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06

古灵: 只怕相思苦

幕启

  曾经,苏州城里有位国色天香,艳容无双的绝色少女,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上门求亲的媒婆差点踩扁了门坎,

  但有一天,就在那位少女满十七岁的那一年,她突然发疯了。

  于是,绝色少女不再绝色,三不五时披头散发又衣衫不整地跑出来沿街扮丑角唱大戏,叫母猪是她娘,喊和尚是她亲爹,还会学公鸡在地上啄米,跟狂犬一样乱吠,有时捶地大哭大嚎,有时到处追打路人,不复往日的伶俐慧黠。

  她的父亲聂老爷只好把小女儿关起来,免得她继续在外面丢人现眼,下他的脸子。

  这样过了半年后,她生了个儿子。

  她没有成过亲,却生了个儿子。

  之后,她更疯了,白天黑夜地尖叫哭喊,要杀人要自杀,只有儿子抱在她怀里时她才会像个正常人,虽然对他人不理不睬,但,起码她是一个温柔慈祥的娘亲,于是原本打算把孩子送人的聂老爷只好改变主意让孩子留在她身边。

  所以有人就开始猜测了:

  那位小姐肯定是被人强暴而发疯。

  不,那位小姐是被始乱终弃而发疯。

  不不,那位小姐是因心爱的情人被杀而发疯。

  不不不,那位小姐是……是……

  究竟是为什么呢?

  然后,三年后的某一天,从不曾放弃延医为小女儿诊治疯病的聂老爷又请来了一位所谓的名医--一位三十多岁英俊斯文的名医,他仔细替少女诊过脉,还见到了少女的儿子,霎时眼泛异彩,眸光发亮。

  片刻后,他才垂下眼眸,蹙眉沉思许久。

  「令嫒为何会发疯呢?」

  「这……」

  「治病要对症下药,倘若不知病因,我又如何下药?」

  聂老爷苦笑。「好吧!不过这是家丑,尚望先生莫要传至他人耳里。」

  「那是当然,我是大夫,不是三姑六婆。」

  「那么……」聂老爷想了一下。「我想,这事该从小女七岁那年开始说起吧!那一年……」

  于是,故事开始了……


第一章

  法海寺,坐落在石景山模式口翠微山南麓,始建于明朝正统四年,所以它跟发生于宋年间的白蛇传毫无任何关联,虽然白蛇传里那个恶和尚也叫法海,不过这个法海跟那个法海一点关系也扯不上。

  是的,完完全全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

  「啊~~~~~~」

  一道几乎刺破耳膜的长鸣骇得年轻人差点回剑砍过去,幸好,他只来得及将两颗眼珠子回过去,眼前赫然是一位秀丽娇美的小女孩,不过七岁上下,他心头不由得一惊,左手慌忙拍击右手,硬生生止住剑势。

  「小……小姑娘,妳是唱戏的在练嗓门是不是?干啥叫得如此恐怖!」

  「你杀了我的白娘娘!」小女孩噘高了红滟滟的唇,愤怒地指控。

  咦?不会吧!他杀了人?

  还是个女人!

  怎地他自己不知道?

  「哪里?哪里?」年轻人惊慌失措地转头四顾。

  「那里呀!」

  「那里?」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年轻人眼往下,茫然不解地看看地上断成两截的小白蛇,再望回那个怒气冲天的小女孩。「牠?」

  没错,这条小白蛇确实是他杀的,他认罪,可那也是因为他听得寺里有小孩子的声音,怕小白蛇吓到小孩子,于是顺手拔剑把牠给杀了,他是好意耶,这样也有错?

  「就是牠!」小女孩气唬唬地跑过来蹲下去拎起半截蛇身--她居然不怕。「在这法海寺里的白蛇都是白娘娘的化身,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条,你……你居然给人家杀了!」

  白蛇是白娘娘?

  她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可是这里并不是……」

  「你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

  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小姑娘,但牠并非……」

  「我不管,你要赔人家!」

  「小姑娘……」年轻人啼笑皆非。

  「不然我要到官府里告你喔!」小女孩两手扠腰凶巴巴地威胁。

  真是有理讲不清!

  「好好好,我赔妳、我赔妳,不过,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得着,所以明年的今日妳再到这里来,我赔妳另一条白蛇。」没可奈何,年轻人投降了。

  有什么办法,面对大人,他大可和对方从早上辩到夜里,从今年辩到明年,从生辩到死,再谈不拢,大家摆开架式来打个妳死我活也是可以的。

  可是面对一个不懂道理只会耍赖的小鬼,除了投降之外,他又能如何?

  「如果明年的今日你还找不着呢?」

  「那就后年的今日。」

  「如果后年的今日你还是找不着呢?」

  「那就大后年的今日,若是又没有,便再往后延,总会有找着的一天的。」

  于是,年轻人和小女孩就这样说下了约定。

  但奇怪的是,白蛇虽不多,可也应该不会太难找才是,然而当他特意要找的时候偏偏找不着,怎么也找不着,无论如何就是找不着,所以他只好一年又一年的找,一年又一年的寻。

  直至八年后……



  这一年,皑皑的雪花提早飘落,十月刚入中旬,金陵的石板道上已然覆盖上一层银白的初雪,沁寒的冬意在静谧里悄无声息地来临,幽幽扬起一片萧索寂寥的冷瑟。

  此刻,近午时,在绵绵絮絮的飘雪中,翠微山南麓踽踽行来一条孤独的人影,二十四、五的年岁,清俊的五官异常秀气,恬淡的神情宁静安详,颀长的身躯透着斯文儒雅的气息,看似温驯柔和的好好先生,又像是饱读诗书的书香子弟。

  这是一位非常清秀的书生型公子,可又若有似无地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神韵,也许是因为他那一身在银雪映照下显得格外鲜明的黑儒衫,他爱穿黑,却没注意到这一身黑会带给人什么样的感受。

  不过这也没什么,世间人百百种,什么样的人都有,爱穿黑就爱穿黑,没什么大不了的。

  怪的是,他看似步步慢行,速度却奇快无比,不过眨个眼工夫而已,清秀公子已然来到法海寺前,正在大门前扫落叶积雪的小沙弥看得傻脸,不觉揉揉眼,以为眼睛花了。

  「小和尚,我找人。」

  公子人清秀,说话更温和,细声细气的像个腼腆的姑娘家,听得小沙弥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嗓门--怕吓坏了公子。

  「施主,咱们寺庙里人可多的是,有师父,也有进香的香客,请问施主您问的是哪一位?姓啥名谁?」

  「我找位小姑娘,不知她姓啥名谁,只知她年年今日会来此,算算该有七个年头了。」

  「啊,我知道了,准是聂府么小姐!」小沙弥拍拍光头,「她每年这时候都会来待上一个月,说是要等人送条白蛇来给她……」他瞟一眼公子手上提的竹篓子。「该不会就是施主您吧?」

  清秀公子没有回答他,反倒又问:「请问那位聂府么小姐如今可来了?」

  「很抱歉,施主,聂府么小姐至今尚未到,想是今年不会来了。」小沙弥歉然道。「您知道,她今年及笄了,出门怕是不那么容易啰!」

  清秀公子微微蹙了一下眉。「再请问那位聂府么小姐家住何处?」

  「苏州。施主,您只要进城里后随便找个人问一下就知道了!」



  苏州--

  「公子爷您问聂府?哪,苏府大街上最富丽堂皇的那栋宅子就是了,不过您若是要找聂府么小姐,那可要白跑一趟啰!」

  「为什么?」

  「她逃婚,跑到云南去啦!」

  「云南?」

  「是啊,聂府大小姐嫁到那儿去了嘛!」



  云南--

  「没错,聂府大小姐是嫁给了咱们这儿的皇甫少爷,但她这会儿并不在皇甫家哟!」

  「不,我找的是聂府么小姐……」

  「她也不在。」

  「……她又上哪儿了?」

  「听说聂府大小姐和皇甫少爷吵架,一气之下带着妹妹找她姑姑去了。」

  「她姑姑住哪里?」

  「兰州。」



  兰州--

  「聂府大小姐被她姑姑着实训了好一顿三从四德之后派人送回去,至于聂府么小姐嘛……」

  「怎样?」

  「让她姑姑亲手拎着回苏州了。」



  苏州--

  「回来了、回来了,聂府姑奶奶回来了!」

  「那聂府么小姐……」

  「没回,听说半途给她溜了!」

  「……她在哪儿溜了?」

  「长安。」



  长安--

  「聂府么小姐?没听过!」

  「聂府么小姐?不知道耶!」

  「聂府么小姐?那是啥?」

  「聂府么小姐?多大年纪?」

  「及笄未久。」

  「咦?难不成公子爷问的是那位标致得像朵花儿似的的小姑娘?有有有,她上我们这儿来买过包子!」

  「她可曾提过要上哪儿去?」

  「没,不过她向我们问过路。」

  「往哪儿去的路?」

  「泉州。」



  泉州--

  「聂府么小姐?我只听过聂府二公子。」

  「聂府二公子?」

  「不过这会儿聂府二公子也不在泉州,听说他带着妹妹上杭州去了。」

  「……」



  杭州的冬天没有雪,但如同江南其它地方一样是沁骨的寒冷,那位斯斯文文的清秀公子却仍是一袭墨衫,一手提着行囊,一手拎着小竹篓,「缓缓」走在萧瑟的寒风中。

  突然,他的脚步停了,望着尚未开启的城门沉默一会儿,忽又回头。

  这是凌晨时分,黎明将起的前一刻,夜黑得像泼墨,风冷冽得刺骨,道路两旁的树林子沙沙沙地呻吟,彷佛随时都可能会有那种不干净的东西窜出来,令人心惊胆寒,但清秀公子却似一无所觉地抬脚踏入,黑色靴子踩在满地的枯枝败叶中辟啪响,为这份夜的诡魅更添几分惊怖。

  蓦而,他再一次驻足,同时脸往上仰,就在那一瞬间,树梢浓密的枝桠间黑影倏坠,他本能地松手落下行囊与小竹篓横起双臂,下一刻,他横托的双臂上赫然多了一个人。

  一位正在睡觉的少女。

  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清秀公子看着他两臂上的少女从树上落下来后竟然还闭着眼,并翻动身子往他温暖的胸口紧偎过去,顺手又揪住了他的衣襟,像揪被子似的。

  「唔……秋香,天亮了吗?」

  天亮?

  清秀公子往上看了一下黑不隆咚的夜空,再垂眸望回两臂上的少女,眉毛微微挑高。

  「好冷喔!秋香,」少女又咕哝,揪住衣襟的五指更紧。「再给我条被子好不好?」

  被子?

  清秀公子修长的剑眉掉下来打成一个秀秀气气的蝴蝶结。

  「秋香……」

  天际,曙光乍现,开始蒙蒙亮了。

  「秋香?」

  静默的片刻过去,揪住衣襟的柔荑蓦然松脱,困惑地平掌贴在他胸口摸来摸去,停住,紧闭的眼悄然打开,霎时间,昏沉沉的树林里彷佛射入了两道闪亮的光芒,驱散了黑暗,赶走了阴森森的气氲。

  这是一双多么明媚俏丽的眼儿啊!宛如夏日里的阳光,灿烂又耀眼,镶嵌在一张美得无法形容的芙蓉娇靥上,精致的五官,如羊脂玉般白嫩的肌肤,清丽绝伦完美无瑕,令人光是瞧着也醉了。

  但是清秀公子没醉,他只用一双疑惑的眼神低眸望住怀中的少女,一声不吭,也许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而他怀中的少女则满眼迷惑,不解自己为何会躺在一个大男人怀里。

  两双眼愣愕地相对好半天后--

  少女突然绽开一朵甜蜜蜜的笑容,「你好啊!」柔腻腻的嗓音带上三分娇慵。「啊!不对,应该说:早啊!」无论如何,先打个招呼再说。

  清秀公子的眉梢又轻轻挑了起来,依然无言。

  见状,少女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神态俏皮可爱,「那个……我被好多男人抱过,可没一个怀里比你更温暖舒服的呢!」她落落大方地想多说点话来打破这份尴尬,却不想这种话反倒让人心里犯嘀咕。

  也说不定她是故意的。

  疑惑的眼瞇了起来,「好多……」清秀公子终于开口了,「男人?」他细声细气的问。

  「是啊!好多,像是我爹啦、叔叔啦、大哥啦、二哥啦,还有堂哥,管家福伯和……哎呀!反正好多人,他们都抱过我,然后我就会……」少女忽地搂住他的脖子。「这样搂住他们撒娇,因为他们抱着我的时候都是要把我抓回去,或者打算赏我的屁屁一顿好打。」

  闻言,清秀公子不禁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并将她轻轻放下,少女一落地即很自然的抬起柔荑摸摸包着如云青丝的玉色丝巾可曾掉了,再顺手扯扯紧身玉色袄裤,这一扯,玲珑剔透的窈窕身段益发醒目显眼。

  这位少女至多十五、六岁,眉眼间犹有几许青涩,那一身凹凸有致的胴体却早已熟透了。

  清秀公子只瞄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姑娘,这黑天夜里的……」

  「不对,」少女往上指了指,更正他的错误。「天亮了。」

  清秀公子顿了一下。「适才妳在树上睡觉时,天可还没亮。」

  「也对。」少女同意地点点头,「然后呢?」边眨着水盈盈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他--好似对他很感兴趣,边等待下文。

  「这黑天夜里的,妳一个姑娘家实在不该一人独自在外,」清秀公子好意提醒她。「而且在下还是个陌生男人,姑娘怎可如此毫无戒心?」别看他秀秀气气的,说不准也是只大野狼。

  可惜少女不领情。

  「有什么关系,只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坏人了,不然刚刚你还抱着我的时候,我就会先给你一掌劈得你半死再说!」少女满不在乎地说。「不骗你,我看人很准的喔!好人坏人的眼神我一见就分得出,从没错过半回哟!」

  清秀公子颇不以为然地蹙起眉宇,少女不加理会,径自又说下去。

  「至于我为什么独自一人摸黑跑出来……」她咧开小嘴儿嘿嘿一笑,模样儿既顽皮又调皮,还有点得意。「我逃家嘛!」

  「逃家?」清秀公子的眉宇再度微微挑起来,声音更轻了,几乎风一吹就散。「姑娘不会恰好姓聂吧?」

  少女听得一愣。「你怎么知道?」

  「聂府么小姐?」语气已有九分确定。

  「咦?你认识我吗?」少女更讶异了。「我可不认得你呢!」

  「但姑娘该认得我大哥,」清秀公子慢吞吞地说。「八年前,金陵法海寺,小白蛇,记得吗?」

  「咦?」少女惊呼。「原来他没有忘!」

  「大哥从不曾遗忘自己的承诺。」一拂衫襬,清秀公子蹲下去把歪倒的小竹篓扶正,「这回我就是代他送来小白蛇给姑娘妳,就在……」他皱了一下眉,因为小竹篓的扣子是松开的。「这里头。」

  「真的?真给我送来了?」

  少女惊喜地叫着,也跟着蹲下去,然后两双眼一齐往小竹篓里探进去……

  良久,没声音。

  天,更亮了。

  「这位公子,我要的是小白蛇。」

  「我知道。」

  「白色的。」

  「我知道。」

  「蛇样的。」

  「我知道。」

  「不是看不见的。」

  「我知道。」

  「那么,我的小白蛇呢?」

  「……呃,不……不见了。」清秀公子有点尴尬地嗫嚅道,嗓音低细到几乎听不见。「那个……很抱歉,兴许是适才竹篓落地时震开了扣子教牠给溜了,不过请放心,我会再去找来给姑娘。」

  少女不以为然地斜眼睨着他。「另一个八年?」

  清秀公子窒了窒。「我……我会尽快。」

  「多快?」

  「呃……这……这……」

  瞧他吶吶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少女不禁翻了翻白眼,然后起身,螓首微倾,目光诡谲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忽又展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把算计的奸巧全藏在迷人的笑容后面。

  「这样,我不要小白蛇了,你帮我个忙就算抵了这债,好不好?」加加减减,大家都有便宜赚的啦!

  「帮忙?」有点意外地,清秀公子也跟着起身。「请姑娘先说说看。」

  「陪我到关外找外公。」少女说得很干脆。「我爹硬是要把我嫁给我不中意的人,我才不干,那可是有关我一辈子幸福的事耶!所以我要躲到外公那儿去,我爹不敢找上那儿,因为我外公很讨厌我爹,我哥哥们也怕我外公,这样他们就找不着我啦!」

  「但姑娘家的终身大事理当是由父母……」

  「慢着!」少女举起一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你可知道我外公为何讨厌我爹?」

  清秀公子摇头。「自然是不知。」

  「很简单,因为我娘原已有自小订亲的未婚夫,是我爹在我娘成亲前夕硬拐了我娘逃婚去,你说,这样的爹爹有那资格硬要替女儿安排婚事吗?」

  上梁不正难怪下梁会歪,清秀公子无言以对。

  「所以说啦!爹娘有例在先,自然不能怪女儿援例而行,他们可以逃婚,为什么我就不行?」少女理直气壮地忿忿道。「没道理嘛!」

  清秀公子寻思片刻。

  「之前姑娘为何不去?」

  「我早就想去啦!可是……」少女不甘心地噘起柔嫩嫣红的樱唇。「外公一再警告我,出关必得有男人陪,但之前都只有秋香陪我……呃,秋香是我的贴身丫鬟,她跟我同样岁数,也同是个女孩儿家,济不了事。」

  「那么此刻秋香姑娘何在?」

  「昨儿夜里原是她要陪我一道出来,但临出门之际偏巧有人经过,差点被逮个正着,她只得先帮我掩护,好让我溜到这儿等她。不过……」她耸耸肩。「看这光景,她是出不来啰!」

  清秀公子双眸凝住她。「倘若我不陪姑娘去,大约姑娘也是会自个儿去吧?」

  「那是当然,」少女做作地抽抽鼻子,可怜生生似的。「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呀!」

  收回目光,清秀公子轻轻吁了口气。「好吧!我陪姑娘去。」

  「真的?耶!」少女喜极一蹦半天高,还加上欢呼--好计得逞,又拉着他的手直摇。「谢谢、谢谢,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那么……」清秀公子不落痕迹地收回手。「现在就出发吗?」

  「好啊!不过得绕过城去,不能进城。」

  「我知道。」清秀公子提起行囊,打量少女一眼。「姑娘……没带行囊?」

  少女两手一摊。「都在秋香那儿,我身上连半文钱都没有。」

  清秀公子呆了呆,继而苦笑。

  「我知道了,到下个城镇再帮姑娘添几件衣裳吧!」

  「还有剑。」

  「剑?」

  「防身用的呀!」

  「原来如此。」

  「喂喂喂,别拿那种表情看我好不好?」少女恼火道。「聂府是武林世家,我会武功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当然不奇怪。」清秀公子忙摇头否认。

  「不奇怪就不要再那样看我,人家只是睡熟了不容易醒,所以刚刚才会一无所觉的掉下树来嘛!」少女娇嗔道。

  「我……」清秀公子轻咳两声。「呃,了解。」

  「那就帮我买剑。」

  「姑娘说买就买。」

  于是,清秀公子率先走在前头,少女眉开眼笑的尾随在后。

  嘿嘿嘿,瞧这家伙秀秀气气的,说话比姑娘家还小声,不仔细听还听不到,斯斯文文的一个读书人,个性温驯得像只兔子,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一试之下果然不是普通的好拐。

  这下子她可吃定他了!

  「你刚刚要到林子里干嘛?」

  「城门尚未开启,我原想到里头歇会儿。」

  「原来如此。啊,对了,我叫聂冬雁,你呢?」

  「李慕白。」

  「慕白?可是你穿黑色的儒衫耶!」

  「我喜欢穿黑色的衣裳。」

  「但你叫慕白。」

  「我是叫慕白。」

  「那你又穿黑色的。」

  「我喜欢黑色。」

  「那你应该叫慕黑。」

  「……」



第二章

  如同聂冬雁所猜想的,李慕白确实是一个超好欺负的男人,个性温和脾气好好,想要支使他只要随便掰两句,或者摆出苦瓜脸给他看就行了,谁爬到他头上撒野都没问题,最多你偷笑,他苦笑。

  难得有这么顺从的「奴隶」任由她使唤,聂冬雁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一旦有需要,总是非常大力的给他用下去。

  「李公子,我爹一定会派人出来找我,我建议我们绕道走。」

  「绕道?」

  「对,离苏州越远越好,譬如说,往襄阳那儿绕过去。」

  「襄阳?!」

  「太远?」

  「……不,就依聂姑娘的意思吧!」

  瞧,多「听话」!

  「李公子,买两匹马代步好不好?」

  「聂姑娘是武学世家出身,必然学过武不是?」

  「学过武就可以当马一样奴役?」

  「……好吧!买两匹马。」

  瞧,多「体贴」!

  「请问李公子,你家住哪儿呀?」

  「天山。」

  「哦哦哦,原来是天山啊!难怪你穿这样都不怕冷,习惯天寒地冻了嘛!不过,我会冷耶!」

  「……待会儿进了市镇,聂姑娘尽管挑两件毛皮斗篷就是。」

  瞧,多「窝心」!

  「喂喂!李公子,干嘛走这么快啦!不行走慢点吗?」

  「聂姑娘不担心被令尊派出来的人找到吗?」

  「可是,人家会累嘛!」

  「……既然聂姑娘会累,那就慢点走。」

  瞧,多「随和」!

  「哎呀、哎呀,好热闹的灯会喔!」

  「聂姑娘……」

  「我们瞧瞧去!」

  「但……」

  「别跟丢了哟!」

  这样一个多月下来,原计划到关外去的两人竟然莫名其妙的跑到成都去了,但李慕白什么也没说,既不抱怨,也没生气。

  「李公子,既然来到川境了,咱们顺便上昆仑山去瞧瞧吧!」

  「……」

  见李慕白这会儿连吭也不吭一声了,聂冬雁不禁窃笑不已。

  这家伙真是她见过最有趣的男人,不过如果他知道对于其它男人--包括她的哥哥在内,她一律连名带姓的叫,唯有他能让她「尊称」声公子,或许会得到些许安慰吧!

  「你知道吗?听说那玉虚峰和玉珠峰是玉皇大帝两个下凡到人间的妹妹的化身喔!」亭立于半山腰处一小块突出的空地上,聂冬雁指着那两座东西遥遥相对的奇峰。「还有啊!位于昆仑河北岸的昆仑泉,传说是西王母用来酿制琼浆玉液的泉水呢!」

  「聂姑娘要去看昆仑泉?」

  无论何时,李慕白说话总是那样细声细气,比最娴静的大家闺秀更轻柔,比最内向的小姑娘更腼腆,每次听他讲话,聂冬雁都忍不住要反省一下自己说话的嗓门是不是太大了,口气是不是太粗鲁了。

  不过,就算真的是,她也无意改。

  「当然。」回身,聂冬雁继续顺着山道往上攀,边朝牵着两匹马尾随于后的李慕白瞥去一眼。「李公子,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你的体力还真是不差耶!」若是一般读书人,攀下上一半,早就喀咚喀咚滚回山下去了。

  读书人?

  李慕白瞟她一眼,无语。

  「我猜……」聂冬雁取下面纱--她也知道自己的容貌易招人注目,-旦出远门必定以轻纱半遮面,四下无人时才会取下,免得老是招惹来一大群狂蜂浪蝶嗡嗡嗡叫个不停,有人要采蜜,有人要吃蜜,吵死人了。「你一定是常常出门远行,自然而然锻炼出一身的体力来,对不对?」

  对于她的臆测,李慕白不置是否,反轻声细语地问:「聂姑娘既是武学世家出身,一身武功必然不差。」

  「才怪!」聂冬雁又嘟起了红唇。「爹的武功大都不适宜女孩子家练,我根本学不到什么,反倒是我外公教的还比较多呢!」

  「令外祖想必很疼爱姑娘。」

  「因为我最像我娘嘛!」顿了一下,又追加几句,「所以我爹才会不顾一切拐走我娘,毫无疑问的,我爹也是个好色之徒!」而且还是头号大色狼!

  李慕白淡淡瞟她一眼,突然转开话题,「聂姑娘要骑马了吗?」

  「嗄?哦……」聂冬雁拍拍臀部。「屁股不那么痛了,好,咱们上马吧!」

  轻扬的蹄声里,聂冬雁指着远方插入天际的峻峰,又说:「相传昆仑山是天地的下都,山上有宫殿瑶池,是西王母与众神仙居住的地方,说不定就在那儿,要不要瞧瞧去?」

  「我不以为能瞧见什么神仙,」李慕白细语。「那儿有一座寺庙倒是真的。」

  「咦?哪里?」聂冬雁连忙将目光移向李慕白所指方向。「真的耶!好,咱们今儿个就在那里宿夜好了。」

  「今儿个?」李慕白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但,现在才刚过午时呀!」

  聂冬雁回眸。「有意见?」

  李慕白怔了一下,然后叹息,再苦笑。「不,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他的语声非常非常轻,风一吹就……散了。



  才刚入寺借到了过夜的厢房,随手丢下行囊,聂冬雁马上又硬拉着李慕白离开那座古朴的罗汉寺,说是要欣赏一下附近的优美环境,其实是受不了寺里那种庄严肃穆的气氛,简直就快憋死她了。

  「天哪,连说个话都不能尽情的说,快闷死我了!」她夸张地喘口气,随即拔腿奔向一条隐密的林间小道。「快,快跟我来,寺里的大和尚说往这儿去可以到达一处陡峭的悬崖,在悬崖上可以瞧见连绵不绝的雪峰喔!」

  所以他们去看了雪峰,还有地下喷泉和冰椎洞,直至时近黄昏,他们才开始往回走。

  夕阳深沉,晚霞嫣红,凄艳得像是一片片啜泣的血,带着浓浓的苍凉,将满山郁郁苍葱挥染上一片抑郁的色彩,平添无限愁绪,使得前一刻还很开心的聂冬雁也不由得敛去笑容叹起气来了。

  「好想念我娘喔!她以前最爱抱着我看夕阳,老说夕阳虽近黄昏,却是最美的一刻。」

  李慕白负手尾随于后,没吭声。

  「若是我娘还在世,我就不必逃婚逃得这样卒苦了。」漫行在绿荫下的黄土道上,两旁俱是百年苍郁老树,聂冬雁一株抚过一株,语带不满地咕哝。「我爹明明应允过我娘说会让我们自个儿挑选自个儿的夫婿,可是娘一过世,爹转个眼就忘了对我娘的诺言,而且三个月后就把妾室杏姨扶正为继室,他对我娘的爱就这般轻浅吗?」

  李慕白状似想说什么,旋即又吞回去。

  「换了是我……」停下脚步,聂冬雁徐徐转身背靠在一株粗巨的树干上,双眸如梦般追寻着飘拂在林荫间那片迷蒙而虚幻的红色暮霭,姣美的容颜上浮漾着一片清雅脱俗的神韵。「倘若我爱的人死了,我定也要跟着去!」

  双眸深深凝住她,「孩子呢?若是你们已有孩子,孩子也还小呢?」李慕白轻轻问。「不管了吗?」

  「呃?孩子?」聂冬雁怔愣地重复,然后有点困惑地笑了一下,好像她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猛一下被问倒了。「这样的话,大概……我就不能死了吧!可是……」她想了一下。「或许我会发疯也说不定。」

  「姑娘有这样的对象吗?为何不去找他?」

  「才没有呢!」聂冬雁娇嗔地横去一眼。「不过娘还在世时常听她这么说,我跟我娘最相似,我想我也该是这样吧!」

  清秀的脸庞上并没有任何异样,但李慕白却移开了若有所思的眼神,聂冬雁乘机仔细端详他线条柔和的五官,是那样秀气、那样清雅,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纤细,鲜少有如此清秀雅致的男人,尤其那双清澈的瞳眸,总是那么宁静,像两湖幽邃的深潭。

  好半晌后--

  「你很讨厌我,对不对?」她突然问。

  李慕白愕然的拉回眼来。「呃?」

  聂冬雁微倾螓首。「即便不讨厌我,你也是恨不得赶紧甩掉我,然后有多远跑多远,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撞见我,对不?」

  李慕白无言,显然是默认了,聂冬雁见状反倒露出开心的笑容。

  「你刚刚问我有没有那种生死相许的对象,我说没有,而且……」她挤挤眼。「你还是头一个能让我有好感的男人喔!」

  李慕白轻轻蹙起眉宇。「我?」

  「对,你。」聂冬雁用力点了一下螓首。「老实说,我见过的男人像山一样多,媒婆的脚早就踏平我家的门坎了,但无论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或者是身世显赫的王孙贵冑,还是俊美潇洒的翩翩公子,我都厌恶得很!」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聂冬雁稚气地皱皱鼻子。「他们都好做作,看了就讨厌!」转个身,她又继续往土路的另一头走去。

  「我讨厌他们一见到我就露出那种眼发直头发昏的色鬼样,有的人还会流口水呢,恶心死了!还有,我也讨厌他们用尽心机来讨好我、谄媚我,另一方面又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抹黑别人,好龌龊又下流!我最讨厌他们在我面前是一个样,背着我又是另一个样,标准的两面人!」

  回过身来,她面对着李慕白倒退走。

  「可是你都不会,初见面的头一眼,你只是奇怪我是谁,怎会从树上掉下来,并没有被我迷得神魂颠倒;而且你对我好并不是想讨好我,更不想谄媚我,因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即使如此,你也不会口是心非地欺骗我说其实你并不讨厌我,你不会承认--因为不想伤害我,但也不会否认--因为你不想说谎。」

  说到这里,她眼底倏忽掠过一抹促狭。

  「所以说,你这个人真的很不错耶!如果怎么也找不着合意的夫婿,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嫁给你喔!」

  李慕白揽了一下眉,又不吭声了。

  捉弄得逞,聂冬雁不禁乐得哈哈大笑,孩子气的直拍手,「上当了!上当了!真的上当了!」适才的愁绪早已不翼而飞。「没想到你这么好骗!」

  笑了好一阵子,她才止住银铃般的笑声。

  「别怕、别怕,我只是说笑而已,别当真,我可没这么厚脸皮,人家明明不喜欢我,我还要硬缠上去……」她又皱了一下鼻子,「又不是真的没人要!」然后转正身子轻快地走去。「不过我大概会拿你作版本去找合意的夫婿,我想啊!只要有你一半好也就可以了。」

  李慕白还是没说话,只是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若有所思,见她时而蹲下去采朵野花闻香,时而停下来对树上的松鼠吐舌头装鬼脸,时而开怀地发出率真的娇笑声,生动地展现出她这种年岁的少女该有的纯真烂漫。

  或许她是任性狡黠的,但仍旧没有失去她的纯稚之心。

  直至天幕将暗,李慕白方始轻轻提醒她,「聂姑娘,寺院里该已备好斋膳,我们该回去了。」

  但由于他的说话声实在太过于轻细,又重复说了两次之后聂冬雁才听到。

  「嗄?啊,难怪我的肚子在叫,原来都这么晚了。好,我们回寺庙里去吧!」

  然后,她依然一路蹦蹦跳跳的玩回寺院里去,所以没留意到李慕白的两眼始终盯着她看……



  又是一个多月过去,在暖暖的阳春三月,他们竟然跑到云南去了。

  离关外更远。

  然后,在昆明郊外,聂冬雁初展身手,小小露了一下她的武功,因为他们碰上了出门在外最常见的危险状况--拦路抢劫。

  「别担心、别担心,这种小毛贼,三两下就清洁溜溜了,连长剑都用不上!」

  聂冬雁笑嘻嘻地偏腿下马,看上去兴奋得很,好像歇业许久的店家,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来场百年一次开张大活动。

  好极了,这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恰好让她舒展一下筋骨。

  「李公子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闭上眼,不用觉得丢脸,我了解,读书人嘛,自然不习惯这种事,所以尽管闭上眼没关系,等我解决他们之后再通知你。」

  她没有想到,过去李慕白碰上这种事时,他又是怎么解决的。

  自然,李慕白没有闭上眼,端坐马鞍上,既不害怕也不惊慌,平静地看着聂冬雁三两下解决那五个不入流的劫匪,然后得意洋洋地跳回马上继续前行,连她的马也好像很得意,奔跑的速度比之前加快了许多。

  「聂姑娘果然家学深厚,那几个劫匪全然不是姑娘的对手。」

  「那当然,我可是下过狠功夫苦练过的耶!」聂冬雁骄傲地昂起下巴。「我敢说连姊姊也比不上我。」

  「但是聂姑娘并没有彻底解决他们。」李慕白细声「提醒」她。

  「不用、不用,那种人济不了啥事,」聂冬雁不在意地挥挥手。「稍微教训他们一下就可以了啦!」

  「那是对聂姑娘而言,可是对那些身无武功的人来讲,他们还是会要人命的。」李慕白轻轻道。

  聂冬雁呆了呆。「这……我倒是没想到。」

  李慕白静静瞥她一眼,不再言语,任由聂冬雁揽眉认真思索。

  有时候,对与错的界线是很模糊的。

  翌日,他们来到昆明西南的滇池,徐徐漫行于五百里滇池旁,闲意浏览那汪洋碧波万顷风光,清波白云连天滟潋,有海的气魄,也有江南水乡的娇媚。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恶人应该是指那种罪大恶极、满手血腥的枭孽,从来没想过对于一个普通小民而言,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盗匪便足以伤身害命。」聂冬雁突然提起前一日的事。「现在才知道我真是太幼稚单纯了。」

  「这世间没有一件事是单纯的。」李慕白淡淡道。

  「说的也是。不过……」聂冬雁斜睨着两只乌溜溜的瞳眸在他身上瞄呀瞄的。「我以为你只是个单纯的读书人,脑子里塞满了之乎者也,没想到你明白的倒很多。」

  「人是不能单看表面的。」李慕白低语。「生命里所经历的苦与辣有些会在表象留下痕迹,但也有许多是在看不见的心底深处烙下伤疤,这些伤疤只有自己清楚,别人是一无所知的。」

  毫无预示地,聂冬雁突然停住脚步,仰眸将奇异的目光投注在他脸上好半晌--他人虽长得秀气到极点,个子却相当高。

  「你也有吗?」

  「每个人都有。」李慕白轻声道。「姑娘不也有吗?」

  「你怎么知道?」

  「姑娘会如此坚决反抗令尊,必然是有原因,倘若我猜得没错,应该是……」李慕白深沉地俯视她。「与令堂有关,对吗?」

  聂冬雁的眼神更古怪,又怔忡地凝视他大半天后,突然问到别处去了。

  「我已经十六岁了,你呢?」

  李慕白微微愣了一下,彷佛很意外她会问这种问题。「二十五。」

  「成过亲了?」聂冬雁紧追着又问。

  「不曾。」李慕白的讶异更明显。「聂姑娘此问何意?」

  「何意?」愣了愣,聂冬雁有点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然后耸一耸肩,「没什么意,」转身继续走。「随便问问。」事实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问这个做什么,只是突然很想知道,得到答案之后,自己也觉得很纳闷。

  奇怪了,她干嘛问这种事?

