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15

夜惊鸿: 风情(若爱无法搁浅) 61-完

61.  孝子

  林岩被母亲一番话说得笑了,想到岳好的倔强脾气,摇头笑叹道:“她有那么好么?”
  “有,你听她的名字——岳好,越来越好,你只要不像你爸爸到处风流,伤了女人心,她……”
  “妈——”林岩听见母亲提起父亲,想劝慰,却又止住,好容易这么多年跟母亲终于亲近了,他不想破坏眼前的氛围。
  “想劝妈妈原谅你爸爸?”谢芳笑着问儿子。
  林岩嗯了一声,对母亲的聪慧十分心折,什么都看不见的母亲,却没有什么事是瞒得过她的。
  “我想说你们都不要费心了,可估计你们也不会听我的,小风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妈妈不是不原谅你爸爸,而是在我心里,他已经没有重要到需要我原谅。你懂这句话的意思么?大街上过来的一个陌生人,值得妈妈浪费心思么?你爸爸在我心里的分量就像个陌生人。我跟他说了很多遍这样的话,他始终不死心,一大把年纪了,还非要像年轻人一样折腾,何苦呢?”
  “妈,如果真是这样,就当看在小风死去活来的情分上,重新跟爸爸做个朋友不行么?就算是两个年过半百的陌生人,重新认识,重做朋友,也是有可能的啊?”
  林妈妈没做声,只淡淡地道:“这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了——这些年爸爸因为自尊心的缘故,心里明明想家,可就是不肯回来,我跟小风夹在中间毫无办法,我看着他一个人寂寞地过日子,为他难过,恨他当初一时糊涂做错事,可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不再年轻气盛,您就当可怜他给他一个回家的机会,也不行么?”
  谢芳叹了口气,摇头道:“我若说不行,你们兄弟都会倒戈到你爸爸那里去了吧?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懊悔自己没有个女儿。也许等小好成了我的儿媳妇之后,我跟她讲讲女人之间的话,她会明白我的心思——”
  这句话让林岩猛地扭过头看着她,想到母亲即将要对自己未来老婆岳好的洗脑,心中大为警惕,忙道:“妈,你不是想害你儿子吧?”
  谢芳憋不住大笑起来,平素一丝不苟的面容因为满是笑意而显得十分年轻可亲,林岩看着母亲,想到父亲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妈妈,果然是有他的道理,以母亲的睿智聪敏、开朗自信,父母当初一起读书时一定有过很多难忘的时光吧?
  可惜自己既不能让爸爸忘记妈妈,开心无忧地走下半辈子的路,也不能让母亲原谅父亲当初的错误,相携相伴地共度后半生的时光……
  他抛下这个自己束手无策的话题,陪着母亲,话题散漫而随意,很多年以来母子之间第一次如此闲适无拘束地对话。他问起岳好的爱好,听见母亲说她喜欢读书和写作,而最喜欢读的竟然是武侠小说时,大大地惊讶了一番,心想以岳好那副娇俏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读武侠的女子啊?
  “她可喜欢金庸了,要是我没猜错,她还写过一本武侠小说,男主角的名字叫什么欧阳湘——”谢芳说着不觉莞尔,想起岳好偷偷摸摸写小说,躲着藏着生怕被人知道的样子来。
  林岩也笑了,自觉自己对岳好真是所知不多,不过他所知道的那部分,已经足够让他确定心意了。
  “妈,您给她打个电话吧,她说您要是同意她跟我的婚事,她就会嫁给我。”
  谢芳唔了一声,反问道:“她知道要嫁的是‘你’么?”
  林岩没吭声,后来说了个“不”。
  “那你想怎么办?”
  “要是现在跟她说清楚,她的倔脾气上来,肯定又不嫁了——妈,您说我该怎么办?”
  “这种事你们自己决定,千万不要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林岩苦笑一声说。
  “你心里已经知道怎么办了,只不过你现在惧怕后果,所以有点儿举棋不定——儿子,从小妈妈就告诉你,不知道怎么选择的时候,就闭上眼睛问问自己的本心,你的心能帮你下最正确的决定,比任何人的建议都要靠谱。”谢芳伸手拍拍儿子宽阔的肩膀,加了句:“对自己有点儿自信,关系到一辈子的婚姻大事时,更要相信自己的本事!”
  林岩被母亲一番话说得茅塞顿开,心情豁然开朗,对母亲极为折服。他的目光扫过卧室内床上和沙发上那两摞分隔得远远的被褥,心中暗忖半晌,说道:“妈,你要是没事,现在就给小好打个电话行么?”
  “我该怎么讲?”
  “就说你同意了我们俩的婚事,别的不要多说。”
  谢芳嗯了一声,起身要去拿电话,林岩却先站起身,走到电话机旁,伸手扯断电话线,拿起话筒试了试,里面的盲音让听觉灵敏的谢芳一愣,他对母亲道:“电话坏了,您用我的手机算了。”说着将手机递给母亲,谢芳不疑有他,拨通了老家的电话,跟岳好说了好半天家常,末了不忘送上了母亲对儿女婚事的祝福,听见岳好在电话那头有些羞怯又十分欢喜的声音,谢芳心情大好,把电话给儿子小岩时,说道:“等你爸爸回来时,记得让他去服务台找人修电话。”
  林岩嗯了一声,却转身走到通往外间温泉阳台的衣架处,一边伸手摘下衣架上的棉质睡袍,一边看着窗外冒着热气的圆形温泉池,对客厅内的母亲道:“您有没有下去泡泡泉水?”
  “没去,你爸爸在这里,我不想泡。”谢芳理所当然地说。
  “已经来了,泡泡温泉对身体有好处。我去给您定几个药浴,趁着我爸不在这里,我给您盯着,您下去泡泡吧?”
  谢芳摇头,约束清静惯了的人,对这些稀奇玩意不太感兴趣。
  哪知林岩却走了过来,从母亲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件游泳衣,扣上行李箱,他将浴袍和游泳衣递给母亲,一边拉着母亲起来,一边道:“那边就是洗手间,您去换了,我帮您盯着,泡一个小时就出来,既来之,则安之,您大老远跑到这个温泉度假村来,不是为了坐在这里听书吧?”
  谢芳拗不过儿子,她对泡温泉真的不感兴趣,因为目盲,也不太敢一个人下水,这时候却不过儿子的好意,只好进了洗手间,一个人摸索了很久,才勉强换上游泳衣和浴袍,出来的时候,喊林岩道:“小岩,你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她,谢芳皱着眉头,又喊了一声,仍然没有林岩的声音,她心想自己确实是换了很久衣服,但是也不至于把儿子搞得不耐烦,丢下自己一走了之吧?
  这个不孝子跑哪里去了?
  门口一声轻响,她心中一喜,回过头来道:“你回来了,小岩?”
  林嘉树的声音比之年轻的儿子,听起来要低沉得多,他道:“我看见小岩向停车场走过去,喊他他也不吭声,他怎么了?”
  谢芳纳闷,也想不明白。
  “他干嘛拎着我们俩的行李箱?你要回去么?”
  谢芳怔住,茫然地盯着林嘉树的方向,说不出话。
  “他要走了我的手机,说屋子里的电话坏了,怎么回事?”
  谢芳捂紧身上浴袍的衣襟,已经醒悟过来的脸绷住,一声不吭。
  “你穿成这样子,是想去泡温泉么?要不要我陪你?”
  “我谁都不用陪。”谢芳低低地说。
  林嘉树不置可否,眼睛扫过谢芳依然苗条的身形,发现沙发旁的茶几上有一张纸条,他走过去拿起来,见上面是大儿子林岩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
  爸爸,您带着我看过的那本《笑傲江湖》,还记得令狐冲怎么教仪琳小尼姑的爸爸不戒大和尚搞定仪琳小尼姑的妈那个老尼姑么?你可别不如那个大和尚啊!


62.  赌了

  天黑的时候,长途跋涉的林岩总算将车驶进自家的大门,下车锁好车门,拎着从父母那里“打劫”来的行李箱步上台阶,就听见前门一响,他思念了一整天的那个曼妙身影出现在他眼前,纤细的腰身围着鹅黄的卡通围裙,一张美丽得让人不可逼视的脸满是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心中一动,目光对视间,她已经快步走了过来,毫无预兆地扑进他的怀里,让他愣在当地,好半天不知如何动作。
  她的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怎么才回来?”她问。
  林岩出其不意,狂喜加上感动,让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双手箍紧,搂着她不放。
  “我一直在门口看着,总担心你路上耽搁了,那么多雪,新闻里说高速上出了好多车祸,我吓得一天什么都做不了——你为什么非要一大早出门呢?什么事那么急非要立即去找林妈妈?”她一叠声地问。
  “想让你快点儿听见她说同意你嫁给我。”他答。
  “打个电话就好了,为什么非要开车过去?那么远的地方,又这么多积雪……”她显然余悸未了,声音中仍有担忧。
  “我不是没事么?好端端地回来了。”他看着她,笑着对她说,那笑容仅仅一天未见,就让岳好心跳怦怦地,她看着他英俊的脸,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来绕去,不肯消失:
  这样好的他,竟然会属于自己了!
  这不是自己在做梦吧?她这一整天都患得患失,如果她对眼前男子的渴望曾被一道高高的道德与良心的堤坝拦住,那么昨夜夜半那道堤坝已经崩口,清早他在她还熟睡之时离开,之后这一整天她都若有所失,形单影只地度过大半天,猛惊觉莫非这就是书上所说的相思之苦,神魂颠倒,不能自已,苦涩之中带着一点点甜蜜,而那丝甜蜜,就是每当他的影像声音浮在自己的脑海心头……
  于是当她在屋子里听见外面的引擎响,一把掷下手中正在忙碌的事,冲到天寒地冻的院子里,总算看见想念了一天的他……
  他抱着她的胳膊险些让她透不过气来,两个人相拥良久,方才并肩向屋子里走去。合上房门,她看着放在玄关里的两只行李箱问:“他们的行李箱怎么回来了?林妈妈今天电话里说他们还会玩好多天的啊?”
  “衣服带太多了。”他笑着简单答,没再多说,拥着她向厨房走去,边走边问:“什么东西闻起来这么好闻?”
  “我做了点儿菜,等你回来一起吃——因为太担心你,把排骨炖糊了……”
  他笑着说:“不喜欢的话,以后不必勉强自己做这些事,我妈从来不下厨,我爸也没少爱她一分。”
  岳好嗯了一声,因为喜悦,觉得他说什么都好听极了,根本没虑及林嘉树和谢芳二人分居十多年的事实来。两个人在桌子边坐下的时候,她给他盛饭夹菜,看着他拿起饭碗,吃着自己给他特意做好的食物,心中的某个地方柔软轻飘得仿佛夏日果林上空的那些云彩,脑子中不知怎地,想起当年自己跟如寄坐在林子中的木屋下,那时自己无意中碰到了一朵雪绒花,聪明的如寄说了好多自己不懂的话,还把那朵小花别在自己的头发上——心动的感觉就如此刻一样吧?甜甜的,满满的,只是看着他,就觉得这世界如此圆满……
  “再给我唱一次‘雪绒花’吧?”她笑着对正在吃饭的他说。
  林岩呛了一下,低声咳了会儿,想了想,摇头拒绝,“我唱歌不好听。”他说。
  “当初你也是这样讲,可是后来真的唱了,我觉得好听极了。”她娇俏地坚持,因为爱他,也知道他爱自己,所以声音里满是爱情中女孩子的撒娇味道。
  “真不好听。”他一边说,一边恨恨地想着自己的双胞胎弟弟,那家伙做什么不好,为什么要给她唱歌?
  天知道他自己唱歌跟沙子刮铁锅似的,死人都能被他吓活了。
  “我觉得好听不就行了?”她坚持。
  林岩放下饭碗,换个自认为十分安全的话题,问她道:“我明天带你去买衣服吧?”
  “我不缺衣服。”
  “那去买戒指?给你换个大一点儿的?”
  “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
  “头发呢?女人结婚前都弄头发,你想不想去大型的理发店,我带你去?”
  岳好扒拉了一下自己的短发,有点儿不确定地问:“你嫌弃我头发土么?”
  他摇头,放下这个变得不安全的话题,转而问:“天亮就去登记,好不好?”
  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没听清楚,“登什么记?”
  他答:“结婚登记。”
  岳好有点儿懵地看着他,秀气的眉尖微蹙,“太急了吧?”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结婚的,不过头天表白,第二天就去扯证,不用想也知道属于神速了。
  他笑了,看着她,神情莫测地说了句;“我是很急。”
  岳好被他看得脸红了,想起昨天晚上他躺在自己身边,辗转反侧,几乎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的事来,低了头,半天问:“这样行么?”
  “我们明天把结婚证领了,然后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度蜜月,至于结婚摆酒,等我们蜜月回来再说,你看怎么样?”
  岳好笑了,这样快地决定一件跟自己终生都有关系的大事,对她来说实在太不寻常,嘴唇张开,她想说等等吧,可是她天性中的另一面刺激着她的大脑,她感到自己的脑袋发热,脸发烫,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但是她知道如果她认识他们,那么他们十有八九是个赌徒,她听见自己竟然对他说:“好,明天就明天。”
  他听罢,大笑着站起身,走过来一把拉起她,盯着她的眼睛亮亮地,嘴上问她道:“赌了,对么?”
  她微微点头,赌徒豁出去之后的忐忑不安笼罩着她,让她说不出话。
  “我也是。我这次回家的时候,可没想过自己会在这儿结婚,也许我每次跟你在一起,都会昏了头,八年前我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你太美了,小好,美得我只好娶了你,才能让自己好过点儿……”
  可我不只是因为你美,我想……我想……我是因为爱你,才会这样的赌自己的一生——岳好心里想着,刚刚赌了一把之后的不确定感更深,他说的这番话无疑是真心的,她该高兴他这样喜欢自己的容貌,可是敏感的心难免感到一丝丝的遗憾……


63.  论嫁

  至于她遗憾的是什么,直到晚饭之后,两个人坐在楼上书房里,她仍没有想明白。
  他坐在电脑前面,对着一些她看不懂的曲线和跳跃的数字忙碌着。岳好拿了自己的书,窝在坐了很多年的绿色小沙发上静静地读书,只是目光在文字上浮动,完全不知道书上都写了些什么。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他的背影扫过去,看着他专注的样子,陌生又熟悉,一个认识了好多年的兄长一般的男子,仅仅因为明天就要嫁给他了,就感觉如此陌生了么?
  正对着他的背影发呆,却听电脑前面的他突然“咦”了一声,岳好心中纳闷,他已经刷地一下转过身来,看着她很突兀地道:“糟糕了——”
  岳好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书险些掉到地毯上,被他脸上仿佛世界末日一般的神情吓坏了,忙问:“怎么了?”
  “还要婚前体检……”他一脸惊诧地说。
  岳好哦了一声,她虽没结过婚,不过确实听人家提起过结婚之前要体检,她笑了一下道:“体检怎么了?”
  “明天会不会拿不到结婚证?”他难掩语气中的懊恼,盯着电脑屏幕,一会儿工夫,在键盘上飞速地敲了起来。
  岳好不知道他搞什么,心想明天拿不到,也不是世界末日啊?见他盯了一会儿屏幕,末了站起身,手上拿着手机,一边拨着号码,一边随口叮嘱她:“你在这里等会儿,我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岳好答应了,看他走进林岩的屋子,顺手还关上了房门,听见他在另外一边对着电话低低地说着什么,好半天,二室相隔的门重新打开,他站在门口,满是笑容地看着她道:“搞定了,我们明天早上去体检,下午去登记。”
  岳好不知道他怎么搞定的,不过他心急结婚的样子让她很高兴,就笑了笑,问了句:“怎么搞定的?”
  “咨询了一个专家。”他简单答了一句,已走到她身边,高高的个子向下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看着她清亮的眼睛道:“明天你就是我的了,小好,你在结婚前有什么心愿么?”
  岳好茫然地摇头,“我——没想过这些。”
  “那现在想想?”他催促地说。
  岳好仔细地想了很久,很多年来的往事一一涌上来,她想起自己从小没有父母,爷爷奶奶穷弱卑困,上学的日子所受的那些委屈,隔了太多年,即使如今自己将要嫁给眼前这个千好万好的男人,可那些旧日的伤痕依然清晰地刻在她的心灵深处,这是岁月的赠予,但何尝不是摧残……
  “我有心愿——”她低声说。
  “什么?”他看着她,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我从小没有爸妈,没有自己的家,那时候看着别人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热热乎乎一大家人,我就很羡慕——二哥,要是你明天娶了我,我就有个自己的家了,从今以后我们俩一辈子都不分开,你看行么?”
  他注目她良久,伸手握住她的双手问:“你确定想跟我一辈子不分开?”
  她嗯了一声,好看的唇角噙着笑意,眼含期盼,等着他回答。
  “再仔细看一眼,是我,你想跟我一辈子不分开么?”
  岳好仔细地看着他,眼前俊朗男子气十足的容颜让她好一时移不开目光,后来点点头,说了句:“就是你。”
  “我求之不得。”他答。
  岳好笑了笑,当作兄长看待好多年的他,让她想起小时候读过许多遍的《长腿叔叔》,二十九岁的他已经彻底是个成年人了,聪明,优秀,有天之骄子一般的教育背景,前途无比光明,这样的他,自己配得上么?
  “将来会不会嫌弃我没有念过书?”她藏不住心事的性格让她还是说了出来。
  “绝对不会。”
  她的手被他握着,她轻轻移动拇指,抚摩着他的手背肌肤,看着他修长白净的双手,低声道:“还记得我被你接进来的那天,我怀里抱着的那本《长腿叔叔》么?我很感激这些年你和林妈妈为我做的事,教我读书,教我写字,带着我一点一点地矫正了结巴的毛病,很多做人的道理,是到了你家之后,我才懂的——你比长腿叔叔里的杰维少爷年轻,可是对我的帮助,却一点儿不比杰维少爷少,我进来那年不到十六岁,这些年我在大门口的右边铁柱上刻了很多线,发现自己每长高一点儿,就懂得的多了一点儿。”说到这里,她有点儿害羞地抬起头,芙蓉如面柳如眉,嫣红的双唇轻启,很轻地对他说了句:“谢谢你。”
  林岩发现自己盯着她的脸,仿佛中魔一样,根本移不开目光,心中想到明天,过了明天,她就是自己的了,这个念头让他的心脏仿佛擂鼓一样砰砰地响,他跟她纠缠的双手微微用力,将她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轻声仿佛起誓一般地道:“你是我的了,记住你刚刚的话,你跟我再也不分开。”
  她点头,目光在他英俊的脸上逡巡,心动的时候,分外喜欢这样跟他相偎的感觉,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停留在他的嘴唇上,脑海中想着昨天晚上他跟自己在床上赤裸相拥,他带着压抑的饥渴亲吻自己时的感觉来——
  如果,只是如果,能跟眼前的男子肆无忌惮地品尝情人间所有那些神秘诱人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该有多好——就像《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中的康妮与守林人,在安静的不被人打扰的林中小屋内,听着林间的风声,远远的犬吠,无拘无束地品味情人间那些激情的时刻——
  她想得自己呼吸急促,本就羞红了的脸颊仿佛熟透了的苹果,他看着她,已经明了,幽黑的目光带着深隐克制的情感,对着她微微摇头道:“明天,我要等到明天——”
  她不明白他的坚持,昨天,今天,明天,对要结婚的两个人来讲,有什么区别呢?这样的疑问她问不出口,只微微颔首,将头埋在他怀里,静静地坐着。
  “我想让你知道,我娶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也绝对尊重你,将来你会了解许多事,会对我大发脾气,但是我希望那时你能记住两件事……”
  “哪两件事?”她在他顿住的时候,奇怪地问。
  “一是记住我喜欢你,也尊重你;二是不管怎么生气,记住你已经属于我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抹让她不安的决心,斩钉截铁地说。


64.  真相

  岳好坐在婚姻登记处的长椅上,一整天因为高兴泛红的脸这时候热得发烫,好像跑了五千米长跑一般,头晕目眩地,她看着站在窗口前二哥高高的背影,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真的娶了她?
  这个可以在很多最优秀的姑娘中随意挑选的二哥,真的选了自己当他一辈子的伴侣?
  事情完美得仿佛她在做梦,仿佛刚到林家时,林妈妈送给她一只好看的女士手表,她看着这个有着漂亮的亮晶晶金属外壳的东西,整整一个月都小心翼翼地不敢随意动胳膊,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它打碎了,那时候她晚上醒来,总是要看看床头上这只漂亮的手表还在不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长大后她才慢慢明白是因为自己童年生活的匮乏,太多的东西她不曾拥有过,既有物质上的,但更多的是精神上……
  爱与宠溺,安全与呵护,需要与被需要的感觉——
  当二哥回身叫她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都在颤抖,如在云端一般地她走过去,看见两个空白的表格,她听见他好听的声音在让自己签字。岳好接过他手中的笔,在他指给自己的地方全都填上名字,她看着纸上自己写的那黑色秀气的“岳好”,腼腆地笑了一下,将笔递还给身边的二哥,看他低下头,很快填好了东西,递还给窗子里的办事员。
  办事员哒哒地打着字,让他们在旁边等着,她的手被他牵着,感受着他掌心的温暖,她对他害羞地笑了一下,回握着他的手,心口的甜蜜让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岳好和林岩?”里面的办事员声音很响亮地问了一句。
  她听见身边的他嗯了一声,窗子里扔出两个大红烫金的本本,她看见他将本本拿在手里,对着呆了的她笑了一下,拉着她向外走。
  岳好站在外面,看着面前的他,任凭他怎么拉,她的腿都迈不动,眼睛在他的脸上逡巡着,刚刚甜蜜的内心被一个自己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占据,恐惧从她的心头渗入她的眼睛,她盯着他,原本粉红娇艳的脸渐渐雪白……
  她面前的他对她微微一笑,在她的眼前缓缓打开红色的结婚证,她看见在一堆黑字当中,两个大大的名字十分醒目:岳好,林岩——
  岳好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被谁砸了一下一般,先是不信,当意识渐渐恢复到她知道自己不相信的就是事实时,想要杀死一个人的熊熊怒火登时占据了她的头脑!
  “没错,你嫁的是我。”他看着她,十分镇定地对她揭露这个他蓄意隐瞒并做成的事实。
  当人气极的时候,是完全说不出来话的,岳好气填胸腹,浑身哆嗦,她伸出手,想要拿过那红得刺眼的结婚证,个子太高的他扬起手,让她够不到,站得这么近,她听见他竟然贴着自己的耳朵,恬不知耻地说了一句:“没错,你拿不到这个结婚证,所以从今以后,你也没法离婚——你脑子里想的念头一点儿没错,我是撒谎了,卑鄙无耻了,你看我为了娶你,真是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
  岳好嘴边想要骂的话全都被他说了出来,她想自己如果有刀子就好了,现在就在他身上捅十几个窟窿;不然有个棒子也可以,把浑身的力气都砸在他身上,打得他人事不省,再也没法骗人,欺负人……
  可是所有这些因怒气产生的暴力,因为女性天生在力气上的弱势,全都没法发泄出去,她想到刚刚自己以为嫁的是二哥,从今以后会幸福如意地跟二哥生活在一起,那些甜蜜和羞涩此时让她羞愧无地——她以为自己嫁的是个王子,谁知道拿了证之后,王子摇身一变,成了一只癞蛤蟆……
  她不是灰姑娘,她是傻姑娘……
  眼睛有点儿不争气地潮湿,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哭泣,于是她转过身,不辨方向地沿着街道就要离开。身后的他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她听见他讨厌的声音对自己道:“上车,跟我一起回家。”
  “我不要跟你回家!”她大怒,讨厌他的手握着自己,开始挣扎。
  “回家,我妈在等你打电话给她。”
  她听见他提到林妈妈,挣扎停止了,看着他,脑海中一个让她恐惧至极的念头不听地涌上:
  难道,难道林妈妈知道他根本不是二哥么?
  她不敢想象如同自己母亲和师长一般的林妈妈参与了这件不光彩的骗局,冷一般地她握紧胳膊,她上车,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一路沉默着回到青渠镇林家大宅。
  他打开车门,绕到她车门旁边,帮她打开,岳好迈步想要走下来,不想却听见他讨厌的声音说:“我来抱你进去。”
  岳好吓了一跳,仿佛老鼠上身一般地向后缩了一下,可她还是不愿意开口跟他说话,只有一双大眼睛满是戒慎与怒意地瞪着他,传达着自己的不愿意。
  “你不知道新婚夫妇,新娘都是被抱着进新房的么?”
  岳好不知道这个人脑子是什么做的,既不能理解他的行事,也不想去了解,她只是一言不发,向里坐在他够不到的那头,等着他领会了自己根本不会被他抱进去之后,他能自动消失。
  他健壮的身子探了进来,没等岳好反应,已经被他一下子抱在了怀里,男人心意笃定时力气有多大,她平生第一次见识到,感到箍住自己的胳膊仿佛钢铁一般坚定强悍,她气得双手用力,使劲捶着他,眼睛要是能飞刀,他此时已经万刃穿心而亡了。
  他腾出手制住她暴力的胳膊,对着她气极了的眼睛道:“对,你想得对,我是个坏到底的大混蛋!你看我为了娶你,撒谎骗人全都干得出来,区区身体上的暴力算得了什么呢?你八年前不就说我强迫你了么?我使用暴力你该不惊讶才对吧?”
  他嘴上这么说,可是抱着她的胳膊力气却松了,似乎怕真的弄疼了她。岳好因为他刚刚这句话停了挣扎,她脸上浮过一抹内疚的神色,被他抱着进了林家屋门,放在地上,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很久之后她对他道:“你这么做,是为了报复我?”
  “报复你什么?”
  “报复我——我对当年的事撒谎?”
  “你说话的时候,能看着我么?”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岳好抬起头,看着他,眼前所见的这张脸跟这些天朝朝暮暮所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岳好觉得自己的眼睛有点儿刺痛,手心攥紧,她勉强自己不要退缩,不要闪避,八年的躲闪与逃避已经够了,如果此时将一切澄清,能改变刚刚发生的噩梦一般的事实,她愿意给他应有的清白。


