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14

夜惊鸿: 风情(若爱无法搁浅) 1-20

1.  缘起

  岳好被奶奶拉着,踉踉跄跄地奔向林家。她心里害怕,却不敢哭,头一直低着,听见身前的奶奶气得呼呼直喘,她头垂得更低,眼泪终于开始在眼圈里打转,抬起油腻发亮的衣袖,抹掉脸颊上的泪水。
  林家的门楼在整个青渠镇最大,岳好离那个高大的门楼越近,心里越是害怕,她脚底磨蹭,牵着她手的奶奶怒道:“走,不——不能饶了他——他们!”
  奶奶的手劲很大,挣不开,也不敢挣,就这样到了林家门前。奶奶上前,用力砸门,不一会的功夫,门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问道:“你们找谁?”
  岳好始终低着头,不愿也不敢看眼前的男子,只听见奶奶对这男子道:“你——你是谁?林岩还是林风?”
  “林风。”
  岳好听见奶奶明显怒气消了些,问林风道:“你——你家父母呢?我——我要跟他们说——说道——说道”
  奶奶生气的时候,结巴明显比平时更严重了。
  门响了一下,可能林风打开大门,想让她们娘俩进去,这时里面有人出来,奶奶跟岳好只好停下脚步,岳好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岳好偷偷抬起头,看见一个中年女子站在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旁边,两个人把门口堵住,没有闪开让奶奶进去的意思。她知道这是林岩和林风的母亲,没来得及仔细看林妈妈的模样,眼睛不经意在林风身上扫了一下,脸色立时变得煞白,嘴唇不能自控地哆嗦起来,身子不停向后退缩,嘴里发出恐惧的噢噢声。
  奶奶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想要逃走的岳好,对林妈妈说:“林——林岩呢?”
  “他不在家。你找他有什么事?”
  “他祸害了我的孙女!你——你说怎么办?”奶奶用力扯着岳好上来,推到林妈妈面前。
  岳好像一只被钓钩钩着的鱼一样,浑身颤抖,拼命地挣扎,却甩不脱奶奶干瘦得像木栅一般的手,硬是被推到林家母子面前,一种任人宰割的屈辱无力使她抬不起头,低着脑袋,眼前白茫茫一片,就像她被吓呆了的大脑一样。后来扫到眼前一双男子的球鞋,由这双鞋想到穿鞋的男子,和这个男子那令人恐惧憎恶的脸,不知从哪儿凭空生出一股力气,她硬是挣开奶奶的手,从林家母子面前闪开,藏到奶奶身后。
  “你说什么?”林家妈妈显然很震惊,立时侧了身子,示意岳好跟奶奶有话进去说。岳好紧紧拉着奶奶的衣襟,感到奶奶迈开步子,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进了林家大院,想到刚刚看见的林风的脸,心里害怕,就想跑回家里陪着爷爷,可奶奶一个回身,硬是抓住了她的胳膊,扯着她进了林家的门。
  “岳大娘,你刚才说什么?”林妈妈坐在林家客厅的沙发上,问奶奶。
  奶奶扯着岳好,林家的沙发又新又干净,娘俩都不敢坐。事实上,林家楼下屋子里的东西她们娘俩都不认识,只觉得到处都闪着光。奶奶从进了屋,就不曾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打了蜡的地板流光锃亮,滑得奶奶和岳好战战兢兢,生怕不留神,就会跐溜摔倒。
  身后的楼门轻轻响了一下,岳好贴着奶奶,露出一只眼睛回头偷看,见那个高大的林风站在紧闭的门口,堵住了出路。她浑身一抖,更紧地靠着奶奶,恨不得能钻进奶奶的衣襟里——那样她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了吧?
  奶奶天生结巴,这时候她说起愤怒的事,更是没有一句话说得完整,不过最后总算让林妈妈明白了事件过程:“你家林岩,四个月前在沙滩上,把我家好给祸害了。你们老林家大明和临街的陈顺子都能作证!林家的,你说怎么办吧?”
  林妈妈看了一眼岳好,见这女孩子十五岁上下,焦黄的头发,黄黄的脸皮,虽然半个身子躲在岳老婆子的身后,可露出来的鞋子跟衣裤,都是灰土一般的颜色,瘦小枯干,自己儿子林岩怎会对这样的女孩动心思?她对岳奶奶皱眉道:“大娘,你怎么知道是我家林岩?是大明和陈顺子对你说的?”
  岳奶奶点点头:“林——家的,你——要是不——不信,现在给大——大明和陈顺子叫来,再——再给你那个畜生儿子林岩喊来家——里,咱们当面对质!”
  林妈妈脸色一沉,对岳奶奶出口伤人不悦,林岩人在俄罗斯边境作生意,根本回不来,可电话总是通的,至于大明和陈顺子,她看了一眼门口的林风。林风会意道:“我去找大明和陈顺子。”
  林风转身出门去了,林妈妈站起身,对岳奶奶道:“我打个电话,你们等会儿。”说完离开客厅。
  岳好缩在奶奶身后,听见林妈妈的鞋子声哒哒地消失在一间屋子后,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她心中最怕的是林风,此时林风从这个屋子消失,她的恐惧感一下子消淡了不少,忍不住对奶奶道:“奶——,咱们回——家吧?”
  跟奶奶一样,她说话也有严重的口吃。
  “不行,林家不给咱们一个说法,不能回去。”奶奶回答她。
  岳好不敢说话了,她毕竟还小,到了这样好的屋子,虽然害怕,可好奇心按捺不住,趁着林家的人不在,偷偷地四处张看。楼上楼下所有的门都是暗金色的,偶尔几个敞开的门里,能看见地上铺着的毯子——有钱人家真浪费,那么好的毯子,让她盖都舍不得,竟然放在脚下踩……
  她沉下眼睛,脸埋在奶奶身上,不看了,只一个劲儿地催促奶奶:“奶——,咱走吧?”
  奶奶不说话,手却紧紧地攥着她的胳膊,立在林家豪华的客厅里,扎了根的老树一般动也不动。
  好久功夫,林妈妈才走下来楼来,坐在沙发上,岳好的脸仍埋在奶奶身上,只听见林妈妈叹了口气,却很久没说话。客厅里静悄悄地,除了奶奶沉重的呼吸声,什么都听不到。
  “你——你儿子怎么说?”奶奶恼怒地,结巴着问。
  岳好露出一只眼睛,见林妈妈手抬起,只是摇了摇,并没有答话。时间过得缓慢,几乎有一年那么长的时间,门口才响了一下,岳好转过头,见那个林风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子。
  林妈妈站起身,看了一眼林风,林岩,林风,她的两个双胞胎儿子,看见一个,就会想到另外一个。眼前的林风高大秀挺,大学快要毕业的他,举手投足,已脱去当初少年人的稚气,变得优雅从容,只要看着他,她这个母亲心里总是溢满自豪。
  可一向优雅从容的林风,此时却怔怔地立在门口,浑身上下的气势显得他异常紧绷,好久,他才看向母亲,眼睛里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林妈妈心中一沉,知道岳奶奶说的话是真的了,她感到自己的胸口微痛,目光不自主地看向那个小女孩,越看胸口越是痛得厉害——对这样未成年的女孩下毒手的,竟然是她亲生的儿子!
  好久,林妈妈才对大明和陈顺子道:“你俩跟我到客厅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不——不行,有话就在这里说。”奶奶口齿不灵便,但脸上神情激愤严厉,几乎每个字都要不停地重复,林妈妈和林风耐心地等奶奶把话说完整,互视了一眼,林风问自己母亲道:“给我哥打电话了?他怎么说?”
  林妈妈摇摇头,叹口气道:“他说喝醉了,不记得这回事。大明,顺子,你们俩跟我说说,岳大娘说的事是真的么?”
  大明和顺子都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听了林妈妈的话,俩人互相看了几眼,林家本家的大明低声道:“其实具体怎么回事我和顺子也没亲眼看见。大概四个月前,林岩大哥从韩国回来,我们在街上遇见,他说婶婶家里有韩国酒,请我们尝尝。我们先是在这里喝,后来顺子说,现在沙滩上出现兔子了,还有野鸡,要是能就着野兔肉或者烤鸡肉喝酒,不是更好么。林岩大哥听了,很高兴,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把枪,带着我们俩一起去沙滩。我们在沙滩上边喝边聊,到处转着找野兔野鸡,后来——”说到这里,大明看了一眼岳好,整个青渠镇的人,见了岳好,都称呼她的外号——磕巴,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大明清了清嗓子道:“后来,后来我看见磕巴经过,进了野地去砍柴禾,我跟顺子往另一边去打兔子去了,等回来的时候,就看见磕巴哭着跑了,所以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林妈妈低声道:“所以你也没看见具体过程?”
  大明难为情地揉了揉手心,轻声说:“婶儿,是没看见,不过林岩大哥一会儿也从野地里出来,还问我们看没看见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小姑娘——”说到这里,大明说不下去了。
  林妈妈脸上通红,双手按着额头道:“既然是四个月前发生的,那怎么现在突然提起这个事了?”
  大明看着岳好奶奶,搓手道:“岳奶奶来找我们的,可能磕巴记起来了吧。具体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林妈妈看向岳奶奶。岳奶奶用手指着身后藏着的岳好道:“我这孙女怀孕了!”
  什么?!林妈妈和林风同时吓了一跳,两双眼睛同时望着岳奶奶身后藏着的小女孩,这么小,根本就没有发育长成的身子,竟然怀孕了?
  “她——多大?”林妈妈声音有些颤抖。
  “十——十五。林家的,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就上公安局!不把你家的畜生送进大牢,我饶不了你们!我这条老命,今天就送在你们林家!”奶奶声音有些凄厉,岳好越听越怕,搂着奶奶的手不自觉地箍紧,不敢放开,生怕奶奶真的跟人家拼命——她不想奶奶跟人拼命,只想奶奶好好地活着,自己守着她和爷爷,看着他俩长命百岁。
  林妈妈看了看岳好,想了好久,才叹气道:“这件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得跟嘉树商量。大娘,你先领着孩子回去,我跟嘉树商量好了,一定给你们个说法。把——把孩子安顿好,别让她作傻事。”
  岳奶奶拉着岳好的手,拍拍她,似乎让她不要害怕,再把她扯到林妈妈跟前,干瘦得一把骨头的手指着岳好的肚子道:“我们穷,可我们不随便冤枉人,真不是讹你林家钱。我们可以去医院检查,只要有证据在手,林岩他跑不了!”
  说完,岳奶奶拉着岳好出了林家大门。


2.  名分

  林风看着父亲林嘉树,父亲坐在沙发上,皱眉吸烟不语,再看看母亲,母亲手按着额头,脸上神情都是为难。他下个星期就开学了,想不到在离家之前,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跟哥哥林岩是孪生兄弟,兄弟俩身高外貌完全一样,但他们兄弟俩的相像之处,也就限于身高外貌罢了。
  “嘉树,小风,你们看这件事怎么解决?”林妈妈问丈夫和儿子。岳奶奶和岳好走后,她打了无数电话,把人在市里的林嘉树催回来。林嘉树已经跟她分居几年了,他们夫妻之间,只剩下个名头。
  “给钱!要多少给多少!”林嘉树喉音浓重,烟酒熏出来的嗓子,听起来十分世故。
  林风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窗口,轻轻摇头,如此棘手的事情,父亲竟然以为钱就能解决,太武断了。
  “我看那个岳奶奶的样子,钱财恐怕没有用。”见识过岳奶奶的怒气,林妈妈比丈夫清醒多了,叹道:“我们先去岳家看看,如果出钱能摆平,可就太好了。”
  “我就不去了,我公司还有事,得赶回去。”林嘉树站起身,拿起皮包,打算离开。
  林妈妈脸色一变,隐隐有些生气,正想说话。窗前的林风转过身,二十二岁的他,比父亲还高出半头,他看着父亲道:“爸爸,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时疏忽,哥哥可能进监狱。其实他进监狱是罪有应得,可我看那位岳奶奶,性格刚烈,若是想不开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林嘉树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但林风说话的分量明显重多了。他想了想,点头道:“去看看也好,解决了,也省得后患无穷。”
  林家三人出门,为了让事情有个证人,把当日的大明和顺子也叫上了。林风开车,车出了林家大门,才想起虽然跟岳家同居一镇,可他竟然并不知道岳家在哪里。
  “她家住哪儿?”他看着青渠镇两边繁华的街道,一边问大明,一边想着自己记忆中的岳家人——除了知道那小女孩是十几年前岳家老两口在市场门口捡回来的以外,别的一无所知。
  大明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知道。”
  再问旁边的顺子,顺子想了想,也摇头,呵呵笑道:“还真不知道岳家住哪儿。我估计咱们镇也没人上她家去,一家三口人,两个说话结巴,一个瘫痪,屋子里味道难闻,跟她们说话又不通,去他家干啥!”
  林风看了一眼顺子,微微皱眉,不再说话。回想到林岩他们在沙滩上碰见岳好,而自己在林家大门口看见的那个小女孩,单薄瘦小,如果是打柴,应该就住在沙滩附近,否则她背不动柴禾的。
  他驱车向镇东边沙滩的方向开去,一直等柏油马路开尽了,在泥土路上开了一会儿,方碰到一个路人,林风按下车窗,对那人道:“请问,这附近有人家姓岳么?”
  那人听了,指着镇子尽头土路上的一片林子道:“有,你们是找老两口和一个傻丫头那家么?”
  “嗯。”林风答。林家因为大富,跟这个镇子的普通人家接触不多,但岳家三个老小,岳爷爷瘫痪,岳奶奶先天侏儒又口吃,十几年前捡回来的小女孩也结巴,在整个镇子都出名,是以几乎所有镇民都听说过这一家人。
  “再往前开就看见了,整个镇就他们一家还住着窝棚,想不看见都难。”这人说到这里,看了看车里的几个人,目光在林嘉树身上多停了一秒,林家是青渠镇大族,现今又大富,镇里的人多数都识得林家的人,这人遂多问了一句:“是林家的大哥吧?去岳家干啥啊?”
  林嘉树掸了掸袖子,半天待理不理地道:“有事。”说完,吩咐林风道:“开车吧。”
  林风依言开车,不过两分钟,就到了土路上的那片林子。车开到林子口,一行人下车,沿着林间的小路走进去,路尽头就看见了方才那人所说的窝棚。
  如果不是知道岳家的人就住在里面,林风看见这样的窝棚,会以为是谁家荒弃的废屋。泥草坯的墙,斑驳脱落,唯一的一扇窗子,竟然只有一块完好的玻璃,剩下的地方,都用塑料堵着,门扇倾斜,掩不住的缝隙里,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清。
  现今的青渠镇,竟然还有人这样贫穷?
  他母亲走上前,对里面喊道:“大娘在么?”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她又接着道:“大娘?我们来了,你在家么?”
  “我——我奶奶——在给爷爷穿衣服。”一个纤细的声音从房子后面转出来,林风看见那个瘦小枯干的小姑娘走出来,侧着身子,似乎不敢看面前的一群人。她宽大的衣袖卷上去,一双手湿着,似乎刚刚在房子后面洗东西。
  她走进屋去,一会儿功夫,在门边露出半个脸,声音几不可闻地轻轻道:“进来吧。”
  她让他们进去,自己却一步迈出门,匆匆拐过房子,到后面去了。
  林风跟着父亲进了屋子,房子潮湿黑暗,夏日下午明亮的光线都透不进来,空气当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沉闷腐烂的气味。他看见父亲拿着袖子捂住鼻子,母亲却神态自若,跨过门槛,进了里屋。
  屋子里墙皮乌黑,剥落的土坯随处可见。全部的家具是两只箱子,用砖头垫着,随时要倾倒的样子。炕上的芦席两边都烂了,中间略微完整的地方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岳奶奶坐在老人旁边,看见他们进来,指着炕沿道:“没——没有椅子,你们随便坐吧。”
  除了林妈妈,所有人都站着。林妈妈毫不介意地坐在林家漆黑的炕席上,对岳奶奶道:“大娘,我给你赔罪来了。我养子不肖,对不起你们。”
  岳奶奶听林妈妈语气诚恳,本来紧绷的脸,不知不觉放松了些,说话时口气缓和不少:“儿——儿女的事,也不能全怪大人。林家的,你这一来,是想怎么办?”
  林妈妈看了一眼林嘉树,夫妻二人目光交流片刻,林妈妈对岳奶奶道:“大娘你想怎么办?有什么要求,说出来,我们听听。”
  岳奶奶瞅了一眼林嘉树,再看看地上站着的林风,慢慢问道:“林——林家的,我听说你的一对双生子,一个坏,一个好,你这个儿子是好的,你更喜欢他吧?”
  林妈妈不知道岳奶奶啥意思,只能搭讪着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相对于林岩来讲,她确实更喜欢林风,但丈夫林嘉树就不一样了,林嘉树虽然欣赏林风,但他性格跟大儿子林岩更像,是以对生性跳脱的林岩十分溺爱,林岩从小就出名的调皮,但林嘉树很少管束,纵容得长大了的林岩像匹野马一样,根本不听自己这个母亲的话。
  “我——我的孙女,不管好坏,都是我的心头肉。她这一辈子毁了,我想你们要赔,就该赔她一辈子,这样才对。”
  来的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不懂什么意思。
  大明问道:“你这话啥意思啊?”
  “这——个道理很简单。你们不管赔什么,能让俺的孙女一辈子无忧,就可以了。”
  林风本来一直听着,不想插嘴,这时候衣袖一紧,见父亲林嘉树对他使了个眼色。他知道父亲自重地位,自然不会跟这个岳奶奶讨价还价的,遂对岳奶奶道:“岳奶奶,多少钱能让你的孙女一辈子衣食无忧?”
  岳奶奶上下打量两眼林风,似乎想从他身上看看那个害了她孙女的坏人,可看来看去,只看到一个容貌清雅,风度绝佳的青年男子,她叹着气摇头道:“不是钱的事。她怀孕了,你们没想过这个问题么?”
  本来一直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岳爷爷,这时候突然大声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们不养么?难道还指望我和老婆子给你们林家养孩子?我们俩有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不知道哪天眼睛一闭死了,怎么养?”
  林妈妈皱眉,为难地看了一眼林嘉树,林嘉树则对她果断地摇头。林妈妈只好道:“大娘,你们看这样行么,你们说多少钱,我们给。以后那个孩子生下来,我们也会按月付抚养费,行么?”
  岳家老两口异口同声地道:“不行!”
  “你们不想养,让她把孩子流产不就行了?”顺子一旁插口道。
  岳奶奶听了,脸色登时大怒,她口吃的人,生气之后,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放——放——”岳爷爷身子动不得,嘴却灵便,大怒地接着老婆的话道:“放你妈的屁!畜生,你出这种丧良心的主意,不怕天打雷劈!”
  顺子被骂得面红耳赤,屋子里立不住,转身出去了。
  林家几人想了各种办法,岳家老两口都不满意,最后岳奶奶对林妈妈说:“林——林家的,我不是讹你,但是我跟你说实话,我们老两□不了多长时间了。老头子活不过今年的年关,我自己身体不好,也是有了今天没有明天,我孙女本来她能找个人家嫁了,现在肚子被你们林家搞大了,谁要她?我们一死,她怎么办?你们林岩做了这个孽,得赔我孙女一辈子。”
  林家两口子都吓了一跳,一直默不作声的林嘉树忍不住道:“赔一辈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让——让林岩在镇子里摆酒,娶了我的孙女,给她个名分,等生了孩子,孩子留给你们林家,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至于赔钱,以你林家的家私,我也不多要,给我孙女二十万,以后咱们就两清了。”岳奶奶看着林家人,斩钉截铁地说。
  “你这老婆子疯了么?林岩娶你的傻孙女儿!根本不可能的事!”林嘉树顾不上身份了,对岳奶奶斥道。
  “那——那咱们就——就公安局见!我看你——你那儿子蹲多少年监狱!”岳奶奶听林嘉树说岳好是个傻子,大怒,满是血丝浑浊的一双眼睛,闪过一丝拼命的人才有的神情,狠狠地道:“我只有这一个孙——女,虽然是捡的,比亲生的还亲。林家的,我啥也没有,就剩下半条命,你们不答应我,我告完了你们家林岩,把他送进监牢,再到你家门口上吊!”
  话说僵了,林嘉树大怒,转身离开。林妈妈叹了口气,对岳奶奶道:“大娘别生气,我可以答应你,那二十万块钱绝对不是问题。明天我就可以把钱给你送过来,不过你的第一个要求,就算我和嘉树答应,林岩也不会答应的。”
  岳奶奶冷冷地道:“那你最好让他答应。我孙女的肚子瞒不了多久,我拼了老命,也不让这镇子里的人戳她的脊梁骨!你儿子不但要答应,还要快点答应,酒席办了,名分定了,我的孙女挺着大肚子,才好做人。”
  她一口一个拼了老命,林妈妈看她神态,知道她不是危言耸听,想到自己的逆子招惹谁不好,偏偏惹上了这样惹不起的麻烦,急痛攻心,眼前一时发黑,她捂着胸口,慢慢走出门去。