  「李公子。」

  「姑娘?」

  「人家说学武之人应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你认为呢?」

  「姑娘自己又如何想?」李慕白不答反问。

  「老实说,」聂冬雁瞄李慕白一眼,一时兴起学他负手而行。「起初我学武纯粹是为了保护自己,不想被人家欺负。」

  「这并没有错。」

  「可是我不是应该帮助别人吗?」

  「各人观点不同,即使姑娘认为如此,也应量力而为。」

  「量力而为?」聂冬雁突然又止步,双眼发直,「对喔!我怎么没想到?」她若有所悟地喃喃道,随即兴致勃勃地一把拖住李慕白往路旁扯,在同一块大石块上坐下,然后……

  「姑娘我不去关外了!」她大声宣布。

  「不……不去了?」李慕白一时茫然。「为……为什么?」

  「人家早就说过了嘛!我爹的武功大都不适宜女孩子家学,外公虽然教过我不少,但我觉得还是差很多,所以……」聂冬雁咧嘴一笑。「嗯哼,我决定要另外拜师学艺!」

  李慕白睁大眼,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嗯!让我先想想,要找就找最厉害的人,所以嘛……」聂冬雁咬着手指头沉吟。

  「当今武林中最厉害的人毫无疑问是一皇双剑三魔,他们六人武功不相上下,但刀皇起码有十年以上未曾出现在江湖上,光是找他就会找死我;而怀南剑的儿子死命追着我要娶我作老婆,这个我是避之唯恐不及;伤情剑为情所伤,恨女人恨得不得了,自然不可能收我为徒,就算他肯收我,大概也是要拿我当出气筒;至于那三个魔头就更别提了。」

  喃喃自语至此,她懊恼地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朝一谷二庄三府里去找师父了,不过那个阎罗谷……」

  「阎罗谷?」

  「你问阎罗谷?」一听李慕白问了一句,聂冬雁两眼马上亮了起来,且迫不及待地回答他。「告诉你喔!那是武林中最最最可怕的地方,简直比地狱还恐怖!」有人参与讨论自然比一个人在那边好像白痴一样自言自语好多了。

  「是吗?」

  「听说阎罗谷七阎罗是以年岁排行的师兄弟姊妹,每一位都拥有一身深不可测的武功,任何-位站出来都足以称霸武林,幸好他们对这种事没兴趣,否则整个武林早就落入他们的魔掌中了。」

  「原来如此。」

  「听起来的确很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聂冬雁一本正经地拚命点头。「不骗你!」

  李慕白没有再说什么,聂冬雁以为他相信了,便继续说下去。

  「那七阎罗的老大是笑阎罗,标准的笑里藏刀,笑谈间取人命,令人防不胜防;然后是毒阎罗,毒手辣心,他曾在一炷香之内杀死一个江湖黑帮上下三百多人,只用了一把毒……

  「老三是哭阎罗,她的哭声可以使人发疯而自相残杀,很不幸的,她又非常爱哭;第四位是怒阎罗,脾气比刚睡醒的大熊更暴躁,一句话不对就拔刀砍人;哑阎罗并不是真哑,而是她超不爱说话,但这并不代表她很文静,恰好相反,通常人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罪她哪里,莫名其妙便把命送给她了……

  「而七阎罗之中最凶残暴戾的当属老六恶阎罗无疑,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直取人心,活生生攫去敌手活蹦乱跳的心脏;最后一位是鬼阎罗、他最年轻,也最爱捉弄人,总要把对手玩个过瘾之后再宰了对方……

  「但他们七个都有一个共同点:心性狠毒、杀人不眨眼,个个都是两手血腥,每一位都背着千百条冤魂,对手不论黑道白道,只问是否得罪他们,素有不留活口的习性,非得赶尽杀绝不可!」

  她喘了一口气,再下结论,「总之,他们是武林中最凶残的杀星,最暴戾的魔头,名震天不是没错,却是教人闻名丧胆,谈虎变色,所以我绝不可能找上他们。不过……」她耸耸肩。「恐怕也很难避开他们。」

  「这又是为何?」

  「七阎罗行走江湖鲜少自曝身分,当他们表明身分的时候,有九成九就是他们打算动手的时候,而他们一旦动起手来必然不留半口活人,既然不留活口,知道他们的真面目的人自然少之又少,如此一来,谁又避得开他们?」

  「说的也是。」李慕白颔首。「那么二庄三府又是……」

  「说到二庄……」聂冬雁沮丧地抽抽鼻子。「霸王庄里起码有两、三个人上我家里提过亲,他们还为此争吵不休,我怎么可能上门去自投罗网;至于绿映庄里全是女人,照理说那儿应该最适合我,可是……」

  她叹了口气。「她们的庄主绿芙蓉恨我恨得要死……」

  「为什么?」

  聂冬雁不满地噘起了唇瓣,明媚的美眸里写满了无辜。

  「因为我比她漂亮。真是莫名其妙,这种事能怪我吗?」

  李慕白怔了怔,表面平静无波,眼底却飞快掠过一抹笑意,可惜还是被聂冬雁瞧见了。

  「喂,你什么意思啊?」她恼怒地推推他。「人家这么惨,你居然笑人家!」

  「我并没有嘲笑姑娘。」李慕白细声否认。

  聂冬雁怀疑地瞇着眼。「真的没有?」

  李慕白忙摇头。「真的没有。」

  聂冬雁仍狐疑地盯住他打量好半晌后,方始收回怀疑的态度。

  「好吧!没有就没有。刚刚说到哪……啊!对了,剩下三府,苏州聂府是其中之一,这就不用提了;另外还有仲孙府和回魂府,仲孙府和聂府不合,我不能去;回魂府隶属黑道帮派,这更不行。所以……」

  她蓦然停住,傻眼。「不会吧!我只剩下四帮九派可以选择?」随即又低下头去数手指头。「我不可能作乞丐,更不可能作和尚、道士或尼姑,道姑,黑道也不予考虑,这样一来……」

  瞪住剩下的四根手指头,她舔了一下唇瓣,再继续念,「天山派少掌门接近不得,华山派很烂,崆峒派与点苍派都不收女弟子……」顿住,猛抬头,美美的脸蛋垮了。「耶?无处可去?太惨了吧!」

  正懊恼间,眼角又瞥见李慕白居然手支下颔在打盹,不禁气从胆边生,猛然一掌推过去,后者惊呼一声跌趴到地上去。

  太过分了,人家在这边伤脑筋,他却凉凉的去找周公聊天。

  「聂……聂姑娘?」李慕白狼狈地爬起来,清秀的脸上一片茫然。

  「你什么意思啊你?」聂冬雁气唬唬地大叫。「人家讲得口水快干了,你却给我打瞌睡!」

  「可是……」李慕白吶吶道。「聂姑娘不觉得请令外祖帮忙更快吗?」

  「咦?外公?」聂冬雁怔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大腿。「对喔,找外公帮忙更快嘛!好,我们还是到关外去!」

  「现在?」

  「当然不是,我要看过端午的龙舟比赛后再去。」

  「但……那还要一个半月……」

  「没错,所以我们要好好计划一下在这一个半月里要到哪里打发时间……」

  我「们」?

  李慕白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端午过后半个月,他们还在贵州黄果树瀑布流连。

  李慕白毫不意外,至于聂冬雁,一开始她自己也是莫名其妙,这种时候,她应该已经快到外公家了不是吗?

  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这里的风景举世无双,特别美吗?

  也没有啊!

  左思右想几乎想破了脑袋,最后,终于给她想清楚了,原因其实很简单:她舍不得结束这一切。

  更正确的说法是:她舍不得结束与李慕白相处的时刻。

  虽然贪玩的她起初纯粹只是看他好欺负、好捉弄,好利用,才会硬拉着他到处跑。

  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思竟然偷偷逃离了原来的目的,不再只想着今天要到哪里游,明天要上哪儿玩,莫名其妙的反倒老惦着就在她身边的人,而且视线不管怎么转,最后也总是会转回到他身上去。

  最可怕的是,偶尔与他四目相对,竟然还会心头小鹿乱撞起来。

  伤脑筋,她好像喜欢上他了耶!

  她竟然会喜欢上一个不喜欢她,甚至可能很讨厌她的人,这不是糟糕到极点的状况吗?

  她该怎么办?



第三章

  这年,黄河再度决堤政道,沿海各省更是连连风灾,一批又一批的灾民彷佛潮水般涌入灾区附近的城镇,无助的眼神、乞讨的脏手、悲凉的处境、困窘的情景,几乎走到哪里见到哪里,令人眼热鼻酸。

  贝齿紧咬下唇,眸眶盈盈含泪,聂冬雁满心酸楚,恨不得回家搬几车银子来救济他们,但是……

  李慕白全然无动于衷。

  聂冬雁错愕地注视着李慕白,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清澈的眼神柔和依旧,并没有鄙夷,没有轻视,但也没有同情,没有悲悯,彷佛这一切他都看不见。

  为什么?他瞎了吗?他真的瞧不见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有多凄惨吗?

  「你没瞧见这些灾民吗?」聂冬雁忍不住要问。

  「瞧见了。」

  原来他不是瞎子。

  「那么……」聂冬雁依然紧盯住李慕白。「你不想救济他们吗?」

  「不想。」李慕白毫不迟疑地否决,依然轻声细语,却看也不看聂冬雁一眼。

  沉默一会儿。

  「你不同情他们?」

  「不。」

  「不可怜他们?」

  「为什么?」聂冬雁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门,愤慨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宛如利矢般尖锐。「他们明明那么可怜,那么需要人家帮助呀!」

  李慕白这才淡淡瞟她一眼,「需要帮助的人并不一定真的需要帮助,」他细声细气地说。「可怜的人也大有可能会跳起来咬你一口。」

  两眼一瞇,聂冬雁正待反驳回去,但不知为何,她又吞回破口大骂的冲动,换上若有所思的眼神注定李慕白。直至他们进客栈要了两间房梳洗一番后,李慕白来敲她的房门。

  「聂姑娘,要用晚膳了吗?」

  「要,不过……」她依然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瞧着他。「我们叫进房里来吃好不好?」

  片刻后,在等待晚膳送来时,聂冬雁依旧怔愣地注视着李慕白,后者仍是半点异样神色都没有。

  「记得小时候,外公送我一只小狗,我好喜欢牠,因为牠非常聪明、听话又忠实,」突然,聂冬雁说话了。「外公也说,狗是永远不会背叛人的,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才是。」

  李慕白静静地倾听,眼神带着一丝困惑,显然是不明白聂冬雁无缘无故说这些干什么。

  「但有一天,家里新来了一位奴仆,工作非常勤奋认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讨厌狗,避之唯恐不及。」聂冬雁继续说。「我想尽办法要让他明白小狗其实是非常忠实可爱的,但是他始终无法接受,不过我不肯认输,心想非要使他喜欢上我的小狗不可,于是硬逼他每天牵我的小狗出去散步、替牠洗澡、喂牠进食,直到我娘阻止我继续那种幼稚的行为……」

  「雁儿,妳可有注意到,阿福的左手不太灵活?」

  「注意到啦!娘,阿福的左手是不是受伤了?」

  「不,他现在没有受伤,但许久以前,他的左手臂曾经断过,被狗咬断的,而且那只狗还是他从小疼爱到大的。」

  「耶?怎……怎么会?」

  「更糟糕的是,那只狗也咬死了他的妹妹。」

  「天……天哪!」

  「那一年大饥荒,他们一家人自己都没得吃,哪里还有多余的食物喂狗呢?而狗儿虽是忠实的,可也不能说绝对没有例外。因此,雁儿……」

  「……不能因为别人跟我们不一样就认为人家一定是不对的,应该想想人家是否经历过什么不愉快的事而导致这种结果。」聂冬雁的双眼始终凝住李慕白不移。

  「我娘大约是这么说的,我想,你……应该就是这样吧?」

  彷佛入定的老僧般,李慕白神色丝毫未变,始终平静如恒,但柔和的眼神里却跳跃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火焰,然后,他落下眼皮藏住那抹火焰。

  良久……良久……

  「先父曾也是个武林中人,」他终于出声了。「虽非赫赫有名的人物,却也行走过江湖几多年,难免有些人死在他手中。直到他退出江湖成亲生子,回首年轻冲动时所做下的蠢事,决定要尽其所能的来赎罪……」

  语声非常轻细,几乎听不见。

  「于是,他成为一个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无论对方是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或者是江湖中人,非江湖中人,只要上门来求助,他都不问原由、不计代价的帮助对方。这样十多年下来,接受过他济助的人不下数百人,若再加上捐款赈灾的数目,说是成千上万人也不为过……」

  话说至此,他突然拂了一下衣袖。

  「可有一回,他出门收帐时救了一位被仇家暗算的江湖同道回来,那是个白道中声望极高的大侠,先父不但救了他,更且推心置腹地与他成为至交好友,对他毫无戒心……」

  万万没想到,那位李父视其为生平最至交的白道中人表面上光明磊落,实则暗中觊觎李家的万贯家财,竟然伙同贼人假作强盗洗劫李家,将李家上下七十几口人全数杀尽,包括李父,李慕白的四位兄姊,独独放过了李夫人与当时年仅八岁的李慕白。

  留下李夫人,因为那个狼心拘肺的畜生垂涎李夫人的美色;留下李慕白,因为要拿李慕白来要挟李夫人顺从他。

  而后,他对外扬言是受李父遗言之托照顾李家的孤儿寡母,不仅堂而皇之地霸占了李家的家产,连李家主母也顺便接收下来。

  当然,这种说词不一定能尽信于人,但若是那些同样受过李父恩惠,并长住李家白吃白喝多年的十数位食客也异口同声为他「作证」的话,就算再有疑问也无从质疑起。

  所以,没有人怀疑他,一个也没有。

  「……为了我,李家唯一仅剩的孤儿,先母忍辱负重顺从那个畜生,暗中想尽办法要把我送出李家。一年后,她终于成功的避开那个畜生的耳目将我交托给可信之人,是夜便投环自缢追随先父而去,当时先母业已怀有身孕即将临盆,是那个畜生的骨肉,她早已打定主意不让那畜生的孩子有机会出世……」

  说到这里,李慕白徐徐抬起双眸,目光依然清澈,依然柔和。

  「先母在送我离开李家之前只告诉我两句话:这世上没有真正需要救助的人,只有忘恩负义的畜生。」

  多么悲怆的往事,多么沉重的教训!

  聂冬雁听得目瞪口呆,满心震撼。

  两句遗言,包含了说不出的懊悔,道不完的怨怼,深刻的悲痛,无尽的愤怒,还有对人性的绝望。

  原来狗真的会咬人!

  她能怪他吗?

  不,她无法怪他。

  明知他太偏激。

  她还是无法怪他。

  即使他心已太狠。

  她依然无法怪他。

  不但无法怪他,她更喜欢他了!

  因为太心疼。

  凝望着那张秀气的容颜平铺着宁静柔和的表情,她似乎可以看见李慕白隐藏在乎静表面下那颗受创的心仍在潺潺流着鲜红色的血。

  为他心痛、为他悲伤、为他愤怒,激荡的情绪揪紧了她的心,扰乱了她的理智,她暗暗发誓,无论那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是白道中哪一号了不得的大人物,她非替他报仇不可!

  然而,仅仅七日后,她便悚然心惊的发现,他根本毋需别人为他报仇……



  天底下没良心的人比比皆是,趁火打劫者也是其中之一。

  人家房子被淹了,一夕之间财产尽归乌有,这样已经够凄惨了,就算偷藏了一、两粒碎银子,或者几样珠宝首饰,那也是为了将来安身立命之用,不然叫人家要怎么活下去。

  偏偏有人就是连丁点活路也不给他们留,不但硬是劫去他们唯一仅有的些微老本,还要捉走他们的妻子女儿,只要够年轻,有几分姿色,就别想逃过被抓去卖的厄运。

  没钱救济灾民,替他们除去那帮劫匪多少也算是帮上忙了吧?

  聂冬雁这么认为,于是又拉着李慕白客串麻雀到处寻找那帮专拿灾民作目标的「恶螳螂」。

  数日后,好不容易,终于让她找着了贼窝,就在石人山半山腰上,可是……

  「聂姑娘,妳当真要单人匹马闯进去?」

  「对啊!最多才十几二十来人,难不成还得找帮手?」

  「但他们……」

  「安啦、安啦,姑娘我应付得来啦!」

  「可是……」

  「不过几个贼匪,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可以……」

  「够了!如果你害怕的话,躲远一点就是了嘛,别再啰唆了啦!」

  不耐烦地把李慕白赶到路旁去发呆,聂冬雁便大剌剌地上前去叫山门,出来的果然只有十多人而已,也确实很好应付。

  但当她提剑追着最后一个落荒而逃的贼人进入山寨里之后,方才察觉小小的山门里头竟是那样大一座山寨,那个狼狈逃命的贼人拉开嗓门吆喝几声,四面八方顿时涌出数不清的人影,保守估计起码有两、三百人。

  聂冬雁一颗心顿时沉落谷底,开始品尝到后悔的滋味,再见领头的那三个家伙竟是施展轻功如飞掠来,明摆着就不是普通的劫匪,而是身怀武功的高手。

  这是诈欺!

  不过这时反悔也来不及脱身了,她只好硬着头皮伫立在山寨正中央,任由那些盗匪层层迭迭包围住。

  然而更教她心惊的是,那三个家伙其中之一身影一至便闪电般攫去她的面纱,她根本无法阻止,甚至被拿去面纱之后才察觉到不对--这表示她的武功远远不及对方。

  霎时间,四周响起惊人的抽气声,旋即陷入一片窒息般的静默,两、三百双直勾勾的眼全盯在她的娇容上流口水,包括那个揭去她面纱的猥亵汉子,同样张口结舌,落地踉跄,差点跌跤。

  怎么不干脆跌死算了!

  聂冬雁忿忿的暗忖。

  虽说她早已习惯人家垂涎的目光,但此刻这种处境实在不对头,搞不好小兔子真的要被吃掉了,就算没被吃掉,也会被口水淹死!

  「小……小娘子,」好半天后,猥亵汉子才神魂不定地开了口,「妳……妳可是特意来加入我们的?」口水太泛滥,讲起话来有点像在水里吐泡泡,也好像是在吃自己的舌头。「没问题,押寨夫人的大位子就由妳来坐……」

  「作你的春秋大梦!」聂冬雁气得柳眉倒竖,美眸圆睁。「姑娘我是专程来要你的狗头的,你这个不要脸的贼徒!」

  谁知猥亵汉子睁着一双馋涎欲滴的色眼,更是满脸陶醉的样子,「天哪!妳这声音还真是娇滴滴,软绵绵,听得我浑身骨头都酥了。」说着,还真的涎下口水来了。

  聂冬雁顿时嗯心地倒退一步。「不要脸!」

  她一退,猥亵汉子马上前进两步,差点撞上她,她立刻又退后两步,不料猥亵汉子瞇一下眼,竟然出手点住了她的穴道。

  同样的,她根本闪不开,只能又惊又怒地大吼,「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猥亵汉子喃喃地重复,蓦而大笑,周围的人更是笑成一团,模样一个比一个淫秽。「小娘子,当然是要好好怜惜妳呀!」说着,粗糙的手用力在她的粉颊上摸了一把。「啧啧,好粉嫩的肌肤!」他赞叹着,手往下移。

  「住手!」聂冬雁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苏州聂府的人,你敢碰我试试看,我爹非宰了你不可!」

  那只色胆包天的手仅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唰一下撕开她胸前衣襟,「但妳爹不会知道妳在我这儿。」猥亵汉子满不在乎地说,又迫不及待地唰一下扯掉她水绿色的肚兜。

  「你!」聂冬雁又羞又急得差点咬碎了银牙。

  瞪住那双浑圆饱满,肤白似雪,玉肌凝脂般的胸脯,猥亵汉子的双眼几乎冒出火来,满嘴的口水又开始淌出来,比狗更像狗。

  「放心,小娘子,我一定会好好疼爱妳的!」话落,那只五指大张的手陡然朝她胸前抓去。

  聂冬雁的心跳几乎停摆,眼角泪水猛然溢出……

  逃不掉了!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那五根手指头在即将碰触到她胸脯肌肤前的那一剎那蓦然定住,好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

  泪水讶异地止住,聂冬雁不觉瞪大眼,旋即注意到猥亵汉子的脸孔突然扭曲了一下,然后变成一片空洞茫然,她正感疑惑,又发觉四周的人个个一副惊怖欲绝的表情瞪着猥亵汉子背后,而且还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往后退。

  她也想看看猥亵汉子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由于视线被猥亵汉子挡住,什么也瞧不见。就在这时,猥亵汉子突然以迟缓不稳的动作转过身去,于是,聂冬雁骇异地瞧见猥亵汉子背心处竟然开了一个比拳头更大的洞,更可怕的是,里面是空的!

  然后,猥亵漠子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随后映入聂冬雁瞳孔内的是李慕白那张秀秀气气的脸庞,温驯柔和的眼神,宁静安详的表情,还有他的手上抓着一颗血淋淋的心,一颗仍在微微蠕动的心。

  「没有良心的人,」他轻言细语地柔声道。「留着心何用?」

  声落,五指往内收,噗的一下掐爆了那颗心,继而,黑色身形霍然暴旋,五指如勾,千百爪影随之爆射而出。

  聂冬雁惊骇得两颗眼珠子都瞪凸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她所谓的「读书人」以匪夷所思的速度飞掠在那两、三百个匪寇之间,像一抹虚无飘渺的烟,看不清,摸不着,于是,四周开始响起一声声心胆欲裂的惊呼,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嚎,还有哭爹喊娘的尖叫、哀泣。

  「天哪,天哪,活阎王!」

  「救命啊~~」

  「我不敢了!我不敢了!饶了我吧!」

  「爹啊!娘啊!」

  那两、三百个适才犹神气活现的壮汉子,此刻个个彷佛遭天打雷劈般纷纷夺路狂奔,推挤跌滚,如同被惊扰的鸟兽般四散逃逸,又似被恶猫追噬的小老鼠到处吱吱乱叫,恨只恨爹娘少生给他两条腿,怪只怪上天吝于赏赐给他一双翅膀。

  但尽管他们没命的狂奔,亡魂般的乱窜,那教人魂飞魄散的「噗!噗!」声仍不断响起,逃命的人依然一个接一个陆续倒下,每个都是胸前一个大窟窿,还少了一颗活蹦乱跳的心。

  如此凶残的要人命手法,武林中只有一人会使。

  ……七阎罗之中最凶残暴戾的当属老六恶阎罗无疑,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必直取人心,活生生攫去敌手活蹦乱跳的心脏……

  聂冬雁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但是她依然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阴森森又血淋淋的事实。

  然后,更多有关于恶阎罗的传言逐一掠过她的脑海……

  生性狠毒,心黑手辣,残毒专横,滥施杀虐,杀人如麻……

  曾只身进袭盘龙潭,在一刻钟之内挖去四百多颗人心,也曾单人独挑赤枪会一百九十八骑,杀了个天昏地暗,这也就罢了,毕竟盘龙帮与赤枪会都是无恶不作的黑道枭帮,被消灭也是活该……

  可恨的是,号称仁心孟尝的白道大豪司空贤,平日乐善好施,为人磊落坦荡,竟也无缘无故被恶阎罗在一夜之间夺去全府上下两百多条人命,最后还放了把火烧了个一乾二净……

  这些,全都是他干的?

  那个性情温驯、脾气好好,老是被她欺负到没可奈何苦笑的「读书人」,这些,全都是他干的?

  她实在无法相信!

  但事实就在眼前,且仍在持续着,那凄厉的哀嚎,那惊恐的求饶,那慌乱杂沓的奔逃脚步,依然持续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聂冬雁仍然一动也不能动,只能转动眼珠子扫视目力所及之处的景象,而这已足以使她背脊发凉,心头震骇不已。

  纵横交错遍布四周的尸体,满地尚在流淌的鲜血,而最教人不寒而栗的是伫立在这片活生生地狱景象正中央的李慕白。

  聂冬雁心惊胆战地注视片刻他那双血淋淋的手--上面还有一些心脏的碎沫渣子,再拉高视线凝住李慕白的容颜,一如以往的恬静表情,不见一丝狠毒,不见半点冷酷,甚至不觉分毫杀气,仍旧是那么柔和、那么安详,就像个连只鸡都狠不下心去宰的温柔男人。

  他真的是恶阎罗?

  慢条斯理地,李慕白转身步向井边,就井旁的水桶洗净手上的鲜血,又脱去溅满血迹的黑色儒衫,里面是纯黑色的紧身劲装,再走回她身前,提起适才扔在地上的行囊取出她的衣衫,动作异常轻柔地为她披上,遮住那一片无限美好的裸露春光,然后点出一指解开她的穴道。

  「现在,聂姑娘,我们要上哪儿去呢?」他细声细气地问,并从另一个行囊取出另一件黑儒衫穿上。

  要上哪儿去?

  双手紧揪住披在身上的衣衫,聂冬雁又是惊骇,又是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一时仍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聂姑娘,有什么不对吗?」李慕白静静地俯视她,困惑地问。

  有什么不对?

  他竟敢这么问,难道他不……

  遽尔,她脑际灵光一闪,不觉脱口问:「告诉我,那个害死你全家人的畜生叫什么名字?」

  李慕白深深凝视她好一会儿后,方始侵吞吞地回答她,「司空贤。」

  果然是他!

  聂冬雁恍然大悟,除了杀人手段残酷不留情之外,恶阎罗最为江湖中人深痛恶绝的就是这件事,但这怎能怪他呢!

  他要报仇啊!

  「你为什么要杀少林凡月大师?」

  「大和尚有奸杀女人的恶习。」

  武林中人却说是恶阎罗在奸杀女人之际被凡月大师撞见,因出面阻止而被杀。

  「为什么要杀青城派青虚道长?」

  「他杀了自己的徒弟,意图侵占徒弟的家产。」

  江湖上却传言是青虚道长为救徒弟反双双被杀。

  「丐帮帮主?」

  「死在我手中的并非原来的丐帮帮主,而是千幻秀士易容假扮的冒牌货,真正的丐帮帮主早已被他杀死。」

  老天,事实竟然差距如此之大!

  聂冬雁惊讶得直眨眼。「你为什么从不辩解?」

  「为何要?」李慕白神情淡然,低低柔柔地反问。

  这还用问吗?

  「因为……」聂冬雁蓦而顿住,若有所悟地仰眸对上他那双澄澈柔和的眼,深深地、久久地凝视他,李慕白也很有耐性地等待着。

  良久,良久……

  突然,聂冬雁背过身去。「你下手为何如此残忍?」

  在她身后,李慕白轻轻呢喃,「没有良心的人,留着心何用?」

  没有良心的人,留着心何用?

  是的,他没有说错,没有良心的人要心何用?想更多卑劣歹毒的奸计,做更多灭绝天良的勾当?

  他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没有良心的人。

  不知为何,聂冬雁的心突然尖锐地刺痛起来,痛得她差点呻吟出来。

  他明明是个好人啊!为什么大家都要说他是坏人呢?