65.  心魔

  “我不愿意嫁给你。”她看着他,声音很轻,但是口气中的决心却不轻。
  “天快黑了。”他好像没听见她的话,简单地道。
  “我说了不愿意嫁给你——”她瞪着他,他明明很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话,可是怎么这个反应啊?
  “那个平时帮忙做饭的叫什么?也该来了。”他没看她,眼睛望着窗外道。
  “你——”她语噎住口,瞪着他,下午发生的事实和眼前他的反应,让她气苦中掺杂了无奈,气他不择手段耍诡计骗了自己结婚,恨自己张着眼睛竟然傻乎乎地嫁错了人,大怒道:“你听没听见我说话?我要离婚!你要是惩罚我这些年一直撒谎,我还你清白,我这就给林妈妈打电话说清楚当初的事……”
  “当初什么事?”他转过头,看着她,乌黑的眼睛在傍晚暗淡的光线里,分明得仿佛两颗星星。
  “当初——”她说着,又语结,咬紧嘴唇没有说下去。
  “当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何不就当没有发生过?”他走近她,对着她低垂着的头顶说。
  岳好意识到了他的走近,眼睛看着他笔挺的毛呢裤子,沉默着不语。
  “我娶你,跟当年的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就如我昨天晚上对你说的,我这次回家,可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结婚——”
  他的声音很低沉,语气中透着不加掩饰的诚意,岳好想到他这些天对自己所做过的事情,那些满是激情但又克制的时刻,他本不想跟自己结婚么?那又何必蓄意欺骗自己签了字嫁给他呢?
  “那——你为什么娶我?”
  她一直低着头,不肯抬起眼睛看他,所以她这句话音刚落,感到自己的下颏被他捏住抬起,目光无可逃避地对上他俊美得让人的心怦然一动的脸,感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逡巡着,视线经过的地方,仿佛阳光炙烤过的肌肤一般滚烫。
  “原因我将来会告诉你。”
  可我跟你没有将来!
  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将脸硬生生挪到一旁,乱成一团的心烦躁恼怒疑惑怨恨各种复杂的情绪一起涌上,她推开他,一边向楼上自己的屋内走,一边对身后的他丢下一句说:“我不承认这桩婚姻,我要去我奶奶那里住!”
  说完这句话,她一股气冲到林风的房间,现在她知道了当初他为什么要跑到隔壁屋子去住了,因为那本就是他从小住惯了的房间!这个阴谋诡计老谋深算鬼鬼祟祟的坏蛋!
  打开柜子,她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正在忙碌中,眼角瞥见他高高的个子站在门口,双手抱胸,目光盯着自己,她不看他,简单地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起身就要向外走,听见他低低地说了一句:“你不怕你奶奶问起为什么到她那儿住?”
  “我就说我想她了。”她冲他道。
  “可我不会让你安安稳稳地住在那儿。”
  这句话让岳好猛地看着他,她秀美的眼睛眯细了,好像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气得有点儿哆嗦,对他说道:“你能怎么样?”
  “我会跟她老人家说你嫁给我了,那老太太精明得很,她一定会逼你回来跟我圆房——”
  “谁要跟你圆房。”她气极了,心中却懊恼地猛醒到他说得一点儿没错,奶奶要是知道自己真的嫁给了林岩,恐怕只会为自己高兴——她心中这样想,脚却没停,径直就要冲出去,心想就算奶奶不收留,她总可以去找张榕吧,自己在她家一个晚上总没有问题。
  “你不能一走了之,这件事不是你一走了之能解决的。”
  他的语气很淡,但话里的真实却让她的脚步一顿,停下来看着他,感到自己手里的几件换洗衣服被他拿走,他目光跟自己的对上,听他说:“你说说为什么不想嫁给我?”
  “我不喜欢你——”她的声音很轻。
  “你确定自己不喜欢么?”
  她目光闪开,点了点头。
  “你跟着我妈妈长大,她肯定有教过你,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只要心里无愧,眼睛就要看着对方?”
  岳好微微点头,眼睛却没有抬起看着他。
  “我妈妈她很欣赏你,能被她欣赏的人,品行上肯定不错,可我不懂你为什么每次关系到我的时候,总是撒谎——”
  这句话让岳好抬起头,对他摇头道:“我说了,当初的事情我愿意跟林妈妈讲清楚……”
  “太晚了,晚到你现在讲清楚,也不能弥补你过去八年对我的伤害,你不知道么?”
  “那我能怎么办?”她有些伤心地问他,伤心的理由,却深隐又复杂,连自己都不敢细思。
  “你可以用现在的实话,补偿过去八年你的谎言给我的伤害。”
  “我现在一直在讲实话啊……”她皱眉轻声说。
  “如果是这样——”他的声音带着一抹不容她无视的意味,走近她,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问:“你口对心,心也对着心,从心回答我——你真不喜欢我么?”
  岳好嘴唇张开,想要给他一个现成的答案,可是他刚刚的话在自己嘴边堵住了所有已有的回答,尴尬,脸红,不知道如何是好,仿佛被一只狼逼到了角落里无处可逃的羊,她恨自己的软弱,恨这种无法逃出生天的处境,进而恼怒起造成眼前这一切的他来,大声地恨恨地道:“我不知道!”
  他却笑了,伸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不管她怎么挣扎都不放,嘴唇在她耳边低低地说道:“你知道,你八年之前看见我时,就已经知道了——小好,你喜欢我,就跟我喜欢你一样,是看见了就想摸到的那种喜欢,我们俩谁都没法子。”


66.  性趣

  岳好被他搂在怀里,耳中听着他说“我喜欢你”这句话,这是他以林岩的身份第一次对她这样袒露感情,她感到自己的脊梁仿佛被一道闪电击过,那震颤从她的后背蔓延到她的耳边颊畔,让她的脑子一阵轰隆隆作响——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她还不满十六岁,在河畔初识他时,她曾经体验过这种身不由主兴奋狂喜的感觉——看见了就想要摸到,去触碰,去拥有,将自己的身体去与那个仿佛前世相属却久违的身躯紧紧地契合……
  一个不完美的开始,错误,谎言,接踵而至的各种意外以及伤害,隔了八年之后,已经成人的他和她,眼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比当初懵懂颟顸之时强多少……
  知道了她失身并早孕,奶奶仿佛末日一般的神情吓到了她,她流泪,绝望,看着同样流泪并绝望的爷爷奶奶,平生第一次想到了去死——脆弱,她比任何时候都脆弱,因为这一次她不但用无知伤害了自己,也永远地伤害了爷爷和奶奶,给他们这个脆弱贫穷的小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于是当奶奶流泪问她是什么时候、是在哪里、是哪个畜生弄大了她的肚子时,她结巴着说不完整,她自己仍然在茫然之中,对他跟她当初发生的事情一知半解,并不清楚奶奶已然根据自己结巴出来的只字片语得出了她是被强奸的这个结论。她看着奶奶坚韧倔强满是皱纹的脸,从奶奶仿佛要寻人拼命一般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悍,也是这种豁出命去的强悍驱使第二天奶奶拉着她,穿过旷野,沿着水泥路来到人来人往的青渠镇,寻到了林家大宅门口,将她硬是嫁进了林家,给了她生命一个全然不同的开始——
  她知道的,一直知道他不曾强奸自己,但是那时已经满了二十岁的他,让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这件事本身并不比强奸好多少……
  而在事情过了之后,他消失在人海中,渺无音信,留下一个无解的没顶之灾给她,在她最脆弱最难过的日子,年少的她第一次体味了什么叫憎恨与自憎,厌恶与自厌,在自憎与自厌的过程中,她不止一次地希望他从未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那个沙滩上仿佛神祗一般惊鸿一现的男子,具有让她的生活和内心天翻地覆的能力,如果时光能够重来,她希望自己从未与他相逢,从未像个傻瓜一样,任他予取予求之后仿佛破烂一般地丢弃……
  一切开始于谎言,就让这一切结束于最后一个谎言被拆穿之际吧。
  “我嫁给了林风——”她用力挣脱他的搂抱,向后一步,看着他说:“不是你。不管你怎么讲,我都不会原谅你骗我结婚这件事实,我当初没有把事实告诉林妈妈,是我的错,我还你清白,至于你这八年的冤屈,我想我赔不了你,也不认为应该赔你,二十岁还没头没脑地做了那样的事,你被冤枉一点儿都不冤——至于现在,我只想离婚,我宁可一辈子孤独到死……”
  “你没法离婚。”他看着她,轻轻说道。
  “为什么?”她被他镇静的口气搞糊涂了,难道他没听见自己的话么?她说了永远不原谅他对自己骗婚,他处心积虑做成了的事情变成空忙一场,他为什么还这么镇定?
  “因为我不会跟你离。”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昭示着他不动摇的决心,她无奈地看着他,对面这双眼睛幽黑深邃,里面蕴含的神情让她心头一颤,她感到自己浑身一阵酸软无力,脑海里想到他刚刚说到的“看到就想摸到”的喜欢,对自己不争气的反应大为光火,想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八年前十几岁的时候不了解,今天二十三岁了,她仍然对他一无所知——偏偏就是这个一无所知的男人,她的身体渴望他,那疼痛悸动的感觉,自双腿之间攀沿而上,那些以往忽视的身体部位,全都因为眼前高大的男子而敏感生动起来。
  当年的她认为这是不要脸,如今的她知道这是本能,是欲望——也是一切悔恨软弱的根源……
  “我不会跟你离婚,你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娶到你,怎么可能让你再离开我呢?”他看着她说。
  “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呢?”岳好从心里纳罕这件事,喃喃地问,她了解二哥,却不了解眼前的他,她甚至连他做什么,以何谋生都不知道,过去的这些年,她一共见他的次数也就只有两三次而已——
  一次是河畔的初识;一次是嫁进林家他匆匆赶回,想要娶了自己;剩下的一次,就是她失去他的小孩的时候,两个人在窗帘之下,有过的短暂的对话……
  “看上你的一切。”他的声音很低沉,听在她耳里,仿佛丝绒一般顺滑妥帖,他的手伸出,轻轻地留恋一般地抚摩着她的脸颊,她感到他的手指有些温热,被他触摸的地方仿佛烤过一般,“只需要看着你,就会想这个女孩该是我的,她躺在我的床上,做我的老婆——”
  她用力拂开他的手,怒道:“你脑子怎么这么低级!就不能想点儿别的么?”
  “我想的一点儿可不低级!”
  “低级不低级你自己知道!”
  他淡淡一笑,看着她因为怒气红了的脸蛋,摇头道:“你以为男女之间是什么?精神之爱?或许有吧——”他口气中的嘲弄加深,继续道:“可是再伟大的精神之爱,也必须建立在肉体满足,相吸相引的基础上。我爱你,喜欢你,可首先我必须先喜欢去碰触你,抚摸你,亲吻你——你以为对着一个完全没有胃口不感性趣的异性,会有什么真的爱情产生么?”
  岳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她在这方面的经验成了与他争论的短处,她平生接触过的异性,屈指可数,这方面的经验几乎为零,由自己几乎一片空白的经验联想到他,想到这些年他可能有过的与异性的接触,凭他的外表风度,这些年估计有无数的女人跟他在一起过了吧?想到这里,一股莫名的气闷让她心浮气躁,她用力推开他,向外径走道:“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我对你一点不感兴趣。”
  她根本没有走开,胳膊被他牢牢地攥住,她用力挣扎,身体反而被他紧紧地搂住,听见他低低地说:“你今天晚上哪里都不能去,你忘了么?这是我们俩的新婚之夜。”


67.  新婚

  新婚之夜?
  这四个字让她内心一阵烦乱,一团乱麻般的大脑很反感现在这种情状,说话时,她的声音气愤中夹杂着难言的难过:“你竟然认为会有新婚之夜?”
  “当然会有,我盼了多久你知道么?”他薄薄的嘴唇笑着说。
  这人的脑子看来是没法想点儿别的了!
  岳好对他这样直白地把男女间的事情挂在心上和口上有点儿不适应,与儒雅温和的林妈妈一起住了多年,她气质中多少吸纳了谢芳的克制与禁欲,对不受控制的本能欲望颇不以为然,“我要是跟你过了新婚之夜,我自己都会瞧不起我自己。”她哂道。
  “只要不对自己撒谎,你就不会瞧不起自己——别否认,我回家的第一个晚上,因为倒时差,我整晚都很清醒,我听清清楚楚你在小风的屋子里来来回回地翻身,走动,其实从那以后的每个晚上,我也跟你一样,整夜整夜睡不着……”他说到这里,伸手抬起岳好的脸,对着她的眼睛道:“因为睡不着,所以我总是在你睡着之后,跑到你的床前看着你,你知道么?这样站了数不清多少个晚上之后,我想他妈的还是算了,我干脆还是娶了你吧,正好我没有老婆,你也没有老公,在一起蛮好——”
  她呆呆地,被他脸上的神情和刚刚说出的话弄得好半天茫然,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曾经半夜站在自己的床前——他说这些话,是说——说他真的喜欢——并且在意过自己么?
  除了身体上的喜欢,而是心里——有过那么一点点的情意么?
  “你跟我,就因为这个——所以被你硬是凑在一起结婚了?”她看着他,问道。
  他眼睛在她光洁莹白的额头脸颊上看了很久,没回答,很突然地问她道:“你饿么?”
  哪里有心情吃饭呢?
  她摇头。
  他笑了一下,眼睛亮晶晶地,哑声说:“正好,我也不饿。”
  岳好正纳闷他为什么要这么讲,身体已经被他一下子抱起,眨眼间被他放在了床上,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来到了她身上,双手趁她不防备,将她的双手固定在头顶,饥渴的嘴唇向她的双唇压过来,嘴上低低地说:“我想了一天了,既然你肚子不饿,我们俩还是先把正经事办了吧。”
  他没给她机会反对,脸红心跳的亲吻让岳好半天喘不过气来,心慌意乱茫然不知应对中,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他脱了下来,他的双手探下,解开她纤腰上的裤带,大力地拉低,一直向下,露出膝盖,小腿……骤然赤裸的肌肤对室内温热的空气十分敏感,她猛地一凛,起身抓住他的手道:“不行,你别太过分了!”
  他没有回答她,乌黑得发亮的眼睛看了她因刚刚的亲吻而红肿的双唇,起身将她推倒在床上,摇头哑声道:“为什么不过分呢?你是我的老婆了,昨天晚上我跟你讲过,我要等到今天,今天我可再也没有理由等下去,我什么法子都使尽了,才能让你今天晚上名正言顺地躺在我的怀里,你说,我会轻易放弃么?”
  “没有名正言顺——你骗我结婚的!”岳好被身上他的眼睛看得无处躲闪,索性闭上,烦乱地道。
  “昨天晚上我在这张床上,我问过你,你看着我,肯定说嫁的就是我——别否认了,等小风从国外回来,你再看见他时,就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我跟他虽然像,但是差别还是很明显的,你对着他快十年都没嫁给他,遇到我几天就已经迫不及待……”
  岳好眼睛猛地张开,气愤地打断他道:“谁迫不及待了?”浑身一通挣扎,险些把强壮的他晃下去。
  “是我,我迫不及待还不行么?”他笑了,继续刚才被她打断的工作。
  她知道如果自己用尽浑身所有的力气猛烈地反抗,就算身上的人是林岩,不是林风,他也不会真的强迫自己,但或许是她缺少那样的烈性,或许是二人在过去这段时日相处的朝朝暮暮里,让她对他还抱着一丝难言的希冀,于是她在他啮咬着自己的脖颈,感到他灼热的气息摩擦着耳后敏感的肌肤时,扭过头,躲开他探寻的双唇,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地说了一句:“林岩——”
  他微微一怔,这是第一次他的名字出现在她的口里,他呆了一会儿,哑声问:“什么?”
  “等一阵子,好么?”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地商量着。
  他只是看着她,没回答。
  “就等半个月,让我想一想,行么?”
  “半个月之后,你就会愿意每天晚上做我老婆了?”
  他这句话直白得岳好差点儿不敢看他,赧颜地点点头,她加了一句:“那时候我可以试试。”
  他脸上的神色显示他在考虑,后来蓦地微微一笑,高挺的鼻尖擦着她的,很轻很轻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那就等半个月。不过今天晚上是大吉大利的新婚之夜,彩头总是要的。”
  他说完了,再也不理会她的躲避,伸手将她的套头毛衫扯下来,只穿着内衣的岳好胸部在他眼前诱人地起伏着,探手向下,他正要脱下碍事碍眼的棉衫时,只听见楼下大门一声轻响,有人进来了。
  二人目光对视,都好一会儿没动,后来听见厨房的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岳好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说了一句:“原来是苗大娘。”
  “她来的正好,我们做累了,下去就能吃现成的。”
  “你想什么呢?”岳好被他的建议吓了一跳。
  难道屋子里有人,他还要胡来么?
  他接下来的话显示他不但要接着胡来,而且她一点儿一点儿都不了解他。
  “我在想,这个苗大娘真是好人,来得正好——”这个她一点儿一点儿都不了解的家伙笑得十分得意,伸出手,探进她棉衫下面,修长的双手抚摸着她细腻的肌肤,一边向着目的地往上,一边轻声对她续道:“这下子我再动手动脚,你就不敢喊了——”