3.  初会

  林风站在父母身边,看着母亲的脸色,走上前伸手把母亲揽在怀里,轻声道:“妈,你心口又疼了?”
  他看母亲点点头,心里更怒大哥林岩,母亲有心脏病,这些年林家生意越做越大,她却一直留在青渠镇静养,根本受不得刺激,现在大哥干出这样事,最难过的应该是母亲了。
  “妈,别担心,我们给大哥打电话,让他尽快赶回来就是了。”
  林妈妈又叹气,心中对林岩不抱希望,却不得不点点头。
  林嘉树却道:“打什么电话?小岩要是能娶这个白痴,就见了鬼了!”
  林妈妈听了,手从胸口上移开,指着林嘉树,她满肚子的气没地方发泄,见丈夫事到如今,仍然偏袒林岩,怒道:“你不用一口一个白痴吧!是我们孩子做错了,你骂人家干什么?”
  林嘉树哪里受得妻子指责自己,冷笑道:“不然你什么意思?你想让小岩娶了那个结巴?你愿意,他还不愿意呢。再说,我叫她白痴,哪里说错了?整个青渠镇,连我都知道她小学一年级念了三次,出名的笨,平时说话,一问三不知,不是白痴是什么?这样的人,林岩娶了,不是大笑话么?你让林岩以后在公司怎么做人?”
  “现在他就能做人了么!做了这样的缺德事,你还指望他有什么出息么?”林妈妈气得浑身乱颤,跟林嘉树吵了起来。
  林风扶着母亲,默默地听了一会儿,等二人暂时不说话了,他才看着爸爸道:“爸,你听我说两句行么?”
  林嘉树点头,示意他说。
  林风道:“我看那位岳奶奶说的是真的,他们身体不好,能把孙女安顿下来,他们也就没什么牵挂了。如果我大哥没做错事,这女孩可以嫁给附近乡农人家,现在这条路不通,是我大哥堵了他们一家的生路。此事人命关天,我觉得该给大哥打电话,让他尽快回来,这女孩才十五岁,不会真的领结婚证,就是做个样子给旁人看看。半年的时间,等生完孩子,我们给了钱,就什么事都没了,你看怎么样?”
  林嘉树想了想,叹口气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权力再大,钱再多,也有摆不平的时候。你跟你妈看着办吧,我不管了。”
  林妈妈拿出手机拨号,拨完了才想起林岩在俄罗斯,自己叹口气道:“我真是气糊涂了。”她急着回家,率先上车。
  林风跟在后面,上车之前,忍不住向窝棚后面看了一眼,四处静悄悄地,那个女孩始终躲着,不曾出来。
  林家的电话因为业务的关系,经常开通国际长途。林家三口人进了门,林妈妈走到电话旁边,拨了林岩电话,一遍又一遍地拨那个俄罗斯电话号码,却始终是滴滴的盲音。
  这个逆子是没带电话,还是存心不接呢?
  林妈妈试了几十遍之后,终于放弃了努力。
  客厅里静静无声,三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很久,林妈妈开始啜泣,手捂着脸呜呜地哭。
  林风盯着母亲,他疼惜妈妈,却不知道怎么让母亲安心,只闷声劝道:“妈,别伤心了。实在不行,我们再多给些钱,岳家有了能养那个女孩子一辈子的钱,也不用非得跟我哥要名分。”
  林妈妈不答话,林嘉树被妻子哭得心烦,气道:“给钱给钱,要多少给多少。我这辈子赚的家私,没有上亿,几百万还给得起,她们只要不全要了,就给她们。”
  林妈妈哭了半天,后来抹了抹眼泪,对林嘉树道:“不光是钱的事。嘉树,小岩这个儿子是讨债的,以后不知道会惹什么天大的麻烦,你有多少钱堵这个无底洞?”
  林嘉树听了,一向强悍的人,也一时无语。
  林妈妈站起身,叹道:“我去求岳大娘,只要不出人命,就算我给她跪下,也没什么。”
  林嘉树坐在沙发上没动,林风却起身,跟在母亲后面一起向外走,林妈妈回头看看林风,叹了口气道:“你在家休息吧,跟着跑什么。”
  林风不答话,只是跟在母亲身后,把母亲安顿在车后座,自己发动车子,这一次路熟,不够十几分钟,就到了岳家门前的那片树林。
  母子二人走进去,此时将近傍晚,进门的灶屋,一个黑魆魆的灶膛处,那个小姑娘岳好正在弯腰烧火煮饭。听见门响,她抬起头,看见林家母子,她似乎吓了一跳,目光不敢看向林风,把头扭向墙里,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看上去十分可怜。
  林风几乎听见了母亲发出的同情的叹息,以他对母亲的了解,这个小姑娘一辈子应该衣食无缺了。
  向屋子里走时,林风在岳好身边停下,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是林风,不是林岩。”
  她没有抬头,反而用手抱住脖子,把头紧紧地贴在膝盖上,不肯抬起。
  林风微一踌躇,不再说话,进到里屋,母亲正坐在炕沿处,跟岳奶奶说话。他站在母亲身后,听了半天,见岳奶奶脸色越来越不佳,果然听见母亲说林岩不能回来摆酒,她立即道:“那咱们就法院见,我看那畜生有能耐一辈子呆在俄罗斯,再也别回来。”
  “大娘,我知道林岩是罪有应得,可那样一来,你的孙女的名声也跟着毁了。我们各退一步,你提的那些钱,我明天给你送过来;你怕别人笑话孙女,我可以把她送到外地,等孩子生下来,小孩我负责养,你孙女还是回来跟着你过。这样人不知鬼不觉,你看怎么样?”林妈妈对岳奶奶说道。
  “钱?”岳奶奶慢慢地说,浑浊的眼睛里,渐渐地溢上泪水,声音也大了起来:“我——我知道你们家有钱,有钱人以为用钱,就什么都能打发。你那个儿子,仗着有钱,就那么青天白日地在沙滩上把我的孙女祸害了……”
  岳奶奶的话没有说完,只听外面岳好的声音“啊”地一声,声音惊恐而尖利,林家母子和岳奶奶一齐出去看,只来得及看见岳好瘦弱的身子匆匆跑掉,消失在门外。
  “我不该提沙滩那事!”岳奶奶自责地哭了:“她吓坏了,听见我提起,就会吓一跳。”
  林妈妈害怕岳好做傻事,自己要追出门去,林风拉住母亲,低声道:“我去看看。”
  林妈妈忙推着林风,催促他快去。看着儿子跑出去,林母心情更加低落,她原本以为,自己先前所说的解决法子已经仁至义尽了,现在看来,不管自己出多少钱,林岩给这个小姑娘心里上造成的伤害都难以弥补。
  林风追在岳好后面,他对此地不熟,看见她在林子里一拐一弯,自己脚步不停地跟在后面,将将要跟上了,见那小姑娘一个闪身,整个人消失了。
  林风愣在当地,四处观望,野外护堤的杨树林子,沿着整个旷野铺排开去,除了风吹动树叶的哗啦声,一个人影都没有。近处野花铺径,沿着一道土岗上去,都是密密丛丛的野花,姹紫嫣红地怒放着。
  他沿着土岗走上去,弯弯斜斜的土路尽头,是一个柴草搭就的小木屋。他知道那个小女孩可能在里面,自己立在原地,想着要不要过去。她明显害怕他,就算跟她解释自己是林风,不是那个对她做了坏事的林岩,可她的样子,似乎并不能分清他所说的话的意思,联想到众人说她智商有问题,也许她确实是有些迟钝吧?
  林风轻轻走上前,小木屋的门紧紧关着,他伸手拉开,见岳好果然缩在木屋一角,怀里抱着一个破烂的枕头,见他进来,目光抬起,表情十分害怕。
  “我是林风,不是林岩,你不用怕我。”林风第二次说这句话,他站在门口,为了让她安心,没有向里走。
  岳好不但没有安心的意思,反而更向墙角缩了缩,目光躲闪着看向林风的方向,不是看他,而是看他身后的门——林风满心懊恼,同时也不无同情地想,这女孩被哥哥吓坏了,此刻看见自己,心里害怕,却连逃开的勇气都没有。
  “你看,我退出去了,你不要害怕,好么?”林风慢慢后退,一直退到小木屋外,外面光线明亮,小木屋里的女孩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很清楚。林风看着她的眼睛对她道:“我不知道我的话你能不能听懂,你可以放心,我们不会扔下你的,将来就算你祖父母不在了,你的生活,我母亲也会安顿好的——也许比你现在的生活还要好。你若听懂了,千万不要作傻事,懂么?”
  里面的岳好一动不动,不知道听没听懂。
  林风看着她的眼睛,被所有人称为白痴的她,竟会有这样明净清澈的眼睛?在黑魆魆的木屋内,黑白分明得恍如明镜一般,让人心中不由一动。他想了想,看着她身边的小木椅小木桌,这木屋似乎是她孩童时玩耍的地方,到处都是搓的泥球,皮弹弓,泥雕的小动物,她脚前还有一个木制的滑冰的冰车。林风指着桌子上的泥球,对她道:“听懂了,就把那个泥球扔一个出来,我就会离开。”
  她没有动,林风等了半天,差点以为她真的是听不懂话的白痴,却见她伸出手去,摸到一个泥球,后来竟又抓起弹弓,出手飞快,没等林风反应过来,一个泥球嗖地一声,对着他迎面而来。
  正中他的额头!
  林风被打得头昏眼花,抚着额头晕了半天,听见里面小木屋的女孩结结巴巴地道:“我——听懂了,给——给你泥球。”


4.  如寄

  林妈妈为这件事烦恼得心里又憋闷又委屈,此时听了儿子的话,哭不得笑不得,叹道:“胡说八道,连书都没有读完,就想起媳妇了。”她长出一口气,伸手去拍儿子的肩膀,又高又大的儿子,要她微微欠起脚跟才能拍到:“有一个这样好的儿子,真是前世积来的福气。”
  她走到一旁伫立的岳家祖孙俩身边,跟岳奶奶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商量婚礼的事。林风留在当地,眼睛扫到那个小女孩岳好也要离开,他走到她身旁,对她笑道:“我是林风,不是林岩。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或者写信——你会写字吧?”
  他等了好久,眼前的岳好才似有若无地点了下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第一次在他脸上逗留了一秒,这短暂的一秒,林风知道她是在努力地分辨自己与哥哥林岩之间的不同。
  林风走到车里,从里面拿出纸笔,写下自己的手机电话号码和在北京的地址,走过来递给岳好,叮嘱道:“婚礼过了,我立即就要回学校。你以后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要是你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就给这个地址写信。我会给你回信的。”
  他说完了,见岳好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他心里暗暗叹息,伸手把纸条塞进她手里,自行进屋去看视母亲。
  屋子里的林妈妈和岳奶奶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因为娶自己孙女的人变成了林风,岳奶奶也没有那么固执了,很通情达理地同意了林妈妈的想法。婚礼就定在后天,随便请几个街坊吃饭,顺便作证,等到林风开学走了,岳好要是愿意,可以到镇子里林家去住。
  岳好一直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听着长辈在那里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只对最后一条小声说了一句:“我——我不去镇里。”
  除了奶奶,林家母子都没听见她的话。岳奶奶把脸微侧,那深深责备的目光把岳好接下来的话堵在口里。
  可她搬去镇里,爷爷奶奶怎么生活呢?
  谁来煮饭?谁来给爷爷翻身,换洗衣服,喂他吃饭?奶奶腿脚病犯了的时候,谁给奶奶烧热水烫脚灌水瓶呢?
  她这些担忧都没有机会说出口,她从奶奶目光里的深意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许到了最重要的转折口,在这个转折的关头,她的一言一行,不经过奶奶的允许,就都是犯傻气。
  她们一家,除了个子小小的奶奶最聪明,自己和爷爷都笨笨的。
  从小到大,磕巴和傻丫这两个外号,一直跟随着她。最初听见附近同龄的孩子唤她这两个外号,她还不停地哭,痛苦不堪,后来她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确实是磕巴和傻瓜的事实,在无力反抗的无奈与屈辱中,她转向了自卑与自闭——她长到十五岁了,但从未有过一个玩伴。
  除了如寄。
  住在山上苹果园子里的如寄。
  她不知道如寄的真名字,只知道他比自己大三岁,他本来住在城里,但是从去年苹果熟了开始,他就一个人搬到苹果园的楼房里去住了,奶奶说,这个坐着轮椅的如寄得了一种活不长的病,到乡下静养来了。
  对于她生活里即将发生的这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她心里既害怕又抗拒,恐慌成一团的内心这时候想到的只有如寄。在沉默的心惊胆战中,终于等到林家母子离开了,她快速起身,向苹果园跑去。
  这个世上谁都不愿听她讲话,因为她又笨又结巴,小小的事都说得缠夹不清,但是如寄愿意听,他总是笑着说他一个人在园子里住着,最爱的事就是有人来跟他聊聊。
  她跑进苹果园,穿过一排排的植株,在尽头的空旷处,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他。
  他苍白瘦削的手正捧着一本书,低头专心地读着。
  听见她的脚步声,如寄抬起头,他的脸跟他的人一样苍白,毫无血色的嘴唇带着末日将近的病态,但他的额头、鼻子和脸颊,却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似乎是参透了生死的宁静,只需看一眼他的脸,就能让一颗跃动激愤的心找回平静的频率。
  奔跑而来的岳好就是这样,她紧张的脸看见了如寄,绽出了一抹笑容。
  在如寄宁静的脸上,一双灵活的眼睛尚有神采,此时这双眼睛因为看见岳好,而微露一抹笑意。
  “你做好饭了?”如寄问岳好道。
  他们俩在过去的一年常常聊天,如寄已经知道岳好的日常作息规律了。
  岳好点头,跑过来坐在如寄身边,她蓬头垢面,衣服破烂不堪,浑身上下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坐在浑身书卷气息的如寄旁边,反差明显,她不得不抱歉地说了一句:“我——我才烧火……”
  如寄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让岳好很是羡慕。如寄道:“你爷爷奶奶身体怎样了?”
  “爷爷现在连侧身都不行了,奶奶的腿昨天半夜把她疼醒了——”岳好叹了口气。
  如寄点头,他手里的书合上,看着眼前一排排的果树,陷入沉默中。
  如寄这样的人,总是沉默居多,说话很少。
  岳好喜欢如寄沉默的时候,那时候看着他,仿佛自己能从如寄那双睿智的眼睛里,望向这个世界——那些自己琢磨不明白,常常痛苦不堪的生活和苦难,若是在如寄的眼睛中望出去,是不是会变得轻松些?
  生下来就半身瘫痪的如寄,随时会因为心脏衰弱而丧命的如寄,在认识他的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竟是他开导她的次数多些。
  “他们要是过世了,你可以搬过来跟我住——要是那时我还健在的话。”如寄后来道。
  “我——我就——就是要跟你商量这件事。”岳好的结巴,在跟如寄说话的时候是最轻微的,但今天她心情有些激动不安,所以结巴的情形严重了
  “别紧张,放轻松。”如寄看着她,温和的眼睛像是春日暖阳,岳好只看了一眼他,就觉得心里平静下来,很顺畅地说:“我奶把我嫁给镇里的林风了。”
  如寄有点惊讶,奇道:“林风?是那个在北京读书的林风么?”
  岳好用力点头,依稀记起林风给自己的纸条上写着北京的地址。
  “你怎么会跟他结婚呢?”如寄实事求是地问。
  岳好对如寄从来不曾隐瞒任何事,但沙滩上导致自己怀孕那一幕,太让人羞愧,她宁愿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再也不要想起,忘了,彻底地忘记,一直是她这些年对付痛苦的法子。
  所以她不肯对如寄和盘托出,只摇头低声道:“他不得不娶我。”
  如寄了然地点头,后来他道:“我见过林家兄弟。”
  岳好惊讶地看着如寄,足不能出林的如寄,竟然见过林家人?
  “我父亲与继母跟林嘉树在城里的房子离得很近,我在城里住的时候,见过林家兄弟。”如寄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过世了,如寄父亲很快娶了新妻子,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如寄在城里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曾经说岳好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亲生的妹妹一样。
  如寄深深喘口气,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落寞,低声道:“我很羡慕他们兄弟的身体,我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会更多地想到死这个问题。”


5.  心动

  旁边山坡上一朵摇曳的白色小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花瓣上都是白色的绒毛,花芯如同雪花一般清洁,上面点缀着点点黄蕊,十分稀奇,但因为太小,在这漫山遍野的野花野草里,并不轻易惹人注目。
  她伸手摘下这朵小花,用尚自稚嫩的声音问如寄:“你会变成这朵花的样子么?”
  如寄眼睛盯着岳好手上的花儿,注目良久,后来伸出细瘦修长的手把这白色小花接过来轻声道:“这是雪绒花。”
  岳好不懂,见如寄神情专注,心奇道:“雪绒花?这名字真好听——”
  “嗯,这花本长于高山奇寒地带,在人迹罕至的孤崖峰顶,只有雄鹰才能落脚的地方,雪绒花喜欢在那样的地方盛开,不与百花争春,只有高高的天和雄鹰才配作它的伙伴。所以在西方,这花还有一个名字叫勇敢者。”说到这里,如寄把雪绒花凑到鼻端,轻嗅它的气息。
  岳好听得入神,问道:“想不到在我们这样的穷山沟里,随手一朵不起眼的小花竟然这么了不起?”
  如寄听了,转过头来看着岳好,他薄薄的嘴唇微笑了一下,对她道:“雪绒花就是雪绒花,西方人把它奉为尊贵的国花也好,东方的牧民嫌弃它有味道牲畜不吃也好,它仍是它,不会因为别人对它的崇拜还是瞧不起而改了天性。”
  岳好点点头,觉得如寄说的话大有深意,自己心中微有所动,俯首沉思。
  如寄续道:“微小,洁白,像一朵夏日的雪花,晶莹又纯洁,不争妍,不斗艳,在那高山崖上,与雄鹰为伴……”轻轻地说完,看着身旁的岳好,见她低着头静静地一动不动,纯净的只属于少女的眼睛,在专注地看着雪绒花,心型的脸蛋因为嘴角微微抿起,显得下颏更为秀气。
  “关于雪绒花还有一个传说,有些国家坠入爱河的男子,会不畏风险攀上悬崖,摘一朵雪绒花放在心上人的窗前,表达心意,心上人掀窗看见洁白的雪绒花,就会爱上这位勇敢的男子;但是若是这男子采摘雪绒花的时候,把雪绒花连根□,那么他就会受到诅咒,摔入悬崖而死。”
  岳好嗯了一声答道:“不能动了它的根?”
  如寄手指轻轻转动雪绒花,末了把花儿递给岳好道:“这不过是传说罢了,想来采摘雪绒花太过危险,很多人遇上了凶险,所以人们就附会一番。你刚才说我会变成这朵小花么,我想我不会吧,我长到如今十八岁了,还真的——真的——”如寄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似乎费了他很大力气,好半天才续上道:“我长到如今十八岁,还真的从未勇敢过。”
  “你怎么这么说?”岳好听了他的失落,心里自发为他不平,肯定地道:“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我或许读过许多书,对生,还有死或许考虑的多些,但是我真的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如果我是,那我该早早地结束生命,再也不用受这样的煎熬。”
  岳好看到他的哀伤,一时激动,伸出手拉住如寄的手道:“你别这么说。你说的许多道理我不懂,可我常听我奶奶讲,人活一辈子,没有谁是容易的,一死了之比活下来容易多了,只有没用的人才会碰到一点儿难处就想到死——你看我一个人从小就照顾爷爷奶奶,上学的钱也没有,买衣服鞋子的钱也没有,到处受人欺负,被同班的单丽丽她们看不起,那我不也好好活着呢么?”
  如寄听她说着话,微凉的手反过来用力,轻轻握住岳好粗糙的小手,薄薄的嘴唇微笑着对她说:“所以你比我勇敢,我或许可以面对别人的怜悯,但是我不确定我能受得了别人鄙视的目光。”说到这里,把岳好手上拿着的雪绒花拿起,抬手向上,把花簪在岳好枯黄无光的头发上,满是病容的脸毫无血色,说话的声音几乎淹没在山风里:“你才是一朵雪绒花。”
  岳好听了,眼眶竟然有些湿,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看着眼前静静地出神的如寄,从他白色的毛衣看到他被风掀起的柔发,他清亮的目光那样悠然世外地看着远方,就在这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心就那样失落了。
  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爱上一个人,可她这么望着眼前轮椅上的少年,她就知道自己是爱如寄的。
  爱他,她唯一的朋友,让她为之骄傲的少年。
  “你生于尘土,将归于尘土——最近我常常想这句话,可惜当初我年纪太小,若不是最近感到自己随时可能死,可能还不会理解这句话的妙处……”如寄的声音悠悠地道,用的仍是闲聊的语气,说着她完全不懂的话。
  “怎么会呢,你那么聪明?”岳好看着他,实心实意地反驳。
  如寄嘴角淡淡一笑,他伸手撸起白毛衣的袖子,只见苍白瘦削的手臂上,是触目惊心的几道割痕,如寄口气静静地道:“我说我不够勇敢,是因为我曾经自杀过几次,用刀,沿着自己的手腕割下去,不想再这样窝囊地活着,可惜我没用,割得不够深,被我父亲和继母救了过来,他们担不起这样的名声,并不是不希望摆脱我这样的麻烦的。我从小就需要人抱着洗澡,抱着进出,上下床,甚至大小便……我想如果一死了之,对我,对人,都是一件解脱。可是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去年春天天气一暖,他们就立即把我送到这里,我记得那时到处果树花开,我本受不了花粉,但是来了这里,竟再也不想离开。这些时日我跟这片果林仿佛密友一般,我常常想,在我死后,有一天这片林子也终究会消失,一切存在的莫不从尘土中来,再过美好,也终究会消失。那今天我父亲继母对我的轻忽,别人对我的歧视,甚至我自己对这具躯体的憎恨,又都算得了什么呢?好好地在这人烟罕至的地方看这世界,则生或死,又何必强求?”
  岳好静静地听着,她的目光盯着如寄胳膊上的伤口,心里满是难过,为了如寄,也是为了自己,十五年来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委屈,这时低声道:“我刚才说我奶奶说的那些话,也是因为我跳进河里好几次,可是都没死成。本来——本来我打算等爷爷奶奶死了我就跟着死了算了,可是——可是……”她没有说完,自己怀孕了,又即将结婚这件事,真的不愿意多在如寄这样的人面前提起。