  「我想……」

  「姑娘?」

  「我们该出关去找我外公了。」



  一日之间,聂冬雁好像突然长大了、成熟了、懂事了。

  她不再贪玩、不再任性,乖乖的任由李慕白领着她朝关外而去,甚至几乎不说话,总是若有所思地偷觑着李慕白,只偶尔会问一些奇怪的问题。

  「李公子,你可有私心恋慕的姑娘?」

  「不曾有过。」

  「哦!」

  或者是--

  「李公子,倘若有人用狡猾的理由逼你做不乐意的事,当然,不是坏事……呃,应该不算吧……总之,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会如何?」

  「该我做的事,就算再不乐意我也得做;不该我做的事,就算任何人逼我我也不做。」

  「哦!」

  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并不能让聂冬雁满意,但在出关那一天,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不管能不能成功,她还是要试试看!

  即使他不喜欢她,甚至可能很讨厌她,或者在被逼迫的情况下,他会更厌恶她,她还是非得试试看不可,因为……

  她不想后悔一辈子。


第四章

  千山,又称千朵莲花山,因为那迭翠的峰峦宛如千朵怒放的莲花,是关外三大名山之一。

  聂冬雁的外公宗震岳便结庐于千山中的松涛林海间,坐对千峰万壑,后有流泉飞瀑,左右是参天古树,彷佛出世隐士的清修净地,怎么也想不到主人竟是一个粗犷豪迈的魁梧大汉,还有他的儿子、媳妇与孙子。

  「外公!」

  一见着宗震岳,聂冬雁便宛如乳燕投林般飞入他怀里,而自宗震岳眼底的慈祥与怜爱也可看出他对外孙女儿的宠爱。

  「三年不见了,乖娃,快让外公仔细瞧瞧……唔,真是越来越像妳娘了。」

  聂冬雁娇憨地仰着脸容由着宗震岳端详。「爹也这么说呢!」

  一提到聂冬雁的爹亲,宗震岳的脸唰一下立刻拉成马脸,「哼哼,那家伙还活着吗?真是上天无眼!」适才的欣喜瞬间消逝无踪。「来,乖娃,告诉外公,妳爹待妳可好,可曾欺负妳?」

  「这个……」聂冬雁犹豫一下,眼角朝静立一旁的李慕白瞥了一下。「外公,这个待会儿再说啦!瞧,人家辛辛苦苦送我来,你好意思教人家在那边罚站,不理不睬?」

  「啊!当然、当然。」宗震岳忙对李慕白抱拳拱了拱。「有劳这位公子护送雁儿到此,老夫在此谢过。」

  「不敢,宗老爷子,」李慕白靳斯文文地长揖还礼。「劳烦聂姑娘苦等八年,这是晚生该做的。」

  「呃?八年?」宗震岳满脸问号,茫然不解。

  聂冬雁噗哧笑了一下。「别管那个啦,快让人家进去休息嘛!我们……啊!对了,舅舅、舅妈呢?」

  「妳舅舅的岳父大寿,他们一起去拜寿,大约还要半个月后才会回来。」

  「好,那今儿个就由我来下厨,外公,李公子就交给你来招呼啰!」

  话落,聂冬雁即匆匆行向屋后,宗震岳则粗豪地拉着李慕白一起坐下。

  「来来来,这位公子,你还没告诉老夫尊姓大名啊?」

  「有劳宗老爷子动问,晚生李慕白。」

  「原来是李公子,那么你又是如何识得雁儿?」

  「唔,说来话长,起因是一条小白蛇……」



  深夜,宗震岳的房门突然响起几下轻细的敲门声,正待就寝的宗震岳讶异地上前启开房门。

  「咦?雁儿,这么晚了,妳……」

  「嘘~~」聂冬雁忙暗示宗震岳小声一点,再以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外公,我有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现在?」

  聂冬雁严肃地点点头。「现在,不然就来不及了。」

  「好吧!」宗震岳狐疑地打开门让她进入。「不过究竟是什么……」

  门关上了,没有人知道聂冬雁和宗震岳谈了些什么,但他们确实谈了很久,当聂冬雁离开宗震岳的房间时,东方天际业已隐透鱼肚白。

  聂冬雁神色疲惫,唇畔却挂着一抹满意的笑容,还有一份深切的期待。



  护送聂冬雁到千山后的翌日,李慕白便开口要告辞,但宗震岳端着长辈的架子硬是把他给留了下来。

  「你不肯留下来住个十天半个月,这就是看不起老夫!」

  这么大一顶帽子重重地压下来,个性原就温驯的李慕白马上屈服了,于是,他住下来了。

  奇怪的是,之后的日子里,除了洗衣打扫做饭之外,聂冬雁几乎都躲在房里不晓得在干些什么勾当,宗震岳则每天拉着李慕白谈天说地,天南地北的聊,多半是宗震岳在说,李慕白总是静静地聆听,柔和的眼神里从不曾流露出一丝半毫的不耐烦。

  这样过了十多日后的某天清晨,用过早膳后,聂冬雁又溜回房里去,宗震岳偕同李慕白一道走出屋外,拍拍满足的肚子,闲聊似的问:「李公子,雁儿的手艺不错吧?」

  「确实。」李慕白衷心同意。

  「这些日子来,多半时间她都待在房里头做女红,看来她也不是静不下来。」

  「说的是。」

  「还有,老夫的媳妇不在时,家里头内外也都是她在打理,你认为……」

  「老爷子?」

  「她会是个好妻子吗?」

  「毋庸置疑。」

  宗震岳满意地笑了,而后侧过眼来注视李慕白片刻。

  「李公子,咱们散散步如何?」

  「老爷子有兴致,晚生自当奉陪。」

  于是,宗震岳带头启步往屋后的瀑布而去。

  天,淡淡的蓝,白云彷佛棉絮在天上飘,四周的山峦林野平和而静寂,除了越来越清晰,隐隐如雷鸣般的瀑布激流声。

  片刻后,他们来到瀑布前,更是水声轰隆,震耳欲聋。

  「真是壮观啊!」李慕白低声赞叹。

  朦胧的水雾弥漫在瀑布四周,像一片迷茫的天幕,李慕白负手伫立于水潭边凝目观望千军万马奔腾般的瀑布,后几步处则是一脸惊愕之色的宗震岳。

  浓重的湿气早已浸透了他的衣衫,滴滴晶莹的水珠点缀在眉梢眼角与鬓发间,但李慕白身上却无半点湿气--所有的湿气全被阻绝于他身周一尺之外,彷佛一座无形的护幕将他完好地包裹在内。

  宗震岳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果真会武功,外孙女并没有骗他。

  瞇了瞇眼,宗震岳突然抬掌击出两股勇猛的劲气,但李慕白却好像背后长有眼睛,在劲气到达他后背的前一剎那蓦而像朵浮云似的飘移开去,彷佛一根毫无重量的羽毛般停留在水潭上方的半空中,然后慢吞吞地回过头来,以无比柔和的眼神询问地望着宗震岳。

  「老爷子,有事吗?」他的声音轻得像风吹,却能穿透雷鸣般的水声直达宗震岳耳际。

  宗震岳更是张口结舌,下巴掉到地上去拉不回来。

  天爷,这还能算是武功吗?

  好半天后,他才收回震慑的心神,豁然大笑。「好一个读书人,来来来,老夫手脚许久没活动过了,来陪老夫比画比画吧!」

  声落,身形如隼鹰似暴虎般扑出去……



  聂冬雁看看一身干爽的李慕白,又瞧瞧浑身湿淋淋,好像刚从水里出来的外公,困惑不已。

  「外公,都几岁的人了,还跑去玩水啊?或是你去游水顺便洗衣服?」

  宗震岳尴尬地咳了一声,再笑吟吟地拍拍李慕白的肩头,对外孙女挤眉弄眼地说:「这小子,果然是个好家伙!」然后很高兴的又更用力地拍拍李慕白的肩。「贤侄,待老夫换过衣裳后,咱们来喝两杯。」

  贤侄?

  聂冬雁听在耳里窃喜在心中,当下即明白李慕白业已得到外公的认同了。

  「真是,男人就喜欢喝酒!」她娇嗔道,却还是转身朝厨房去。「我去帮你们准备几样下酒菜。」

  只要外公肯帮忙,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当李慕白再次提出告辞之请时,已是一个月后的孟秋。

  这回宗震岳并没有挽留他,却在深深凝视他半晌后,正色道:「贤侄要离开可以,却得先给老夫一个交代。」

  「交代?」李慕白愣的一愣。「这……恕晚生不解老爷子之意。」

  「不解?」宗震岳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雁儿的身子被贤侄看了去,贤侄不该有个交代吗?」

  李慕白顿时傻住。「但……但那是……」

  「想你也读过几本书,该了解一个人的生命并不顶重要,最重要的是清白,尤其是一个女孩子家的清白,雁儿的身子被贤侄你看去了,她的清白已失,贤侄叫她往后该如何嫁给别人?」

  左一个被他看去了,右一个被他看去了,李慕白更是困窘地涨红了脸。

  「可……可是……」

  「就是雁儿自己也说了,倘若贤侄不能娶她,她只好出家作尼姑。」宗震岳下给他机会把结结巴巴的话说完。「现在,你怎么说?」

  李慕白张着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嗯,如何?」白不震岳步步紧逼。「到底是要雁儿出家去,或是你要负起责任来娶她,倒是撂句话下来呀!」

  「晚生……晚生……」李慕白满头大汗,秀气的脸上一片窘迫不安,眸中却有一抹异样光芒忽隐忽现是感动?是激荡?或两者皆有之?

  宗震岳不悦地瞇起两眼。「难不成你认为雁儿配不上你?」

  「不不不!」李慕白慌忙摇手。「是……是晚生配不上聂姑娘……」

  「那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宗震岳怒喝。

  「但晚生是恶阎罗呀!」李慕白冲口而出。

  「她不在意,我也不在意,你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她现在或许不在意,可是……」李慕白苦笑。「总有一天她会后悔的。」

  「不可能!」宗震岳斩钉截铁地断然道。「我了解雁儿的性子,这种事她绝不会后悔!」

  「但是……」

  「别啰唆那么多,一句话,你到底娶不娶?」

  「晚……晚生……晚生……」又「晚生」了好半天后,李慕白终于叹了口气。「聂姑娘若不嫌弃,晚生愿意娶她。」

  这家伙,果真很好拐!

  愠怒的表情像假的一样瞬间消逝不见,宗震岳豁然大笑。「这才对嘛!堂堂七尺之躯大男人,可不作兴糟蹋了姑娘家清白之后又弃之不顾。」

  糟蹋?

  李慕白再次泛起苦笑。

  现在,他总算明白聂冬雁问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究竟是为什么了。

  于是,当宗震岳的儿子媳妇回来之后,一家人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忙碌了起来,采办的采办,布置的布置,赶在中秋节当天,正是花好月圆之时,宗震岳把最心爱的外孙女儿嫁出去了。

  恶阎罗又如何,名声最是虚假,传言亦不可尽信,他相信外孙女儿的眼光,也相信自己在这一个多月里来对李慕白的认识和判断,最重要的是,这么做肯定会活活气死他那个混帐女婿!

  那混帐偷他的女儿,他就偷那混帐的女儿!



  凝望着窗外夜空,明月正当中,气氛宁静而安谧,李慕白不觉阖上眼享受这份恬淡的温馨。

  龙凤喜烛蓦而爆开一朵双蕊灯花,于是,李慕白徐徐回过身来,目注静坐床沿的新娘子片刻后,方始启步来到床前,拾起桌上的秤杆,轻轻挑起新娘子的红绸盖头巾。

  凤冠下的聂冬雁显得格外娇艳迷人,两弯黛眉如柳叶,唇瓣上抹着艳红的鹃汁儿,肤白欺霜赛雪,双颊粉嫣,翦水双瞳盈盈似水波,美得能勾人魂,艳得足以夺人魄。

  李慕白柔和的瞳眸静静地凝住她,聂冬雁飞快地瞟他一眼,旋即又垂下眼睑,神态忐忑不安。

  「我……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这样逼迫你娶我实在很过分,」她声如蚊吶地嗫嚅道。「但是我发誓,我一定会作个好妻子,我……我也在外公面前发过誓了,成亲之后,必定会恪遵出嫁从夫的闺训,此后事事顺从夫婿的吩咐,不可有半丝违逆,如果……如果你有什么不满意,净可以直接对我说,我一定会改,所以……所以……」

  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但更多的泪水迫不及待地溢眶涌出。

  「请你不要讨厌我好吗?我真的……」因紧张而颤抖的两手不安地交握在一起,不住扭绞着。「真的会努力作个好妻子,真的,我发誓……」现在她才知道自已有多么害怕被他讨厌。

  李慕白轻轻叹息,抬手为她取下凤冠,乌云般的秀发顿时瀑泄而下,再侧身于她身旁坐下,拿袖子拭去她的泪水。

  「我不讨厌妳。」

  「真的吗?」带泪的眸子轻轻扬起,怯怯地瞅着他。「真的不讨厌我?」

  「真的,我不讨厌妳,一点儿也不讨厌妳。」李慕白柔声道,然后起身去倒了两杯酒过来,一杯端给聂冬雁。「忙了一整天,妳该累了,喝完了交杯酒,我们歇息吧!」

  于是,娇靥赧红了,像一块大红绸布。

  片刻后,罗帐轻轻垂落,明月静静地注视着龙凤喜烛又连续爆开两朵双蕊灯花,悄然微笑起来……



  成亲后,李慕白不变的恬淡柔和,但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聂冬雁的喜悦之情,她就像只兴奋的喜鹊般到处飞来飞去散播她的快乐,彷佛不这么做,过多的欢愉会使她爆炸似的。

  不过宗震岳和儿子媳妇与孙子仍很识相的尽量不去打扰他们独处的时刻,半个月后,宗震岳便带着儿子宗定文和孙子出门秋猎,起码要一个月后才会回来,而宗震岳的媳妇则下山去为出嫁的女儿坐月子,于是,山间茅庐里只剩下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俩。

  「好了!」服侍李慕白穿妥衣裳后,聂冬雁退后一步,满意的微笑。

  李慕白低眸望着绣在衣襟和袖口上的几许白竹,雅致,飘逸。

  「这是妳做的衣裳?」

  「成亲前那个月做的。」聂冬雁点头道,然后轻快地转身出房。「我去做早膳,你可以先去看看书、散散步什么的。」

  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她有多么努力在作个好妻子以讨好夫婿。

  李慕白眼眸幽邃地目注她离开,沉思片刻,随后也出了门,负手漫步于浓密的林荫间,微微吹来的风已带有一丝冷意,空气沁凉而爽冽。

  片刻后,他来到一处险峻的峭壁上,眺望远山奇峰,陷入深深的凝思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件内衬狐毛的大麾悄悄披上他肩头。

  「早膳做好了?」没有回头,他轻问。

  「做好了。」

  「那我们回去吧!」

  回身,他先将小妻子纳入臂弯中用大麾包好,再相互依偎着走回去。

  膳后,聂冬雁洗好碗回到前屋,见李慕白在看书,便泡下一壶热茶放在他身旁的竹几上,再静静地坐在一旁做女红,做李慕白爱穿的黑色儒袍,也同样在衣襟和袖口处绣上清雅的白竹或竹叶。

  一会儿后,聂冬雁偶然抬头,见李慕白放下书望着窗外。

  「慕白。」

  李慕白回过眸来。「嗯?」

  「我一直想问你耶!」聂冬雁咬断线头。「那年我在法海寺碰上的就是笑阎罗吗?」

  李慕白颔首。「是大哥。」

  「大哥?」聂冬雁困惑地蹙起眉宇。「可是……」

  「江湖上所传并非事实,七阎罗不是师兄弟姊妹,而是义结金兰的兄弟姊妹,三姊、五姊同时也是大嫂、二嫂。」李慕白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事实上,我们的师父也是拜把的义兄弟,在我们艺成之后,他们就把阎罗谷留给我们,彼此偕伴云游去,说是不会再回来了。」

  「原来如此。」聂冬雁凝神穿了一下针线,又问:「他们也跟你一样是孤儿吗?」

  「是,我们都是惨遭灭门横祸的孤儿,学成后头一件事都是去报仇。」李慕白垂眸望住浮在茶面上的叶梗,声音轻细又带着点儿沙哑。「所以我们同样都非常痛恨没有良心的人,彼此曾有约定,下手绝不宽容,否则今日我们的不忍心,很可能造成他日别人的痛苦。」

  太偏激了!

  但,能怪他们吗?

  「慕白。」

  「嗯?」

  「我想请求你一件事,可以吗?」

  李慕白漫不经心地搁下茶盅。「妳说。」

  不知何时开始,聂冬雁的嗓音不复活泼俏皮,而变得宛如苏水流淌,呢呢侬侬,棉软柔细,使听者感觉无限甜蜜诱人,无论多高傲的男人都会不自觉地放下自尊,只想浸润在她的温柔抚触里。

  聂冬雁也放下女红,表情非常严肃地凝住他。「倘若有一天,我的亲人也做了什么没有良心的事,请你不要亲自下手,你可以叫你哥哥姊姊弟弟或任何其它人来动手,但不要是你,可以吗?请你不要亲手伤害我的亲人,可以吗?」

  李慕白注视她半晌。

  「我答应妳,绝不亲手伤害妳的亲人。」

  唇畔绽出一朵美丽的笑靥,「谢谢。」聂冬雁感激地说。

  「不用谢我,」李慕白轻轻道。「我明白妳的难处。」

  聂冬雁正待继续做女红,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妳说。」

  「我知道你的内功深厚不怕冷,可是你老是那样一成不变的长衫,不管天多冷都是,我光是看着都想发抖,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冻成冰块,所以拜托你,就算穿来安慰我也好,天冷了就多加件衣服好不好?」

  「……」

  一个月后,开始下雪了,应「观众」要求,李慕白多加了好几件又厚又暖的棉袄,远远看去像是个痴肥的大胖子,也像是一只随时可以推倒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大水桶。

  他已经十多年没穿过这么多衣服了!



  冬至,大雪纷飞,风声赫赫,远山近岭俱是一片素洁的银白世界,美是够美了,但那股子冰寒确实也冷到了骨髓里,这种时候最好来锅热呼呼的麻辣炉,包准烫贴到心坎里头去。

  「这叫麻辣炉?」

  「是啊!」

  「请问麻在哪里?辣在哪里?」

  聂冬雁把麻辣酱碟子推到宗震岳面前。「哪!不就在这里吗?」

  宗震岳啼笑皆非地瞪着眼前的麻辣酱碟子。「不是应该加在汤汁里头的吗?」

  「可是慕白不喜欢吃辣的嘛!」聂冬雁理直气壮地说。

  宗震岳朝李慕白瞥去一眼,「他喜欢喝酒!」他指控似的说。

  「那又怎样?」

  「酒也是辣的。」

  「喝到肚子里就不辣了,你总不能咬都不咬就硬把牛肉白菜萝卜全吞到肚子里头去吧!」聂冬雁振振有词地辩驳回去。

  宗震岳窒了一下,然后叹气。「这下子可好,有了老公就不要外公了。」

  「我不……」

  「不必让他,慕白,」聂冬雁忙阻止李慕白说话,并对宗震岳装了一下鬼脸。

  「不吃辣又不会死,都多少岁数的人了,还跟晚辈争这个,要不要我买根糖葫芦给你啊,外公?」

  一旁的宗定文和妻儿三人不约而同的失笑,宗震岳狠狠瞪他们一眼,不情不愿地把肉片放到汤锅里烫熟,再沾饱了麻辣酱吃下,聂冬雁窃笑着替李慕白夹牛肉白菜羊肉萝卜。

  「慕白,快吃,外公吃东西都不用牙齿咬的,不快点吃就没得吃了!」

  通常,餐桌上若是有男人在的话,吃菜吃到后来九成九会变成吃酒,一个男人还好,自己喝酒总没什么味道,再喝也喝不了多少,可若是三个大男人凑在一起的话……

  「来,慕白,再干一杯!」

  李慕白驯服地依言又干了一杯,清秀的脸庞酡红,眼神却依然清澈柔和,反观宗震岳,早已目光蒙眬口齿不清了。

  「够了没有啊!外公,」聂冬雁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去睡觉了啦!」

  「不要!」话说完,咚的一下,宗震岳的脸已经埋进麻辣酱的碟子里头去了。

  众人不由得失声大笑,宗定文忙把父亲的头扶起来,再招呼儿子一起把宗震岳搀回房里去睡。

  「既然外公倒了,慕白,你也先去睡吧!」偕同李慕白一起回房,聂冬雁一边服侍他褪下一件件衣袍,边好奇地打量他的脸,问:「你的脸好红喔!我想你并没有用内功压下酒意,对不对?」

  李慕白在床沿坐下,点头。

  聂冬雁蹲下去替他脱靴。「真是看不出来耶!你的酒量这么好。」

  「我那几个兄弟都很喜欢喝酒,一天不喝就浑身不对劲,而且每次都要拖着我一起喝,」李慕白轻轻道,靴子脱掉后便提起脚来挪上床。「喝着喝着,也多少养了点酒量。」

  「难怪。」聂冬雁喃喃道。「可是你自己也喜欢喝吧?」

  李慕白想了一下,「算是喜欢吧!」他说,然后躺下。

  「喜欢就好,这样我就不需要阻止外公找你喝酒了。」聂冬雁就像个最温柔体贴的妻子拉起被子替他盖好。「你先睡,我要去帮舅妈收拾收拾。要不要弄盆火过来?」

  「不用了。」

  当聂冬雁回到前屋时,宗定文的妻子已经收拾好到厨房里洗碗了,她便在一旁帮忙。

  「妳家相公也醉了?」

  「才没有,还清醒得很呢!」聂冬雁得意地说。「哪像外公,只会说大话,头一个倒的就是他。」

  宗定文的妻子吃吃笑。「难得碰上这么好的对手,公公难免多喝两杯。」

  「幸好不是天天来一回,」聂冬雁咕哝。「不然我早就拉着慕白走人了!」

  宗定文的妻子瞥她一下。「说到这,前两天妳爹派人来催妳回去,妳……」

  「我才不回去呢!」聂冬雁断然道。「反正我已经嫁人了,他管不着我。」

  「话不能这么说,雁儿,虽然妳是嫁了人,但是妳若不和妳的夫婿回娘家去一趟,妳家相公怎么好带妳回家呢?」

  「咦?是这样吗?」聂冬雁恍然大悟。「难怪慕白都不提要带我回阎罗谷。」

  「娶了人家的闺女,却连岳父都没拜见过,道理说不过去的。」宗定文的妻子说道。「就连妳爹,当年和妳娘成亲之后,他也是要拚着被妳外公活活打死的危险,硬着头皮来拜见岳父。」

  「一定要吗?」聂冬雁不情愿地嘟囔。

  「就算妳不在意,妳家相公也会在意,看他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可不像妳这么随便。」

  「他可以跟我讲的嘛!」

  「那是他体贴,知道妳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所以想等到妳自己愿意回去的时候再说。」

  「他是被逼娶我的,干嘛还这么体贴嘛!」聂冬雁叹道。

  「所以妳更要多为他着想一点啊!」

  聂冬雁不由得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吧!回家就回家。」

  「什么时候?」

  「雪停了就走。」

  「天知道这场雪什么时候才会停。」

  「所以啦,慢慢来啰!」



第五章

  祭灶日,是除尘日,也就是大扫除的日子,为了赶过年,家家户户从厨房开始逐次扫尘,擦拭器物、更换窗纸,务使屋舍内外焕然一新。

  不用说,恢弘巨大的聂府打扫起来可不是普通的麻烦,光是新扫帚就买了好几十支,几乎动员了全府上下所有人,包括聂府女主人--继室杏夫人,她也跑前跑后的忙得不得了。

  除了聂府男主人聂文超,他忙着在书房里拍桌破口大骂。

  「那个刁丫头,都交年了还不回来,她是存心不要这个家了吗?」

  身材修长、面白如玉的聂文超虽已年过五十,却仍是俊朗洒逸、一表人才,衬上那一袭软缎子雪袍更显雍容高雅,但此刻,别说什么高雅,他连半点气质都没有,全被他自己吼光了。

  「你到底有没有派人去催?」

  「有啊!爹,」聂元春小心翼翼地说。「就这个月已去了四回。」

  「那丫头怎么说?」

  「去的人都没见到么妹,只见着外公,外公说……」聂元春咽了口唾沫。「说么妹想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那个鬼丫头……那个鬼丫头……」聂文超气得鼻孔直喷气,砰一声坐下,已经不知道该骂什么才好。「她到底想如何?」

  「也许……」聂元春迟疑着。「也许她是知道爹打算在年前让她成亲,所以故意要拖到最后一天才回来。」

  「年前成亲?」聂文超又是一阵咆哮。「还成什么亲,人都跑了,什么都没准备,哪里还能成什么亲!」

  聂元春不敢吭声。

  「那个丫头……」聂文超咬牙切齿地又说。「我已经说要让她自己挑了还不行吗?」

  「可是么妹说爹中意的人她都不中意啊!」聂元春脱口道。

  砰一声桌子碎成两半,聂元春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连连倒退好几步,就怕父亲气过头不小心也把他劈成两半。

  「她不中意?」聂文超愤怒地狂吼,又跳起来了。「我为她挑的人有什么不好的?司马青岚是怀南剑的独生子,英挺洒脱、温文尔雅,又已尽得他父亲真传,这种夫婿还不够她骄傲的吗?」

  聂元春不语,又不是他要嫁,他哪有资格评论。

  「还有,那个朱耀群人虽然是平凡了点,又不会武功,但也是堂堂皇亲国戚,嫁过去吃香喝辣哪个不任由她挑?」

  只不过人傲慢了一点。

  「这……霸王庄少庄主是霸道了点,但也霸道不到她头上去,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像头莽牛一样,连他也看不上眼,么妹会中意才怪!

  「……天山派少掌门也的确是差了些,那就不要他好了。」

  何止差,根本就是娘娘腔一个!

  「我实在搞不懂,」聂文超懊恼地再坐回去,已经气到没力了。「她到底是哪里不满意?」

  不满意是爹帮她挑的人。

  「喂!你这小子,为什么不吭声?」

  聂元春眨了眨眼。「真要我说?实话?」

  「废话!」聂文超没好气地说。

  「可是爹不能生我的气喔!」

  「生气?还能生什么气?」聂文超喃喃道。「我已经快没气了!」

  聂元春差点失笑,呛了一声忙又忍住。「其实,爹,如果你什么都不说,任由司马青岚自己去追求么妹,我想么妹早晚会点头的,毕竟他的条件确实好得没得挑剔,但偏偏是爹先行挑了他来给么妹选,不管怎么样她都会拒绝的。」

  聂文超忍耐地闭了闭眼,睁开。

  「你是说不管我挑谁都不行?是我中意的就是不行?」

  聂元春咳了咳,点头。

  聂文超脸色木然地呆了片刻,然后苦笑。

  「好吧!我不管了,让她自己挑。」

  聂元春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总算不用再鸡飞狗跳了。

  「对了,捎封信去给司马青岚,问他愿不愿意上我们这儿来过年。」聂文超挥挥手。「快去,否则他会赶不及。」

  聂元春错愕地愣住。

  这算哪门子让她自己挑?



  除夕前三天,聂冬雁终于回到聂府里来了,而且是在聂文超心情最好的时候,恰恰好给他泼上一大桶冷水。

  当时聂文超正与上午才赶到的司马青岚谈得正热络。

  「……所以,贤侄,我就先不在雁儿面前提起亲事,免得她对你起戒心。」

  司马青岚尔雅一笑。「青岚明白,依么妹的性子,青岚原来的意思本就是要先让么妹点了头之后再提亲事的。」

  「太好了,贤侄果然明白事理,那么贤侄有空就往这儿多走走。」

  「倘若世伯不反对,青岚打算在这儿住一阵子。」

  「不反对、不反对,非但不反对,世伯我是大大赞成!」

  于是两人同声笑了起来,只有聂元春在一旁苦笑。

  这个司马青岚人品条件确实好,剑眉星目、唇红齿白,十足十的美男子一个,非但武学渊博、满腹经纶,而且不亢不卑、温文谦和,可就有一点小小的毛病--

  死心眼。

  由于聂文超与怀南剑司马毅是多年至交,自怀南剑举家迁居到杭州之后,司马毅就三天两头的带独生子来聂府住上些日子,说起来司马青岚与么妹也算是有七年的「交情」了。

  问题是不管司马青岚有多么喜爱么妹,只要是聂文超挑上的人,么妹就打死不会接受,而且她也很坦白的这么告诉他了,他却一直不肯死心,如果他真的了解么妹,为何不能明白么妹既已说出口就绝不可能改变心意呢?

  「回来了!回来了!」

  聂家老二聂元夏匆匆忙忙地撞进侧厅里来,看得聂文超直皱眉。

  「这样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连话也说不清楚,到底是谁回来了?」

  「么妹啊!」

  聂文超微微一怔,随即咧嘴笑开来。「这倒好,贤侄上午才到,那丫头过午就回来了,你们还真是有缘,我看……」

  「她还带了个男人回来。」聂元夏慢一步地补上后续。

  聂文超又怔了一怔,笑脸旋即扯成咆哮的脸。「你说什么?」

  聂元夏像只猴子似的瑟缩了下。「我……我说么妹带了个男人回来。」

  「她竟敢……」顿住,瞥一眼旁边的司马青岚,聂文超捏捏鼻梁,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呃,护送她回来的人吗?」

  「护送?」聂元夏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我看应该反过来说吧!」

  「什么意思?」

  聂元夏苦笑。「那男人看来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哪能保护得了么妹!」

  「那他跟来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

  聂文超还待再问,那个害他三天两头就咆哮山河一次的孽女已出现在厅口,只见她一袭白绫对衿袄儿、玄色缎比甲与五色裙飘带,眼波喜色流灿,容光焕发,竟比一年前更清丽绝俗,娇艳动人。

  而且,她身边果然跟着一个男人,一个……

  读书人?!