68.    抉择

    他说到做到,不但动了手,也动了他身体其他恼人的部位,喘息声撩人心意,岳好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被他惹恼了,难免用力捶他的胸膛,无奈男人心意笃定时力气惊人,滚烫的肌肤与她的贴合在一起。所有她过往从未注意过留意过的部位此时都很不争气地脱离了大脑的指挥,身体中仿佛藏着一个巨大的不受控制的恶魔,就要脱缰而出,她听到了轻轻的呻吟声,直到他的双唇吻住了自己,呻吟声停止,才发觉那声音竟然是自己发出的。
    他的气息、他的唇舌,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禁忌诱惑,她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克制才没有伸出双手将他散发热力的身体紧搂住。
    很久之后,直到他拿足了他所谓的彩头,才放开了她。
    岳好脸颊滚烫,浑身上下被他弄得陌生又敏感,快速从床上下来,举动之间,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她赤足跑进洗浴间,刺目的灯光下看着雪白的肌肤上他留下的痕迹,怔怔地,看了很久,后来打开水龙头,将脸浸在冷水里,直到一片混乱的头脑清醒起来,才抬起头,拿过毛巾慢慢地拭干脸上的水痕。
    岳好回到房间,在他对面站定,看着床上赤裸着胸膛黑发凌乱的他,努力不去想现在他的样子有多令人心动,她只是低声说:“把你的手机给我,我给林妈妈打个电话。”
    他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微微用力,将她拉着坐在自己的旁边,用依然留有激情过后余澜的眼睛看着她,低声问她道:“怎么给她打电话? ”
    岳好推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说:“电话给我。”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问,只拿出电话道:“我爸妈的手机全都被我没收了,你要打,只能打我姑姑的电话。”说完,帮她拨通了林姑姑的手机,对那边的姑姑道,“姑姑,我爸妈怎么样了? ”
    林美惠说了一些话,林岩嗯了几声,后来笑着说了句:“我爸果然不如人家不戒大和尚。”
    那边林美惠的声音显然颇为气恼,林岩一脸笑容地听着姑姑发脾气,末了哄了几句气头上的姑姑,又说了句:“我妈脾气大,她脚腕子扭了,正是我爸表现的机会啊。姑,你等会儿再接着骂我,现在小好想跟我妈妈聊几句,我挂了啊。”
    他笑着挂了电话,拨了母亲房间的号码,有人接听之后,直接将话筒递给了岳好,岳好听见那头林妈妈熟悉温柔的一声“喂”,心头所有的话一时都说不出口了,只是问了句:“林妈妈,听说你摔了?摔了哪里了?严重吗? ”
    “没摔到哪里,就是我出去找入修电话的时候,把脚腕子扭伤了,现在不能动。小好,怎么还叫我‘林妈妈’啊? ”
    岳好低低地清了一下嗓子,过去七年受谢芳抚养教诲,让她真的不想失去亦师亦母的谢芳对自己的尊重,还他清白的话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踌躇了一会儿方道:“您知道我嫁的不是二哥吗? ”
    谢芳嗯了一声,她温柔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对岳好解释道:“小好, 这件事情我不够尊重你的意愿,我跟你道歉。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女儿,我帮小岩,是因为我觉得,嫁给他是你的最好归宿。”
    岳好屏息听着,自己想说的多年前的真相没有说出口,反而听了林妈妈对自己的道歉,她沉默着,终究无法将这样重大的事情在电话里对林妈妈挑明, 一直等到林妈妈说完了,她才嗯了一声,轻声说了句“您好好休息,注意身体,凡事等见面再谈”之类的话,就道了再见。
    岳好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转向床上的林岩。就在几个小时前,她认为他还是林风二哥的时候,眼前的这张面孔对她心里的震撼冲击还没有这么大, 她想或许是心理作用吧,每次望向他,想起他就是林岩,身上就冷一般地有些瑟缩,她不自在地站了很久,而床上的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耐心很好地一直等。
    他并没有等多久……
    “我今天晚上打算到我奶那里住。”她说着,顿了顿,看向床上倚着靠杖的他,见他目光灼灼,盯着自己,薄薄的嘴唇有些僵硬,却没有说话,岳好轻轻咬着嘴唇,隔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出去住,是因为我有些事情还是没有想明白,我需要时间。”
    “多久?”他问,声音很低沉。
    “半……半个月。”
    “半个月够吗?”
    岳好惊讶地抬起头看着他,见他已经欠身从床上起来,赤裸的身体毫无遮蔽地展露在她的眼前,岳好脸上一红,忙移开目光,一会儿工夫,她感到他走到了自己身前,从眼角的余光中看见他身上披上了睡袍,才松了一口气,还没等自己张口,感到他已经揽住了自己的肩膀,身不由己地被他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那让自己有些紧张的脸,听见他说:“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情?能不能跟我说说?”
    “我——”她语塞,对他这样突然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有些不习惯。很久之前,当二哥就是二哥的时候,她常常从面前这张相仿的嘴里听见这样关心的话语。可是自从这次回来的是他,她不记得两个人什么时候心平气和地交流过——太多的试探和拘谨,让两人几乎一开口,就偏离了正常人之间交谈的轨迹。
    “我想给你时间,要多长时间就给你多长时间。”他说着。
    岳好听了,猛抬起头看着他,不敢置信说道:“真的?”
    “可在答应之前,你能跟我说说,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
    “我——”岳好停下,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看着他乌黑的眼睛,无视自己怦然一动的心,轻声说了下去,“我想我是有些怪你。”
    “怪我?”
    “是的,怪你骗人,在身份这件事情上骗人,在结婚这件事上骗人。还有,很多年前,我奶带着我第一次来到你家,那时候林妈妈曾经打电话问你我们俩之间的事,你的答复让我直到现在也忘不了,我想不开……”
    林岩看着她,脸上的神色显示他完全摸不到头脑,茫然道:“奇怪,那时候我说了什么?”
    岳好微微挣扎,脱开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僵硬地说:“既然忘了,又何必再提。我这就收拾东西,到我奶那里住几天。”
    “你又生气了?”林岩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盯着她忙碌的背影,看她绷着的脸,自己想了半天,摇头道,“真奇怪,我连自己又怎么得罪你了都不清楚,您能给我指一条明路吗?我不想像我爸一样过了半辈子还不知道怎么讨好自己的老婆,动不动惹她生气……”
    “我才没有动不动生气!”岳好生气了。
    林岩无语,知道自己无意中又说错话了,他看着她转来转去地收拾东西,目光盯着她轻盈的背影,过了一会儿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感到她浑身一僵,自己凑在她耳边说:“好了,别生气了,我道歉,行吗?”
    他感到怀里的人身体微微一震,盈盈的目光移到自己的脸上,眼若秋水。
    他脑海中回忆起七年前自己刚刚二十岁,在河岸之畔遇见的她,立身清水之间,清莹剔透,澄净的眼睛愣愣地盯视着自己,纯净得仿佛不是真的。
    “我不要你的道歉。”她低声说。由于挨得太近,她呼出的气息拂过他的肌肤,让林岩一阵意马心猿。
    “那你要什么?”
    要什么?岳好不敢接着想下去,也不愿接着想下去,她拉上自己的小小帆布包,七年前她来林家,就是一个手挽的小包裹,七年过去了,她自己的东西依然不多,一只手就能拎着,离开林家……这个世界上,属于她的本就少得可怜,或许也正因为这样,她才想从生活中、从婚姻里、从所爱的人身上,得到更多吧?
    “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我现在只想静一静。”她回答道。
    “我不会阻拦你,不管以前我说了什么话,都是我的错,我跟你道歉,可是小好,”他说着,将抱着的她转过来,看着她道,“我跟你也提一个请求,你能答应吗?”
    “什么?”
    “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那两本结婚证可以证明我们结婚了——过了今晚你再走行吗?”
    岳好不想留下,身上依然留存的他的痕迹,让她觉得眼前漫长的夜晚注定是场煎熬和折磨。心中正在犹豫着,手中的帆布包已经被他拿走,耳中听到他走到床边,脱下了身上的睡袍,换上了长裤和绒衫,他健硕修长的背影如此好看,刚刚两个人在床上所经历的事情过电影一般地在她脑中回放,她脸上通红,连忙转过眼睛。
    正想拿起自己的长裤和毛衫到卫生间换上,身后已经换好衣服的他走了过来,一个方方正正的红丝绒盒子伸到她面前。岳好出其不意,满心不解地看着这个盒子,目光抬起,看着林岩,听他低声道:“送给你的。”
    岳好惊讶极了,她完全想不到他竟然会送自己东西,目光停驻在他脸上良久,心事重重的心里闪过一抹不自主的欣喜。二十多年了,除了当年二哥送给她的那个小红星项链,她再也没有收到过任何人的礼物,林妈妈对细事不留心,奶奶则是没有钱,她知道自己不该因为收到一份礼物就心动,可是内心中那些烦躁的感觉依然淡了些,不敢深思的一个念头硬生生傻乎乎地冒了出来,在她脑海里闪个不停——他是不是心里有一些喜欢自己?
    是一些用心的喜欢,而不仅仅是占有和欲望。
    她心里好奇这个盒子里是什么,可是想到送礼物的人和他送礼物的那些不言而喻的动机,她移开目光,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想收。”
    “是一套首饰,白玉的,很适合你,戴上吧?”
    “我说了我不能收……”
    她的话音没有落,他已经打开了盒子,一套莹白的玉首饰摆在里面,晶莹剔透,在黄昏微暗的光线里闪着温润清透的光。她感到自己的下颌被他抬起,他凑了过来,像多数的乡下女孩一样,她很小就穿了耳洞,他修长的手拿着一只耳坠,精确无误地帮她戴上,两只雨滴状的耳坠戴好,接着又替她戴上了项链和手镯,然后他后退一步,端详着她,目光扫过她有些微红的容颜,微微一笑,不由得赞道:“很好看。”
    岳好没戴过首饰,她感到耳朵脖子和手腕都有些沉甸甸的,脑子中想到有些极端女权运动主义者声称首饰是男人给女人的枷锁,她就越发局促不安起来,伸手摘下镯子,放在旁边的写字台上。镯子在桌面上发出当啷的一声轻响,正想接着搞项链耳坠的时候,她的手却被他握住了,听见他低声说:“别摘了。”
    “我不能戴着……”
    “如果你全都摘掉,我明天晚上就跟你一起搬到敬老院去住。”
    “什么?”岳好吓了一跳,看着他不敢相信地问。
    “你听见了,这半个月内,我没法让你在脑门上顶着结婚证,告诉世人你已经嫁给我了,可是我要你戴着我送你的这套首饰,如果你在外面住的期间有人多管闲事介绍相亲什么的,你可以明确告诉他们这套首饰是我送你的,连你也是我的。”
    岳好愣住了,刚刚因为这套礼物带来的内心的柔软瞬间消失,俯身拿起自己的衣物,一边向卫生间走,一边低声说道:“要是有人问起这套首饰,我就说是头猪送我的,我嫁了一头猪!”
    她没有回头看他,生怕自己一时的无礼会让他恼羞成怒,她冲到卫生间,将门在身后关上,靠在门板上很久没动。她对他知之甚少,他对自己来说几乎就是个陌生人,她既不知道他的性格,也不清楚他的为人,想到自己刚刚骂他是头猪,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就此生气,会不会反悔刚刚答应的给自己半个月的考虑时间,甚至会不会气得打自己一顿……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想到他刚刚搂着自己,轻声说着道歉的样子,让她感到自己竟然会有——他会打她这个念头,变得像是对他的侮辱。她从门上起身,走到镜子前,抬目间,镜子里珠玉莹澈的容颜让她呆了一下,手指不自禁地抬起,摸着耳上颈间有些清凉的白玉,指尖抚弄着耳边的坠子,他刚刚给自己戴上这些首饰时的样子闪现在脑海,她心头一跳,脸又红了。
    换好衣服,她走出卫生间,进了自己的屋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床上凌乱的被褥提醒着她刚刚这里发生了什么。她走过去整理好床铺,出去到楼下,空无一人的走廊书房客厅,让她十分纳闷,听见后面饭厅里传出来碗盏杯盘的声音。她循声走过去,迎面看见苗大娘满是笑容地走了出来,看见了自己,苗大娘高兴地先说道:“你们总算团圆啦,小好?这样的好事怎么不事先通知一下大伙儿呢?”
    岳好看了一眼站在苗大娘身后饭厅门口的林岩,自己尴尬地摇头道:“我……事情……我也不知道……”
    她不擅长撒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件事,于是只能结巴着越抹越黑地搪塞。
    不想苗大娘却误会了岳好脸上的通红,她笑着看看岳好,又回头看看林岩,很是世故地说道:“我懂,我懂。那什么,你们忙吧,我不耽误你们了。”
    岳好脸仿佛烧了起来,刚刚跟林岩在楼上被他搂在怀里的情景闪现在眼前,她讷讷地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如何启齿,眼睁睁地看着苗大娘脸上闪着神秘的笑容,一边向外走,一边对自己和林岩说:“要是这两天不需要我,我就不过来了啊。”
    岳好忙开口要说“没什么不方便的,我就要离开去敬老院住了,苗大娘你别多心”之类的话,身后的林岩已经不由分说地答应了苗大娘的请求。
    苗大娘脸上的笑纹更深了,看了一眼林岩,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岳好,麻利地打开门,一径儿地跑回家去了。
    岳好目瞪口呆地盯着空荡荡的门口,心中想到这件事将会以堪比光速的速度通过苗大娘的嘴眨眼间传遍整个小镇后,她还谈什么守口如瓶,谈什么十五天的考虑时间,她嫁给了林岩,不管是在法理上,还是在世人的眼中……
    “吃饭吧。”他叫着她。
    岳好转过身,看着一脸无动于衷的他,越想越是气闷,一言不发地走过他身边,坐在饭桌旁,看着桌上的饭菜,一动不动。
    “不饿?”坐在她对面的他看着她,问道。
    “不饿。”
    “又生气了?”他看着她,口气很平静地问。
    “没有。”
    “是怪我跟苗大娘说你结婚了?”
    被说中了,她抬起眼镜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不想跟他多话。
    “老婆,你倒是看着我啊。”他看着她,一本正经地叫她。  
    “谁是你老婆,你别乱说。”
    “那好吧,翠兰,你饿不饿?想不想吃饭……”
    岳好疑惑地看着他,不解道:“翠兰?”
    “你不是说我是头猪吗?你就是猪媳妇了,高翠兰嫁了猪八戒,你忘了吗?”
    岳好皱着眉头看着他,对这个笑话既不想笑,也不愿意笑,心中想不通他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这桩婚事真的是他那么想要的吗?他用了那么多心力娶了自己,所为何来呢?
    她想到刚刚在床上他对自己那些激情的抚触和亲吻,呼吸窒了一下,双手握着自己滚烫的脸颊,低下头,体味着内心深处那些无可奈何有些失落有些伤感的情绪,很久都没有动一下。等她再次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地面的他时,他英俊的面孔放佛能吸住自己的目光,让它们无法移开,她看着他,想到人和人之间的情分有多稀奇,一些小小的事情就可以让人心动:一句话,一个微笑,一个暮色中的身影,甚至不说话不微笑不看见他的身影,仅仅是他的存在,就足以让心怦然而动,迷失了再也回不来。许多年前她站在水中,仰望着堤岸之上他的,陌生、高大,根本不属于她的那个世界,从贫困卑弱中长大的她喜欢看着他,却不敢幻想会与他这样的人有交集。就如同生活,更好更有体面的生活固然吸引人,她也无时无刻不对其心存向往,可是她内心明了自己是得不到的。
    可那时的他却走下了堤岸,高高的个子,晃荡着,仿佛随时会在陡坡上跌倒,就那样走到了她的正前方,看着自己,说话时的笑容让阳光都黯然失色,问着自己:“水冷吗?”
    她答了什么,自己完全忘记了,也许她没有回答吧,因为她想不到他会对自己说话,她想也许有什么事情不对了,他或许把自己当成了别人,毕竟……毕竟连附近那些傻乎乎的愣小子都不屑于与自己说话,对面这个一看就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小伙子怎么会搭理自己呢?
    然而她错了,她看着他脱掉了皮长裤,愣住了的自己甚至忘了害怕,就见他下水而来,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他甚至停了下来,眼镜乌黑晶亮,呼吸间能闻见他身上浓浓的酒精味道,这味道本应该让她反感,可是在那一刻,却勾起了刚刚在岸上被人解围的回忆。她盯着他,认出了他的声音,嘴唇颤抖着,她想谢谢他刚刚的帮忙,可是这样跟他面对面,她不多的勇气和太多的自卑让她张不开嘴,只匆匆扫了一眼他的样子,就扭开了头,向岸上跑过去……
    上了岸的她,听见身后一阵水响,站在滩上的水草之中,她回过头,目光穿过河边随风摇曳的蒲草,看见河水当中他随着水波,来回游动的身影,高高的修长的身姿,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你在想什么?”
    他的问话打断了她的回忆,她抬起头,看着七年后的那个水边少年,他长大了,更成熟,更英俊了,当年的遥不可及,竟然变成了今天的同桌而食,她想自己有一千个理由对这样的男人动心,可往事当中也深埋着一个记忆,让她无法坦然面对今天这一切。
    “因为睡不着,所以我总在你睡着之后,跑到你的床前看你……后来我想我何必这样难为自己?干脆正式娶了你算了。”他那天所说的话闪现在脑海里,跟刚刚所经历的跟他在亲密吻合在一起,让她的肌肤兴起一阵战栗,她顶着他的目光一时忘记移开,因为她的脑海里不停地想着一个念头——我本该知足的,就如同我嫁给任何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我都会知足一样。可是为什么偏偏对着他,我却想要更多,想要那些本不该奢望幻想的不切实际的东西,难道是因为我自卑吗?因为我怕失去吗?还是因为我其实这些年来,一直爱着他,可我却一点儿也不想承认?
    手上传来一阵温热,她回过神来,看见他握住了自己的手,目光相对,听他笑着追问自己:“在想什么?”
    岳好不敢看他的笑容,低头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着饭,没有回答。
    他看着她良久,竟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吃完了新婚之后的第一顿晚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岳好不等他同行,已经快速跑上楼。她不认为今天晚上再住在二哥的屋子是件明智的事,她将自己的东西草草收拾,跑到走廊林姑姑暂居的粉红房间里,将门牢牢地在身后关上,反锁,一室的静寂仿佛是为了衬托她内心翻江倒海一般烦乱。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是办法,虽然他只是个陌生人,她对他完全不了解,可是从有限的几次接触,她也知道他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被自己关在外面,他会要求一个说法,而这个说法的最终结果绝对不是他的妥协,他那样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妥协……
    妥协的只能是自己。她感到一阵无力,对现状无力,对自己极为失望。心中难过极了的时候,她听见走廊外他的脚步声,敲门声响起,他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好,出来。”
    她叹了口气,从门上起身,伸手拉开门,门外的他道:“你这是干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言不发地拿着要换洗的衣服,走过去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看着窗外。地毯吞没了他的脚步声,可是她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靠近,等他到了近前,坐在自己对面,他台起眼睛看着他,二人对视,好一时恍神。
    “这套首饰你戴着真好看。”他看着她珠玉衬托下显得更加莹泽的脸,低声说道。
    岳好微微偏过头,看着窗外,没有答言。
    “跟我说,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望着屋外萧条的冬日景色,暮色里一切都不甚清晰,跟她自己心中乱成一团的想法一样。好半天,她低声答:“我想我对你还不太了解,对这件婚事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我需要时间。”
    “我给你时间。”
    “给我时间,也给我点空间,不行吗?”她回过头看着他,想到刚刚将他关在门外,忖度着他敲门时的口气,暗道若是自己没有如他所愿地立即打开了门,他会不会恼怒起来,将那扇门一脚踢开?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
    “空间,什么样的空间?你的意思是像刚才那样,你把我关在外面,完全隔离开,既看不见你,也摸不着你,对吗?”他的声音带着令她心头一颤的棱角,不容她闪躲地问道。
    “对,我想静一静。我在那张结婚证上签字的那一刻,还以为你是二哥,结果竟然是你,你难道认为我会木雕泥塑一样地接受这件事吗?”
    “你有半个月的时间考虑,我给了你半个月,但不是今晚,明天你去你奶奶那里住,随便你怎么考虑,但是今晚,你还是我的……”
    他的口气让她烦躁,既讨厌他用这个口气说话,也讨厌自己内心不争气的反应,她伤心地打断他道:“别再说这个了。我恨那些事情,恨死了,今天晚上你休想再碰我一下!”
    她的口气如此伤心,让他动容地盯着她,后来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看着她道:“你怎么了?”
    岳好摇摇头,若是自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好了。
    他伸手握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座位上拉起来,目光盯着她的脸,后来将她搂在怀里,好一阵,只是静静地搂着她,没有说话。他的怀抱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以往不是震荡着情欲的风暴,就是涌动着性感的狂澜,平生第一次,她倚靠在他的怀里,被他有力的胳膊揽在他明白融融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而心中不必担心下一秒就被他饥渴地吻上,或是径直被他扛起来,放到那张太大太大的床上……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
    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吧,她想,爱与翔,爱与保护,爱与宽容,爱与忍而---所有那些她在每个长大的日子里奢望的、梦想的,她都想从怀中搂着自己的这个男子身上得到,谁让他给自己的,与世上其他任何一个男子所能给予自己的,是如此的不一样……
    “你讨厌我碰你?”他的声音很低,说话时胸腔的共鸣让岳好从他身上微微抬起头,仰视着他。
    她摇摇头,她不想在这件事上撒谎。
    “那就对了,你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你是个天生浪漫热情的女人。你的头脑却告诉你要拒绝我,小好,为什么?”
    她贪恋这一时刻,安安静静地靠着他,若是能不说话该有多好,她叹口气,摇头道:“我不知道。”
    他竟然也没有再追问,很久没有作声,两个人静静地拥抱着,后来他慢慢移动脚步,拥着岳好,走过去两个人并躺在大床上,双双瞪着高高的天花板上的装饰壁纸。夜色渐浓,他始终没有动,等到岳好起身去洗漱,回来的时候,刚刚他躺过的地方已经空了。
    岳好怔了片刻,看向敞开的房间门,她心中一动,走到门口,隔着铺着红地毯的走廊,看见对门他房间的门果然敞开着,里面静悄悄的,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她用手中的毛巾捂住嘴,克制着内心翻涌的情潮,走回房间,上床躺下,隔着敞开的房门,感受着对面房间他的存在,听见他走到小书房,出出进进,拿起东西,又放下,轻微的几不可闻的所有声响全都收进耳朵里,她仍一动不动。
    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她听见他穿过走廊,身自己房间走过来的声音,她才从枕头上微微欠起身,看见他站在地上,目光盯着自己,仿佛三秋未见,良久低声道:“我没听见你的声音,以为你睡着了,过来看看。”
    岳好没作声,她怕自己一开口,声音会泄露内心的那些隐秘的情感,可是她不知道她的目光一样不善掩饰。林岩迈动脚步,走到她身边,岳好的身体向里挪了挪,他上床躺在她对面,两个人同床共枕,目光相对,陷入情人间无须言语的海里。
    后半夜的时候,她醒来,听着他陌生但又迷人的呼吸声响在自己耳畔,心潮翻涌,目光在黑暗中放肆起来,盯着他熟睡的容颜,她一夜没有安睡。

