秋更具生命之神奇?
“大小姐……”婢女的唤声又逼近了些。
袁紫藤跳起来,匆匆忙忙跑向整座府邸最南边角落的柴房。
象徵著粗鄙与肮脏的地力最适合用来玩捉迷藏了,因为没人愿意冒著锦衣尽毁的危险去那里找她,这道理她五岁时就懂了。
但今天──
她跳进柴房里的小脚立刻又跳了出来。老天,那是什么东西?
一团血肉……哦,不,该说是个全身都被鲜血给染红的少年才是。他年约二十,清俊的脸上镶著两颗深邃如海、冷胜寒冰的眸子,是个相当好看的男子;然而浑身上下那股孤傲、酷厉的气息却又叫人忍不住退避三舍。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家伙占据了她的藏身处。
她站在门口、手插著腰,心情极端地不悦。“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这地方是我的,你必须离开。”
她完全不感到害怕!屈无常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小女孩,非但无视于他冷冽的瞪视、以及一身可怕的伤痕,甚至还正在朝他接近中。
“站住!”他拚命挤出伤重的身体里仅剩的少许力气,举高手中的利剑。“立刻出去,不许跟人提起见到我,否则我杀了你。”
袁紫藤立定在他跟前,曲起一只脚轻打著拍子。“容我提醒一句,这里是我家耶!而且你快死了,绝对没有力气杀我。”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了。屈无常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身为幽冥教少主、十八岁出道,仅两年时光,他让自己跻身江湖十大杀手之一;他是个奇迹,人人也理应备感畏惧才是!
但这小女孩,目测大约六、七岁,绝不超过八岁的小小孩童,不仅不怕他,甚且有胆量在他的冷眼瞪视下威吓他?!
“你何不再靠近一步试试?看我还有没有力气杀你。”
袁紫藤瞪著他,忽尔扬唇一笑,那甜滋滋的波纹在她颊上漾开,黑如暗夜的秋瞳闪烁著某种感人光彩。
“我想我应该让你留下来才是。”也许他会恨好玩呢?那样她的日子就不会再无聊到只能数蚂蚁杀时间了。
屈无常险些醉死在她清甜如蜜的微笑中;那一刻,他几乎怀疑她不是真人,而是一具糖霜凝结出来的糖娃娃那样地甜美,像要把人心给融化掉似的。
“没错,你得留下来。”袁紫藤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下命令。
他突然无法再对她举起剑,并非因为他是个二十岁的大人,拿剑威胁一名站起来可能只到他肚子的小娃娃太丢脸;而是……她有种奇特的魅力,怂恿著他的心高声呐喊:胁迫她是件错误的事。
多奇特的感觉啊!在他双手沾满血腥后,他的心居然还会分辨是非对错?!他原以为它早死了,灰飞烟灭、永不复生。
但显然他又错了一次,他的心在见著她后,强烈地鼓动了起来。
“你在这里等一下,不准乱跑知道吗?”她似乎很习惯下命令。
他只感到莞尔。以他此刻伤重待亡的身躯,他能跑到哪儿去?地狱吗?想必那是他唯一的归处。
袁紫藤跑出去约一性香的时间,再回来时,她穿戴整齐,手中还提著一只大大的篮子。
屈无常险些合上的眼皮在发现她后,勉强睁开了几分。“你,不该再回来!”
“我若不回来,我们两个都会很难过。”她打开篮子端起一碗药,那原本是她养生的大补汤,听说里头的滋补药材包括:天山雪莲、长白老参、千年灵芝……等,常人一辈子也见不到一样的珍贵灵药。若非她娘是当今圣上的胞妹,袁家一切用度有皇室罩著,她终其一生大概也吃不著一帖;因为她爹只是个顽固的书呆子,枉顾皇上多番相请,他坚持留在家里种田,几乎气死那位皇帝大舅子。
屈无常的身体其实已经累极,他知道自己受了很重的内伤还有刀伤,大量失血让他虚弱,但他强韧的意志力仍然迫使他支起了身体。
“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杀你,不过……你的好奇心太强,看来我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那可不一定。”她唇色的弧度是一分一分地扬起的,在到达最甜美的位置时,她的手指也跟著撒出了一撮淡黄色的粉末。
屈无常不小心吸了一口,惊骇地瞪大了眼。“天迷散……”一种由边境植物提炼出来的强烈迷药,怎么会出现在一座看似寻常的农庄中?
但没有给他寻求答案的机会,迷药已控制了他的神智,砰的一声,他半起的身子又重新栽回地面。
“看来御医叔叔给了我一样好东西。”她的皇帝舅舅虽然不欣赏她古板的老爹,但还满疼几位外甥、外甥女的,尤其生得又瘦又小的她。
反正天底下每一个人在看到她纤瘦的身体后,都擅自断定她病得不轻、恐怕不久于人世了。这让她非常地不开心,因为她的自由被限制住了。
但也并非完全没好处,最起码看在她随时会“驾鹤归西”的分上,对于她的为所欲为,周遭人总抱著相当大的宽容。
当然,这动不动就威胁著要杀她的男人例外。
袁紫藤将汤药放回竹笼里保温,另外自篮中取出一些刀伤药和一只针线包……没错,就是针线包。
她看过御医叔叔帮人缝伤口,自个儿没试过,但她的针黹工夫向来为人所称赞,娘亲就说过她绣的红烧鱼看起来真像刚起锅、色香味俱全的上等佳肴!
走近屈无常身旁,她借用他的剑割开他身上的破衣,露出他伤痕累累的胸膛。“喝!”纵横交错的伤痕吓得她手一抖,长剑险些掉落在他胸口多添一处伤。
男人都这么野蛮吗?她也见过几位哥哥使刀弄剑搞得满身是伤,而眼前这家伙瞧起来绝不会比她大哥年长,但摧残自己的功力可高深多了。
她在篮里取出一些白色的绵布帮他拭净胸口黏著乾涸血液与尘土的伤,然后拿起一瓶烈酒,毫无预警地倒在他的伤口上。
“啊!”可怜的屈无常当下被痛醒。“你……呃!”
在他开口的同时,袁紫藤把剩下的半瓶酒灌进他嘴里。
莫名其妙被灌了个微醺,屈无常打个酒嗝。“你干什么?”
“这样缝伤口的时候比较不会痛。”她开始穿针引线,用的是一种呈半透明状的羊筋线,当然也是从她的御医叔叔那里摸来的。
“缝伤口?缝谁的伤口?”他突然被吓得有些儿呆了。
她抬头给了他一记白眼。“这屋里就咱们两人,谁的身上有伤口?”
“我!”他指著自己,瞬间脸色大变。“你要用那根针缝我的伤口!”
她眯起眼,甜得像蜂蜜似的微笑又自漾开。“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在这里等死。”
“我不会死!”他低吼,在遇袭的时候已发出求救信号,他的两位护卫文判、武判应该在不日内,就会依著他留下的痕迹找到这里救他。
“你确定?”她毫不客气地伸指戳了戳他的伤口。
“啊!”他闷哼,快疼死了。
“你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多到她怀疑他体内的血是不是快流光了。
“你不碰我的伤口,我就不会再流血了。”虽然他知道自己很虚弱,但这小女娃活脱脱是个小恶魔,他真要蠢到让她救,他就死定了。
袁紫藤怜悯地摇摇头。“你很笨,你知道吗?你现在还有力气跟我大小声是因为我刚刚灌了你半瓶酒,事实上你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完全落下后,这里会变得很冷,你既没火盆、也没棉被,你确定可以熬到见明天的太阳?”
他不确定!事实上,若文判、武判不能在日落前找到他,他大概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但让一名六、七岁的小娃娃料理他的伤口,他不以为这生还机会会比等文判、武判寻来大。
“小妹妹,你几岁?六还是七?你懂得什么叫缝伤口吗?”
对于他的轻蔑袁紫藤也不气。这辈子被小觑惯了,人人当她是个活不久的小娃娃,他们会宠她,却不见得会尊重她。
“我快十一岁了,我娘十四岁跟了我爹,十五岁生我大哥,我想我就算不是个大人,也可称为‘半大人’了,‘小妹妹’这称呼似乎不适合我。”
的确,女子十五及笄便算成年了,坊间更多十二、三岁嫁人的;到了十八岁还嫁不出去,那就叫老姑婆了。但她……快十一岁,却教人怎么也看不出来,尤其那副娇小玲珑的身躯,说她八岁都很勉强。
袁紫藤不再跟他废话,取出火摺子点燃挂在壁上的油灯,将长针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便开始缝起屈无常的伤口。
“呃!”针线穿肉而过的痛楚让屈无常痛白了脸,额上冷汗不绝,紧咬的牙根渗出一丝鲜血。
“受不住的话我可以再给你一些‘天迷散’。”缝伤口和绣花果然不一样。袁紫藤有些紧张地看著他的血一点一滴染红她葱白的小手。
“我受得住。”他屈无常没理由受不住一根小小的绣花针。
“死撑!”袁紫藤轻啐一口,费了大半个时辰牙缝完一条三寸长的伤口,她剪断线。“怎么样,要继续吗?”
他神智已有些涣散,此时的清醒全靠意志力强撑,不过他还能感觉出她缝得不错,遂无声地点点头。
她立刻料理起他第二道伤口,预计他身上超过两寸长,需要缝合的伤口有三道,其他零碎小伤上完药,裹起来就是,也不必缝了,省得他多吃苦头。
时间在他的忍耐,还有她的努力下飞逝,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料理完他全身的伤口,而黑夜也彻底占据了天地。
袁紫藤推推半昏迷的屈无常。“喂,起来,把这碗药喝了。”虽然已有些凉了,但价值千金的大补药仍然有其强大的功效在。
屈无常已无力气反驳她的命令,浑浑噩噩地任她灌下一碗药,虚弱得像随时会死去。
袁紫藤斜睇著委靡在墙边,全身上下缠满白布,像颗大肉粽的男人。真好玩!她第一次给人治伤,不过瞧来成果还不错。
但他还需要一条棉被帮助他度过寒冷的夜晚,她必须回主屋去拿才行。
岂料她前脚才离开柴房,一名白衣人和一名黑衣人紧跟著悄无声息地掠了进去,他们瞧见昏迷的屈无常,二话不说地背起他离开了“隐园”。
★        ★        ★
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屈无常半倚在床榻上,细抚胸前伤痕,那个像糖做出来的女娃娃在他身上留下三道可怕的蜈蚣疤,印证了他的生命,也彰显了她的“到此一游”。
啧,糖娃娃!有谁知道他其实没有吃过糖,也不晓得“甜美”是什么滋味,只听别人提过那就像服了神仙果,全身暖烘烘的、骨肉像要化了似;而这与他初见那女孩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因此他擅自认定了她是个糖娃娃。
古怪又美丽的糖娃娃救了他!据义父所言,他身上的刀伤并不是最严重的,真正差点要了他的命的,是那沉重的内伤。
他的心脉几乎被打断,原本是撑不到回“幽冥教”的,但糖娃娃灌了他一碗“回命汤”;那是向有鬼医之称的风曲驰的独门配方,凡人不可得,想不到她却有,还把千金难买的大补药送给他,让他意外捡回一条命。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而他却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在教里养伤这几天,他满脑子都是她,心不静、气自难平;烦躁到他以为自己伤的是头部,才会莫名其妙起了这么多怪念头。
这对杀手而言是大忌,杀手应该无情、无欲、无思、无我才对。他一直做得很好,直到……糖娃娃扰乱了他。
“唉!”猛地掀去盖在身上的锦被,他抽出挂在床柱边的长剑“血痕”,这柄剑通体艳红,利可断金,是他最亲密的夥伴,永远都会保护他、不会背叛他。
他屈指轻弹剑身,当地一声,“血痕”吟唱出清脆的乐音。
在房门口守护著的文判、武判到声响,开门走了进来。
“少主,你醒了。”笑嘻嘻的文判一身白衣,手拿一枝朱砂笔,质如和风,半点儿都不似一名杀手。
黑衣武判容颜若花、冷肃更胜寒冰,他的武器是一柄缠在腰间的软剑。
江湖上有一句歌谣用来形容这主仆三人文判生、武判死、一见无常性命无。意指遇见文判、武判,死中还有一线生机;然而一旦碰上屈无常,那真的就像撞到阎王老爷,没救了。
“有没有偷袭我的人的消息?”屈无常依旧轻弹著剑身。“血痕”的剑吟有股迷惑人心的作用,正好用来排除他对糖娃娃的胡思乱想。
“下手的是‘黑鲸帮’的人,但主使者却是‘正义堡’堡主杨正义。”即便是在报告血腥事件,文判的声音依然轻扬得像在谈笑。
“杨正义!”屈无常充满怒气的一弹,让“血痕”发出刺耳的夺魂声响,文判、武判不觉被逼退了一步。
杨正义是当今的武林盟主,白道的精神领袖,但谁会晓得他也是“幽冥教”的最大客户。
“幽冥教”受托杀人,每年有十分之一的获利是从杨正义身上刮来的;屈无常至少就为那伪君子杀了十个人,全是不服杨正义领导或武林新秀,未来可能威胁杨正义地位的人。
而今杨正义的主意竟然打到他身上来了,标准过河就拆桥的小人,不过……反手一扬,“血痕”悄无声息回归剑鞘。
“文判,盯著他,但不准伤害他,我的帐我自己会讨。”
“遵命。”文判躬身领命。
“武判,立刻准备一辆封闭式大马车。”屈无常已经按捺不住了,他需要一些刺激来摆脱因糖娃娃而起的烦躁。
“教上下令,不准少主在伤势未愈前妄动。”武判低沉的嗓音一如他的外表,冰冷而不存丝毫温度。
“所以我才要马车啊!”平常屈无常是不乘马车的,但此时例外,他要在寻得杨正义之前尽量保持体力,以期与杨正义做最完美的搏杀。“躺在房里跟躺在马车里是一样的。”
武判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武判,你想抗令吗?”屈无常不悦地柠起眉。
“少主别生气。”文判急忙扮起和事佬。“武判是担心你的身体。”
“我的身体我自个儿心里有数,不用你们瞎操心。”
“少主的伤不轻。”忆起屈无常昏死在那间简陋柴房里的景象,武判冷凝的脸又自僵上三分。
屈无常脸色不变,阴鸷的眼底却燃烧著两簇诡谲红光。
认出这是屈无常准备杀人的前兆,文判吓得冷汗直流。“呆子啊!武判,你要真担心少主的身体,就去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里头要有羊毛软垫、可坐可卧的长榻,跑起来如履平地。”
武判低下头思虑著。要准备一辆舒适得像在自家房里的马车吗?让屈无常可以如侍在教里养伤一般,一路乘著马车去报仇,这倒可行!