  聂文超两眼睁得老大,不可思议地瞪住那个秀秀气气的文弱书生--看样子连根草也拎不起来,想不通女儿怎么会跟这种男人走在一块儿。

  「大老远就听到您在咆哮了,爹,既然这么不欢迎我,干嘛催我回来呀!」

  看也不看女儿一眼,聂文超兀自瞪着她身边的男人,恨不得活生生瞪死那家伙似的。

  「他是谁?」

  「李慕白,」聂冬雁笑吟吟地挽住李慕白的手臂。「我的夫婿。」

  聂文超先是呆了呆,随即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怪叫着跳起来。

  「妳说什么?」

  「我的夫君、我的相公、我的良人,也就是您的女婿,聂元春的妹夫,聂元宝的姊夫,」聂冬雁得意洋洋地大声宣告。「换句话说,你的女儿我已经嫁给了他,中秋那日,我们成亲了。」

  「妳……妳成亲了?」聂文超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继而暴跳如雷地吼起来。「不,我不承……」

  「你敢不承认?」聂冬雁早有准备,一听他大吼,马上更大嗓门地吼回去。「是外公说定的亲事、主的婚,你敢不承认?」

  聂文超的嘴巴张得跟西瓜一样大,却怎么也没勇气违逆当年差点砍了他的岳父,不是打不过,而是理亏。

  聂冬雁这才放开李慕白的手臂,「慕白。」并暗示他可以拜见岳父了。

  李慕白立刻撩起袍衫下襬跪拜下去。「小婿李慕白拜……」

  聂文超及时回神,又是另-声怒吼,「我不……」

  「你敢不受?」聂冬雁同样又尖叫过去。「外公说过,你敢不受的话,他会马上赶来活活打死你这个偷人家未过门妻子的卑鄙小人!」

  咚一下,聂文超脸色铁青地跌坐回椅子上。

  聂冬雁哼了哼,再推推李慕白。「慕白,现在可以了。」

  「小婿李慕白拜见岳父。」李慕白重新拜见,声音轻轻细细的几乎听不见。

  聂文超的脸色更黑,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那张脸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聂冬雁朝他装了个鬼脸,然后自行把李慕白拉起来。

  「好了,既然拜见过了,就不必再理会他了。来,我跟你介绍。哪!那两个跟白痴一样张着大嘴巴的是我大哥聂元春和二哥聂元夏;这位一脸傻样的是司马青岚,他是我爹至交好友的独生子,就好像我另一个哥哥一样。」

  她一一点名过去。

  「我还有一位姊姊聂秋棠,她嫁到云南去了;杏姨是爹的继室,聂元宝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两个都不太喜欢我,我也不太喜欢他们;二叔聂勇超猛像张飞似的,跟我爹完全两样;堂哥聂元鸿跟大哥同样岁数,还没娶老婆,倒是两位堂姊都嫁了,其它……」

  转着眼珠子,聂冬雁想了一下,「唔!大概就这样,有机会碰上大嫂再帮你们介绍。」再转眸目注还在那边自己对自己生气的老人。「爹,先说好喔!过完年我们就要走人了。」

  「过完年就走人?」聂文超惊呼,这个惊吓立刻又把他的神志吓回来了。「不行!」无论如何,先把她留下来再说,其它的「问题」……慢慢再说。

  「为什么不行?」聂冬雁两手扠腰,气势汹汹。「我已经嫁了人,不回夫家,留在娘家干嘛,养虫?」

  「为父我什么都还没搞清楚,那……」聂文超厌恶地朝李慕白瞥去半眼。「那家伙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这样就想把我的宝贝女儿带走,他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您自个儿不也是,当年一见过外公,隔天就溜得不见人影,连告辞都省略了。」聂冬雁毫不留情地又挖起老父的疮疤来。「我们可比你老人家好多了,多留了好几天耶!」

  「妳妳妳……妳这个不肖女!」聂文超气得七窍生烟,如果他有留胡子,肯定早就被吹光了。「我说一句,妳就顶我两句!」

  「谁让您理亏,我……」

  「雁雁。」

  聂冬雁猛然住口,仰眸询问地望住夫婿。「慕白?」

  「岳父说的是理,」李慕白轻声细语地道。「为人父者总得了解一下要照顾女儿一辈子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岳父关心妳。」

  「才怪!」聂冬雁垂眼咕哝。

  「雁雁……」待聂冬雁扬起眸子来,李慕白才继续说:「听我的,嗯?」

  聂冬雁大大叹了口气。「好嘛!」转个眼,她又粗声粗气地问过去,「那爹到底要我们留多久?」

  口气未免差太多了吧!

  「我怎么知道要多久才能了解他,」满心不甘,聂文超没好气地说。「就先留上两个月吧!」

  「两个月?」聂冬雁惊叫。「那么久?我……」

  「雁雁。」

  「……两个月就两个月。」

  聂文超不看不气,越看越有气,这个任性的女儿从没给过他好脸色,而且个性强硬得谁的话也不听,这会儿居然对她身边那个家伙这般言听计从,简直就是存心要气死她老父。

  好好好,他就先来瞧瞧那家伙到底有多伟大,竟能驯服他这个倔强的不肖女!



  「小姐--」

  一声直破云霄的尖叫骇得聂冬雁连退好几步,再被迎面扑来的人影撞退三大步,她不由得发出一阵呻吟。

  「天爷,秋香,妳的耐性没进步多少,尖叫倒是精进许多。」

  「太过分了,小姐,您就这样扔下秋香不管,害秋香被老爷骂了又骂,夫人见了秋香就拧耳垂子,」平时看上去挺可爱的俏丫鬟秋香这会儿实在不太可爱,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抹糊了整张脸。「秋香好可怜喔!」

  「我又不是故意的。」聂冬雁咕哝,然后拍拍秋香的背。「好了、好了,这回我要离开时一定会带妳走,这总行了吧?」

  「小姐您还要离开?」秋香惊吓地扯扁了脸。「不要吧!小姐,我们……」

  「放心,这次我们要光明正大的离开聂府。」聂冬雁神秘地挤挤眼,然后一把将李慕白拉过来。「哪!先见见姑爷再说。」

  秋香呆了呆,旋即又是一声尖叫,「姑爷?」

  聂冬雁挖挖耳朵。「对啦、对啦,我成亲了嘛!他就是我的夫婿」。

  秋香不可思议地看看李慕白,再把聂冬雁扯到一旁去战战兢兢地问:「老……老爷知道了吗?」

  「知道啦!」

  「那老爷……」秋香咽了口唾沫。「不生气吗?」

  「生气啊!怎么不生气,如果不是我搬出外公来压他,他早就把聂府拆成一堆破烂瓦片了。」聂冬雁幸灾乐祸地说。「要知道,这可是外公帮我提的亲事,爹敢不服吗?」

  「啊,对喔!有宗老爷子在,您就不必担心了。」秋香放心了,随即转过身去对李慕白福了一福,两眼还往上偷偷打量他。「小婢秋香见过姑爷。」能让小姐乖乖成亲拜堂的男人一定很了不起,不过……

  为什么这位姑爷看上去好像不怎么伟大呢?

  李慕白抬手虚扶。「不必多礼。」

  天爷,这位姑爷是身子有病还是什么,讲话怎生这般纤细?

  「谢谢姑爷。」秋香满怀疑惑地又福了福,甫站直身子,正想再对聂冬雁说什么,后者业已随手将两个行囊扔给她,自顾自拖着李慕白进房里去,她愣了愣,忙抱紧了行囊随后跟上。

  「慕白,累了吗?要不要睡会儿?」

  「我不累,倒是……」李慕白在桌旁落坐,待聂冬雁亲手端了杯熟茶给他之后,他示意她也坐下。「什么时候要去拜祭岳母?」

  聂冬雁深感窝心地笑了。「明儿一早就去。」

  「明儿一早吗?」李慕白沉吟片刻。「不,这样不妥,我随时都有可能碰见杏夫人,所以,现在就去吧!先行拜祭过岳母之后再拜见杏夫人,这样比较合适,不是吗?」

  闻言,聂冬雁的眼圈儿顿时红了,鼻子酸得一场胡涂。

  现在,她不只窝心,更感动,她告诉他的事并不多,仅仅皮毛而已,几乎可以说是什么都不清楚,但他竟然能从那一点点皮毛里了解到她不曾说出口的隐情,感受到烙印在她心底深处的伤痛。

  「好,我们现在就去。」她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然后转首吩咐秋香。「秋香,去准备香烛,我们要去拜祭我娘。」

  「嗄?啊,是。」

  秋香惊讶地转身离去,觉得姑爷的确是有点了不起,自从夫人入殓之后,小姐就不曾再掉过半滴眼泪,就连挨了打也不吭半声,但这会儿姑爷只不过说了几句言语,小姐就红了眼,声音都哽咽了。

  确实有一套!

  「雁雁……」李慕白轻轻握住聂冬雁一双柔荑,「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妳、照顾妳,而且绝不会再有其它任何女人,所以……」他托起她的下颔,温柔地凝住她。「去穿上妳最漂亮的衣裳,好好打扮一下,让岳母瞧瞧她的女儿过得很好,让她安心,嗯?」

  再也忍不住,聂冬雁的泪水彷佛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滚落下。

  「好,我会打扮得很漂亮很漂亮,让我娘知道我嫁了一个世上最好的夫婿,我会过得很幸福很幸福!」

  是的,她要让娘看看,娘挑错了男人,但她没有,她挑上了最好的男人。



  除夕夜吃的该是团圆饭,但这年聂府的除夕年夜饭吃不到一半就开始点爆竹,然后直接散场。

  「哪!慕白,我帮你剥虾,你快吃,不然待会儿就没得吃了。」

  「来,慕白,这烤鸭又香又脆,你尝尝。」

  「还有这鱼,慕白,好新鲜喔!。」

  「要喝汤吗,慕白?我帮你舀。」

  打从菜肴一上桌开始,就见聂冬雁在那儿忙得不亦乐乎,自己没吃上几口,好料的全都被她先行抢过去堆在李慕白的碗里头,看得其它人目瞪口呆,包括司马青岚在内。

  他并没有因为聂冬雁已成亲而离开,仍是留在聂府里过年,也许他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竟然能让聂冬雁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吧!

  「够了,雁雁,我够了,妳也吃点吧!」

  「好,等我把这个蟹肉剥给你。」

  除了她娘亲之外,这辈子没见她对谁这么好过,聂文超看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杏夫人则是越看越有气。

  竟敢把她儿子最爱吃的大明虾整盘卷走了!

  「真是,有了男人就不要爹娘,女心向外这句话说得可真是一点儿也没错呀!」她冷嘲热讽地说。

  「杏姨妳就不是女人吗?」头也不抬,聂冬雁专心剥蟹肉。「而且,有了男人就不要爹娘总比那种还没嫁人就忘了爹娘,还跑去男人家里死赖着不肯走的女人好吧!」

  杏夫人的脸色陡然转青,「妳说什么?」老羞成怒的质问尖锐得刺人耳膜。

  「怎么,我说错什么了?」聂冬雁故作无知地抬起头来。「妳干嘛生气啊?我说了是妳吗?哎呀,妳别自己承认嘛,多丢脸啊!」

  「妳……」

  「够了!」聂文超蓦然大喝一声。「妳们两个只要一碰上就吵个没完,这是吃团圆饭,妳们就不能休战一回吗?」

  「明明是她先挑衅的嘛!」聂冬雁嘀咕。

  「我哪有!」杏夫人打死不承认,而且眼珠子一转,恶意又浮起。「好,别说我没好意,现在我就好意提醒妳,妳的夫婿已经拜见过我,也该让他去祭拜姊姊了吧!」

  「不用,我们回来那天拜见过爹爹之后就先行去祭拜过娘,再回来拜见杏姨妳。」聂冬雁甜甜一笑。「是慕白提醒我的,不是妳。」

  杏夫人面色又变,这次怒火是对着李慕白爆发。

  「你这是什么意思?竟敢……」

  「他哪里错了?」不待李慕白回话,聂冬雁便咆哮过去。「再怎么样妳还是继室,我娘才是正室夫人,而且娘是生我养我的人,慕白说要先行去祭拜娘又有什么不对?」

  始终默然无语的司马青岚若有所思地看看李慕白,再望回聂冬雁。

  是因为这样吗?

  如果是他,他绝不会说要先去祭拜她的亲娘,因为他想不到这层上面去,事实上,没有任何人会这么想,死人总是被摆在活人后面。

  但李慕白却想到了。

  司马青岚不觉蹙眉。为什么李慕白想得到,他就想不到?

  「妳娘已经死了……」那女人活着时,她爬不到那女人头上去,现在还得被死人压在底下吗?

  杏夫人还想争胜,没想到才一句话便点燃聂冬雁的熊熊怒火。

  「娘死了妳就可以进占她的位置,」她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大吼,「娘死了妳也可以拿她的衣裳去改成妳的穿,娘死了妳还可以窃取那些外公特地送来给她作嫁妆的珠宝首饰和紫貂、黑貂、银貂三件貂皮。而你……」

  蓦而转向聂文超,继续嘶声大吼。

  「你这个负心郎,你辜负了娘的深情厚爱还不够吗?我告诉你杏姨偷了娘的首饰和貂皮,你竟然也说娘死了用不着那些东西,可你知道吗?娘之所以交代绝不可以拿那些首饰和貂皮作陪葬,是因为娘知道杏姨绝不会替我准备嫁妆,所以特意要留给我作陪嫁,但杏姨却连这也要偷得一样不剩,半枚戒指也不留给我,只剩下空空的首饰盒……」

  她哽咽了。

  「娘去世前常常拿来戴在我头上、耳上,挂在我颈子上、手上,怜爱的告诉我说那……那是留给我作新嫁娘时穿……穿戴的,那些所有的一切全……全都被偷光了,我……我只能抱着一个空首饰盒怀……怀念娘的音容笑貌……」

  李慕白默默起身将她揽入怀中,她索性靠在他胸前嚎啕大哭,他歉然地对大家点点头,然后带着她转身离开。

  好半天,餐桌上是一片令人难堪又哀伤的沉默,没有人吭声,没有人有任何动静。然后……

  「还给她。」聂文超面无表情地说。

  「老爷?」杏夫人忐忑地觑着丈夫。

  「那些首饰和貂皮,全还给她。」

  「但是……」那些可都是关外才有的名贵珠宝,中原少见,尤其是那三件貂皮,她怎舍得再还回去。

  「那是她的嫁妆。」

  「我们可以另外准备一份给她嘛!」她不甘心啊!

  「还给她。」

  「可……可是有些我已经送人……」她想蒙骗过去。

  聂文超猛地往桌上捶了一拳,铿铿锵锵的所有菜肴全混了,再如同狮吼般咆哮一声,「全还给她,听见了没有?」

  杏夫人骇了一大眺,连忙点头,「是是是,我现在就去拿还给她。」随即慌慌张张的跑了。

  而司马青岚依然惊愕不已。

  她竟然哭了!

  打从十岁开始就不曾掉过眼泪的聂冬雁竟然哭了,而且是当着所有人面前,为什么?

  因为李慕白在她身边吗?

  司马青岚静静地垂下眼眸,深思。

  那个李慕白,在那副清秀文弱的外表下,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第六章

  在聂府后园最僻静的角落,有一座深幽的庭苑,忘心居,那是聂文超亡妻去世前养病的居所,打从她过世之后,除了仆人定时去打扫之外,也只有聂冬雁会进去,这边摸摸,那边看看,想念娘亲的音容笑貌。

  「那边本来有个秋千的,但坏掉了……」一手抱着首饰盒,一手指指点点,聂冬雁领着李慕白往庭苑深处走去。「还有那块大石头,我娘都会抱着我坐在那儿说故事给我听……」

  尾随在后的秋香则提着一篮糕饼和茶壶,聂冬雁准备在这里待上一整天,并将所有的事统统告诉李慕白。

  「……我还曾经在那鱼池里抓鱼,被我娘骂得半死,因为那鱼池里有些地方很深。」聂冬雁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然后牵着李慕白进入一栋精致的小楼里。

  「哪!就是这儿,我娘去世之前,我都和娘住在这里。」

  李慕白稍一打量厅堂内的布置随即赞叹道:「岳母定然是位高雅恬然的女人。」

  「那当然!」聂冬雁得意地咧开小嘴笑个不停。「不然我爹怎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我娘偷走。」

  「小姐,这要放哪儿?」

  「放到娘房里,然后再去拿只鸡和几样菜来……啊,对了,秋香,顺便再拿一壶好酒来,姑爷喜欢喝酒。」

  片刻后,聂冬雁与李慕白来到二楼一间纤尘不染,清雅脱俗的房间,甫踏入便彷佛被一股幽柔沉静的气氲包围住,令人恍似身在梦幻中,李慕白不由自主地止住脚步。

  「怎么了?」

  「我是个两手血腥的人,只怕会……」李慕白涩然苦笑。「污染了这里。」

  「恰好相反,只有你才有资格来到这里,因为唯有你才能理解娘的哀伤。」将首饰盒放置在梳妆台上后,聂冬雁牵着李慕白来到床沿坐下。「我还想与你在这儿过一宿呢!」

  「这……」李慕白犹豫一下。「妥吗?」

  「当然妥,娘会很高兴的。」聂冬雁侧首去凝望着床头的雪白鸳鸯枕。「那是娘亲手绣的,她一直希望爹能主动来这儿陪她,但是爹从来没有在这儿睡过半宿,如果你和我能代替娘完成这个心愿,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明白了,」李慕白颔首,并拿来她的柔荑包在掌心中。「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宿吧!」

  聂冬雁绽出羞赧的笑,然后将视线拉向梳妆台的首饰盒。

  「其实杏姨并不是坏女人,她对我哥哥和姊姊都很好,他们要娶老婆或嫁人的时候,都是靠她在张罗的,因为我爹不喜欢管这种事。」她苦笑。「她只是讨厌我一个人,因为我最像我娘,而她又恨死了我娘,所以把对娘的恨意全都发泄到我头上来……」

  「恨?」李慕白低喃。「因为她是妾室?」

  聂冬雁摇头。「不,杏姨原是爹的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直以为爹会娶她作老婆,甚至双方家长都在谈论亲事了,没想到爹却先娶了娘回来,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她有多么惊怒、失望。」

  李慕白恍然大悟。「在她认为,是岳母抢去了她所爱的人。」

  「就是这么一回事。」聂冬雁点头道。「但她依然不肯死心,一直赖在聂府不愿离开,百般诱惑我爹,想着爹能收她作二房也好。可惜爹眼里只有娘一个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直到我出世,娘因难产大病一场,不但身子变得非常孱弱多病,而且她的花容月貌也开始消退……」

  「于是岳父失去了对岳母的爱恋,转向依然貌美的杏夫人。」李慕白接道。

  「当爹收下杏姨为妾室时,娘伤心得独自搬到这里来养病,爹也没有阻止。逐渐的,爹从三两天来探视娘一回,变成三两个月才来一回,最后,娘绝望了,她知道爹再也不可能回心转意……」

  李慕白握紧她的手。「所以妳才会跟岳父作对,为了岳母?」

  螓首轻点,「娘表面上好像看开了,」聂冬雁幽幽道。「但我知道直到最后一刻,她仍然期待爹能回头来看她一眼。」

  「虽然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李慕白摇头叹息。「岳父真无情。」

  「最可怜的是,因为娘身子不好,除了把我带在身边养之外,爹把哥哥和姊姊三个都交给杏姨带,因为如此,他们反倒比较亲近杏姨。有时候他们来探望娘,我向他们抱怨杏姨来看娘时总是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他们却反替杏姨责备娘,说娘应该感激杏姨替她照顾孩子,又替她担下聂府主母的责任,不应该忘恩负义地在背后说杏姨的坏话……」

  聂冬雁愤慨地越说越大声。

  「娘的眼睛都红了,他们还一直说,怎么也不肯停,等他们一离开,娘就拚命掉眼泪,不管我怎么安慰,娘还是掉眼泪,我只好也跟着掉眼泪……」她咬住下唇。「那明明是我说的,娘根本没吭半声,他们却还是怪到娘身上去,想也知道是杏姨搞的鬼。」

  「岳母确实令人同情,」李慕白喃喃道。「非但夫婿的爱被抢去,连孩子的心也被夺走了。」

  「因为我是娘带大的,所以只有我了解娘有多悲伤,她对爹始终如一,爹却中途变情,有时候娘会对我说……」聂冬雁顿住,眼眶红了。「如果不是有我在,她就算不自杀,也早就发疯了,因为对她而言,爹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心爱的人死了,她怎么还活得下去呢?」

  李慕白探臂将她揽入怀里,如同安慰幼儿似的轻轻拍抚着。

  「嘘,别说了,或许岳母正看着妳呢!妳不想让她瞧见妳这么伤心吧?来,还是让我瞧瞧岳母留给妳的首饰戴在妳身上有多美吧!」

  带着泪,聂冬雁噗哧笑了。「你根本不在意女人美不美!」

  「也许是因为我看习惯了吧!」李慕白淡然道。

  聂冬雁愣了愣。「看习惯了?」

  「先母……」李慕白低喟。「她也非常美。」

  聂冬雁轻轻啊了一下,仰起娇靥。「所以司空贤才没有斩草除根,因为你娘的美貌使他下不了手?」

  李慕白颔首。「确实如此,但对我而言,先母为了替先父留下一条血脉忍辱负重地活下来,又为了全节自缢而死,这才是女人真正的美,皮相的美会衰退,女人的坚贞至死不渝。」

  盈盈的水眸眨也不眨地正视他,「总有一天,我也会让你觉得我很美。」聂冬雁誓言般地说。

  李慕白深深睇视她片刻,而后俯下脸,在她芬芳软滑的柔唇上轻轻印上他的唇,聂冬雁立刻将两条藕臂缠上他的颈项,热情的响应他,于是,吮吻迅速加深,四片唇贴得更紧密,两人的呼吸逐渐沉重迫切起来……

  突然,李慕白仓卒的结束这一吻,并拉下她的手臂,转望门口努力平稳呼吸,聂冬雁先是茫然,然后,她听到爬楼梯的脚步声,明白了。

  该死的秋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

  「对不起,小姐,这么迟才回来,都是那个三少爷啦!他故意……咦?小姐,妳干嘛坐在姑爷的大腿上?」

  喀咚一声,某人跌到地上去了。



  「你们认为呢?」聂文超询问的目光依序扫过杏夫人、聂元春、顺娘、聂元夏、聂元宝、聂勇超、聂元鸿和司马青岚。「就你们这些天来的观察,雁儿确实和那家伙成亲了吗?或者只是诓我们的?」

  「我看他们根本没有成过亲,只是来骗那些首饰和绍皮的!」杏夫人恨恨道。

  「没错、没错,他们是来骗首饰和貂皮的,最好叫他们快点还给娘!」既然是亲母子,不管杏夫人说什么,聂元宝都会附和。

  「可是他们住在一起啊!」聂元春反驳道。

  「对,么妹没可能作戏作到这种程度。」聂元夏投出同意票。

  「我同意。」聂勇超附和。

  「我也同意。」父亲附和,聂元鸿也附和。

  聂文超点点头。「好,就算他们确实成亲了,那么,你们认为这是雁儿自己中意的人,或者是雁儿故意随便嫁个人来气我?还是我岳父替她安排的亲事?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故意随便嫁个人来气你的嘛!」杏夫人满怀恶意地说。总之,她绝不会替聂冬雁说好话。

  「就是这样!」聂元宝马上又附和。

  聂元春想了一下。「以外公的个性,他不可能替么妹找那种看上去连根稻草都提不起来的夫婿,定然会挑个武功高强的人。」

  「我想么妹自己也不可能喜欢文诌诌的弱男人,」聂元夏沉吟道。「她的性子很倔,也许她喜欢那种强得能压过她的男人。」

  「我赞同,」聂元鸿举手同意。「么妹不喜欢认输,我以为她不可能会喜欢文弱的男人。」

  「这倒是,」聂勇超颔首。「雁儿又倔又好强,她必然喜欢强悍的男人。」

  「果然是这样,」聂文超愤然道。「为了气我,她竟然随便找个人嫁了。」

  「不,我不同意。」

  聂文超正忙着自怨自艾,冷不防冒出一个反对意见,所有的目光立刻聚集到聂元春的妻子顺娘身上。

  「为什么?」

  「以我身为女人对女人的观察,么妹对么妹夫的体贴并非作戏,她是顶认真的,甚至……」顺娘深思地说。「倘若我没有看错,我甚至认为她是很努力在讨好久妹夫。」

  「不可能!」大家异口同声冲口而出。「么妹怎么可能讨好任何人?妳一定是看错了!」

  「可是我的确是这么觉得呀!」顺娘小声嘟囔。「而且,你们没有察觉到吗?么妹对么妹夫说话与对我们说话时的语气截然不同,一个是温软柔昵,一个是粗声粗气,我都以为是两个人呢!」

  聂元春与聂元夏相觑一眼,不约而同的点头。

  「确实,我们也察觉到了,她对我们说话永远是那样凶巴巴的,对久妹夫却千般温柔万般顺服,真不明白差别为何这么大。」

  闻言,聂文超不由得蹙眉思索片刻,再瞥向司马青岚。

  「贤侄认为呢?」

  「我只有一个疑问……」司马青岚徐徐环视众人。「自从么妹的娘亲去世之后,大家可曾见过么妹哭过,甚至掉过一滴眼泪?」

  大家面面相对,随即动作一致地猛摇头。

  「一次也没有!」

  「可是除夕那夜她哭了,为何?」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个个满脸疑惑--对啊!为何?

  唯有顺娘双眼一亮。「因为么妹夫在她身边?」

  司马青岚点头。「我的确是这么认为。」

  「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么么妹夫对么妹而言应该非常重要,只是……」顺娘困惑地顿了一下。「我怎么也看不出来么妹到底中意么妹夫哪一点。」

  「我也看不出来。」聂元春喃喃道。

  「我看是根本没有。」聂勇超咕哝。

  「或许是……」司马青岚若有所思的低语。「李公子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么妹,他了解么妹心里在想什么,了解么妹渴望什么,希望什么,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来得透彻。」

  「嗯!也许真是如此也未可知,我跟么妹相处时间不多,但我总觉得她并不似表面上那么快活,她也有她的悲伤,这……」顺娘偷瞟杏夫人一下,「或许与她的亲娘有关,但在这府里似乎没有人愿意提起她的亲娘,所以……」迎上杏夫人恶毒的目光,她蓦而噤声,垂眼,不敢再说下去了。

  「是了,么妹的亲娘,我怎么没想到她会想谈谈她亲娘呢?」司马青岚懊恼地喃喃自语,然后叹了口气,再望向聂文超。「话说回来,世伯,我们又是为什么要讨论这些问题?」

  「雁儿是我的女儿,我不能眼看她做傻事而不顾,倘若她确实只是为了气我而随随便便找个人嫁给我看,我自然要设法为她解决这桩『麻烦』,再让她另行择偶婚配,以免误了她的终生。」聂文超振振有词地说。「这回,我会盯着她嫁个真正适宜她的男人。」话讲的是冠冕堂皇,但说到底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

  「所以爹才会严禁府里上下把么妹已成亲之事传出去,因为爹早就打着让么妹另行婚配的主意吗?」聂元春哭笑不得地说。「就算府里上下下说出去,么妹自己早晚也会说出去呀!」

  「毋需担心,我早想到这层了,」聂文超胸有成竹地竖起手来。「待元宵一过,咱们就暂时搬到天平山别苑去住,那儿深幽僻静,人烟稀少,如此一来,任是什么话也传不出去了。」换句话说,把「秘密」藏起来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聂元春怔了怔,继而摇头叹息--爹未免太一厢情愿了。

  其它人则因为甫得知这个最新计划,不由得开始低声讨论起来,谁要去?谁不去?只司马青岚一人默然无语。

  倘若真如聂文超所说那般简单,自然是最好。

  他并不在意聂冬雁是否已成过亲嫁过人,甚至有了孩子都不是问题,他对聂冬雁的感情并非这般肤浅,自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他就爱上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七年过去,他的心意始终不曾改变过,只要能得到心爱的女人,他不在乎任何世俗眼光。

  怕只怕问题并不是那么单纯,而症结就在于……

  李慕白究竟是怎样的人?



  正月里的寒风依然冷冽,吹拂着他的黑色发带,吹拂着他的黑袍,李慕白却似一无所觉地负手伫立于廊桥之上,宛如古潭般幽邃的眸子默默凝望着桥下荡漾不息的水纹,看上去,他是如此的宁静,又是如此的安详。

  「李公子。」

  这声招呼来得很突压,但李慕白并没有被惊吓到,徐徐侧过身去,他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司马公子。」澄澈的瞳眸波纹不惊,柔和依然。

  司马青岚点了点头,然后与他并肩而立。「听说你很喜欢上这儿来?」

  「我喜欢梅香。」李慕白细声细气地回道。

  梅池畔,几许梅树亭立,柔和清醇的梅香飘逸,还有一座小巧雅致的廊桥,偌大的聂府内唯有这儿栽有梅树,也因此,李慕白特别喜欢上这儿来静思。

  「我也喜欢,可惜……」司马青岚瞟他一眼。「么妹并不喜欢。」

  「不,」李慕白摇头。「她不是不喜欢,只是怕感伤。」

  「是吗?」司马青岚惊讶地道。「她告诉你的?」

  「没有,但在她第一次带我来这儿时,曾不经意地提起岳母在世时,她常到这儿来摘梅去给岳母插瓶。」李慕白轻轻叹息。「而如今,梅花依旧香,慈竹却已枯,她怎能不感伤呢?」

  司马青岚不禁默然,好半天后,他才又慢吞吞地开口。

  「我也知道当年她常到这儿来摘梅,却没想到这么多,只以为是她的娘亲喜欢,而她不喜欢,所以一旦她的娘亲过世,她就不用再勉强来摘梅了。」

  「如果不喜欢,她会直接说出口,在这方面,雁雁是很爽直的。」

  司马青岚不由得再次沉默了好半晌。

  究竟是为什么李慕白会比他更了解聂冬雁呢?

  「李公子,倘若可以的话,能否请你告诉我,你为何会想到要先去祭拜么妹的亲娘呢?是因为她把心事都告诉你了吗?」

  柔和的眼瞳浮上一抹困惑。「司马公子问这……」

  「不必管我为何问这个问题,请告诉我,李公子,」司马青岚认真地盯住他。「她早就把所有的心事全吐露予你知晓了吗?」

  更疑惑地注视对方片刻后,李慕白方始慢条靳理地说:「并没有,她前两天才将所有的事告知于我,在这之前,我仅知岳母业已过世,而情薄的岳父在三个月后便将杏夫人扶为正室。」

  「那么,既然你什么都不清楚,」司马青岚略显急迫的追问,「为何能想到那一点?」语气中甚至有点质问的味道。

  因对方那种尖锐的口气,李慕白不禁愣了一下,随即若有所悟地深深睇视他一眼,然后移开视线望回池水。

  「因为她的语气告诉我她心里有份哀伤,而这份哀伤是因过世的岳母而来的,最重要的是,她那份哀伤并非怀念亲人的哀伤,而是带有怨怼的哀伤,知道这一点,再稍微作点推测,结论便八九不离十了。」

  哀伤?怨怼?

  「但……但……」司马青岚听得傻了。「为何你能说得这般轻松,而与她相识七年的我反而一点也听不出来?」现在他的口气简直像是在抗议了。

  「因为你从不曾受过伤,所以看不见别人的伤口,也感受不到别人的伤痛。」李慕白叹息似的轻语。「而且受创越重的人伤口埋得越深,如果你看不见她的伤痕,表示她的创伤确实很沉重。」

  受伤?

  「我……不懂。」

  这回李慕白仅只瞄他一眼,没有再作出任何回答,司马青岚正待继续追问,眼角一瞥,又收回追问的意图,并移目望向廊桥尽头,只见聂冬雁匆匆行来,臂弯上搭着一件厚实的长袄。

  「算我拜托你好不好,慕白,不要老是这样一件长袍穿了就出来到处乱晃嘛!」一近前来,聂冬雁便一边抱怨,一边把长袄披在李慕白身上,「我知道你不冷,可是人家看了会冷嘛!」用力一扯将前襟拉拢来,真的有点生气了。

  「对不起,下次我一定会记得。」李慕白低柔的道歉。

  「真的喔!」李慕白点头,聂冬雁这才漾出甜蜜蜜的笑容来。「好,原谅你一次。」然后转个眼,那好好听的呢呢侬侬嗓音又不见了。「司马大哥,你也来赏梅啊?」

  司马青岚不禁有点发怔。那迷人的嗓音真是只属于李慕白一个人的吗?