    岳奶奶盯着岳好,等着她解释。
    岳好不想说话,更早在一进了敬老院时,就摘掉了林岩送给自己的首饰。 她不想任何人猜疑自己搬到奶奶这里的动机,所以换洗的衣服就带了两件,随手塞在挎包里,她只想静一静,太多事情发生了,她自己都茫然一头混乱的时候,完全不知道怎么对奶奶说。
    “奶,我出去走走,中午回来给你做饭。”说完,不待奶奶追问,急忙闪身出门去了。
    沿着柏油马路,她向着当年自己住的沙滩方向行去。冬日清晨,小镇静悄悄的,偶尔能看见一些置办年货的商家急匆匆地将货品卸下来,摆置在商铺外面。过了铁路道口,路上开始一个人影子都看不见了,清晨的北风有些寒冷,她扰紧身上的大衣,将帽子扣在头上,背转身,慢慢地倒行。
    这样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才到了山上,空荡荡上山的路,只有寒林和山石上的脚步声与她为伴。她一直走到如寄和爷爷的坟前,看见当日她采的松枝依然挂在墓碑上。很多年前,她曾经惧怕过站在逝者面前,年少时爷爷和如寄孤零零地躺在坟墓里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她以为死亡就是枯萎,就是腐烂,就是一个人永远地躺在黑暗中,连个做伴的人都没有……
    可其实如寄和爷爷都是火化的,如寄的骨灰全都撒在了这片大山里,眼前这座坟,不过是个以资忆念的痕迹罢了。她在坟前立了良久,转身向着大山的深处走去,心中那些乱糟糟的念头仍在纠缠,她不知道如果如寄活着,他会怎么讲,也许他也会二话不说,跟奶奶一样,肯定会同意自己嫁给林岩吧?毕竟,她到哪里去找更好的呢?
    只不过以如寄的聪灵明辨,他会将这样的话说得婉转而明澈,一语道破天机,而自己却是关心则乱,唉,事情关系到林岩的时候,她总是心乱如麻。
    她的脚踪循着年少时,在细雨中给如寄寻找雪绒花的路线一直向上。大山在这个季节,光秃死寂,毫无生机,只有一些常绿乔木散落在山坡上,依稀有些绿的痕迹。至于潭水流瀑,早已经被北方的寒冬冻得只剩一点儿冰碴子了。她一路走到山顶当初发现雪绒花的地方停住,山风呼呼地刮着,吹得她身上的衣服簌簌作响,她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灰色山林,长长地出了口气,大山里冷冽的空气吸进肺腑,让她神神志时为之一振。
    当日为如寄搜寻这朵雪绒花时的感觉依然清晰,那个年纪的爱情,纯净透明,没有一丝情欲的影子,她爱他,用自己的心和灵魂,因为那时的她想去拥抱一个比自己聪慧高明的心与灵魂,借他睿智的眼睛,帮助自己看透这个乌七八糟的世界。
    她跟林岩之间,这样刻骨铭心的情感从未发生过。也许维系一段婚姻,他跟她们之间的那点儿吸引就足够了吧,毕竟这世上求不得、得不到的事情何其多,两情相悦、矢志不渝的爱情或许只存在童话中……
    可似乎当年在雨中激励她一鼓作气爬上山,为心上人寻找雪绒花的那股激情在作怪,她想着这次林岩回来的所作所为,他骗了自己签字结婚之后那神气的样子,内心中的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他怎么能这样耍弄人呢?怎么能这样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上,仿佛她是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玩偶?
    如果如寄仍在,自己拿着这样的难题来问他,他会怎么回答自己呢?勇敢者,当年他指尖拈着雪绒花,喃喃着勇敢者这个名字的时候,那出神的样子仿佛仍在眼前。对当年的如寄和自己来说,生或者死,都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如今七年过去了,她似乎比以往都更需要勇气来面对眼前的一团乱麻……
    她抬起头,看着山间冷冬寞林这一番空寂的景色悠然出神,嘴角呼出来的气体在冷空气中化成一团白雾,缭绕消散,她出神得忘了时间,直到身上的防寒服被风吹透了,她才猛然清醒。
    雪绒花,雪绒花,幼小,洁白,大山里毫不起眼的小野花,可是在那不为人知的歌谣里,它却有着了不起的诗意与传说。自己长在这大山里,或许也是个没什么了不起的人,可如果她能更勇敢一些,更强悍一些,不管是对待别人,还是对待自己,那样,很多她想不明白、不想明白、逃避敷衍的事情,或许都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了吧?
    等岳好回到敬老院奶奶的屋子外时,已经快要到中午了。
    她在门外听见张榕唧唧喳喳说话的声音,那张榕从窗子看见她进来,高兴地大力挥手,等岳好进了屋子,张榕已经迫不及待地一迭声说:“小好,你到哪里去了? ”
    “我上山了,怎么了?”
    “我们厂子里家属集体去旅游改时间了,我真怕来不及通知你,到处找你都找不到。时间换成明天了,早上八点在炼油厂的车库门口上车,你能不能去啊?”张榕焦急地看着岳好,脸上的表情似乎深怕她不能去。
    岳好求之不得,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静一静了,她知道张榕是存不住话的性格,她竟然没有提林岩的事情,莫非事情还没有在小镇传开?
    看来苗大娘对林家的事情还懂得守口如瓶。
    “还是两天?”她问。
    “他们是玩两天,我跟我们当家的说了,我们多玩几天,一个星期怎么样?”
    岳好笑着嗯了一声,一个星期最好,她自己的钱不多,本来负担不起这样的旅费,但是炼油厂出车,她自己只需负担住宿费,那就省多了,而且出去玩一个星期,她至少可以暂时避开林岩,虽然自己的心意已经明了,但是那不意味着她对他这次的欺骗毫无芥蒂。
    她仍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些日子的巨变……她知道他这几天都不在清渠镇,早上将她送到敬老院时,他说过他今天下午要出去一次,要到明天上午才会回来,而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清渠镇了。
    “那里是个农家乐,有天然的温泉,还有明代的一个古城,我们玩几天温泉,在古城转转,因为快到春节了,听说古城里还有现场的冰雕表演,挺好看的”张榕说。
    岳好没出过门,能出去转转,还是跟好友一起,心里自然很高兴。
    虽然是因为跟林岩同床,她好几天都是一夜无眠,但临出去旅游的晚上她依然没有睡好,躺在奶奶的小炕上,辗转反侧,脑袋迷糊成一团,瞌睡却远在天边。岳奶奶问了几次,见她打定主意不肯说,也就不再过问,她年老之人,睡眠很轻,跟着岳好一宿没有睡好。
    第二天岳好顶着大大的两个黑眼圈,准时出现在炼油厂车库门前。她看张榕已经到了,跟老公何勇两个人站在当地,神情焦急地正在向自己的方向张望,看见岳好,老早扬起手,迎过来一迭声地问道:“你怎么才来?我以为你不来了呢,吓死我了。”
    岳好奇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道:“不是说好的八点吗?”
    “八点发车啊,你八点来哦,还哪里有好座位,我家老何晕车,不能坐在后面。”
    岳好发愁了,啊了一声道:“那怎么办?”
    “没办法了,别人都上车了,我只好上去看看,能不能跟人换个座位。”
    张榕说完,跑了上去,丢下何勇和岳好在外面等着。
    何勇是个憨厚人,冲岳好呵呵笑了一下,手里拎着老婆的大包小裹、一副二十四孝好男人的模样。岳好跟何勇向来没什么可说的,看着他手里的几个大包,尴尬地立在地上,好在一会儿工夫张榕就冲了下来,跑过来道:“跟小刘说了下,老何你上去吧,他到最后面去坐。”
    何勇很听老婆话地嗯了一声,上车去了。
    “那我们俩怎么办?”岳好发愁地问。
    “我们俩没座儿了,还好刚才遇见小厂长,他开着他自己的车去,我们蹭个座儿就是了。”
    岳好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好事,眼看着大车开走了,等了片刻,厂子里开出来张树辉十分气派排场的越野车,张树辉在她俩面前停下,走出来笑着说.“上车吧,我们别迟到了。”
    张榕十分殷勤,催促着岳好上车,岳好看了一眼她,她嘿嘿笑了一下,推着岳好上去了。
    坐在车后座上,岳好目光扫过前面开车的张树辉,又看了一眼张榕,张榕十分暖昧地笑了笑。岳好低下头,目光转向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边景色,心中有些怨怪张榕竟然这样鲁莽。
    她听见了张榕和张树辉的攀谈,并不想参与其中,心中明白张榕因为家里的原因肯定对张树辉有求必应。也许从张榕的角度看起来,她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这个朋友好,毕竟张树辉样貌好,家境好,这两个好加在一起,可以让他从容地选择小镇上的任何女人做自己的另一半。
    前提是他愿意从这样的小地方选择。
    小镇的男人不是都在乎女人清白的吗?她有些自嘲,又有些伤感地想着,自己当初被奶奶介绍相亲,有的介绍人当着自己的面,就吞吞吐吐地表露过,因为她过去的名声,加上不是黄花闺女的缘故,眼光千万不能太高。
    她想着若是自己真的跟了张树辉,估计能把这个小镇一半的人吓一跳。过去这些年她在这个小镇上所受到的排挤和无视太多了,把他们吓一跳的念头让她心中一乐,嘴角微微一抿,本就乌黑的眼睛顿时亮晶晶的。
    “小好,你在想什么?”张榕问她。
    岳好转过身,目光在后视镜里跟张树辉的碰个正着,先前因为是平生第一次出来玩,心中还有点儿高兴劲儿,此时已经淡定。她向来不喜欢让自己有好感的人失望,小时候她为了不让爷爷奶奶失望,一直拼命地劳作,做个勤快懂事听话的好孙女;进了林家,她为了让林妈妈不后悔收养了自己,一直努力读书写作做个肯学上进的好孩子;甚至连林风,她都一意讨他喜欢,所有他交代下来的书籍和文章,她都尽全力读了看了,即使有些东西自己一百个一万个不喜欢看……在她心里,她很欣赏张树辉,她想,如果换了任何一个时候,他此时的动机和目的,都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可惜不是现在。
    她摇摇头,让车开回去似乎太对不起朋友,唉,要是在来之前,就将自己已经不是自由身的事情告诉张榕就好了。
    “我没想什么。”她轻声道。
    张榕突然凑过来,在她耳边说:“你怎么了?傻了吗……”说完,冲着岳好使了个眼色。
    岳好内心无奈地叹了口气,张榕将自己陷在这个进退不得、尴尬无比的境况里,还满心以为帮了自己天大的忙,也不知道未来这几天,自己可怎么熬过去。
    她既然定了主意不说话,车内很快就静了下来。她连续几个晚上被林岩干扰,始终不曾安眠过,这时候在汽车行驶的枯燥无聊中,很快就打起了瞌睡,靠着车厢内壁,一会儿就睡着了。
    关车门的声音让她醒了过来。
    岳好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还在车里,车前面的驾驶座上坐着张树辉,一旁的张榕已经不知道去向了。
    她发现自己竟然睡得流了口水,忙起身,一边尴尬地擦了一下,一边道:
    “不好意思,我睡着了,你等了很长时间吗?”
    张树辉摇摇头,在后视镜里看着她,没有作声。
    岳好伸手一边欲解身上的安全带,一边道:“他们都在哪里?我们是不是落后了?”
    车身动了一下,她看见张树辉转动方向盘,向前接着开去。
    岳好怔住了,她盯着他,纳闷地问:“是还没到吗?”
    “就在前面。”他说。
    岳好不知道怎么办,她有点儿慌张,想到自己竟然被张榕丢下,跟张树辉单独在一起,心里不知道怎的,有些被出卖的感觉。至少,作为朋友,再怎么为了自己好,也该问过自己的意见后再莽撞插手吧?
    车子向前开了没有多远,停在路边,前面的张树辉并没有下车,岳好看着他,知道他有话要说,而她心里知道,不管他说什么,自己的答案终究是让他失望。她目光从他背后移开,看向窗外,这才发现这辆车其实停在了海边,隔开灌木,几十米之外就是沙滩,海水已经结了冰,只在阳光照射得到的远处,可以看见潮动波涌的轮廓。
    平生第一次看见海,竟然是在这种情境下。
    “你想不想下车,”
    岳好摇了摇头,冬天的海边,风大得坐在车里都能听见外面呼呼的啸声,出去了,恐怕自己身上的羽绒服都不足以御寒。
    “我爸很精,每年都是冬天才组织厂子里的人去旅游,因为冬天这里几乎没什么人,价钱比旺季的时候便宜一多半……”
    岳好轻轻嗯了一声。
    “我家就我一个男孩,我从小就被我爸妈管得很严,连念书、结婚这些事,我爸妈都要掺和进来。我先前跟李雪在一起,就是因为她很会讲话办事,哄得我爸妈很高兴,这样才订婚了的……”
    岳好一直没吭声,她知道所有这些话的最终指向,恐怕还是自己最担心的话题,她为难着,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
    “我凡事都听父母的,因为我觉得他们给我决定的,肯定不会差,而且老实讲,我也不想让他们不高兴。”他说到这里,回过头来,看着岳好,端正英俊的脸上,一双眼睛看着她道,“可是我前几天却跟他们说了,我不想要李雪,我想追你,为了这个,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
    岳好看见他脸上一闪而逝的伤心,显然让父母生气,让张树辉十分难过,她知道对他来讲,舍弃李雪那样清白名声、有学历、有文化、有工作、会说话会办事的十全女朋友不要,反而跟父母挑明了追求自己这样一个流过产、名声不堪、只有小学毕业的一文不名的女人,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很感激他的这份心思,心中刚刚因为困在这种境况里的烦恼和尴尬尽去,她看着他说:“我觉得你爸妈想得很对,我不是个好对象。”
    “我觉得你挺好……”
    岳好笑了,低声说:“其实我跟你一点儿都不合适,而且我也嫁人了。”
    “是林家二哥代婚的,对吗?那不算的……”
    岳好摇头,她不想这么快对人承认跟林岩的这桩婚事,可情势所逼,再隐瞒会使拒绝变得更为残忍,遂道:“不是指那次,是前几天林岩带着我,已经补办了结婚证。我现在确实是他家的人了。”
    张树辉极为震惊地看着她,岳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仿佛任何语言都起不到应有的功效,她扭转头,接着望向远方冰冻的海。
    “那你怎么搬出来到你奶奶家里住了?”很久,他方问遭。
    “这件事我可以不说原因吗?”
    他嗯了一声,沉默了好久,后来再说话时,声音里没有了先前难过的痕迹,显然对自己能避免了过度的尴尬和难过觉得万幸,遂道:“不说我也知道,是不是你们俩吵架了?”
    岳好没应声,这样坐在一个距离清渠镇三四百里地的地方想着林岩,心情似乎没有在家面对他时那般混乱烦闷了。目光越过眼前的灌木时,也能在前方无人的沙滩上恍出他的样子,笑的时候,生气的时候,拥着自己的时候,吻着自己的时候……她想得出了神,嘴角不觉露出了一丝微笑的痕迹,前方的张树辉看着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发动车子,在马路上掉了个头,向着炼油厂职工家属入住的旅馆哥去。

    林岩发现岳好不见了。
    他站在敬老院的屋子里,看着坐在炕上的小老太太,不足一米的身子骨,头发雪白,已经老眼昏花,却腰板梃直,用老花眼瞪着自己。他暗想这老太太七年前带着岳好冲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估计也是这种气势,而自己的爸妈则被这种气势所折,如她所愿地将岳好收养进了家门。
    这世上能跟这老太太的意志抗衡的,估计只有镇子外的大青山了吧?
    “我知道。”他有点儿烦乱地说,“我知道骗您是我不对,不过现在小好嫁给我了,她已经是我媳妇。我想知道她在哪里,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您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臭小子,骗到我跟前来了……”岳奶奶喃喃着。
    这是林岩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当面说臭小子。他看着岳奶奶,对这老人家的怒气无可奈何,心想真是糟糕,七年前这老太太认为自己强奸了她孙女,只怕当年的怒火烧到如今还未熄,早知道她对自己这么大的怨气,进门的时候接着扮演成弟弟林风就好了。
    他后悔莫及,天性又不擅长做小伏低状,遂对岳奶奶无计可施。出了敬老院,开着车在清渠镇周边几十里的地方转了个遍,茫无头绪中猛然地醒悟到一个事实:除了一个多病寄养在敬老院的奶奶,岳好在这个世上几乎孑然一身,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而过去的这些年,青春年少的她等于是被关在一个大房子里,跟自己母亲那样隐士性格一般的人熬过了七年。
  他该早一些回来的。
  他靠在方向盘上,盯着眼前陌生的乡村公路,一点儿也想不出她能去的地方,无计可施,他只好掉头,向自己家里开去。
  进了院子,发现父亲的车停在车库外面,他心中一动,下车,几步冲进门,看见母亲和姑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见自己进门的声音,一齐转过头,林美惠先笑道:“小岩,你媳妇呢?快来让她给我上杯茶。”
  林岩无言可对,看见母亲脚踝处的绷带,心里一痛,忙坐下道:“妈,疼不疼? ”
  谢芳摇摇头道:“小好呢?我们刚进门,就发现你们不在,还以为你们出去度蜜月了呢。”
  林岩无奈地摇头道:“她人都不见了,谈什么蜜月? ”
  谢芳吓了一跳,忙问:“哪儿去了? ”
  “她说回家跟她奶奶住半个月,然后再考虑到底嫁不嫁给我,结果我今天回来,发现她人不见了。”
  “岳奶奶不知道她哪儿去了? ”
  “那老太太对我有成见,什么都不肯说。”林岩想到岳奶奶的倔脾气,心想自己媳妇岳好不愧是这老太太养大的,倔起来真的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谢芳出了口气,放心道:“既然岳奶奶不着急,肯定是知道她在哪儿,人肯定没丢,她想明白了,过几天就回来了。”
  林岩可不敢这么笃定,他看看母亲,再看看姑姑,没看见父亲林嘉树的身影,遂问:“我爸呢? ”
  “他到外面药房给我买药去了。”谢芳淡淡地说。
  林岩看着母亲,见她脸上神色依然淡淡的,显然父亲百般煎熬,母亲始终不曾原谅他,也不知道他们夫妻俩,明明相爱,平白地折腾这么多年做什么。
  “说起你父亲,小岩,你可要小心,他不同意这桩婚事,你要心里有个准备。”谢芳叮咛着儿子。
  林岩叹了口气,他自小就深受父亲溺爱,在长大的这些年里,跟父亲远比跟母亲亲厚,可惜在选谁做自己老婆这件事上,他无法让父亲满意。
  心中正在想着这件事时,外面的大门响,父亲林嘉树手里拿着云南白药,正在推门进来。林岩站起身,迎上去道:“我来拿着吧,爸。”
    林嘉树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儿子,脱了大衣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走过来坐在谢芳旁边,沉默着,等到林岩回来,他指着对面的沙发说:“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林岩看了一眼母亲,谢芳沉默着,他从小被对面这夫妻二人教养,知道当父亲教训自己的时候,母亲再怎么不同意,也绝对不会插一句口,反之亦然。
    他无奈地看了一眼姑姑,林美惠心疼侄子,果然拍拍他的肩膀,对大哥说:
    “哥,孩子喜欢岳好,就让孩子自己做主吧。”
    “他从小我就让他凡事自己做主,从来没管过他。不想念书,行,不想跟我一起做生意,非要自己出去胡同,行,我想我自己从一无所有拼到现在这个身家,我的儿子凭什么就不能?所以我没管过你,可是——”林嘉树说到这里,看了一眼身边的谢芳,似乎想到了岳好,摇头道,“你怎么样样都像我,偏到了选媳妇的时候,差我这么多……”
    林岩听了这话,几乎没失声笑出来,好容易忍住,目光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母亲,见总是一脸淡然的母亲竟然脸微微红了,伸手轻轻碰了碰林嘉树。他看见父亲不但没躲开母亲,反而把母亲的手抓在手里,谢芳微微挣了挣,没有挣开,当着小姑和儿子,也就任由他握着,脸上的红晕却更深了,“一个男人娶妻子,不光是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自己的家庭和后代考虑,如果以为我反对你娶岳好只是因为她没念过书,没有工作,那你就错了……”说到这里,林嘉树口气加重,目光定在儿子身上,语重心长地说,“我反对她,还因为她根底不好,将来生出来的后代,没准会连累我们林家。”
    林岩听了,皱眉看着父亲,又望向姑姑,林美惠摇头不语,显然作为林家长辈,她也觉得身世不明的岳好,确实很让人担心林家的承续。
    “她自己好,不就是明证?”林岩反驳道。
    “她好,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好,迷住了你的心窍。这我不怪你,她母亲是我们这里最出名的大美女,当初十个男的,有九个被她迷住的……”
    林岩惊讶极了,看着父亲说道:“她母亲?”
    小好竟然有母亲吗?
    林嘉树摇头道:“这没什么稀奇,大家都是猜的,不过这岳好长大后的模样跟当初的小凤太像了,这镇子里的人见过小凤的,都这么猜。”
    林岩看着母亲,从母亲一脸的震惊中知道母亲不认识这个小凤,但是自己从小在这里长大,怎么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所谓的大美女呢?
    “我说岳好不适合做你老婆,原因就是这个小凤,只要岳好身体里流着小凤的血,她就不会给你什么好的后代……”林嘉树语含轻蔑地道,显然想到了这小镇中的一些往事,语气十分的不以为然。
    “这小凤到底怎么了?”
    林嘉树摇头,没说话,他自重身份,不欲在儿子面前讲这些事情。
    林美惠这时说:“小凤因为长得太好了,从来没嫁过人,她好像前后跟了十来个男人,被周围这些坏痞子争来抢去,孩子生了好多个,命挺惨的。”
    林岩不知道还有这事儿,心想这小镇上从来没有秘密,为什么自己竟然从来没听过别人提起她呢?
    “后来,好像就是岳好被岳奶奶捡回家的那一年,小凤跟人跑了,再也没回来过。那之后也没人提起她了,说起来她因为长得太好,家里穷,命太惨了,所以这里的人也不太愿意提起她来。”林美惠叹息着说。
    林嘉树不等林岩说话,就沉声道:“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小凤的后代.肯定都是一些地痞流氓的孩子,那样的根底,能结出什么好果子?不许你娶了她,也是为了你考虑,你这么优秀的孩子,找什么样的找不到?找那样天厌地弃父母都嫌的女人?”
    林岩沉默地听着,脑子里还在回思着刚刚听到的讯息。
    “如果你是我儿子,就趁早把这件胡闹的婚事解决了,岳好不愁嫁不出去,你也不愁找不到能配得上你的。别一意孤行,你要当我是你爸爸,就听我的,不然,我只当白养了你。”林嘉树盯着爱子,一脸的不客商榷。
    林岩沉默着,并没有回答父亲的话。
    谢芳等父子二人都说完了,一片沉默中,她站起身,低声道:“我去休息一下。”说着,对儿子道,“小岩,你来帮妈妈。”
    林岩忙走过去,搀扶着母亲进了房间,谢芳在床边坐下,低声对旁边站立的儿子道:“小岩,你爸爸说的话,你怎么想的?”
    林岩摇头低声答:“我不知道。其实不管小好的父母什么样,她自己本身都没错……”
    谢芳嗯了一声,“我从来不管你,这样的事情,我更是不想插嘴,不过我只有一句话,你千万记住了。”
    “什么话?”
    “如果你心里真的嫌弃小好的出身,就不要娶她,她以前的命运够惨的了,后半生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心里嫌弃她、瞧不起她的丈夫。”谢芳的声音很沉重。
    林岩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但你爸爸担心的事情,不能说没有道理。我想一个人如果在意子嗣,确实该慎重考虑娶妻时女人的家世。可世界上也未尝没有那种放下一切、只求夫妻二人静好和美的,就看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了。”
    林岩静静地听着,后来笑了笑,轻声答:“我懂了,谢谢妈。”
    谢芳伸手过采,摸索到儿子的胳膊,拍了拍,乌黑的眼睛里有着笑意,说道:“我是这么说,可我也盼着抱孙辈呢,你来生,妈妈负责教养,肯定比你和小风还懂事上进。”
    林岩笑了,答道:“比我懂事上进可能,比小风好可不容易……”
    “你们俩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调皮,小风那孩子,表面上听话懂事,可要是诡起来,连我也不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
    林岩听着,看着母亲的眼睛,低声劝道:“既然这样,妈你去把手术做了吧,眼睛看见了,凡事都更方便了。”
    谢芳脸色微变,正要说话,林嘉树已经走了进来,他一脸严肃,看着室内正在悄声说话的母子俩,沉声对儿子说道:“我刚才说的事情你想得怎样?”
    林岩耸肩,对父亲笑了笑,说自己再考虑考虑,不等父亲回答,已经溜出去了。
    林嘉树瞪着儿子匆匆走远的背影,一脸阴沉地走到妻子身边生气道:“我的话,他好像全没听进去。”
    谢芳沉默着,不置一词。
    “你是不是背着我,怂恿了他几句?”林嘉树瞪着妻子.谢芳因为眼盲,看不见他此对脸上的表情,但从声音里,知道他还在生气。
    “别胡说,我什么都没讲。”谢芳低低地答。
    “我跟你们讲,这件婚事只要我不答应,那个岳好就嫁不进来。就算嫁进来了,只要我不同意,也有法子把她轰走。如果她还不识趣,非要缠着小岩,把我逼急了,让她永远消失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林嘉树世故的声音说起无情的话,句句冷酷,寒到了骨子里。
    谢芳皱眉道:“你怎么还这样?”
    “我怎么样了?”
    谢芳冷着脸,气得好一会儿说不出来话,脑子里想起当年在大学里初遇的这个男人,家世寒微,却有着一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自信。那时候自己不知道怎么竟然被他看上了,不管走到哪里,身周都有他的一双眼睛巡视着。她足足躲了他几个月,还是避不开,终于有一次听报告,回来得有些晚的晚上,被他堵在小花园的石头坡上,风很大,她觉得耳边呼呼的,似乎是风声,也似乎是自己的心跳声……
    其实细想想,他的自信里,何尝没有一些匪气呢?
    “你说别人的父亲是流氓地痞,我看小岩的爸爸也没好到哪里去。”谢芳气道。
    林嘉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这是绕着弯子骂了自己一句,不由得哂道:“胡说,把我跟那些人比……”
    “我不想替小好分辩,不过我觉得,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出身固然重要,可是养育的过程更重要。”她顿了顿,又续道,“比如我的儿子,虽然有你这样的父亲,但是因为是我养育长大,所以懂事、孝顺、心地好,跟你正好相反。”
    “你什么意思?”林嘉树的声音很危险地低沉着。
    “意思不是很明白吗?还让我怎么讲?”
    “你的意思是——”林嘉树看着妻子,脚步向她挪近了,在她头上问,“你的意思是你瞧不起我吗?”
    谢芳张开口,嘴边的话想要出口,却不知道为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她扭转头,不想让林嘉树看见自己此时脸上的神情。
    她身边的床一沉,林嘉树已经坐在了自己旁边,一团漆黑中她听见他说道:“我知道你家人都瞧不起我,可我从来不知道你也这样想。你这些年一直都瞧不起我吗?”
    一些很残忍的话悉数堆积在谢芳口边,如果是几天前的她,肯定会一句不留仿佛利剑一样地刺向身边的这个男人。过去这些年她心中含着痛楚,每次有机会见到他,都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看着他受伤,看着他难过,她心中才有一点点的快意。
    因为只有看着他痛苦,她才知道在他心里,终究没有完全忘了自己……
    真正陌路的人,是不会浪费心思的,那又何来痛苦呢?
    但是此时脚上微微的肿痛和身边床榻微微的下沉,让她想到过去这些天他的言行心意来,她踌躇了一下,一时没有说话。
    “我心里一直就只有你,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过第二个人。”林嘉树低声道,因为不擅长这样讲话,他的语气有些保留,有些犹豫,尴尬中夹杂着不甘心,续道,“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可其实我娶了你的那些年,就怕一件事,就是不能给你一个比你父母曾经给你的更好的生活条件。我做到了,不是吗?我们结婚时的新衣服都是你掏钱买的,可是我不过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就给了你用不完的钱,和比你父亲书房藏书多几倍的图书。”
    谢芳很少回想往事,从前的她聪明地觉得一个人沉浸于往事,不过是自找不痛快罢了。这时候听了林嘉树的话,新婚之时,他为了两个人的小家打拼奋斗的往事涌上心来,心中一动,脸上疏冷的线条柔和了一些。
     林嘉树低声叹道:“我这人有一个好处,就是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就绝不更改。当年我认定你,再不可能再辛苦也要把你追到手,直到你不顾父母反对,死心塌地当了我老婆;我们结婚了,我认定要给你和孩子一个好的生活条件,就半辈子打拼,累死了也从不跟你们抱怨,直到真的把事业做成;现在,我认定了那个岳好不是小岩的好对象,她就一定不是……”
    谢芳打断他,不耐烦道:“你可真烦。”
    林嘉树意外地看着她,见一向冷静自持的妻子站起身。因为看不见,她只好摸索着,走到了窗前的沙发上,一脸愤懑地坐下。林嘉树没有说话,只盯着谢芳,果然过了一会儿,坐在窗前的谢芳才接着说:“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自高自大,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活了大半辈子,你一点儿都没有改!”
    这些话十分熟悉,熟悉到林嘉树回想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这是二人新婚的时候,每次她跟自己吵架,都要骂的一句话。出身书香世家的谢芳,吵起架来,除了不骂脏话不问候爹娘以外,那个厉害劲儿丝毫不比乡下女人差,只不过言辞更锋利,语言更不留情。过去的这十年,林嘉树思念妻子的时候,常常回想起二人新婚之时的甜蜜,那其中就有她立起秀目,斥责自己时自高自大的样子……
    他没有说话,任凭她说下去。
    “这件事关系到孩子一辈子的幸福,如果你稍微肯为他们着想,就不要插手,其实你自己心里也知道,你插手又有什么用呢?小岩自己有生意,他又不跟我们一起住,结了婚,如果他愿意,可以立即带走小好,那时候你怎么办?真的不认自己这个儿子吗?恐怕以你的性格,因为下不来台,真会赌气一辈子不搭理儿子,那时候只剩了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可怜又可笑……”
    林嘉树知道妻子说的这些大有道理,可转念想到岳好,心中一阵厌烦起来,摇头道:“不管你怎么说,那个岳家的女孩都休想进林家的门!逼急了我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谢芳叹息了一声,多年夫妻了,她知道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虽然他本质上并不是恶人,可是从一穷二白打拼到如今的地位身份,心狠是一定的。挡我者死,他要是真的认定了岳好挡了路,恐怕小好一生的幸福,就要岌岌可危了。
    她坐在沙发上,沉思良久,后来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过来。”
    林嘉树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后来心中若有所悟,眼神一震,快步起身,走到谢芳面前。谢芳伸出手,他忙握在手里,她修长白皙的手,温暖柔滑的触感让他一刹那的失神,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自己还是个鲁莽的青年,第一次硬是将她搂在怀里时仿佛置身天堂的感觉……
    他庆幸她看不见,此时自己脸上丢人的神情,他宁死也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答应不难为儿子的话,我就去治眼睛,行吗?”谢芳的手在他掌心中微微用力,想让他知道自己是认真的。
    林嘉树等了好久,直到确定自己的声音如常,才答道:“光是这样不够……”
    谢芳抬起脸,循着声音的方向,疑问地面对着他。
    他的手移到她的脸上,隔了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他拉起来,片刻之间,她已经被他搂在了怀里,听见他说:“你总是说我是个好商人,又说我有点儿地痞流氓气,这些我都承认,我最擅长的就是得寸进尺。我讨厌那个岳好,可如果她进了家门,能让你真的原谅我,我们下半辈子能重新做回夫妻,我就可以通融考虑一下……”


