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26

机器猫: 芷幽草

楔子

  每一个大都市的早晨都有着的相似画面: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在慢车道上飞驰;公车站挤满了上班族;计程车像甲虫一样缓缓爬行;小巷里的摊贩们卖力地吆喝,老板娘忙着为赶时间的顾客打包。

  到处充斥着烟尘、噪音和人群。

  何芷阳焦急地探出头望向那不见尽头的长龙,第二十次看手表,七点五十分――完了!她在心中哀叹,仿佛看见全勤奖金从口袋中一张一张地飞走。她突然高喊:“司机,开门,我要下车。”

  早已不耐烦的司机没好气地回她:“这里不能下车。”

  “师傅,帮帮忙,我赶时间。”芷阳奋力地挤到车门口,不停地重复那几个字,“抱歉,请让一让,让一让,对不起,请让一让。”

  “算了,算了。”司机拉开车门,“下就下吧,赶时间你倒坐计程车呀,干吗挤公车?”

  芷阳没听到司机的嘲讽,深蓝色的身影在车阵中穿梭,懊恼于七厘米的细高跟鞋和西装窄裙影响了她的短跑速度。

  冲进公司大厅的玻璃门,正前方电子表上明确地显示八点零五分。芷阳像泄了气的皮球,扶着双膝拼命喘气,等待总机小姐幸灾乐祸的声音:“何小姐,迟到五分钟,扣除本月奖金20%。”

  等了半天,居然没有声音。芷阳蹑手蹑脚地溜进总机室,没人?!该不会她最后一个到,总机小姐给她划了旷工吧?该死的三八婆,规定迟到半小时才划旷工的嘛!她一边诅咒总机,一边翻开花名册,看到自己名字后面还是空白,心中窃喜不已,急忙签了到,又作贼心虚地四下望望,确定没人,匆匆挂好。

  不对头,绝对不对头!有名的“迟到大王”纪小洁已经到了,三八总机没有忠于职守,今天是什么日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么?她忍不住伸头朝窗外望望,红彤彤的一轮旭日照得人睁不开眼,没错,是东边呀!

  芷阳不解地摇摇头,朝楼上走去。刚到二楼,就听见楼上的嗡嗡声像煮沸的开水。各个部门的办公室都开着,却没有人。她直接奔到声音来源处,吓了一跳。哇!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五楼大厅,围着宣传板在看什么东西,出了什么大事?她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大声念:“后勤部张明明,人事部刘伟……”声音不断被涌起的声浪淹没,夹杂着惊呼、尖叫、咒骂和窃笑。

  她挤上前去,身边宣传部的两个同事在低声交谈:“纪总被炒,纪小洁当然保不住。”

  “何止纪小洁?纪总提拔的一批人恐怕都要完蛋,后勤部有几个不是纪青山的死忠?”

  “老刘人不错,怎么也下去了?”

  “谁知道?!”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芷阳脑中警铃大作,意识到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裁员。

  她削尖了脑袋往前挤,奈何还是无法突破密不透风的人墙,只看见宣传栏上贴了两大张纸,满满地印着人名,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她在心中暗暗祈祷:东方的如来佛祖,西方的耶稣基督,保佑千万别有我何芷阳的名字。

  张明明已经哭了起来,同事们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看热闹的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出声安慰。

  有人靠到芷阳背后,低声问:“看到你的名字了吗?”

  她吓了一跳,侧过身,人事部副经理贺凡仁的脸就搁在她肩膀上。她厌恶地皱皱眉:“还没,我视力不大好。”

  “放心吧,不会有你的。”他给她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

  芷阳没理会,奋力挤到第二排,将名单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没看到自己的名字,这才舒了一口气。那个贺凡仁倒是知道的很清楚嘛!

  又有人的手搭到她肩上,纪小洁依旧笑得很妩媚:“嗨,芷阳,怎么才过来?这里都快开锅了。”

  “小洁,”芷阳本来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放心,”纪小洁自信满满地道:“我保证今后的每一天你照样可以在这儿见到我。”

  芷阳把诧异摆在脸上,疑问放在心里,口中什么也没问,有些事还是少知道为妙,纪总虽然下了台,不等于没有权势,说不定横调到哪个分公司又当了总经理,或者回总公司高升了呢!