  「司马大哥?」

  「嗯?」司马青岚蓦而回神。「啊,是啊!我也是来赏梅的。」

  「原来大家都喜欢梅花嘛!」聂冬雁高兴地说,但当她的目光一沾及那几株盛开的悔,神情突地又显得有些黯然。「记得……我娘也是……」

  「雁雁。」

  「嗯……」聂冬雁心不在焉地回眸。「什么?」

  「剪几枝梅回去插瓶好吗?」李慕白轻轻细细地问。

  「插瓶?」聂冬雁喃喃重复,蓦而双眸一亮,又精神起来了,「咦?你也喜欢插瓶吗?好啊!好啊!」话落即一溜烟不见地跑去拿花剪。

  才见她黯然,没想到李慕白一句话就把她的魂给叫回来了,司马青岚正觉惊异,又听得李慕白呼唤他。

  「司马公子。」

  「李公子?」

  「待会儿雁雁会不停的提到岳母的事,因为我对岳母了解不多,所以麻烦司马公子能稍微配合一下,尽量让她多谈一点,说到好的,我们就赞叹,说到不好的,我们就帮她一起骂。」李慕白叹息。「她闷在心里太久了,不发泄出来就永远无法释怀。」

  闻言,司马青岚不觉用古怪的眼神凝住他好片刻后,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而且……」李慕白轻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藉这机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多了解雁雁一些。」

  司马青岚不语,这种话他不好回答。

  片刻后,聂冬雁忙碌地在那几株梅树问剪枝,李慕白与司马青岚则伴随在一旁相互配合着唱双簧。

  「我好久没插了,不过我还记得娘告诉过我,这插梅也是有诀窍的……」

  「岳母懂得可真多!」

  「那当然,还有啊……」

  「沁姨好厉害!」

  「嗯哼,你现在才知道,别看我娘病恹恹的,她还是比杏姨厉害多了!」

  「这话我相信。」

  「光是看杏姨布置的大厅,就知道杏姨差我娘多少了!」

  「杏姨的品味的确……咳咳,很差。」

  「对吧、对吧,所以说啊……」

  「杏夫人实在太过分!」

  「……后来……三弟竟然……」

  「天,没想到元宝那么可恶,后来呢?」

  「……所以我就去把他的……」

  「不用猜就可以想象得出他有多惨!」

  「……可是他又……因此我……」

  「啊啊啊,他这就叫活该!」

  「……我很得意的去告诉娘,娘却骂我不该欺负弟弟,不过一背过身去,娘自个儿还不是在偷笑……」

  半个时辰后,聂冬雁愉快地捧着满怀梅枝与李慕白和司马青岚一起离开,但走没两步又停住,满眼困惑地回眸,半晌没动。

  「雁雁?」

  「我以为……我以为来这儿会让我很难过,起初也的确是,但……」聂冬雁似乎无法理解自己的反应。「没想到在这儿谈娘的事居然很快乐,你知道,有些回忆真的很美好,并不全是丑陋的……」

  「这不是很好吗?」李慕白轻柔地说。「多回忆美好的往事,妳的生命会快乐许多。」

  聂冬雁静默了会儿,然后吁出一口气,「的确是很好。」她低喃,并展开一抹足以令丈万男人甘心为她去死的迷人笑容,随即继续往前行,脚步非常轻快。「好了,我们该去把梅花插起来了!」

  「秋香呢?」

  「帮我买绣线去了。」

  「妳又替我做衣裳了?那正好,帮我绣几朵梅吧!」

  「好啊、好啊,告诉你,我可是不过功夫跟我娘学过绣梅的哟!」

  「怎么?绣梅不简单吗?」

  「那还用说,梅的空灵意韵最难表达,这又不是画画,深深浅浅几笔就可以画出不同的梅,记得当时我娘一再……」

  现在,司马青岚开始有点了解李慕白为何能得到聂冬雁的青睐了,

  李慕白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善解人心和温柔体贴,就连他也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个好男人,但越是如此,他越是不服气,明明他才是那个从小看着聂冬雁长大的人,为什么他没做到李慕白能做到的事?

  为什么李慕白能够了解聂冬雁心中的悲痛,可以设法抒解她的怨怼,因而得到她的如花笑靥,独享她的温言软语……

  而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却什么也做不到?

  于是,生平第一次,这位白道中年轻一辈的高手,光明坦荡荡的心中蒙上了一层黑暗阴影--

  嫉妒。


第七章

  天平山并不高,山多清泉、银杏与奇峰怪石,尤其是怪石,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如狮如虎,十万峰石,形状灵奇。

  尚在远处,李慕白即可望见山脚下绿树掩映的别苑和小湖泊,背靠青山、面临碧水,别苑内建筑依山构建,渐进渐高,亭台楼阁精巧大方,错落有致,名为别苑,实为山庄。

  「……后面还有一条青石路通往山上,过两天我带你上山去看……」

  聂冬雁忙着为李慕白作介绍,李慕白始终静静地聆听,不插嘴。到后来,还是聂冬雁自己先行终止了拉拉杂杂的解说,狐疑地望望骑马在前方的父兄,再看看后面的马车。

  「喂!慕白,才刚过元宵,爹就突然说要住到别苑里来,你不觉得奇怪吗?」

  「岳父不也解释过了吗?」李慕白神情安详,泰然自若。「是有仇家要来寻仇,故而先行避开。」

  聂冬雁眼一瞇。「你信?」

  李慕白没吭声。

  聂冬雁哈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也不信,无论如何,你要小心点。」

  「小心什么?」李慕白淡淡地问。

  「小心我爹耍什么小人手段啊!」聂冬雁非常认真地警告他。

  李慕白却不当一回事。「妳过于大惊小怪了。」

  「我大惊小怪?」聂冬雁又气又急,呱呱叫得快变成一只老母鸡了。「告诉你,我爹真的……」

  「好好好,我小心、我小心,」不等她呱完,李慕白便好脾气地顺从她,轻声细语地。「我会很小心,这样行吗?」

  新婚夜,聂冬雁信誓旦旦的要事事听从夫婿,结果依然故我,都是他听她的。

  不过聂冬雁担心的也没错,一迁入别苑内,聂文超就决定可以开始「审问」李慕白了,在这僻静的郊外,四周渺无人烟,就算聂冬雁要抗议,要卯起来发飙,要咆哮得尽人皆知,也不会有人给她知。

  「李慕白,你……多少岁数了?」

  当夜晚膳时分,聂文超就「发难」了。

  「正在用膳耶!爹,你不怕消化不良,我怕,最……」

  「雁雁,帮我剥只虾好吗?」

  聂冬雁立刻明白李慕白的暗示,不甘心地瞪眼嘟嘴半天,方始不情不愿地「放过」父亲。

  「好嘛!」

  「谢谢。」李慕白轻言轻语地道谢,再转向聂文超。「小婿今年二十六。」

  「二十六?」聂文超煞有其事地摇摇头。「对雁儿而言,未免太大了一点。」

  「爱说笑,爹挑的那个什么世子都三十好几了!」聂冬雁一面剥虾,一面嘲讽地咕哝。

  聂文超窒了窒,旋即装作没听见。「家住哪里?」

  「天山。」

  「化外之地,雁儿可要辛苦了。」

  「霸王庄还在蛮夷之地呢!」聂冬雁又插进来了。

  聂文超又窒了一下,忍耐地捏捏鼻粱,再问。

  「家里做何营生?」

  「玉石买卖。」

  「买卖?真俗。」

  「司马大哥家里开钱庄岂不更俗?爹以为每个人都像您一样,祖上留下来大批田产,可以让您闲闲没事坐着等收佃租,收到佃租之后刚好拿去吃喝玩乐吗?」

  「我哪里吃喝玩乐了?」聂文超再也忍不住。

  聂冬雁讥讪地哼了哼。「杏姨不就是您玩出来的吗?」

  杏夫人愀然色变,正待破口大骂,却被聂文超按了回去,深沉的眼注定聂冬雁,神情逐渐凝重起来。

  「雁儿,妳当真这么恨我又娶了杏姨?」

  「不,我不恨您又娶了杏姨,毕竟,世间专情男人能有几何?」教人意外的,聂冬雁否认了。「我恨的是您有了杏姨之后就忘了娘,您可知道娘每天每天都在盼着您去,但娘去世前那四年,您只去看过娘三回,只因为……只因为娘又瘦又睡悴,花容月貌已离她远去……」

  聂文超愧疚地别开跟,李慕白默然不语。

  聂冬雁好不容易愿意面对「罪魁祸首」尽数吐露出心事,并发泄出所有的怨怼,这对她而言是好事,他不想阻止她。

  「或许您要辩驳说有让杏姨代您来看娘,先不论杏姨根本代替不了您,您可知道杏姨来看娘时总是端着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还对娘炫耀说现在睡在爹身边的是她,掌握聂府大权的也是她,甚至娘的孩子也是她的了,所以娘最好对她敬慎一点,否则她一个不高兴,马上可以把娘赶出聂府去等死!」

  聂文超面色微变,愤然地瞥向杏夫人,后者不安的垂下脸。

  「更过分的是,您把哥哥和姊姊交给杏姨去养,养得他们忘了亲娘的生身之恩,竟敢跑来责备娘忘了杏姨的大恩,负了杏姨的大义,您知道娘有多痛心吗?」

  「所以……」聂元春恍然大悟。「妳才不准我们进娘的忘心居?」

  「你们有资格进去吗?」聂冬雁反问。

  聂元春怔愣地回想当年,然后惭愧的摇头。「不,我们没有资格。」

  李慕白悄悄握住聂冬雁的柔荑,依然无言。

  这些事他都听她提过了,但也就是因为她业已说过一回给他听,她才能说出第二回--第一次总是最难说出口的,现在,只要她能和「罪魁祸首」把话说开,她心中的创伤自然也能慢慢回复。

  「不,爹,我不恨您又娶了杏姨,我恨的是您对娘太薄情!」

  聂文超默然片刻,忽然起身,「你们慢慢吃吧!我……还有点事。」语毕即转身离去。

  杏夫人恨恨地瞪聂冬雁一眼,也随后追去。

  反观聂冬雁却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真痛快!」她说,然后笑咪咪地招呼大家用膳。「怎么了,你们?不吃了吗?」

  她还吃得下?众人面面相戏。

  李慕白却是低语,「舒服多了?」

  「非常多!」聂冬雁重重点头。

  「那就好,那么……」李慕白望着她手上那只快被捏扁的虾。「能不能换只虾给我?」

  「嗯?」聂冬雁一愣,低头。「哇,这是什么?好恶!」

  李慕白轻轻咳了一下。「听说是妳要吃的虾,我的……呃,可以稍待。」

  「……不必待,先给你吃好了!」

  「……」



  「么妹!」

  匆匆飞掠向厨房的聂冬雁蓦而飘落下来,循着声音望去。

  「司马大哥?」

  司马青岚微笑着迎上来。「这么急,上哪儿去?」

  「拿酒。」聂冬雁只好改用两条腿走路。「我们在天平山顶看太湖,拿了吃的却忘了喝的,秋香又不会轻功,慢得跟蜗牛一样,所以我就亲自来拿啰!」

  「这种天气……」司马青岚两眼往上看。「瞧得见太湖吗?」

  「白茫茫一片,看得见才有鬼!」聂冬雁嗤之以鼻地说。「不过慕白反倒喜欢那种气氲,远眺四周,视野开阔,无边无际的蓝天唯有白云游走其间,慕白看了直赞叹,然后就开始在那边摇头晃脑的念诗和词,我听得脑袋又颤抖又抽筋,只好赶紧下来拿酒,慕白啊!一喝了酒就不爱开口。」

  慕白、慕白、慕白,她心里、眼里都只有那个人吗?

  「么妹。」

  「干嘛?你也要一起去念诗吗?」聂冬雁打趣道。

  「不,我只是想问妳……」司马青岚迟疑一下。「我们认识七年了,难道妳对我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或者,只因为我是世伯挑上的人,妳就彻底否决了我的一切?」

  聂冬雁突然止住脚步,不可思议地望住他,「怎么你还没对我死心吗?」她翻翻白眼,再叹口气。「好吧!那我就老实告诉你,你的条件确实很好,这点我承认,若是一般姑娘家,只要你说句话,连考虑都不用,她们一定会点得头都掉了,可是对我来讲……」

  她上下瞟他两眼。

  「你很俊美,那又如何?我天天看娘又看自己,早就看到麻痹了;武学渊博?很抱歉,我没见过;满腹经纶?」她两手一摊,「我又不懂,当然,你对我很好我知道,但那是为了讨好我,我讨厌人家讨好我;最重要的是……」

  两手扠腰,仰着下巴,她的表情在认真中带着一丝嘲讽。

  「你是司马世伯的独子,备受父母宠爱,生命一直很顺遂,从不曾有过不如意的时候,也不曾经历过任何波折,所以你无法体会别人的痛苦,无法感受别人的悲伤,即便我们认识七年,你可以说是从小看我到大,却始终无法看到我心中的愤怒,老是把我当任性闹别扭的小孩子来哄来骗……」

  说到这里,她轻蔑地哼了哼。

  「你的体贴是浮面的,你的关怀触不着我的心,你所有的一切在我眼里是肤浅的、是可笑的,有时候,我都觉得我比你更成熟!」

  司马青岚有点难堪。「妳……妳不能怪我生命太平稳。」

  「我没有说怪你,我只是在告诉你为什么我只能拿你当哥哥一样看待,因为你就像我那两个哥哥一样肤浅。」聂冬雁耐心地解释。

  「我相信你也跟他们一样,信任杏姨所说的一切,从来没有任何怀疑,你的眼睛跟他们一样盲目,你的心跟他们一样幼稚,你以为好言好语的哄我骗我就是对我好,说什么我误会杏姨了,并不是所有的后娘都不好,劝我好好和杏姨相处就会明白杏姨人有多好。哈,那根本是在我的伤口上搓盐巴嘛!」

  聂冬雁憎厌地瞥他一眼。

  「说句良心话,有时候我真的很厌恶见到你们!」

  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如她所说,司马青岚不由得狼狈万分。

  「李公子才大我两岁,他就够成熟?」

  光是听到人家提起李慕白,聂冬雁的眼神就变了,温柔而怜惜。

  「那当然,虽然慕白才大你两岁,但他的遭遇比我更悲惨千百倍不止,他心中有个非常非常大的伤口,也许永远都愈合不了,我的创伤对他而言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伤,所以他一眼就可以看穿我的底细,一句话就可以打动我的心,一个细微的举动就可以消弭我的悲痛。这些,你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I

  「可是他……」司马青岚有些难以置信。「看不出来。」

  「所以才让人更心痛啊!」聂冬雁转身继续步向厨房。「他把一切都藏在心底深处,表面上是那么柔和安详,天知道他心里流了多少血。」

  受创越重的人伤口埋得越深,如果你看不见他的伤痕,表示他的创伤确实很沉重。

  忆起李慕白曾说过的话,司马青岚终于了解唯有受过伤的人才讲得出那种感受。可是,这样未免太不公平,难不成一定要他身受创伤才能打动心爱的人的心吗?

  「照妳这么说,你们不过是在互舔伤口而已呀!」

  「错,只有他在抚慰我的伤口,我还没有办法碰触到他的伤口。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停步于厨房门外,聂冬雁斜睨着他。

  「也许你不相信,但其实他并不喜欢我,是我请外公逼他,他才不得不和我成亲,即使如此,他依然是个最温柔的好夫婿,虽然没有浓情蜜意,没有爱语绵绵,但他真心体贴我、关怀我,对他,我是死心塌地,爱得发狂,无论爹有什么打算,我都不会离开他,这话,麻烦你转告爹,谢啦!」

  话落,她就转身进厨房里去了,司马青岚则震惊得一时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李慕白不喜欢她?

  而且,竟然是她逼李慕白娶她的?

  那个男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是有仇家要上门寻仇,所以不得不暂避,这自然是借口,却没想到借口会变成事实,这是聂文超始料所未曾及的结果。

  这日,聂文超一早便将女儿召唤去,郑而重之地宣布他不会再故意挑剔李慕白--反正不管他怎么挑,聂冬雁都有办法一一驳回,而且驳得他很难看,一点也不顾他的面子有多薄,死命扒他的灰、刨他的底,使他在晚辈面前丢尽脸面。

  说要骂回去嘛,偏偏不管说什么理亏的都是他,身为老爹是他唯一伟大的地方,可惜这点好像不怎么管用。

  「聂府是武林世家,身为我聂文超的女婿,必然拥有足以保护我女儿的能耐,这是我必须坚持的,妳要知道,聂府上下除了下人之外,每个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包括妳娘在内。所以,妳去叫他准备好,午膳过后爹要好好试试他有多少能力保护妳。」

  盯着掩不住得意之色的爹爹,聂冬雁面无表情,半晌不吭声,蓦而转身就走,也不作任何回答。

  「别忘了呀!」

  聂文超洋洋得意的嘱咐追在后面,还有聂元春,他也跟了上来。

  「么妹,别怪爹,有这层顾虑也是不得已,要知道,人在江湖免不了有仇家,若是么妹夫没有能力保护妳,爹又怎能放得下心让妳跟他走呢?杏姨说的好,毕竟妳是……呃……」

  聂元春蓦然噤声,因为司马青岚猛然撞了他一下,撞得他满头雾水,正自疑惑问,突然听见聂冬雁嘲讽的冷哼。

  果然是杏姨!

  那女人就是见不得她好,总是满口甜言蜜语的陷害别人,这回也是,明明知道李慕白不会武功--至少他们都这么认为,却故意要爹来试他的武功,明摆着就是要好好整一整李慕白。

  当然,她是不担心李慕白真的会被整,但她并不希望让他们知道李慕白会武功,因为他的武功太高强,爹爹必定会追问他到底是江湖中的哪一位,届时她该如何回答?

  老实说李慕白就是阎罗谷的恶阎罗?

  不行,这么一来,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坚决反对到底!

  那么,骗他们?

  算了吧!李慕白不喜欢说谎骗人,一句话还没说完,马脚就跑出来好几只了。

  唉,这样不行,那样不行,到底能怎样?

  祈求天下雨?



  「雁雁。」

  「嗯?」

  「妳在想什么?」

  「没在想什么啊!」

  「……那为什么要把我的衫子缝在妳的裙子上面?」

  「……呃?」猝然回神,聂冬雁连忙低头一看……「耶?怎么会这样?」急忙把线拆掉,然后对自己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再抬头,李慕白一手捧书两眼盯住她,一阵心虚,她忙又垂下脑袋,装着认真做女红。

  「雁雁,到底怎么了?」

  「没……没啊!」

  「……与我有关吗?」

  真恨她的心思这么容易被他看穿!

  叹着气,她放下女红,抬眼正视他。「慕白,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谎骗人,可是,只要一回就好,为我说一次谎行不行?」即将午时了,可恨老天不帮忙,半口口水也不肯吐下来,现在不说也不行了。

  李慕白疑惑地把书本搁回几上。「为什么?」

  聂冬雁暗一咬牙。「因为……」

  「小姐!!」

  浑身一阵抖颤,聂冬雁不禁呻吟着捂住耳朵扭眼望向房门口,「天哪!秋香,这里没有人跟妳抢嗓门,妳不要老是尖叫好不好?」她没好气地说。

  慌慌张张的,顾不得与小姐抬杠,秋香一进房就蹲在小姐身边善尽婢女的职责传递八卦消息。

  「刚刚司马老爷带着司马夫人还有一大群破破烂烂的人来找老爷,模样好不凄惨,秋香恰好经过,便躲在一旁偷听……」喘一口气,再说:「但因为隔着太远,听得不是很清楚,只听见老爷吩咐太少爷立刻回城里去把府里的护院全给叫来,还说什么要请帮手也来不及了……」

  聂冬雁不禁愕然。「不会吧!真的有人要来寻仇?」

  「约莫是,那群破破烂烂的人里,好些都受了重伤呢!」秋香拚命点头,又紧张又害怕,还直抽鼻子。「怎么办,小姐,若是真有人来寻仇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先逃命啊?」

  「没出息,兵来将挡,水来上掩不就行了,还逃什么命!不过……」聂冬雁蹙起眉沉吟,「堂堂怀南剑都被追得这么落魄,还携家带眷落跑,到底是什么样的仇家这么厉害?」随即又展眉欢笑。「不过这样一来,爹可就没闲工夫找我们的麻烦了!」

  「小姐是说老爷耍姑爷……呜!」

  使力捂住秋香的嘴,聂冬雁对着李慕白嘿嘿嘿假笑,「没事!没事!」再放开秋香,朝她拚命使眼色。「现在苑里肯定忙得很,如果我们不自己找吃的就没得吃了,还不快去抢点午膳来,若是饿着了姑爷,小心我扒妳的皮,煎妳的肉来给姑爷吃!」

  秋香立刻会意。「是,秋香这就去,抢不着也会偷,不过外头乱得很,秋香八成会被叫去帮忙,恐怕得晚一些时候才能抢到食物。」

  「没关系,有就行了。」

  秋香一出去,李慕白便轻轻细细地开了口。「雁雁……」

  「啊!慕白……」聂冬雁早就料到了,他一叫她的名字,她立刻飞身过去占据他的大腿,再搂上他的脖子,羞答答地凑上樱唇。「人家……想要……」

  这女人真是急慌了,居然用这种方式来挡他的问题!



  聂文超说来不及请帮手,这话倒真给那张乌鸦嘴说中了,才隔一天,对方就追上门来,而且还是-大清早天刚亮的时候,大家还卷着厚棉被困在被窝里作美梦,冷不防几声凄厉的惨叫划空而至,顿时骇得众人分别跌下床去,然后才是当当当的警锣响--慢了好几步。

  秋香是爬上楼的--用四只脚,再爬到小姐的闺房。

  「小小小……小姐,那那那……那话儿来了,好好好……好恐怖的叫声,咱咱咱……咱们该逃逃逃……逃命了吧……」

  闻言,正在服侍夫婿穿衣的聂冬雁抽空转眼过去往下一瞥,地上居然爬着一只缩头乌龟,不由得白眼一翻。

  「真是不象话耶!秋香,亏妳还是武林世家的婢女,小小几声惨叫就吓得妳屁滚尿流,还真用爬的!算了,妳还是回房去躲被窝里吧!要不,躲后山去也行,这里不用妳伺候了。」

  「那那那……那怎么行!」秋香立刻勇敢地攀着门框爬起来,再抖着两腿过去要伺候聂冬雁更衣。「小小小……小姐上哪儿,秋秋秋……秋香就上哪儿,横横横……横竖命就这一条,给给给……给了小姐也就是了!」

  「还真是慷慨悲壮,视死如归啊!」聂冬雁喃喃道,然后拉紧了自己的长裤,因为秋香一过来就差点把她的裤子扯下去。「不过拜托妳,我是要穿,不是要脱好不好?」

  由于乌龟老是扯后腿,聂冬雁三人是最后一批到达庄苑前的空地……不,那已不能算是空地,早被几十个捉对儿拚斗的人挤满了,杏夫人与聂元宝领着十几个护院守住庄苑口,表情都不是普通的凝重。

  聂冬雁拉着李慕白只看了片刻,当即明白为什么大家的脸色都那么难看。

  「天爷,他们是谁,居然连爹、二叔和司马叔叔都拚不过?」

  「三魔中的阴花魔和阳天魔,以及回魂府的府主断魂勾夏凌生,副府主离魂刀沙百练。」在这种紧急时刻,杏夫人也顾不得和聂冬雁的私怨。

  「是他们四个?」聂冬雁惊呼。「可是他们怎么会凑在一起?」

  「谁也没想到阴阳双魔竟然是夏凌生和沙百练的师父。」看得出杏夫人很想出去帮忙--虽然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庄苑里还有司马毅那个不懂武功的夫人以及受伤的人,她不能不守在这里。

  「但……但……爹究竟是怎么惹上他们的?」

  「不是妳爹,是司马夫人那边的问题,她弟弟无意中杀了夏凌生的儿子,对方自然要追杀过来。」

  「也就是说……」聂冬雁吞了口唾沫。「这事无法善了?」

  「除非把司马夫人的弟弟交出去。」

  「那么……」虽然已看得出结果大概会如何,聂冬雁仍忍不住问:「我们打得赢吗?」

  「妳说呢?」

  不用说,九成九是没希望,聂府护院死的只剩下两个,除了司马毅之外,司马青岚和聂文超、聂勇超、聂元春、聂元夏都受伤了,而对方却只伤了沙百练一个,带来的人手还剩一半,再打下去,结果可想而知。

  「快,去两个人把太少爷和司马少爷扶回来包扎伤口,否则不用人家杀了他们,他们就会先失血过多而死了!」眼见打斗场中情况越来越不利,杏夫人当机立断,迅速吩咐人去带回聂元春和司马青岚。

  「雁儿、宝儿,这儿交给你们,我得下去帮忙,不然你爹会……」她咬了咬牙,旋即带着其它四位护院飞身加入战场。

  「小小小……小姐,我们是不是该逃……」秋香惊恐地直颤抖。

  「闭嘴!」聂冬雁怒喝,回身揪住车慕白的衣袖,两眼央求地瞅住他。「慕白,拜托你,帮帮他们吧!」在这种紧急状况下,李慕白是现成的,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救星。

  李慕白淡淡瞟她一眼。「不。」

  「不要这样嘛,稍微伸伸手就可以了啦!」

  「雁雁,妳知道我是不帮助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人,不是任何人啊!」

  李慕白依然摇头。「不。」

  「慕白,不要这样,求求你啦!」聂冬雁更是低声下气,仰着娇靥苦着脸,就差没跪下来。「帮一下下就好了嘛!」

  「任何人我都不帮。」

  「那我给你跪……」停住,聂冬雁脸更苦了,她根本跪不下去。「好诈喔!居然不给人家跪。」

  「就算妳跪下,我也不会帮。」

  「慕白,求求你啦……」

  她在这边越求越可怜,一旁的秋香,以及坐在那边地上让人家包扎伤口的聂元春与司马青岚则满怀疑惑地面面相觑。

  她干嘛求一个不懂武功的读书人?要他拿书去砸人吗?

  「小小小……小姐,妳妳妳……妳干嘛求姑爷,他他他……他又不会武功!」

  「么妹,妳别太无理,李公子也无能为力呀!」

  「对啊!么妹,妹夫又不是……」

  「你们统统闭嘴!」聂冬雁头也不回地吼过去,再继续可怜兮兮地摇着李慕白的手。「慕白,帮一下下就好了啦!好啦、好啦!」

  柔和的瞳眸移向聂元春,李慕白歉然的摇头。「不。」

  眼角瞥见场中的情况益发紧急了,「慕白,求求你啦!」聂冬雁不由得更焦急地拚命扯他的衣袖。

  「不。」

  再瞟一眼场中,聂冬雁终于死心了,她没有时间再哀求李慕白,场中的人更危急了。「好吧!那我自己去帮。」她并没有生气--她能理解他的坚持,只想着说既然他不帮,她只好自己一个人去帮,于是拔剑便朝场中飞身而去。

  见状,聂元春不由得脱口狂呼,「么妹,不要去啊!妳帮不上忙……」旋即又见李慕白居然也负手慢吞吞地步向场中而去,更是气急败坏。「天哪!么妹夫,你更不能去,那儿危……」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个「险」字要出口未出口的那一瞬间,聂元春的瞳孔内突然失去李慕白的影像,他不禁愣了一下,下一刻,骤然两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厉嚎叫传入所有人耳际,宛如一把钢刀猛地刺入人们的心腔,骇得双方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收手后退。

  当然,聂冬雁也停住了,因为惨嚎声就在她左近,是那两个扑向她而来的敌人,但她才刚举起剑来,那两个人便争先发出那种非人的叫声踉跄后退,倒下。

  胸前各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同样少了一颗心。

  她缓缓转身向后,李慕白静静地伫立在眼前,两手各捧着一颗心,眼神柔和,表情安详。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无法动弹地呆立着,每双盯住李慕白的眼更都充满了颤栗与惊骇,无法移开视线地看着他噗噗两下掐烂两颗心,就好像掐烂两颗软柿子一样随意。

  没有人出得了声,包括聂冬雁,就算她早已看过这种情景,照样骇异得说不出话来。

  她永远也无法习惯这种恐怖的景象。

  良久,良久……

  「恶……恶阎罗?」阳天魔语音闇哑地吶吶道,不是肯定句,而是疑问句,因为他希望对方能否认。

  李慕白没有否认。

  但他也没有承认,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阳天魔,目光清澈祥和,秀气的五官既不见凶残,也不显粗暴,彷佛他只是个无辜的路人甲。

  无辜个鬼!

  不用他承认,天下间会用那种手法杀人的只有一个人。

  「恶阎罗,你……」阳天魔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要插手管这件事?」

  轻轻叹了口气,「不,」李慕白终于开口了,细声细气的,比从未见过男人的姑娘家更腼腆,「我向来不管闲事,现在也不打算改变主意,除非……」他双眸徐徐转注聂冬雁,眼神透着无奈。「你们要伤害我的妻子,否则我并不想插手你们之间的纠纷。」

  「你的妻子?」阳天魔也跟着转望聂冬雁。「她跟聂府是什么关系?」

  李慕白又不吭声了,回答他的是聂冬雁。

  「他……」她指指聂文超。「是我爹。」

  阳天魔与聂文超对视片刻,神色数变,显见他的心已开始动摇了。然后,他回过头去望住夏凌生。

  还要再打下去吗?