69.  

    岳好和张树辉刚进了旅馆的大院,就看见在大院里气势汹汹地等着他们的李雪。
    “你来这里干什么”张树辉看见她的神色,眉毛皱了起来。
    “你们总算回来了。”李雪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两个人跟前。她浑身上下全是名牌,让人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两个当年就不友好的同学十余年不接触,她此时看向岳好的目光里依然满是不屑,就如岳好仍是当年那个无父无母衣食无着的结巴丫头一样。
    “人家通知我,说你带着她来旅游,我还不敢相信,原来是真的。”李雪扫了一眼岳好,不高兴地说道。
    这时候炼油厂的家属似乎都感到了有热闹看,渐渐地将他们三人围了起来,厂子里的干事匆匆忙忙地冲进来,跑到张树辉身边道:“小厂长——”
    “没关系,你让大家都回屋子,我来处理。”张树辉说道。
    那个干事很伶例,不再多说,哄着家属们回了房间。
    张树辉道:“我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
    “你临时变卦,跟我悔婚,真是因为她? ”李雪通红的嘴唇气愤得有些哆嗦,指着岳好问。
    张树辉忙否认道:“你别胡说,跟她没关系! ”
    “什么没关系,我亲眼看见了,现在把你们俩抓了现行,你还敢说不是她!”说到这里,她走到岳好身边,看着岳好,一脸的鄙视,末了冷冷地说道,“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跟你妈一样不要脸!专门抢别人的男人……”说到这里,她显然气极了,扬起手来,照着岳好就打了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把岳好打蒙了,她捂着脸,不敢相信隔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再一次被这个当年的村长女儿欺负。
    她听见张树辉的怒喝声,脸上火辣辣的痛感让她想起多年前,眼前的这个李雪带着颜丹、单丽丽,仗着学业和家庭的优越,屡次欺辱自己的经历来……她多舛的成长经历让她根本不相信什么人性本善,只不过跟着林妈妈生活了这些年,她极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林妈妈赞许的有教养有学识的女人罢了,可这不代表她面对泼妇的时候,会接着做一个废物一般的假学究……
    她一头撞过去,将穿着高跟皮靴的李雪撞了个跟头,一屁股跌在地上。岳好听见身周看热闹的人群发出的震惊声,脸上的疼痛让她什么都不理会,指着地上的李雪道:“说我不要脸,你就要脸了?我懒得骂你,不过你要是敢再打我一下,可别怪我不客气。你以为现在还是七八年前,你们还能那样随便欺负我? ”
    她这么说完,李雪惊讶地看着她,过去的这些年岳好深居简出,从未跟李雪打过交道,她此时口舌便给的样子,跟往日结结巴巴、说不清楚话的样子大相径庭。李雪脸上轻蔑的神情都消失了,目光定在岳好脸上,仿佛直到此刻,才发现这个昔日的小叫花子一般的磕巴,七年未见,竟然出落成了如此夺目的大美女。她的目光转到张树辉身上,看他站在岳好身后,一表人才的样子跟岳好十分般配,嫉恨之心又起,她爬起来恨恨地道:“黄鼠狼生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你妈是妓女,你连妓女都不如……”
    “你太过分了! ”张树辉一声断喝,不等李雪说完就道,“我跟你订婚的事,要不是我父母坚持,根本就不会发生,跟岳好完全没有关系。你现在立即离开,别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没意思?”李雪气坏了,恼恨让她十分漂亮的五官有些扭曲,指着岳好道,“要不是看见了她,你怎么会跟我悔婚?你应该知道她妈是谁,对吧?要不是这几天我爸跟我说,我也不知道,原来就是那个小凤!这才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母女俩全都这么不要脸……”
    张树辉脸色铁青,伸出手,不等李雪接着说话,硬是将她拉着,半拖主拽,拉出了大院。
    岳好愣愣地站在原地,耳中听着李雪激愤、带着哭意的声音越来越远,后来她回过神来,向着李雪离开的方向追去,总算在停车场追上了张树辉和李雪,她冲上去拦住两个人道:“等会儿,谁是我妈? ”
    李雪冷笑一声,想要说话讥讽岳好几句,却被张树辉用力握紧她的胳膊,阻住了她嘴边的恶毒话语。
  张树辉放开李雪,他示意岳好走到一边,离开李雪有十几步远,他才低声说:“我也是前几天跟我爸妈说要追你的时候,听他们说起,他们猜你是一个叫小凤的女人的孩子。好像这个小凤二十多年前就搬走了,所以我们小辈人都没听说过她。他们觉得长大了的你跟当初的她实在太像了,才这么随便猜猜……”
  岳好平生第一次听见小凤这个名字。小时候她总是想着好奇着谁是自己的父母,成年之后她在屡次的困顿与孤单中,曾经怨恨过那对将自己丢弃的男女,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好奇谁生了自己,就算父母站在自己面前,她也会冷冷地,对他们视若不见……原来这些都不对,都是假的,她身体微微颤抖地想,就算活在世界上还剩下一天,她也想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长什么样子,做什么的,如果他们见了自己,会怎么样?是会高兴,还是会继续视若不存在……平生第一次听说了自己的身世,竟然是在这种情境下。她捂着脸,想到小凤这个名字,莫非自己真的是她的女儿,才会在她名字被第一次提及的这一天,挨了个嫉恨中烧的女人的一个耳光?
  “我得走了,李雪在这里搅和,大家都别想玩得安生。岳好……其实……其实我觉得你虽然嫁人了,我也不能像个没用的家伙一样,心里想什么都没说明白,就一走了之。”张树辉边说,边淡淡一笑,看岳好一脸的为难神色,忙摇头道,“别担心,我不会再跟你说什么。其实我只是看见了你,才发现自己根本不喜欢她,原来我以为那样的媳妇肯定不错,什么都好,没什么缺点,自己对她应该很满意,可后来我发现这样不够……”
  岳好捂着脸,不知道是应该接着听下去,还是阻止他这样对自己的推心置腹,但他不容自己阻拦,已经接下去道:“我还想要个能跟我谈得来的、有点儿共同爱好的女人,这样比两个人没什么可说的好。”说罢,目光在岳好脸上徘徊良久,加了一句,“估计林岩跟我想的一样,他比我幸运,我很羡慕他。”
  岳好看着张树辉的车子开走,一个人转身,心潮翻涌地回到了旅馆。
  岳好愣愣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直想着小凤这个名字,小凤,小凤——就是她生了自己,又狠心地丢在市场外面的垃圾堆上吗?
    岳好不敢想下去了,她向后躺在床上,连同屋的几个炼油厂的女人跟自己说话,她都恍若未闻。她能感到她们投在自己身上那种好奇中掺杂了优越感的目光,心中一团乱麻之时,觉得这些人没礼貌得近乎无知粗鲁,十分烦人,遂站起身走到总服务台,加了一些价钱,给自己换了一个单独的房间。
    不想她静了不到十分钟,门上传来敲门声,张榕的大嗓门急道:“小好,你还好吗?”
    岳好无奈,开了门,张榕进来奇道:“你把自己关起来干吗?”
    “没什么,太烦了,想静一静。”
    “是因为小厂长的事情?”
    岳好叹了口气道:“你是故意带我到这里来的?”
    “你知道了?小厂长多好啊,你快跟了他吧……”
    岳好摇头道:“不可能的,小榕,你以后千万别掺和我的事,我跟你们小厂长根本不可能……”
    “咋不可能了?他挺喜欢你的,为了让我帮忙,把我们老何的夜班全都取消了,现在这么肯用心的男人哪里找啊……”
    岳好无奈地摇头,换话题道,“小榕,你知道小凤吗?”
    张榕显然没想到岳好会问起这个,有点儿吃惊,口气一下子犹豫起来,吞吞吐吐地说:“我听别人说起过她。”
    “说她什么?”
    “她……命很惨,一直也没有个固定的家,据说很多年前就搬走了,现在没人知道她在哪儿。”
    岳好听了,心里的难过愈发膨胀,轾声说:“她真是我妈?”
    张榕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她。”
    岳好听了,静默半晌,后来喃喃自语地道:“她要是真的是我妈,我就再也不是个孤儿了。”
    “要我说,你还是不知道她是你妈的好。”张榕小心翼翼地说。
    岳好纳闷地看着她。
    “你想,全镇子都猜你是她的孩子,岳奶奶能不知道吗?她为啥不跟你讲,肯定是有原因的,你还是别打听这事儿了吧,”
    “我奶?她……对我隐瞒这件事?”
    “肯定是为你好呗,知道了不如不知道,她老人家还会害你吗?”张榕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
    岳好不敢相信奶奶会这样做,然而私心里她又知道,以奶奶的精明,全镇子多数老人都知道的传言,奶奶一定有所耳闻,只不过这些年来,她对此事守口如瓶,向来没跟自己提起过……莫非这件事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让她知道了谁是自己母亲,会对她有什么伤害吗?
    否则奶奶为什么不跟自己提起呢?
    她心情不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没有出门。
    等到炼油厂家属的大部队撤回清渠镇,外间终于静了,再也没有人跟看猴子一样看着自己时,她才从房间走出来,空荡荡的旅馆周边转了几圈,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她回到总服务台要了一张当地的旅游指南,手插在大衣兜里,向着进城的方向,一个人度慢地走着,想着心事。
    小城不大,不过走了一个多小时,竟到了此地最有名的景点明城,明末的时候着名将领袁崇焕曾经在这里抗击过努尔啥赤的清军。她对城内乱哄哄的商铺反感至极,穿过熙熙攘攘购置年货的人群,来到箭楼之下,沿着侧面的石阶向上。随着石阶的升高,风也越来越大,上到城墙顶端,风呼呼而过,这风带着北方隆冬特有的肃杀冷峭之意,吹得万物凋零,一点儿生机都没有。也正因为如此,枯枝败叶被一扫而光,浮尘荡尽,眼前所见澄净清澈无比,塞外一望无际的平川原野,展现在她眼前。隆冬之陈,城墙顶上人迹罕至,只有寒风在她耳边呼呼地刮着,独立城楼之上,那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  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意境不觉浮上心头,此时的她满腹心事,独立古城风中,只一瞬间就已经想了个明白——哀哀父母,生我育我,生我固然有恩,可是既然生了就丢掉,狠心得不如野兽,我也只能当做不曾听说过小风这个人,她既然生死由我,那我就没有母亲。这是一个让她心生悲凉的念头,就这么决定了,然而她的眼涸已经流了出来,寒风中她又觉得这泪水十分没意思,抬手用力擦拭掉。接着她猛地一抽鼻子,正想长出一口气,一股她十分熟悉的香烟的味道,却在这时候吸入她鼻腔。岳好心头一震,转过身来,就看见身后静立着的默默地吸烟的林岩一身黑色的呢子大衣,个子高高的,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却并未走过来。
    岳好惊讶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一径吸着烟,没有说话,目光定在她身上,神情让人猜不透。
    岳好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怎么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终于问。
  “逛这个古城。”
  “张树辉呢? ”
  岳好觉察出了他的不高兴:“他回家了。”
  “你这几天都跟着他吗? ”
  岳好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对这样无聊到了极点的猜疑极为不耐,性格中倔强、宁折不弯的一面占了上风,她冷冷地说了一句:“你管得着吗? ”
  林岩将手中的烟猛地掷在地上,像是一只被惹恼了的猛兽一样几步走到岳好身边,说话时声音不大,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别惹我发火。”他低低地说道。
  “你发不发火,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一声不吭地失踪了三天,难道还有理了? ”
  “我说了我要静一静。”
  “我让你在你奶奶的敬老院静一静,谁让你跟着张树辉跑到这里来的?”他大怒道。
  岳好对他这样的乱发脾气完全没有耐心,再也不肯吭声。
  可他见她不吭声,怒气更增地道:“你不说个明白,这件事我不会罢休。”
  岳好本来只有七分气恼,这会儿被他的态度激成了十分,她用力挣扎,甩脱了他的掌握,气道:“不罢休就不罢休,我想做什么你都管不着,你也没有权利用这种态度对我……”
  她冲下台阶,身后他紧跟了过来,带着怒气走在她旁边,到了古城外,岳好叫了一辆三轮车,看也不肯看他,就吩咐师傅开去旅馆。
  林岩跟了上来,显然他心中有气,二话不说将车门打开,将里面的岳好硬是拽了出来。力气之大的他,让岳好愣愣地看着他,心中对他的脾气第一次有了清醒的认识。
  “说,你跟着他来这里做什么? ”
  岳好被这句话气得不轻,她用力甩脱他的手。既然他阻止自己坐车,她干脆步行,沿着柏油马路一径向城外走。
  他跟了上来,不肯罢休地说:“你就是这样对待我对你的信任的?我前脚离开镇子,你后脚就跟着张树辉出来旅游? ”
    岳好猛地停下脚步,看着他,目光里的神色让林岩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只听她冷冷地说道:“你多猜疑一次我跟张树辉的关系,我就多瞧不起你一分,所以你尽管猜疑,我绝对不会为自己分辩一句。”
    一番话说待林岩心中疑虑全消,他看着她,见她不理会自己,一直径走,无奈的他只得跟在后面。后来他再开口,声音里完全没了先前的怒气,只是问:“那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到这里来了呢?”
    “我说了我想静一静。”
    “在敬老院不能静?”
    “你试过我奶的倔劲儿了吗?”她问他,看他点点头,脸上表情似乎心有戚戚,岳好才续道,“她非让我说个明白,我没地方可以去,除了你家,就是我奶那里,所以我只好跟着张榕出来。”
    林岩看着她,见她一向清柔的脸上罩着愁云。他想到自己先前到处找她,找来找去找不到,才发现她在这个世上形单影只,没有亲朋,无甚好友,那时候自己心中所感此时都涌上来,他清了一下嗓子,低声道:“以后你有了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
    岳好听了,目光抬起看着他,没作声。
    “我们结婚之后,肯定会有一个自己的家,就像你在结婚前的那个晚上说的,一旦结婚,就永不分开,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她说。
    “既然这样,你还需要在这里静一静吗?”他顿住脚步,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去?”
    她也停下脚步,看着他。在这样陌生的城市里,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他,另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仿佛茫茫人海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又仿佛是长久的寂寞孤单终于熬到了尽头,她想起大雪时自己身后那串长长的深深的形单影只的脚印,心中一时感动,竟然对他说道:“我知道谁是我妈了。”
    他眼神微动,答:“什么?”
    “她叫小凤,二十多年前,她就搬走了,现在也没人知道她在哪儿。”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后来摇头道,“我其实不在乎,二十多年都这么过去了,谁是我妈又有什么意思呢。”
    林岩没说话。
    “我只是听说她名声不堪,可能她真的是个不好的女人吧,不然我奶也不会这么多年不跟我说这件事。”
    林岩陪着她默默地走着。
    “你在意吗?”岳好看着他,低声问。
    “在意什么?”
    “在意我的生母可能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林岩想起父亲的话,他摇摇头答道:“我很少去想那么不着边际的问题。”
    岳好不解地看着他,林岩继续解释道:“我向来是个务实的人,跟小风一点儿都不一样。可能你不知道,我并没有系统地念过什么书,当我发现学校的知识既没用又愚蠢时,我对学校就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了。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酗酒抽烟打架斗殴,样样都不好,整天惹是生非,把我妈气得不得了。从你跟我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才猛醒自己做了些什么蠢事,把我妈的心伤成了什么样,之后我才开始正经做人。”
    岳好第一次听他这样讲自己,好奇极了。她跟他之间不比陌生人强多少,心中切盼能多了解他一些。
    林岩没有让她失望,果然接着说:“跟我爸比,我并不算是个有钱人,但是我可以给你还不错的生活。小好,我这么说我自己,是想跟你说你妈妈是谁一点儿都不重要,我自己的父母全都是高材生,可我对学校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就如你母亲虽然名声不好,可是我只要看着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个好女人……”
    他的这些话让两个人之间的陌生感消散了一些,而他语气中的诚意,让她对他好感大增,想到他这样看中自已,她不禁有些羞怯,红着脸,没有说话。
    “更何况我本身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一直以来,想怎样就怎样,随心所欲,从来不考虑那些人云亦云的东西。我既然认定了你,那你肯定适合我,你妈是坏女人还是圣女特蕾莎,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而且以后我们一起生活,你将会离开这里,这个镇子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这番话让岳好十分心动,虽然口气中还是一贯地带有他施令发号的神气,但因为他言谈中对自己的心意,她没有那么反感了。她静静地走着,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留意着他好看的身影,心中所动,现于容颜之中,她想自己肯定是脸红了,转开目光,看着小城路边的绿瓦红房,对他说:“我离不开小镇。”
    他看着她,目光中带着疑问。
    “当初,当初林妈妈电曾经想送我去外地的学校念书,可是我走了,我爷我奶就都没有人照顾,你也看见我奶的手脚了,她生活没法自理,如果我丢下她,她就太可怜了。”
    林岩没有说话。
    “所以你说我们搬走,这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留在这里照顾我奶,没法跟你去任何地方。”她说到这里,语气中的憾意明白地表露出来,脑子中想到当年如寄对自己说他被困在轮椅上,在书上读到的那些名山大川,江河湖海,那些异域的人情风光,全都没有机会见识体验,自己跟如寄的境遇何其相像,她一样被命运困在了这里,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全然不知道。
    “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沉默了半天,林岩低声说。
    岳好看着他,目光被他眉目之间的深思表情吸引住,她从未看过他认真的样子,心头猛跳,耳中听见他道:“我跟你一起留在这里就是了。”
    “那能行吗?”岳好的声音又惊又喜。
    他笑了,显然感到了她的高兴,点头道:“我爸早就想让我来帮他,我回来了,他就可以安心退休,在家里陪我妈了。”
    岳好想不到事情竟然这样发展,她从未想过他会这样体贴顺意,如果他在一开始就用这个方式对待自己,而不是冒充二哥骗人,该有多完美啊。或许这就是她跟他的不同吧,他这样看中什么就一定耍得到的人,是不讲究什么手段光明还是阴暗的,太过自信的人,心中的方圆跟一般人完全不一样。
    她想起自己,在对他愈多的倾心中,就更深地感到了己身的不完美,什么都没有的自己,如何甩掉心灵深处的自卑,接受他,爱他,以一个坦荡自信的姿态来拥抱手中的幸福?而不是如此刻这样战战兢兢翦,害怕命运随时变卦,收回给予的恩赐。
    他要接受父亲的请求,回到林嘉树的公司,而想到林嘉树,她又暗暗摇了摇头。如果这世上有谁是最瞧不起自己的,林嘉树肯定可以排在第一位,他若知道了自己跟林岩的事情,只怕一场可怕的羞辱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她苦恼着这个问题,什么都不是的自己,除了是个孝顺的孙女、懂事的媳妇之外,她还有什么呢?她拿什么来配上林岩?
    心中这样的念头浇熄了所有对他的柔情蜜意,目光中所见的他越是高大俊美,她越是感到自己的一无是处。
    难道因为我自己没家世、没学历、没工作,我就要拱手将这样的男人推开吗?她想着,没家世我无可选择,可是没学历、没工作,样样都可以在未来的日子里一样一样地填补,终究有一天,我要让自己配得上他……她向来不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可是因为心中对他的不舍得,想要自己成为一个更出色的人的动力就变得十分强大,或许这就是书上说的,爱的正面能量……让人脱胎换骨的超强力量。
    “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插进来。
    “将来你不会后悔娶了我。”她脱口而出,说出来才意识到糟糕了,脸上通红,再也不敢看林岩。
    他笑了,伸出手,将她插在大衣袋里的手拿出来紧紧握住,然后才说:
    “我现在就不后悔。”
    “可我——”岳好欲言又止。
    “你原谅我骗你登记结婚了?”他将她的手握着,塞进自己的大衣兜里。
    “没有,不过我其实喜欢嫁给你,所以我想试一试。”她轻声说。
    他嗯了一声,温暖的衣兜里,他的拇指轻轻地抚摩着她细嫩的掌心,让岳好的心怦然而动,听他说道:“我们会很合适,你不要担心。”
    “可我什么都没有,你将来……”
    “将来怎样?”
    将来有一天,等你看腻了我,会不会嫌弃起我来?她心里难过地想着,想完了又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气恼——难道她这辈子都甩不脱自立心理了吗?为什么她就不能自信乐观地认为自己配得上这样的男人,值得拥有最好的幸福?
    “你在我母亲身边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的学识、为人、行事,你比我和小风学得还多。我在美国读了你给小风写的所有书信,觉得你不但聪明善趋、谦虚懂礼,而且十分善解人意,我想我之所以冒充他回来,可畿也是因为我想认识实实在在的你。当年我答应了让你在这里好好长大,所以我才冒充自己的弟弟,不然你绝对不会跟我共处一个屋檐下。我说你跟我妈学呆了,其实我说的不是心里话,我喜欢你眼睛清澈的样子。人和人之间,并不需要天天相处才知道合适不合适,有时候只要看见你,我就觉得你该属于我……”
    他的话让岳好一阵羞窘,被他握着的手都烫了,脉搏跳动的速度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颤抖,林岩笑了,放开她的手,伸臂将她一下子揽在怀中,嘴唇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了旬:“我们去旅馆吧?”
    岳好被这句话中的明示弄得连耳带腮地红了。她跟林妈妈住了太多年,拘谨和保守几乎渗入了她骨髓中,她想挣脱开他的胳膊,对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情欲,有点儿害怕,有点儿瞧不起,又恼怒自己身体隐秘部位的兴奋和颤抖,仿佛那是一个恶魔藏在身体的囚牢当中,意志这个看守一旦松懈,它就会跑出来,让自己彻底失去控制。
  她害怕那样的自己。
  “你答应我等半个月的,现在才过了四天……”
  林岩挫败的叹气声让岳好心生不忍,可是对即将发生在床上的事情的恐惧占了上风,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克制,所有读过的书籍都没有告诉他原因,毕竟她早非不解人事的少女,十六岁那年,就是跟此时搂着自己的这个男人,懵懂的她已经尝了禁果,还怀上了他的小孩……
  岳好忙中断思绪,换了个话题道:“你怎么来的?”
  “打车。”
  “从镇里一直打车到这里?”
  “当然不是,我开车到了你们住的农家乐,听说你出去了,我对这个城市不熟悉,所以打车来的这古城。”
  岳好小小,说了句“我猜也是这样”。
  “那个农家乐的条件很差,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
  “换到哪里?”
  “这里靠海,冬天海上没什么玩的,不过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映着海冰看,景色也很壮观。海边的那些度假村有很多新鲜的海产,我们去那里住,你愿不愿意?”林岩看着她问。
  小时候第一次有了一条自己的小红星项链和手表的感觉又来了,她如此习惯了事事掣肘,万事不自由,而眼前摆着的去游玩去享乐的邀请,让她仿佛置身梦里——如果这是梦,千万不要让自己还未置身其中就醒来!
  她高兴地嗯了一声,两个人相视一笑,拉着手向着农家乐走去。