  纪青山威严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来:“各位员工,请回自己的座位去,下午两点开全体员工大会,公司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待。”

  众人迅速地跑回办公室抢电话,两点开会,还有六个小时可以周旋,说不定能够起死回生。

  “喂?二表舅吗?”

  “喂?姐夫啊!”

  “喂?姨夫吗?”

  “喂?三姑啊?”

  “喂?喂?喂……”

  各种各样能搭上和搭不上的关系都动用了,没有人可求的只有坐在椅子上叹气,祈祷命运之神的眷顾,白白看着电话线热得要冒烟。

  设计部经理马升文黑着一张马脸,砰地甩上内间办公室的门。部门员工唏嘘不断,却不再害怕被K,而是关心顶头上司的位置由谁来接替。

  纪小洁悠闲自在地坐在办公桌上,端着小镜子补妆,一双美腿在桌沿上摇来荡去,超短裙边缘在大腿根部忽闪忽闪,真担心随时会春光外泄。打扮完了,她才懒洋洋地揽过芷阳,“走,陪我去洗手间。”

  芷阳跟着她走出办公室。纪小洁扭着美臀,频频招惹男同事的目光,待满足了虚荣心之后,才不屑地道:“这些人那,都一个德性,巴不得飞上宝座。

  芷阳淡淡地笑道:“谁不想呢?”

  其实她也好奇谁能当设计部经理,谁能当公司总经理。毕业进公司已经整四年,才由见习生爬到经理助理,连个副字都设沾上。每次熬到深更半夜,拼死拼活赶出来的设计图,经理在右下角何芷阳三个字前面签上“马升文”三个字,一切功劳就归他所有,还争了个积极提拔新人的好名。没办法,谁叫她年轻没靠山又不懂谄媚逢迎,如果图纸上没有“马升文”三个字,恐怕老总连你的设计图看都不看。还好马经理懂得笼络人才,平日待她也算宽厚,年底分红不忘多分她一点儿。设计部副经理是总公司某董事的妻妹,一向对芷阳颇为感冒,若不是马经理罩着、纪小洁护着,说不定这次裁员她就光荣上榜了。

  唉!到下午开会,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一切听天由命吧!想当初初出茅庐,凡事都要强,壮志凌云,誓要在三年内头房买车,当经理,将父母接过来好好赡养。结果却跌得头破血流,给别人徒增笑料罢了。父亲说得对,女孩子搞建筑天生就吃亏,要学会忍耐,学着圆滑,人生有太多不如意,看开些才能活得开心。

  纪小洁对着壁镜整理衣着,“听说新任总经理是总公司董事会亲自指振的,最终的人事调配可能要由他决定。”

  “总公司?纽约来的?”

  “那倒不一定,也许是其他分公司调过来的呢。像我爸爸,办完交接就到J市分公司去,那里可比这儿好多了,山青水秀,气候又好,有益于健康。”

  芷阳暗自吐舌头,猜中了,就说纪总没那么容易下台的。裁员,裁员,裁的都是普通职虽。

  “我说你呀,”纪小洁拉着她的套装,“总穿这种老处女装,就不能换换?可惜了这副好身材。喷喷,还脏了一大块,你一大早扫垃圾去了?”

  “还不是塞车!我从大直街一路跑过来的。”

  “真有你的,不会坐计程车吗?真搞不懂你,单身女郎――个,存那么多钱干什么?养小白脸?”

  “纪小洁,你找死!”

  “哎呀,救命!老处女发狂了。”纪小洁十厘米的高跟鞋蹦得倒快,走廊上只听见“咯咯咯”的皮鞋响声和纪小洁的尖叫。

  嘣!