  夏凌生双眼仍紧盯住李慕白,脸肉紧绷,心田之中有一片汹涌的浪潮在翻腾,这片浪潮包含了惊惧、愤怒以及不甘。

  若是任何其它人,他会毫不犹豫地坚持要继续打下去,但眼前的不是任何其它人,是恶阎罗,是江湖上传言最最残暴恶毒的煞星,于是,往昔所听到一些有关恶阎罗的传闻,闪电般一件件飞掠过他的脑海,那些传闻没有一桩不是血淋淋的,没有一件不是令人心胆俱裂的,一想到要面对这种煞星,他便不可抑止地感到一股颤栗自心底升起。

  他万分不想与这个煞星敌对,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马上转身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但是,他更不愿意放弃儿子的仇,还有个人的尊严与声誉。

  「师父,您和师母两个也敌不过他一个人吗?」

  阳天魔明白了,于是,他的视线方始移至阴花魔身上,两人便不分先后地扑向李慕白,毫无征兆,突兀又急厉,是全场任何人都预料不到的,既然预料不到,自然也无从闪躲起。

  但李慕白不是任何人,只见他不慌下忙地轻轻一晃身,那两人自认至少有一人可击中目标的发难便全告落空。

  然后,全场又开始动了起来。

  但此刻的状况与之前恰好相反,少了阴阳双魔,聂文超这边可以说是轻松应付、游刃有余,司马毅与聂文超对付回魂府正副府主,其它人可以专心应付回魂府三十几个人手。

  至于阴阳双魔,他们异常谨慎而小心地和李慕白激战着,但是,没多久他们便惊骇地发现两人倾尽全力仍无法占到丝毫上风,看上去那样秀秀气气的李慕白彷佛戴了面具的活阎罗,既辛辣,又狂厉,更悍野,一片片兜天盖地的爪影宛如魔鬼的狞笑,既凶,又猛,更狠。

  但最令人心惊又愤怒的是,李慕白竟然还有余力抽身出去挖出别人的心,再及时转回来继续和他们对战,而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毫无阻止的能力。

  因此,所有被聂冬雁找上的人都会立刻避开,因为一旦和她对上,还没来得及动手,下一瞬间他们便会发现自己的心不见了。

  他们宁愿英勇的战死。

  最后,聂冬雁这边的人啼笑皆非地发现他们竟然找不到半个对手,大家都凉凉的站在一旁观看三十几个人一起围攻李慕白,而李慕白则像是来自幽冥的鬼魂般,飘忽着一抹蒙胧的影子悠然穿梭在凌厉的围击之中。

  二十几个人……

  十几个人……

  四个人……

  再过片刻--

  「老天,沙百练的心也被挖去了!」聂勇超窒息般地喃喃道。「他的武功到底高到什么程度呀?」

  聂元夏两眼越睁越大,忽地喉头咕咚一声,「夏凌生也没了!」他颤栗地说。

  「雁儿。」

  「爹?」

  「妳……」聂文超瞥向聂冬雁。「早知他是恶阎罗?」

  聂冬雁耸耸肩。「知道啊!」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要说?」

  「妳……」聂文超正待怒骂,忽又吞回去,同所有人一样心惊胆战地目注场中已停下所有动作的三人,背脊发寒、心头冒冷汗。

  李慕白左右两手各插在阴阳双魔心口处,那两人则低头怔愣地看着自己胸口,好像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突然,李慕白双手一收,那两人颠覆了一下,同时抬眼瞪住李慕白,片刻后,两人笔直地往后倒,不分先后。

  夫妻俩到死仍是一条心。

  看也不看一眼,李慕白慢条斯理地掐爆了最后两颗心,神情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宁静柔和,然后,他徐徐行向庄苑前的湖畔,就着湖水洗净两手,褪下黑色儒袍后再转回来,他一接近,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退后好几步,噤若寒蝉。

  除了聂冬雁。

  李慕白一靠近她,她就开始抱怨。「天哪,真的很恐怖耶!慕白,你就不能换种方式吗?譬如一把勒死、一拳打死、一事劈死、一剑刺死、一刀砍死……啊!对了,干脆扔进湖里淹死不更省事吗?」

  「……」


第八章

  「秋香,小姐呢?」

  李慕白的嗓音仍是那样轻,那样柔,比微风飘过更静幽,但正在擦桌拭椅的秋香却彷佛被雷殛似的骇了一大跳,摔破花瓶,翻倒椅子,整个人跌坐在地上,两眼惊吓地瞪着他。

  「姑姑姑……姑爷!」

  李慕白轻轻叹息,更细柔地再问了一次,「小姐呢?」

  咕咚一声,秋香用力吞下梗在喉头的口水,再抖着两片唇开口。

  「老老老……老爷叫叫叫……叫小姐去去去……去说说说……说话。」

  「岳父叫她去说话?」李慕白想了一下。「那么她回来之后,麻烦妳告诉她,我到山顶上去了。」

  秋香拚命点头,只希望他快快走人。

  一刻钟后,李慕白负手伫立于天平山山顶,静静眺望太湖。

  「李公子。」

  李慕白动也不动。「司马公子,伤好多了吗?」

  「好多了,谢谢。」司马青岚仔细端详他,仍然不太敢相信眼前这个温和秀气的文弱男人就是武林中人人闻之色变的恶阎罗。「李公子,能否告诉我为何你要娶么妹?么妹说道是她逼你娶她,但我相信这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人逼迫得了你,所以,为何?」

  李慕白微哂。「司马公子以为呢?I

  司马青岚犹豫一下。「为了么妹的花容月貌?」

  李慕白侧过眼来注视他,不答反问,「那么司马公子你呢?你又为何独独钟情于雁雁?」

  「这个……」司马青岚有点尴尬地别开目光。「我是,咳咳,一见钟情。」

  「是吗?」李慕白移开视线,依然凝望着太湖。「换言之,司马公子才是钟情于雁雁的花容月貌的人?」

  司马青岚窒了窒。

  「也不是这么说,我们相识七年,越加了解她,我也就更加喜爱她。」

  「你了解她?」

  司马青岚又窒了一下,继而喟叹,「我以为了解她,其实并不。」他无奈地坦诚。「我想,要了解她可能不太容易。」李慕白的语气始终那么温和,但每一句话都尖锐得令他招架无力。

  「其实雁雁相当单纯,并不难了解。」李慕白淡淡道。

  听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司马青岚不禁怒气上涌。

  「那么你呢?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要娶她?」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慕白才轻轻地说:「老实说,初识时我是很讨厌她的,任性、刁蛮又无理,一个女人再如何美若天仙,若是性情不好,我也不觉得她美。但慢慢的,我了解到她那些令人厌恶的表现其实是在保护自己,同时也是在发泄郁积心中的怨怒,我便不再讨厌她了,因为我能理解……」

  他轻叹。「怨恨的人倘若是任何其它人,我可以使出任何手段来报复,但若是自己的父亲,我能如何?是的,我能理解她的愤怒还有无奈,她根本无法替她娘亲报仇,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和岳父作对,但相对的,这也苦了她自己……」

  一抹怜惜掠过他的眼瞳。

  「没有人愿意和自己的父亲作对,她却不得不这么做,只因为她无法忘怀她娘亲所受的苦。」

  他真的了解!

  司马青岚怔愣地看着他,既钦服又嫉护。「之后呢?」

  「之后?」李慕白又沉默了,好半天后,当他再度开口时,话题已转变。「司马公子不怕我吗?」

  司马青岚静了一下。「坦白说,还是有点怕。」

  李慕白颔首。「起码司马公子不像其它人那么害怕,自那天而后,所有人远远见到我就逃开,只有你敢主动接近我。」

  「这你不能怪他们,你的杀人手法实在太残酷,任谁见了都会害伯。」司马青岚苦笑。「不过说实话,直至此刻为止,我依然很难相信江湖上传言的恶阎罗就是李公子你,想象中,恶阎罗应该是个面目狰狞、言语凶恶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像你这样清秀儒雅的文弱公子,没亲眼见到你杀人,恐怕没有任何人会相信。」

  「我并没有怪任何人。」李慕白轻语。

  司马青岚又注视他片刻,突然问:「你肯放过么妹吗?」

  「放过?」李慕白回过眸来。「是岳父要司马公子来问我的吗?」

  司马青岚迟疑一下。「不瞒你说,是的。」

  「因为我不是司马公子你,或者因为我是恶阎罗?」

  「因为你是恶阎罗,你应该知道,聂府是白道世家,行的是侠义之道,走的是仁恕宽厚之路,容不得和江湖上最棘手无情的煞星牵扯在一起。更何况在那天亲眼见识过你的杀人手段之后,谁敢保证你不会……」司马青岚顿了顿。「呃,一时狂心大发错手杀了么妹。」

  李慕白并没有生气,反倒很认真地点头同意。

  「确实,岳父担心的也不无道理。」

  司马青岚神情一振。「那么你的回答是……」

  李慕白双眸发出柔和的光芒,表情更是温驯。



  「拒绝!」

  对于父亲的说词和劝告,聂冬雁想都不想,神情震怒地断然加以拒绝,异常坚定又执拗。

  「什么叫白道,什么叫黑道?全都是放屁,难道杀人手段狠一点就算黑道,而白道就可以顶着招牌挂羊头卖狗肉?」

  「我什么时候挂羊头卖狗肉了?」聂文超忿然驳斥。

  「没有吗?」聂冬雁冷笑。「您的忘性可真大呀!爹,真老糊涂了吗?不过四天而已,您就忘了是谁救了聂府上下还有司马世伯一家人的命吗?人家救了我们两大家子人,不思报答人家也就罢了,居然还在这里乱喷口水猛批人家是黑道,不承认人家是女婿,请问这叫不叫忘恩负义?」

  「这……这……」聂文超表情难堪地窒住。「我……我并没有忘,爹,咳咳,爹自当有所回报,这个……妳不用管。总之,他不仅杀人手段残酷,而且黑白不分,掳掠奸淫无所不尽其极……」

  「对于这一点,我不想作任何辩解,无论我怎么说,只要他杀的人里包括白道中人,你们就听不进任何解释。我只有一句话……」聂冬雁傲然扬起下巴。「那些人都该杀!」

  「雁儿哪!」一旁的杏夫人突然插进嘴来,倒是一副深切关心的模样,不过聂冬雁一点也不信她。「妳是很聪明的,不要因为喜欢他,便也是非不分地听信他所有言语呀!」

  聂冬雁冷冷一哼。「我又不是爹,好色又耳根子软,只要枕边那个依然貌美的女人随便说两句甜言蜜语,他就可以不顾病弱的元配,任由她去自生自灭,看也不看一眼!」

  杏夫人来不及翻脸,聂文超便已跳起来拍桌怒骂。

  「雁儿,妳太过分了,别忘了我们是妳的长辈!」

  「怎么?现在我连实话都说不得了吗?」聂冬雁昂然不惧。「还是我哪里说错了?就在府里头,连大门都不必出,四年却只去看过娘三回,你敢说你有情有义?或者,是我误会杏姨,她根本没说什么,而是爹自己太无情,自己决定不去探视娘的?」

  张着大嘴,聂文超辩不出话来,无论是正反两面的答案他都不能承认,只能站在那里气死自己。追根究柢,错只错在……

  他确实是个好色贪欢的男人。

  「么妹,不管如何,事情都过去了,」一侧,聂元春想打圆场。「妳也不必一再旧事重提,徒增不快……」

  猛然转首过去,「你的意思是说,」聂冬雁面无表情地睨视着他。「我可以杀了你老婆,然后说反正人都已经死了,也不必追究太多,是不是?」

  两句话就堵住他的嘴,聂元春只好苦笑着缩回去。

  「么妹,妳要杀我没关系,」顺娘倒是最心平气和,立场也最中立的人。「但现在我们说的是妹夫,姑且不论他是好人或坏人,以他的狼藉声名,聂府确实不宜与他有所牵连,妳不能太自私,应该为聂府上下所有人着想啊!」

  「为什么不能?」嘲讽的眼神横着扫过去。「聂府上下每个人,包括大嫂妳在内,大家明明都这么自私,为什么还能够这么理直气壮地单只要我一个不自私地为大家着想?」

  顺娘张嘴想辩驳什么,忽又收回去,徐徐环视偏厅内所有人,而后若有所悟地低下头去,也不吭声了。

  「好,不提过去的事,也不论声名好坏,么妹,」聂勇超严肃地看着聂冬雁。

  「妳能保证他不会一时毛起来连我们也杀了吗?」

  倾斜着螓首,「二叔看他会吗?」聂冬雁反问回去。

  「是不像会,」聂勇超老实道。「但是以他在江湖上的传言,加上我们亲眼所见,他确实是杀人不眨眼,连眉头也下皱一下,妳不能怪我们担心,要知道,如果他真想要杀我们,我们谁也逃不过。」

  「这个二叔不用担心,」聂冬雁不在意地摆摆手,「他已经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他绝不会动手伤害我的亲人。」

  「妳相信他?」

  「他没有必要哄我,不是吗?」

  聂勇超认真想了一下。「是没必要。」

  「那二叔还有什么好说的?」

  聂勇超耸耸肩,没话说了。

  「好吧!」聂文超揉揉太阳穴。「那么,妳能够劝他退出江湖,让恶阎罗从此消失吗?」

  这回换聂冬雁非常认真地思索片刻。

  「我不确定能不能说服他。」

  「那妳现在就去劝劝看吧!」

  聂冬雁并没有马上离去,她拧眉注视聂文超好一会儿。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了吗?」

  「没错,无论如何,聂府绝不能和阎罗谷牵扯上任何关系。」



  午后,窗外飘起蒙蒙的雨丝,彷佛珍珠水帘落在那一片绿,教那碧叶深垂,泪痕斑斑,倾诉着恍惚的幽愁,淅沥沥地……

  「大功告成!」咬断线头,聂冬雁将针线放回针线包里,再欢喜地抚摸了一会儿甫完成的女红成品,然后望向窗畔的李慕白,深思地凝住他半晌。「慕白,你有没有考虑过退出江湖?」

  「暂时没有,」心神专注于书本上的李慕白漫下经心地回道。「七位师父在收下我们七个徒弟之后方始退出江湖,我们同样也得在找到七位传人之后才能退出江湖。」

  「原来如此,那么……」聂冬雁悄悄走到他身边,蹲下。「我们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视线自书本移至那张美得令人心痛的娇靥上,李慕白深深凝视她片刻。

  「妳真愿意跟我走?即便是到武林中人人深痛恶绝的阎罗谷?」

  「愿意,」聂冬雁的语气坚定不移,神情更是真挚。「即便是下地狱!」

  揭下书本,探臂将她环入自己怀中,「我不会辜负妳的。」他呢喃。

  「明儿早上我们先溜回聂府去拿回我娘的首饰盒再赶回来,免得我爹他们起疑,」她仰超娇靥征求他的同意。「然后晚上趁夜走?」

  李慕白先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再柔声同意,「好。」

  「还有这个……」将甫做好的女红呈现在他眼前,聂冬雁绽开一朵美丽得出奇的笑靥,温柔、深情,还有一丝俏皮的慧黠。「我还是不习惯你那种杀人手法,所以……」

  她一面解释,一面把东西套上他双腕。「以后你要用那种方式杀人的时候,势必要先把这个取下来才不会弄脏它们,如此一来,搞不好你会考虑换个杀人方式也说不定。」

  凝望着缚在双腕上的黑色护腕,上面异常精致地绣着朵朵空灵的白梅,淡雅、飘逸,若是沾上了鲜血,的确会令人扼腕不已,李慕白不禁微勾起一抹笑。

  「妳这么确定我在杀人之前一定会取下它?」

  「会!」聂冬雁非常肯定地点了一下螓首。「虽然你并不喜欢我,但你是个温柔体贴的男人,既然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会伤害我的事你绝不会做。」

  闻言,李慕白欲言又止地微启唇瓣犹豫了下,最后仍是什么都没说。

  「小姐……」

  聂冬雁闻声回眸,旋即兴匆匆地跳起来迎上捧着茶盘的秋香,后者迟疑地站在房门外,不晓得能不能进来。

  「秋香送茶来……」

  「刚好,秋香,省得我去找妳。」

  秋香怯怯地朝李慕白飞快地瞟去一眼。「呃,小姐找秋香什么事?」

  「快去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咱们明儿夜里就要离开啦!」

  「离开?跟……跟姑爷?」

  「废话,不跟他跟谁?」

  铿锵一声,茶盘坠地,秋香整张脸瞬间因惊恐过度而变形。

  跟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道杀星一起走?

  小姐疯了!



  夜已深,雨暂歇,黑得像丝绒一样滑腻的星空闪烁着满天亮晶晶的钻石,不知名的虫儿轻轻吟唱着安详的催眠曲,温柔地安抚着熟睡的人们。

  庄苑内所有的人都睡了。

  除了聂文超的厢房内,那儿正有一场紧急讨论在进行当中,十个人坐满了屋内,每个人脸色都不是普通的凝重。

  「他们明儿夜里就要走了,秋香说的?」聂文超低吼。

  「是,爹,秋香是这么说的,」顺娘颔首。「她吓坏了,所以赶紧跑来跟我说,因为她不想跟妹夫一块儿离开,也不希望么妹跟妹夫一块儿离开,她是么妹的心腹丫鬟,我相信这事应该不假。」

  「真该死,那丫头又想胡来了!」聂文超气急败坏地咆哮。「她怎么不明白我都是为她好呀!」

  「可是……」顺娘踌躇着。「既然是么妹自个儿喜欢的人,真不能让他们在一起吗?」

  聂文超叹了口气,「顺娘,现在已经不是这么单纯的问题,就算我愿意睁一眼闭一眼,但……」他无奈地摇摇头。「之前还可以,现在却已是万万不能了。」

  「为什么?」

  聂文超瞥向司马毅,司马毅探怀取出一封信函。

  「半个多月前,怒阎罗毫无原由的一掌劈死华山派掌门的师伯八手罗汉,华山派掌门一怒之下,当即散发侠义帖给同道各门派,广邀白道同盟征讨阎罗谷,决议要一举剿灭阎罗谷七阎罗,即便不是阎罗谷的人,只要与阎罗谷牵扯上关系的亦不放过,斩草就要除根……」

  司马毅话说到这里,聂文超也掏出另一封信函。

  「今儿晌午,我们俩都收到了侠义帖,换言之,除非我们打算成为白道同盟征讨对象之一,否则绝不能和阎罗谷牵扯上任何关系,这样妳可明白了?我也是无可奈何呀!」

  除了杏夫人和聂勇超之外,其它人听得目瞪口呆,满心震撼,这时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严重。

  「但……但……妹夫对我们有恩呀!难道我们……」

  「春儿,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冷冷地,杏夫人截断聂元春的抗议「恶阎罗对我们并没有任何恩!」

  聂元春愣了愣。「没……没有?」

  「当然没有,」杏夫人脸上没一丝表情。「忘了吗?那天他所说的,他根本没打算插手管闲事,也就是说,他没打算救我们,所以我们并没有被他救,他要救的是自己的妻子,是雁儿被他救了,明白吗?」

  不要说聂元春,其它人也都听呆了。

  「可……可是今儿早上爹还说……」

  「你爹胡涂了!」杏夫人瞥丈夫一眼。「但经我一提醒,他也想明白了。」

  「爹……」聂元春不可思议地望定父亲。「想明白了?」

  在儿子错愕带指责的目光中,聂文超有点不安,但仍强硬地摆出父亲的架式。

  「没错,经你杏姨一提醒,爹就想明白了,恶阎罗并非要救我们,他要救的是他的妻子,而又那么『恰好』,要找他妻子麻烦的对头与我们相同,这仅是一个巧合,只不过如此而已,所以我们不欠他任何恩情。」

  对于这种硬拗的歪理,聂元春呆怔地张着嘴,全然说不出话来,而另一侧,司马青岚同样难以置信。

  「爹,」他面对的是自己的父亲。「你也这么认为?」

  司马毅犹豫一下,脸皮有点僵硬。「青儿,难道你打算让我们两家人为阎罗谷陪葬吗?」

  「我们可以对华山派掌门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司马毅语气沉重地道。「说我们和恶阎罗有这层关系在,所以我们不得已要帮着阎罗谷来对抗白道吗?」

  司马青岚窒了一下。「我们……我们可以保持中立。」

  司马毅叹息。「青儿,你也不是初出道的雏儿,难道不明白当黑道与白道正面起冲突之时,并无中立这种立场让你选择?」

  「但……但是……」

  「贤侄,听杏姨一言如何?」杏夫人又插进来了。

  在一旁冷眼旁观片刻,杏夫人很快就看出在场的人里头,脑筋只有一条纹路的聂勇超、聂元鸿和聂元夏都很容易说服,聂元宝更不会有问题,老娘说什么他就是什么,顺娘则是依着夫婿的意思,最难以说服的就是聂元春和司马青岚。

  聂元春不再如同幼时那般好哄好骗,现在他会认真为妹妹着想,但反过来说,这一点正是可以利用的。

  至于司马青岚,这人是个标准的正派人物,但只要是人,就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聂冬雁,她看得出来,司马青岚仍未对聂冬雁死心,为了聂冬雁,他也会暂时撇开良心,一旦撇开良心,什么话都好说了。

  「杏姨?」

  「千不管,万不管,你起码该为雁儿想想,就算我们愿意保持中立,但雁儿呢?她肯吗?不,她定然不肯,结果,她会连同恶阎罗一起被白道的人歼灭,这点你可曾考虑到?」

  果如她所料,一提到聂冬雁,司马青岚的表情立刻变了。

  「么妹?」他很明显的迟疑了。

  「没错,为了雁儿,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雁儿继续和恶阎罗在一起,否则她只有死路一条,这点想来你应该会赞同吧?」询问的眼神转注聂元春。「还有春儿,你也应该不反对吧?」

  聂元春皱眉思索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而司马青岚见他点头,犹豫一下,也点头了。

  「很好,既然大家都同意了,那么……」杏夫人慢条斯理地环视众人。「为了咱们两家人的安全,更为了雁儿的将来,我们不仅要和恶阎罗撇清关系,更必须做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众人相觑一眼。

  「什么事?」

  杏夫人突然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就像一个阴毒的女巫。

  「我们必须……」

  因为聂冬雁的娘亲,她整整有十年时间陷在痛苦、妒恨、怨怼与自我折磨的地狱中,这些,她全都要从聂冬雁身上找回来,一丝不漏,还要利上加利。

  她要那个女人在阴曹地府中也要后悔莫及!



  清早起床,聂冬雁伺候李慕白穿妥衣裳后,照例先亲手替夫婿倒杯热茶,再自去梳洗更衣,之后两人才一同用早膳。

  这日,也没什么不同,李慕白端坐窗前,闲适地端着茶,吹开飘在茶面上的茶梗,一面注视着已换妥衣裳,正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的妻子,一面漫不经心地徐徐进了口茶……

  霍地,甫入喉的茶水又倒喷而出,聂冬雁愕然回眸。

  「怎么?茶太烫口?」

  李慕白低眸凝视着手中的茶,表情僵硬,「这茶,谁泡的?」语声也有些闇哑。

  「一向都是秋香泡的呀!」拿一条与衣裙同色的发带将满头乌黑丰润的长发束好后,聂冬雁一边戴上一对雅致的珍珠耳坠子--李慕白送她的,一边朝他这边打量。「不够香吗?会不会是她忘了冲第二泡?你知道,这种茶一定要第二泡才会出味。」

  缓缓地,李慕白将视线拉抬上来,古怪地盯住她,盯得聂冬雁开始不安起来,戴好耳坠子后立刻起身过去。

  「真的那么难喝吗?」她拿过去茶杯,「我喝喝看。」茶沿就口欲喝。

  冷不防地,李慕白一掌拍掉茶杯,聂冬雁呆了呆,尚未反应过来,李慕白业已环住她的腰际飞身破窗而出,但方始见到灰蓝的天空,迎面三道凌厉的劲风便扑击而至,李慕白倏然侧旋而下,落地略显颠踬。

  「怎……怎么了……」

  回目急视,眼见居楼前围着十人,个个劲装打扮手持武器,各自占据了最利于出手搏杀的位置,聂冬雁心中当即有所颖悟,霎时间,她宛如掉入冰窖内,全身都冷透了,但她依然不愿相信。

  「不,不可能、不可能……」粉颊微微抽搐着,她连连摇头。

  聂文超看也不看她一眼,径自戒慎地盯住李慕白。

  「恶阎罗,不必再费事抵抗了,我想你该听过唐门的千魂绝,只一沾喉,一般人至多三个时辰便封喉毙命,习武之人或可支撑三天,内功再深厚亦不会超过十三天,你再抵抗也是无用,终究是死路一条,看在雁儿的份上,只要你束手就缚,我们会给你个痛快……」

  「不!」双目泪光莹莹,聂冬雁尖锐的泣呼,悲愤、狂怒。「为什么?为什么?他救过你们呀!」

  「不,他没有救我们,」聂文超冷漠平板地说。「他救的是妳,不是我们。」

  「什么?你……你竟然……」聂冬雁难以置信地再度猛摇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怎么可能?」

  「我们是为妳好,雁儿,」聂文超脸容更冷硬。「华山派掌门已发下侠义帖,广邀武林同道共同征讨阎罗谷以及与阎罗谷有关系的人,倘若妳继续跟他在一起,必然没有活路可走,而我们两家人也都会被牵累,为了切断与阎罗谷的关系,更为了避免他说出与我们之间的牵扯,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牺牲救命恩人来保全他们自己?

  终于,聂冬雁相信了眼前的事实,愤怒的目光徐缓地扫过眼前每一张熟悉的面孔,除了杏夫人和聂元宝,每一个被她扫视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别开眼,不安地望向他处。

  最后,视线回到她的亲爹脸上,憎恨又懊悔的盯视着,她咬着牙齿,全身血脉偾张,一肚子狂焰,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蓦而,她放声高亢的大笑,「侠义?侠义?这就是所谓白道的侠义?」笑声充满了嘲讽与轻蔑。「慕白说的没错,这世上没有需要帮助的人,只有忘恩负义的畜生,伸手救了只会被反咬一口,就像你们,你们是畜生,忘恩负义的畜生,没良心、没人性的畜生!我错了!天知道我有多后悔,我竟然要他出手救你们这些根本不值得救的畜生,以至于今日他反被你们这些畜生陷害!」

  「么妹,我们……」聂元春不安地试图解释。

  「住口!」聂冬雁怒吼。「别叫我,我不认识你,你只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畜生,你们统统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这些卑鄙无耻的畜生,我不认识你们!」

  聂文超霍然沉下脸去。「雁儿,我是妳亲爹,妳竟敢……」

  「亲爹?我呸!」聂冬雁下眉地吐了一口痰在他身上。「我没有像你这种无仁无义又没良心的亲爹,他死了,他早就死了,在他爬到另一个贱女人身上找快活时就死了!」

  刻薄的言词,轻蔑的语句,聂文超听的不由得勃然大怒。

  「妳这逆女,我要打……」话才刚说到这里,蓦然眼前一花,他忙眨眼再看,骇然发现李慕白业已抱着聂冬雁射出十丈之外,不禁气急败坏地失声大吼,「快呀!还不快截住他,别让他给跑了啊!」

  一群人先后急驰而去,拚了老命追赶,每个人心中都很清楚,若是放虎归山,往后麻烦可就大了!

  天际,一声闷雷猝然响起,雨,又开始落下来了。


第九章

  黑压压的乌云层层堆积在空中,既沉又重,风,萧瑟的吹拂着,越吹越狂,连串的雷鸣后,绵绵细细的雨丝蓦然转成倾盆大雨,又急又猛,彷佛老天爷在嚎啕大哭,溪河急速的奔流,悲凉的呜咽着。

  蓦地,白茫茫的雨雾中冒出一条黑漆漆的身形,如飞鸿般越空掠至,却在溪河傍一个踉跄跌倒。

  「慕白、慕白,你怎么了?我扶你,快,他们快追来了……」

  「不……」喘着气,李慕白一把抓住她的手,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我不是要带妳逃走,我……」

  「为什么不逃?难道真的要乖乖任由他们杀吗?」聂冬雁慌张气急地大叫。

  李慕白轻轻摇头。「听我说,雁雁,我并不是要带妳逃走,我是要告诉妳一件事……」

  凝视他片刻,聂冬雁忽地跪在他身前,不急了。

  「我明白了,慕白,千魂绝是没有解药的,所以再逃也没用,是吗?不过你放心,我会跟着你的,无论你到哪里去,我都会跟着你的,你前脚走,后脚我就会跟着来,绝不会让你久等。」

  李慕白怜惜地抚挲那张深情的美丽娇靥,深深叹息。

  「不,雁雁,如果我死了,妳绝不能跟着我……」

  静了一下,「为什么?」聂冬雁面色剧变,?然拔尖嗓门抗议。「为什么我不能跟着你?我不管,什么我都能听你的,单就这一件,说什么我都不听,不听!不听!不听!你作鬼,我也要作鬼,你阻止不了……」

  李慕白捂住她的嘴,深刻而沉重地凝住她。「雁雁,妳怀孕了。」

  聂冬雁一震,想也没想,脱口便否认,「胡说,我才没……」

  「我知道妳自己没有察觉,妳忙着想妳娘的怨,忙着和妳爹作对,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然三个月没来月信……」他提醒她,仍是那么柔柔细细的语气。

  聂冬雁半张着嘴,果然。

  「雁雁,李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李慕白凄然道,「我求妳,为了李家的血脉,妳必须活下去……」

  娇躯抖了抖,「不!」聂冬雁失声大叫,愤怒又痛苦。「你怎么可以要求我做这种事,怎么可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居然要我活在没有你的人世间,我不要!不要!没有你的人世问,我活不下去……活……活不下去呀……」

  她猝然趴上他胸前嚎啕大哭。

  「我不要啊!不要这样要求我啊……」

  双臂紧搂着怀中的妻子,耳际是妻子哀戚的痛哭声,李慕白仰着秀气的面庞,任由豆大的雨滴打在他脸上,心弦在颤栗,躯体在抖索,脸颊因矛盾的挣扎而不住抽搐着。

  片刻后,他闭上眼,牙根一咬,狼下心粗声说:「妳必须为李家的血脉活下去!」

  「不,我不……」

  「妳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哭声骤止,聂冬雁猛然仰起涕泗滂沱的脸,娇靥上竟是一份浓浓的恨意。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讨厌到连死也不让我跟着你吗?非要我留在世间承受无止无尽的痛苦吗?」

  李慕白没有回答,仅是盯着她深深切切的凝视,那么温柔,还有无言的恳求。

  于是,聂冬雁再次放声大哭,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放。「不要这样,求求你,不要这样要求我,没有你,我会发疯的,我真的会发疯呀!」

  李慕白深长地叹了口气。「雁雁,答应我,妳会活下去。」

  「不!绝不!」聂冬雁哭叫。

  「求妳,不要让我死不瞑目。」

  「不……不要……」聂冬雁泣不成声。「这……这样……要求……我……」

  视线突然移向他们来的方向,「雁雁,他们来了,」李慕白急切地道。「快答应我!」

  「雁雁,求求妳!」

  「不……」

  「雁雁……」

  没有时间再让李慕白求得他所要的回答,滂沱大雨中,那十人如飞而至,八人如狼似虎般扑向李慕白,杏夫人与顺娘则左右两边挟持住聂冬雁退开到一侧,聂冬雁疯狂地挣扎,但她们紧紧抓住她的双臂不放。

  「不,放开我,放开我啊!慕白!慕白!」

  风在哭嚎,暴雨如注,雷声隆隆震耳,在敌人狠辣无情的攻击下,李慕白脚步凌乱地竭力抗拒着,黑色身影显得那样狼狈不堪,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李慕白依然有能力攫取他们任何一人的心,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一再挡拒他们的攻击,却不做任何反击。

  聂冬雁看得心如刀割,看得怒不可遏,看得恨意狂炽。

  「忘了你对我的承诺,慕白,不要任由他们伤害你啊!他们要杀你,你就挖他们的心,没有良心的人,要心何用,这不是你说的吗?」她悲愤地哭叫。「挖了他们的心,求求你,不要任由他们伤害你呀!」

  但李慕白依然谨守着对她的诺言,始终不肯反击,尽管他们不断在他身上留下

  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一条条可怖的血痕,鲜红浓稠的液体刚溢出就被雨水冲到地下,腥膻的血味连大雨也洗刷不去。