6.  爷爷

  从被林岩欺辱之后,她就只觉得自己脏,尤其在清瘦出尘的如寄面前,更是自惭形秽,若非心中对如寄彻底钦服,她恐怕早就躲他远远地,再也不敢跟他说话。
  “你不可以轻生。”如寄转过头来,静静的眼睛如午后舒缓流淌的河水一样,有让她安心的力量。“我想过了,死亡随时会来,人活一百岁,跟人活了一岁,在死亡面前不过是前后之分。既然终究一死,何不活着?在这中间,你可以好好体味活着到底是什么样?”
  “可是——有时候——活着真累——。”岳好声音很低地叹息。
  如寄听了,没有答她,他的头微微仰着,看着果树林上蓝蓝的天,一双眼睛眨也不眨,显然在默默地出神。
  岳好看着如寄,靠在果树的根部,她小小的身子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舒适,连她懵懂的心也第一次体味到了焦躁、自卑、自伤之外的宁和。
  脚步声在两个人身后响起来,如寄的贴身看护张强,一个附近镇子上雇来的男人,过来找如寄了。
  岳好起身,面对陌生人,她总是很慌乱,这时候还没等张强走到跟前,就对如寄匆匆告辞道:“我得走了,我爷我奶可能得吃饭了。”
  如寄点头道:“那你快去吧。”
  岳好嗯了一声,快步出林而去。到了林子拐弯处,她回过头来,看见张强已经走到了如寄身边,清瘦的如寄在高大魁梧的张强身边,显得那么虚弱无助,岳好心中莫名地闪过一丝不安,最近因为爷爷的身体太差,奶奶的腿有时候疼得浑身打颤,她这种不安的感觉时时泛起,此时微微叹息一声,看着如寄被张强推到了果林深处,她才匆匆离开,向家里走去。
  进了家门,走到炉灶处掀开木头做的锅盖,把熬的稀粥盛出三碗,拿了咸菜,端了进屋。
  屋子里只有爷爷躺在炕上,岳好把粥碗放在爷爷旁边,对爷爷道:“爷啊,你吃饭了。我奶呢?上厕所了?”
  岳爷爷咳嗽了一下道:“没有。她去市场,给你买衣服去了。你后天就嫁人了,总得穿件新衣裳。”
  岳好哦了一声,伸手把咸菜拌进热粥,吹了几口喂给爷爷,一边伺候爷爷吃饭,一边小声问:“我奶从哪儿弄的钱给我买衣衫啊?”
  “那你别担心,只要你能嫁出去,我和你奶就算没有棺材睡,心里也高兴。”岳爷爷心眼实在,从不会撒谎,跟他说话,总是三句就能把实情给套出来。
  岳好听了,一直搅动粥碗的手停了,她听着爷爷喘息时胸腔发出的呼噜呼噜声,盯着自己身上穿着的从民政局发下来的人家捐献的二手衣服,嗓子被堵了一般地说不出话来。
  她从小就想穿一件新的衣服,想不到平生第一次穿上新衣服,竟然会是自己嫁人的那天。
  而且还用的是爷爷奶奶的棺材本儿。
  “他——他们家不是说给我钱么?爷爷?你们用那个买衣服就行了——”岳好不解地轻声问。
  “那些钱得等到明天人家送来,就要给你存到银行去,后天一大早你就过门,来不及了。”
  岳好怔怔地听着,搅动粥碗的手慢慢动起来,搅着搅着,一滴眼泪掉了下来,后来扑簌簌地止不住,掉在她的手背上、粥碗里,还有爷爷放在身边的枯瘦的胳膊上。
  爷爷立即急了,他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说:“小好,你哭啥啊?结婚是好事,你还能嫁进林家那么好的地方,这事多好啊?那可是我们迈都迈不进去的高门槛——”
  “爷,我不想嫁人,尤其是——”心中实在太难过,虽然长到十五岁,她每天的日子除了操劳与卑弱,没有多少时刻值得兴奋欣喜,可如此刻这般伤心绝望和恐慌,还是不多的。不停地啜泣,把心头对生活、对苦难、对自卑的自己的难过,都哭了出来。
  “别说傻话了,小好。我和你奶不会害你,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能看见你有了钱,有了孩子,有了家,我现在闭眼也心安。”
  岳好仍是不停地哭着,手里的粥碗拿不住,放在炕沿上,捂着脸,脑海里如寄穿着白色毛衣坐在果林中,抬头望着蓝天的样子闪在自己眼前,心口如同被谁压了一块石头一般,暗暗而执拗地想:“嫁了人,就真的再也没有资格去看他了!”
  她有多恨林岩啊!
  如果不是他对自己做了坏事,自己就不会嫁给他的弟弟,也就会一直守在爷爷奶奶身边,还有如寄……


7.  林岩

  那天她跟往常一样到河滩边上打柴。虽然已经是夏天,但是岳奶奶得了严重风湿的老寒腿睡不得凉炕,她每天放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出门砍一捆柴禾。
  青渠镇现在打柴的人很少,以往奶奶说即使是夏天,刚长出来的野草也要被人砍倒,谁先砍倒了的草就是谁家的柴禾,所以大家争先恐后地把刚长出来的绿地砍空了,那时候岳家人总是柴禾最少的,不得不睡了很多年的凉炕。
  现在镇里到处都是工厂,年轻人出去读书的读书,打工的打工,家家户户都有液化气和煤,沙滩上的野草这些年可以散漫地生长,比人还高。她每天割倒一片灌木,半个月的工夫太阳就把它们晒干了,扛回家烧火,火柴一撩就可以点着。
  她拿着绳子和镰刀,走在一个人影子都没有的沙滩上,几步开外的清河水在阳光底下静静地流淌,波光跳跃,水面铺满了钻石一般地耀眼。
  她钻进河边灌木里,用力砍了半天,弄得浑身是汗,手心没有结硬茧的地方又磨出了一个水泡,她对此习以为常,等水泡破了,用点锅灰洒在上面,很快就会结痂出茧,那时候就不用再怕磨破了。
  等她砍完了柴,捆了一捆干柴准备回家,伸手拍着身上的灰的时候,眼前闪着光的清河突然在她眼前跃动起来。她从小就在这河里洗澡,此时也没多想,看看左近无人,脱下外衣和裤子,跳到水里去洗掉浑身的泥污和汗水。
  等她上来的时候,劈面相逢的就是林岩。
  他高大强壮,一双让人目眩的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跳动,赤裸的胸膛上湿漉漉的,肩膀上随便搭着黑色的T恤,一头长发散在脖子上,像一个阳光下迷路的神祗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浑身的酒气氤氲在周遭热腾腾的空气中。
  后来的几个月她总是回忆起当初的这场觑面相逢,很静的夜里,她渐渐地琢磨明白了一件事:就是当初如果她表现得稍有不同的话,那么后来发生的那件坏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她那样盯着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眼前男子俊美狂野的外表,和那双亮极了的眼睛,让她双脚钉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了魔法,连把眼睛从他目光中扯离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就那样跟他目光相对,完全忘了时间空间和自己。
  后来发生了的事她不愿意去想,因为一想了,她就有去死的冲动。
  等到她醒悟过来,开始哭泣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也就在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或许真的,真的,真的是个傻子。
  不然她怎么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呢?
  她甚至没有勇气立即跑回家,只知道沿着林子一直拼命地跑,跑到双腿要断掉,胸膛几乎炸开,才停了下来,一个人瑟缩在河边浓荫之下,任恐惧吞噬自己。
  此时想到后天就要嫁人,嫁给那个可怕的人的弟弟,末日来临的感觉笼罩着她,眼前黑漆漆的小屋,凌乱破败的卧室,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因为熟悉而使她安心,又因而变得珍贵,把头靠在膝盖上,长长的哭泣之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岳爷爷不会安慰孙女,只能一边咳嗽,一边长吁短叹地跟着伤心。
  岳奶奶推门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老一少愁眉哭脸相对的样子。
  矮小的奶奶拖着一个大包裹,满脸的喜气,一边进门坐在岳好旁边,一边打开包裹高兴地道:“看——看我给你——你买了什么?”
  在沙滩岳家,买东西本身,就是一件十分稀奇的大事。
  何况,岳奶奶这次还买了这么大的一个包袱。
  东西露了出来,岳好怔怔地看着,十五岁的她,心中尚自满满的伤心,眼睛看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干净新衣服,却一时移不开了。
  “这——是你后天穿的红袜子,这是红鞋,这是——是红裤子,我给你买了件绿上衣,虽然是结婚,可一身都是红,跟跳火坑似的,也不吉利。”很多年了,岳奶奶也不曾这么兴奋过。
  岳好没吭声,手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乱糟糟地。
  她听着奶奶的絮叨,听着爷爷的咳嗽,感到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烧,用手抚着额头,眼角瞄到那些红红绿绿的花衣裳,想到奶奶刚刚说的跳火坑——
  她虽然不知道跳火坑什么样,可是这样结婚的,十里八乡,也就自己独个这样吧?
  “小——小好啊,你把衣服穿上,让我跟你爷爷看看。”奶奶的声音喜气洋洋地。
  “穿脏了,怪可惜的。”岳好声音闷闷地答,她其实是不想穿,心中隐藏着一个小小的念头,觉得只要不穿,现在的一切也许就都不会改变,她依然可以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不必离开从小长大的沙滩,等她忙完了家务,依然可以随时跑到山上的果林里,去看望如寄……
  “穿一下,不——不怕的。”奶奶坚持着。
  岳好嗯了一声,她不舍得跟结巴的奶奶争辩,心中那个起身逃出去寻个安静地方哭的冲动,也因为爷爷胸腔里的轰隆声而勉强按捺住——爷爷奶奶总是为了她好,她只要听话,爷和奶或许就能长命百岁了。
  奶奶已经把她的旧上衣脱了下来,绿衣服红裤子红鞋,一一穿在身上,在炕上转了个身,岳家老两口看得都挺高兴。岳爷爷看了很感叹,然后就实心地感叹道:“小好以后有了好吃的,有了新衣服穿,日子过得好,别忘了到爷爷坟前告诉爷爷啊?”
  岳好正在脱衣服的手停住,抬起头看着爷爷,喉咙被堵了一般难受,她听见奶奶开始骂爷爷,爷爷回过味来之后,死灰一般的脸上也都是歉然和难过,觉得自己在这个大喜之日的当口,说这话太不吉利,大咳一阵。
  岳好忙道:“没事,爷你要活一百岁,我们将来一起过好日子!”
  爷爷嘴边的话被老婆子的眼睛给瞪回去了,他叹了口气,闭嘴不说了。
  岳好脱了新衣服,下地给奶奶收拾饭食,忙乱一番,心思复杂地睡着了。
  做了一夜的噩梦,不是自己被困在一张笼子里,怎样逃也逃不掉,就是自己像疯了一样地跑,为什么跑去不知道,只知道梦中的自己焦急万端,似乎爬上了高墙,回头一看后面追了上来,她心中一急,纵身一跳,却是万丈的悬崖,心惊肉跳中,她就吓醒了。
  结婚前两夜,十五岁的她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8.  启蒙

  第二天,天刚亮,家里就有人来了。
  岳好听见奶奶跟这些人十分熟络地打着招呼,她全都不认识,也不打算认识,正打算出门去看如寄,听见奶奶喊自己道:“小——小好啊,你过来看看你三太爷和四叔四婶。”
  岳好抬头看着这三个人,她认识他们的脸,但是从未跟他们打过招呼,沙滩上的岳家,十多年来,不曾有过亲朋,也从不曾有人上门的。
  她把头随便点了一下,就对奶奶道:“我去打水了。”说完,也不等奶奶叫自己,撒腿跑出门去。
  沿着门前土路一直向山上跑,等到了如寄所居的楼门前,气喘吁吁,她大呼道:“如寄,我来了。”
  门一会儿打开,满脸严肃的张强站在门口。岳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太过强大的异性,总让她感到不安。
  “如寄在东屋。”张强对岳好道。
  岳好嗯了一声,一溜烟跑进东边屋子,见如寄坐在书桌前面,一袭白衣,手捧着一本书低头阅读,桌上一只小小的墨水瓶里,插着一朵小而白的雪绒花,花朵已经不甚滋润,堪将凋萎。
  “如——如寄,你在读书么?”
  如寄从书本上移开目光,对她笑点头道:“你今天出来的倒早?不用给你爷爷奶奶做饭么?”
  “没有,我——我知——道我不该打扰你读书,可是如寄,我没有人可以问,你说……”
  如寄目光盯着她黄瘦的脸,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我真不想结婚。”她鼓起浑身勇气才说出口,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如寄,咬着下唇,结巴道:“我——我爷和我——奶逼我嫁给林风,我——我不想嫁进他们家,你——你能帮我想个办法么?不然我躲在你这里,你把我藏在一个他们都找不到的地方,等——等明天过去了,我爷我奶可能就不逼我嫁出去了?”
  如寄微笑道:“我见过林风,他是个非常不错的人,你为什么不想嫁给他?”
  因为他哥哥是林岩啊!
  她一想到林岩,沙滩上初见的那个不羁的长发少年的容貌就跃入脑海,身子像过了电一般地哆嗦一下,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且我也见过你的爷爷奶奶,这个世上要说有谁是全心全意为你着想的,就是他们二老了。小好,你别害怕,林风能娶了你,我也替你高兴——”
  岳好听这,看着如寄淡淡的神情,刚刚一路猛跑过来的兴奋换成失意,沮丧地想到,或许自己不该求如寄,求了他,不过是多一个人为了自己烦心,想来他一个人被父母抛弃在这荒山野岭,这天下除了自己,也就算他最可怜了,她竟然还要给他添麻烦,是不是太冒失了?
  她终究是无处可逃!
  额头和脸颊都慢慢发热,浑身难受,胸口和肚子都有些疼,刹那间有些头晕目眩,耳朵在轰轰作响中恍惚听见如寄的声音道:“小好,小好——你怎么了?”
  她勉强抬起头,十分难过地说:“如寄,我真不想嫁人啊。”说完这句话,头伏在如寄面前的书桌上开始抽泣,凉凉的木头贴在她的脸颊上,感到自己眼角流出的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上面,哀伤像是被眼泪打开了笼头,漫涌她的全身,好一时,她除了哭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如寄一直没有说话,清瘦的脸既没有哀戚,也没有讶异,只把眼前少女的哀伤默默地看着,很久之后她的抽泣声小了,如寄才极轻极轻地对她道:“小好,你抬起头来,听我说。”
  岳好抬头看着他。
  “我给你讲个故事。”
  岳好有些惊讶,“什么故事?”
  “我曾经听人讲来的一个圣经上的故事,说从前在神的国度里,有三个人,神国度的管家给这三个人每人一份银子,让他们出去做生意。半年之后,这个管家把这三个人叫过来,问问他们生意做得如何?甲说,自己拿了这一份银子之后,出去辛苦一番,现在一份变成十份了;第二个人乙说,我自从拿到那一份本钱,也出去奔波一番,现在一份变成五份了;轮到第三个人丙,丙说,我拿到神赏赐的这一份本钱之后,十份感恩,生怕我把这一份钱折本,或者被盗贼偷去,所以我谨慎又小心地把它埋在地里,一直等到主人你召见我,我才敢从土里把它取出来,还给主人。”
  说到这里,如寄见岳好听得愣愣地,清亮的目光萦在自己脸上,他心中微微一动,对她笑道:“你猜这位管家怎么奖罚这三个人的?”
  岳好摇头答:“不知道。他怎么做的?”
  “管家听了丙的这话,大怒,对丙道:‘你这个蠢材,手里拿着本钱,自己没有本事去赚取利润,就该把钱放给那能给你赚钱的人,现在也能给我一些利息。你这样又蠢又笨的人,不配拿着我的银钱。于是上前把丙的一份银钱夺了,赏赐给甲。”
  岳好眉头微蹙,噫了一声道:“可是——可是甲不是已经赚了十份了吗?他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把丙的钱夺了给他呢?”
  如寄点头,轻叹着道:“是啊,这就是《圣经》上非常有名的故事,叫马太效应。说的就是有钱的越有钱,没钱的就越被掠夺,强的越强,弱的越弱,是这个世界上通行的真理。”
  岳好听得眼目大睁,好半天没有动弹,脑子里在细细地思索这个故事的意思。
  “所以你刚才哭泣,我并没有劝你。你现在的情形,跟刚才那个拿着一份银子的丙有什么两样呢?失去本钱的恐惧,就像你现在不敢去结婚,你生怕失去现在的一切,你害怕改变,哪怕这改变并不见得是一桩坏事。”说道这里,如寄探身过来,从墨水瓶里拿起那朵行将枯萎的雪绒花,在指尖轻轻转动花茎,声音十分低沉地对岳好道:“你现在住的房子,你爷爷奶奶的身体情况,还有你们的生活来源与开销,都比乞丐强不了多少,如果哪天你爷你奶过世了,那时候你到哪里去?以何为生?在这个处处隐藏着危险的社会里,你一个女孩有谁来保护?你可想过这些么?”
  岳好脸上一红,摇头,叹了口气。
  “所以事实上,你并不如刚才那个故事里的丙,因为你现在的处境,等于你连一份本钱都没有——我希望我这么说,你能不生我的气,实话总是伤人的,我不想伤你,可是不得不说实话。”
  岳好只有静静地听着,刚刚还开了闸一般的泪水,这时候已经全都消失了。每次跟如寄说话,她的眼前都像是被人打开了一扇窗子一般,那些平时诉不清道不明的烦恼与恐惧,那些因为对未来,对人生,对周遭因为看不明想不透而产生的慌乱与迷惘,都在他的话语中亮了前途。
  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话,牢牢地刻在脑海里,将来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想起如寄,再难的情形她也有胆面对。
  如寄不是曾经说过么,人最终最坏的结局,就是一死了之,而死有什么可怕的,他说那是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的开始,人死了,脱离躯壳,像如寄一样变成一朵小花,一棵大树,甚至可以是天上的星辰。