“武判,你还不领命?”见屈无常的手指已搭上“血痕”,文判慌得急撞武判腰侧。
总算武判没有钝得太离谱,及时领略了文判的暗示,他抱拳躬身道:“属下这就去准备马车。”
“给你一天的时间,办不好,你自个儿到刑堂领罚去。”屈无常怒哼一声将两名护卫赶了出去。
杨正义!意图对“幽冥教”不利的人他都不会经饶的。
由此出发到“正义堡”,骑马约需六天,但乘马车大概要十天吧!他会在这十天内赛好一身的伤,然后取得杨正义的人头,同武林同道宣示“幽冥教”的不可侵犯!
★        ★        ★
无聊,实在是太无聊了!
无聊到她只能数著自己的头发玩。
“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一百二十五……啊──”蓦地,袁紫藤尖叫一声,用力地摇晃著脑袋,也不怕把头给摇掉了。
但这种小小的作乱并不能发泄尽她心底的闷气,打从一个月前在柴房里缝了一名陌生男子后,她就一直“闲”到现在,什么事都无法做,闲到身体快发臭长虫了。
“唉呀,好无聊哦!”尤其初雪已降,家人根本不准她上街,整整一个月关在“藤苑”里,她快发疯了。“还有没有哪一个人可以让我缝啊?不维也没关系,来谈谈天嘛!不然来唱歌、跳舞、弹琴、吟诗……什么都行啦!上天啊,只求神送我一个人来解解闷吧!”
“我可以吗?”低沉的男声从窗上飘了进来。
袁紫藤诧异地回望。“是你!”
屈无常坐在窗台上,燃著火光的双眼直町著搅得他心思不宁的糖娃娃。
他刚杀了杨正义,将他的脑袋挂在“正义堡”大门口,顺便把他买凶杀人、又过河拆桥的罪证一并奉上,让江湖人知道切莫小觑了“幽兵教”。
那一仗打得他筋疲力尽,身上又挂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彩。此时他理当转回“幽冥教”好生休养一番,以迎接下一趟任务才是;但天晓得躲在他脑海里那个糖娃娃的影像已膨胀变形成一个可怕的怪物,搅乱他的理智,威胁著他冉不来见她,自,就要吞噬她的身心。
再也承受不住压力,他终于摆脱文判、武判,日夜赶路,奔走了三天,潜进“隐园”会她。
那狂躁不安的心在瞧著她蜜般甘甜的容颜后,缓缓平静了下来,屈无常打个呵欠、跃下街台,这才感到疲惫已席卷而至。
“你是来让我缝的吗?”搓著双手,袁紫藤兴奋地看著他身上一些凝固的血迹。
“这回没有需要缝的伤,上点药就行了。”他没有被虐待狂,不会因为想念她的“针黹工夫”就千里迢迢跑来看她。
“可惜。”她叹口气。“不过有东西可以包扎也算聊胜于无啦!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拿药。”她兴冲冲跑了出去。
屈无常一个翻身朝她的床铺躺去,接触到温暖的被褥时,才发现自己有多累。果然他是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大战杨正义、又兼程赶了三天的路,他估计得睡上一日夜才能恢复八成的武功和气力。
她的床不错,正适合他休养,而他这一身伤……他想,她会帮他料理的,他压根儿无需挂怀,好好休息便是。
屈无常缓缓地闭上眼。他什么事都料齐了,唯独没想到为何会如此放心地将自己交到一个尚称陌生的小女娃手上?缺乏警戒心不是杀手的大忌吗?
但他真的没想过要怀疑她,心,自然而然地对她投下了信任,连他自己都改变不了。
当袁紫藤再回藤苑,屈无常已在她床上沉沉睡去。
“啧!怎么每次都要我治一个半死人?”她撇撇嘴,但抱怨归抱怨,还是忙得不亦乐乎。


第二章

“嘿,醒来,天亮了,快醒来……”
屈无常感觉一只小手上拍着他的脸颊,伴随着一声声气急败坏的叫唤拉回了他正与周公下棋的神魂。
“放肆!”还以为犹处“幽冥教”内,他举手就是一挥。
接着,一个小小的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传来。
“唉哟!”袁紫藤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糖娃娃!”那声音太熟悉了,令他猛地睁开眼。“怎么回事?”
“你这个该死的!”她的屁股铁定摔成四瓣了。
“我……”他瞧着闯祸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快扶我起来啊!”外头在下雪,地板冷得要命,若非摔岔了气,她才不要坐在这里发抖呢!
“啊?喔!”他赶紧下床抱起她。“有没有怎么样?”
她水灵灵的大眼瞪着他。“很痛、非常非常痛!”
“呃?”她真懂得激起别人的愧疚感,连他这杀人无数的冷血杀手,也在她委屈的目光下隐泛不安。
坐在他腿上,她双手环胸哼了两声。“算啦,把那东西喝了。”她指着桌上用竹笼保温着的大补药。
屈无常抱着她走到桌边。“什么东西?”他打开竹笼,一阵浓冽的药味飘出,有些熟悉。“回命汤!”
“原来你也晓得这玩意啊!”哼,鬼医叔叔骗她,还说什么这是他的独门偏方,无人知晓呢!
“糖娃娃,你……”
“等一下,你叫我什么?”
“呃?”刀剑加身不觉重,她含娇带嗔的责问反而让他备感压力。“糖……糖娃娃。”
“我叫袁紫藤,你可以叫我紫藤或者袁小姐,就是不要随便给我取绰号。”尤其还是什么“糖娃娃”,恶心死了!
“屈无常。”
“什么?”这不会是他给她新起的绰号吧?不过……名唤“无常”,听起来挺诡异的。
“我叫屈无常。”他没跟小孩子打过交道,袁紫藤是头一遭,这才知道原来小孩子的想法都很奇怪。
“喔!”莫名其妙的大哥,专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袁紫藤耸耸肩。“那我叫你屈大哥喽?”
“好。”他颔首,让她在大椅上坐妥。“紫藤,‘回命汤’非凡物,你不必我每回来就弄一碗给我。”一个乡绅家庭能有多少钱,买得起几帖“回命汤”?他可不要他的来访弄得她家最后破产。
“啊?”袁紫藤眨眨眼。他在说什么?催他喝药是因为再半个时辰丫鬟就要来收药碗了,他若不喝,她就得喝。她已经受够这些苦药了,有人愿意代受苦,她乐得奉送,他说那么多干么?“随便啦!总之你先把药喝了再说。”
她这么关心他吗?在他的心还没察觉出问题症结前,他的手已抢先作主端起药碗,一口饮尽药汤。
屈无常举起袖子抹抹沾了药沫的唇。也罢!既然她坚持要他吃药,那他就在每回吃完药后,留下足以买药的银两,以保障她家不会因为这些贵死人的药而破产。
“太好了!”药碗总算空了,袁紫藤开心地直拍手。
屈无常凝娣着她。可爱的糖娃娃、与众不同的糖娃娃,他何其有幸得遇她?如果……只是如果,他的亲生父母不卖掉他、义父不带他进“幽冥教”、他不成为杀手,那他是不是也能笑得一如她这般甜美?
他并不怨恨自己的命运,别人的命运是好、是坏也与他无关,只是……抢眼而独特的糖娃娃让他悸动。
江湖征战永难断绝,再坚强的铁汉也会在一波紧接一波的仇杀中疲乏;这时,只要瞧她一眼,那颗枯寂的心就会再度充满生气,她让他觉得他是可以活下去、挺过下一波搏杀的。
“你在这里等一下。”袁紫藤拍拍他的手,跳下椅子。“我去叫人备早膳。”丫鬟照惯例只会送一份餐,她要叫她送两份。
他微颔首目送她离去,在仅剩他一人的房间里默默地着衣完毕,留下日前阻杀一名西域人得来的战利品──滴水观音,听说那是来自海外异国的宝物,价值千金,就当抵他的药费吧!
他推开窗,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藤苑”。
“屈大哥。”袁紫藤蹦蹦跳跳跑回来,房里已无人影,只剩一座没见过的观音像。“什么嘛,又不见了!”她闷闷地抱起滴水观音。咦!这观音像靠在耳边居然会发出水声!“呵呵呵……”
袁紫藤银铃般的轻笑在下雪的早晨响起。看来她是得到一件古怪玩意儿了;可以花时间将它仔细研究一番,看样子她未来的一个月内都不会无聊了。
★        ★        ★
今天是袁家一年一度的家庭团圆日,爹、娘,风、雷、雨、电四位哥哥和么妹紫葵都会团聚在“芙蓉厅”吃饭。
往常袁紫藤都很期待这一日;各自忙碌的一家人,在一年中选择一天回家团圆,各自诉说一年来的经历,互赠礼物,让一家人的感情永远紧密融冶。
但今天例外,因为今晚是初一,一个没有月亮,既不浪漫又不美丽的夜晚,偏偏却是屈无常惯例到访的日子。
打两年前她在柴房救了他之后,他便奇异地每月探访她一次,而且总在初一天空暗得像鬼魅降临的夜晚。
曾经,她问他为何不将到访日改到十五;月圆夜,人团圆,岂不美哉?可他只是耸耸肩,连一抹笑都没有,淡淡地说道:“我不喜欢光。”因此他只会在无月的夜晚出现。
起初她怀疑也迷惑,但随着时光流逝,种种情绪变成了习惯!
每月初一与他相会,她将本应装进她肚里的“回命汤”推给他,待他静静地喝完后,会同她说一些话,有时是江湖趣闻、有时是四海奇观……他似乎到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的人;因此与他谈天变成了她沈闷到近乎无趣的生活里唯一的光彩。
待到第二天早上,他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好像他从不存在似。若非他每次离去前都会留下一样礼物给她,她当真会以为自己疯了,才会运作些奇怪的白日梦。
但现在她已然知晓,他其实是个人,而且是个武功很好的武林高手,他那来无影、去无踪的身法就叫“轻功”。之后,她不再怀疑他的存在,而他们和睦且愉悦的约会也一直持续着。
他的广博见闻增加了她不少知识,而他送的礼物也从奇珍异宝一变而为她极有兴趣的古怪玩意儿,比如:机关图谱、西洋新玩、生长在人迹罕至之处的稀有植物等。
对于一般人而言,那些东西都是难得一见的,但他总会想办法为她拿到手,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的,他每回都不说,不过他总会达成她的心愿。
渐渐地,她也期待起与他相会的日子,见他甚至比与家人团聚更令她心动……唉!大哥的故事不知何时才说得完?她想回房了,屈无常应该已在“藤苑”里等着她,不晓得这回他又给她带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藤儿,又不舒服了吗?”袁夫人发现她的心不在焉,忧心问道。她有六个孩子,其中五个都长得健康结实,唯独小紫藤,总是那样纤纤弱弱的,不管她用了多少稀世灵药帮她补身,她还是像风吹了就会倒似,真叫她这做母亲的瞧得心肝发疼。
“没有啊!”袁紫藤刻意表现得轻快。拜托,千万别又来了!
她是长得又小又瘦,快十三岁了,还像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反观晚她一刻钟出生的紫葵,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待她们及笄那天,紫葵无疑会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而她,怕没人会多瞧她一眼。
但那又如何?外表是父母天生,压根儿勉强不得,她是吃不胖、长不高的体质,虽然形似瘦弱,但她内在健康又快乐,她绝对不会突然夭折的,家人实在无需老是对她小心翼翼的,这让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区隔在外似的。
“藤儿,你累了就去休息吧!别让你娘担心。”连袁老爷都当她是只易碎的瓷娃娃,若不小心呵护,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算了,反正不管她怎么说,家人铁定不会信她的!袁紫藤泄气地跳下椅子。“我回去休息了,再见。”早些回房也好,可以早点见到屈无常,他绝不会当她是个随时会完蛋大吉的小娃娃,什么事都不让她做。
相反地,对于她庞大的好奇心及行动力,他似乎觉得挺有趣的,总是尽量满足她、让她尝试新东西。他或许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她迫不及待想去见他。
“好好保重,妹妹。”风、雷、雨、电轮流抱了她一下。
连紫葵都一脸忧心。“明天见,姊姊。”
“别担心,我会很好的。”袁紫藤跳着离开。
“藤苑”里有屈无常在等着她,今晚她一定可以玩得很开心。
“哟喝!”推开“藤苑”的门,她朝里头喊了声。“屈大哥,你来了吗?”
“正在等你。”两年了,屈无常低沉的嗓音里又添进了几分沧桑。
常年在江湖中奔走,教他身上不知又增了几道疤。其中眉际那条疤是最叫袁紫藤看不顺眼的。他本来有张堪称俊帅的脸庞,却一点儿都不在意地糟蹋它,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
“你的手怎么了?”袁紫藤从衣箱里取出刀伤药,因为他每回来访都会带伤,所以她已很习惯随时在房里备妥刀伤药。
“受伤了。”寡言是他的习性,甚至连解释都懒,而这样的他,会持续地来找她瞎混,实在是件奇事。
“看得出来。”她送他一记白眼。“我问的是,你怎么会受伤?”