  “哎呦!”芷阳觉得脚踝一股尖锐的刺痛。该死的!二百块又报销了,还不包括医药费。

  芷阳慢慢揉着踝部,保健室那个大夫也该被裁,什么烂技术,涂了药还不消肿,痛得要命,害她连老总讲些什么都没听清楚。第一次开会人到得这么齐,没有睡觉的、嗑瓜子的、看小说的、打毛衣的,个个都竖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她却只听得最后几句,“人事调配等新任总经理来了再最后定,解职人员公司会给予遣散费并且尽量帮助介绍工作。大家回去做好最后的工作,有意见可以向董事会提出。好了,散会。”

  嗡嗡声起此彼伏,最多的是抱怨和谩骂。大家乱哄哄地散了,贺凡仁又出现在她身后:“我扶你回去吧。”

  “不用了。”芷阳慌忙搜寻可以抓来当挡箭牌的身影,瞥见工程部的柳宁朝这边过来,忙喊:“柳宁,柳宁。”

  贺凡仁不悦地看了柳宁一眼,悻悻然走了。

  柳宁笑嘻嘻地挽住芷阳:“怎么?贺烦人又烦你了?”她是工程部惟一的女性,所以和芷阳走得比较近。芷阳耸耸肩。

  柳宁打趣道:“其实他也不错嘛!只是年纪大了些。”

  “不错?不错你要啊!”

  “免谈!”柳宁直摇头,“我可不想做他第三位亡妻,幸好他追的不是我。”说完还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



第一章

  铃――铃――铃――

  “讨厌!”芷阳用枕头砸向吵个不停的闹钟,大脑在五分钟后开始运作:起床,洗漱,搭公车,上班――

  脚?脚!她弹起来,脚还在痛,挤不成公车了。糟了糟了,今天新任总经理要来。

  五分钟洗脸刷牙,五分钟盘头,套上亚麻布七分裤,西装式短袖外套和运动鞋,已经七点二十分了。用十分钟将自己挪到小公寓楼下,看看肿成馒头大的脚踝,芷阳咬咬牙一狠心,坐计程车吧。

  破天荒提前十分钟到达公司,拿着花名册,芷阳简直哭笑不得,居然又是最后一个。总机没了往日的嚣张尖刻,紧张兮兮地盯着门口,想来那位决定众人命运的大人物还投到吧。

  将花名册放好,就听总机小姐喊:“喂,先生,你干吗的?这里不能随便进。”

  一张温和而略显疲惫的男性面孔在窗口放大,“不好意思,我找人。”

  这声音有些熟,芷阳好奇地回头,心中怦然一动:这张脸――方正略瘦的脸型,浓黑的剑眉,大而有神的星目,温文柔和的笑容――如此熟悉。埋藏在记忆深处七年之久的面孔与眼前的面孔重叠,退去了年轻时的俊逸飞扬,增添了刚毅成熟的风采。

  “请问您找准?”总机小姐的声音一下子温柔起来,目光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大帅哥。

  “我找纪青山总经理。”他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我是他业务上的朋友。”

  他穿着一件发灰的白衬衫,没打领带,西装裤也皱皱巴巴,显得风尘仆仆。

  “请等一下。”总机拨了总经理室的电话,回头多余地问他:“您的名字?”

  “凌云志。”

  芷阳的心随着这三个字而剧烈狂跳,果然是他!没想到多年以后,在这座相同的城市又遇到了他。她下意识地捂住心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该上去打声招呼,还是当作不认识?也许,他早已忘记她这个学妹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记得年轻时青涩幼稚的回忆,何况对他来说这段回忆并不算美好。他的大学生活,有太多多姿多彩的事情值得记忆,而她,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

  凌云志抬腕看表,眉头不自觉蹙紧。

  芷阳惊觉抬头,电子表上显示七点五十五分,光顾着发呆了,还是想办法把自己弄上楼吧。他只是过客,不可能再有机会见面,还是不要多生事端为好。

  芷阳蹒跚地迈开脚步,该死的脚,就不能走快点吗?该死的电梯,就不能迟点坏吗?