9.  山静

  她再次折服在如寄的智慧之下,心动之中,伸手握住如寄仍在转动雪绒花的手,兴奋地道:“如寄,你真是太聪明了,我现在才想通,我总怕失去你和爷爷奶奶,我总怕一个人,所以我很怕离开家。其实现在想想我还是怕,可是我心里竟然不那么难受了。”
  如寄看着她伤痕累累的操劳的手,低声答:“谁又不怕一个人呢?我或许不怕死,可是孤单寂寞,有时候比死还可怕——”
  “我——我……”岳好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她原本是一时冲动握住了如寄的手,这时候觉得如寄的手顺滑修长,相形之下,自己的手又黑又糙,心中一刹那的自惭形秽,忙把手缩了回来,看着如寄手指尖转动的雪绒花,脑子里灵光一闪,起身道:“你等着——”
  说完,也不等如寄回答,就跑了出去。
  她跑到昨天两个人坐过的地方,在山坡上慢慢寻找,沿着山路,越走越高,一路上野花很多,但除了昨天两个人偶然摘到的那朵以外,竟然真的像如寄所说的那样,这雪绒花只开在山巅,普通人脚踪能到达的地方,找不到它。
  我无论如何也要摘到一朵,放在如寄的窗前。
  她心里念着这个念头,沿着山路越走越高,丝毫没有注意到越来越阴沉的天色,等到第一滴雨点落在她身上,她抬起头,才发现天彻底阴了。细雨随风飘散,落在身上,轻柔凉爽,她擦了一下额头,心想只是一朵雪绒花,只要有了一朵,自己再立即跑下山也一定来得及。
  如此这般越走越远,整个人消失在大山里。
  后来她已经完全辨不出方向,雨越下越大,被浸透了的山路湿滑不堪,用来攀援的树木摸上去湿漉漉地,雨点砸在树叶上的声音在林子中沙沙作响,听在孤身的人耳中,越发觉得山高人静里自己的孤单。身上的衣服渐渐湿透了,原本凉爽轻柔的盛夏的雨,渐渐地冰了身子,她打了一个喷嚏,抬头看着雾茫茫的一片山景,头脑中的理智告诉她该下山了,可是她的心却固执地想到那朵雪绒花,在这样的大山里,终究在某个她还没有探寻到的角落或缝隙里,有另外一朵雪绒花盛开着,而她,一定要在嫁人之前,将这朵花放在如寄的窗前——
  她用手擦掉眼睛上的雨雾,抿着冰凉的嘴唇,继续搜寻下去,小小的身影在山路上越上越高,后来她爬上了大青山的最高峰,在一处崚嶒的凸起岩石缝隙里,看见一缕小小的白色,她眼前蓦地一亮,那淡黄色的花蕊沾着雨珠,清亮欲滴,一抹笑容从她冷得发紫的双唇绽了出来,她伸出手欲去攀折,脑海中闪过关于雪绒花断根的那个诅咒,心念一动,动作十分轻柔地摘下花枝,忍不住将花儿凑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会儿,山雨的清新气息盈满呼吸之间,她想了想,将花儿妥帖地簪在马尾皮筋上,向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虽然滑溜无比,但她走惯了,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山脚。步子加快,她向着如寄的屋子跑过去,此际路边盛开着一丛又一丛黄色的水仙,她想了想,将头发上的皮筋扯下来,摘了一把黄色的水仙,将白色的雪绒花小心地安放在中间,用皮筋紧紧地扎上,一口气跑到如寄窗下,将这束来之不易的花束放在他窗前,目光在那小小的淡黄雪白中逗留了片刻,方跑到如寄门前,惊讶地看见门开着,如寄坐在轮椅上,脸上神色焦急。如寄见了披头散发,浑身湿透了的岳好,吓了一跳道:“你去哪里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因为心情兴奋,她结结巴巴地答。
  “下着这样大的雨,你怎么还往山上跑呢?”如寄的语气中带了怒意,责备地皱眉看着岳好浑身湿透的样子,双手转动轮椅,把门口让开,对她道:“快点儿进来,把衣服擦干净。”
  岳好本不想进去,可她跟如寄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如寄发怒,她是不怕如寄的,但不想让如寄为了自己生气,遂嗯了一声,听话地进了屋子,身后轮椅轧轧地响,如寄跟着进来,一直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在屋子里喊她,岳好进去了,见如寄手上拿着一条厚厚的大毛巾,一边递给她,一边嘴里道:“你先擦干净,我给你找一些我去年穿的背心,你身上的衣服再穿着,就要生病了……”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岳好应声打了一个喷嚏,如寄抬起眼睛,清亮的目光里全是责备,岳好微微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如寄见她湿发沾在脸颊上,眼睛黑亮,睫毛湿长,平素被不合体的衣服掩饰起来的微微发育的身子,肌骨亭匀,显得修长而匀称,尤其是肩膀和小腿,线条完美,有一种天生的清洁与秀雅。如寄笑了一下,对岳好道:“怪不得你平时跑得那么快,现在我才知道原因。”
  岳好一边用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奇道:“什——么原因?”
  “你就像一只鹿,纤细轻盈,所以跑得快。”
  岳好噗嗤一声笑了,如寄也跟着笑了,递给她自己以前的小衣服,摇动轮椅出去了。岳好听见身后的门轻轻地扣上了,她盯着手里如寄的衬衫长裤,默默地静了片刻,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将柔软雪白的棉布凑到自己鼻端,清新洁净的气息充溢了鼻端,将脸紧紧地埋在里面,好久,好久,她都没舍得移开。
  终于换好了衣服,她打开门,看见客厅里如寄捧着一本书,在静静地读着。岳好走过去,她知道自己该走了,为自己忙乱了一天的爷爷奶奶,不知道在怎样盼着自己回去,可是她还是立在如寄旁边,看着他抬起的眼睛,问道:“你——在看什么?”
  “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说,长腿叔叔。”如寄笑着答。
  “讲什么的?”
  如寄将书合上,清澈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将手里薄薄的书递给她道:“你自己去看。”
  岳好脸立即红了,摇头道:“我——我看不懂。”她这么笨,平时考试,语文从来没有及格过,那么简单的短文都看不懂,怎么可能看的懂这样厚的一本书呢?
  “你当然能看懂。”如寄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简单地答,仍将这本沉甸甸的书放在她的手里。
  岳好嘴唇动了动,脑子里一直想着自己看不懂,可是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紧紧地扣在书页上,抓在手里,她低头良久,方对如寄道:“那我试试。”
  如寄笑了,抬手从案上拿了一本薄薄的新华字典说:“这本字典送给你,要是有遇到不认识的生字,就自己翻翻看;要是查了字典,还是有不懂的地方,你可以随时来问我。”
  岳好接过字典,嗯了一声,一边向外走,一边道:“等我看完了,我再给你送回来。”
  如寄点头,看了看门外的雨,叮嘱她:“门口有伞,不要再淋雨了。”
  岳好又嗯了,在门口拿了如寄的伞,撑开,捧着书和字典走进雨中,走出好几步,仿佛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回过身来,隔着飘忽的细雨,看见一身雪白的如寄仍在门口,目送着自己。她对他一笑,脆脆生生地对他道:“如寄,我刚才下山,看见你的窗子忘记关了,你去看看吧?”
  如寄对她笑了笑,点头,催促她快走。
  她生怕他忘了一般,又叮嘱一句:“不要忘了看窗子?”
  如寄嗯了一声,对她挥手:“快走吧,你已经着凉了——我这就去关窗子。”
  岳好这才满意地笑了,珍重地对他挥了挥手中的书,撑着伞下山去了。


10.  病了

  岳好回家之后,早上来过的三大爷四叔四婶不但没有走,还多了一个本村专门给人说媒的王婆,小小的屋子里,显得有些拥挤。
  虽然换了如寄的干衣服,她身上仍然略冷,头却有点儿热,看了满屋子的人,她有点儿胆怯地低低嗫嚅了一声,不敢看任何人,捧着如寄的书,向柜子走过去。
  “这就是小好吧?”她听见那个王婆对爷爷奶奶说。
  岳奶奶嗯了一声。
  “谁能想到这孩子有这好命呢!”王婆说话利落,语速很快,让岳好羡慕不已,听见她一叠声地说:“那可是镇上的林家,谁能嫁进那样的人家,真是前世修来的德啊——林嘉树和谢芳都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那一大家子都是当官有财的命!岳婶子,你说你这市场门前的垃圾堆捡来的小丫头,命咋就这么好呢?”
  这话说得岳奶奶和岳爷爷都很高兴,爷爷甚至一边咳嗽一边赞同地附和了两声。岳好苍白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她倚着柜子,手握着如寄给自己的书,像是给自己一点儿支撑的力量一般,脑子里嗡嗡地响,全是那句“市场门前垃圾堆捡来的小丫头”这句刀子一般锋锐的话!
  她从能听懂语言起,就不停地被人在耳边重复这句有关她身世的话,不管是村长的女儿李雪,还是对面沙滩上拖着鼻涕放牛的小狗剩二癞子,都因为这句话在她面前充满了优越感,谁都有父母,有追溯一代两代甚至上百年的根,亲人,朋友,同龄的玩伴,人人都不匮乏——只有她,是个垃圾堆上没人要的小孩,要不是没有生养的奶奶捡回了家,就会死在那腐臭的垃圾堆上,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烂肉……
  她感到自己的眼泪在堆积,可是她宁可咬断自己的舌头,痛死疼死,也不要将伤口展览给这些人看!
  头疼得她想撞墙,昏沉沉地,只想上炕躺着,可是看来屋子里的这些人,一点儿没有离开的意思,她纳闷他们为什么来,来了为什么又不走,如果结婚就意味着跟这些人来往,那这桩婚姻就又多了一个让人厌憎的理由!
  她听见那个所谓的三大爷叫自己过去,她扫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一言不发地爬到奶奶背后,伸手扯着奶奶的衣襟,低声道:“奶——,我——我累……”
  “还是个结巴呢。”她这句话还没说完,那个四婶已经状若惊讶地小声嘀咕了。
  其实在他们这个沙滩岸上岸下的小村子里,谁不知道她是个结巴呢?岳好的身世和她的蠢笨在整个桑林村小学都出名,这些村民多多少少都通过自己家在学校读书的孩子,知道了在村小学一年级读了三遍,说话又结巴的小女孩。只不过现在这个结巴竟然能嫁进镇上最富有的林家,让他们委实震惊罢了。
  老实卑微的岳家三口对这句话没有反驳,岳奶奶只是怜爱地拍了拍岳好的头,一边说:“你——你快睡——睡一会儿,明儿要结——结婚了……”一边感到了岳好额头的温度,她吓了一跳,一着急,更拉拉杂杂地说不清楚。
  躺下的岳好更昏的厉害,她感觉自己的眼皮有些沉,强打着精神说:“奶,别着急,我淋了雨,一会儿就好了。”
  “我——我去给你买药。”岳奶奶心疼地立即就要下炕。
  一旁的王婆笑道:“哎呀,没事,她就是淋了雨,着了凉,哪个农村的孩子不发点儿烧?这不用吃药,就给她盖上一床大被,捂着出汗了就好了。”
  在缺医少药的农村,这确实是多数农家在孩子着凉时的做法,岳奶奶想了想,答应了,取出被子给岳好盖在身上,蒙住头,叮嘱她好好休息。
  岳好狠狠地打了两个喷嚏,将头缩在被子里,紧紧地将自己捂住,闭上眼睛不听外面的杂言杂语。将如寄送给自己的《长腿叔叔》紧紧地抱在胸口处,慢慢睡着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口中似乎燃过焦炭,饥渴难耐,身上火烧火燎地难受,她强忍着不适抬起头来,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爷爷在一旁倚着被子呼噜呼噜地喘气。
  “爷,人呢?”
  “都走了。”
  “他们来干什么啊?”
  “你奶让他们明天给你当娘家亲。”岳爷爷答,“你要结婚了,总不能一个娘家人都没有啊?”
  岳好咳嗽了一下,挨着枕头,嘀咕了一句:“谁稀罕他们当娘家亲,我们住在这里这么多年了,他们都没来过……”
  “咱家这么穷,人家谁愿意来啊……”一辈子认命的岳爷爷叹气了。
  岳奶奶端着一点儿白粥走了进来,听见了爷孙俩的对话,哂道:“别——别跟小好胡说八道!她听了会往心里去。”
  岳爷爷看了一眼岳好,见她脸色灰暗,平素明亮的大眼睛,这时候雾蒙蒙地,看起来不太高兴,在岳爷爷抚养这个捡来的小孙女的十五年间,他常常对这双明亮的大眼睛纳闷,奇怪是什么样的父母,会把这样好的孩子给丢到垃圾堆上呢?
  岳好,岳好,他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就是盼着这个垃圾堆上的小弃儿,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
  现在她要嫁到林家去了,还有了那么多钱,暮年的岳爷爷打心眼里替孙女高兴。
  “小好啊,别听你爷爷胡说——你要结婚了,没——没有娘家人,让人见笑。再——再说,你这婚事,得有见证人,万一将来我和你爷爷不在了,林家人欺负你,真打官司,你也有人给你作证……”
  “我不想结婚——”头昏沉沉的岳好,理智的闸门略微放松,不自禁地说漏了嘴。
  “傻孩子,你咋能不想结婚呢?”岳奶奶叹息着问。
  “我不想嫁给那个人的弟弟。”岳好觉得自己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滚烫灼人,她不安地在枕头上转侧一会儿,又轻声迷糊着道:“我不想再见到他!我——奶奶——林岩——他是个坏人——”
  岳奶奶伸出手,在岳好的身上探了一下,滚烫的温度让岳奶奶心惊。她年高之人,立即就觉得不妥,顾不得自己腿脚肿痛,一跃下地嘟哝道:“怎——么烧成这个样?下雨天往——外跑,这孩子就是不知道照顾自己。”
  岳好迷迷糊糊地听着奶奶跑走了,她心里有点儿着急,知道奶奶是花钱给自己买药去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说了一句“我没事”,可是听在自己的耳朵里,声音虚弱而又无力,眼前一阵眩晕,她彻底昏沉过去。
  迷迷糊糊中似乎做了很多的噩梦,额头冰凉,她睁开眼睛,感到氤氲的热气沿着自己的肩窝向上冒,浑身上下的衣裤全都浸湿了,转侧当中,听见奶奶的声音道:“小——好——,你觉得咋样了?”
  岳好看向奶奶,她的太阳穴仍然有些疼,嘴巴里酸涩异常,却对奶奶微微一笑道:“我好了。”
  “真——真是太好了。”奶奶脸色不太好,全是操劳的痕迹,平素再累也梳得一丝不苟的满头白发,都有些凌乱了。
  “醒了就好啊,小好,我和你奶奶都以为你不行了—— 我还想难道这孩子天生是受罪的命么?不然咋今天就要结婚了,头天晚上病成这个样子呢?还好你醒过来了……”岳爷爷一边咳嗽一边叹息道。
  岳好抬眼看了看窗外,透过岳家褪了色的青色布帘,可以看见外面晨光晕染了整个庭院,她纳闷地摇了摇犹在疼痛的脑袋道:“我睡了一个晚上?”
  “睡了半天加一夜。”岳爷爷叹息着说:“从昨天中午睡到现在,连晚饭都叫不醒你。要不是你奶奶跑过去叫了大夫给你打了退烧针,还不知道咋回事呢。”
  岳好哦了一声,隔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她几乎呻吟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脑袋,翻身向后躺在褥子上,真恨不得自己一病不起——不,不是一病不起,而是永远昏睡过去,等到大家都忘了自己嫁进林家这件事,爷爷奶奶不逼自己嫁给林风,而林家也忘了来迎娶自己,她再醒过来,好给爷爷奶奶做饭干活……
  她在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一旁的奶奶已经开始地上地下地忙碌了,她听见外面水响,隔了一会儿功夫,奶奶进来拿着一盆热水,到了她跟前对她说:“小好啊,结婚大事,一辈子一次,你——你洗个头发洗个澡,换上新衣服,林家就好上门了。”
  岳好盯着面前的水,她最恨洗头发洗澡了,北方冬天长,她往往一个冬天都不洗澡不洗头发,在学校里被同学老师辱骂嫌弃,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早就麻木了,只有夏天天热了,她才在河里扎几个猛子,糊弄糊弄就算洗过了——想到在河里扎猛子,她心中猛地剧烈一跳,脸色登时变得雪白,连昏沉沉的脑子都在片刻之间清醒过来,一旁的岳奶奶不明所以,奇怪问:“你——你咋啦?”
  “我——我头疼……”虽然是实话实说,可是未尝没有借着头疼,希望能逃过洗头发洗澡这种麻烦的侥幸心理。
  哪知瘦小枯干的奶奶这一次却十分认真,上前抱起孙女的头,摸了一下,然后说:“还——真是有点儿烫,我来给——给你洗。”
  岳好忙翻身爬起,她动作猛了,眼前直冒金星,嘴里一叠声对奶奶道:“我自己——来洗。”
  她生怕手脚都有风湿症的奶奶动手帮自己,三下两下就把头发洗干净了,拿着家里唯一的一条毛巾,走到外屋,在奶奶的监视下,勉强将自己浑身上下全都用热水擦了擦。
  伸手要去拿自己往日的旧衣裤时,岳奶奶已经从屋子里将昨日从集市上拖回来的大包裹放在她眼前,红色的内裤,红色的背心,红色的袜子,一件件地套在她身上,穿上大红的裤子大绿的袄子,正忙着系扣子的时候,奶奶笑眯眯地又从包袱中掏出一双亮晶晶的粉红金花鞋。
  岳好眼前一亮,捧着鞋子,不敢相信这个东西是给自己的,她看了一眼奶奶问:“奶——这不是单丽丽,颜丹和李雪她们穿的那种皮鞋么?”
  岳奶奶嗯了一声,伸出手一边帮孙女套在脚上,一边说:“你穿——穿这个,比她们穿的都好看——小好的脚,长得最好。”
  岳好脸红了,她不知道啥叫脚长得好,她只知道常年穿着黄胶鞋的自己,脚再好看,也不可能有穿着亮晶晶金色粉色皮鞋的单丽丽和李雪她们漂亮,“奶——你花了不少钱吧?”
  “没——没多少钱,才十五块钱。”岳奶奶等孙女把鞋穿好了,让岳好坐在铺了一条大红宽格子的红方巾上,叮嘱她除非林风进门,否则不许动弹。
  岳好有些胆怯地嗯了一声,平素最亲的奶奶,怎么在自己结婚这一天,变得这样陌生而博学呢?她瞪大眼睛看着奶奶在这个小方巾的周围埋上了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硬币,又听她絮叨着一个荷包蛋打破了,只好重做面,不然不吉利——她小小的身子里外忙碌着,岳好对这样的仪式完全不懂,因而觉得其充满了神秘与权威,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就搞砸了奶奶辛苦筹备的一切,她僵硬地坐在红巾当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一天的结束。
  她仍然浑身不舒服,头在隐隐地作痛,勉强咽进了奶奶端上来的一晚长寿面,就听见门前响起了人声。
  岳奶奶满脸喜色,对岳好道:“娘家亲来了,林风也快到了,小好啊,从这一天开始,你就是林家人了,奶奶替你高兴,你可千万要好好地,过一辈子好日子啊?”