“搏斗。”今天他刚杀了素有武林泰斗之称的清原道长,那场征战持续了两天两夜,是他投入杀手生涯中战得最辛苦的一次。
不过有能力一举搏杀名列江湖十大的清原道长,也将他的声名推向另一处高峰,如今江湖上除了他义父幽冥教主外,他已是杀手界第一人。
“无聊!”轻啐一声,她粗鲁地撕开他的衣袖帮他上药。
幸好这两年他的武功又增进了不少。受的伤越来越轻,不再有像两年前那种几乎要人命的重伤了。但她仍然觉得一天到晚投入无意义的搏杀是件愚蠢的事,生命中应该有比战斗更值得追求的事才对。
人生苦短。尽埋没于血腥中未免可惜,换成她,绝对要见识完世界上所有的新奇后,才舍得死去。
对于她的不以为然他也不在意,待她为他上完药后,他用完好的另一只手掏出一个锦盒送至她面前。
“打开看看。”
“什么东西?哇!”是一块万年寒冰,里头还冻了一朵雪莲;冰泛着寒气,在烟雾袅袅中,那莲花瓣儿似还会轻轻晃动,阵阵清雅的香气弥漫房内。“好漂亮!”
见她喜欢,他也就安心了。屈无常伸手掀开竹笼,取出这回的“回命汤”,一口饮尽。
早已知道这不是她为他所备的汤药,这药是她家人看她生得瘦小,以为她命不久长,特地为她熬的。只是自小药不离身,已养成袁紫藤恨药如仇的个性,她不忍违背家人好意,可心里又不痛快,因此每每在喝完药后,又将它们吐了个精光。
看她可怜,他为她诊脉,发现确如她所言,她除了外表柔弱外,骨子里其实是很健康的;因此他每月来拜访她一次,为她解决一碗苦药,算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然后他为这只困守在黄金鸟笼里的金丝雀带来一些新奇玩意儿,满足她如山高海深般的好奇心,见她笑得开怀,他累了一月的身心似乎也得到了抒解。
糖娃娃带给他活力,他为她排遣寂寞,他们各取所需,这才有力气撑过那无止尽的漫长岁月。
“屈大哥,你怎么能得到这么多新奇的东西?”她已不天真了,知道他送的宝物有多珍奇,姑且不论它们的价值,光他为了满足她的尝鲜所做的努力,就够叫她心悸了。
“江湖瞬息万变,新鲜事物自然多。”屈无常说得轻描淡写。他自然不会告诉她,为了取得这块冰,他在冰雪山上不眠不休地找了三天。
“江湖很好玩吗?”她倚近他身边,就像他们平常谈天那样。
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甜香,正是引得他留恋在此无法自拔的主因。尤其她靠得近时,那股清甘味道更为明显,他的心因此而暖得化成一摊水。这就是活着的感觉吧?他希望下个月能有机会再体验一回。
“江湖不好玩。”不知不觉地他放柔了声量。
“那你还在里头搅和得乐不思蜀?”
“身不由己。”江湖人、江湖生、江湖死!他怕自己一生都脱离不了江湖了。
“非不能也,汝不愿尔。”袁紫藤睇他一眼。
他漠然不语。
她轻叹口气。这是他的坏习惯,遇到不喜欢说的事就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则,赖皮!
“算了,不谈那个,你说故事给我听。”
唉!他无声地喟叹一声。“概观当今武林情势,分为九派、三门、一堡……”
其实屈无常的口才并不便给,再好听的故事给他三言两语道尽也显得无趣。但不知为何,她偏爱听他说故事,因此他也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强挤着腹内少许的辞汇不停地说着,直到天际微微光亮、直到他必须离去的时候、直到她依依不舍地对他喊道:“还要再来喔!”
他在这里说尽了一个月的话,然后回到“幽冥教”做他寡言的杀手,等待下一回相见的时刻。
“少主!”文判笑眯眯等在“隐园”外迎接“玩”了一夜的屈无常。为什么说是“玩”呢?因为屈无常只有在每月初二清晨踏出“隐园”的那瞬间,会露出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
“什么事?”喜悦、苦涩、烦闷……所有情感俱已在糖娃娃身上耗尽,从这一刻起,屈无常又变回那冷酷的无情杀手。
文判耸耸肩,拉着武判一起摇头。“没事啊!”只不过是教主已发现少主每月一次的脱轨,因此派下影使跟踪,为了不让少主的秘密曝光,他们合力杀了影使以保护屈无常。
然而屈无常并非呆子,不会完全没察觉到文判、武判在他背后干下的好事。但他不以为秘密能够隐瞒多久,从他的声势一路往上攀升至今与义父齐名的地步后,义父便不再信任他了。
“你们两个最好别再自作聪明。”他太清楚义父的残忍,若有一天他们父子会决裂,他希望那只是他与义父间的争战,不会牵连太多无辜的人。
“喔,少主,你放心吧!我们永远不会自作聪明的。”文判装模作样地摇头,并撞撞武判的腰。“你说对不对?武判。”
武判冷冷地瞪了文判一眼,没有答话。
屈无常一个飞掠,身影已在丈开外,然而他冷冽的声音依然如钢丝,纤细却强劲地钻进文判、武判耳里。“看好你们的脑袋,我没兴趣去为你们扫墓。”
文判啧声不停地摇头。“听听我们无情少主的话,好像咱俩多无关紧要似的。我敢打赌,要是我们两个死了,他绝对会哭得很伤心。”若非敬重屈无常的义薄云天,他俩何以不顾己身安危地追随他,至死不悔?因为屈无常值得!
武判漠然往前走,实在不大想理这个老是疯言疯语的文判。
“喂!”好个无情的家伙,居然不理他!但武判越冷漠,文判就越喜欢招惹他,他一掠身赶上他。“干么绷着一张脸?真是人枉费你父母生给你一张花容月貌了,天天……”一柄飞刀打断了他的调侃。
武判最恨人家拿他那张太过好看的脸作文章。“你想跟我决斗吗?”
文判赶紧高举双手。“不不不,我怎么会有那种愚蠢的念头呢?而且少主说过,不准他手下的人自相残杀。”换言之,不管武判多么气他都不能对他动武,看在英明伟大的少主分上,武判只能忍耐。
“那就闭上你的狗嘴!”武判承认文判运筹帷幄的能力,因此他一直在忍受他,但他依然恨死文判那副嘻皮笑脸的贱模样。
“你确定?”文判就是要招惹他。“我正有一件有关少主的大事想跟你商量耶!”他太了解武判了,那块便冰一辈子只服屈无常一人,为了屈无常,他什么气都可以吞。
果然,武判冷硬的五官又绷得更紧了,他那张俊俏的脸拥有一种魅惑的寒冷气息,衬着双眼里燃烧的愤怒火焰,足以勾住世上每一道目光。
“你……该死的!”
文判无辜地瞪大眼,指着自己紧闭的嘴巴暗示自己的听话!
武判几乎咬碎一口牙。“快说──”
“可是你叫我闭上狗嘴!”文判的表情好委屈。
“你到底说不说?”武判快气炸了。
文判立刻笑开了怀。“我担心的是纸包不住火,教主终会发现少主的秘密,到时候你要选择效忠谁?”
“明知故问!”这世上只有屈无常一人值得他付出忠心。
“好,既然你有了选择,那我地告诉你,我决定跟少主共进退;因此从现在起,我们得好好储备实力。”
武判不是很明白他说的话。
文判换上一脸的凝重。“我不以为仅凭我们三人足以跟整个‘幽冥教’对抗,我们必须争取更多的支持,以期在教主下格杀令前,反制他。”
“你果然是疯子!”对于文判的提议,武判可不以为然。所有人都知道屈无常是独行侠,他绝不会乐意将一场父子之争演变成教内分裂战,造成更多人的死伤。
“不,我或许是个胆小鬼,因为我怕死,所以在没有足够的把握前,我绝不任意妄为,但我没有疯。”
武判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不管屈无常怎么想,教主势必不会放过他们之间任何一个,想活命就不得不使些手段。
“我们有多少时间可以准备?”
“快则一年,慢则两年,教主绝对会下手铲除异己。”
“这会是一场硬仗。”
“少主会率领我们打赢的。”文判兀自乐观她笑了。
“那也得在少主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武判不安地回望距离越来越远的“隐园”,他怕那位小女孩会变成一个隐忧。
“放心吧!少主还太年轻,难免受惑,等过个几年,他成熟些后,那小女孩就会变成一个可笑的回忆。”
武判可不这么想。连续两年的密集造访,完全背离了屈无常的作风,他和那位小女孩间必定有着某种牵系,使他们之间的情缘怎么也切不断。他在心里记下了,等开战的日期逼近后,要想办法保护那女孩不为教主的人所伤;而倘若她终成为少主的威胁,他会亲自解决她的性命。
★        ★        ★
她终于成年了!
袁紫藤开心地注视着镜中纤瘦的身影。虽然自己没有孪生妹妹紫葵的丰满健美,但她近一年来才开始缓慢发育的身躯,也已逐渐展露出玲珑窈窕的曲线。
从今天起,她就是个大人了,没人可以再将她当成一名无知的小女孩来限制她、忽视她。
天晓得她期待今天的及笄礼多久了?
穿上她最喜欢的鹅黄色宫装,她乌黑的头发柔柔地披在肩上,丫鬟将它们梳理得光亮迷人。
“天啊!我的小紫藤什么时候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的二哥袁青雨豪气地抱起她,对她努努嘴。“只可惜还是太轻了点儿,你千万别在暴风雨天外出知道吗?风会把你吹走。”
袁紫藤对他眨眨眼。“那也得你们肯宽宏大量地放我出去亲身见识一下何谓风雨,我才有机会了解被风吹走的感觉。”
“喔!”他摸摸鼻子。“你知道的,我们全是因为关心你。”袁家的孩子个个长得健美强壮,只有紫藤例外,他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适当地呵护这样一条易碎的小生命,唯一能做的,是将她小心翼翼供在屋宇之内,不让任何外物伤害她。
“我晓得。”所以她才一直在忍耐。
“紫藤,我就知道你会了解。”袁背雨牵起她的手。“现在让我们到大厅去,爹、娘和满厅的贵客都在等着咱们家最宝贵的一对姊妹花儿。”
她突然有些紧张,拉拉身上的衣服、摸摸披肩的长发。“三哥,你想我会不会给爹、娘丢脸?”
“他们会爱死你,你美得像天仙。”
袁青雨的话将她哄得飘飘欲仙,但当他们进到大厅时,袁紫藤立刻明白三哥是过赞她了。真正美如天仙的是紫葵,她一袭粉红色宫装,衬着如花般细致的娇颜,夺走了场中所有人的注意力。
“唉!”袁紫藤淘气地摸摸鼻子。想来,这世上唯一会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只有屈无常了。从五年前她在柴房解救他至今,他每月固定地来访,带来所有他找得到的好玩意儿馈赠她,那不限定是值钱的东西,玉石花草、书本、玩具……什么都有。最叫她感动的是,有一回她看食经发现一种据说只有边境才有的包子,味道绝美,她将此事告诉他,就在次月,他使快马加鞭赶了三日夜的路去帮她买了来,又怕送到她面前时包子已冷,还一路上用他高深的内功为包子保温,以期她能尝到最美味新鲜的包子。
他待她真是好极了,她几乎在每个初二清晨他离去后,就开始期待下一个初一的来临。
袁紫藤迳自幻想着,将周遭所有人摒除于思想外,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但事实却不然。有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黑眸,硬是穿过满堂的宾客,将全副注意力投注在她时嗔时喜的精采小脸上。
仇段,一个在战场上威名远播的虎骑将军,同时也极可能成为袁家的姻亲。
仇、袁两家曾为邻居,十五年前袁夫人怀孕时,仇老爷就与袁老爷订下了一门亲事:若袁夫人这一胎生女,就让仇、袁两家结成亲家;若生男,则为仇段结为异姓兄弟。
只是谁也没料到袁夫人竟然产下一对双胞胎,仇段自然不可能一举迎娶两女,而袁家也很大方,趁着这个及笄礼邀请他们过府,由仇家人自行在孪生姊妹中选择迎娶对象。
不过仇段知道袁老爷希望他选老二紫葵,因为老大紫藤自幼身体羸弱,他们还想多照顾她几年,舍不得太早嫁了她。
而他母亲属意的媳妇对象显然也是紫葵,毕竟她看起来美丽又健康多了;不像她瘦小的姊姊,虽无病容,但那副纤细的身躯就像风吹了即垮似,叫人怀疑她有没有成为人妻的能力?
仇段承认在一开始,他也为袁紫葵的美貌所迷;而袁紫藤,她并不丑,只是不起眼罢了,满场宾客的目光可以证明他的想法。
不过那不起眼的小姑娘却很特别,在他以为她会为全场人的忽略而难堪、不悦时,她竟反常地陷入了自我的幻想中,丝毫不以平凡外貌为意。
她迷蒙、深邃的双眼诉尽了她的智慧与坚强;她绝非外表所表现出来的柔弱,柑反地,她有非常人所能打击的自信心。
他不由自主地凝望她,当她想到开心处,唇畔浮起一抹清甜如蜜的微笑时,他整颗心都飞到她身上了。他的目光无法离开她,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因为她的特殊而鼓动,他知道自己陷溺了,沉醉在那与众不同的袁紫藤身上。
他当下决定他要娶的妻子是袁紫藤,不做第二人想。
想到就做,仇段起身、排开将大厅围挤的水泄不通宾客们走到袁紫藤面前,取下腰间仇家的传家宝玉结在她腰上。
“紫藤,我的妻,我会尽快安排好一切事宜以迎娶你的。”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袁紫藤诧异地抬起头,望向这突然出现在她跟前的陌生男子。他刚才说了些什么?怎么……满场宾客莫名地静默了下来?
她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不信与叹息的抽气声,而她的家人则个个呆若木鸡,不过,最奇特的是一位老夫人。半晌后,袁紫藤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位老夫人与眼前的男子有着相似的五官。他们必是亲人,但为何他以那种火热又恐怖的眼神看她,而老夫人却是厌恶地死瞪她不放?
她做了什么事竟引起如此诡谲又极端的反应?
不安!庞大的不安,像块沉郁的乌云逐渐笼罩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的生命自这一刻起,即将兴起一场无法预估的狂风暴雨!