  总机放下电话,甜甜地道:“纪总在开会,您到他办公室等吧,十楼右转最里间。”

  芷阳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心中急躁,脚下自然加快,冷不防挫到受伤的脚。她痛得轻呼一声,忙抓紧楼梯扶手,稳住踉跄的身子。

  一双大手扶住她胳膊,关切地问:“小姐,你没事吧?”

  芷阳像被烫到,迅速挣脱,避开与凌云志对视:“没,没什么,只是扭到脚。”

  “我帮你看一下。”他作势要蹲下来。

  “啊?不用了,已经敷过药了。”

  他对她的畏缩感到诧异。这女孩一直低着头,好像故意避开他似的,他有什么可怕吗?见她吃力地迈了一个台阶,他又有礼地问:“我扶你吧。”

  “不必了,”芷阳极力控制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会儿就到了,我自己可以走,谢谢。”

  “不要客气,反正我要上十楼。”他很自然地架起她左侧手臂,力量不轻不重,距离不远不近,刚好可以承担她一半的重量,又不会显得太亲密。即使如此,芷阳仍觉得呼吸紧张,脸红到耳根,一种沉闷的尴尬弥漫在空气中。她心中不停地交战:认他?不认他?

  凌云志首先打破沉默,“你是这儿的员工吧?”

  “唔。”她装作与楼梯奋战,仍然不敢面对他。

  “工作多久了?”

  “四年。”

  “四年。”他低低重复,该有二十七八岁了,但这一身装束显得她很年轻,他猜想她该有一张明媚可爱的脸。他突然间有股强烈的愿望,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他甩掉这莫名其妙的想法,可能是两天两夜没睡的关系,脑袋开始混沌了,接到总公司的调令,他就马不停蹄地处理柏林方面的业务,办交接手续,昨天下午才将德国那批原料定下来,气没喘上一口又登上飞机,在飞机上开始研究这边的资料,下飞机已经七点。看这一身狼狈,谁会想到新任总经理是这副德行?

  芷阳轻轻的一声“到了”打断了他的思绪。她匆匆道了声谢便闪进办公室,脚下不稳速度却快,办公室的门毫不客气地在他鼻子前面合上。

  哦!凌云志苦笑,新任总经理就接受这种待遇――闭门羹。这样也好,不通知人来接机,就是要先私下了解一下公司的实际情况。不过,他一向是万人迷的,什么时候变成凶神恶煞了?他抬头看看门牌:设计部。搞设计的,难怪古里古怪,这种人多少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脾气。只是――凌云志暂时抹去心中那奇异的熟悉之感,总有机会再见的。

  芷阳一个上午都恍恍惚惚的,对着电脑发呆,半小时没画一条线。

  “喂,回魂了!”纪小洁香喷喷的俏脸凑过来,惹得芷阳直打喷嚏。“怎么了?思春啊!招吧,心里想着哪个帅哥呢?”

  “只有你还有心情胡扯,”芷阳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好在大家也都心神不宁,不晓得新老总何时会冒出来,纪小洁也没有追问。

  芷阳的心思又飘忽起来,飞回七年前那场辩论赛。

  主席拿着评委会的最后决定,高声宣布:“此次辩论赛,建筑工程学院胜。”

  “噢――”观众席上欢呼雷动,芷阳和其余三位辩友同时举手击掌,相互拥抱。

  紧接着主席又宣布:“最佳辩手得主,建筑工程学院何芷阳同学。”

  “噢――”又是一片欢呼,寝友在观众席上站起来边击掌边喊:“芷阳,最棒!芷阳,最棒!”