11.  婚事

  岳好看着奶奶,眼睛湿润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麻木的内心除了绝望与茫然,什么都感觉不到。
  门帘一掀,昨天在这里坐了一天的三大爷四婶和王婆已经迈步走了进来。
  岳奶奶一番招呼,端上来长寿面荷包蛋,给三个本村娘家亲吃,王婆整整吃了两碗,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看着盘腿坐在炕上的岳好,下死命地盯了半天,然后笑道:“梳洗打扮了之后,这丫头还长得挺招人喜欢的——怎么不给她头上戴朵花?结婚了,头上戴夺红花多吉利啊?”
  岳奶奶的声音结巴着道:“我昨天去买的时候,东西太多了,给忘了。就是盆里有一点儿假花,那个戴上不好看吧?”
  “有啥不好看的,都是花——快点儿给她戴上,一会儿林家人就要来了,我得给她打扮打扮,不然人家该笑话我们这些娘家亲,光吃饭不管事了!”一边笑着,王婆一边把岳奶奶买来给岳好捧着的假花扯下两根来,小小的红色假花一大串,岳好看了,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被王婆一把手扯下了头上的皮筋,头皮一阵剧痛,手劲足以扳倒一匹马的王婆重新给她梳了辫子,那把假花又硬又尖利的枝梗刮着她的头皮,挂在她的脑袋上。
  “怎么样,好看么?有个新娘子的样儿吧?”王婆左右打量着岳好,满脸是笑地问周围的人。
  众人一叠声地夸赞,岳好只想把这些弄得自己难受无比的假花扯下来,扔在王婆脸上,她头疼欲裂,眼睛里仿佛有团火在烧灼着她的眼球,目光瞪视着对面笑得满脸皱纹的媒婆,正委屈得鼻头都红了时,看见了站在王婆身后,身高不足一米的奶奶擦着眼睛笑得正开心。
  岳好嘴唇一抿,一时忘了纠得发麻的头发,对着含泪的奶奶,心里打翻了调料瓶一般,五味杂陈。
  祖孙俩对视,岳奶奶哭得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打湿了衣服前大襟。
  “再在脸上擦点儿颜色吧?哪有新娘子不擦口红不打扮的?”王婆又建议道。
  岳奶奶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答:“没——没有那些样东西啊?”
  一旁的四婶从自己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掏出自用的口红说:“用我的吧,虽然我只是个娘家亲,我还真是挺拿这事儿当回事的,能上老林家做客,咱们整个清渠镇,估计连蔡镇长都排不上——我把我闺女的口红带着了,王嫂子你就给她用这个吧?”
  岳好看着那口红艳红艳红的颜色,眼皮一跳,没等反应过来,她的脸已经被王婆又是抹又是抿地狠狠捯饬了一遍,末了几个人,连爷爷奶奶在内,都对着她的脸眉花眼笑地,连连夸赞总算看起来有点儿新娘子的喜气了。
  等她们不再盯着自己,岳好低下头,偷偷抬起手在头上松了松勒得太紧的皮套,心中正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此时的模样时,外面汽车的引擎声音越来越近,她心中剧烈一跳,正在扳着假花的手僵住,整个人仿佛被猛地推进了万丈深渊一般,浑不知身在何处了。
  乱糟糟的声音一时之间全都响起,她听见王婆的声音聒噪不堪,听见奶奶略带结巴的声音在喜气洋洋地往屋子里带人,她听见一个十分斯文温柔的女子声音在跟奶奶一问一答,最后让她心跳漏了一拍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澈动听,仿佛盛夏之时流过溽暑的淙淙清泉一般,将那些聒噪的声响全部压了下去,这个清澈朗润的声音带着笑意问奶奶道:“什么都不用准备了,岳奶奶——我媳妇她人呢?是在屋里么?”
  岳好感到自己的脸腾地红了,一直低垂着的头微微抬起,看着门口进来的高大的林风。
  穿着一身乳白色西装的他,仿佛一株玉树一般玉立在岳家鄙陋的屋子里,幽黑好看的眸子看了岳好,将她头上的假花和脸上的腮红口红看在眼里,目光微微闪动,笑道:“准备好了?”
  岳好不知道怎么回答,迷糊浑浊的大脑在这样的时候,更是不听指挥,一着急,结巴的毛病更重了,她完全不成句地对林风答:“嗯——嗯——哪,我——我准备好——好了。”
  林风对她笑了笑,伸出手道:“那就走吧?”
  岳好看着他伸到自己面前的修长的手,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正要迈步下炕,做惯了媒的王婆开口吵吵嚷嚷地道:“哪有新娘子的新鞋踏着娘家的旧土走的?你得抱着她上车!”
  林风和林妈妈显然都不曾想过这个,岳好更是吓了一跳,看着奶奶,用力地摇头。岳奶奶则显然存着另外的想法,仿佛没看见孙女在摇头,附和王婆的建议对林妈妈道:“说的是,结婚图个吉利,还是抱上车吧?”
  岳好嘴巴长大了,瞪着奶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风却笑了笑,云淡风轻一般,他将手里的捧花交给身后跟来的本家林大明,伸出双臂,一下子将岳好从炕上抱了下来,不及防备的岳好啊地一下惊呼出声,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林风,见他低头冲着自己笑了一笑,英俊清润的脸因为这笑容,仿佛春风化雨一般,让她心头剧烈一颤,嘴巴张开,痴了一般看着他。
  身边人群的笑声,嘈杂声,吆喝声,甚至因为林家娶亲的消息外泄,而一大早赶来看热闹挤了满满一个院子的乡亲的议论声,岳好统统都没有听见,她只是看着自己脸孔上方的林风,他完美无缺的轮廓在两个人到了室外之后,衬着蓝天白云,仿佛雕刻一般,炫目得让她移不开目光。
  这样的男子,竟然娶了她么?
  懵懂茫然的年纪,坎坷多辛的成长,备受羞辱与嘲弄的身世,都让她对自己的评价低到了尘埃里,可是即使她已经矮到了尘埃之中,看不起她的人,难免还是要对尘埃之中的她踏上一脚,方才解恨。
  而她,竟然嫁给了这个完美中的完美、王子中的王子、神祗一般存在的男人么?
  抱着她的肩膊修长有力,一直将她抱着来到停在院子里的轿车旁,有人将车门拉开,她感到林风的胳膊微微用力,似乎要将她放进去,身后那个王婆噩梦一般的声音又□来嚷道:“哎呀,不行啊,现在都是抱着新娘子坐轿子,你哪能就这么把她放进去啊?”
  岳好感到气血上涌,几乎就想蹦下地,跑进深山老林子里,干脆不结婚了,哪知这一整天行为都不合常理的奶奶在这个节骨眼上,又附和王婆地说:“是啊,凡事都要做足了,我们小好没爹没娘的,结婚这样的大事,不能委屈她啊?”
  隔着林风高大的身子,岳好看了看奶奶,奶奶没有看着她,她苍老虚弱的脸只盯着林风,神情专注而孤绝,当初奶奶带着自己跑到镇里林家大宅去讨公道的时候,似乎脸上就是这个表情——岳好用力眨了眨眼睛,一言不发地侧过脸,生怕自己在众目睽睽里流下眼泪。
  林风看着岳好,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动了动,在众人环伺中极轻微地对岳好说了句:“你愿意我抱着你坐车么?”
  岳好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抬目望着他,两个人目光对视片刻,她浑不觉自己点了点头。林风矮下身子,将自己和岳好稳当当地坐进了车座上,身后的王婆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岳好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她生平第一次跟一个男子如此接近,接近到坐在他的大腿上,整个人被他搂在怀里,她窘得连呼吸都漏了,浑身僵硬地缩在林风身上,动也不敢动。
  “别紧张,一会儿就到家了。”林风在她耳边低声说。
  她不知道怎么说话,紧张的时候,头昏得似乎更厉害了,早上吃过的面条在自己的胃里一阵翻腾,她抬手捂住嘴,随着汽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难受得脸色雪白。
  “你难受?是不是晕车了?”
  她不敢说话,只摇摇头,汽车在这个时候猛地一下剧烈的颠簸,她在林风腿上被颠起老高,脑门重重地撞在林风的下巴上,她疼得哎呦了一声,感到头上的他也轻轻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忍不住抬起眼睛,见林风捂着下巴,正咝咝地抽冷气。
  “疼——了?”她不好意思地问。
  林风捂着下巴点头,一会儿咧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对她笑着说:“上次我以为你的弹弓是玩具,没想到你用来打我的额头;这次我以为你头上戴的是假花,没想到竟然是十分厉害的武器!你还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小姑娘。”
  他的口气能让最紧张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警惕,岳好放下捂着嘴的手,她仍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人们在日常生活里随口说的那些俏皮又聪慧的语言,她不是听不懂,就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笨拙与蠢钝,是她在心里将自己一次次与人对比较量之后,得出的结论。
  她太年轻了,人们因为她身世和境遇所加在她身上的歧视与不公,让她过早地品尝了什么叫自卑和胆怯。孤独而又脆弱、懵懂而又恐惧的年纪,伤害她自己最深的,就是她自己。


12.  相约

  她用手摸了摸自己藏在衣襟里的如寄的书,硬硬的棱角紧紧地贴着她的肚腹,每碰她一下,都让她感到安心。
  她嫁人了,以后的生活或许会有不同,可是她对如寄的心,却永远都不会变。友谊与骄傲,是清瘦的如寄给她孤单的成长岁月最大的礼物,她的心里装着这个,再也不是独个一个了,她有伙伴,有朋友,创伤之后有可以投奔哭泣疗伤的地方——她需要如寄的这本书陪着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
  想着过往生活里如寄所说过的那些满是智慧的话,默默地在心里回味——她现在或许不明白他的许多话的意思,但她可以记住,将来终究有一天,等她长大了,她就会明白的。
  林风一直低头看着她,这样近距离看她,除了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大眼睛以外,可以看出在可怕的口红和腮红掩盖下的精致的骨骼轮廓,弧度优美的鼻子和线条完美无暇的双唇,因为两个人坐得太近了,甚至可以观察到连她耳朵的形状都可爱极了——林风扬起眉毛,看着车窗外的土岗绿地,脸上闪过一抹深思的神情。
  跟岳好的前两次见面印象太过深刻,让他也和母亲一样以为,是从小就任情恣意的大哥林岩一时酒后失德,才会让这个小女孩意外怀孕。
  现在这样近地看着她,发现她在尚自稚气的神情之后,那令人难以忽视的容光,他的心里第一次有些不确定起来。
  如果……
  只是如果……
  他心中微微叹息,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看着她双手紧紧护着的衣襟里的那块硬硬的东西,他知道她很紧张,张开口,用安慰的口吻对她轻轻道:“都要嫁人了,还从娘家偷拿东西么?”
  岳好听了他的话,吓了一跳,瞪着他,想张口反驳,可言辞一向不是她的长项,急的眉毛都拧了起来,仍呀呀地说不出来,林风笑了,摇头安慰她道:“我逗你的,我知道你没偷东西。”
  岳好不知道这么逗自己有什么意思,她很想这么说,可又怕惹他生气,语言对她来讲,就是用来树敌和惹人戏弄的,以往只要她开口,不是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就是被人学舌自己的结巴,所以她本能地在脑子里闪过念头,但习惯性地闭嘴,低头不语。
  “那是一本书么?”
  岳好嗯了一声,很想他安静,不要再跟自己说话了,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己笨得不会答话么?是不是所有男人都在结婚这一天废话特别多?
  还是只有假结婚的是这个样子——
  “是什么书?”抱着她的这个话多的人又问她了。
  岳好愣了半秒,想起如寄说的书名,自己小声嗫嚅道:“《长腿叔叔》。”
  “不错,很好的一本书。”林风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喜悦,岳好有点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那双过于好看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她吓了一大跳,忙扭开脸,她如此不擅长掩饰,让林风笑了出来,岳好脸立即红了,唉,笨拙又无知的自己,在他面前,还真是一个现成的笑柄。
  “你要是喜欢看书,我家有一个很大的书房,你可以随时去看。”
  岳好愣了半秒,哦了一下,摇头道:“我——看不懂书。”
  “怎么可能?你现在不就拿着《长腿叔叔》?”
  “这——这本我没看过,是如寄送给我的。”她低声答,在说到如寄的名字时,掩不住语气里的叹息。
  “如寄?”林风目光微动,看着她问。
  “是——我在山上果林的好朋友,他很聪明——不是,他最聪明,什么都懂!他有好多很多书,这本书是他借给我的……”她说起自己唯一的朋友,语气里的骄傲完全不加掩饰,目光都亮了起来。
  “他有没有跟你讲这本书说了些什么?”林风盯着她亮晶晶的大眼睛,笑着问。
  岳好神情一怔,摇了摇头。
  “说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孤女,从小在孤儿院里长大……”
  “她也无父无母?”岳好奇怪地问,转过头来,从上车坐在他身上开始,第一次与他面对面地交流。
  林风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她被口红染得血红的双颊和通红的嘴唇,心想前几次见这小姑娘,脏兮兮灰突突目光躲闪惊惧,完全看不清模样;现在好容易洗干净了,又被这些乱七八糟匪夷所思的打扮遮住了容貌,以她现在的骨骼轮廓,将来长大了,在母亲的熏陶下,未尝不会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就像《长腿叔叔》里,脱胎换骨的俏丫头茱蒂一样——
  “她也无父无母,就像你一样。可是她很聪明,她喜欢读书,喜欢写作,她写的一篇作文,给她赢得了一个奖赏——这个奖赏就是一个叫长腿叔叔提供给她的……”
  “什么奖赏?”岳好好奇了。
  林风没回答,反而问:“你喜欢读书么?”
  岳好惭愧地移开眼睛,摇头道:“我很笨,看不懂。”
  “你可以让我母亲教你,她当初是师大中文系的老师,现在在家里休养,正好可以教你读书。”
  他的语气太过和蔼,他所建议的事情,太过友善,岳好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陌生人这样有礼地对待过,尤其是住在那样高大门楼里的陌生人。她有点儿心慌地拒绝道:“不——不用了,我忙着给我爷我奶做饭干活,也没空儿看书……”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倚靠着的林风声音变得十分严肃地道:“你不能这样想。你要是不读书,将来长大了,会真的成为一个蠢丫头,跟那些乡下愚妇一样见识……”
  岳好想不到自己简单的一句话,竟然惹他生气了,心里登时慌乱起来,想起当初听他讲他很快就要去北京念书了,是不是等他走了,自己就可以偷摸回家去帮奶奶干活了?
  如果是这样,那现在又何必顶撞他,惹他不高兴呢?
  似乎猜到了岳好的心思一般,林风打断她的胡思乱想道:“你想知道长腿叔叔是怎么奖赏茱蒂的?”
  岳好摇摇头,茫然地等着他说话。
  “长腿叔叔送聪明的茱蒂去读大学,他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茱蒂要定时给他写信,以此来检验她的学业——我一个星期以后就要回学校,之后不出国还好,若是忙于出国,我可能没时间常常回来督促你,所以你不妨像茱蒂一样,每个星期给我写封信,让我知道你都读了哪些书,都有哪些感想……”
  岳好吓了一跳,险些从林风腿上颠下去,她一着急,结巴的毛病更重了:“什——什么?我——我看不懂书——书啊!”
  “一遍看不懂,就看两遍,看两遍看不懂,就看十遍——要是再不懂,就问我妈,她什么都懂,做你的老师绰绰有余!”林风的语气毫不通融。
  岳好苦着脸看着林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这个境况的,她不过是舍不得如寄借给自己的这本书,藏在了身上,怎么就惹出这些麻烦呢?
  一个星期一封信?她险些哭出来,她平时连造句都一堆毛病,被老师批评来批评去,当全班差生的典型,上次老师让用什么造句来的?
  “我会让我母亲督促你写信,你住在我家的这些年间,必须坚持每个星期给我写封信……”
  岳好实在急了,知道自己结巴也得费力地说:“我——我连造句都——都不会,每次都——都被老师骂,我不会写——写信。”
  “你怎么不会造句了?”林风奇怪了,看她神情焦急,不像是在说假花,俊逸的眉毛微微皱起,暗思难道她真的是众人口中的傻瓜?
  “上次老师让——让用天涯海角造句,我说‘我妈在天涯海角。’老师和同学都笑了我,单丽丽说——说我没有妈,垃圾堆里捡来的小孩,我妈不配在天涯海角……”
  林风哦了一声,自己不明所以地暗暗松了口气,他看她神情凄楚,想到她的身世,这女孩长这么大,受了不少这样的委屈吧?难怪她神情举止这样胆怯慌张——
  “这个句子没错,你造的很好,老师和同学那样说你,是她们的错,你不要放在心上。”林风安慰她道。
  岳好小声地嗯了一下,感激地看了一眼林风道:“如寄也是这样劝我,你跟如寄——都是好人。”
  “所以你要每个星期给我写信,从我下个星期离开开始,风雨无阻,不许间断,听到了么?”
  岳好苦着脸,眼睛眉毛和嘴全都挤在了一起,被林风催逼不过,她叹了口气,僵硬地点了点头。


13.  重逢

  一路上林风的话真的很多,岳好原本很害怕车子真地开进了林家,可现在被林风不断地盘问自己的学业同学和老师,她人被困在他的胳膊之间,牢牢地钉在他的大腿上,避无可避,好像犯人一般,真想这车快点儿到了林家,让这一天快点儿结束。
  开出沙滩和树林,到了柏油马路,娶亲的三辆车子一路慢慢吞吞地,在岳好的心急火燎中,总算驶进了清渠镇林家高大的门楼里。
  大门缓缓关上,坐在后面车上的王婆和四叔三婶走下来,在王婆的监视下,林风将岳好抱出车子。岳好搂着林风的脖子,密封的车里坐在他腿上是一回事,当着林家和岳家的这些观礼的亲戚,被他这样亲昵地抱着又是另外一回事。脸不能自控地红了起来,她羞于面对周遭看着自己的目光,单纯如她,也知道自己的衣着打扮容貌气质,都跟林风相去甚远,围观人群眼睛里的神情既诧异又好笑是骗不了人的,她一个扭身,将脸埋在林风的衣服里,不看周围的人。
  林家还是跟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堂皇阔大,闪着光的客厅走廊和书房,此际更显得不真实。林风将她抱着放在楼下朝阳的一间卧室,铺床的大红喜字毡子,比岳家那条铺炕的红巾气派多了,岳好坐在上面,林风对她笑了笑,指着门外道:“你在这里休息,我出去一下——你想不想让我把门帮你关上?”
  岳好求之不得,又有点儿怕别人笑话,遂小声问:“行么?”
  “有什么不行的?偏不让她们看热闹。”
  岳好扑哧一下笑了,紧绷疼痛一个上午的身子第一次放轻松,她从林风的眼睛里看见了善意,心里又是感激又是惶恐,目光扫到周围陌生而又令人敬畏的家具摆设,突地念起自己长了十五年的那个沙滩上黑乎乎的小茅屋,想到了分离之时奶奶擦不胜擦的泪水,眼睛湿了,身子向后,躺在床上,抱着如寄的书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在屋子里静静地躺着,听着客厅里的人声,奶奶和爷爷因为风俗和身体的原因,都不能亲自来林家,所以岳家请来的三个见证人和林家的两个本家加上迎亲的大明顺子,一共也就七八个人,作为一家之主的林嘉树则干脆没有露面,他的姿态表明了他对这场婚事的态度,但仅仅是这样几个人,嗡嗡的声音仍是不断响起,尤其是得了岳奶奶重托的王婆声音大大地传进了岳好的耳朵里:“谢芳啊,林经理咋没见到人呢?”
  岳好听不见林妈妈说了些什么,她从淋了雨,发烧,加上这几天心灵的各种煎熬,早就扛不住了,眼睛勉力撑着不敢睡,可是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她还是闭上了眼睛,什么都听不见了。
  外面大门砰地一声响,让她猛地惊醒,她抬起头,好一时茫然,及至看清周遭的物什,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方——她结婚了!
  她真的结婚了,嫁给那个人的弟弟,住进了这个陌生的家!她跟过往生活的一切联系,就只有身上的这套衣服,和怀中如寄借给自己的这本书了。
  想念,像是一条沿着肺腑蜿蜒而上的丝线一般,缠来绕去,丝丝缕缕地牵绊着她的心,寂静,让内心的惶恐与难过无限地放大,她的眼泪掉了出来,扑簌簌地打湿了衣衫,她没有伸手擦拭,索性趁着四下没人,哭个不住。
  哭泣中听见外间有人走动的声音,她纳闷地用手抹净脸上的泪水,翘首听着外间的声响,听着,听着,那声音沿着长长的走廊,似乎消失在外间客厅里。
  她在心里重重地松了口气,浑然不知一个单纯的脚步声怎么会让自己这样紧张,正用袖子抹净脸上的泪痕,屋门呀地一声被推开,她回过头来,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进来,她心脏剧烈地一跳,眼睛对上来人的目光,心弦一震,脸色变得雪白。
  两个人互望,隔了很久,仿佛天长地久那么久,来人的声音才响起:“我回来娶你。”
  声音低沉暗哑,不同于他孪生弟弟的清润澄澈。
  岳好耳朵里仿佛响起了连绵不绝的霹雳,从昨天淋雨发烧之后就一直隐隐作痛的脑袋仿佛弦索断了,眼前一黑,茫然无觉地倒在了大红毡子上。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整个人躺在床上,一双陌生似乎带着致命魔力的手正在她的头上胡作非为,这境况、这情形,这俯身在自己身上的人的气息如此熟悉,勾起她内心深处深深隐藏的一个场景,她吓得啊地一声,猛地跳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躲在床头,紧贴着墙壁,看着眼前蹲伏在床上的人。
  一头长可及肩的黑发,一身黧黑的皮衣皮裤,一张抬起看着自己的脸仿佛雕刻一般完美无缺,香烟与皮革的气味充斥着这件小小的起居室,似乎因为长途跋涉原因,阳光与清新空气的气息围绕着他,跟此刻他眼睛中仿佛阴云密布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看着她,将手里扯下来的一束假花放在红毡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想摘了你头上的花!”
  岳好根本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是听见他的声音,她就吓得双脚猛地蹬上窄窄的床头板,贴着墙壁的后背似乎想嵌进水泥缝里,以求能从他眼前消失。
  恐惧如此鲜明地摆在她的脸上,林岩从红毡上缓缓直起身,他目光扫过她头上剩下的那朵假花和脸上抹得一塌糊涂的胭脂口红,跟林风一模一样的脸闪过一抹林风很少露出的不悦的神色,岳好看了他的脸色,吓得啊啊大叫,慌张中双脚踩不稳,从窄窄的床头板上摔了下来,径直摔在林岩眼前。
  她正想爬起来,林岩伸出手,一把将她的头扳在手里,另外一只手三下两下,将她头上剩下的那朵假花扯了下来。
  岳好出其不意,惊吓过度,连喉咙里的恐惧声都停了。
  “你别怕,我——只是摘了这些花,你可以好好躺着。”林岩的声音十分低沉,阴云密布的脸盯着岳好,让岳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林岩看了她恐惧的样子,斜飞入鬓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过了一会儿,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你这么怕我?”
  岳好的牙齿都要打颤了,她知道自己该爬下地,从门口跑出去叫人,可是她的双腿仿佛烂泥一般,已经被林岩吓得一点儿力气都没剩下。
  “我回来娶你——如果你一定要嫁进我们家,我宁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娶你就是了。”林岩说着话,薄薄的唇角仿佛觉得自己很好笑似的,再说话时,口气已经没有了开始时候的低沉暗哑,带了点儿浑不在乎的劲儿,或者是他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自己浑不在乎,“虽然我娶了你,我妈可能也不会原谅我,不过总比你嫁给我那个倒霉弟弟,让她以为我是个敢做不敢当的懦夫强,你说是么?”
  岳好听他问自己,生怕他硬逼自己回答,嘴唇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林岩看着她,从她低垂着头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满脸的红泥一般的颜色,他眼神微动,伸出手,从自家床头柜子上抽出纸巾,一只手伸到她的下颏处,轻轻抬起她的脸。
  岳好避无可避地对上他的脸,乌黑幽深的一对眸子,让她几乎忘了呼吸,既不敢挣开,又不敢与他对视,她咬着牙闭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浑身的颤抖。
  柔软细腻的纸巾轻轻碰触着她的肌肤,她不明所以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见林岩正在用纸巾抹拭自己脸上用口红打的腮红。她睁大了眼睛,一点儿不懂地盯着他,那么一刹那的功夫,连浑身的恐惧都忘了。
  “谁把你打扮成这个样子结婚的?”林岩随口问她。
  “王——王婆婆……”
  “跟我结婚,这个样子不行。”林岩用手擦了半天她的脸,纸巾再细腻,岳好也被擦得肌肤发痛,她满心想躲开,可是找不到勇气,只能任凭他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
  “好了,这身衣服也十分难看,不过我匆匆动身,路上没来得及给你买衣服,你只好暂时穿着,下来跟我去见我爸妈……”他一边说话,一边起身走到地上,回过身来等着她。
  岳好看着他,低下头,没有动弹。
  林岩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他等了片刻,见她仍不动,一步上前,伸出手搀在她腋下,有力的双手轻轻用力,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
  他正要带着她下床,外面大门的台阶轻响,一身白色新郎装的林风走了进来。
  他看见大开的房门里站着的林岩和岳好,愣了一下,几步走到起居室门前,到了门口看着久别重逢的大哥,吓了一跳似地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娶她。”
  “娶她?”
  “如果咱们兄弟必须有一个人娶了她,我宁可我娶了她,不需要你来帮我收场。”
  林风听了,目光盯着脸色雪白的岳好,似乎想了片刻,方对岳好道:“你接着休息,我跟我大哥商量点儿事。”
  岳好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地随时可能昏倒,她对他们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一点儿都不想参与,如果可能,她宁愿自己现在在家里,没有坐上那辆迎亲的车,没有进到林家,那她可能就不会再重会林岩……
  她宁可嫁给一只老鼠,一个癞蛤蟆,甚至一条蛇——或者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嫁给他!
  双腿失去了行动的力气,她僵硬地坐在床沿上,呆了一会儿,伸出手将红毡下那本《长腿叔叔》拿出来,紧紧地抱在怀里。