第三章

“老天!”袁紫藤趴在床上哀嚎。今天的及笄礼真是一场可怕的灾难!
她无端多出一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指腹耶!谁能想得到,老爹竟然在她连抗议都不会之前就将她给卖了?
而她那位未婚夫,记得他叫……仇段,对了,是有名的将军之家的继承人,现任虎骑将军一职。老天,那个不论长相、性情都像石头一样倔傲、毫无转圜余地的男人竟然就要成为她的相公了!
还有他的母亲,那位长年守寡、独力养大遗腹子的仇老夫人,她那瞧她的眼神中,丝毫没有得到儿媳妇的喜悦,反而憎恶得像什么似的。她以为她爱抢她儿子吗?搞清楚,她根本不想嫁好不好?
太不公平了!一对双生子,同在母亲肚子里抚育而成的孪生姊妹,为何指腹的婚事就落在她头上,而非紫葵?
仇段还说要尽快拣个好日子,以便迎娶她过门耶!幸好皇上密令突然来到,说是边关告急,将他调往边境,而婚事也总算因此延后。真是谢天谢地,让她暂时逃过了一劫。
“姊!”袁紫葵清脆的呼唤在她背后响起。
“门没锁,自己进来。”袁紫藤趴在屏榻上懒得起来。
袁紫葵拈着绣裙,轻移莲步进入内室,见着姊姊坐没坐相地赖在屏榻上,不甚赞同地抿了抿唇。
“娘说真正的淑女要懂得端正的礼仪,坐不动膝、立莫摇裙……”
“咱们那位淑女娘十四岁就跟老爹私奔了。”袁紫藤一句话堵得妹妹无言以对。
“姊!”袁紫葵踝踝脚,恼得满脸通红。
“好啦,好啦!”大美女撒娇了,她还能怎么样?乖乖直起身子坐好喽!“找我什么事?”
袁紫葵未语脸先红。“你……今天早上那位仇大哥,他……”
“我和仇段,嗯……”眼尾一瞟,袁紫藤就知道别扭的妹妹想表达什么了。“我想跟爹说,我的身子不好,不宜婚嫁,尤其还是仇家的独子,那主母的位置我可扛不起。你想,让爹去跟仇老夫人说,换你嫁怎么样?”
袁紫葵整张脸胀得像要冒出火来。早上在大厅里她一眼就瞧见了仇段,他伟岸不凡的英武气概灼灼如华,她的眼光几乎无法离开他。
但……他却没有走向她,反而将象征结亲的传家玉佩赠给了紫藤。他已经做了选择,他喜欢的是紫藤,不是她,她本该死心才是;可一整天下来,不论她如何压抑自己的感情,她依然注视着他,那悬念如网成束将她紧紧地困住了。
而后,仇老夫人在离去前紧紧拉住她的手告诉她,她多希望她那笨儿子选的是她,而非紫藤;老夫人说喜欢她,但愿能得到她做媳妇,倘若她不介意姊妹共事一夫的话,仇家愿一举迎娶双姝,入门后不分大小,谁先生下孩子,谁就是正室,问她可愿否?
她兴奋得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仇段舍她而就紫藤后,她居然还有此幸,得与恋慕中的男人共结连理!因此,她才想来求紫藤,请她接纳她,为妻、为妾她都不在意。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紫藤会在一开始就打起退出的主意。紫藤不喜欢仇段,怎么可能?他是如此俊伟不凡的男子汉,没有女人会不喜欢他的。
“但姊姊,终身大事是父母所定,你和仇大哥已有婚约,怎可轻易毁婚?”
“可你也别忘了,仇段是独子,香火继承势必难推,你瞧我,像是可以帮仇家开枝散叶的样子吗?”袁紫藤也知道仇老夫人不喜欢她,便是因为此点。当然,这世上除了屈无常外,任何人见着她纤瘦的身躯都会误以为她命不久长;以前她觉得很烦,此刻才深切体悟到上天赐给她这副“伪装”,帮助她免除了多少麻烦?她其实是幸运的。
袁紫葵蓦然无语,她为姊姊感到不幸,她们同胞而出,不该只有她得到健康的身体,而紫藤却那样……她突感羞耻。紫藤已经够可怜了,她怎还能与她争仇段?
“姊姊,我们袁家虽未受封,却也称得上是皇亲国戚,爹娘和哥哥们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仇大哥既已选了你,就该善待你,否则我们都不会放过他的。”
“唉呀!”糟糕,这天真的小妹想到哪儿去了?袁紫藤脸色发青又转紫。“可是小妹,你有没有想过,我这身子是留在家里休养好;抑或拚了命去适应新环境,担起一家主母之职好?”
“这……”是啊!袁紫葵暗恼自己竟没想到脆弱的姊姊受不住环境的剧烈改变,那会折损她性命的,太危险了。
“所以喽!”袁紫藤继续游说道:“还是由你代嫁最合适,既可谓仇家开枝散叶,成为仇段的贤内助,又救了我一命,一举三得呢!”
袁紫葵俏脸羞红得像春天迎风招展的桃花。“那……”
“我这就去跟爹娘……呃!”好熟悉的气息,如丝如缕溢满了整座香闺。袁紫藤清楚知道这气息是属于谁的,可今天不是初一啊,他怎么会来?但不论他何时到访,她都会竭诚欢迎的,而眼下最重要的是打发走紫葵。她作势地掩起嘴,娇躯轻颤频频。
袁紫葵发现她的异样,急步过来扶住她。“怎么啦?又不舒服了?”
“大概是太累了,你瞧,我这身子像是坐得住仇家主母宝座吗?”她摇头苦苦笑。“对不起,小妹,今晚我是没力气去跟爹娘报告我们的结论了,明天再去如何?”
袁紫葵还能说些什么?她可怜的姊姊太柔弱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见!”没人发觉袁紫藤无力的语声里隐藏的一丝雀跃;她太喜欢跟屈无常会面的时光了,简直是打心底渴望着!
★        ★        ★
屈无常从窗户进入了内室。
大异于往日的愉悦,他满身疲惫与沧桑,比她初次遇见他时还要狼狈。
“老天爷,你怎么了?”袁紫藤领着他走到屏榻边,让他睡卧其上。
他寂然无语,通红的眼紧紧锁着她。
突然,她能感觉到他心里的矛盾、挣扎与痛苦,浓浓的不舍溢满胸怀,忍不住她爬上屏榻,小手圈住他的腰。
她的温暖让他心口一荡,僵硬的身子缓缓软化,变成一种持续的轻颤。
终于……终于,他跟义父间也决裂了。
好几年前他就知道义父不信任他,但他一直努力想挽回颓势;他可以对世人绝情,但义父……不管他是不是以培育一名杀手的心态将他养大,他终究抚养了他。在亲生父母卖掉他,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若无义父,他恐怕早早成了黄土一坯,也不会有今天的屈无常了。
然而义父多疑,怕他的能干总有一天会超越自己,进而谋夺幽冥教主之位,因此义父要先下手为强,除去他!
父子相残,世间一大悲剧!他情愿被义父杀死,毕竟这人世间于他并无留恋之处,但义父却捉走了文判和武判威胁他。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如何狠得下心肠抛弃两名忠心的护卫?
他终究躲避不过这场征战。他没有把握赢,一身的武功都是义父教的;在他还未出生前,义父就已经名震江湖了,徒弟如何打得过师父?
但他却必须去打,为了文判和武判!这一仗他打算跟义父同归于尽。
有关这一点他绝对做得到,因为他不怕死;而义父却有太多的欲望,只要义父有一点点退却,他就有把握将两人一起……送入地狱。
可为何他觉得难舍?这凉薄的人世,还有什么东西足以牵绊住他的脚步?
顺着心意,他来到了“隐园”,这才发现心头一直搁着他的糖娃娃。
二十岁时,他以为是自己年轻气盛,心性不定才会为她所惑;但二十五岁的今天,他又为了什么非在死前见她一面不可?
糖娃娃,他布满血腥的人生中唯一的一点甜美,他真的真的好舍不得离开她……
情不自禁地,屈无常伸出手臂用力回拥她,将她使劲压向他胸膛,恨不能让两人融合为一,永生永世再不分离。
“唔……”他的力气太大了,抱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惊觉她的挣扎,他慌张地放开她,坐起身来,拚命深呼吸以压抑失控的情绪。
袁紫藤侧着身子凝望他。他今天好奇怪,毫无预警地突然来访、樵悴的身形瘦了一大圈,还有拥抱她时的激动,在在显示了他内心的脆弱。
他一直是那样强壮又坚毅的啊!为何会有这样脱序的反应?难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屈大哥,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心事吗?”
屈无常凝望着她。江湖血腥不该让她知晓,他想保护她一生的纯洁与快乐;但也许是压力已超过他的忍耐界限了吧?他的嘴巴似有自己的想法,它们不停地开开合合著,将他的身世、与义父间的纠葛尽数说了出来。
期间,袁紫藤始终握着他的手,待他说完时,她的小手捧住他的脑袋紧抱在胸前。
她的柔软几乎让他怅然而泪下,他怎么舍得抛下他甜美的娃娃去死?怎庄舍得?
“答应我。”袁紫藤的手指轻柔地刷过他披散的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忘了还有我在这里等着你;我会一直等,除非你回来告诉我不要再等了,否则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下去。”
他浑身一颤。她这是用自己的未来在牵系他的生命啊!他死、她也死,他活、她也活。她居然这样待他……太傻了,他不值啊!
“答应我。”袁紫藤坚持要他的承诺。
“紫藤,我……”他不能答应啊!他……他怕自己办不到。
“答应我!”她低吼,沙哑的嗓音里难掩凄楚。“我要你答应我,拜托!”
他赴死的决心终于崩溃了。“紫藤,我舍不得你,我想活着回来,我想活着回到你身边。”原来他这么胆小,这一刻才知自己有多怕死,他想活下去,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
“好,这是你说的,我相信你,所以我会往这里等着你,千万别让我失望了。”这是什么感觉?听到他答应回来,她高兴得像要飞上天。
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救过他的命,而他则拯救她于黑暗的人生中,免于沈闷而死。这算是一种另类的“过命交情”吧?只要他两人想在这冉冉红尘中继续生存下去,他们就缺少不了彼此。
他终于知道自己不能随便死了,也有了求生的欲望,如今他是跟义父立在同等的阵线上,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不过他还有她的支持做力量,他不能输,也绝不可以输,为了所有依赖他、与信任他的人,他要赢!
父子相残虽是人间一大悲剧,但当屈无常看见义父对于文判、武判的残忍拷打后,他的怒气彻底爆发。
那对忠心护卫的状况唯有“惨不忍睹”四字可以形容,然而那些触目惊心的鞭伤和烙痕还不是最严重的。幽冥教主打了两对铁钩穿过他们的琵琶骨,将他们吊在梁上,除非屈无常打赢这场仗,否则文判、武判只有被吊在上头、流干鲜血成为两具人干,变成所有心怀二意人的警惕。
杀人不过头点地,而用那种惨无人道的手法折磨死一个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屈无常忍无可忍,舞动“血痕”发出尖锐的啸声,艳红剑身旋成一幕血盾击向幽冥教主。
“你的武功是我教的,你以为用这一招可以赢得了我吗?”幽冥教主用的是一柄青绿色的长剑,剑气如虹,蛟龙也似地飞舞在四周。
屈无常被击退了一步、他的功力果然还逊幽冥教主一筹。然而他也已非吴下阿蒙了,十八岁出道至今,他完成了数百件的任务,甚至连武林泰斗清原道长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凭藉的不是运气,而是实力。
血红色的长剑在内力催逼下仿佛暴增了一倍长,耀眼的光华让天上的日阳都为之失色。
“少主小心!”文判虚弱的提醒自梁上传来。
屈无常乍然回头,就见数名箭手正弯起了弓弦将箭尖瞄准他。
“这不是一对一的决斗吗?你居然暗设埋伏。”他的义父曾经也是江湖上顶顶有名的剑客,但自何时起,剑客变成了小人?
“哼,我是失信了,那又如何?只要我赢了,这个秘密就会永远变成一个秘密!”幽冥教主下令放箭。
屈无常在极小的空间内挪移跃闪,长箭枝枝落空。
“射文判、武判。”幽冥教主狞笑。身为一名杀手,有了感情就该死。
“住手!”屈无常眦目欲裂,“血痕”像来自地府的冤鬼发出可怕的啸声,声音尖锐到足以摧金断玉,弓箭手们手中长弓的弓弦一一断裂了。
幽冥教主面色如土,他没料到屈无常的能力已远远超过他的预期。
屈无常一一点了弓箭手们的穴道,随后飞身上梁救下文判和武判。
幽冥教主见机不可失,手中长剑直噬屈无常背心。
“少主!”才得自由的武判发现幽冥教主的诡计,急忙一掌震开屈无常。
幽冥教主一击不成,迁怒武判,一拳将他击得飞了出去。
“武判!”文判随即挣脱屈无常的扰扶,冲过去当了武判的靠垫。“哇!”武判坠落的力道全数压在他身上,痛得他张口呕出一大口鲜血。
眼见幽冥教主还想对文判、武判痛下杀手,屈无常将全身功力提到极致,长剑飞旋,变成一团光球,夹杂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撞向幽冥教主。
“你的对手是我──”
乍闻吼声,幽冥教主放弃击杀文判和武判,猛地回头。“以气御剑!”天哪!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他年过六旬才习会的绝技,屈无常居然二十五岁就练成了!此刻不杀他,更待何时?他也回挽长剑,化身入青色的光球中。
半空中就只见到一团艳红色的火球和一团泛着寒气的青球相撞,火花飞溅,周遭的空气被撕裂、割开,旋成一股可怕的狂风。
十来名被点中穴道的弓箭手纷纷被风吹得撞向墙壁,委靡在地的文判和武判得抱紧廊柱才能免于被风吹走。
光球来回互击,刹那间分出胜负。灰尘落尽,屈无常摔落地面,他的腹部插着一柄断剑,而“血痕”则全数没入了幽冥教主的胸膛里。
“你……居然砍断了我的剑……”幽冥教主张口呕出血箭,他不甘心地瞪圆双眼,死不俱目。
“少主!”文判、武判喜不自胜地冲到屈无常身边、扶起他。“你胜了,你终于打赢了,少主!”从今以后,屈无常就是“幽冥教”第二代教主了。
屈无常的五官纷纷流出鲜血,他是杀了义父,但他并没有赢;他全身的经脉几乎被震碎了,他想自己是没救了。
但他并不怕死,就连在跟义父死斗的时候,死亡也未曾威胁到他;他满心只挂念着他可爱的糖娃娃,他答应过她会平安回去的,然而他显然已经做不到了。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傻姑娘真会在那里等他一辈子,到老、到死。这般的深情厚义叫他如何受得起?