  「为什么?为什么?慕白,你为什么这么傻呢?」泪如泉涌,哭声哀痛欲绝,聂冬雁凄苦的哀告。「他们要杀你啊!为什么不挖出他们的狼心拘肺?为什么?老天爷,?的眼瞎了吗?雷啊!为什么不打下来劈死这些忘恩负义的畜生……」

  蓦然,她发出一声泣血般的惨叫。

  「慕白!」

  李慕白的身形开始摇晃不定,步履虚浮不稳,脸色惨白,血污满身,不但布满一身纵横交错的创伤,而且左臂齐肘被切断三分之二,晃悠悠地吊着,看似随时可能断落。

  一颗心顿时痛断肝肠,聂冬雁眼中陡然冒出仇恨的火花,「我恨你们!」她怨毒地嘶声大叫。「聂文超、聂元春、聂元夏、聂元宝、聂勇超、聂元鸿,还有司马毅、司马青岚,你们最好不要让我活着,否则我一定要杀了你们,听见没有,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忽地,李慕白转眸朝她望过来,眼神依然那么柔和,还有一份深切的恳求。

  聂冬雁不禁又哽咽了,抖着唇瓣,她强压下缕心刺骨的悲痛。「我答应你,慕白,我答应你!」

  那双柔和的瞳眸倏然绽放出安心与欣慰的光彩,就在这一瞬间,聂文超双掌亦落实在李慕白的胸口,砰的一下将他整个人击飞出去落入汹涌的河流中,只翻了两下便被滚滚河水吞噬。

  凄厉的哭叫声舆猝然劈响的雷吼交赣成l片绝望的哀鸣,眼见聂文超他们腰着河流追蹑下去,聂冬雁脑袋一低,狠狠地往顺娘手臂上咬下去,再猛力一甩头,顿时活生生地从顺娘手臂上咬下一块血淋淋、鲜嫩嫩的皮肉来。

  顺娘惨叫一声,不由自主松了手,聂冬雁立刻用空出来的手聚集全身功力劈出去--也不管被她击中的人会不会死,毫无防备的杏夫人只一声闷哼往后便倒,满嘴鲜血。

  一得到自由,聂冬雁便飞快地追在他们后面,不过片刻工夫,她便发现他们团团围在一处怪石林立的河岸边,紧咬下唇,她毫不犹豫地冲人他们包围的圈圈内,随即止步,怔愣地盯住大家注视的目标。

  既没有哭,也没有叫,聂冬雁只是在呆了一会儿后,慢吞吞地步上前,跪下,小心翼翼地捧起躺在沙砾上的断臂,手腕上那一圈梅花护腕正是她特地为夫婿绣制的,怜惜地,她紧紧抱在怀里,用脸颊眷恋不舍地摩挲着。

  雨水,自每一个人的脸上淌下,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去抹拭。

  突然,聂冬雁身子一歪……

  「么妹!」

  「她昏过去了!」

  「快,快抱她回去!」



  「么妹还没醒吗?」

  「你自个儿不会瞧,还睡在那里呢!」

  「可是,都一天一夜了,不用找大夫来瞧瞧吗?」

  「大夫来瞧过了。」

  「大夫怎么说?」

  「唉!大夫说她是悲痛过度,而且……」

  「而且什么?」

  「她身怀有孕,身子是差了些,昏睡久一点也是正常。」

  「怀……怀孕?么妹……么妹怀孕了?」

  「真是,就没想到她会怀有那煞星的孽种!」

  「那……那……」

  「哼,斩草自然要除根,我已经叫大夫留下药来,等雁儿醒来后骗她喝下,自然能除去她肚子里的孽种了。」

  「爹,这……这未免太狠……」

  「你闭嘴,这种事不用你多嘴。快,说,找到尸首了吗?」

  「……是找到一具被鱼虾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全身黑衣,断了一只手,脖子也差不多快断了--可能是河水太湍急,撞到了岩石什么的,我想……呃,该是他了,所以按照爹的意思就地焚烧,免得让么妹看见又伤心。」

  「这就好,幸好秋香来报讯,我们才能及时拦住他们,并顺利除去那个麻烦,只要再除去雁儿肚子里的这个麻烦,之后就可以让她嫁到司马家去了。」

  「但……么妹她会肯吗?」

  「不肯也得肯,青岚不嫌弃她是残花败柳之身,这已是她的造化,她还有什么资格说肯不肯,到时候不嫁,绑也要把她绑进花轿里!」

  「如果她又逃了呢?」

  「那也是青岚的问题了。」

  「可是……」

  「啊,老爷,大少爷,小姐好像要醒了呢!」

  一直守在聂冬雁床边的秋香急呼过来,聂文超与聂元春连忙自外室进入内室,双双来至床边采视,果见聂冬雁那双密而浓的睫毛在轻轻颤动着,然后,眼睑缓缓睁开。

  「太好了,太好了,小姐终于醒了!」秋香喜极而泣地连连拭泪。

  「么妹,妳觉得如何?」聂元春亦关心地采问。

  但是,聂冬雁没有任何回答,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他们。

  「雁儿,还没清醒吗?」

  「小姐,我是秋香啊!」

  「么妹,妳……呜!」聂元春连退好几步,捂着胸口差点喷出血来。「么……么妹,妳……」

  慢吞吞地,聂冬雁自行坐了起来,呆滞的眸子往下盯着自己的手,好似十分迷惘地歪着脑袋打量半天,继而神色怪异地吃吃傻笑起来,蓦地,又是另一掌击出,秋香惨叫一声飞出老远,聂冬雁更是乐得拍手哈哈大笑。

  「雁儿,妳……」聂文超惊疑地退开一步。「妳怎么了?」

  没想到他一出声,聂冬雁的大笑声霍然变尖叫声。

  「鬼!鬼!有鬼!」她指着聂文超惊恐的大叫,「鬼啊!救命啊,有鬼啊!」胡乱击出好几掌后,整个人便缩到床角落去了。「下雨了!下雨了!雨好大!好大……鬼!鬼!鬼来了!雷啊,劈下来呀……血,好多血……」

  停住,蓦然又大笑起来,笑声彷若呕心沥血。

  「风啊,吹吧,吹吧!雷啊,劈吧,劈吧!雨啊,下吧,下吧!把鬼统统劈死,把畜生统统淹死……死了!死了!统统都死了!全都死了!哈哈哈!全都死光光了……」

  聂文超与聂元春不由得面面相颅,一丝冷意猝然浮上心头。

  她……疯了?



  司马青岚一把拦住匆匆而过的丫鬟。

  「小姐呢?」

  丫鬟无奈地两手一摊。「我们也正在找呢!」

  「该死,又让她溜出府去了吗?」聂文超愤然道。「妳们为什么不看好她?」

  「可是,老爷,小姐会轻功,我们看不住呀!而且……」丫鬟委屈地抽了一下鼻子。「她随时都会打人,奴婢上次的伤都还没好呢!」

  「妳们……」

  「找到了!找到了!」

  远远的,聂府后园传来聂元夏的叫声,三人立刻拔腿赶过去,一见到聂元夏便问:「在哪里?」

  聂元夏苦笑,指指假山下面,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比乞丐更像乞丐的大肚婆蜷缩在一个比狗窝大不了多少的洞里不晓得在啃什么东西,聂文超摇头叹息,司马青岚满脸的怜惜和愧疚。

  「原是想让她喝下打胎药,可是不管我们拿什么给她,她统统都打翻,老是自己去厨房吃剩菜,或者在我们用膳时突然跑来跳到桌上像狗一样囫圃吞,甚至翻垃圾,抢狗食……」聂文超顿了顿。「现在肚子都那么大了,再想打掉孩子也是危险,所以我打算等她生下来之后送给别人去养,到那时贤侄你……」

  「我还是要她!」司马青岚毫不迟疑地说。

  「但她是疯的。」

  「我不在乎,何况……」司马青岚的脸颊抽搐了下。「把她逼疯的人里,我也有份不是吗?」

  聂文超静了一下,叹气。

  「是的,我们都有份。」



  深夜,聂府内突然传出阵阵凄怖惨厉的叫声,在夜空中传出老远。

  「鬼!鬼!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小姐,我是桃红啊!」

  「鬼!我杀了你们!」

  「救……救命哪,小姐砍了我一刀呀!」

  「杀死你们!杀死你们!」

  「快!快!把孩子还给她!还给她!快呀!」

  片刻后,令人不寒而栗的叫声消失。

  「这次伤了几个人?」

  「三个重伤,桃红差点被杀死,阿寿的肚子被捅了一刀,阿福的手臂被折断了,还有八个轻伤,除了秋香之外,再也没有其它丫头敢去照顾么妹了。」

  长长的叹息声。

  「算了,就让她把孩子留在身边吧!」

  起码,孩子在她身边时,她就不再到处乱跑乱发疯,也不会乱杀人砍人,自然,聂府也可以得到些许安宁了。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秋香见外室没人,这才大着胆子进入把托盘放在八仙桌上,然后靠在内室门外喊进去。

  「小姐,我是秋香,外面桌上搁着一碗莲子粥,是我亲自熬的,最好趁热给小少爷吃了,免得凉了不好吃。」

  内室里寂静无声,秋香不由得叹了口气,转身退出房外,退到楼下开始打扫。

  一个时辰后,她离开忘心居来到聂府的大厨房里,准备替小姐预备晚膳,厨娘好奇地看过来。

  「替么小姐准备的?」

  秋香颔首。

  「真是,亏妳还敢去伺候么小姐,前两天么小姐才打得来财吐了满地血呢!」

  「我怎能不伺候小姐呢?」秋香哀伤又懊悔地垂下双眸。「倘若不是因为我害怕而出卖了小姐,姑爷也不会死,姑爷没有死,小姐也不会发疯,这一切都是我害的呀!」

  人,往往在做错了之后才知道自己错了,却已追悔莫及。



  梅池畔,曾是天香国色的少女,依然披头散发,一身褴褛地抱着孩子喃喃细语,而在月牙门傍,她的父亲黯然地叹息不已。

  「老爷,还是把她送进庵里去疗养吧!你可知现在城里头有多少人在讲闲话,还有人在打赌说她到底是被强暴,还是被男人骗了,咱们聂府的脸面都被她丢尽了,妾身以为……」

  「杏娘!」

  这一声低喝饱含怒气,杏夫人不禁有点忐忑。

  「老爷?」

  聂文超缓缓侧过眼去瞧着好似陌生人的继室。「妳就这么恨雁儿她娘吗?」

  杏夫人神情微变。「妾身……妾身不懂老爷何意?」

  「妳懂,」聂文超叹道。「其实我自己也知道,只是不愿去想它而已,总以为雁儿她娘既已过世,再去计较也是无用。但妳却变本加厉,非要害得雁儿也跟她娘一样悲惨不可,我现在才知道妳竟是如此恶毒!」

  「老爷,您怎能这么说,」杏夫人尖声抗议。「我也是为了咱们聂府着想啊!当初我一提,老爷您自个儿也道妾身说的很有道理不是吗?」

  「当时我是急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的立场才好,更为两家人的安全忧心,总以为无论如何都无法两全其美,因此才会妳一说我便同意……」

  聂文超满面懊悔,可悲的是,无论如何已挽回不了。

  「但时日过去越久,眼见雁儿变得如此凄惨,我才察觉自己真是错了,雁儿说的没错,我们是畜生,是忘恩负义的畜生,是以怨报德的禽兽,提议那么做的妳是恶毒的畜生,而同意妳的我是愚蠢的禽兽!」

  「老爷,妾身绝不承认是畜生!」杏夫人愤怒地圆睁杏眸。「所谓人不自私,天诛地灭,妾身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是妾身救了聂府免于被阎罗谷牵累灭亡的厄运不是吗?」

  「妳救了聂府?」聂文超嘲讽地嗤声一笑。「妳什么时候救了聂府?就算我们不那么做,聂府也不会有事,而现在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结果?一辈子的不安,永世的懊悔!」

  「老爷……」

  「不用再说了!」聂文超厌烦地拂袖转身背对杏夫人。「妳走吧!我现在不想看到妳。」

  望着丈夫的背影,杏夫人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错了,因为丈夫这一句「不想看到她」的期限,说不定是一辈子的。

  她失宠了!



  「别太靠近,么妹会发疯的!」

  聂元春赶忙拉住还待往前的司马青岚,不让他太靠近那对嬉乐中的母子。

  「别看她现在好好的很正常,一旦发起疯来她可是会杀人的呢!」

  「杀人?」司马青岚惊呼。

  「虽然还没有真的杀死过人,但有两个下人残废了。」

  「她还没有痊愈吗?」司马青岚迟疑地问。

  聂元春摇头。「爹请了许多大夫来诊过,每一个都没辙,只说尽量不要去刺激她,看时间久了是否会自己慢慢痊愈。」

  司马青岚沉默了会儿。

  「一得知么妹发疯,我就知道是我们错了。」他喃喃道。「华山派掌门齐集人手吆喝着说要剿灭阎罗谷,结果大举赶到西陲去找了整整三个月都找不到阎罗谷在哪里,找到大家都厌了、烦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行动就这么不了了之,可叹我们还为了这件事做出此种忘恩负义的举动,真是可笑又可悲!」

  「我又何尝不是,」聂元春苦笑。「但错已铸成,我们又能如何?」

  「当时我们为何会同意呢?」司马青岚问他,也问自己。

  「我以为我是为么妹好。」

  「我也这么以为,但是……」司马青岚惭愧地深叹。「每当我静下心来扪心自问,我真是为了么妹吗?不,不是,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嫉妒李公子,嫉妒得恨不得他消失,我被我自己的自私蒙蔽了。」

  「你……」聂元春颇意外地看着他。「也会有如此负面的情绪?」

  「一直以为自己多出色,现在才发现自己也是个平凡人啊!」司马青岚苦涩地自嘲道。

  「那世伯呢?他又为何同意?」

  「为了家母,他不希望家母受到这件事的牵累,我想,只要是为了家母,他的良心也可以撇开吧!」司马青岚摇摇头,再叹气,然后伸长脖子远远望过去。「孩子真秀气呢!跟他爹一个模子似的。」

  一提到那孩子,聂元春的兴致也来了,对自己的孩子他都没这么感兴趣,也许是因为对那孩子感到有所亏欠吧!

  「我也这么觉得,简直像是看着么妹夫一样哩,可惜么妹总不让人接近。」

  「我想我会很喜欢有个这么秀气的儿子。」

  听司马青岚这么说,聂元春不由得皱了一下眉。

  「你还是打算娶么妹?」

  「当然。」

  「可是……」聂元春迟疑着。「你是独生子,而么妹……么妹可不一定会让你碰她……」

  回过头来,司马青岚眼神瞭悟。「家父来过了?」

  聂元春颔首。

  司马青岚淡淡一哂。「我会说服他的。」

  「可是……」

  「我意已决,你毋需再劝。」

  聂元春摇头叹息。「你这是何苦呢?」

  「这是我欠李公子的,我想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是我砍断了李公子的左手,所以,我有责任替他好好照顾她们母子俩。而且……」司马青岚的视线又转回到那对母子身上。

  「就如同么妹对李公子的痴一样,我对么妹也是那般痴,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深爱她,除了她,我不想要别人。」

  聂元春凝视他片刻。

  「这世上的痴人真是可怜!」



  孩子三岁了,清秀得像个腼腆的小女娃,却活泼得像个小疯子,聂府里每个人都想逗弄他,但聂冬雁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们,就像只母狮一样紧紧护卫着自己的幼狮,大家只好远远的逗弄那个小可爱,因为……

  聂冬雁仍是疯的。

  「世伯、世伯,请来了、请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快速奔进聂府大厅,聂文超闻声赶出来,但见司马青岚一副兴奋的样子,不由得诧异不已,

  「什么请来了?」

  「那位西陲的名医啊!」

  「真的?你真的请到他了?」聂文超欢喜莫名,但只一剎那,他的表情又沉黯下去。「可是雁儿根本不让任何人接近她,又如何让他诊治?难不成又跟前几位大夫一样,远远看看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诊断,然后走人?」

  「世伯,不要沮丧,先让他瞧瞧再说,说不准他有办法呢!」

  于是,西陲名医被请进聂府里来了。

  那是位三十多岁,英俊潇洒的斯文人,姓名很特别,君无恨,亲切又随和,不像大夫,倒像是那种在私塾里老被学生欺负的师傅。

  「先生,请止步。」才刚踏入内室,聂文超就开口阻止君无恨继续前进。

  「这里?」君无恨讶异地看看自己站的地方,再看看房间那头正在哄孩子睡觉的聂冬雁。「要我在这里诊病?」

  「再往前小女会发疯,」聂文超歉然道。「她一发疯就伤人,所以……」

  「原来如此。」君无恨点头表示了解,随即探怀取出一小卷丝线。「那我只好这么诊。」话落,手指轻轻一弹,丝线倏忽笔直飞向房间那头,眨眼问即在聂冬雁的手腕上绕了两圈。

  聂文超与后面的司马青岚不约而同地瞪大两眼,失声惊呼。

  「原来先生……」

  「嘘!」君无恨示意他们噤声,然后拉紧丝线闭目听诊。

  片刻后,他睁眼,表情有点疑惑。

  正当这时,原以为在床上熟睡的孩子突然坐起身,嘟着嘴说:「娘娘,人家不要睡啦!」

  入眼孩子异常秀气的五官,君无恨霎时眼泛异彩,眸光发亮。

  片刻后,他才垂下眼眸,蹙眉沉思许久。

  「请教聂老爷,令嫒为何会发疯呢?」

  「这……」

  「治病要对症下药,倘若不知病因,我又如何下药?」

  聂文超苦笑。「好吧!不过这是家丑,尚望先生莫要传至他人耳里。」

  「这是当然,我是大夫,不是三姑六婆。」

  「那么先生请至偏厅奉茶。」

  一会儿后,君无恨、聂文超与司马青岚在偏厅各自落坐,奴仆亦奉上热茶,聂文超略一思索后便开始全盘托出他所谓的家丑。

  「我想,这事该从小女七岁那年开始说起吧!那一年……」


第十章

  「……自那日开始,小女就疯了,到如今已有三年又九个月,幸好孩子出生后,她就不再往外去疯去闹,只守在孩子身边寸步不离,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她不让任何人接近,否则她就拿刀砍人,又疯又闹,实是令人无可奈何。」

  故事结束了,偏厅内维持了好一阵子的静寂。

  「聂老爷。」

  「先生?」

  「你可曾后悔?」

  乍闻这个问题,聂文超不禁愣了一下,继而发现君无恨的表情虽然平静,眼神却怪异无比,不知为何,一触及那视线,心里竟有点发毛。

  「这个……说不后悔是假的,否则我就不会老老实实的把当时执意要隐瞒的秘密透露出来。但是……」聂文超苦涩的叹了口气。「当时不那么做,我还能怎么做呢?」

  君无恨注视他片刻,忽又收回怪异的眼神,起身。

  「既然如此,那我要走了。」

  「咦?先生,怎么……」

  君无恨微笑。「我必须回西陲一趟,那儿才有我需要的药草。」

  「原来如此。」聂文超恍然道。「那么先生何时回来?」

  君无恨的笑容突然变得很诡异。

  「很快,非常非常快!」



  忘心居,曾是聂冬雁娘亲养病之所,如今却是聂冬雁与孩子的居处,没有多少人敢踏足,就连秋香也不敢留在这儿过夜,怕聂冬雁一时失常,半夜里跑来把她给砍了,所以忘心居在夜里都只有聂冬雁母子两人。

  「娘娘,再玩一下下嘛!」

  「不成,晚了,你得睡了。」

  「可是人家还不想睡嘛!」

  「睡。」

  「娘……咦?娘,那儿怎么有个人?」

  孩子指着窗户那边,聂冬雁看也不看一眼。

  「你看错了。」

  「真的嘛!娘,那儿有个人,他在对我笑耶!」

  「来,快睡,不然明儿不给你到外头玩了喔!」

  「好嘛!」

  于是,孩子躺下去睡了,聂冬雁为他盖好被子,再低吟着曲子哄他睡,依然看也不看一眼来在她身边的人。

  君无恨盯着她左手上的护腕片刻,再拉高视线凝住那张憔悴枯槁,不复昔日美貌的容颜半晌。

  「聂姑娘,妳根本没有疯,对吗?」

  聂冬雁理也不理他,兀自轻重有致地拍拂着孩子。

  「如果我告诉妳我是毒阎罗呢?」

  聂冬雁依然不理不睬,君无恨微微一笑。

  「好吧!妳不相信我,没关系,我想妳应该可以相信另一个人。」

  他轻轻拍了两下手,蓦地,窗外又飞进另一个男人,笑吟吟的来到君无恨--毒阎罗身边,同样注视聂冬雁好一会儿。

  「聂姑娘,我让小六给妳送来的那条小白蛇不在了吗?」

  曲子蓦然中断,拍拂的手也停了。

  「聂姑娘,我想我的外表并没有改变多少,妳认为呢?」

  好半天过去,终于,聂冬雁慢之又慢地把脸转过来,于是,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映人她的瞳孔内,那在遥远的记忆中仍有印象的五官。

  是的,他没有改变多少,只是由一个青涩的年轻人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笑阎罗……」她低低呢喃,悲伤地、哀愁地。「那……那条小白蛇牠……牠跑了……」

  「我知道。」笑阎罗颔首。「告诉我,妳为何要装疯?」

  「他们……」聂冬雁眼眶红了,「他们要让我喝打胎药,还要……还要我再嫁给司马青岚,我只能这么做。只要我疯了,我就可以不吃他们给我的东西,自己去找没有问题的食物,只要我疯了,司马毅就不会让他的独生子娶我;只要我疯了,我就可以把孩子留在身边,我……」她哽咽着。「我只能这么做。」

  笑阎罗与毒阎罗相对一眼。

  「那么,妳愿意跟我们走吗?」

  聂冬雁含泪笑了。

  「我一直一直在等这一天……」

  于是,这一夜,冬至的晚上,聂冬雁带着孩子从聂府里失去了踪影。



  往西陲的官道上,一辆双挽健马拉着的乌篷车正缓缓向西行进,驾车的是一位英俊斯文的男人,在密掩的车帘里,一个清秀的小娃儿忙着解决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糕饼,还有一位瘦削枯槁的少妇和一位笑咪咪的男人相对而坐,他们在谈话。

  「大哥怎么知道我呢?」

  笑阎罗耸耸肩。「久不见小六回家,也没有他的消息,我心里担心,便出门来找他,循着法海寺的线索找到苏州,却发现唯一可能知道他的下落的人发疯了,于是便召唤二弟来看看能不能治好妳,再由令尊口中得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俩便趁夜来找妳了。」

  聂冬雁点点头,然后转眸去盯着儿子好半天,目光中是怜爱,也有不舍。

  「大哥。」

  「弟妹?」

  「这孩子叫痴月,八月十五子时生,虽然很顽皮,但只要好好跟他说,他还算是很听话的。」

  笑阎罗不由得皱了皱眉。「弟妹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大哥是他的大伯,不该知道吗?」

  笑阎罗沉默一下。「是该。」

  聂冬雁收回凝住儿子的视线,微微一笑。「所以我才告诉大哥的嘛!」

  是吗?

  笑阎罗狐疑地打量她那过于平静的神态片刻。

  「弟妹,妳真想到阎罗谷去吗?」

  「那当然,我还想问大哥,无论如何,大哥一定会带我去阎罗谷吗?」

  「只要弟妹想去。」

  「大哥务必要带我去,我已经是慕白的妻子了,生是李家的人,死也该是李家的鬼。」

  「那我一定会带妳去。」

  话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笑阎罗越来越觉得有什么不对,正想再问,前面的君无恨掀开车帘探头进来。

  「入夜了,大哥,前头是长安城,要进城吗?」

  「进城吧!」笑阎罗心不在焉地回道。「今儿进城过一宿。」

  未久,他们便宿入长安城中最僻静的客栈内,包下了整座西进院落,待用过晚膳后,正要各自回房安歇的笑阎罗突然被唤住。

  「大哥。」

  「嗯?」笑阎罗回眸。

  聂冬雁笑得粲然。「月儿说想要跟你一起睡呢!」

  「是吗?」笑阎罗不在意地伸出两手。「那就过来跟我一道吧!」

  聂冬雁温柔的亲亲儿子,低声叮咛,「月儿,往后要乖乖听大伯的话哟!」等孩子乖巧的点了头后,她才把孩子交给笑阎罗。

  往后要乖乖听他的话?

  往后?

  听到这句话,笑阎罗突然感到非常不安,抱着孩子,他蹙眉凝视着转入房内的纤细背影,半晌后,他毅然将孩子交给毒阎罗。

  「夜里我有事,孩子交给你。」

  「什么事?」

  「也许是……救人的事。」



  摇曳飘渺的烛光下,聂冬雁独坐床沿,双眸专注地凝住左手腕上的护腕,眼神如梦也似的温柔。

  良久,良久……

  「现在,慕白,我可以去找你了吧?」

  幽幽呢喃着,她掏出怀里的匕首对住自己的胸口,微笑,回答自己。

  「是的,可以了。」

  声落,手一使力,刺下……

  就在这一瞬间,烛火微晃,人影倏闪,聂冬雁只觉眼前一花,手上蓦轻,当她定睛细看,手上的匕首业已不见,抬眸,笑阎罗持着匕首摇摇头。

  「太傻了,弟妹。」

  聂冬雁呆了呆,蓦而像个疯婆子一样尖叫着扑过去。

  「还我!还给我啊!」

  笑阎罗颀长的身躯微微一侧,聂冬雁一扑而空,转身再扑,笑阎罗把匕首往自己身后一藏,她愤怒地扑在他身上又打又捶。

  「还给我!还给我啊!」

  「不可,弟妹。」

  「为什么不可?」聂冬雁狂怒地尖叫。「是我害死他的呀!如果不是我逼他和我成亲,他不会死!如果不是我带他回家,他不会死!如果不是我要他救我的家人,他不会死!如果不是我要他答应我不要伤害我的亲人,他不会死!如果不是我有那种忘恩负义的爹爹,他不会死……」

  她悲怆地痛哭。

  「我爱他呀!我是这么这么爱他呀!但是我却害死了他!是我,是我害死了他呀!他却不准我死,他是要惩罚我吗?明明知道失去了他,我活着是生不如死,他却逼我答应他要为了孩子活下去,要为他留下李家唯一的血脉,他是在惩罚我吗?惩罚我害死了他,是吗?是吗?是吗……」

  靠在他陶前,她绵长的哀哀悲泣,宛如杜鹃泣血。

  「你们七阎罗不是都会为亲人报仇的吗?为什么不杀了我替他报仇?为什么?是我害死了他,杀呀!杀了我呀!杀了我为他报仇啊!为什么下杀了我?」她用力扯住他的衣襟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非常轻柔地,笑阎罗说道:「小六没有死。」

  哭声骤然噎住,又静了好一会儿,聂冬雁方始猛然瞪大眼,怔愣地一脸茫然。

  「你……你说什么?」

  「小六没有死。」笑阎罗重复了一遍。「我并不是今年才出来找小六的,那一年,因为小六业已两年没有回去过年,我很担心,所以出来找他,从法海寺那儿得知妳是聂府么小姐,于是专程赶到苏州去,但尚未到苏州便因碰上大雨而在一处河边的凉亭避雨,不经意瞧见河中有人载浮载沉,便顺手救了那人上来……」

  他犹有余悸地摇摇头。

  「当时可真是吓坏我了,没想到我救上来的人竟然是浑身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小六。我看小六身上的伤受创未久,为免伤他的人再追下来,于是在附近的新坟里挖了一具尸首出来,把小六的衣裳给他穿上,并在尸首身上做出同样的伤,再把尸首扔进河里……」

  轻轻地,他把聂冬雁揪住衣襟的手掰开。

  「之后,我立刻急召二弟赶来,但二弟虽治得了小六的外伤,却解不了小六的毒,至多只能压抑毒性不让它发作,所以小六整整昏迷了三年多,直至二弟做出千魂绝的解药,小六才得以清醒过来……」

  然后,他把她扶到椅前按下。

  「自然,他一清醒,我马上追问到底是谁伤了他,无论是谁,我非替他报仇不可。可是小六却恁是什么也不肯透露,只坚持说他不需要我替他报仇……」

  他自己则在另一张椅上落坐。

  「但就算他这么说,我也忍不下这口气,在所有弟妹中,小六是最温驯乖巧的弟弟,我怎能忍受他受到这种重创而不闻不问……」

  摇着头,他深长地叹了口气。

  「妳不知道,他的外伤毒伤虽然都已痊愈,但内伤却沉重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整个人瘦得仅剩一层薄皮包着几根骨头,我看着实在心疼,所以借口有事出门,瞒着他到苏州继续追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笑笑。「后来妳大概都知道了,我得知妳发疯,而且发疯的日子恰好是我发现小六的隔天,很显然的必定跟小六受伤的事有关联,所以再次把二弟召来为妳看病,二弟却告诉我妳根本没疯,还有一个容貌和小六一模一样的儿子,我简直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想到自己当时的失措模样一定很可笑,他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又吞回去,故作正经地咳了咳。

  「总之,既然妳是小六的妻子,我们自然要去接妳回阎罗谷,只是不知妳的心意如何,所以没有坦诚告诉妳小六没有死。但现在,我了解妳对小六是真心真意,故也不需要再隐瞒妳了。这样,妳明白了吗?」

  聂冬雁呆怔地倾听着,表情是不可思议、喟叹、惊喜,还有想相信又不太敢相信的畏惧与迟疑。

  「但……但……那断臂……」

  惯常挂在笑阎罗唇边的笑容骤而消失,「小六的左臂没了。」语气有点阴森。

  左臂没了?

  只是左臂没了?

  聂久、雁窒噎一声,捂住嘴。「你……你是说……说慕白……慕白真的还……还活着?」

  笑阎罗颔首。「活着。」

  「没……没有语我?」聂冬雁抖着唇颤声问。

  笑阎罗摇头。「没有。」

  脸上陡然绽放出狂喜的光彩,那几乎令她无法承受的狂喜,聂冬雁的娇躯微微晃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俯下脸去用双手蒙住。

  「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喃喃絮语着,瘦削纤细的肩开始剧烈的抖颤起来,狂溢的泪水不住从十指中渗出,无声地表达她无尽的感恩与喜悦。

  默默地,笑阎罗起身离去。

  他不再需要担心这位痴心的弟妹了,所以,他要去敲二弟的门要回小六的儿子--管他们是否已经睡了,然后好好和那个可爱的小子亲热亲热。

  那小子,可真是像极了小六呢!