14.  离开

  林风十分诧异林岩竟会回来娶这个小女孩。
  “你怎么想起回来娶她了?”林风开门见山。
  林岩笑了一下,反问:“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你不在家,我刚刚替你娶了她。”
  林岩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当初妈妈给你打电话,你怎么说你不记得了?”
  “妈妈是不是很生我的气?”林岩的声音从回家以来,第一次变得警觉,此时脸上的神情,也显示了他对这个问题十分忧心。
  林风想起这些天母亲所承受的烦恼,从母亲生病以来,他自己事事都尽量让她高兴,那个被这件事逼得要给岳奶奶下跪的母亲,可能不生闯下祸的大哥的气么?
  “你说呢?”林风没好气的反问。
  林岩俊美的脸闪过一抹愧疚,很久他低声道:“妈妈人在哪儿呢?”
  “在饭店里请那些陪客吃饭呢。”
  “你怎么回来了?”
  “岳好病了,丢下她一个人在家里,我有点儿不放心——”林风答。
  林岩听林风说起岳好的名字,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奇道:“她的名字叫岳好么?”
  林风气得语结,终于怒道:“你连她名字都不知道?那你怎么能干出那种事来呢?还就在沙滩上,光天化日……”
  “沙滩上,还是光天化日,老实讲,我根本不在乎——”林岩坐直身子,他棱角分明的唇角的弧度显示他内心情绪的激荡,“我只是喝醉了,你懂么?我喝醉了,根本没留意到她还小……”
  “这都不是理由!”林风怒哂。
  “那什么是理由?”林岩瞪着弟弟,他脸上的神色显示这个话题对他也不轻松,“我本来就是个禽兽,这个理由够不够?恐怕妈妈就是这样想我的吧?”最后一句话提到母亲谢芳,林岩的声音明显小了,倔强满是怒意的脸闪过一抹失意,他不再说话,狠狠地扭过头,目光对着繁荫浓遮的窗外。
  “她是对你十分失望。”林风坦白地说:“联想到这次你的所作所为,我觉得你罪有应得。”
  “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我做了错事,所以回来,娶了她,如果妈妈还不能原谅我,就像以前她不肯原谅我过去所做的每件她看不惯的事情一样,我也毫无办法——”林岩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显然不想再跟弟弟继续这个话题,他猛地从沙发上起身,快步向岳好屋子的方向走过去。
  就在这是,门口轻轻哒地一响,林妈妈谢芳手里拎着两个食盒,走了进来。
  她看见头发长长一身黧黑的林岩,显然吃了一惊,脸上闪过一抹久别见到儿子的喜悦,及至猛醒这个儿子刚刚捅下的篓子,脸上喜悦的神色登时消失,将门在身后狠狠地带了一下,发出砰地一声。
  “妈——”林岩停在当地,唤着母亲,脸色僵硬。
  “别叫我妈,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谢芳低低地说了一句,她的声音很轻柔,即使在盛怒之中,她也没有抬高音量,但语气之后的决绝之意,却让林岩年轻的脸上溢满痛苦,他愣愣地看着母亲,僵硬地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谢芳对林风道:“把这个给你媳妇送过去,她从早上就没有吃饭——那孩子太瘦了,营养不良,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林岩脸上的肌肉一震,一直盯着母亲的眼睛垂下,很久没有抬起。
  林风看了一眼大哥,又看看母亲,一言不发地接过食盒,向岳好的屋子走过去。
  谢芳到沙发上坐下,她怔怔地坐了片刻,方抬起头看着阔别几个月的儿子,轻声问了一个她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你怎么会动那么小的孩子呢?”
  林岩嘴角的肌肉绷紧,他清了一下嗓子,低声道:“我当时喝了太多酒,可能——可能神志不清了……”
  “你不要事事都找借口!我不知道这件事跟喝酒有什么关系!你多大了,二十一岁的人了,你就不懂得一点儿自尊自爱么?”
  林岩脸色铁青地听着母亲的喝斥,一言不发。
  谢芳显然气坏了,她纤细的身子绷得紧紧地,声音因为震怒而颤抖:“那天岳奶奶带着岳好来找我,我看见岳好,我真不敢相信这种事是你干的,她才十五岁,根本是个孩子!你虽然从小胡闹,没有一天让我省心,可我真不相信这件事是你做的,我就是不相信!我的小岩,怎么可能是个强迫幼女的畜生呢?”林妈妈说道最后一句话,语结哽咽,用纸巾轻轻擦拭眼里的泪水。
  林岩被母亲如此痛责,眼睛里闪过一抹似是伤心,又似是倔强的神色,好半时他才低声说:“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您都不会原谅我,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知道自己没有强迫过她……”
  “你没有强迫过她?”谢芳怒上加怒,如果说在儿子身上除了懦夫一般敢做不敢当的品质之外,还有什么更让她痛心的,那就是没有胆量诚实!“你的意思是说岳好那样的孩子会自己勾引你么?你以为她是你在社会上认识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这孩子恐怕连小孩是怎么来的都不懂,就被你搞得怀孕了!这些年你在外面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是我没想到你只回家一天,也能惹出这样的麻烦——小岩,你什么时候才会长大,不要胡作非为?”
  林岩高挺的身子似乎微微颤抖,隔了很久,他才说话,声音低沉嘶哑,若是在平时,林妈妈可能会注意到儿子语声中的痛楚,可是此刻她怒火攻心,完全不曾留意儿子。林岩低声道:“我知道自己让您伤心了,妈,我愿意娶她,还不行么?”
  “你娶她?”谢芳一向斯文好听的声音哑了,她指着岳好的房间低声怒道:“你还凭什么娶她?你看不见你已经毁了这女孩么?她听见你的名字都跟见了鬼似的——她被你吓坏了!”
  “那您让我怎么办?我回来了,愿意娶了她,您仍不肯原谅我——我不懂我既然娶她,怎么还会毁了她!”林岩说着,想起刚刚岳好的样子,从她的衣着打扮,已经对她的出身和家境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他家境优越,加之成长过程中一帆风顺,因为父亲的纵容,他根本没有像孪生弟弟一样走寻常的初中高中大学这条路,年纪轻轻就被父亲送到韩国,后来随着父亲生意的扩大,日本俄罗斯这些国家走了个遍,不管是想法还是作为,跟一直关在学校里的母亲谢芳和弟弟林风大相径庭。
  儿子的话让作母亲的登时坚定了自己对他的想法,谢芳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盯着面前站着的高大的儿子,将他一头不羁的长发和浑身上下不像个正经人的皮衣皮裤看在眼里,说话时,口气里全是失望和伤心:“有其父必有其子,我怎么忘了呢?你就像你那个父亲一样,你糟蹋这么小的女孩,你父亲就包养几个年龄足以做他女儿的小姑娘!这样的社会,这样的风气,你跟你爸爸那样的人会活得更自在更得意吧?我拿你父亲没有办法,我是个失败的女人,我拿自己的儿子没有办法,我是个失败的母亲——但好在我还有你弟弟,还有岳好,我可以尽自己所能,让她今后坚强得不受任何男人伤害!你走吧,不想再看见你,从今以后,你不许回来看我,我没生过你这样的孩子!”
  林岩一直僵硬地听着母亲的斥责,一直等到谢芳停了,他也没有动,很久之后,他才开口,声音里浓浓的伤心和失意,若非谢芳正在盛怒之中,会以为自己的话真的伤到他了,“我知道在您眼里,我永远都比不上小风。从小您就拿我跟他比,我在每件事上都让您失望,而他,则在每件事上合您的心意,这一次我本来不想让您失望的,所以我回来娶她。对不起,妈,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
  他低低地说完,见母亲一直冷着脸,没有回答自己,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年轻的眼睛里涌上一层薄雾,自己怔了怔,在任何人能察觉之前,猛地转过身,向着门口大步走去。
  门在林岩身后轻轻合上,谢芳冷漠的表情仿佛坚硬的盔甲裂了一条缝,盯着儿子离去之后空荡荡的客厅门口,心口空落落地,眼泪扑簌簌地淌了下来,她擦拭良久,急急地大声地唤林风的名字。
  林风走了出来,他看见客厅只有母亲一个人,奇道:“我哥呢?”
  “他被我骂走了——小风,你去送送你哥,让他——让他……”让他怎样,谢芳说不下去了。
  林风体贴地嗯了一声,追了出去,林岩刚刚走出林家大门,他在后面叫了一声哥,林岩顿住脚步,一会儿回过头来,看见弟弟,漠然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等着林风走近。
  “妈妈让我出来跟你讲,让你以后好好做人,别总是闯祸。”林风到了大哥跟前,说道。
  “我在她眼里,总是闯祸,你不管做什么,都是给她争光——她何必多此一举,我这样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儿子,除了坏事,还干得出什么好事么?”
  “你不能怪妈妈,你这次确实太过分了,岳好只是个孩子——”
  “是,她确实是个孩子,我刚刚注意到了。”林岩淡淡地答,冷硬的脸上现出一丝情绪,有一阵子没有说话,抬目望了望身后从小长大的庭院,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情,似乎是留恋,又似乎是痛苦,他转开眼睛,显然不打算再逗留了,对林风丢下一句:“我这次要离开很久,或许一年,或许几年,你——你好好照顾妈妈。”
  林风无言地看着他,林岩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决然地转过身,大步离开。
  林风看着哥哥拐过石墙,心里暗暗叹息一声,正要转身回家,突见林岩高大健壮的黑色身影又走了回来,林风心中一喜,林岩已经几步走到了他面前,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塞在他手里道:“这是戒指,给她吧。”
  林风打开,见小巧精致的一个白金圈儿,上面镶了三粒米粒钻,林风眉毛皱起,脸上全是茫然不解。
  林岩好看的嘴角微微翘起,伸手在林风肩上拍了一下笑道:“从小就是我捅了篓子你帮我收场,这一次想不到也是这样——大哥对不住你,哪天你要是也有了没法收场的麻烦,通知我一声,换我来帮你。”
  从小就跳脱顽皮的林岩,已经在刚刚的转身之间,抹去了脸上的伤心痛苦,换上了一脸的不在乎。
  “合谋起来骗过妈妈么?”林风听了,想起小时候哥俩容貌一模一样的时候,所做的那些恶作剧来,也笑了,“算了,妈妈身体不太好,我可不敢惹她生气——你也一样,别总是让她操心。”
  林岩听了,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
  “这次还是去俄罗斯么?”
  “先去市区看爸爸,之后可能要去趟哈尔滨,没有意外的话,月底才会出国。你呢? 毕业还是去美国?”
  “嗯,最好的数学家,始终都在美国,不去那里,我怕自己学不到真东西。”
  林岩在数学上毫无天分,基本上他们兄弟,除了容貌之外,就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了。
  林风很像谢芳,继承了母亲的斯文聪慧,而林岩得到父亲林嘉树的欢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不管是经商的天分还是浪荡的本性,他都完全遗传自林嘉树。
  这样的一双兄弟,似乎注定要走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似乎——


15.  戒指

  岳好听着外面的声响,林妈妈的声音虽然低低地,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可是那语气显示她在生气。门砰地地一下关上,一直沉默地站在地上的林风走了出去,她捧着如寄的书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坐了多久,听见自己卧室的门响,眼睛微微红肿的林妈妈走了进来。
  她从不习惯跟人打招呼,低着头,听着林妈妈走到自己身边,在床边坐了下来,听见她对自己低声道:“小好,你吃点儿饭吧?”
  岳好早就闻见了饭菜的香味,在她长大的沙滩边草棚里,她很少闻见这样诱人的饭菜香气,她目光向着床头桌子上的饭盒看了一眼,却摇了摇头。
  “吃吧,别客气,以后你得住在这里呢,这么瘦不吃东西怎么行?”林妈妈对她道,说完了见岳好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林妈妈是读书人,并不擅长与人周旋纠缠,加上自己心情也并不轻松,遂沉默着,没有深劝。
  “我——我不想住在这里。”隔了好一阵,一直不说话的林妈妈让岳好紧张的心情平复了一些,遂小声试探地说。
  “小好——”林妈妈唤她的名字,欲言又止。
  岳好不解抬起头,看着她,见她好看的眼睛仍红肿着,她哭了么?为什么哭呢?难道是……
  不习惯与人目光对视,岳好躲闪着又要低下头,谢芳道:“小好,看着我的眼睛。”
  岳好抬起头,瞥了一眼,又要低下——林妈妈的手伸出,捏着岳好的下颏,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从现在开始,你要改掉自己总是低头的毛病——你心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念头,就不怕让别人看着自己——看着我——听我说,我也不习惯你住在我家里,我这样说,不是不欢迎你,我只是这么多年一个人习惯了,小风和他哥哥十几岁就都住校的住校,出国的出国,我很多年都没有伺候孩子的经验了。你不要摇头,让我讲完,你必须住在这里,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回家,也不管我心里有多不适应,我们俩都得接受这件事。小好,你奶奶爷爷的身体不行了……”
  “所以我更要回家照顾爷爷奶奶!”岳好硬是挣开林妈妈的手,倔强地道。
  “你想过你肚子里的孩子么?你奶奶告诉我,她发现你流了几次血,不然她怎么猜出你怀孕了的?这是先兆流产,你懂不懂?”林妈妈看着她,看出岳好满脸的倔强,她没想到这小小女孩如此不听话,打定了的主意,竟然是九头牛都拉不回,心中大为惊异。
  “我不懂。”岳好想到瘫痪的爷爷没法大小便,腿脚不好的奶奶要里里外外爬上爬下地烧火做饭伺候爷爷,眼睛又红了,薄薄的嘴唇抿起,恨恨地甩过头,再也不看林妈妈。
  “你要是这样,不怕伤你奶奶的心么?”林妈妈摇头叹息道:“她千辛万苦,豁出自己一条老命,才把你嫁进来,你就忍心让她白辛苦一场?”
  岳好薄薄的嘴唇白了,怔怔地,想起今早上车出嫁时,奶奶那些意味深长的行动和语言来。
  矮小又聪明的奶奶,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好,她要是回去,奶奶会伤心的吧?她会不会毁了奶奶的大事?
  林妈妈见岳好不吭声了,自己也心乱如麻的时候,无力再深劝,只暗暗叹息一声,指着食盒对岳好道:“那里是炒的香喷喷的牛肉,我特意给你带的,还有一些是茄盒,很香很糯。晚上我还吩咐给你熬了莲子羹,你以后好好休息,千万不要像以前一样劳动,知道么?我有点儿累,这就去休息了。”
  岳好没回答,她从来没吃过牛肉,和不知道什么叫茄盒,若是换了以往的任何一天,她一定走过去大吃特吃一顿,可是现在她心情不好,一点儿胃口都没有,听见门在林妈妈身后合上,她向后一栽,仰面躺在大红的毡子上。
  眼前的一抹红色吸引了她空洞的目光,长长的做工拙劣的假花横在床单上,她看着,手不自禁地抬起,摸着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想起刚刚重逢的林岩,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抖。
  从来不曾想过他这样的高大,这样的危险,明明跟林风一模一样,一般高矮,可是为什么他给自己的感觉从来都是危险而又强壮,强壮得让自己在他面前甚至不敢喘气。
  昏了头,她一遇到他就会昏头——只有昏头这个词能形容他在她旁边时,自己那种木雕泥塑完全不是自己的状态!岳好越想越觉得自己愚蠢得可怕,在床上痛苦地呻吟一声,莫名其妙地被各种情绪淹没,痛苦得直想用头去撞墙。
  门轻轻开了,在床上痛苦地躺着的岳好抬起目光,见林风走了进来。
  不能自控地想起林岩,她从来不喜欢男人留长头发,觉得特别不像正经人,目光在眼前林风利落的短发上扫了一眼,在额头的发丝下面,几乎完全一样的两张脸孔让她呼吸漏了一拍,怔怔地看着林风,好半时没动。
  林风走到岳好面前,伸出手递给她一个小盒子,道:“这个给你。”
  “什么?”岳好盯着黑色丝绒的小盒,纳闷地问。
  “是结婚戒指。”
  岳好哦了一声,她虽然年纪小,但是沙滩附近的人家结婚时,她是知道要买金戒指这个风俗的。
  她没有伸手,只是盯着那小盒子,仿佛能把四个角盯成八个角一般地瞬也不瞬,好一会儿闷闷地问了一句:“谁买的?”
  林风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太过意外她能问出这样的话,犹豫了一下方答:“我给你买的。”
  岳好嗯了一声,慢慢伸出手,将盒子拿在手里,轻轻打开,看见里面的白色圈圈和上面的小米粒珠子,她松了一口气。她很怕里面是黄澄澄金子做的戒指,那样的东西她戴着到学校,恐怕会被同学老师耻笑——这个小白圈,同班的单丽丽颜丹和许多女生都戴着一个,据说市场上才卖七块钱。
  她套戒指的手指僵在半空中,人呆住不动——上学!
  她怎么忘了这样重要的事啊?
  现在她还怎么上学呢?十五岁嫁人,老师再也不会让她上学了,学校也不会再收她,那——那以后她该怎么办呢?
  难道就此辍学了么?当个五年级都没有毕业的小学生?
  一双手伸过来,握着她的手指,将戒指替她套在无名指上,岳好抬起头,看见林风浓密亮泽的头发正在自己眼前,干净清新的男子气息对她来说如此陌生,她怔怔地盯着,好一时忘了移动。
  戴好戒指,林风抬起眼睛,见她正盯着自己发呆。他伸出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把岳好拍得回过神来,她刚刚还满心惆怅,小小的身子里全是心事,可是对着他脸上那双清朗的眼睛,她还是抿嘴笑了。