“帮我告诉紫藤,不要等我了……”来不及交代完一切,他头一偏昏死了过去。
“少主”凄厉的哀嚎在血腥遍地的“幽冥教”里回荡。此时胜败已经不重要了,能够活下去才是蒙天之助。
★        ★        ★
“唉──”
“藤苑”里,袁紫藤的哀叹声已持续了半天。她作梦地想不到那个姓仇的这般固执,坚持非娶她不可,一大早送来给她的礼物已堆满了整座大厅。
听说那是为了补偿他得将婚期延后的过失。因为他领皇命打仗去了,归期未定。
起码这一点值得庆幸,他很忙,忙到没空上袁府来娶亲,上天保佑,她不用立时嫁给他。
不过爹娘说了,既然仇家不介意她病骨缠身,那是她前辈子修来的好福分,不准她再任性,就等着仇段凯旋归来,便用他们举行婚礼。
不管她怎么软硬兼施、威胁哀求都没用,她嫁定仇段了。
而上天明鉴,她一点儿都不在乎那个诰命夫人的宝座!她不讨厌仇段,但绝对会讨厌当他的妻子,光看仇老夫人严苛冷厉的表情,她就知道仇少夫人的饭碗不好端。
但说来说去最无情的,还是她四位兄长啦!只撂下一句会回来喝她喜酒就纷纷跷头离家了,妹妹有难也不帮,哼!差劲。
“唉!”第八千三百一十二声叹息。她眯眼瞥着下人陆陆续续由大厅搬进她房里,仇段送的礼物:药材、珍珠、首饰、衣裳……迳是些她不喜欢的东西。
为什么男人都只晓得送女人一些俗物呢?并非每个女人都爱钱吧!
她跳下长榻拖出床下屈无常五年来每月送她的礼物,样样稀奇古怪、没有重复,俱是她爱不释手的宝贝;他是真正了解她的心!
她随手翻出一本武林异志,里头是近百年来江湖上各式兵器的排行。她看得入迷,边瞧、边迈步向屏榻,期间不小心踢着仇段送来的一斗珍珠,圆润的珠子霎时散了满地,但她视若无睹,继续往前走,偶尔还踩坏几颗珠子,而她还是不以为意地捧着她的宝贝书,趴在屏榻上读得津津有味。
这款宝贝仇段不懂得送,只有屈无常懂得她自幼被扭曲、压抑出来的古怪性子;她喜爱尝鲜,只要是太阳底下存有的新鲜事她都想试试,所以她学机关、研究兵器、读兵书……她什么都玩,就是样样都只习了个毛皮。
她还很懒,没人在的时候她就整天趴在屏榻上玩他送的玩意儿、读他送的闲书;因为有他,她这五年的日子才能过得如此惬意又快活。
她无法想像嫁入仇家那种严肃的家庭里该怎么活?纵使食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她也挨不住的,她宁可伴着屈无常浪迹天涯……
“啊!”怎么会有这念头?她跟屈无常……和屈大哥成亲?
羞赫的火焰自她粉颊上烧起,逐渐燃遍她全身。
可是在这场突然勃发的情潮中,她却诧异地寻不出一丝厌恶;好奇怪,她觉得她可以接受耶!
屈无常了解她的好奇心,自不会扼杀她的尝鲜举动;他一直很疼宠她,五年来,只要是她的要求,他无一拒绝过;他会听她说些任性话、尊重她……细细想来,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适合做她这古怪丫头的夫婿?
“袁小姐……”细细的呼唤声打断了她的冥思。
“什么人?”袁紫藤大胆地跃下屏榻打开房门,是听出了来人没有恶意,反而……那唤声充满了浓浓的哀伤。“啊!”怎么也没料到会在门口看见一个血人,她骇得倒退一大步。
“请你别叫,我不会伤害你的。”文判的招牌笑脸早已消逝无踪,痛苦代之而起占满他一身。“少主要我来告诉你,别再等了!”
“少主?”叫她别再等了,等什么?啊!她俏脸蓦地变成一片死白。“你的少主是屈无常?”
文判点点头,滚在眼眶中的泪差点儿落下。屈无常伤得好重,他和武判用尽了全力也救不了他。在昏迷过程中,屈无常一直念念不忘袁紫藤的名字,仿佛不跟她有个了断,就无法安心入黄泉似。
文判受不住了,只得来找袁紫藤,希望她去见屈无常最后一面,让这段本不该存在的孽缘告一段落。
袁紫藤蹬蹬蹬地后退了几步,双脚抖颤得几乎站不住。“他呢?他怎么了?现在人在哪里?”
“少主……”文判未语声先硬咽。“他受伤了,很严重,表小姐……”文判忽然啪一声跪在她面前。“我知道这要求并不合理,但请你去见少主一面,他……直念着你……”
袁紫藤忽感一阵晕眩。屈无常,他……她的心口揪得像要碎掉,四肢抖个不停,若非有想要见他的强大欲望支撑着,她早昏死过去了。
她拚命地深呼吸,脑海中迳是他五年来的音容笑貌,被她烦得受不了的无奈,抱着她的温柔,为了满足她的好奇心、千里寻找她想要的古怪玩意儿的辛苦……她……她好不容易才发现自己的心是如此地牵挂着他,而他怎能在未知晓前就弃她而去?
不,她不要他死!五年前他一身是血地躺在她家柴房时她都能救他,这一回她同样也能救他回生!
“你起来。”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凄然的坚强。
文判不知不觉站起身。“袁小姐……”
袁紫藤走过去打开衣箱翻出一件披风,并找到一瓶救命金丹;这是多年前鬼医风曲驰送她的礼物,听说可起死回生。
她倒出一颗金丹递给文判。“我看你也伤得不轻,服一颗吧!”
文判怔愣地接过药丸。拇指大的金色丹药散发着一股醉人心神的香气,看起来确实功效通神,但……真的能吃吗?
“还不吃?”袁紫藤凤眼一瞪。“我可告诉你,我这人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双脚没走过超过一哩的路;所以去见屈无常的路上都得仰赖你背我,不过我瞧你这德行,挨不挨得到回家都有问题,还背我咧!所以你最好赶快把药吃了,运气调息一会儿,咱们趁夜走。”
听她这么一说,就算手中的金丹是毒药,为了完成屈无常的心愿,他也吞了。想不到金丹一入喉,一股庞大的热气就自他丹田处窜出,渐次抚过他受伤的内俯,他赶紧坐下调息,半个时辰后,竟觉内伤好了五成。那药真是救命仙丹啊!
“袁小姐,你那药……”如果少主也能服下这金丹,说不定还有救。
“还有九颗。”袁紫藤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过他们没有时间了,在此拖越久,对屈无常的伤势越不利,能早一刻将这药送进屈无常嘴里,屈无常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咱们快走吧!你的少主还等着人救命呢!”
文判感激地向她磕了个响头,背起她正准备出去。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敢夜闯‘隐园’?”袁青雨挡在藤苑门口斜睨着两人。他本已离家,却在半路上瞧见文判急忙地奔往“隐园”,怀疑他心怀不轨,因此暗地里跟踪查看,怎想得到居然曾发现大妹的秘密?呵!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袁紫藤示意文判放她下来,双手环胸瞅着她三哥瞧。“我说三哥啊!你也在外头听了大半个时辰了,还不知道他的身分吗?”
该死的!袁青雨真想挖掉自己两颗没用的眼珠子。过去十五年他是怎么看这大妹的?以为她娇弱可人、命不久长,结果呢?她可真不简单,连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文判、屈无常都有如此亲密的往来,她到底是怎么办的?
唉!莫非姓袁的都天生反骨?老爹以惹火皇帝舅舅为毕生职志、公主娘亲十几岁就跟人私奔了、两个兄长、一个弟弟……那更不用说了,个个麻烦到极点;好不容易有两位稍微正常点儿的妹妹,想不到……唉唉唉,真是家门不幸喔!
不过……他笑睇着这初露古怪头角的大妹。她不痛恹恹时,瞧起来还挺有魅力的!
“答应我,千万别无声无息地私奔,不然对仇家很难交代的。”
“我晓得。”袁紫藤点点头,随后爬上文判的背。“咱们快走吧!迟了怕真要给屈无常收尸了。”
文判一听,忙将功力催逼到极致,背着她朝“幽冥教”奔去。
夜空中只闻袁青雨的叹息不绝于耳。“惨了,咱们家只剩一个正常娃儿了,唉!爹娘一定会很难过。”可是他嘴边挂着一抹窃笑,一点儿都看不出不悦的样子。


第四章

看到床上病骨支离的男人,袁紫藤全身的温度刹那间降到冰点。
他好苍白,削瘦的颊没有一丝血色,那曾经强壮得足以扛起她身子的手臂,如今只剩一层蜡黄的皮肤包裹着一根枯骨,他腹部的伤口又红又肿,十分严重。
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袁紫藤颤抖的双脚差点儿站不住,她得咬紧牙根才能忍住眼眶中威胁着奔流而出的泪水。
“屈大哥!”
屈无常睁开眼,深遂的眼眸里有一种漆黑的寒光,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瞧,嘴角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她命令自己不可以畏怯,鼓起勇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我不许你死,听到没有?我可以救你一次,就可以救你第二次,你绝对不许死,知道吗?”
只见他的眼睑虚弱地垂下,并没有回答。
袁紫藤回头望向始终伴在屈无常病榻旁的文判、武判。“我需要热水,从现在起,十二个时辰内我需要源源不断的热水。”
“我去烧。”文判自告奋勇。“袁姑娘,不知你可不可以也给武判一颗金丹,他他伤得不轻。”
袁紫藤目光转向另一名神色冷峻、五官绝美的男子,他也是一身的憔悴,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
她取出怀里的金丹倒了一颗给他。“服下后,调息一会儿,再去帮我弄些干净的白布来。”
武判看着她手上的药,却没有伸手去接。“留给少主。”
“少罗嗦!自然有药留给他,这一颗我说给你就给你。”袁紫藤没好气地说道。
武判低下头。屈无常为了救他和文判而身受重伤,他早下定决心,主子若不治,他当下便殉主身亡,那吃不吃药又有什么分别?
“你要屈大哥救你的一番心血付诸流水吗?”来这里途中,她早听文判说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为了两名护卫而亲身蹈险,这完全是屈无常的作风,但也就因为有这样的主子,才能得如此忠心的属下。这桩悲剧他们主仆双方都没错,一切只能感叹造化弄人,她会尽力救屈无常,也务必保住他的努力不致白费。
“是啊!武判,少主不会喜欢看见你自虐的,服药吧!”文判也加入劝解行列。
望了眼躺在床上几不成人形的屈无常,武判浑身一震,想起少主为了救他们,豁命相拚的景象。主子恩义,他这辈子也还不起。
“好,我吃,但少主若死了,我也必不独活。”武判仰首吞药,打坐调息。
文判随即去执行袁紫藤烧热水的命令。
袁紫藤俯下身子附在屈无常耳边轻道:“听见了吗?有这么多人欣赏你、喜欢你,你若这样就死了,如何对得起我们?”说到最后,语声忍不住地便咽。
她轻手轻脚地解开他的上衫,让他腹部的伤口完全暴露在空气中,在那可怕的伤口上方、两旁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占据其中。
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五年前的杰作。当时他一身是血地倒在她家柴房,她曾在初见时吓了一大跳,但过了一会儿,惊惧就被想要尝鲜的好奇心给取代了。她缝了他的伤口,而当年她才十岁,如今想来真是令人捏了一把冷汗;她那时怎会如此大胆妄为,没有一点儿经验就帮人缝伤口?
而今,她及笄成年了,不能说拥有许多治伤的经验,但起码她会救活他,该是对自己有点儿信心才是。
偏偏情形正好相反,她好怕,手脚抖个不停,就怕救不回他、就怕他会死在她手上。
一样的情景、两番的心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心变了吗?不敢再拿他来玩,因为他已在她心中占据一块重要的地位,她不要他死,不要──
“热水来了。”文判提着烧好的热水走进来。
袁紫藤立刻沾湿手绢,拿那些热水来清洁屈无常肿胀的伤口,直洗到那泛黑的脓血流尽,伤口流出鲜红血液后,才取出一颗救命金丹涅碎,将药粉撒在他的伤口上。
“干净的布。”武判不知何时已调息完毕,并找来一堆白布恭候在一旁。
袁紫藤接过白布,将屈无常的伤口包扎起来,覆转向文判、武判。“这里有没有竹叶青?”
他两人摇摇头。“要竹叶青干什么?”
“我看他这样子大概是没办法服下药丸了,所以想把药丸融在竹叶青里让他喝下,不过既然这里没有竹叶青,那温水也行。”虽然效果会差一点儿。
“少主受伤后就不曾进食了。”武判忽尔开口。
袁紫藤听得一愣。
文判跟着解释道:“我们也曾喂少主喝药、或汤水、米粥什么的,但他一喝就吐,我们也没办法。”
“既然如此就只好强灌了,能灌一口是一口,总比让他躺在这里不吃不喝强。”袁紫藤握紧拳头宣誓道。
文判和武判相对愕然,想不到这外表纤纤弱弱、像是风一吹就会倒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强势的内在,真是不能太小觑她。
“我们知道了,这就去拿水。”
待水拿来,袁紫藤和了药,让文判、武判撬开屈无常的嘴,便灌了他两匙,初时他是顺利吞进去了。但不到半晌后他又尽数吐了出来。
“该死!”她不死心,又灌了他两口,结果皆然。
文判、武判同声叹息。
袁紫藤不信邪,喝令文判、武判退开,她爬上床榻,趴在屈无常身旁,喝入一口药,哺进他嘴里。初时,他依然如昔地想将药吐出,但她堵住了他的嘴,药汁只得又回流进他腹内,如此反覆数次后,他终也顺利服下半碗药。
文判和武判都对她喂药的方法感到不可思议,这样……她还有名节吗?不过他们又很佩服她,敢于行所当为之事,不顾人言,这姑娘不愧是少主所选中、所倾心的女人!