  几乎所有的度假村,宾馆都关门了。
  海边的风很大,往岳好羽绒服的帽子里呼呼地灌风,她沮丧地看着一家又一架大门紧闭的旅馆和饭店,对开车的林岩说:“不如算了,我们夏天来吧。”
  林岩沿着海边上山的公路继续前行,安慰她道:“冬天本来海边就没什么可玩的,如果前面的几家店也都关门了,我带你去北戴河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北戴河?”岳好听过这个名字,中国家里有电视的人,几乎都听过这个名字吧?
  “那里也没有店开门的话,我们就一直向南开,我开车技术很好,一路带着你开到海南都没问题。”他笑着说。
  失望的情绪消失,岳好心里甜蜜蜜的,笑着说:“要是这样,还不如坐飞机了。”
  “我们还没有度蜜月呢,你想不想坐飞机到一个热带国家,我们俩在哪里玩一个月?”
  岳好摇头,她感觉自己仿佛刚刚在地上站稳脚跟,就要被他带着飞上云霄。所有她说的事情,她相信也许有一天自己会适应,会跟他一样,习以为常,但不是现在,现在的自己,还是先享受眼前小小的、不算奢侈的幸福吧。
  “要是所有的旅店都关门了,我们就回家吧?”她说。
  林岩听了这话,开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沿着路边一边张看,一边声音很低地说道:“那我还是仔细找找吧。”
  岳好被他的话逗得几乎失笑,看他认真的样子,心中难免一动,目光不觉跟着他的视线,向路边看过去。
  路上方一块探出来的大牌子吸引了林岩的注意力,他停下车,边下车边对岳好道:“你等在这里,我去看看,一会儿就回来。”
  岳好嗯了一声,看那大牌子上写着“老霍山庄,供应海量海货山货”。林岩的背影想着牌子后上山的小路走过去,好一会儿工夫,他又走了出来,对她笑着说道:“这家老霍山庄开着门,里面还有几个驴友,我们去看看。”
  岳好听了,心里忐忑起来,单身男女投宿旅店,这情形本来就暧昧的让她心慌意乱,几乎就想开口说算了。
  但她始终没有说出口,心思复杂地跟着林岩进了店门,听他订了最好的房间,跟着他穿过宽敞的大厅,随着服务员上了顶楼。门开了,她跟着他进去,室内暖气开得不足,但还算干净宽敞,两面墙壁都是硕大的玻璃窗,她走过去,发现一面正对着海,另外一面则临着山坡,远目望去,全是一片绿油油的长青乔木,林中可见青青的石板台阶,迤逦向上,直达山顶。
  “景色还不错?”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身后,岳好还没等转过身,已经被他抱在怀里。
  陌生的城市,空荡荡的海边度假旅馆,静静的只有二人的室内,所有的官方似乎都变得更为敏锐,她感觉到他的下颚抵在自己的头上,身后他身体的热力让她浑身一阵虚软,岳好任凭他抱着自己,心里知道他在渴求什么,紧紧地抵着自己的他的硬挺让她知道他或许不想再等待了,可是在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不想做那件事,也完全没有准备好……为什么会这样?
  她纳闷地想着,为什么我明明喜欢他,也想给这个以谎言开始的婚姻一个诚实的机会,可是我就是不想跟他做爱?
  她有点儿恶心地想到“做爱”这个词,一阵面红耳赤。十六岁的时候对这个词的感觉又回来了,岳好心中猛觉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似乎仍没有长成,至少在性心理上,她跟那个十六岁颟预懵懂的少女,没什么本质区别。
  如果我跟他说我还没有准备好,还不想让他碰我,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我对他不感兴趣,故意冷淡他,甚至后悔跟我这样的女人结婚?
  她想得自己满心苦涩,对他揉搓自己肩膀的双手微微抗拒,林岩停下,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视着她的神情,问她:“你怎么了?”
  岳好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
  让她放松的是,他竟然没有追问下去,她感到他仿佛箭在弦上一般绷紧的身体稍稍后移,心中微微宁定,耳中听他遭.“你想不想出去逛逛?”
  刚刚进来,就又要出去了?
  他笑了笑,眼睛亮亮地盯着她,说道:“在这个屋子,我脑子里想的就全是跟你上床。”
  岳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到他的腰部以下,还好,还好他仍穿着大衣,只要自己不看到他的兴奋,就还可以装作—切都是老样子。
  她点头,上前握住他的手,两个人并肩向外走去。
  这一天他们逛了此地的山林,又到大风呼呼直响的海边去玩了玩,那个一直探到海中几里地的灯塔,让岳好十分兴奋。结了冰的海上,空气清新冷冽,冬景竞另有一番凄清辽远的韵致。快要天黑的时候,风开始加大,天空中渐渐地有云堆积,海边冷得两个人待不住,岳好的羽绒服完全被风吹透了,林岩将大衣敞开,拥着岳好一路倒行,走到停车场,带着她去了城里的一家饭庄。冻僵了的两个人大喝了一顿热乎乎的海蛎子汤,然后又点了满满一桌子朝鲜烤肉老边饺子等各种特产,岳好吃得满面通红,平生第一次,她还喝了点儿酒……很甜的山楂酒,一不留神,自己就喝光了两瓶。
  林岩笑着看着她,说自己要开车,滴酒不沾。结账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小城静悄悄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岳好坐在副驾驶座上,喝了酒的脸依然潮红着,她把脸贴在凉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黑糊糊的夜空发呆。
    “下雪了。”林岩说。
    岳好抬起头,见挡风玻璃上果然有雪花的痕迹。在陌生的城市经历一场冬雪,或许也算是不错的经验吧?
    回到宾馆房间内,因为下雪天寒,屋内的暖气更是显得不足,打了电话问了客服,解释说暖气已经开到最大了。林岩无奈,让他们多送两条被子和毯子上来,挂了电话。
    “今晚怎么办?”他看着她问。
    “什么?”
    “今晚要我睡沙发吗?”
    她看着他,想不到他竟然会有这个提议,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显示了他有多么饥渴,就如他先前所说,在这个屋子里他似乎确实脑子里没法想别的,只有跟自己上床这一个念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摇头,她没准备好跟他发生亲密的性关系,可是在心灵深处,又本能地觉得如果自己让他睡了沙发.又似乎太绝情了些……他看见她摇头,笑了,本就俊朗无匹的脸显得更为好看,他走到她身边,将她搂在怀里。
    门口有人敲门,岳好微微挣扎,林岩却搂住了不让她离开,喊了一声让服务员进来。两个女服务员抱着被子毯子走进来,看见屋内拥着的两个人,她们都楞了一下,年长的那个姑娘先笑了一下,赶快将被子毯子放在床上,拉着还在发愕的年轻姑娘赶紧出去了。
    “你怎么不放开我?”岳好仍被他搂着,抬起头看着他说。
    “我们是夫妻,为什么要放开?”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珠乌黑,低声管道。
    “夫妻也不用什么都给人看吧?”
    “看看又怎么了?我们又没有光着……”
    岳好脸红了,移开眼睛不再看他,指着地上放着的行李说:“我去整理一下行李。”
    林岩没说什么,只是松开胳膊,岳好深深喘了口气,打开行李袋,将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几本沈从文的书放在床头,又将不多的几件换洗衣服拿出来,看着浴室,低声对林岩道:“我先用浴室,你等会儿用吗?”
    林岩笑了,目光晶亮地对她暗示说:“我们可以一起用。”
    岳好吓了一跳,看着他,从他脸上的神情知道他是故意的。是故意逗自己玩,还是他脑子里真有这种恶心的想法在故意试探她,她就不得而知了,她又气又羞,小声嘟哝了一句“不要脸”,连忙钻进浴室去了。
    将门在身后带上,她想反锁,才发现这门根本无法反锁,心中暗暗纳闷,觉得自己要是现在出去问他门为什么锁不上,估计他会对自己这种拿他当贼防的行为很生气。她只是还没准备好跟他做爱,可是一点儿一点儿都不想惹他生气啊……她轻手轻脚地活动,将热水的龙头打开,花洒中流出来的水还算热,只是室内温度有些低。其实如果今天晚上是她一个人独眠,她完全不必要洗澡的,但是有他躺在身边,她希望自己能干净一些,让他多喜欢自己一些……她脸有些红,站在水龙头下面,想着眼前的夜晚,心怦然一动,刚刚喝过的酒此时全涌了上来,血脉贲张的感觉十分陌生。她想起“酒是色媒人”这句话,暗暗懊悔起来。
    热水流过赤裸的身体,所有的部位都敏感生动得让她害怕。她低头看着自己,脑海中闪过新婚那一夜他对自己所做过的那些事,那些抚摸和亲吻,那些她做梦也想不到的让灵魂都颤抖的失控状态,就已经足够让她头脑一阵昏眩,而当他的手滑过自己纤细的腰肢,一直向下……浴室门口响了一下,打断了她满脑子旖旎的想头,她这才发现自己气息不稳,浑身上下陌生的感觉让她几乎站不住,她拉开一点儿浴帘,看见脱掉大衣的林岩站在浴室门口,穿着米色的羊绒衫,黑色的牛仔裤,双手抱胸,正十分专注地望着自己。
    她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你没锁门。”
    “这门没有锁。”岳好脸红着,赤裸着身体面对他,她觉得有些慌乱,热水沿着肩膀向下,滑过敏感的胸和悸动的双腿,声音也仿佛沾染了水汽,带着一股暖昧氤氲之意,浮荡在空气中。
    “这是情侣套间,浴室没锁很正常。”
    所以他知道自己锁不上门?岳好心慌意乱地想,她果呆地站着,小小的浴帘后的空间,加重了她的慌乱,仿佛囚牢,让她无处可逃,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衣服在他身边的架子上,让他拿给她,他会愿意吗……她听见了脚步声,侧过头,看见他高大的身影越走越近,她张开口,想让他停住,可是声音停在嗓子眼,就是发不出来。身边的浴帘动了一下,被拉开了,他倚着墙壁站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了她赤裸的身体上——“真美。”他对她说,声音低沉,满含着欲望和渴求,眼神仿佛能在她身  体烙印一般看着她,滚烫的感觉生起,他已接着说,“要是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脱掉我身上的衣服,跟你一起洗。要是你还愿意,我还可以亲你,吻你身上所有的地方,比如嘴唇……”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落在她的嘴唇上。岳好嘴唇一颤,他的眼睛已经下移,沿着她的肩颈落在白皙秀美的胸脯上,他的声音低沉得近乎耳语,“我还可以亲你的胸。”
    随着这句话,岳好的胸部起了明显的变化,她害羞地抬起手,遮住自己身体动情的反应,红着脸说:“别说了,我……”
    “当然我最想亲吻的地方,你可能会想不到。”
    岳好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见他的目光果然落在了让自己目瞪口呆的地方,她又羞又窘,伸手拉过浴帘,裹住自己的身子说道:“你别逗我……”
    她没听见他离开的声音,浴帘有些凉,让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不得已露出眼睛,却看见他竟然已经在刚才这么短短的时间里,脱光了身上的衣服。
    赤裸的他强健高大,小小的洗浴间顿时更为窄迫,岳好脸上火烧火燎,烦乱的心情中夹杂着一丝对他的倾慕和心动。心慌意乱中他已经进到浴缸中,她身上的浴帘被他掀开,她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修长白皙的身子跟他的比起来,显得纤细柔美,所有女性的部位在此刻都仿佛烈焰燃烧起来了一般,花洒喷出来的热水又像是流动的爱抚,她不知道自己看了他多长时间,时间空间在这一刻或许就根本不具有意义了。
    他的手伸出来,将她搂在怀里,禁忌的令人脸红心跳的亲吻与抚触,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连续地仿佛不可阻挡的潮洪一般发生了。之前他用目光许诺他会亲吻的部位,现在都膜拜一般地被他亲吻了个遍,如此地禁忌,如此地肆无忌惮,似乎她跟他之间此刻所为,是天地间最自然最坦荡的事隋。她感受着身体中一阵阵涌上来的情潮,那个巨大的不可控制的恶魔在她最无防备的时候,脱缰而出,岳好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他,声音颤抖地说道:“床……”
    “你如果不想上床,我也没关系,我可以这么折磨我们俩一个晚上……”
    “傻瓜。”她轻斥他。
    岳好觉得自己几乎全身都黏在了他身上,她平生从未感到肌肤饥渴的滋味,仿佛过去的二十三年,她的身体都在沉睡,而现在的这个她恨不得与之合二为一的男人,却用他邪恶的唇舌唤醒了她,让她知道自己多么喜欢跟他肌肤相亲,她张开口,轻轻地咬着他的脖子,无言地催促。
    林岩猛地抱起她,迈出浴缸,用毛巾几近粗鲁地胡乱擦了擦两人身上的水珠,就出了浴室,直奔那张诱惑的大床而去。
    岳好兴奋得心几乎要飞了起来,先前的犹豫,以及觉得自己和他即将做的事情恶心的念头都已经远飞天外。她现在想,那些傻兮兮的愚蠢的小孩子一般的想头,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有用他的嘴唇亲吻自己,没有用他的手指在自己身上施展魔法,她二十三了,却从不曾彻底体味情欲的滋味,仿佛未曾苏醒的小女孩……
     “七年前,你在河边上……”岳好开口,想要说话。
    林岩猛地将她的嘴堵住,仿佛要吞噬她一般地将她吻得头晕目眩,完全忘了自己先前想说什么,甚至忘了自身。过去的七年间所沉淀下来的克制保守全都消失无踪了,那情动时可以在大雨的天跑到山顶为心上人寻找雪绒花的激情涌了上来,她突然用力,翻到林岩身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痴迷地看着他俊美无匹的脸,喃喃地说:“你真好看。七年前我看见你时,就觉得天底下你最好看。”
    “不,天底下最好看的人是你。”他赞美着她。
    这样赞美的话,在情人之间永远不嫌多,而处身激情中的男女,这赞美又无疑是最佳的催隋剂。陌生城市的飘着雪花的夜晚,岳好平生第一次领略了情爱的美妙,到后来,她甚至喜欢上了跟他纠缠着疲累着但又有趣得停止不了的事情,天蒙蒙亮的时候,她才跟他相拥着睡着。
    醒过来的时候,她感到了睡在身边的他身体的热力,昨晚两个人所做的那些事青回忆起来,还让她有些脸红,而身体那些又酸又痛的部位,则在提醒她昨晚自己有多么放纵。
    她动作极轻地转过身子,他熟睡的脸映入眼里,眉目唇鼻之间,是让她痴迷的他的气质,有点儿不驯,有点儿狂妄,可是最让她心动的,是他翘起的唇角,一看这里,就能知道他本性是个乐观爱笑的家伙……“看够了吗?”他眼睛没有睁开,突然说道。
    岳好吓了一跳,还没回答,他已经伸出有力的手臂,一下将她压在身下,低低地说道:“坏叔叔最喜欢早上欺负小妹妹。”
    岳好被这句话逗得笑了出来,回忆起昨天晚上两个人情意正浓时所说的那些让人脸红的话,咯咯的笑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从小到大也没有这么傻乎平地笑过,唉,有他多好,多么幸运,多么幸福,可以幸福得让人傻乎平地笑。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肚子里饥肠辘辘,她知道自己是被饿醒的,翻身坐起,看着自己和林岩两个人在屋子里制造的满目狼藉,目光寻了半天也寻不到自己的衣服裤子,于是拥着毛毯下床,走到窗子边,伸手轻轻拉开厚重的窗帘一角,被窗外的景色吓了一跳。
    她回头喊林岩道:“好大的雪啊!”
    林岩抬头,被窗帘外透过来的天光刺得眯起眼睛,跳下床,赤裸着身体向岳好走过来,岳好忙移开目光,虽然经历了夫妻间所有该经历的事情,但她终究没办法像他一样肆无忌单地袒露身体,她甚至连看都不好意思看。
    他走到她身边,向外看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让他眉毛皱起,伸手拉开岳好的毛毯,钻进去,拥着她看着窗外道:“看来是场暴风雪。”
    他温暖坚实的胸膛让她觉得安全无比,她才知道虽然是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旅店,可是原来身边有心爱的人陪伴的时候,安身之处就是家了。
    是的,是他,因为他的存在,她终于有了自己的家……这个感知让她眼睛顿时湿润了,在这样温暖的时刻流泪,未免感性得过了头,她扭转头,用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却听头上的他低声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想也不想地答。
    “没什么,眼睛怎么红了?”
    她摇摇头,不想说这些。
    他抱着她的手臂微微用力,说道:“我们是夫妻了,不该有秘密,告诉我你怎么了7”
    “夫妻就没有秘密吗?”岳好问他,“你会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吗?”
    “我会,我跟你是一个人,事实上,从现在开始,我们俩之间,就不该再有你我之分,你说呢?”
    岳好从来没想过他会这样看待婚姻生活,这番话让她心中微徽惊叹,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如此慷慨的想法呢?难道是因为自己本就一无所有,没什么可以跟他分享,也从来不敢奢望从生活中得到更多吗?
    岳好心中思绪如同潮涌,眼睛望着窗外的鹅毛大雪,一言不发,她想自己是爱他的,他的样子,他的家世,他的能力,他的财富……所有的这些,都让她对他的倾心像呼吸一样自然,可是,什么都有的他,为什么会选择自己,她却连一个理由都找不到……她的手被他抬起,无名指上套着的那粒小小的白金钻石戒指,被他轻轻地转动着,在耳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说:“这粒戒指你戴了七年了。”
    岳好嗯了一声,低头跟他一起看着自己的手,他修长的手指握着自己的,动作亲呢撩人,让她想到自己跟他此时都寸缕未着,拥着一条毛毯的旖旎形状来.她手指微动,轻轻地碰触着他,耳中听他道:“我七年前只知道花钱,赚钱的本事没有多少,所以只能给你买得起这么大的。”
    岳好惊讶地问:“这戒指是你买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买的?”
    “我以为是二哥送的。”
    “他是代替我娶你进门,你又不是他真的媳妇,他为什么要送你戒指?”林岩的声音里带着气恼道。
    岳好回过目光看着他,眼睛跟他的目光对上,她问:“那时候我诬赖你,冤枉你是个强奸犯,为什么你还买戒指给我?”
    林岩微微一笑说:“如果这句话你七年前问我,我也不知道答案。不过我这次回来,很多事情似乎都想明白了。你先前问过我为什么娶你……”
    “你说原因以后会说,我不懂为什么要等到以后?”
    “因为那时候你正不高兴,我即使说了原因,你也不会相信,甚至会反过来笑话我。”
    岳好抬起眼睛,看着他,听他已经接着说:“我娶你做老婆,只因为我爱你。”
    岳好心头一震,她没想到他会有勇气这样讲,因为她自己似乎连听这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相信,也不敢相信,她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在发烧,看着他的眼睛问:“为什么?”
    “这需要原因?”
    “当然需要原因,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要选上我来喜欢。”
    “你这样想,也未免太不自信了……”
    “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自信呢?”岳好答,声音里有些自嘲的悲哀。
    “你这样不自信,几乎跟我二十岁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告诉她。
    “你二十岁的时候?那不是我们……”
    “对,就是我们在河边稀里糊涂做了傻事的那一年。”
    “你那时候也不自信吗?”岳好问,想起那一年自己站在河水当中,看着河岸之上站着的他,年轻,高大,仿佛迷路的神祗,她那时候光是看着他,就觉得他来自一个自己绝对高攀不上的世界,想不到那时候的他,竟然也是不自信的。
    “我不喜欢读书,不擅长任何我妈想让我做的事,如果我是独子也好,可是我偏偏有个天才的双胞胎弟弟,你能想象得到我们俩在同一个班级,他每次都是全校全县全市第一名,而我默默无闻的样子吗?我那时候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吸烟喝酒打架斗殴,有一次打架进了派出所,我妈气坏了,所以一怒之下,让我休学,送我出了国……”
    岳好感到了他声音中的憾意,知道他仍对自己当年不能讨母亲喜欢而自责,握着他手指的手微微用力,向后向他靠去。
    “我出国之后,不用生活在聪明的弟弟的阴影下,日子过得还不错,我说过得还不错,是说我在国外的那些年,变得比在国内还坏了十几倍。这些我妈都知道,她只需要看我一眼,就知道我已经无可救药了,于是我很少回国,越是少回来,心里就越是怕我妈,那时候我比你现在还要自卑……”
    “在林妈妈面前,是容易让人自卑。”岳好同意地说。
    “其实那时候我自卑的原因,除了因为觉得无颜面对我妈之外,跟你现在没什么差别……”
    岳好疑问地看着他,林岩接着说道:“因为我对未来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擅长做什么,当初你跟我说一个人最难认识的是自己,我那时候就是那个状态。”
    这些话在岳好心中引起了极大的共鸣,她想着自己陷在自已挖的前途茫茫的陷阱中,不知道未来能做什么,一个人找不到在这个社会上的定位,如何能够自信起来呢?
    “后来你是怎么自信起来的呢?”
    “我赚到了自己的钱。”他笑着说,声音里的自豪和得意,让岳好的心怦然一动。
    “是吗?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我不靠着我爸,不靠着我妈,凭自己本事赚到了属于我的一点儿小钱,这些钱慢慢堆积,后来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头疼将来做什么,能做什么,因为多数人在这个世界上做的事——比如赚钱——我能做得很好,我相信我到了我爸那个年纪,我的事业会比他还大,这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他话中的自豪感染了岳好,她喃喃地说:“真好。”隔了一会儿,低声说,“可是这样自信的你,为什么要选我这样不自信的人当你的老婆呢?”
    “原因当然有很多,但显然是什么让我当年在河边对你一见忘情,就是什么让我今天娶了你。”
    岳好茫然了,仿佛回到了自己十几岁,听不懂如寄和林风的话时的状态,追问道:“那是什么? ”
    “傻丫头。”他笑了,没有接着说下去。
    “你告不告诉我?”她用手抓住他的手,回过头来瞪着他,一定要让他回答。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鼻尖之间间隔不过寸许,她听见他轻声说:“因为我爱的就是你呗。”
    “就是我?”
    “二十岁时我喜欢站在水里的你,像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女;隔了七年,我喜欢善良懂事知书达理的你。说得直白一点儿,就是我看见你就有反应,外国人说这是Chemistry,你就理解成一见钟情。”
    爱的就是我?
    她慢慢地咀嚼着这句话,多年的自卑让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他来爱,可是这样温暖地被他搂在怀里,耳边听着他迷人心动的呼吸,她渐渐地就相信起来,一个欣喜的念头从她的心灵深处慢慢地冒上来——也许我终究是个很好的女人?
    她想着,十六岁初到林家,寄人篱下,被林妈妈教养,那时候她就暗暗发誓什么都没有的自己,至少可以做个美丽的、善解人意的、不讨人嫌的姑娘——也许她在这方面做得终究不错吧?
    这个拥有一切的林岩不就喜欢这样子的自己吗?
    她嘴角微微抿起,心中的喜悦有些不好意思露出来,她将手跟他十指交握,心中对他的倾心又多了一层知遇之感,于无限的柔情蜜意中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不会让他失望,未来的日子里,她要做他的好媳妇,孩子的好妈妈,经营好那家不赚钱的“如寄书房”,在没人的时候,说不定还能接着偷偷地写那些杂论散文小小说……或许她这一生真的不会有什么大的事业了吧,但所有女人一生中该做的、能做的,她都会做得很好,就这样,似乎也不错吧?
    她转过身,双手拥抱着他,将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嘴角翘起,很轻又很心动地笑了起来。