16.  登堂

  “是不是想休息了?”林风问她。
  岳好摇摇头,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觉得自己像是耍把戏的猴子,被带到了陌生的人群里,彻底懵了。
  “要是不累,就上楼去看看你的房间吧?”
  岳好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身子底下舒服得近乎罪恶的床,自卑的念头一闪而过,因为早上来到林家,就被安置在这个屋子里,她还以为这个房间就是自己的呢——她早该想到自己怎么有福气住在这样的屋子?
  起身跟在林风后面,上了楼,平生第一次爬楼梯,这感觉十分新奇,脚踏在楼梯上铺的软绵绵的红锦地毯,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拐过弯角,看见楼梯拐角放着一盆巨大繁茂的绿叶植物,向上的楼梯扶手上,画着装饰用的绿叶状波纹,楼梯的顶端,一盏她所见过的最气派最辉煌的吊灯挂在高高的房顶上,金翠辉煌,衬着周围的装饰十分豪华耀眼。
  岳好不敢相信与楼下相比,楼上竟然会奢华到如此程度,触目所见,没有一个地方不富丽轩敞,经过的那些紧闭的金色房门,路过一幅幅她觉得好看极了的壁画,在左手的方向一拐,林风带着她站在一扇门前,推开门一边让她先进去,一边告诉她道:“这是你的房间。”
  岳好迈步进去,她倒抽了一口冷气,面前是一个超过她想象能力,仿佛画里杂志里才有的房间。她停在当地不动,愣愣地瞪着眼前的闪着光的一切,听见身后的门一响,林风走了进来。
  他将岳好脸上的神情看在眼里,笑了一下道:“这个房间原本是给我姑姑住的,她当初偶尔会回老家住几天,每次来都住在这个房间,后来她移民去了美国,这房间就一直空着了。前几天我妈吩咐收拾出来给你住——你进去看看吧?”
  “我住——这里?”岳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进步看看,以后这房间就是你的了。”
  岳好慢慢走了进去,左手边小小的入室壁橱过了,一片阔大的及地窗子映入眼帘,下午的阳光毫不吝啬地倾泻进来,洒在铺了厚厚的蜜色地毡的房间里,一张她所见过的最柔软仿佛梦一般的床帐正对着窗子,而在床前一米之隔的地方,是一个玻璃浴室,珠帘掩映着,里面雪白的硕大浴缸奢侈得近乎罪恶地亮泽着,仿佛在向她宣告这一切的不真实。
  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又或者这是真实发生的,可是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这样的好事很快就会结束,十五年被生活中最卑微最凄苦的经历所纠缠,她对很多事,尤其是好事,已经不存奢求的非分之想。
  “跟我去看看其他房间。”
  她听见林风的声音,嗯了一声,看了一眼那张美丽得近乎诱惑的床,转身慢慢地跟在林风后面出去,见林风打开了对面的房间,她跟了进去,一个十分气派的房间映入眼帘,阔大,舒适,室内的摆设与装修带着毫不掩饰的奢华,整个房间以米色棕色为主,一看就知道是男人住的屋子。林风走到窗子前,伸手在墙上的门一推,转身对她招手道:“这里来。”
  岳好跟在后面,到了那道门前的时候,看见壁橱上摆着几个相框,她无意中扫了一眼,见相框上一个俊美至极的男子眼睛乌黑,正在对着镜头笑着。她心中一颤,抬目看了一眼林风,林风会意地点头道:“这是我大哥的屋子。”
  说完,他从这扇房间中的小门走进去,进到一个类似书房的屋子,屋子里摆着几张十分舒服的沙发,两张绿色的小圆几,除此之外,书籍是这个屋子的唯一装饰。林风对岳好笑道:“这个房间是我和我哥公用的,我放假在家,通常都在这个屋子里看书,你要是想读你那本《长腿叔叔》,有不懂的地方,不妨就在这里读,这样我可以随时教你。”
  岳好哦了一声,眼睛在上通天花板,下达地面的那些满满的书柜看了一眼,惊讶于要看完这些书,得有多了不起啊,她没想到林风竟然这样聪明,几乎跟如寄一样聪明了,眼睛在他站在书柜前面的高高身影上逗留片刻,恰好他正回过头来,岳好忍不住对他一笑,林风疑问地抬起眉毛,岳好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你真聪明,读了这么多书?”
  “读书多,就聪明么?”林风摇头,看着她,隔了一会儿道:“读书太多,有时候反而会很迂腐,为书所累,缺少生活和婚姻中必须的变通与圆滑——我这么说你可能不懂,不过你以后要跟着我母亲生活,你若是聪明,很快就会懂我这些话的意思。”
  岳好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哦了一声,心里不无懊恼地想,自己不碰到如寄和林风这些人还好,碰到了这样读书说话都仿佛另外一个世界的人,简直就跟白痴没有区别——听都听不懂,别提对话与交流了。
  “这里还有一扇门,那边就是我的房间,你要不要去看看?”林风对她笑着。
  岳好高兴地嗯了一声,等林风推开门时,心情几乎有点儿雀跃。这孪生兄弟俩的房间中被一个哥俩公用的小书房分开,进到林风屋子,发现里面的摆设跟林岩的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林风的屋子显然因为常常住人,显得更加随意些,家具摆设上,也没有那股奢华的张扬之气,而是雅致蕴藉,床头和沙发柜上散落的基本打开的书,显示这个屋子的主人读书成痴的天性。
  岳好的目光最后落在门口的两只大行李箱上,她看了一会儿,不由轻声说:“你要走了?”
  “大后天的机票。”林风答,说完,又加了一句:“三天回门时,我还能带你回去看你爷爷奶奶。”
  岳好没想到这个,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转过眼睛,心中对马上就要离开的他有点儿不舍,毕竟长这么大,除了如寄,对她这么好的同辈异性几乎没有,她想到自己心中纠结的那个难题,终究忍不住问道:“林风,你——我能问你个事儿么?”
  “什么事?”
  “你说我还上不上学了?”她忐忑不安地问。
  林风看着她,清润的眸子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同情,好一会儿他摇摇头,反问道:“你喜欢上学么?”
  岳好用力摇头,她从来没喜欢过学校,她不喜欢学校里那个胖墩墩吓人的校长,不喜欢板着脸不会笑的那些老师,不喜欢尖着嗓子整天抓自己迟到的班长李雪,更不喜欢那些变着法子欺负自己瞧不起自己的女生,和放学路上用总是找借口用柳条打自己甚至对自己扔石头的男生……
  她恨学校!
  “这件事要你自己决定,想去就去,不想去——起码也得你把身上的事情解决了,再决定不去了。”
  岳好听他委婉地提到了自己肚子里的“事情”,她脸色登时涨得通红,霎时间自觉在他面前污秽不堪,匆匆低下头,就想沿着小门原路跑走。
  “这边有个大门,出门是走廊,右拐一直走到尽头,就是你的房间。”林风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十分细心地顺她的意思,拉开房门,任由她出去。
  岳好一步跨出门,沿着走廊右边一路走到尽头,伸手快速推开门冲了进去,将房门在身后迅速关上。走过入户花园,看着眼前男子气息十足的摆设,才发觉自己走错了,进了林岩的屋子!
  她懊恼地跺了一下脚,转身返回,紧闭的房门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林岩照片让她呆立在原地,眼睛怔怔地盯着他。照片上的林岩似乎十五六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穿着普通的牛仔裤白T恤,站在一栋具有异国风情的建筑物前面,对着镜头摆出一个举起弯弓射大雕的夸张姿势,脸上满是阳光灿烂的笑容。
  岳好盯着他大笑的样子,用力抿了抿嘴,扳开门把手,砰地一声出门而去。


17.  洗浴

  她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心情暗郁的时候,眼前的景物似乎都带着一层黯淡的色彩,她盯着那稀稀拉拉的芦苇,芦苇中浅浅的流水,以及盛开在芦苇丛中浅滩之畔的黄的紫的野花,一路伸展开去,直达远处四五里之隔的大青山,蓊蓊郁郁,无休无止,清渠镇赖以成名的水渠就在那山脚下,而在往山那边去走上几里路,就是她自小长大的家了。
  爷爷,奶奶,他们俩现在在做什么呢?
  站久了,身子有些累,看见旁边一个铺着绣金椅套的扶手椅,小心翼翼地坐在上面,可坐了不到一分钟,听见外面走廊和楼下哒地一响,她胆颤心惊地立即站起来,本能地在椅垫上一阵拍打,生怕自己的裤子把椅垫弄脏了——
  在她心里,即使林风再怎么说,她也不认为这个房间是自己的,既然不是自己的,那把人家的东西弄脏了,该有多惹人厌呢?
  她最讨厌的,就是惹人厌烦了。
  这样心神不宁地在房子里呆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门上轻轻地叩了一下,门开处,林妈妈谢芳走了进来。一个下午不见,她红肿的眼睛似乎消了一些,只是眼神里仍有几分忧色,进来看见岳好双腿并拢,满身拘谨地坐在窗子前,心思聪慧的人,立即明了了这孩子的心思,当此之际,本性凉薄之人难免自高自大,心地褊狭之人则多少会对这孩子给自己家造成的麻烦心存怨怼,可谢芳不是这两种人,她良善的本性让她对这个孩子大大地起了同情,觉得自己的心都软了一般,忙走上去对岳好道:“你这孩子,怎么不上床躺着呢?”
  岳好赧然地摇头,目光瞥了一眼那精致的床,四围垂下来的粉色纱帐和纱帐后那闪着光的缎子被褥,都让她浑身不自在,她要是睡在上面,这床会不会立即塌了?
  谢芳看着她,自己在岳好对面坐下,寻思一会儿道:“小好,你怕我么?”
  岳好没想到林妈妈这样问自己,她诧异地抬起头,眼睛在林妈妈雪白素净的脸上转了转,踌躇了一会儿,缓缓摇头。
  “那就是怕了——其实这没什么,以后我们俩慢慢熟悉了,你就会好些。我现在一个人住在这里,虽然清净,有时候还是挺寂寞的,多了你和将来的孩子,这房子也就不会那么空了。”
  林妈妈说到这里,声音微变,仿佛心中有什么郁结之事一般,岳好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她,从她的眼睛中捕捉到了一抹哀伤,心想住在这样大房子里的人,竟然也会有伤心的事么?
  她生活得这样幸福,怎么还会悲伤呢?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在这里住着,等孩子安全生下来,那时候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对不会难为你。我刚刚听小风说了你上学的事情,其实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要是怕人家说闲话,我可以送你去外地上学,想念高中,甚至大学都不成问题——总而言之一句话,你不要再为未来担心,先把身体养好,别让肚子里的孩子吃亏。”
  岳好听林妈妈口口声声提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脸涨得通红,从得知自己怀孕那天起,她就从来没细想过这个问题,有时候在没人地方,她看着自己依然不见隆起的肚子,会纳闷是不是检查的时候医生搞错了?不然就是这孩子已经没了?本村别的怀孕的婆娘那大腹便便的样子,她见得多了,自己小学一年级时的同学张榕,今年刚刚十六岁,结婚半年多了,上次看见她时,怀孕的她肚子鼓得好像随时会胀破了一般……
  自己本来也会跟张榕一样的吧?冬天最寒冷的那阵子,奶奶和爷爷身体差得要命,天天跟王婆商量着要把自己尽快嫁人,本村那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的名字在王婆和爷爷奶奶口里不停地掂量来,掂量去,那时候她听得多了,曾从那认命的无力中,生出过许许多多的哀伤来……
  自己的一生,难道就是这样的么?
  嫁给三十多岁的狗剩?或者比狗剩还要大几岁的小光?跟着这些自己既看不上,甚至讨厌极了的男人生儿育女,混沌浑噩地过一辈子?
  那时候重病的爷爷奶奶心里所想的,就是将她安全地移到另外一个男人的家里,至于她愿不愿意,喜不喜欢,都不在他们二老的考虑范围内。
  她不喜欢嫁给狗剩,或者小光,就如她现在不喜欢住在林家一样,气派的楼房,舒适的卧室,粉色的床帐,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只在那片果林中……
  想到如寄,惶乱的心有点儿宁定下来,坐在轮椅上被丢到果园里的如寄,那样凄惨的身世,可他活得却跟自己村子里那些肢体健全的小伙子完全不同,睿智又敏慧,仿佛天上的白云与河沟里的污泥之间的区别——哀伤的时候,多想想他,流泪不想活着的时候,也想想他,不管多难的生活,终究会有转好的一天吧?
  她心里这样想着,眼睛里慢慢露出神采来,嘴角上忧伤的线条渐渐消失。谢芳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在她亮晶晶的眸子上转了转,扫过她挺翘的鼻子和柔软的嘴唇,向下看了看她隐藏在宽大粗劣衣裤的少女身体,心里暗暗忖度好一阵,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仔细看,长得还挺好的。”
  岳好脸红了,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夸过,她从小就穿着民政局发下来的那些难看又褴褛的衣服,因为从没有人教她讲个人卫生,所以头脸身上经年难得洗几次,浑身的味道除了自己习惯了闻不到,别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她无数个外号中的那个“大臭虫”,就是这么来的。冬天的时候,还因为家里冷,她常年拖着鼻涕,跟那些穿着红的粉的羽绒服,头上扎着五颜六色发带的李雪单丽丽们完全没法比——她听那些女同学们说,李雪在小学五年级就收到了男同学的情书,而单丽丽脖子上戴的那个小绿珠的项链,据说就是同班那个个子高高的刘光庭买给她的……
  自己长得很难看很招人烦的念头如此坚厚,以至于她根本不相信林妈妈的话,只是十分感激林妈妈的好心,抬起眼睛对林妈妈笑了一下。
  “将来营养跟上了,你会越来越好看的——现在第一步,是先把你的浑身上下洗一洗,把这套衣服换下来,就该下楼吃饭了。”林妈妈笑着站起来,转身向玻璃浴房走过去。
  岳好紧张地听着林妈妈的动静,水哗啦啦响起来的时候,把她吓得一哆嗦,胆颤心惊地向着玻璃里望过去,隔着珠串帘子,见林妈妈在那个硕大的浴缸外站着,手里拿着一瓶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向水里洒,隔了一会儿,一股甜甜的,仿佛早春二月野外兰花开时的幽香从浴室透出来,她心
  神不宁局促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向房门口偷偷走过去。
  “你往哪儿去?”林妈妈走出浴室,看着她纳闷问。
  “我——”她不敢回头,一边嗫嚅着,一边心存侥幸地祈祷林妈妈能饶了自己,千万不要让自己洗澡啊!
  “过来进到浴缸里面去!”谢芳的声音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岳好难过地转过身来,不敢看林妈妈,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地迂回反抗道:“我洗过了。”
  “什么时候洗的?”
  “今天早上。”
  “在哪儿洗的?”
  “在家里。”
  “用个毛巾擦擦,你以为那就是洗了?”谢芳两步走过来,伸出手拉住岳好的胳膊,斯文白皙的谢芳,手劲着实不小,硬是把岳好扯进浴室里,松开岳好,用手摸了一把岳好的头发,摇头道:“这头发更得洗,不洗你今天就不许上床睡觉——快进去,第一次最麻烦,这一次我帮你洗好了,以后就……”
  谢芳还没等说完,岳好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吓得不轻地反抗道:“不用,不用!我——我自己洗!”
  “你自己能洗个什么?快进去,我是女的,看着你不怕的。”
  可是不管谢芳怎么讲,岳好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让谢芳在旁边帮忙。谢芳看着岳好涨红了的脸,对这个十五岁的倔强孩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好策略地道:“那我先出去,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再进来,行么?”
  岳好心想自己肯定不需要她,乐不得她赶紧出去,鸡啄米一般地连连点头,看着林妈妈出去了,听见外间的房门哒地一声合上,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转过眼睛看着眼前的氤氲水汽,默默地鼓了半天勇气,才缓缓抬起手解开身上的衣服扣子,红衫绿裤下,是贴身的棉布内衣内裤,她最好的一套,因为结婚奶奶特意给她穿上的,她看了看玻璃珠帘外的天光,虽然只是自己一个人,终究没有勇气脱光了,抬起手将发辫打散,战战兢兢地抬脚进到浴缸里。
  将全身浸在水里,对她来说十分容易,夏天,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泡在清水河里洗澡了,在广阔无人的沙滩旁,是一望无际的玉米田,高可遮蔽堤岸的河草迤逦在清水河的两岸,在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地方快意地游来游去,曾经是夏天干活一身汗湿后,她最大的享受。
  如果她不曾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林岩!
  她把头猛地浸在浴缸里,屏息默默地数了二十个数,方才浮出水面,如此不断重复,直到清水河边发生的事情彻底被自己赶出脑海,她才站起身,在架子上找到洗发水和香皂,将浑身上下胡乱揉搓了一下,用浴缸中的水草草冲洗一番,抬脚迈出浴缸,从架子上拿了一条毛巾,抬起手,慢慢抹拭自己的头发。
  发丝微动,转身之间,见一个个子高高的身影,正站在玻璃浴室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18.  萝莉

  她吓得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张俊美到了极点的容颜。
  林岩!
  怔怔地,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她才想起自己浑身衣服都贴在身上,湿漉漉的内衣已在脚下汪了一滩水,她蹲下身子想捡起毛巾,慌慌张张中人在水上滑了一下,登时跌倒在地。
  玻璃外的高个子身影一动,几步走到她面前,她抬起眼睛,目光与一双黑亮黑亮的眸子相对,浑身恍如电击一般地颤了一下,时间,空间,这个世界,那些无所不在的宇宙万物,天地之灵,仿佛一下子从她的脑海中消失,空白,她只感到了一片空白,在与他的目光对视中,再一次彻彻底底地忘了自己。
  她感到有些凉凉的手指摸上了自己的脸颊,她知道是他在轻抚着自己,茫茫虚空中是谁在叹息么?这样的空虚,又是这样满溢的喜悦与轻颤,长长久久地淹没在身体苏醒并疼痛的狂澜里,内心骗过理智的防守,这一刻哪怕不是真的,也不要那么快醒来……
  “我现在知道我哥哥怎么发疯的了。”一个声音低低地喃喃。
  岳好眼睛眨了一下,目光在对面的眸子里搜寻到一抹清亮,眼睛扫过他利落清爽的短发,心中一震,他抚摸着自己脸颊的手那样凉,跟记忆中那只仿佛让自己浑身上下燃烧起来的手完全不同,浴室中迷漫的水汽让她的眼睫毛有些湿重,她移开目光,想站起身来。
  有力的男人的手搀扶在她的腋下,她感到身子一轻,已经被他拉了起来,她纤细的身子站在他面前,湿发上的水不停地滴在自己的脖子上、身上,沿着她的前胸向下滑落——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很久低低地说了一个她不懂的词,“洛丽塔……”
  她迷惑地看着他,林风修长的手指沿着她的眉毛,鼻子和嘴唇慢慢下滑,最后停在她的颈后,盯着她良久方低声道:“纯真而诱惑,带着毁灭力量的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我该庆幸我不是四十岁,也该庆幸有我大哥的前车之鉴……”
  “你——你在说什么?”岳好结巴着茫然地问。
  林风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看着她,岳好能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腰、腿和肩膀胸脯处停顿时引起的近乎痉挛的感觉,她满心慌乱地低下头,感到他收回了放在自己颈后的手,良久听他在自己的头顶上说:“你有一双世上最动人的眼睛——小好,以后不要总是低头,等你长大了,你用你的眼睛看一眼男人,那个男人跟得了失心疯一般地顶礼膜拜你,会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你该慢慢习惯这个。”
  “你——你在说什么啊?”她不光身上全是水湿,连脑子里也被他迥异平时的言行搞得一头雾水。
  林风将手插在裤袋里,深深看了一眼她轮廓姣好的脸庞,微微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不管怎么样,我毕竟不是变态——第一步先把你的结巴治好吧,你是跟你奶奶学的,生活环境变化了,总会好些——”
  岳好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结巴是跟奶奶学的,成长的岁月里,无数的乡亲和邻里不断地在她结巴时提醒她这个,她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我……”为奶奶辩护的本能让她开口想说话。
  “还有——”林风不等她说完,已经转过身,似乎经过了刚才一刹那的迷失,清醒过来的他等不及离开浴室了,边走边道:“如果你洗澡时连那么大的敲门声都听不到,下次你最好把房门锁上!”
  岳好盯着他的背影,莫名地怔了半天,搞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什么洛丽塔?
  什么变态?
  什么天使魔鬼顶礼膜拜乱七八糟的?
  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满心懊恼地意识到自己在智识上的差距,或许这就是自己跟聪明人的区别吧?像是如寄和林风这样的人,随口说的一句话,自己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里面的意思,林风还好些,可是她多么想做如寄的朋友啊!要做他的朋友,却连他说什么都听不懂,完全无法交流,她又算是哪门子朋友呢?
  而她从今以后或许没有办法继续上学了,不能上学,以她小学没有毕业的水平,只怕会跟天生聪颖的如寄差得越来越远,她本就配不上他,经过五年,十年,颟顸愚钝的自己,与睿智超远的如寄比起来,也是天上的白云与渠沟中的污泥的区别吧?
  越想越是沮丧,用毛巾抹拭好自己,低头看了半晌身上湿透了的内衣裤,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从奶奶家离开的时候,她带来了一个小包裹的,可是那个包裹放在了楼下铺着红毡子的那间屋子里,现在一身水湿,怎么下楼去拿呢?
  心里踌躇着,外间房门轻轻地开了,她转过头,看见林妈妈手里拿着几件衣服走了进来,岳好心中一动,心中对有钱人家与自己家的不同再次加深了印象。
  她活了十五年,除了今早要嫁人,奶奶用棺材本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她从来没有超过两件以上的换洗衣服。
  她所有的衣服,都是乡下民政局收上来的人家穿小的,嫌旧的,有的甚至染上了脏东西的,像这样随手拿出两件衣服给自己这个外人穿,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奢侈。
  拿衣服进来的谢芳猝不及防,没料到自己会看见如此秀美的少女胴体,她愣在当地,目光扫过那分分明明的女性曲线,形状姣好的少女乳房,轮廓完美挺翘的臀部,如此动人的美丽,天真得近乎无邪的纯洁脸孔,糅杂在一起,她无书不读的脑袋里像自己的儿子一样,自动跳出洛丽塔这个名字。
  想到那个被自己赶出家门的儿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是否真的如洛丽塔中的亨伯特一般变态,不可原谅呢?
  岳好在她的目光中背过身去,羞怯腼腆的她,始终还是不习惯在人前展露身体,谢芳怔了怔,走过去将衣服放在床上,对她道:“这是小风的姑姑以前的衣服,她喜欢打网球,所以这裙子和衣服都不大,你试试合身么?”
  岳好抬起头,眼睛盯着床上的衣服,不舍得移开,后来低低地说:“那人家会不会生气?”
  谢芳摇头:“不会,她早就移民出国了,这些衣服整整有几个柜子,全都是她不要的,有些太大你现在还穿不了,等将来你长高些,长得胖些,你可以自己去翻,喜欢哪件,就穿哪件吧。”
  岳好哦了一声,嘴角不能自控地弯了一下,知道自己不该得意,可是内心根本不能自控地欢喜了起来,天知道她多么喜欢漂亮的东西:同学头发上所戴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发夹,身上穿的漂亮的红缎子绿纱衫,还有那些闪亮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睛的项链耳环戒指——只不过她知道自己根本就不配拥有这些东西,所以她一直假装自己不在意……
  可她毕竟才十五岁,她要是不喜欢这些让人欢喜的漂亮小玩意,不喜欢好看的新衣服,那才是见了鬼了。
  她有些拘谨地伸出手,将一个红色的T恤衫拿在手里,T恤下面,是一条雪白雪白的百褶裙,细心的林妈妈甚至还从奶奶家带来的包裹里,翻出了换洗内衣,只不过跟上面的T恤白裙比起来,她的内衣显得很残旧廉价。岳好慢慢地将T恤裙子凑在自己鼻端,闻着布料上干净清新,仿佛是夏日太阳下灯笼花漫氲的香气,好久,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脱了身上的湿衣服,换好衣服,也该下楼吃饭了。”
  岳好听了,嗯了一声,却呆呆地没有动。林妈妈知道她还是害羞,这孩子甫离原来的生活环境,也难怪她如此,谢芳体贴地转身走了出去。
  岳好听见门合上了,怕让林妈妈久等生气,连忙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下两下换好了,冲到浴室里,用梳子胡乱捣了几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伸手仔细地抻了又抻,抚了又抚身上的T恤和裙子,方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走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沿着右手边向记忆中楼梯的方向走去,看见那盏亮晶晶的大吊灯,果然铺着暗金色地毯的楼梯出现在眼前,她迈步下楼,走了不到两级,身后的房门一响,头发湿湿的林风走了出来。
  她冲他微微咧嘴,她还是不知道跟人打招呼,又在转念间想到先前在浴室被他看见自己衣不蔽体的样子,感觉有点儿不自在,忙转过身,就要下楼。
  “等我一下。”
  她听见他的声音,不得不停住,林风走到她身边,他清澈的眼睛在她的红短衫白裙子上逗留一会儿,最后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笑的时候,一口雪白的牙齿,让他显得更为好看:
  “这么简单的衣服,就让你换了一个人一样——小好,你真漂亮。”