“你们也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有事我会叫你们。”看文判和武判都是一副要倒不倒的样子,她可没把握一次救三个人,他们顶好各自保重,自个儿养得健健康康的,以应付她不时的要求。
★        ★        ★
沉郁的深夜,寂静的因子在空气间弥漫,隐隐控制了整间卧室。偶有几声淡淡的呻吟发自床上的人儿,让夜显得更为诡谲。
袁紫藤椅在屈无常的病榻旁打盹,每隔一刻钟清醒一次,为他更换额上的湿布,以降低他的体温。
许是上天怜悯,四更过后,他的高烧终于退了下来。
袁紫藤这才松了一口气,趴在他身旁沉沉睡去。
但五更刚到,他又重重地呻吟了声,她吓了一跳,赶紧醒来。
“屈大哥,你怎么了?”
他的眼睑动了两下,又随之静止。
“屈大哥!”袁紫藤急得赶紧握住他的手。
仿佛过了三个春秋那么久,他双眼缓缓睁了开来。“紫藤……”那无力的声音虚弱得像随时会断掉。
“屈大哥!”她一时控制不住,泪水叭哒叭哒直往下掉。
“别哭……”看见她的泪,他的心都揪成一团了。
叫她如何能不哭?数日前还健健康康、与她约定必再回来的男人,才隔多久,竟伤得只剩一口气?
她才……她才想着她未来的夫君若是他,那住后的日子必定是一番可期的光景,她真是打心底认定他是这世上唯一可与她共度一生的良人啊!
“对不起……”他困难地移动手臂,大掌覆住她轻颤不停的柔荑。
“你听着!”她回握他枯瘦的手掌。“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阎王爷手上抢回来,你绝对要给我好好活下去听见没有?否则……我绝不原谅你。”
他拚命想回握她,可惜手指依然虚弱无力。
她掏出怀里的金丹。“你能自己服药吗?”
屈无常点头,但明显地有气无力。
看来是不行的!袁紫藤只得又取了碗清水,融化一颗金丹。
“来,我喂你喝。”她端着药汁一步一步靠近他。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被她一根指头便压回床上摆平。“你躺着就好,不必起来。”
那样该怎么喝?屈无常疑惑的眼对上她的盈盈浅笑,脑海里灵光一闪,她该不会是想……以口哺药吧?她……他们之间无名无分,这样是不合礼的!
“干什么这么惊讶?又不是第一次!”该害羞的早害羞过了,现在才来计较礼节问题,不嫌造作?
这回他不只眼睛睁大,连嘴巴都大大张开着,他们已经……这样……像是……亲吻过了?
“不要胡思乱想。”趁着他嘴巴张开,她喝一口药汁迅速哺进他嘴里。
他的脑袋都还来不及运作,他的唇舌已经自作主张地缠住她的丁香,攫取她口里的蜜汁。
好甜,比任何糖果、蜂蜜都甜!早在见她的第一眼,他就觉得她是糖霜凝结而成的糖娃娃,如今一尝,果然美味不可言语。
红潮从她脖颈一路延伸到额头,将她的粉颊染成牡丹般的艳色。
他的行为虽然唐突,但上天明鉴,他的吻温柔得像轻软的鸿毛;她全身上下每一寸、每一分都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怜惜与娇宠,他不是拿珍珠宝贝来装饰她,而是直接将她当成稀世珍宝般珍视。
一吻结束,他们四只眼睛互相凝视着,她在他如子夜般漆黑的眼底瞧见某种激光一闪而逝,而后,它们又迅速恢复成平时的冰冷了。
这是他的自制,她有些失望,自己的魅力还不足以令他失控。
“还有半碗药。”她端着碗靠近他。
“我自己喝。”他挣扎地想要直起身子,但腹部的重创却让他连半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
“别逞强了。”她只用一手就压下了他的胸膛,以口将半碗药迅速哺进他嘴里。
他居然虚弱成这样,连她一只手的力量都抵挡不住;他躺在床上,紊乱的气息始终没有回复。
她把药碗放好后再回来,躺进他身侧。“何必呢?只要你尽快将伤养好,想怎么样都可以,甚至……你想赶我走也没问题。”
“我怎么会赶你走?”她的落寞叫他心疼,情不自禁伸出手将她拥进怀里,让两人的身体靠得更近。
“我以为……”以前每月初一他去找她时,虽称不上温柔笑语不断,但她仍很清楚地感觉到,他对她的万般溺宠;不若在这里,他的自制力强压抑了大半感情,让她怀疑他是否不乐意在这里见到她?
“你这样跑出来……对你的名声不好。”她是袁家的大小姐,与他之间的差别有如云与泥,他怎能放任自己的轻狂去玷污她的天真?
她掩嘴轻笑。“名声跟你的命比起来,半分价值也没有。”
“紫藤!”他该拿她如何是好?他不过是个亡命江湖的杀手,他不配拥有她啊!
“别说了,我不爱听那些话。”袁紫藤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还没无知到连他的来历都瞧不出。她早猜到他如非杀手,就是江湖浪子那一类人,而日前与文判的一席谈话,终于印证了她的猜测,他确是名杀手。
但那又如何?她大哥也是个强盗头子啊!虽然是奉旨抢劫的;而她二哥是专靠女人赚钱的龟公;三哥一天到晚挖人墙角,绰号“包打听”;四哥是赏金猎人,谁也没有比谁高尚到哪里去?因此她觉得屈无常这样就很好了。
“紫藤,你不懂……”他想告诉她,他仇人满天下,她跟他在一起会受牵连,有生命危险的。
“你才不懂。”她展露任性的天性,螓首埋进他怀里,闭目假寐。“受伤的人不要想那么多,快休息啦!”
屈无常定定地瞧着她。他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她呢?愿她健康快乐、愿她幸福美满、愿她清白无染、愿她长命百岁……他情愿将世上所有的美好盛在她面前,然而先决条件是:她不会因为他而受伤害。
“唉!”胸腔起伏、滚出一记饱含宠溺的叹息。她是如此天真不识人间险恶,竟然毫无防范地与他同床共枕?
她不知道……他其实早就为她所惑了;初时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后来同情她被紧紧束缚住的灵魂,最后情缘纠葛,他与她之间就再也分不清了。
否则有哪个男人会这么无聊,每月一次,踏遍五湖四海、历尽千辛万苦去为她寻得一件世上难求的奇珍异宝?
因为心之所趋才能无怨无悔啊!再大的苦痛,为了她,他都能够忍受。
只是没想到,她生命中最大的伤害会源自于他,早知道……早知道,他宁可放着心灵枯竭,也不会贪恋她的纯美,而与她纠缠不清了,唉!一切都是他的错。
“你们看!”仿佛捧着最珍贵的宝贝,袁紫藤小心翼翼打开屈无常伤口上的布。“没有怪味儿、不红也不肿了,他在痊愈……文判、武判,你们看见了吗?他不会死了。”
闻言,文判、武判脸庞一亮。“少主!”
躺在病榻上的屈无常眨了眨眼。“你们实在不该带她来的。”那会毁了她的。
“胡说!他们做得对极了。”袁紫藤正在穿线的手一停,有些幽怨地瞪着他。
好熟悉的线!屈无常心头一凛。“你又想干什么?”
“帮你缝伤口,让你的伤口愈合得快一点儿。”她手中的针在微光中闪着森蓝。
他肌肉一缩,身体显然还没忘记五年前她那根针带给他刻骨铭心的痛。
“我的伤口不是已经好了吗?”
“那是因为救命金丹抑止了它们的恶化,可是你的伤口太大了,所以还是缝起来会好得快一些。”
瞧她说的,好像缝他的肉是在裁衣绣花似的,拜托!那是他的肉,这样缝很痛耶!
“不必缝了,撒上刀伤药,让它自然愈合就行了。”
“放心!”袁紫藤笑眯眯的。“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有经验,五年前我不是做得很好吗?所以现在也不会失败的。”顶多在他身上又留下一道光荣的战迹,反正他一定会活下来就是。
“不……呃!”她居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缝了下去。
半透明状的羊筋线穿过屈无常的肉带起一溜血珠,将线都染成红色了。文判和武判见状,纷纷撇开头。江湖上浴血搏杀他们眼都不眨一下,但这种缝合伤口的画面……他们不约而同地捂住嘴、强压下作呕的冲动。如此血淋淋的景象委实是“大人”不宜啊!
但他们都不是最可怜的,那个躺在床上,“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屈无常才是有口难言、有苦说不出的最佳可怜虫。他咬紧牙根,额上斗大的冷汗落个不绝。
“很痛吗?”袁紫藤睨他一眼。
他非常用力地摇了下头。
“我就说我的技术不错嘛!”她自得意满地说。“亏你还担心得要命。”
他眼一闭,真想死了算了。
缝完他的伤口,她又捏碎一颗金丹敷在他的伤口上,再以白布包扎起来,然后端来早先以温水融化金丹调成的药汁,递到他面前。
“你可以自己喝吗?”
屈无常点头。再不济也不能在文判、武判面前表演以口哺药的好戏啊!勉强半支起身子,他喝下大半碗药汁,随即倒回床上不停地喘气。与幽冥教主一战几乎耗尽了他全部气力,如今还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文判,我让你做的担架做好了吗?”袁紫藤放下碗后,转向文判。
“做好了。”文判走出去扛来担架。“袁姑娘,我们要担架做什么?”
“离开这里。”位在地底下的“幽冥教”总坛,做为杀手的藏身地是很好,但要让屈无常养伤却不妥;这地方常年阴森森的、照不到一丁点儿太阳,又潮又湿,正常人待久了都会出毛病,更何况是伤患!袁紫藤早计划好要另寻一处幽静之地让屈无常养伤,但前几天他一直昏昏醒醒的,状况很不好,不宜搬动,她才把计划给搁下了。如今他的伤势已有了长足的进步,她认为搬家的时候到了。“你们快来帮我将屈大哥搬到担架上。”
“哦!”相处数日,文判已很习惯听她的命令行事。
武判却立在原地。“我们要去哪里?”他的主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屈无常;若袁紫藤想使唤他,除非有很好的理由。
“文判带我来时,我发现这里离‘清凉镇’不远,那附近有我三哥的一处别苑,风光秀丽、鸟语花香,最适合养伤,尤其那里的温泉传闻有治愈内伤的奇效。屈大哥目前功力尽失,这种病我可不会治,温泉是我们目前仅剩的希望了。”袁紫藤忧心地望一眼床上又陷入沉睡中的男人。
一听屈无常的武功复原有望,武判二话不说走过去帮忙扛起担架。
等到他们将屈无常安顿好之后,袁紫藤大大方方地跟着爬上担架。
“你干什么?”武判疑道。
“我这双脚从没走过超过半哩的路程,你们不扛我,难不成想背我?”反正只要别叫她用走的,怎样都无所谓。
“袁姑娘请。”文判比较识相,但是他的多礼换来武判一记白眼,吓得他猛缩脖子。
“那还不走?”袁紫藤一声令下,两个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转瞬间沦为挑夫。
★        ★        ★
袁紫藤到底有多娇生惯养呢?到了“鱼居”之后,三个大男人全都了解了。
“鱼居”正是袁家老三袁青雨的别苑,但那位失职的主人显然已许久未曾光临此处,导致灰尘、蜘蛛反成了屋子的主人。
袁紫藤才瞄到一眼,立刻转身往外走。“这么脏的屋子不适合伤患。文判、武判,麻烦你们了。”
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要他们整理家务,那不是女人的工作吗?
“袁姑娘,你要我们怎么做?”文判陪着笑脸。
“把屋子内外打扫干净啊|”而她则坐在担架上。“快点儿,我和屈大哥在外头等你们。”
“你为什么不做?”武判可没那么好脾气了。
“我不会。”她耸耸肩道。“从小我爹娘就舍不得我拿比笔更重的东西,所以,抱歉,对于打扫这一方面我是爱莫能助。”
武判气得差点儿吐血,还是文判机警地冲过来将他拉进屋里,劝道:“现在咱们在她的地盘上、少主的命还捏在她手里,你就忍忍吧!”
“那个没用的千金小姐!”武判一咬牙。“少主为什么会看上她?”
“这……怎么说呢?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嘛!”
“哼!”武判怒吼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挽起袖子,干起打扫的杂事。
文判苦笑着,偶然瞥眼瞧见屋外的屈无常和袁紫藤。她已经移了个位子坐到屈无常的右上方,一手拎着袖子为他徐徐地扇着凉风。
其实那位小姑娘也不是那么不讲理,她的好藏在外人不易察觉之处,因此常为人所忽略,也只有屈无常那种有心人才会费心去体会。
唉!更巧的是少主也是同样类型的人;这五年下来,他为收集袁紫藤的宝贝,可吃了不少苦,但从没听他怨过半句,一切尽在不言中。
“鱼居”的灰尘多到差点儿淹没文判和武判,当他们将屋子理出一番略可居住的景象时,太阳已走到天空正中央。
他两人跟着将屈无常扛进屋里最大的一间房,袁紫藤走在最后面,待他们将屈无常安置好后,她回身面对他们。
“还得麻烦你们去准备一些吃食和日用品。”
“又是我们!”武判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们到底请来这尊女菩萨干么?只会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事都要人服侍,她当自己是谁啊?