  芷阳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诚恳地道:“谢谢,谢谢大家。”上大学以来第一次参加全校规模的活动,就取得这样好的成绩,说不激动是骗人的,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凌云志身为学生会会长,以特邀嘉宾的身份为最佳辩手颁奖。芷阳早就听说过他,他是校园中的“风云人物”,先不说能担任学生会会长必然有极强的组织能力和交际能力,光是弹得一手很棒的吉它就已风靡全校三分之二的女生了(另外的三分之一是名花有主的)。他拥有小说中“白马王子”的条件,一米八一的身高,剑眉星目,举手抬足之间温文儒雅,为人亲切热情,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言谈之间散发着自信的魅力,俊逸飞扬的神采让人禁不住被吸引。风评对于他足“自信但不自负,谦虚但不虚伪。”做人做到这种程度,想让人不欣赏不佩服也难了。

  芷阳从小到大都很优秀,在家是独生女,在学校深得老师宠爱,学的虽然是理工科,但文学基础深厚,一向被誉为“才女”,所以形成了自信乐观又有些高傲任性的性格。她对人对事有自己的评价,很少跟着别人附和,对凌云志也是如此。

  递过奖品,凌云志用一种赞赏的眼光望着她,微笑着问:“有没有兴趣进学生会?”

  芷阳淘气地眨眨眼道:“要我做你的接班人吗?”

  凌云志微怔,随即又笑了,“只要你有这能力。”

  凭这句话,芷阳给他打了八十五分,这男孩有识人的眼光和容人的肚量,至少算一位好领袖。

  一星期之后,芷阳进了学生会宣传部。她写得一手好字,又善于国画,很快成为宣传部的骨干,有什么大型活动都要她负责出板报画版面,宣传部部长钟岩总是拍着她的肩头说:“小丫头,好好干,有发展。”

  芷阳通常抿嘴微笑,口中不说什么,心中甚是得意。但有时候就见凌云志远远地举起食指在面前摇一摇,仿佛在说:“小丫头,不要得意,你还差得远呢。”

  她昂起头,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坐上他的位置,为女同胞争口气。

  十月中旬,H市下了第一场雪,学生会组织同学到安老院慰问扫雪。芷阳是大一少数的几个学生会干部之一,通知大一同学的任务就落到她的肩上:女生宿舍在校园第一生活区,大一男生宿舍在第二生活区,往返一次要二十分钟。芷阳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找到那个物理部的周雷,只好请他的寝友代为转达。

  马上就要发车了,周雷还没有到。凌云志问副会长梁蕾,“周雷是谁负责通知的?”

  芷阳急忙道:“是我。我打了三次电话都没找到他,就让他的寝友代为转达,可能、可能……”

  凌云志淡淡地望着她,唇边微笑收敛,眸光闪亮犀利,让她感到无所遁形,仿佛她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芷阳心中不服,但又莫名其妙地涌起强烈的愧疚感。是,她的确没有尽到责任,但毕竟努力过了,虽然没有亲自找到周雷本人,但是……芷阳心中反反复复,惭愧和委屈交杂拉扯,感觉鼻子酸酸的,眼睛也酸涩热辣。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掉眼泪。

  凌云志看一下时间,道:“走吧,不等他了。”路过芷阳身边时,他顺手将她按到座位上,“开车了,坐稳。”

  芷阳侧头瞄见他坐到文艺部部长叶钦兰身边。叶钦兰清脆地笑道:“干吗扳着脸?你吓到人家学妹了。”

  凌云志靠进椅背,眼中恢复了温和的神色。

  钟岩在旁边也笑道:“芷阳是我罩的,为难她就是不给我面子哦1”

  凌云志微微一笑,双手举起作投降状,也不出声。大家哈哈一笑便罢了。芷阳本来要哭了,见叶钦兰和钟岩都帮她说话,又见凌云志好笑的动作,忍不住也笑了。

  扫完了雪,大家围坐在休息室中与老人谈心,表演节目。凌云志捧起吉它,与叶钦兰合作了一首Beyond的《真的爱你》。他的声音浑厚悠扬,用标准的普通话唱这首歌,别有一番风味。叶钦兰的吉它水平比凌云志更高一筹,据说已经通过八级了。八级是个什么概念,芷阳并不清楚,只是看着俊男美女的组合,听着动人心魄的音乐,感觉有些浑然忘我。一直以来,她认为弹吉它只有在月光下、草地上、篝火旁才叫浪漫,才会引人心动。但今天她知道不是,美好的东西到任何时候都是叫人羡慕的,甚至,引人嫉妒。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在内心深处,她的的确确嫉妒叶钦兰。嫉妒她的开朗活泼,嫉妒她的光彩照人,嫉妒她的才华横溢。