70. 心安

    被大雪关在海边的房子里整整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他们再也不陌生。所有情感上的、躯体上的饥渴都在这与世隔绝的一个星期内得到了满足,年轻健康的他们体味了所有他们想体味的情欲滋味,满足了之后相拥着在夫雪里一起读书,一起玩电脑上的游戏,嬉戏欢笑,仿佛两个未曾长大的孩子。岳好看着他,只需要看着他,她就觉得自己的心飘飘然欲起,过了二十三年沉重负荷 的日子,她从未如此刻一般轻松。
    也许这就是爱情吧。
    爱他,拥有他,再也不孤单,再也不必忧心哪里才是自己的家,因为吾心安处就是家了。
    而她的心,此时都在他的身上。
    公路上的雪清出来之后,他给家里通报了一下,带着她开始向南开,两个人一路沿着绥中、锦州,开进山海关,直到秦皇岛北戴河,若是依着林岩,索性玩个痛快,一直开到京津,带着岳好去逛逛北京城。
    岳好没有同意,在外面玩了一个月,看到了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广阔天地,见到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她方才知道自己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错过了什么。所有这些外面世界的精彩,她在清渠镇的书房里,根本无法想象。
    也许这就是林妈妈跟自己的不同吧,她想着,林妈妈是看腻了这五光十色乱糟糟的世界,才回到清渠镇的老家,过清净的书斋生活。而从未接触外界世界的自己,却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闭塞仿佛古墓一般的生活了。
    她的心情有些激动,看着开车的林岩,对他说:“带我回家吧。”
    “不想玩了?”他将车停在路边,看着她问。
    “我想玩,我想玩个遍,将来你带着我,我们走遍天涯海角好不好?”她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期盼。
    “你喜欢这样?”他笑了,问道。
    “我喜欢这样,我喜欢所有这些好玩的新鲜的事情,我以前都不知道我喜欢,直到自己见到了才发觉……”
    “那还要回家?”他望着她问。
    “喜欢的,好玩的,新鲜的,也该适可而止了,我还得回家照顾我奶,人生七苦求不得,过度喜乐了,我怕我会受不了。”
    他笑了,没说什么,只是掉转车头,向回开去。
    “不会生我的气吧?”她问他。
    林岩摇头。
    “会不会觉得我很扫兴?”她又问。
    “一点儿都没有。”
    “那你怎么板着脸不说话啊?”
    “我没有板着脸,我要是板着脸可比现在帅多了。”
    岳好扑哧笑了出来,嗔了句“净胡说”,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脸,对他说道:“我回去了要去考驾照,以后出去玩,我要替你开一半的路。”
    “喜欢开车?”他问。
    “跟喜欢不喜欢没有关系,我想帮你分担,我不想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辛苦和照顾。以后我们一起过日子,我不要躲在你的身后,我想生活里的风风雨雨,我都要跟你并肩去面对,我说到做到。你绝对不会后悔娶了我,你放心好……”
    他笑了,看了她一眼说:“我相信你。”
    她抿嘴笑了,看着他,那天喝了酒之后晕眩迷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让她目不转睛地,仿佛着迷了一般地看着他。
    “你要是这样直盯着我,我们还是下车,找个暖和点儿的地方歇一会儿吧。”
    “为什么?”
    “你害我无法专心,心里总想着亲你。”
    岳好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转开眼睛,目光对着前方。
    林岩说:“其实我很怕你跟着我妈住了这么多年之后,变得像她一样心静,关在那个小镇子里,再也不想出来了。”
  “我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跟林妈妈看腻了这世界是不一样的。”
  “不是,你跟我妈完全不同。”他摇头说。
  岳好看着他,等他解释。
  “我妈的心向内,她自己就是一个圜,你没有发现吗?她不需要外界,就可以过得很好,而我们多数的人,却都是半圆,甚至一个月牙,我们需要跟人接触,需要将缺憾弥补,我很高兴你自身不是一个圆,你喜欢跟我一起天南海北地到处去长见识多经历吗?这再好不过了。”
  岳好笑了,听他这样说话,觉得他心性之聪敏,不差二哥分毫,想到二哥,她问:“那二哥呢?他是个圆吗?”
  林岩笑了,摇头道:“他是个屁圆。”
  岳好瞪了他一眼,知道他们兄弟感情极好,可是在自己心里,二哥简直就是《长腿叔叔》里的那个杰维少爷一般,是他陪着自己长大,对待自己仿佛一个亲哥哥,在她的心里,她觉得二哥才是个圆,他的人生,不需要苦苦地寻找,就已经完美无缺了。
  相反对林妈妈的看法,她想得跟林岩完全不一样,或许是女人之间心灵比较相通吧,过去七年林妈妈的痛苦与寂寞.她全都看在眼里,在这方面,从小就离开家的林岩是领悟不到的。
  “我回到家,就立即跟林妈妈说。”
  “跟妈说。你要是接着叫她林妈妈,她会不高兴的。”林岩提醒她。
  她笑了,拘谨了一会儿,才低声说:“跟妈说我当初错了,冤枉了你,你觉得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她生气还是不生气,你都别太在意,太忧心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很没有必要。”
  岳好对这句话深以为然,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这件事。
  车在高速上开了整整两天,他们才进入清渠镇,路边已经全是贩卖年货的小摊贩了,离过年,只剩下一个星期了。
  她下车,跟着林岩一起拎着在路上给家里置办的年货,向屋子里走过去。
  事先已经跟家里打过电话说两个人今天下午到家,所以三个长辈都在客厅里等着他们。岳好将东西放下,走到谢芳跟前,叫了句:“妈——”
  谢芳笑了,问道:“在外面玩得高兴吗?”
    岳好嗯了一声,看着林嘉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为难地看向身后的林岩,林岩走过来,对爸爸说:“爸,我还是跟小好结婚了。”
    林嘉树没说话,脸冷着,不肯吭声。
    谢芳伸手碰了碰他,林嘉树看了一眼老婆,脸上神色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十分冷淡,看都没看岳好,说道:“我知道了。”
    岳好低下头,回转身对着林美惠叫了句姑姑,借口自己出去太久很担心奶奶,立即出门去了。
    她刚走到院子里,就听见身后林岩的声音叫住自己,岳好回过头,他已经拎着一些礼物追上来了,对她道:“别生气,我爸那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骄傲,你看他能跟我妈分居这么多年,也不肯服软跟她解释自己没养情妇,就知道他骄傲到了什么程度。他慢慢会转变过来的,你别伤心。”
    岳好嗯了一声,以前因为自己并不是林家人,对林嘉树这样的陌生人,认为根本不值得浪费心思,所以他的冷淡和蔑视并没有伤害到她,但如今她已经嫁给了林岩,而林岩又跟父亲最为亲近,就算为了林岩考虑,她也不能惹林嘉树不开心……可是他所瞧不起自己的,恰恰是她无力改变的。
    人,终究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她对林岩笑笑,求全责备又有何益,已经有了这样好的丈夫,她该每天高兴得睡不着才对,想到这里,伸出手,抱着他的胳膊,亲昵地拥着他向外走。
    林岩笑道:“干吗抱着我?”
    “我要让整个清渠镇看看,我这个小磕巴傻丫头找了个多么好的丈夫!”她抿着嘴说。
    林岩忍俊不禁,笑出声来,险些把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走到大门口,他指着门上划的线,对她说:“我跟小风在那里划了很多身高线,你有没有看到?”
    她点头:“十六岁的时候,我跟你们一般高,可惜后来就追不上了。”她说着,抬起头看着他,七年前自己站在这里,心中恨透了身边的这个人,想不到时隔七年,她竟然能拥着他,一辈子做他的妻子。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事情,竟然就这样发生了,若不是眼前的岁月刻痕作证,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
    “将来我们俩的孩子,也可以跟我和小风似的,从一岁起就在这里划道遭,到他长大了回头一看,也一定觉得很好玩。”
    他的话,让岳好一阵黯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会忘记当年那个不幸流产的孩子,可其实随着年龄渐长,她越来越多地想起当初不懂事失去的那个胎儿。如果当初自己多注意一下身体,那个孩子健康地生下来,现在该有七岁了吧?
    她挎着林岩的胳膊,不想在这里多逗留,催促他出了大门。
    走在去敬老院的路上,恰好经过农贸市场,过年了,赶集置办货物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可以感到那些落在自己和林岩身上的目光,她天性其实并不喜欢这样趾高气扬地炫耀,可是她年少时所受的那些屈辱,那些被老师瞧不起、被同学欺负、被学校赶出去、这个小镇上所有正派人家的大门都对她关闭的岁月,让她心头怎么也不平,如果不是这些人年复一年地瞧不起她,欺负她,她在过去的岁月里怎么会那么自卑,那么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
    既然他们看人只看出身,看家世,看财富,看爸爸妈妈老公老婆是哪路神仙,就是不看自身这个人,那今天就让他们看看我找到的这个出身家世财富样样无可挑剔的丈夫吧!
    她先是挎着林岩,后来市场上人多,林岩伸出手,将她的肩头揽住,岳好嘴唇含笑,她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恰好他也看过来,两个人相视一笑,一股暖融融的情感在她心口滋生,刹那间周围的人都已不再那么重要,他们瞧得  起自己也好,瞧不起也好,都成了过眼云烟……她的手伸出,抱着他的腰,跟他紧紧相伴着向敬老院走去。
    岳奶奶先是不理林岩,她嘟哝着怪自己老眼昏花,连人都分不清,一辈子打鸟,老了被鸟抓了眼睛之类的,直到看见容光焕发的孙女满脸的幸福,说话时的声音显得无忧无虑,一派乐观,才勉强不提,但是仍然对林岩十分冷淡。
    岳好无奈,小声地跟她解释当年的事情林岩绝对没有强迫自己,是自己一时害怕,才懒在了林岩身上。
    岳奶奶哦了一声,目光在岳好和林岩身上转来转去,责备地看了一眼岳  好,方才看着林岩,开口问了孙女婿一句:“婚礼什么时候办?”
    林岩忙答:“都听奶奶的。”
    这句奶奶叫得岳奶奶十分高兴,嗯了一声,说了声“让我想想”,自己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对岳好道:“你婆婆能到我这里来商量商量不?”
    岳好跟林岩互视一眼,摇头道:“她眼睛还是看不见,不太方便。”
    “我的腿脚也不方便,没法过去,再说了,我年纪大,又是女方,没有我上赶着去男方家里商量婚期的道理。不然这样,你让你公公林嘉树过来一趟,我跟他商量一下婚礼的日子和铺陈,这些事你们小辈也不懂,跟你俩说了也白说。”
  岳好听了,顿时为难起来,她想起刚刚出门时林嘉树那一脸的冷淡,自己奶奶竟然找他商量婚礼,不是自讨没趣吗?
  她看了一眼林岩,林岩摇头,一脸的无所谓,她对他瞪了瞪眼睛,林岩笑了,只好对岳奶奶解释道:“我回家跟我爸商量一下,他总是很忙,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再……再忙,也得把欠我孙女的婚礼补上!”岳奶奶哼了一声,结巴着说,“我们要是大富大贵的人家,这个婚礼没有也没啥,可是小好不一样,她嫁进你家,婚礼要是没有个排场,人家背地里不知道要怎么嚼舌头。你回去跟你爸讲,就说我说的,如果没有婚礼,小好以后就在我这里住了,我一把老骨头了,不想招人烦,可是为了孙女不让人说,只好讨人嫌了。”
  林岩看着岳好,岳好一脸为难,林岩想了想,答应了岳奶奶,自己拿出手机,走出去给父亲林嘉树打电话去了。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下午林嘉树竟然真的到了敬老院,他一脸冷淡地走进岳奶奶的小屋,待到商量好事情出来,脸上先前淡淡的神色竟然消失了。他回到林家的时候,平生第一次,他看了看坐在沙发上陪着谢芳的岳好,似乎不认识她一般,让岳好莫名其妙。
  非常纳闷自己奶奶跟他说了什么,竟然能转变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其实她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纳闷,从回来,她就一直想问奶奶,但可能是因为心底深处害怕问出来的结果,她始终没有找到勇气……
  到底谁是我的妈妈?为什么这么多年,奶奶始终不曾提起自己的身世?

    林家上上下下开始忙着操办婚礼,过完年,她跟林岩去照了婚纱照,待到一个多月后那差不多有半面墙大的婚纱照拿回家,挂在了墙上。岳好搀着看不见的谢芳,见她满脸的喜悦,盯着什么都看不清的墙壁,才低声说:“妈,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提,因为我……我怕你不肯原谅我。”
   “什么事? ”谢芳的声音里还带着喜悦。喜事临门,她是高兴的,关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太多年,她已经忘了热闹和喧嚣是什么样子了。现在看来,她自己也没有那么孤僻爱静啊,甚至想到自己将来若是治好了眼睛,能亲眼看看自己的小孙子或者小孙女,带着他们读书写字嬉闹,她对上手术台,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当初……当初小岩没有强迫我,我……我在那件事上撒谎了。”
  谢芳哦了一声,满是讶异:“为什么? ”
   “我……我当时没说清楚,我奶误会……”
   “你不是撒谎的孩子,为什么在这样的大事上不说实话呢? ”谢芳忧心地问,显然想到了过去七年自己的儿子受过的委屈,神色凝重起来。
   “我当时结巴,说不清楚,后来奶奶带着我来到你家,您问小岩说有没有这回事,他在电话里说‘记不清了’——这句话让我太难过了,我那时候……那时候险些昏过去,我以为……我以为他是因为喜欢我,才跟我在河边那样的,可他说记不清了,我就想我真的什么都不是,连双破鞋都不如,他试了一下就丢掉了,根本忘了有我这个人……”
   “所以你就撒谎了? ”谢芳问。
  她嗯了一声,惭愧地说:“我好恨他,恨不得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我整天想着死了算了,那会儿我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谢芳叹息,劝慰道:“你那会儿就喜欢小岩了,也难怪你为了一句话恨他这么多年,好在今天结局不错,你们俩能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岳好听谢芳这么讲,知道她原谅了自己,心中高兴,向前拥住谢芳道:“谢谢妈,我最怕你不原谅我,如果你不原谅,我只好天天跪在你的房间外面,求你原谅我为止,要是你还是不理睬我,我都想过放弃小岩,一个人悄悄地离开这里,让你再也不用见到我这个不争气爱撒谎的骗人精。”
   “傻孩子,你怎么会有这些傻念头?”谢芳心疼地问。
  “我没有亲妈,我有的就只有你,如果我结婚让你不高兴,我宁可不结了。”
  谢芳听了,神色一怔,嘴张开,似乎想要告诉她什么,后来自己摇摇头, 轻声道:“你的心意我懂了,若不是你这么好,我也不会这么喜欢你当我的儿媳妇。”
  岳好脑海中闪过小凤的名字,她不知道谢芳知不知道谁是小凤,如果她知道了,那么她会不会介意?
  一个清渠镇公开的秘密,即使隐居的谢芳,也该有所耳闻吧?
  她鼓了几次勇气,想要问问谢芳这件事,可面对着眼前这张清润秀美的脸,她就是没法开口提起小凤这个名字……
  她终究是自卑的。
  想到李雪说起小凤时鄙夷的样子,想到张树辉跟自己提起的小凤可疑的名声,让她在接下来的几天都心事重重,她不知道林家若是真的清楚了自己的身世之后,会不会瞧不起自己,而自己是不是有必要在婚礼之前,对他们坦承这一切?
  一个人最没办法的,最无力的,就是自己的出身,无论你长成什么样的人,成为多么优秀的一个个体,可是在那些看重家世与承续的人眼里,都不如一个好爸爸好妈妈更有吸引力。