“废话!”袁紫藤睨他一眼。“你以为我背得起一句米粮吗?当然是你们去准备啦!别忘了再抓几帖治内伤的伤药回来。”
趁武判还没挥拳揍人,文判赶紧拉了他往外跑,期间还不忘回头吼道:“我们会把东西买回来的。”
“早说嘛!”她皱皱鼻子,搬来一张椅子坐在屈无常床畔,双眼不自觉又溜向他苍白削瘦的脸蛋。唉!他伤得太重,全身经脉十断七八,虽然她的金丹挽回了他的命,但他的功力……只能求老天保佑,“鱼居”的温泉确知传言,拥有治愈内伤的奇效,否则他怕是要残废一生了。
“是我牵累你了!”屈无常不知何时已醒来,冷漠的眼只有在瞧见她时会闪现一抹温柔。
“胡说。”她走过去拧了条巾子,为他擦拭沾满风尘的脸。“觉得怎么样?”
“很好。”望向她红扑扑的脸,他知道方才在外头时,她一直坐在日头处为他遮阳,所以他一身清凉,而她却晒得双颊红似火灼,一身香汗淋漓。
她其实一直很温柔、很会为别人着想,却偏偏那一身的反骨,总是招人误会:而她又不爱辩解,非得用上心去看,一般人无法体会她的美好。
“过些日子等你伤口结痂后,我带你去温泉泡泡,记得三哥说过,那温泉对练武之人颇有神效。”
“你真的认为我有复原的一天?”他早放弃了希望,才更不能谅解文判和武判将她掳了来,他们不该再有所牵扯的,他对她已无益处……
“你必须复原。”她坚毅的眼对上他的。“我遇上一桩大麻烦了,只有你能救我。”早下了决定,她若必须成亲,新郎必是屈无常,除却他,她谁也不嫁!
“什么麻烦?”他惊愕地半坐起身,却疼出了一身冷汗。
她赶紧将他压躺床榻上。“你想死吗?你死了,放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受苦,你于心何安?”
“紫藤!”屈无常急喊。竟在这节骨眼儿上跟他闹脾气!她不知道他有多担心她吗?
“就算我告诉你,你又能如何?凭你现在动弹不得的情形,不过是眼睁睁看着我受罪罢了,你有能力帮助我吗?”她薄怒地说道。“你若真关心我,就尽快养好你的伤。我需要的是那个武艺盖世、无所不能的‘屈无常’,可不是个连床都起不来的病夫。”
他哑口无言,头一回觉得自己的存在与否有如此大的重要性!他本是不留恋生命的,但为了她,他发誓非痊愈不可!


第五章

位在山林深处的温泉,看似平凡无奇,却是传闻中能疗内伤的圣地。
冉冉白烟迷蒙了周遭的景象,仔细闻嗅,白烟中似乎隐隐带着一股清香,许是某种仙丹灵药生长于此,才造就了温泉的神奇疗效。
屈无常端坐温泉中,痛楚写满了他的眉眼,他全身抖如风中叶。要接续受损的经脉就像身受千刀万剐那般难受,但他却非熬过不可,为了回复他一身高深的武功,以救袁紫藤脱离麻烦。
而袁紫藤就在他身边,手里持着一把竹签,正专心地把玩着。
担任护卫重任的文判、武判满脸不赞同地瞪着她。他们的少主正在受苦,而她却半分担忧之情也不露,有没有良心啊?
袁紫藤却天生有股不在乎他人眼光的异能,她持着竹签绕着小小的温泉走,三不五时弯下腰在地上插下几支竹签。直到一百零八根竹签被她东一撮、西一撮地安置完毕后,她才拍拍手,满足地坐下来凝视着屈无常。
经过几日的疗养,他腹部的伤已好了八成,整个人虽然还瘦削不堪,但已能下床走动。
而他下床第一件事竟是要求她带他去能助他恢复功力的温泉。想来他是把她的问题当成生命中第一要务了,为了她,他什么苦都能吃。
她又惊又喜,虽也心疼他复原功力得受的苦,但她心知这男人一生以武服人,若失了武功,等于否定了他的生存权利,他必得恢复武功,才能活回过去那虽不愉快,却也自信满满的屈无常。
因此她二话不说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尽管知道这一切作为都是为了他好,但瞧他疼得五官扭曲,她依然心痛得胸口发胀。
唉!不知他这苦得再受上多久,他的内伤才会痊愈?倘若当初她跟着鬼医叔叔玩医术时能多用些心力,此时必能助他早脱苦海。
偏她好奇心极旺又天资聪颖,任何事只要让她留意个几回便能上手,因此养成她耐性不足的毛病;学东西只有三分钟热度,玩过即丢,啥事都只学了个三流。有良药时,她能救他,至于其他也只能望天兴叹了。
吼!一声虎啸突地响起。
“有老虎!”文判、武判相顾大惊。“快挡住它,千万别让那畜牲扰了少主练功!”
无奈林中非人类领地,老虎才是真正的山里霸王,在文判和武判挡住它前,它已一个扑跃朝端坐温泉里的屈无常而去。
“畜牲你敢!”文判和武判同声怒吼,只有袁紫藤无动于衷。
然而奇异的事情偏就这么发生了;老虎在靠近温泉三步远处突地煞住扑势,接着自顾自绕起圈子,瞧得文判、武判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老虎在胡绕了数圈后,忽然落荒而逃。
袁紫藤目送老虎消失。“我在温泉周围怖了一个迷阵,让野兽不致袭击练功中的屈大哥。”
文判瞧向温泉四周那些可疑的竹签。“这些竹签就是迷阵?”
“对啊!”她点头,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们一眼。“不然你们当我刚才是在玩啊?”论心眼儿,这几个男人哪儿及得上她?
文判和武判脸上一红,讷讷不能成语。
“喂,我饿了,有没有东西吃?”她问得自在。
两个大男人已懒得跟她生气,反正这千金小姐天生只会茶来伸手、饭来张口,比猪还懒。
“我这就去准备。”文判拉着武判转身欲走。
但是武判忽地想起什么似地甩掉文判的手,问道:“你既会布阵,那能不能布个大一点儿、守护功能强一些儿的阵式,以保少主不会受到任何人或兽的骚扰?”
袁紫藤连考虑都不用就直接摇头。
“是不能抑或不愿?”武判语气又沈。
“不能!”她毫无愧色地耸耸肩。“阵式这玩意兄我只学了个初级,深一点儿就不会了。”
“又是初级?”文判掩脸,真想哭。“我说大小姐,你医术三流、机关图谱三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会煮饭洗衣、多走几步路就要人背……”说到最后他的眼眶都浮上薄泪了,干么犯贱去请一尊菩萨回来供奉呢?全都是他的错!瞧,武判的白眼都快将他瞪穿了。
“我还会丹青、下棋、吟诗、弹琴、写兵阵、绘船图……”她扳着手指,连续数了两圈,又故意对他们咧咧嘴。“可惜也全是三流。”
武判已不想再多看她一眼,他转身便走。
“等等我啊!武判。”文判追在他身后离去。
袁紫藤吊眉吐舌给了他们一个大鬼脸。“我是什么东西都只学了个三流,统称下三流,但那又怎样?把我养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可是你们少主呢!”她回过头,给了温泉中人一记甜得可以滴出蜜来的笑容。“对不对屈大哥,谁让你把我宠坏呢?”
屈无常不知何时已睁开双眼,无奈地对她摇摇头。“你喔!何苦去招惹他们?”
“没办法,谁叫他们让人看不顺眼!”她说得仿佛那全是文判、武判爹娘的错,谁让四位老人家给他们儿子各生了张怪脸。
“他们很讲义气,也很有胆识。”可算是他今生“唯二”的朋友了。
“所以我没整他们啊!”顶多气气他们。
他是拿她没辙的;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他欠了她两条命,情况更是不可能改变。终此一生他只会怜惜她、保护她,或者……如果上天肯垂怜、给他机会的话,他会爱她一生一世永不渝。
“你还要泡吗?”她搬来文判、武判留下的毯子等着他起来好遮身。
“不了,今天这样就够了。”温泉确实对他的内伤很有益处,他发现几处窒碍的穴道已有松动的迹象,但高温泉水却也让他腹部的伤口受不了,再泡下去他怕那道伤要复发了。
“那快起来吧!”她张开毯子等着他。
他苍白的脸上红潮一闪而逝。“你转过身去。”他一身赤裸,这不是一名未婚女子可以看的。
“为什么?”捕捉到他眼里的不自在,她粗鲁地大笑。“拜托!屈大哥,又不是没瞧过,现在你才怕羞,不嫌太晚?”
这会儿他脸上的赧红再也藏不住了。“紫藤!”
“好吧、好吧!”算她输了一回。“怕了你啦,我转身便是。”
她一转过身子,他随即踏着温泉水上得岸来。
她耳里听着悉悉卒卒的声音,好奇心又忍不住往上升。“好了没?”试探地问了句,她悄悄回过头。
“不许偷看!”喊完,他叹了声。这是什么情况?往常这句辞儿不是姑娘们专用的吗?几时轮到他这大男人担心春光外泄了?都怪他的糖娃娃好奇心太强了,连男人的裸体都想探究。
也许刚才真给她说对了;养成她凡事学个下三流的罪魁祸首正是他屈无常,没有他的宠溺,她的好奇心怎会飙涨成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
“小器!”她轻啐一声。“看一眼又不会少块肉。”
“但会坏了你的名节。”他已穿好衣服走到她面前。
“以前你还抱着我睡呢!那时怎不说会坏了我的名节?”老八股!
“那时你还小,现在你长大了,女子一生以名节为重,那是比性命更加可贵的东西,岂可轻忽?”他教训道。
她嗤笑。名节?那玩意儿一斤值多少银子?她才不在乎呢!微抬起头,对他勾出一抹甜滋滋的笑,差点儿连他的魂儿也一起勾走。
近一年,她成长地明显了,不再是五年前娇小纤弱的小女孩,身躯的抽长、伴随着窈窕的体形,她已渐渐有抹成熟姑娘的媚色。
那原本纯真甜美的微笑幻化成勾人心魂的酥甜,瞧着她清妍的娇态,常常会让他忍不住想碰她,若非此刻力不从心,他怕自己早已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
“屈大哥,想什么想得都呆了?”她碰着他的手,被那骨节突出的触感吓了一跳,他瘦好多啊!不知得再将养多久才能养回他原本的健壮?她应该开始请文判、武判准备补品给他补身了。
“紫藤,你回去吧!”他的身子渐好,一定会控制不住碰她的欲望。
“好啊!等你身体康复那天我便回去。”她赌气地鼓着双颊。他不会懂的,她多想待在他身边继续享受他的疼宠,她不要回家变回那只养在金屋里的笼中鸟,更不愿嫁到仇家去,坐上那严肃又无趣的仇少夫人宝座。
“紫藤。”瞧着她泫然饮泣的小脸,他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你不喜欢我陪着你吗?”
“你以为我为何每月初一都非见你一面不可?”不喜欢?她真傻,他根本是爱惨她了!
“因为你想念我,如同我想念你的来访一般。”她说得那样诚恳真切。
他明知该拒绝的,却仍失控地将她拥进怀里。“紫藤,我不该这么做的,以后你一定会后悔!”
“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虽然他的嘴唇是那样地苍白而干裂,但对她而言仍然充满了诱人的吸引力,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唇。
“啊!”屈无常低吼一声,自制力霎时弃他而去,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头攫住那想望已久的香甜。
她尝起来依旧是那样甜美醉人,比他日前意外获得的一坛百年女儿红更加香醇美妙。
袁紫藤在他身下体会到腾云驾雾的快感。他让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件稀世珍宝,那样为人所珍视、宝贝……她舒服地呻吟一声,以为自己会融化在他怀里。
然而屈无常却正好相反,那记呻吟唤醒了他的罪恶感。老天!他做了什么?轻薄她?他以毁坏她名节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他简直不是人。
他温柔而坚定地推开她,然后给了自己重重的一巴掌,苍白的颊上立时浮起一个红似焰火的巴掌印,瞧来颇触目惊心。
“你干什么?”她心疼得眼前一黑。老天!他竟将自己的脸给打肿了。
“一点小惩罚。”他还觉得太轻了呢!
“胡说。”她眼眶泛超薄泪。“屈无常,你给我听着,你既承认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的命就已经是属于我的了,你无权任意毁坏我的东西!”
他浑身一颤,这言辞打击了他。
袁紫藤知道自己太强势,这对他们两人间的关系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但他是个血性汉子,只要义之所趋,他必会再干下蠢事。她永远忘不了初接到他重伤的消息时,那份心碎肠断的痛苦;当时她以为天地在她脚下崩裂了。幸好最后他好起来了,不过那份痛楚依然深烙她胸口,难以抹灭。她发誓不再承受一遍那种痛。
“我要你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永不再让自己受伤。”
屈无常愕然张大眼,在她严肃的面容下瞧见一抹深沉的关怀。她是那么担心他,为了他不远千里奔驰而来,只为救他一命!
他冷硬的心防龟裂得更加严重。她是如此地美好,叫他如何割舍得下?
咬紧牙根,他心痛得发抖。“我答应你。”他是配不上她,不过他可以担任她的护卫,守护她一生。“我会好好保护自己,也会保护你。”
听着他的允诺,她赶紧再追加一句。“不论是身体或者精神上,你都会保护我?”