  音乐声停了,直到周围掌声雷动,芷阳才回过神来,甩甩头,用力地拍起掌来.拍得掌心发红,火辣辣地疼。

  回程之前,芷阳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时大家都上车了,她站在车门口看了看,没有看到空座。

  凌云志拿起身旁的吉它盒抱在膝上,朝她招招手。芷阳垂着头走过去坐了,脸侧向里,不与他对视。

  凌云志将吉它盒横过来,小端放在芷阳膝上,状似无心地道:“太重了,帮忙分担一下,不会介意吧?”

  芷阳眼看他,“没关系。”

  车行了好一会儿,凌云志突然道:“其实今天来的人足够多了,周雷来不来并不重要。”

  芷阳转头看他。

  他正视她道:“但是这件事对你来说代表着责任心的问题。而且,也影响了周雷在大家心目中的印象,你明白吗?”

  芷阳半晌才讷讷地道:“我没想这么多。”

  凌云志轻笑一声转开视线,“你太小,很多事情,你会慢慢学会考虑的。”

  芷阳偷偷看他,他的目光朝向窗外,有一种近乎沧桑的沉静。

  不久以后乃至现在为止,芷阳都不断地在体会凌云志说这句话时的无奈与疲惫。只可惜当时她太年轻,太任性,了悟得太晚了。

  她不由苦笑,如果她有凌云志的成熟和睿智,就不会窝在这里当个小小的设计师了。

  “哇,不得了,不得了,”柳宁一路叫嚣着冲进设计部,“我见到新老总了,我见到新老总了。”

  “真的?”这真是爆炸性的消息,一时间所有人都放下工作围上来,听柳宁眉飞色舞地描述,连马经理都从内间办公室里探出头来。

  “哇塞,他简直酷毙了。起码有一米八,浓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性感的嘴唇,结实的肌肉……”

  “靠!”有人打断她,“肌肉你也见了?”

  “哎呀,他衬衫没扣扣子嘛!别打岔。”柳宁赶蚊子般的挥挥手,“那双子夜寒星般的眼睛啊,温柔多情;说话的声音啊,带着磁性,听得我心发酥,”她闭上眼睛做陶醉状。

  ”是发春吧!”

  “呕,我要吐!”

  “喂,给点面子嘛!”柳宁嘴翘得老高,“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小洁、芷阳还有刘副理,我保证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女性都逃不过他的魅力。”

  刘副理笑道:“连我你也寻开心。”她今年三十七,已经是个十五岁孩子的妈了。

  芷阳心中暗笑,柳宁为人热情大方,最大的缺点就是爱吹牛,她就没见过女孩子这么能吹牛的。

  纪小洁拂了拂微卷的长发,媚声道:“英俊的男人我见得多了,就不信能帅到哪里去。柳宁,你是太孤陋寡闻了,哪天我介绍几个帅哥给你认识认识。”

  “免了,我的偶像是刘德华。”柳宁一向对小洁的那群男朋友过敏,说实话,公司里又有几个不过敏?

  “咳――”马经理不知何时站出来,“柳宁,上班时间不能闲聊,你们契经理没教过你吗?”

  “噢,”柳于吐吐舌头打算开溜。

  “慢着,先跟我进来。”柳宁咧着嘴跟马经理进了内间办公室。

  众人新奇又疑惑地等着,没几分钟,柳宁就出来,大家马上围上去,“马经理和你说了什么?”

  柳宁得意地道:“想套点小道消息啦!”

  “不准聚众聊天,都给我回去工作。”马经理咆哮的声音从门里传出,看来柳宁没给他提供什么好消息。

  柳宁走后,纪小洁上十楼去探风,结果一无所获。据说新老总旅途劳顿,回酒店休息了。当高层的果然都一样,享受第一、工作第二。

  芷阳哀声叹气地朝不远处的公车站挪动。死小洁,说好了要扶她到车站的,却半路落跑,害她要独自与瘸脚奋斗。以往怎么都不觉得这五十米长呢?正值下班高峰,怕这瘸脚也挤不上车吧,真舍不得花钱坐计程车啊。

  一个男性的声音突然问:“小姐,需要帮忙吗?”