  胡笳凄婉,驼铃清脆,黄沙漫漫的戈壁一眼望不到尽头,粗犷豪迈,远处的雪峰是祁连山脉,而地平在线是灰蓝的苍穹,苍凉又辽远。

  敦煌不但浩瀚辽阔,连天接地,而且冬天又干又冷,少雪,但天寒地冻,风沙依然那么大,还有尘暴,在这种天气来到这种地方还真是折磨人,幸好他们只是经过,而非逗留。

  不过他们却意外地碰上了一个人,一个纯粹跑来看「热闹」的家伙。

  「嘿嘿嘿,大哥、二哥,我来『接』你们了!」

  那是一个古灵精怪的男人,明明都有二十六、七的岁数了,却还一脸刁钻顽皮,像个小顽童似的。

  「接?」笑阎罗冷笑。「我是你儿子,用得着你来接?」

  「哈哈哈,别这样嘛!大哥,」那男人挤眉又弄眼地凑上来耳语。「我是想先来瞧瞧六嫂和小侄子,听说,咳咳,六嫂是江南出了名的大美人儿,多少男人抢着要她作老婆,是不是真的?」

  笑阎罗翻翻白眼。「无聊,给我滚回去!」早知道就不写信通知他们了。

  「真是,大哥,让人家先瞧瞧又怎样嘛!」那男人咕哝着转向毒阎罗。「哪!快告诉我,二哥,到底哪位是六嫂呀?」

  毒阎罗没有理睬他,径自向聂冬雁介绍。

  「弟妹,这家伙是老么鬼阎罗,叫他小七行了。」

  聂冬雁尚未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那男人--鬼阎罗只一眼便冲口而出,

  「咦?怎么这么丑?不是江南出名的美……啊!」一声痛呼,他马上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揉着被敲一记的脑袋,吶吶低头认错。「对不起。」

  淡淡一笑,聂冬雁看似毫不在意。「不要紧。」

  但翌日,当他们要启程时,聂冬雁却把儿子往笑阎罗怀里一塞。

  「你们先去吧!我……我有点不舒服,等你们有空时再来接我就可以了。」

  话落,笑阎罗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门扇就在他眼前砰一声阖上,如果不是他反应够快,还差点被夹住鼻子,愣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回眸,满眼困惑。

  「她又怎么了?」

  毒阎罗与鬼阎罗相顾一眼,不约而同的两手一摊--谁知道?

  抓抓头发,笑阎罗叹口气,正待把孩子交给毒阎罗,却被鬼阎罗抢先一把抱过去。

  「我带他买糖葫芦去!」

  「别去太久。」

  「知道了。」

  然后,笑阎罗敲敲门,房内没反应,他只好出声打招呼。

  「弟妹,我有事和妳说。」

  还是没声音。

  「弟妹,倘若妳没空开门,我自个儿进来,行吧?」

  无声无息。

  「我进来了,弟妹。」语毕,又等了一会儿,笑阎罗才自行推门而入,见聂冬雁坐在铜镜前一动不动。「怎么了,弟妹,先前妳不是急着见小六吗?怎么这会儿又不急了?」

  聂冬雁依然不吭声,直到笑阎罗以为她不打算回答他,正想再问一次时,她才幽幽地开了口。

  「以前我好美,但慕白还是不喜欢我,不过起码他不讨厌我,可是现在我这么丑……」对着铜镜,她摸着自己的脸颊,悲哀地别开眼。「他一定会讨厌我了!」

  眉梢子一扬,「弟妹怎会认为小六不喜欢妳?」笑阎罗问。

  「成亲前他就不喜欢我,所以我才会要我外公逼他娶我,当时他也不乐意,虽然成亲后他说不讨厌我,但也没说喜欢我,之后……」聂冬雁黯然垂下螓首。「我又害得他那么惨,他一定很讨厌……不,说不定他恨我,是的,我想他必然很恨我,现在我又这么丑,他一定不想再见到我了。」

  凝住那副落寞又悲哀的纤瘦背影片刻,笑阎罗转身在窗傍的圈椅上坐下,神情转正。

  「我说弟妹,妳自己也很清楚不是吗?妳并不是真变丑了呀!只是因心力交瘁而憔悴,因痛苦悲伤而消瘦,最多调养个三、两个月便可以恢复过去的花容月貌。更何况……」

  他自行倒了一杯茶,啜饮几口,放下。

  「倘若妳了解小六的话,妳应该知道他最不在意女人美丑,他看的从来不是外表,而是女人的心。至于妳说他是被逼娶妳,我认为只说对了一半,以我对小六的了解,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没有人逼得了他……」

  聂冬雁回过身来,要反驳他。「但……」

  笑阎罗立刻打断她的话头,不让她说下去。

  「弟妹,别以为小六真有那么温驯,其实他只是不爱计较而已,但某些事,特别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有他父母作榜样,他对女人的要求是很高的,这点他非常坚持,绝不会随随便便就成亲,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后悔不得。所以他是自愿让妳外公逼他成亲,而不是真让妳外公逼得他不得下答应娶妳。想想,他是恶阎罗,怎么可能真被人逼着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对吧?」

  「可是他那时不……」

  「当时他之所以不愿意,我认为是为妳着想,他是阎罗谷的人,而妳是苏州聂府的人,他可以不在意,妳却不行,他不希望妳被夹在两边为难。另外,妳应该知道他最不愿意帮助人,但他帮妳了,我想他当时就有被妳父亲背叛的准备,明知会被背叛,他还是帮了妳,妳以为这是为什么?」

  聂冬雁沉默了,好半天后,她才吶吶道:「他……他从来没说过他……他对我是……是……」

  笑阎罗摇摇头,轻笑。「我说弟妹妳真是不够了解小六,他那人生性内敛,不习惯把自己的感受说出口,尤其像那种情呀爱呀喜欢呀的字眼,我想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说出来吧!换句话说,可能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甚至爱上妳的。」

  清瘦的脸颊红了一下。「大哥……大哥怎会认为他……他爱我?」

  「很简单,他要求妳为他保存李家的血脉。」

  聂冬雁困惑地眨了眨眼。「我……我不懂。」

  「我想弟妹应该知道他父母的事吧?」聂冬雁颔首,笑阎罗很高兴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除了我们七阎罗和师父们之外,没有任何其它人知道他父母的事,但是他告诉妳了,这是其一……」

  「他在成亲前就告诉我了呀!」聂冬雁脱口道。

  笑阎罗猛拍一下大腿,啊哈一声。「看吧!这就证明我说的果然没错,他是自愿被妳外公逼他成亲的,因为他早已对妳心动,但碍于彼此间的对立立场,他不敢存任何妄想,直到妳外公逼他,他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这门亲事。」

  聂冬雁看似很惊讶。「是……是这样吗?」

  「当然是。」笑阎罗不假思索地说。「更有可能是他原本只是对妳心动,但还克制得住自己,能够保持理智为妳着想,可是当他知道妳竟然那样不在意他的身分,不顾一切执意要嫁给他,在深刻的感动之下,他沉沦了,沉沦得再也没有足够的理智去为妳着想,只想着既然妳愿意嫁给他,为何他不能娶妳?于是便应允了妳的亲事……」

  顿了顿,他重重地说:「总之,他会答应亲事,绝对不是被逼的!」

  「真……真是这样?」聂冬雁喃喃道,眼底是掩不住的喜悦。

  「以我对小六的了解,九成九是!」笑阎罗的语气非常肯定。

  「所以……」聂冬雁低喃。「他是爱我的?」

  「没错,就因为他爱妳,所以对妳有期望,期望妳能如同他娘亲那样勇敢而贞烈,无论多痛苦都要为他留下孩子,直到妳的责任结束那一天,他会等待妳去找他;反过来说,倘若他对妳没有任何感情,他会任由妳自己决定要怎么做,绝不会勉强妳。这是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对妳作出要求了,所以我敢肯定他是爱妳的。」

  「原来他期待我能像婆婆那样了不起。」聂冬雁喃喃道。

  「是的。」再追加,「我想他认为妳做得到他的要求这一点,应该也是他会爱上妳的原因之一。」

  聂冬雁垂眸沉默了好一会儿。

  「可是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恐怕是如此,」笑阎罗歉然道。「不过我想他应该会给妳一点暗示吧!」

  「什么暗示?」聂冬雁追问。

  「这个……」笑阎罗搔搔脑袋,滑稽地咧了咧嘴。「问倒我了。」

  「要是我听不懂怎么办?」再追问。

  「我想……」笑阎罗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下,「应该不会这么难吧!」他没有把握地说。

  聂冬雁又静默半晌,忽地起身。

  「我们该启程了吧?」

  天爷,总算搞定了。

  笑阎罗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女人哪!真是麻烦,幸好老婆给过他许多「考验」,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原本说要来接人的鬼阎罗,在笑阎罗和他低语片刻后,竟然先一步回去了,笑阎罗他们则晚了两天才到。

  令聂冬雁感到既错愕又哭笑不得的是,原来阎罗谷不是「谷」,而是一大片朴实的村庄,依山傍水、花红鸟鸣,种田抓鱼自给自足,而且这一片村庄在当地的名字也不是阎罗村或阎罗庄,而是悠然村。

  难怪华山派掌门那些白道人七会找不到阎罗谷,因为,根本就没有阎罗谷。

  悠然村村长,也就是笑阎罗,他们七兄弟就住在靠山的大房子里,笑阎罗和毒阎罗一回来,两位美丽的女人便急忙迎出来,聂冬雁见了,一时之间忍不住又自惭形秽起来。

  虽然她们并不如她以前那样美若天仙,但与此时此刻的她相比较,她们已经够美了。

  「弟妹,小六在等妳呢!」

  两眼偷觑着那一对美丽的女人--哭阎罗和哑阎罗,聂冬雁自卑地掩着面容,又想退缩。

  「可是我……」

  「别轻看他,也别轻看妳自己,嗯?更何况……」笑阎罗微笑着鼓励她。「小六的模样比妳更不中看,他还缺了一只手呢!可我并不担心妳会嫌弃他,妳又何必担心他会嫌弃妳呢?」

  又踌躇了片刻,聂冬雁才让哭阎罗领着她来到后进的房门前,光是站在门外就可以闻到一股又浓又呛鼻的药味。

  哭阎罗羞赧地推推她,她迟疑一下才推门进去,又在门口处犹豫片刻,方始启步悄无声息地来到床前,床上有个人,垫着好几颗枕头拥被靠坐在床头,双眼紧闭,呼吸平稳,状似已熟睡。

  她几乎不敢相信地瞪着床上的人,心痛如绞宛如刀割。

  这真是他吗?

  那样瘦骨嶙峋,脸色又干又黄,比一具骷髅好不了多少,衣裳套在他身上只像套在竹竿上一样,左手已失,仅剩下光秃秃的臂肘,但他的右手仍戴着她亲手做的护腕,秀气的轮廓亦分毫不变。

  是他。

  尽管如此凄惨狼狈。

  但确实是他。

  而且还活着!

  聂冬雁情不自禁地跪下去,双手握住他仅剩的右臂,虔诚地,感恩地把自己的脸颊贴上那只骨瘦如柴的手,哽咽地泪如雨下。

  他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感谢老天爷,弛果然有眼睛在看!

  「雁雁。」

  她哭得更厉害--原以为再也听不到这样细声细气,比最腼腆的姑娘家更腼腆的声音了。

  「雁雁,让我看看妳。」

  她哭着拚命摇头--不要,她好丑!

  「雁雁,我想看看妳,让我看好吗?」

  她把自己的脸颊更贴紧他的手背--不要,不要,她真的好丑啊!

  「雁雁,妳是嫌我丑了吗?」

  哪里是,他依然是她深爱的那个人,但她却已变得这么丑了呀!

  终于,她徐徐抬起脸来,自模糊的泪眼看出去,床上人那双瞳眸不仅柔和依旧,更添上一抹温暖的笑意。

  「雁雁……」

  「慕……慕白……」

  「妳真美。」

  她真……美?

  聂冬雁怔愣地呆住,好半晌后,方始含泪噗哧笑出声来。

  「我就说总有一天我也能让你说我很美的!」

  这个暗示真明白,听不懂的是白痴。

  他果然爱她!


尾声

  时光荏苒,光阴似水流,十年几如一瞬间,天,仍是澄蓝的,山川依然壮丽,但瞬息千变的武林却早已展开另一番局面。

  一番使武林中人人惊惧自危,个个惶惶不安的局面。

  当年名震江湖,威慑武林,令黑白两道闻名丧胆,望风披靡的阎罗谷七阎罗,不知为何自十年前开始便逐渐淡出江湖,至近两、三年甚至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五十年前曾雄霸武林的红衣教。

  五十年前,红衣教崛起于苗疆,武学奇诡阴毒独树一帜,所向披靡,就连少林武当掌门也敌之不过,不得不自叹弗如。因此,虽然红衣教掳掠奸淫、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凶残桀骛的作风使得武林中人人侧目,却也是敢怒而不敢言。

  直至三十五年前,七位武林奇人连手将红衣教杀得元气大伤一败涂地,无恶不作的红衣教自此消失于武林之中。

  没想到三十年后,红衣教卷上重来,声势竟比五十年前更浩大,所作所为更歹毒暴戾,短短五年间便将武林搞得天翻地覆,生灵涂炭,无论黑白两道,因不顺从而被红衣教派出手下赶尽杀绝者不知凡几。

  七阎罗只是心性狠毒杀人不眨眼,又喜怒无常我行我素,红衣教却妄想在武林中称尊道霸,领袖黑白两道。

  于是,在那七位武林奇人早已消逝无踪,而黑白两道又都忍无可忍之下,白道再度发出侠义帖,黑道急传绿林箭,双方决定要自力救济,一举将红衣教毁于黑白两道的连手合击下。

  所以,在一个月黑黑风高高的晚上,各地高手同时出动,在一夕之间将红衣教所有分坛消灭殆尽,却没料到各地分坛主早已出发到总坛庆祝教主寿辰,因此一百零九位分坛主都不在分坛内……

  「他们决议如何?」聂文超焦急地问。

  「由于红衣教除了总坛十三位堂主和红袍三百骑之外,各地分坛主也是他们的主力,」司马毅沉重地回道。「因此少林掌门他们决议要聚集各帮各派高手合袭红衣教总坛。」

  「什么时候?」

  「后天。」

  「你要去吗?」

  「当然,你呢?」

  「废话,我不但要去,而且要倾出所有人手。」

  「为什么?」

  「还用问吗?」聂文超叹道。「红衣教总坛在巢湖,等于是在我家隔壁,不消灭他们,他们早晚会找到我头上来呀!」

  因此,这日晨曦初起时,黑白两道两百多位高手率领五百手下门人弟子闷不吭声地摸到红衣教总坛,打算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不意红衣教早已有所准备,也计划在这一仗中除去黑白两道众高手,他们便可轻而易举的一统江湖了。

  于是,那七百多人反被杀得措手不及,阵脚大乱。

  一个时辰后,红衣教只损失了近百人,那七百多人却已倒下半数,虽然主力仍在,却已很明显的处于不利之境……

  「顺娘,」在厮杀之间,寻着一个空档,聂文超在拚斗的人群中找着大媳妇,迅速下达紧急指示。「若是情势更不利,妳立刻回去带着孩子们离开聂府!」

  「可是,爹……」

  「住嘴!这是妳的责任,为咱们聂家留下血脉,难道妳不懂吗?」

  「……懂了,爹。」

  又过了半个时辰,战况更糟糕了,黑白两道主力开始出现伤亡,聂文超的三个儿子全都受到下轻的创伤,咬了咬牙,他正想命令大媳妇即刻脱离战场,却先一步听到顺娘的惊呼。

  「爹,你看!」

  闻声,聂文超反射性地朝顺娘指示的方向望去,只一眼便大大一愣,差点被对手砍去半颗脑袋。

  「爹,那……那是么妹吗?」

  那个十年前突然带着孩子失踪不知去向的聂冬雁,是她吗?

  「还有那……那是……是么妹夫吗?」

  那个被他们泯灭良心连手击杀的恶阎罗,是他吗?

  这时,不仅是聂文超,凡是处于山坡下这边的双方人马都察觉到异样,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在拚斗中分心朝山坡上望去,在那儿,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一辆马车,十几二十个男男女女,甚至还有小孩。

  其中一个笑眼瞇瞇的男人,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一个冷漠的女人,一个羞怯的女人,一个满眼怒火的男人和一个嘻皮笑脸的男人,他们神情悠然,横列一排伫立于最前方。

  而处于他们六人正中间的是一个秀气到不行的黑衣男人,他的左臂自肘以下空荡荡,一个噘着小嘴儿的美妇人,看上去说有多不高兴就有多不高兴,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他在吃吃偷笑。

  马车上另有三个小孩,一个八、九岁的大女孩,五官神似噘高嘴的美妇人,怀里抱着另一个秀秀气气的小女孩,不过两、三岁左右,旁边则是一个五、六岁的俊美男孩,一脸兴致盎然的表情,个个看热闹的神态,两个小的还人手一根糖葫芦啃得不亦乐乎。

  马车周围则分立着八位劲装大汉,三十多的年岁,俱是面目冷峻坚毅,举止沉稳精悍。

  忽地,风中飘来美妇人的话声,清晰地传入打斗中众人耳际。

  「你真的要帮他们?」愤慨的质问。

  听不见秀气男人回答了些什么,只闻得美妇人恼火的怒骂。

  「你是白痴!一级大白痴!」回首,再问其它人,「你们也要帮他们?」

  「错了,六嫂,」嘻皮笑脸的男人乐不可支地笑下停。「我们不是帮他们,是帮六哥!」

  「你们也是白痴!统统是白痴!」美妇人更愤怒了。

  「哎呀呀!」笑咪咪的男人仍是一脸笑吟吟的。「六弟妹,怎地连我们也骂起来了,我可是妳相公的大哥呀!」

  「那又怎样?是白痴我就骂!」

  「六弟妹,」笑咪咪的男人朝秀气男人投去暧昧的一瞥。「六弟可是为了妳哟!他们是妳至亲的人,不帮他们要帮谁?也之所以六弟才坚持要顺便把你们的四个孩子带来给他们瞧瞧……」

  「我才没有那种亲人,」美妇人恼怒地否认。「我的亲人早在十四年前就全死光了,他们只是一群忘恩负义的畜生,那些所谓的白道也都是以怨报德的禽兽,你们就不怕跟他一样被反咬一口吗?他又以为他有多少条命,多少只胳臂可以给他们咬?」

  「唉唉唉,」笑咪咪的男人叹了口气,却仍是笑颜不改。「这种问题实在是……六弟,你的老婆还是由你自个儿搞定吧。」

  「打她一顿屁股不就听话了!」

  满眼怒火的男人突然横里插上这么一句,其它人不禁失声大笑,美妇人勃然大怒。

  「喂!四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自个儿的老婆不去打,干嘛叫我老公打我?」

  「我老婆很听话。」

  「是喔!你很听她的话,因为都是她在打你屁股,你打不着她。」美妇人嗤之以鼻地掀他的底。

  众人再次爆笑,就连秀气男人也忍俊不住,然后说了一句话。

  「兄长又怎样?是他无理啊……咦?不对,是你们白痴!」终于记起吵架的主题是什么,美妇人又开始破口大骂。

  「我已经一再表明,除了你们,我根本没有其它任何亲人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来帮那些没有良心的人?明明在西陲过得好好的,天天悠游自在快意无比,中原发生何事也都与我们无关,干嘛大老远跑来自找麻烦?你们太闲了是不是?太闲了不会去种田,也好过来这里拚命,真是白痴,愚蠢、笨……」

  「六弟妹,这么骂,太很了吧?」文质彬彬的男人啼笑皆非地抗议。「我们可跟妳没仇啊!」

  「这样就算狠?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不收回那种没脑筋的人才会作的决定,我还有更狠的要请你们享受,听着……」

  最精采的部分正要开演,就在这时,秀气男人突然探臂环住她,美妇人立刻失去声音,其它人不禁暗暗失笑,因为这个亲昵的举动不仅使美妇人张着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而且立刻由火山化成一支随风摇摆的弱柳,全身软绵,脸儿发热,飘飘然、晕晕然,倘若不是秀气男人还支撑着她,她早就烂到地上去任人踩了。

  然后,秀气男人俯首对她耳语。

  「好嘛、好嘛,听你的就是了嘛!」美妇人不甚情愿地投降,一边直往他怀里贴去--最爱他温暖有力的怀抱。「可是我依然要坚持反对的立场,还有,你不能动手!」

  秀气男人不知道又说了什么,令美妇人瞬间红了一双粉颊,娇羞不自胜。

  「讨厌,人家又不是在说那个!」

  于是,趁美妇人忙着脸红作娇羞状,秀气男人朝其它人看了一下,其它六位男人女人当即动作一致地纵身扑出,六条身影迅捷无匹,如狂风似暴雨般地扫向山坡下的战场,而那些红袍大汉便彷佛暴风雨中的枯单一般,风一吹便倒,而且是连根拔出,再也起不来了。

  战况开始出现诡异的转变……



  山坡上,美妇人懒懒地依偎在清秀男人身上望着山坡下战场看了好一阵子后,突然挺直娇躯离开清秀男人怀里。

  「其实我也有件事可以做啊!」她喃喃自语道,同时把左手的护腕转戴到右手腕,「慕白,孩子们交给你看着,我去一下马上回来。」下等清秀男人回应,也提气飞身而去。

  清秀男人阻止不及,不禁叹了口气。

  「月儿,带两个人跟去保护你娘,还有,别让她乱来。」

  「是,爹。」清秀少年笑应,旋即领着两个护车大汉尾随母亲身后追去。

  「爹,人家也要去!」马车上的大女孩娇声道。

  「过几年再说,好吗?」清秀男人细声道。

  「抱抱!爹爹,抱抱!」小女孩爱娇地伸出两条小小的粉臂。

  清秀男人方始单手抱起小女儿,一侧的俊美小男孩也扯了一下他的衣襬。

  「爹,我呢?我可以去吗?」语声居然和父亲一样纤细腼腆。

  「你?」清秀男人惊吓地拚命摇头。「不,你更不行。」

  「爹,为什么现在不可以?」大女孩不甘心地抱怨。

  「因为妳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清秀男人温声解释。

  「亲亲,爹爹,亲亲!」

  清秀男人亲了亲小女儿额头,小儿子又扯了一下他的衣襬。

  「爹,为什么不行?」

  「跟你姊姊一样,你也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那为什么大哥就可以?」大女孩继续不满地抗议。

  这回,清秀男人还没来得及解释,小女儿也嘟高了红滥滥的小嘴儿又贴上来了。

  「嘴嘴亲亲啦!爹爹,嘴嘴亲亲啦!」

  还有小儿子……

  「爹,」俊美小男孩继续扯他的衣襬,小声得几乎听不到地又问:「我跟大哥一样是男孩子,为什么不行呢?」

  「爹,为什么嘛?」

  「爹爹,嘴嘴亲亲嘛!」

  「爹,我也……」

  妳一言我一句,清秀男人秀气的五官不由得垮了。

  这三个孩子性子各自不同,有的像他,有的像妻子,有的爹娘的个性各自分去一半,却是同样缠人--缠他这个可怜的亲爹,平常时候有他们的亲娘压着还好,若是如同这会儿他们的亲娘不在身边时,他们可就吃定他了,如同妻子吃定他一般样。

  「爹,到底怎样嘛?」

  「爹爹,亲亲嘛!」

  「爹,我也是男孩子嘛!」

  「……」

  就在清秀男人一个头两个大之际,山坡下的战况业已转变成与先前截然相反的局势。

  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空气中飘散着浓浓的腥臭血味,但兵刀的交击声仍然激烈不休,人影飞腾扑击,刀光剑芒森寒如冰,暴叱怒吼,惨烈嗥叫,双方都杀红了眼,毫不稍让。

  但自笑阎罗杠上红衣教教主,毒阎罗卯上红衣教副教主那一刻起,在哭阎罗、怒阎罗、哑阎罗和鬼阎罗的拚力扑杀之下,红衣教开始呈现不支溃败的趋向,不久,黑白两道这边的人终于可以抽出人手来救助重伤垂危的人。

  此刻,聂文超与顺娘便忙着替聂元春、聂元夏、聂元宝和杏夫人包扎,司马青岚也在为司马毅急救,后者断了一条腿,血流不止,痛苦不堪。

  冷不防地,横里突然冒出一个红衣教堂主举着大关刀劈向一无所觉的聂文超后背,躺在地上的聂元春看得真切,不禁失声惊叫。

  「爹,后面!」

  但更令人意外的是,聂文超才转身,那个红衣教堂主早已煞住攻势,大关刀犹举在半空中,脸上一片迷茫地慢慢倒下,然后,聂文超见到了十年未见的么女儿,神情森然,左手捧着一颗鲜红的心。

  「没有良心的人,要心何用?」

  话落,美妇人噗一下掐爆了那颗心,然后转向一旁的司马青岚,张开血淋淋的五指弯曲呈爪形。

  「你砍了慕白的左手,但他还有我,我就是他的左手!」

  聂文超心下一片愧然。「雁儿……」

  横着白眼睨过去,「不要叫我雁儿,」美妇人冷冷地说。「你不是我爹,我也不是你的女儿,我是恶阎罗的妻子,你可以叫我恶夫人。」

  聂文超张了张嘴,随即喟叹地阖上。

  「么……呃,李夫人,原来你们都……」司马青岚遥望山坡上的人。「好好的没事。」

  「废话!」人都杵在他眼前了还问这种话,真是浪费口水!

  「过得可好?」

  「非常好,」美妇人抬高下颔,骄傲地说。「我们日子过得非常平凡,非常幸福。」

  「那就好。」司马青岚苦涩的道。「现在我总算可以安心和爹为我找的未婚妻成亲了。」

  美妇人眉端轻轻一扬。「你还没成亲?」这倒是意想不到。

  司马青岚摇头。「满怀愧疚,一生不安,我怎能成亲?」

  美妇人深深望他一眼。「现在你可以安心了。」这个家伙的良心好像还没被狗啃光。

  司马青岚苦笑。「但那份愧疚将一辈子跟随着我。」

  「你不……」原想告诉他不必如此,但话才刚起头便被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打断。

  「娘。」

  美妇人愕然回首。「咦,你怎么也来了?」

  清秀少年嘻嘻一笑。「爹让我跟着娘的。」

  「跟着我干什么?」

  清秀少年没有回答她,径自面向聂文超大声说:「我叫李痴月,十四岁。」

  美妇人呆了呆。「你这又是干嘛?」

  清秀少年耸耸肩,旋即转身就跑,美妇人满头雾水。

  「他吃错药了不成?」困惑地摇摇头,她又转回去面对司马青岚。「我说你不用再……」

  「六嫂。」

  「呃?」又一次被打断话头,美妇人不禁有点生气,再一回头,顿时哭笑不得。「你抱她来干什么?」

  鬼阎罗也没有回答她,只顾催促怀里的大女孩。「快说啊!」

  大女孩面对聂文超露出甜蜜蜜的笑靥,美丽得不得了。

  「我叫李寻蝶,今年八岁。」

  美妇人再次呆了呆。「妳这又是干什么?」

  鬼阎罗也耸耸肩,然后飞身离去,聂冬雁傻了半天。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咕哝着,她又对上司马青岚。「总之,你可以不用再……」

  「娘。」

  美妇人窒住,深吸了口气,缓缓回过身去,「请问你们究竟在搞什么鬼?」她咬牙切齿地问。

  清秀少年嘿嘿一笑,还是没有回答她,兀自摇摇怀里的小女孩。

  「妳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眨眨眼,想了一下。「李惜奴。」

  「几岁了?」

  小女孩又想了一下,然后比出三根手指头。「三岁。」

  小女孩一说完,不待美妇人发飙,清秀少年拔腿便逃。

  一时气结,美妇人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怒吼,「你再回来我就宰了……你……你又来干什么?」

  还没吼完,鬼阎罗又来了,当然,怀里还是抱着一个孩子。见美妇人对他横眉竖眼,他哈哈一笑不予理会,再俯首对怀里的孩子说:「你是最后一个了,快,你娘要发飙了……呃,记得说大声一点,不然你外公听不到。」

  俊美的小脸庞腼眺地半对着聂文超,「我叫李怜秋,六岁。」小男孩细声细气地说。

  「你……」

  美妇人想挖出鬼阎罗的心,但,呼一下,鬼阎罗眨眼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串大笑声。

  「放心,六嫂,我不会再来了,毕竟,妳只替六哥生了四个孩子呀!」

  终于明白是谁在搞的什么鬼了,美妇人恨恨地朝山坡上看去,那边的清秀男人一见妻子的火眼金睛杀过去了,赶紧背过身去装作没看到,不过美妇人可没这么简单放过他。

  「恶阎罗,下一个最好不是你!」她狠狠地咆哮过去,然后,风中又传来那几个孩子的话声。

  「爹,娘在跟您说话耶!」

  「咦?没听见?我们都听见了呀!」

  「我也有听见,娘说下一个最好不是爹。」

  「不会吧!爹,这样您还要去?娘会生气喔!」

  「偷偷去?」

  「被娘抓到了怎么办?」

  「娘娘会打爹爹的屁屁喔!」

  听到这里,美妇人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虽然还是生气,但也很清楚他是为了她,他爱她就如同她爱他那么深,所以能够轻易饶恕当年聂文超对他的伤害,忘却他们害他成残的仇恨。

  他真是太傻了!

  叹了口气,美妇人环顾四周,除了少数几批仍在作最后厮杀的人马之外,红衣教几乎已被消灭殆尽,有些人已经开始在清理战场了。

  于是,她又望回聂文超,眼神冷然。

  「总之,这次我原本是坚持不用多管闲事的,要知道,七阎罗都已成亲生子,大家过得很平静,实在不需要特地跑来自找麻烦,尤其是要帮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畜生。但……」

  她又叹了口气。

  「慕白说不能不管你们,有时候他执拗起来我也拿他没辙,所以,我们来了,除了帮你们之外,希望你们能够明白一件事,七阎罗下手确实狠毒,但他们杀的人都是罪有应得,不管白道黑道都一样,他们都是死有余辜,七阎罗只是懒得作辩解而已……」

  说到这里,眼角瞥见所有厮杀俱已结束,她知道散立各处的六阎罗看似在欣赏风景,其实是在等她,于是决定尽快结束对话。

  「现在,七阎罗都找到了传人,就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所以他们决议一起退出江湖,希望你们不要再来找我们的麻烦,我呢!也不会再回来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所以……呃,就这样!」

  长篇大论说一半突然草草三个字就宣告结东,听得聂文超莫名其妙,再见美妇人匆匆忙忙转身离去,迎上甫从山坡上飞身下来的人,大马金刀的客串拦路劫匪阻在半途不让来人通过,聂文超顿时恍然大悟。

  只见清秀男人低声说尽好话,但美妇人打死都不让他过去,六阎罗自四周围拢过去,八个人杵在战场正中央旁若无人的大开辩论会。

  直至白道各派掌门齐聚过去打算向他们道谢,八个人立刻嗖嗖嗖地飞得一个也不见。

  再抬眸,那八个人已在山坡上,只见清秀男人朝聂文超那边猛挥手,随即被美妇人愤然扯下去,不晓得骂了些什么,清秀男人才没可奈何地和美妇人一起上马,跟在马车后离去。

  七阎罗从此不再出现于江湖中。

  但十年后,武林中又陆续出现七位同七阎罗一样来自西陲,而且武功深不可测的年轻人,他们虽不似七阎罗那般凶残狠辣,却如同七阎罗一样喜怒无常、我行我素,江湖中人称他们为--

  七修罗。

  而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