19.  聆听

  这是第几次听见他们母子这样夸她了?
  她赧然地低下头,对这样的夸奖,感激又惭愧,根深蒂固的自卑情绪让她一点儿都不相信他们说的话,可是在心底那些迂回盘绕理智不能触摸的深处,她又窃窃地盼望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都没有的她,起码可以是漂亮的,让人喜欢的……
  她不敢抬头看他,一径向楼下走,感到他跟在自己的身后,仿佛脖子后面被人扎了一根刺一般,浑身不自在地下了楼,停在楼梯底,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吃饭。
  “跟我来。”身后的林风此时道,绕过她,带路向着楼梯后面的一扇门走去,岳好跟在后面,过了门,沿着一排排的及地窗子向前走了不远,隔着一扇纱窗,见林妈妈坐在院子里一个石椅上,面前的石桌上放着饭菜,而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细细地阅读。
  林风看着母亲,低声笑道:“你以后就知道了,我妈除了睡觉不看书,其他时候书不离手。”
  “你妈真聪明。”岳好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林风听了,欲言又止,岳好不明所以,听林风低低地异议道:“读书多,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
  岳好听了这话,想到林妈妈,想到如寄,再想到自己,读书——终究比傻乎乎地什么都看不懂好些。
  “要是我们俩一直站在这里不过去,我妈一直等到饭凉了都不知道我们俩来了——她看书能忘了吃饭,听说年轻时心脏好那会儿,还能忘了睡觉呢!”
  岳好不敢相信地看了一眼林风,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她想不到林家这样的人家还有这样的稀奇事,看着斯文清秀的林妈妈捧着书聚精会神的样子,确实像是忘了周遭一切,她抿着嘴,差点笑出来。
  林风盯着她,将她脸上的神情看在眼里,目光闪动,笑道:“再告诉你一件好玩的,我跟我哥虽然脸长得像,但是我们俩稍微一动,旁人都能看出不同,唯独我妈,常常将我们俩搞混——据说直到我哥留长头发之前,她还常常能对着我哥叫我的名字,我总觉得我哥不会无缘无故把头发留长,原因可能就是我妈……”他的话说到一半,看见岳好的脸色,下面的话没有说完。
  岳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刚刚的喜悦与轻松,只因为林岩这个人被如此不经意地提及,就如同梦幻泡影一般消失不见——
  他虽然不在这里,可是他在这里留下的记忆,他的名字,那些往事的点点滴滴,都会像刚刚那样,时不时被人提起……
  林风知道她心里所想,没再说话,推开门,长长的腿几步就走到了林妈妈旁边,对聚精会神的母亲轻轻道:“什么书,好看么?”
  谢芳啪地将手里的掷在旁边的椅子上,闷闷地想了一会儿,说了一句:“一本缺德的书!”
  岳好惊讶地看着林妈妈,对她脸上那样忿忿的神情茫然不解,看了一眼林风,见林风习以为常地见怪不怪,径直在椅子上坐下,对旁边不知所措的岳好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岳好浑身不自在地坐下,一心想着是不是自己下来晚了,所以斯文客气的林妈妈才会这样摔书?
  贫穷孤弱让她自卑,自卑让她缺少自信,没有自信的她,十五年来自伤自责,将自己看得一无是处,与满是心机虚伪诡诈残忍的人群打交道时,将自己的尊严刺得千疮百孔,在她卑弱的心里,自然地觉得错的总是自己!
  如果她没有错,她的爸爸妈妈怎么不像别人的父母一样好好养她,偏偏把她像丢垃圾一样丢在垃圾堆上呢?
  如果她没有错,她怎么会跟奶奶学得说话结巴,而不是像那些口齿伶俐的女同学一样脆生讨喜,反而一张口就被人学舌惹人笑话呢?
  如果她没有错,她怎么会一个朋友都没有,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地被人嫌弃,她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孤单地一个人上学,孤单地一个人一张书桌,孤单地一个人去农田里做那些累死人的农活……甚至连去河里游泳,她都是孤单一个人,不然也不会在那时遇到了他。
  “这是一本缺德的作者写给缺德男人们的书!”
  林妈妈忿然的声音让岳好惊讶地看着她,林妈妈显然被这本书气得不轻,读书成痴的人,谈起书来,根本不用别人搭话鼓励,径自地说:“这就是文坛,这就是他们鼓噪的好东西!通篇的性,婚外恋,偷情——崇高在哪里?感动在哪里?不见同情,不见深刻,满篇都是为自己的堕落开脱!”
  岳好张大着眼睛,看着林妈妈,心里既惊奇,竟然有人为了一本书气到如此程度,又不觉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自己做错事,那就好多了。
  “全世界几千万册的销量,您不能否认这本书再糟糕,它还是吸引了它所能吸引的读者,作为一本书来讲,也不见得那么差劲了吧?”林风声音很轻地说。
  “全世界的男人都在搞婚外恋,那么婚外恋就不是那么差劲的了?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就是不仅仅来源于生活,它还要高于生活,加一点儿关怀,加一点儿批判,加一点儿崇高,这就是死龙与活龙之间的差别,要有点睛之意——”
  “我倒是很喜欢这本书……”
  林风这句话让林妈妈脸上闪过一抹怒意,她盯着林风,好半天没说话,后来把脸转向岳好,出乎岳好意料地,林妈妈竟然跟自己讨论起书来:“我看见你从家里带过来一本《长腿叔叔》,我很喜欢,你非常有眼光,等你看完了,我们俩可以好好讨论——”
  岳好被吓了一跳,她忙摇手道:“我——我看不懂的……”
  “你能看懂,那是一本最佳的儿童启蒙读物,尤其对女人来讲。里面有一些话,我现在还记得很深刻:‘我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最值得重视的倒不是那些生活中的快乐,而是那些小小的喜悦’,这些话对一个女孩来讲,是培养优秀品质的良言,你也是个孤儿,像里面的小茱蒂一样,如果你将来能像她一样,成为一个‘为了生活中发生的任何一点儿好事而心存感激’的人,你这一生,都会比绝大多数的人幸福。”
  岳好哦了一声,她想不到如寄随手借给自己的一本书竟然这样有名,林妈妈竟然张口就引用里面的格言,她在心里细细地想着“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几句话,她过往的成长岁月,向来不曾有人这样归导过她,像一根在旷野里枝丫乱长的小树苗一样,很大的可能会长歪了,长的不成材,对于自身,对于人生,她心中是茫然一片,可现在听了谢芳这样聪颖多识的人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这几句话跟她天生的秉性脾气偏偏又如此契合,仿佛醍醐灌顶一样,心动眼开,晶亮晶亮的目光盯着林妈妈,脸色如亮了的灯一般闪着神采。
  “跟我住在一起,我会慢慢给你列一个读书的单子,你按照那个循序渐进地接触最好的东西,以后不管是读书,写作,为人处世,甚至智商,都会跟以前不一样——我常常说,愚昧源于无知,广泛大量的阅读是增长知识的最佳途径。小风让你每个星期给他写封信,是么?这个法子很好,每个周末你写完了,把信交给我,由我检查督促你。”
  岳好又哦了一声,心里惴惴不安,会不会被人耻笑,会不会让人失望,会不会到最后,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己,被林妈妈和林风骂是个傻瓜?她脑子里不停地转着这些念头,本来饥肠辘辘的人,这会儿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
  活了这么大,贫穷,屈辱对她是家常便饭,唯独很少经历的,就是压力了。
  跟岳好的讲话,似乎让谢芳心情好了些,她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岳好初次在别人家的饭桌上吃别人家的饭,浑身不自在,本就没有胃口,扒拉不到几口饭,就放下筷子说:“我——我吃完了。”
  “怎么可能!”一旁林风笑着看她,拿起她的饭碗,给她夹菜放在饭上,重新把碗放在她面前道:“吃光了这些,才能起来。”
  岳好想不到他竟然这样,无语地看着林风,他一脸若无其事地回视着她,见岳好始终不动,林风冲母亲笑道:“妈,小好就吃了两口饭——”
  向来不留心细物的谢芳闻言,看了一眼岳好的饭碗,皱眉道:“这怎么行?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还要吃呢!快点儿把这些饭吃完,我还给你熬了汤,吃了饭喝了汤,营养才能跟上。”
  岳好听了,她很怕林妈妈总是提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既怕,又反感,从心里往外难受,遂无奈低低地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吃药一般地咀嚼起来。
  “吃了饭,你就楼上好好休息。明天跟我一起出门,我给你买一点儿你俩后天回门的东西,新媳妇回门,在清渠镇这里是件大事,你奶奶身体不好,多带点儿东西让她高兴高兴。”谢芳道。
  岳好吃饭的筷子停在碗上,回门,新媳妇出嫁三天之后,回娘家的习俗她听说过的,可是如她这样的结婚,也有必要大包小裹地带礼物回去么?
  心里想着回家,想着沙滩上长大的茅屋,想着山后果园里总是一件白衬衫的如寄,她怔怔地,面前的一碗饭,始终没有吃完。


20.  进城

  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阳光倾泻满室,身下柔软宣暖的丝质床单舒服得让人仿佛置身天堂,在这样的阳光下,听着窗外的鸟鸣,昨夜所有的忐忑与不安仿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静静地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铃铃的响声把她吓了一跳,左右顾盼,看了半天才发现床头上的电话机。她从未碰过这种东西,看着上面的指示灯闪着,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拿这个新奇玩意怎么做。
  铃声终于停了,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起身下地,正想到厕所洗漱,就听外面房门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跑过去打开门,见林风站在外面,看她无恙,疑惑道:“怎么不接电话?”
  岳好脸红了,嗫嚅着道:“我不知道怎么接。”
  林风讶异地看着她,将她脸上尴尬难过的红晕看在眼里,没再说话,只伸手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一会儿功夫,床头的电话又铃铃地响起来,他对岳好道:“去接。”
  岳好为难地看了一眼林风,林风根本不为所动,只对着电话点了点,岳好无奈,转身走到电话旁边,伸手拿起话筒,然后看着林风。
  “把听筒放在耳朵上。”
  她放反了,话筒放在耳朵上,长长的电话线吊在她嘴边,林风好容易才忍住自己脸上好笑的神情,走上去,帮她放好了,自己拿着手机,对她道:“听见了么?”
  听筒里传来林风的声音,清澈斯文,十分容易辨认。
  岳好轻轻地点头,看了一眼林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没拿过电话,总看过电视里别人怎么拿吧?”林风问她。
  岳好摇头,家家都有电话,只有沙滩上的岳家没有;家家都有电视,只有沙滩上的岳家没有——他们的穷困,是住在这样豪华房子里的林风无法想象得到的。
  林风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厕所,不一会儿在里面对着岳好喊道:“过来。”
  岳好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跟了进去,见林风站在马桶前面,对她解释道:“你要大小便的时候,掀开这个,等你解手完了,向下按这个按钮,就会有水将脏东西冲下去,懂了么?”
  岳好赧然点头,脸红得滚烫。
  林风对她的不自在恍如不觉,转身走到浴室处,将岳好叫到里面,给她反复演示如何调控热水凉水,如何冲刷,这浴室十分豪华,除了冲浪浴缸外,顶端与四壁还带有五颜六色的装饰灯,等林风按动按钮,电视墙里面开始播放电视节目时,岳好扎扎实实地把刚才学到的东西都忘了,瞪大了眼睛,完全糊涂了。
  “这个浴室是有点儿复杂,我姑姑当初很喜欢这些东西,你多调一调,不懂的地方就问我妈,多试几次就行了。”
  岳好感到自己的脑门有点儿冒汗,在进入这个家门之前,她所用的热水都是自己从灶上烧出来的,一下子从那么原始的方式进化到高科技,对她委实有点儿难为了。
  “我刚才打电话让你下楼去吃饭,你以后要是不想下楼,也可以打电话出去,床头那个小黑本子上,有各个房间的分机号码,我妈屋子的末号是0,我哥是1,我是2,你的是3,楼下的两件客房是4和5,很简单的。”
  岳好点头,看来丢丑是免不了的,住进这样的人家,除了睡在那张床上是享受,别的,简直就是折磨啊。
  “我先下去了,你收拾好了,下楼吃了饭,我带你出去买东西。”
  “什么?”岳好不解了。
  “买明天去你家的东西啊,你忘了我妈昨天晚上说的话了?”
  “你——你妈妈说她带我去的啊?”岳好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了
  林风笑了,双手插在裤袋里,脸上似笑非笑的好看样子差点儿让岳好忘了呼吸,“记得昨天那本书么?我妈骂了半天那本——她昨天晚上熬夜看完了,今天早上天亮才睡,陪不了你,叮嘱我带你去买。”
  岳好哦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林风,被林风脸上的神情逗得茫然的感觉散去,也觉得读书成痴的林妈妈是挺逗人的,她嘴唇一抿,也跟着笑了。
  “以后你住时间长了,就知道,我妈看起书来,没日没夜,她的作息很难规律,我和我哥都不在家,你要是看她熬夜太离谱了,多劝劝她好好休息。”
  岳好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不觉得自己够资格劝导林妈妈,但对林风的嘱托,再不知世事也知道不该拒绝,遂嗯了一下。
  “好了,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儿下来吧。”林风转身走了。
  岳好不敢让他久等,冲进洗手间,胆颤心惊地在马桶上解决了五谷轮回的烦恼,小心翼翼按了上面的按钮,等了半天没听到水响,翘手垫脚地又按了一下,哗啦一声水响,她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冲下楼,循着记忆跑到院子里,伸手要打开纱门,听见身后林风叫她:“在这里。”
  她转身,见林风坐在落地玻璃里的餐桌旁,室内的摆设,明显是餐厅了。她推门进去,林风看了一眼她乱糟糟的头发,将她身上穿着的昨天穿过的、晚上睡觉也没有脱下来的红色T恤看在眼里,一言没发,只指着桌子上的早餐道:“快吃,吃好了我们开路。”
  岳好生怕让人久等,惹人嫌弃,三下两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看得林风瞪大了眼睛,后来见她将整个面包全都塞在了嘴里,噎得脸都红了,林风轻轻摇头,低声道:“真是看不下去了——小好,你该慢点儿吃。”
  岳好抬头看着他,大眼睛里的难过和不解让林风暗暗叹息,他伸手拿起牛奶杯子,递到她眼前道:“喝一口这个,面包就下去了。”
  岳好依言喝了一口,塞在嘴里的面包湿软顺滑了,果然很顺利地咽了下去。
  “你是女孩子,吃饭要斯文,虽然不必像许多女孩那样小鸡啄米似的,但也不能这样大口大口地吞,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更是要不得。”
  岳好低下眼睛,她平生最怕人批评,可成长的岁月里,得到最多的全是批评,对她那千疮百孔的自尊来说,林风的这些话不过就是在上面加一道伤痕罢了。
  她认命地一言不发。
  “喝牛奶的时候,不要大口,这样吞咽的时候会有声音,十分不雅观——吃饭时候不发出咀嚼吞咽的声音,是基本的教养,你……”
  岳好脸烧得坐不住,她站起身,因为心里太慌张激动,起身时把身下椅子碰翻了,撞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连忙低身去扶椅子,对面的林风已经走过来,将椅子拎起塞回饭桌下面。他看着始终低着头的岳好,没再说话,将手揽在她细瘦的肩头上,一边拥着她向外走,一边低声道:“别生气了,我以后不说了就是。”
  岳好的眼泪掉了下来,这眼泪把她吓了一跳,她以前被老师当面骂是个傻瓜,被李雪骂是个结巴,被单丽丽取笑穿得像个要饭花子,她也不曾哭过,为什么林风简单的一句“别生气了”就让自己掉眼泪呢?
  他的手始终不曾放开她肩头,一路不由她停脚,将她一直拥到前院车库处,她林风打开车库门,拥着她坐在副驾上,给她系好安全带,对着眼睛红肿的她笑了一下,仿佛哄孩子似地道:“别哭了,一会儿给你买好看的衣服穿,好不好?”
  岳好不知道该答好,还是不好,她从过去的生活里,没有汲取到任何处理健康的人际关系的经验,心里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十分糟糕,可是又不知道怎样的表现才是对的,于是沉默于自己熟悉的沉默里,任由事情变好,或是变坏。
  她平生第一次坐轿车,还是坐在司机旁边,这感觉太多新奇,让她太久没有余裕说话,林风尝试着启了几次话头,见她完全心不在焉,薄薄的嘴唇露出一抹微笑,一路上再也不曾开口。
  汽车过了收费站,进了城,岳好盯着密集的人群,穿梭的车流,目不暇接地看着车窗外,隔了很久,她才喃喃一般地说:“这就是城里么?”
  林风看了一眼聚精会神的她,低低嗯了一下。
  时髦的红男绿女,一辆辆好看的汽车,五颜六色的广告牌,看不到头的高楼大厦——这就是能买到李雪身上黄色的羽绒服,单丽丽脖子上戴的小珠珠项链,还有无数同班同学嘴里提到的有电影院、游乐场、有无数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的城里么?
  林风将车停在常去的一家商厦门前,领着岳好下了车。岳好茫然地看着周遭,盯着那飘着太多彩旗的大厦门口,动也没动。
  林风见了,伸出手,让岳好极为意外地握住她的手,修长有力的十指将她粗糙的手紧紧地握住,她抬起眼睛不解地看着他,听他道:“走吧,先带你去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