“你的平安、你的幸福、你的快乐……凡是你的一切我都会保护。”包括她未来的夫君以及孩子,虽然那会让他心碎。
“君子一言既出驯马难追。”她与他互击一掌,立下盟约。
屈无常并不知道袁紫藤所希望的是何种保护?而如果他发现他最重要的任务将是保护她远离她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他势必会很后悔今日的一时失误。
★        ★        ★
为了让自己尽快痊愈,屈无常利用各种机会来锻链他的身体。
他亲自提水、砍柴、打猎……完全不要文判、武判的帮忙,并且每天泡两个时辰的温泉,终于,三个月后,他已隐约恢复了八成。
如今,他正赤裸着上身跟一棵大树奋战着,那树有三人合抱那么粗,他必须将它们砍成烧柴适用的大小。
细碎的汗珠布满他古铜色的肌肤,在太阳光的辉映下,发出璀璨的晶光。
袁紫藤趴在窗口上看得目瞪口呆。老天!他真是……他绝对是她生平仅见最威武英俊的男人。
她突然好想画画。如同每一位见着奇特景象的画痴一样,她迅速自房中搬来文房四宝,将桌子推近窗边,看着他卖力地挥动斧头,将那幕雄伟的画面一点一滴描绘于纸上。
去张罗吃食的文判、武判正好回来,难得没见她趴赖在屏榻上装死,好奇地走近一瞧。
“天哪!”文判的下巴落到胸前。“你干么画少主的裸体?”
“不行吗?”她只空出一只眼瞄他。“或者我应该画茅厕?”
“画那玩意儿干什么?”文判惊叫。
“那我该画什么?”
“山水花鸟,或者美人、明月啊!”
“为什么要画那些东西?”
“当然是因为那些东西好看啊!”
她搁下笔,要笑不笑地斜睨着他,当下将文判惊出了一身冷汗。相处数月,早知她不如外表般纯真甜美,实在是比恶魔还要邪恶。
“我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袁紫藤越笑越开怀。“我只是想,咱们对于绘画的理念其实满相近的。”
“你也承认不该画少主的裸体了?对嘛!姑娘家怎能随便画男人身体,要画就画山水花鸟,这样才文雅……”
“不,我不是那意思。”她一语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觉得既然想画,就该画最好看的东西,而这‘鱼居’里,我瞧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够及得上你们少主的万分之一魅力,你说我不画他,要画什么?”
文判张口结舌,点头不是、摇头也不行。这“鱼居”里确实就属屈无常最有魅力,但由她来绘他,还是裸体画,这……他无言以对,求救的眼神瞄向身旁的武判。
后者轻哼一声,自顾自地进厨房去准备午餐了。那位袁大小姐的伶牙俐齿也不是第一天了,只有傻瓜才会总是学不乖地迳去招惹她。
袁紫藤咧咧嘴,对他露出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邪笑。“你还有话说吗?”
文判立刻摇头。
“很好,那么我是否可以假设,今天这件事永远不会传进屈大哥耳里?”
“当然。”
“谢谢。”看在他老实认错的分上,她决定原谅他。“我想武判大哥已经在想念你了,你要不要去帮帮他?”
“我马上去。”一得赦令,文判溜得像阵烟一样快。
“哼!”她轻停了两声,收好画作,端起桌上的凉茶走出大门。“屈大哥,累了吧?先休息一下喝杯茶嘛!”她倒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
其实只要瞧见她清甜如蜜的微笑,再多的疲累屈无常也感受不到了。
“谢谢。”他接过茶水一口饮尽。
与他靠得这般近,他迷人的男人味儿盈满她鼻端,他贲起的肌肉就在她眼前,不知不觉她心跳越来越快。
老天!这感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想碰触他、渴望亲近他!娘亲以前说过,她初遇上阿爹时就想紧紧贴着他,再也不分开了,因此才会抛弃公主的身分与阿爹私奔;那种冲动是否跟她现在的情况一样?
她非常确定地感受到了自己对他的“爱”,没有丝毫的虚假与欺瞒,它们纯粹一如清晨的露珠。
只是不知道他对她的感觉又是如何?她可以确定他并不讨厌她,甚至是喜欢她的,否则他不会费尽一切心力想要保护她、疼宠她!
但“爱”呢?他是否爱她到愿意不择一切手段从仇段手中抢过她?倘若他的情不到这地步,那不管她是如何喜爱他,以致不愿下嫁仇段,她都逃脱不了仇家的逼婚。
或者她该给他一个测验才是;如果他对她的渴望一如她对他的,那么她就可以将指腹为婚的事情告诉他,并且要求他带她远走高飞。她情愿陪他浪迹天涯,也好过踏入仇府那座严肃无趣的坟场。
砍柴砍得一身汗的屈无常忽然掩嘴打了个喷嚏,一阵恶寒溜过背脊。怎么回事,又要发生什么不祥的灾祸了吗?
“紫藤?”
“嗯!”她笑得好不天真可爱。“屈大哥,你叫我有事吗?”
他瞧得心头一窒。好美的笑容,甜得他的骨头都要化了……
“没事。”屈无常赶紧别开头,死也不愿让自己的欲望玷污她。
“屈大哥,今晚三更后,你到后山来一趟好不好?”
“好!”太习惯应允她的要求了,他完全没想到她的邀约也许别有企图。
“那么晚上见喽!”过了今晚她便能知道,他究竟可不可以托付终身?
★        ★        ★
封存已久的“血痕”终于又重见光明了。
屈无常轻拭着手中的宝剑,血红剑身随之快乐地吟唱着。自古名剑认主人。“血痕”和屈无常之间的关系亦是如此。
但自从他用这把剑杀了幽冥教主后,剑就一直被密封着;一柄被用来弑父的剑,不管再怎么名贵都是不祥。
可是今晚,他不得不将它再度取出;自上午与袁紫藤订下三更之约后,他的心境便不宁到现在,好像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是她所谓纠缠得她无法翻身的麻烦吗?
虽然他极不愿再沾血腥,但为了护卫她,刀山剑林他也会去闯。
三更已过,屈无常随即带着“血痕”,迅若鬼魅地奔向后山。
而袁紫藤已等在悬崖上,柔若黑缎的长发遮住她半边清秀的容颜,在夜色的掩护下,他几乎瞧不清她的五官。
明月下,唯一能清楚显示其姿态的唯有她红艳的樱唇,在晕黄的光华中,闪耀着惑人的媚色。看得他险些不顾一切冲过去一把搂住她,狠狠地亲吻她美丽的唇。
但是,心中忽尔闪过的不对劲之感,却让他停在离她十步远处。
“过来,紫藤。”他朝她招手。
然而她只是耸耸肩,甜蜜的微笑里掺着一丝凄苦。“你知道的,我向来疏懒,最不爱走路了,所以还是你过来背我吧!”
闻言,屈无常立刻握紧了长剑。她是懒,尤其爱指使人背负着她走,但那是针对外人而言;面对他,她一向是快乐地冲进他怀里的。会站立在远方默然望着的她只有一种可能性──她被挟持失去自由了!
“我这就过来。”功运全身,他一点都不敢松懈地步向她。
“啊──”在他离她三步远时,她突然蹲下身子,放声尖叫。
屈无常右手长剑舞成光网,漫天剑气袭向她身后的断崖,而他左手则在同一时刻解下腰带,带似蛟龙,瞬间卷住她的腰肢。
“哪里走!”当屈无常正想藉着腰带将袁紫藤拉回身边,两条黑色的身影从断崖边窜出,一击向他、一偷袭袁紫藤。
两害相权取其轻,屈无常选择忽略攻击他的黑衣人,一个掠身,冲向袁紫藤站立处。
但来不及了,黑衣人手中的长鞭毫不留情击向袁紫藤。
“紫藤!”撕心裂肺的惧吼爆出屈无常喉头,他毫不犹豫射出手中的宝剑。
宝剑射中黑衣人胸口,阻断了他一半的攻势,然而已挥下的长鞭却是收之不及了。
“紫藤,趴下!”
在屈无常的及时指引下,袁紫藤迅速卧倒,堪堪避过要命的长鞭。鞭上的锐刺削去她半截黑发,但她的脑袋总算保住了。
屈无常又惊又怒,运足十成功力,回身一掌将企图偷袭他后背的另一名黑衣人打得飞跌了出去。
那黑衣人在撞倒了一棵树后,才止住了跌势,嘴边不停溢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前襟。在同伴已死、自己又无力再战的情况下,他边逃边喊道:“袁青雨,这回算你好运,但刀剑盟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你的。”
屈无常顾不得其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扶起袁紫藤。“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她白着一张小脸,娇躯抖个不停。“还……还好……”
他看着她,那样地娇小与纤弱,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消散在空气中。“紫藤──”用力将她搂进怀里,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他的心好慌,颤抖个不停,连带着他的手也冰凉凉的,冷汗一滴滴滑下他的额。
“我从来不信鬼神,但此刻,感谢神明留下你,感谢他们没有带走你……”伴随着呢喃谢语,屈无常激狂地吻着她花瓣一般柔软芳郁的樱唇,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禁忌了。
一切只因他的心需要某样东西来填满、来证明她确实完好无缺,否则他会爆裂;从身体开始、到灵魂深处,每一寸、每一分都会因为没能守护住她而痛苦地碎成片片。
袁紫藤吓了一跳。居然有这样的吻!既粗暴、又甜得像一头栽进了糖缸,他的舌在她的唇腔里搅动,连带挑起她身体深处那从未被人发觉过的快感。她情不自禁地攀着他飞舞,舞过高山、舞过海洋……更想就这样舞到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紫藤、紫藤、紫藤……”他抚着她的脸、雪白的颈项、纤细的薄肩……直到小巧的足踝,一遍又一遍,仿佛在确认眼前的宝贝是真实的,而非幻想。
在他的珍惜与爱抚中,她察觉到自己在他心中所占有的重要地位,他就算不是爱她到至死不渝,也必喜欢她到与生命同等。
屈无常确实是个可以依靠终身的良人,就凭着他这份无私的情,她乐将一生幸福托付于他。
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握住她的双肩。“紫藤,刚才逃走那个黑衣人口里的‘袁青雨’你认识吗?”他记得江湖上唯一叫袁青雨的是一名消息贩子,绰号“包打听”,他消息灵通到连当今的皇帝一天上几回茅厕都晓得,是个极端危险的男人。
“呵!袁青雨正是我不肖的三哥,‘鱼居’也是他的。”她苦笑。“我想那些人追击三哥一定有段不算短的时间了,才会找到这地方,碰巧我们又借住在这里,他们便将你误认成三哥,想对你不利,又怕功夫不如你,便觑一个我落单的时刻,将我给绑了以威胁你,结果……”换言之,他们被当成替罪恙羊了。
屈无常评估眼前的状况。那些人能够轻易地避开文判和武判的巡逻网,直接找上后山掳获她,显示他们已在此监视良久,所有的行动都是有计划的,此处再不安全,不如归去。
“看样子‘鱼居’是不能再待了,而我内伤已好了七、八成,不如我们明天就离开吧!”
“好啊!那我们要去哪里?”既已决定要嫁予他,他的目标便是她的想望。
“紫藤,你得回家。”他本身的仇人也不少,加上“幽冥教”的事情尚未完结,他不能拖着她一起吃苦。
“为什么?”袁紫藤跳起来。他刚才那样吻她,她以为他喜欢她的。“你不喜欢我陪在你身边吗?”
“我还是会每月初一去探望你一遍,但你不能这样没名没分地跟着我,这会坏了你的名节。”
“那你就给我名分啊!只要你娶了我,谁管我们在不在一起?”
“紫藤!”屈无常不敢相信她竟有嫁他的打算,这是多大的光荣啊!但他配不上她呀,她跟着他只会吃苦,浪迹天涯、永无宁日,而他怎忍心叫她过这样的日子?“你知道我们不可能成亲的。”
她娇颜灰败得如雨中的落花。“你不喜欢我吗?我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他无法摇头,因为他的心确实在呐喊着爱她、爱她、爱她……但他同样也不能点头,只因──“我们不配,紫藤,你该知道以我们两人的身分,是永远不可能成亲的。”
“我不知道!”她以为“爱”可以战胜一切,但为什么不是?“你爱我,我也爱你,为何我们不能成亲?”绝望的泪水滑下她的眼眶。“我不懂什么叫配?什么叫不配?我只晓得我们相爱,当我们彼此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很快乐,这不就够了吗?”
只要快乐,不要现实;果然是千金大小姐的作风,因为她没尝过衣食无著落的痛苦,所以她根本无法体会他两人间云与泥的差距。
“当你必须跟我浪迹天涯,舍华屋、珠宝、佣仆、美食而就布衣、薄粥时,你还会觉得快乐吗?”
“长在富贵之家,从未吃过苦不是我的错!”她抹着脸上流不尽的泪。“我是很懒、爱玩、又淘气,但你几时见过我穿金带银啦?如果你没有忘记,离家这数月来,我哪一天吃得不是干粮、野菜、腊肉,你哪只耳朵听见我抱怨了?”
就因为不能供给她最好的享受,所以他才更愧疚啊!
“几个月也许受得住,但一辈子……紫藤,就算你肯,我也不愿。”屈无常转身往回走,不再看她一眼。在他心目中,她是金枝玉叶的小公主,理该享受世间最美好的一切。他不能将她自云端拉下,与他一同沾得满身泥;那不配她,他也受不了见她吃苦,那会让他的心先疼死。
“即便再过不久我就要嫁做他人妇,你也无所谓?”冷言冷语,每多说一个字,便将她的心多冻结一分。
前方的屈无常愕然停下脚步,转回头。
她僵硬地颔首。“五个月前,我终于及笄了,这才知道我有一名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便是当今的虎骑将军仇段。”
将军呢!他的心被撕裂成两半,一半为她开心,天真娇俏的小公主合该匹配将军汉,必是英雄美人一对佳偶;但另一半残破的心却在为自己哭泣,因为他是杀手,落拓江湖的浪子,他永远也不可能供给她一份安稳宁馨的生活,所以他注定只能成为一抹影子,远远地守护着她,却无缘光明正大地与她携手相伴……
“就算你成了仇夫人,我还是会保护你的。”
仇夫人!那三个字像是利箭,残忍地将她的心穿刺得千疮百孔。她雪白的贝齿嵌进细腻的樱唇,一抹血丝沿着嘴角滴了下来。
“这就是你的答案?”
他默然望着她,不再开口了。
袁紫藤恨恨地冲过来,甩手给了他一巴掌。“懦夫──”
屈无常凝睇她消逝的身影,他的脸颊热烘烘的,但却一点儿也不痛,因为在她离去的时候,已经将他的心一起带走了;一个没有心的人,又如何会有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