  日子一天一天变暖,冬天马上过去,婚礼定在春天,马上就要到了,她看着张灯结彩的林家大院,对那个公开的秘密将要在婚礼那天被人背后讲论的担忧占据了她。她并非在意别人怎么耻笑她、嘲讽她,她在意的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林岩和谢芳成为笑柄。
  她的担忧在婚礼的前一天达到了顶点,对奶奶支使自己去山上给爷爷上坟的行为特别不热衷。
   “去给你爷上坟,春天雪水化了,看看坟稳当不稳当,记得跟他说说你嫁人了,让他在那边放心。”岳奶奶不由分说,非要岳好去。
  她无奈,只好买了一些纸钱,不想麻烦林岩,一个人向着山上走去。这时候天气转暧,早已不用穿羽绒服,只是一件春秋衫就已经够了,她沿着马路边上刚走出小镇,就听见身后有汽车的喇叭响,她回过头,看见开车的林岩正在车里对自己示意,让她上车。
  她坐上去,问他:“你怎么来了? ”
   “马上结婚了,怕老婆跑了,要看住。”他答道。
  岳好忍不住笑了,跟他在一起这么久,多少习惯了他板着脸说逗人话的性格,抱着手里的一大沓子纸钱,她说:“我奶非让我给我爷上坟,她老人家一旦决定了一件事,不办到就不行。”
  林岩想到岳奶奶,深以为然地嗯了一声。
   “又麻烦你跟我跑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她对他抱歉地说。
   “你就要嫁给我当老婆了,突然跟我这么客气,是不是想要反悔啊? ”他接着逗她。
  岳好笑了一下,笑容敛去,她想到自己的身世,神色黯淡起来。她很少跟林岩提起小凤这个名字,在她心中,她宁可当自己没有妈妈,如果没有这个妈妈,她或许会比现在更多一点儿自信。此时她低声道:“我妈妈可能是小凤这件事,你爸妈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后悔让你娶了我? ”
  林岩摇头,安慰她说:“别担心,我爸妈早就知道了。”
  岳好惊讶地看着他。难道自己是整个镇子里最后知道这件事的人吗?
  这件“秘密”,还有谁是不知道的?
   “我妈觉得一个人的养育过程比出身更重要,她不会因为这个另眼看你的。”他很暖心地说。
   “那你爸呢? ”
  林岩顿了顿,有一会儿没说话,后来答:“他能同意你嫁进来,就证明他不介意,你说是吗? ”
  岳好却觉得林嘉树对自己的冷淡里,仍然带着一股子瞧不起,摇头叹道:“真不懂他怎么会松口,让我嫁给你? ”
  林岩想到楼下客房消失了的父亲的行李,自己这个骄傲的从不轻易低头的父亲,当初骄傲得让他连个不戒大和尚都不如,现如今显然苦尽甘来,跟母亲前嫌尽释,重新找到了幸福。说起来,爸爸还得谢谢自己才对……
  他想着父亲母亲,微微笑了,没有跟岳好解释。
   “你笑什么? ”岳好看出他眼睛里的笑意,很纳闷地追问。
   “没笑什么。”他答。
   “不说是吗? ”岳好嗔了。
  林岩看她秀目含嗔,柳眉微皱,就知道她要发怒了,如此美丽的她即使生起气来,也能让自己移不开目光,他心中微动,眼睛忙专注于路上,嘴上却对她说:“过来,让我亲亲你。”
  岳好哂道:“真是,你好好开车吧。”
   “不让亲我就不开了。”
   “不开就不开,反正前面就到了。”她笑着说。唉,因为有他,不管多大的烦恼,都可以忘却吧?
  而春天,就在这个春天,自己就要嫁给他,成为他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妻子了一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幸福?
  为什么要纠结于那些自己无力左右的事情,破坏自己这一生最该幸福的日子呢?
  她脸上微红,看着前方蓝蓝的天空,春天的气息已经从南方吹来,可以看见漫山遍野的灰寂中,渗透出的一股勃勃生机的淡绿。她看着看着,欠身而起,在林岩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林岩愣了一下,后来一踩油门,汽车跟抽风了一般,很快地就开到了沙滩上的岳家茅屋门口。停在林外,他解开安全带,凑到岳好身前低声道:“想那么糊弄一下就完了?”
    岳好呀了一声,她知道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可是在这里不行,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太多太多的回忆让她完全没有心情,伸出手推他道:“别胡闹了。”
    “林夫人,你老公我最喜欢胡闹,你忘了吗?”
    她咬牙道:“这里不行,你要是胡闹,我就喊……”
    “随便,看你喊出个鬼来。”他一脸大灰狼似的笑容,凑了过来,不管岳好的推拒,将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两个人唇舌相交,岳好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来,在他的手伸进自己的衣服里时,冰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啊地惊叫一声。
    林岩缩回手,目光微动之间,看见车窗外一个人影,险些吓了一跳,惊讶地道:“这……这……老婆,你真叫出个鬼来了。”
    岳好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见车档玻璃正对着的树林外,站着一个穿着红色衣服中年的女子,她长发随风飘动,容颜极为美丽,虽然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出来这女子眉目之间跟岳好的相像之处。
    岳好愣住了,她注视着她,一个不敢想的念头冒了出来。
    “那是——”林岩惊讶地说道。
    岳好没有回答,她拉开车门,跳下去,跑到那个女人面前,二人相对。她不用对方开口,已经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是自己母亲了。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小好,你……你长这么大了?”这女人看着她说道,说的是本地口音。
    “你……你怎么来了?”岳好也看着她,心情复杂地问。
    她脸上闪过一抹痛苦,叹了口气,这时岳好才看清她的容颜之间透着一股病态,穿着大衣的身子甚至在微微颤抖。
    眼前的这个女人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是你奶奶让我来的,她说你要结婚了,让我来看看你。”
    这就是奶奶绕着弯子强逼着自己来上坟的原因?
    身后林岩走了上来,站在自己身边,很自然地用手揽住岳好的肩头。对面的中年女子看着眼前的一对青年男女,眼睛里闪过一抹又像是羡慕,又像是欣慰的神色,她轻声道:“你运气比我好,能遇到这样好的男人。”
    岳好感到林岩搂住自己的手微微用力,明白这是他无言的支持,她一团混乱的心感到一股安心,这确实是幸福,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身边永远有他跟自己站在一起勇敢地面对。因为这个,她单刀直入地问了自己最关心的两个问题:“为什么把我丢了?我爸爸是谁?”
    中年女子,也就是小凤,看着岳好,眼睛里微微湿润,似乎在勉力控制自己的泪水。她移开目光,显然说到这个话题,她心中有愧,所以不敢再看岳好,低声答道:“我没有把你丢了,我生了你之后,从这片林子跑过来,偷偷摸摸地到岳大婶家里,把你送给她了。我的名声不好,怕人家知道你是我女儿笑话你,所以岳大婶岳大叔才骗你说你是个孤儿,是他们在垃圾堆上捡的。”
    岳好吃了一惊,她想不到答案竟然是这样,所以自己并不是像一团烂肉一样被丢到垃圾堆上,而是被她送给爷爷奶奶的吗?
    她愣愣地盯着对面的这个女人,心潮翻涌,不知道自己是该恨她,还是该过去拥抱她。
    “你爸爸他是这里中学的一个老师,他当初犯了一点儿错误,是从城里被撵到这里来的,他年纪比我大得多,也不想娶我,怕人家笑话,等我把你送人了之后没多久,他就死了。”
    “他叫什么?”岳好轻声问。
    小凤说了名字,岳好想了半天,一点儿印象都没有,看着林岩,他摇摇头,显然也没听说过。
    “我来这里,是因为岳大婶跟我讲,她说你要结婚了,会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小好,我是个无用的女人,但我不是无耻下流的东西,绝对不是不要脸的妓女。我最大的错误,就是生了这张无用的脸,性格懦弱,害了自己一辈子。”说到这里,她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岳好看着她的泪水,人在中年,她哭起来还能如此好看,可想而知她年少的时候,美得该有多么惊人了。
    “至于你父亲,他也不是那些坏痞子,他是个很好的人,正派,会读书,他不想娶我,我倒也不怪他。”说到这里,小凤看着岳好,眼睛在她眉目之间逗留片刻,轻声说,“你的眼睛很想他。”
    小凤说完这句话,看着岳好,又看了看林岩,转身道:“你们俩好好地过日子吧,我该说的都说完了。”
    她转过身,似乎就想离开。
    “你生病了?”岳好突兀地喊她道。
    小凤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岳好,目光微动,她轻描淡写地说:“是,不过不要紧,歇一阵子就好了。”
    “你——”岳好心中一团乱麻,明明有很多话要说,不想就让她这么走了,可是千言万语汇到嘴边,她竟然一句都问不出来,后来只说了一句,“你现在住在哪里?”
    “跟我的一个儿子住在一起,他很孝顺。”小凤答。
    岳好哦了一声,因为这句话,心中蓦地起了一个念头,如果……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自己的母亲,那么她所生的孩子,全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了?
    兄弟姐妹,自己竟然也有兄弟姐妹?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小凤,半天没有作声。
    小凤却摇头笑了,道:“那些孩子连我这个妈都不认,别提什么兄弟姐妹了,生了七八个孩子,也就这一个好点儿,也是看在我帮她带孩子的分儿上。你好好地跟你丈夫过日子吧,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有个自己的家,有丈夫和孩子,别的全都是假的。”
    岳好还想再说,小凤却似乎话已说尽,她最后看了一眼岳好,既没有上来拥抱一下她,申请中也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示,母女重逢伊始她脸上的愧疚与痛苦,这时候已然消失,手插在大衣袋里,她转过身悄悄离开了。
    岳好的眼泪掉了下来,抬起手,捂住脸,泪水沿着指缝簌簌而落。
    林岩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
    岳好哭个不住,小时候被生身之母丢弃时,她不过尚在襁褓之中,无智无识,不知道什么叫做痛苦,不想在二十四年后的今天,再次体会了什么叫被弃……
    终究是母女,难道抱一下自己都不行吗?
    “别哭了,她走了,是为你好。”林岩劝慰着说。
    岳好抽泣了一下,哑声说道:“为我好?”
    “她病了,病得很严重,她不想让你知道,所以走了,刚才我看她走的时候,身子都有些摇摇晃晃……”
    岳好停了哭泣,身子微动,就像追过去。
    “别追了,她这样离开,肯定有她的原因,你追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她是我妈啊。”岳好心痛地说。
    “可也是把你丢给别人抚养的妈!她也有自尊心的,她当初不要你,现在也就不想接受你的同情和怜悯,你懂吗?”
    岳好点头,她懂,她太懂了,当初在明城的城墙之上,自己暗暗发誓就当没有母亲的决心依然清晰,可是那都是在她真的与自己母亲面对面之前……重逢了。“妈妈”这个空洞的词,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发现自己没法子当她再也不存在。
    她叹了口气,眼泪不能自禁地又掉了下来。
    “做个勇敢的雪绒花吧,别哭了。”
    岳好抬起头,一双红肿的秀目望着他,问道:“你知道雪绒花?”
    林岩笑了,点头道:“当然知道,你忘了我看了你写的一千多封信吗?我还知道你在大雨里,跑到山上给那个叫如寄的家伙摘了一朵,跟一束水仙扎在一起,放在了他的窗前……”
    岳好留意到了他酸溜溜的口气,自己不禁莞尔,挽着他的胳膊,一边向山上的方向走,一边轻声道:“要是你想,我也摘一朵送给你,你觉得怎么样?”
    “也在大雨里?”
    “你想我大雨里跑上山,给你摘一朵花?”
    林岩作势想了想,后来摇头道:“要是有我陪着你,我们俩一起上山,我倒是很乐意。”
    “为什么要一起上山?”
    “呃,当然是为了采花……”
    岳好扑哧一下笑了,她就知道他这个人,说不了几句正经话,就要打趣逗弄自己。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正经的,真是采花。”
    “去你的。”她嗔道,刚刚因为小凤离开而痛苦的心境不觉轻松了下来。
    空山早春,寂远湿润,有他在身边,就算全世界都离开了,自己终究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你把我想得太离谱了,我说采花就不能是真的采花?比如现在,我们俩要是上了山,难道就不能顺便播播种?”
    岳好羞得轻轻哎了一声,捶他一下道:“已经到了爷爷坟前了,你别胡说了。”
    林岩笑了笑,两个人站在岳爷爷和如寄的坟前,他拥着她,二人站了良久,她将手探进大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她道:“喏,给你。”
    “什么?”岳好奇道。
    “种子。”
    岳好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接过来,打开了,里面竟然真的是一包植物的种子,她奇怪道:“这是什么? ”
    “你这样思想复杂的人啊,真是理解不了我善良的动机。”
    岳好笑得险些把种子撒在地上,她一迭声地嗯着,末了催促他道:“到底是什么? ”
    “雪绒花的种子。”
    完全出其不意,岳好愣了,她盯着他,捧着花种的手微微颤抖。
    “我让人从河北带过来的,你可以将这种子种在如寄的周围,喜欢的话,我们家的院子,这个大山,都可以播种。只要温度湿度适宜,总能有一粒两粒活下来,秋天的时候开出又小又洁白的花……”
    岳好点头,低声喃喃了一句:“你这样有心,我很高兴。”
    他看着她,好看的眼睛一直盯着,上翘的唇角翘起,带着笑意,却没有说话。
    岳好纳闷了,问:“怎么? ”
    “我刚刚说的……”
    “什么? ”
    “呃……”
    “到底是什么? ”
    “说的采花和播种的事情,你要不要考虑看看? ”他对她说道,口气中满是逗弄与笑意。
    岳好以为他又在逗自己,张开口,想要嗤笑他一下,不想目光对上了他的眼睛,她满脸轻松的神色消失,讶讶地结巴道:“你这个……这个家伙,你是说真的? ”
    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否认,只是笑嘻嘻地看着她,没说话。
    岳好上前,伸手欲扭他的耳朵,林岩见势一躲,绕到岳爷爷和如寄的坟后,笑着说:“你不同意就不同意好啦,干吗打人? ”
    岳好嘴上说道:“我让你整天想着耍流氓……”她伸出手,堪堪将要抓到他的衣襟,手上的花种包却不留神,一下子掉了,细细的种子随风飘散,散落在如寄和爷爷的坟周,岳好愣了,张着空荡荡的手呀的惊叫一声。
    林岩走过来,安慰她道:“没什么,我们本来也是要种在这里的。”
    “可我想仔细点儿种下去。”
    “无心插柳柳成荫,你忘了吗?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
    岳好被他安慰得心中微微轻松,点了点头,抬头笑着对他说:“虽然是这样,不过你刚才说的事情,我还没有跟你算账。”
    “什么事情? ”
    “你脑子里想的事情。”
    他笑了,看着她,乌黑的眼睛光芒晶亮,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好半天不言不语。
    “你在想什么? ”
    “我在想你今年二十四岁了,竟然越活越不如从前。”
    岳好知道他又在逗自己了,哂了一下,不肯搭腔。
    他不需要搭腔,自己就能接下去,笑着说:“你忘了吗?十六岁的时候,你跟我不就是在离这里不远的河边,第一次相逢,连对方名姓都不知道,就……”
    岳好哎呀了一声,转身向山下跑,一边跑一边道:“胡说八道,我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他高高的个子跟了上来,伸出手拉住她,对她轻笑着说:“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 ”

    ——全文完——


【番外】

    岳好走上河岸,身后哗啦哗啦的游水声,让她忍不住回头,他的身影在水中仿佛一条游鱼的样子,让她立定,目光随着他来来回回地兜转,好半天也没有离开。
    她对自己说是因为衣服还没有干,她需要等风将衣服吹干,才能再回到家里。
    先前因为啃甜秆而被划破了的嘴唇有些疼,她伸手将衣领拽起,用力按在嘴唇上。如此按了良久,再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河中游泳的人已经停了下来, 他站在水当中,看着自己,他脸上的神情吓了她一跳。
    习惯了被人无视,当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的注意力完全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她心中的感觉,慌乱有之,但更多的,是她不敢承认的欣喜。她低了头,却发现因为拉起了衣服,自己的腰肢露出来好大的一截,放下手,她转过身,去搜寻自己装菜的袋子,手忙脚乱地将先前脱下来的脏衣服塞进去,蹲低身子,她就要扛着猪菜回家。
    这野外无心的邂逅,等她回到了家,便跟他再也没有交集,天长地久,岁月侵蚀,最终它会变成记忆中的一个平淡褪色的模糊印象,连她自己都会怀疑这河边让自己心抨评而动的男子,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身后静静的流水,毫无声息,让岳好停了下来,她扛着袋子,沉默地等了一会儿,诡异的沉静,让她忍不住站直身子,回头向水中眺望。
    水波宁静,不见那人的踪影。
    她吓了一跳,转身站在高岗上,四处遥望,河道两侧,一个人影都不见,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她想起他先前浑身的酒气,心中悚然一惊,目光在水中找去,波光翻涌之中,隐隐能看见一个人的身子正随波向东漂去。
    岳好心脏剧烈一跳,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恐惧,心仿佛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一般,她掷掉手中的袋子,沿着岸上向着下流飞奔,经过河弯,沿着高高的斜坡她冲到水里,几个猛子扎到他漂下来的地方,双手用力捞住他,抱着他的头浮出水面。
    双目紧闭,他溺水了。
    她在这水边长大,见多了溺水之人,拼命将他拉上河滩,放在岸边,用力一压他的肚子,见他吐出一口水,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对着他薄薄的嘴唇,救人之际,心中并未多想,用力吸一口气,对他吹过去。
    双唇微痛,却被他含在了口里……
    先前被甜秆划破了的地方又开始流血,岳好吃痛,心中惶恐,看着他,见他眼睛睁开,微笑着看着自己,微微用力,已经压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唇上刺痛的感觉越来越鲜明,让她忍不住想要开口说话,嘴唇微动之间,他的舌头却在这个时候伸了进来。
    陌生的气息,充溢在她的呼吸之间,她伸出手,想要推开他,他却在这个时候说道:“你真美,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
    他的眼睛乌黑湛亮,一点儿没有溺水之后的虚弱,反而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岳好跟他目光对视,看着他,留意到他唇角微微上翘的喜悦。她嘴唇微动,心中为生平第一次真心觉得自己好看的人而感动,她去推拒他的手停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感到掌心紧贴的地方是紧实强健的男性躯体,仿佛他的喜悦通过这样的肌肤相触传染了她自己,她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在开口的一刹那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巴,她目光躲闪开,此时唇上伤口更是刺痛,她伸出舌头,想要舔舐……
    她感到自己的舌头被他吻住,心头一颤。许许多多的吻与触摸在接下来的时间不间断地发生,她先还能感到唇上伤口的痛楚,待到自己的手被他固定在头上,衣衫褪解,与他的肌肤完全地相亲,唇上的痛楚仿佛消失在了九霄云外。她昏了头,忘了周遭所有的一切,只有他仿佛才是真实的存在……昏头昏脑的她听见他轻声说:“我叫林岩,你呢? ”
    “我——”她意识到自己的结巴,闭上嘴,不肯再发出声音。
    而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结巴,他滚烫的双手在她身上抚摸着,她年轻的身体对这些十分陌生,但再多的陌生,也阻挡不了她此时心中奔涌的情潮。年轻,她太年轻了,过多的荷尔蒙与这野外天地间过少的束缚,让此时的她暂时忘了自己生活中所有丑陋苦难的真实,做梦一般地抱住了仿佛美梦的他,当她的目光对上他的眼睛时,他的身体占据了她的双腿之间。醍醐灌顶的一刹那,她好像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心惊时刻,她想要推开,可男性强壮的身体已经侵袭了进来,痛彻心扉的痛楚,让一切都回不到原点……
    她都做了些什么?
    她吓得身体僵硬,伸出手想要推开,可是他太重了,他搂着自己的胳膊仿佛有千斤重,她推不开,下身痛楚又难过的感觉让恐惧无限加大,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别哭,我……你住在哪里? ”他问着她,年轻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她的僵硬和恐惧而停止动作,仿佛不宣泄个痛快不罢休,他近乎疯狂地占有着她。
    岳好的泪水不停地流,难过得想要去死。
    “我住在镇里,你呢? ”
    “我——”她想到自己的家,那间小小的黑魆魆的茅屋,欲言又止,只想他快点儿停下来,自己好远远地避开,再也不见他。她不想知道他是谁,更不想他知道自己是谁……
    “你家都有什么人?还是就你一个? ”他总算慢了下来,伏在她身上不 动,好半天,再也没有问任何问题。
    岳好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在声音发出的一刹那,感到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颈上,鼻息轻微,眼皮沉重地闭上,似乎困顿不堪,有些迷糊了。
    她将他翻到一边,站起身将自己的衣襟拉好,看了一眼地上酒气熏人的他,林岩,林岩,他是叫这个名字吗?
    情绪有如千斤重,重得她无法思想,如果继续站在这里,她怕自己会大哭一场,或者干脆拿旁边的那把刀杀了自己。堤岸之上远远地似乎有人声,她的眼前一片水雾,不要哭,不要在他随时可能醒的地方哭,她快速奔到堤岸之上,远远地能看见两个小伙子,好像是林大明和顺子沿着河道走过来了,她火速抓起袋子,冲进荒野之中,漫无目的地跑开了。
    跑,快速地跑,顾不上方向,顾不上身前身后,她只知道自己跑得越远,就越能肆无忌惮地哭个痛快。
    躲在茫无人烟的荒野丛中,任痛楚呑噬自己,她想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愚钝懵懂的她,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她就偏偏不能安好,为什么这个下午,会有这样仿佛灭顶之灾一般的巨变降临在自己的头上?
    她哭得眼泪湿遍了胳膊和大腿,气堵喉噎之中茫然地意识到,所有已经发生的,她无可怨怪,也不是恐惧,似乎也不完全是后悔,伤痛得如此厉害,似乎仅仅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抓不住降临在身上的喜悦与幸福……
    她甚至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都不敢告诉他。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样子浮在眼前,那样的容颜深深刻在了自己脑海之中,这一生任凭她想要忘却,也忘却不了了——俊美,超群,像是个梦中的完美情人,在这个旷野之中找到了自己,要带着她一起逃开这个她想要逃开的世界……
    她痛苦着,为自己的无能和怯懦而抛掉喜悦,啃噬着喜悦过后的悲凉,远远的,她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隔着旷野,似乎在说:“喂,你在哪里? ”
    声音陌生,有些低沉,可是她能猜到,这是他在喊着自己。
    喂,你在哪儿——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她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却牢牢地钉在地上,并没有站起身。他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听着听着,脑子里生起一个念头——如果他能找到我,那么即使我做错了,犯了糊涂了,可是只要他能找到我,哪怕再错一次,再糊涂一次,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我也是愿意的……
    找到我吧,哪怕你笑我结巴,瞧不起我出身贫困,我也愿意永远跟随在你身边。
    她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却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转了个弯,向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她听着他越来越远的呼喊声,隔了很久,直到心中一片微凉,方才站起 身,隔着荒草,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看着他始终没有回头……
    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如果我再勇敢一些,再自信一些,能在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对他说出我的名字,告诉他虽然我渺小,不起眼,出身微困,可是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爱着他,也许就不会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走出自己的生命了吧?
    这一生,我还能见到他吗?
    她念念不忘这个念头,在河边痴痴地立到晚霞满天,直到太阳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进河水当中。她看着河水中影影绰绰的自己,回过头来,目光看向远处红形形的夕阳,微动之间,见在那高高的堤规之上,一个高高的身影晃晃荡荡的,像极了他……
    夕阳有情,将他的身影投过来,与河水中她的影子,遥遥并列,那距离并非遥不可及,她只需要向着他的方向跑过去,两道影子就可以亲近,可以重叠,而心口那些荡气回肠的心意,也或许就能得到暂时的平复,不像此刻随时可能喷薄而出……
    她抬起脚,向着他的方向奔去。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