  芷阳抬头,惊呼:“钟岩?”

  “芷阳?”钟岩也又惊又喜,“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你。”

  “是啊。你不是在s市,怎么回来了?”

  “唉!一言难尽。”钟岩神色沮丧,“对了,你的脚怎么了?”

  “扭伤了,已经没事了。”

  “有时间吗?”

  “当然,我刚下班。”她指指公司大门。

  “那我们找个地方聊聊,”他忽然又像想到什么,问:“方便吗?你老公不会有意见吧?”

  “老公?”芷阳大笑道:“我现在仍然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钟岩惊讶地张大眼,“不会吧?你这样的美女会嫁不出去?这里的男人眼睛是不是都有毛病?”

  “快别取笑我了。别站着聊,我脚酸。”

  “你看我真是的。”钟岩急忙叫了辆计程车。

  二十几分钟后,两人在一家餐厅落座。钟岩一路上直夸H市变化快,大部分地方他都认不出来了。芷阳心想,一隔七年,物去人非,奇迹似的她竟在同一天见到两位故人。

  钟岩问:“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还不是这样,毕了业就上班,在建筑公司混了个设计师。”

  “能学以致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钟岩似有无限感慨。

  “怎么了?不如意?”

  “唉!看看我,学机电的,现在居然要为公司跑代理权的问题。”

  “这――”芷阳迟疑了下,“未免大材小用。”

  钟岩嗤笑:“才?什么才?一群庸才!”他的神情有些激动,“开始说我需要磨练,分到行销部,干了几年调到后勤部,再调到行政部,就是不让进业务部,说什么没有业绩。没资金、没设备、没题目,指望我拿出什么业绩?”他干了一杯啤酒。

  “没想到。”芷阳不知该如何安慰。

  “唉!别说了。”他又喝了一杯。

  “钟岩,”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你要是喝醉了,我可扶不动你。”

  “放心吧,”钟岩轻笑.“酒量练出来了,十瓶也不成问题。”

  这话好耳熟啊。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对,想起来了!

  大二时的一次文艺汇演结束之后,学校理事会请所有学生会成员吃饭。理事助理唐老师是学生会的主要负责人,对于吃喝一套颇有经验,提议在酒桌上行酒令。那一桌有凌云志、梁蕾、叶钦兰、钟岩、组织部部长郭人杰和晨光记者团团长石磊。其中属钟岩酒量最差,喝了三杯就推三阻四的,连梁蕾和叶钦兰都不如。

  唐老师举着酒杯道:“钟岩啊,男人不会喝酒可不行,将来工作了怎么办?你看凌云志,十瓶八瓶没问题吧?这就是优势。”

  “我老爸就不会喝酒,我也没办法,这是遗传。”钟岩替自己辩白。

  凌云志道:“钟岩,喝酒可以练的,我的酒量也是练出来的。”

  “真的?”

  “当然。”

  “那好。”钟岩豪气干云地饮干一杯,“我从现在开始练,一定要练到十瓶都不成问题。”结果,钟岩那天晚上醉得一塌糊涂,在马路边上吐得翻天覆地,是凌云志和郭人杰架回去的。

  芷阳偷偷地问叶钦兰:“钦兰姐,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喝那么多的酒才叫豪爽?”

  钦兰笑道:“男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当今的社会也是这样。”

  那一刻,她望着凌云志、钟岩和郭人杰的背影,突然间有些觉惜,这三个人已经不再是男孩、男同学了,他们正在步人男人的行列。

  送女生们回宿舍时,凌云志还体贴地问一句:“女孩子们都没事吧?”

  叶钛兰取笑道:“没事,都比钟岩坚强呢。”

  几个女生都笑了,钟岩早已不省人事,口还兀自咕哝着:“凌云志,臭小子,你骗我,什么可以练的?”大家听了,笑得更大声了。

  “芷阳?芷阳?”钟岩在她面前摆手,“想什么呢?”

  “噢,”芷阳掩饰地喝了一口酒,“我在想,钦兰姐好吗?”

  “她?”钟岩眼中闪过苦涩自嘲的味道,”风光得很,读外语的,现在最抢手了,已经快自立门户了。”

  “真的,开什么公司?也算我一份儿。”

  “中介公司,还在计划中,她有些舍不得旅游团的工作。”

  “那你们――”芷阳放轻声音。

  他那苦涩自嘲的意味更浓了,“拜拜了。”他又喝了一杯。

  “啊?”芷阳惊呼。

  “强扭的瓜不甜。人家是大经理,以后还要当老板,当女强人。我是什么?一个小小的助理,配吗?何况,在她心里,我不过是个替补。”

  “钟岩?”她按下他的酒杯,“你怎么能这么想!钦兰姐每次给我写信,说的都是你。”其实,已经越来越少了。

  “说我什么?窝囊,死性,是个废物?”

  “钟岩!”芷阳叫。

  “对不起,”钟岩抹了把脸,“我有点喝多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钟岩,”芷阳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你变了。”

  “你也变了,大家都在变。谁想到当初那个尖锐犀利的小辩手如今这么温和稳重。”

  “可是,”芷阳顿了顿遭,“恕我直言,你有些自卑。”

  他又嗤笑:“何止自卑,钦兰说得更恶劣:自暴自弃!”

  “钟岩。”

  “好了,好了,不谈我了,谈谈你自己,为什么一直没结婚?”

  “没有合适的对象。”

  “你已经不是小女孩了。”

  “我知道,但是缘分天注定,我也没办法。”

  “缘分需要把握,而不是等着它掉到你手中。等缘的人往往与缘分擦肩而过,”

  “我总不能到大街上抓一个男人就问:‘先生,做我男朋友好不好?’”

  “哈哈哈,芷阳,你学会幽默了。如果我是那位幸运的男士,面对美女的要求岂能不答应?”

  “算了吧,人家会把我送到仁心。”

  “哪儿?”

  “精神病院啊。”(注:仁心是一所著名的精神病院)

  “哈哈,哈哈哈……”

  天色在谈笑中渐暗,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钟岩叫车送芷阳回家。

  车到楼下,芷阳道:“上去坐坐吧。”

  “太晚了,改天吧,我一时半刻走不了。”

  回到自己十几平方的小公寓,芷阳躺在床上发呆。

  命运真是奇妙,本来大家都看好凌云志与叶钦兰是一对儿,没想到毕业时,钦兰和钟岩都到了S市,凌云志则去了国外。身在异乡,同学问特别亲切,天长日久,钟岩和钦兰互生情愫,成了男女朋友。钦兰写信告诉她时,她还不相信钦兰这么快就移情别恋。然而钦兰说得好,爱情还是要以实际生活为基础,与凌云志那段模糊的感情,已分不清是友谊还是爱,毕竟两个人谁都没有主动点破,只是众人哄一哄罢了。她与钟岩两人互相扶持,惺惺相惜,这种患难与共的感情才是最真的,无论从什么角度转化而来,总之她爱他,这就够了。

  那封信是多久以前写的?大概五年前吧,以后钦兰的事业有了转机,信于是写得越来越少,对于和钟岩的感情也提及得越来越少,近两年几乎断了音讯。芷阳自己也懒,不愿主动与别人联系,同寝的同学大约半年才写一封信,自己的公寓中没有电话,又不好意思总打公司的电话,于是过去的朋友就越来越疏远了。

  “距离产生美。”这话谁说的?应该是“时间使人生疏”才对。走到哪儿融入哪儿的人才真正适应这个社会。想着想着,心思又飘远了……



第二章

  那一年的元旦联谊会在凌云志的精心安排下分外精彩。学生会租了大学生俱乐部的礼堂,拉起彩带和霓红灯。

  芷阳仍然负责画板报,海报栏上的题目是:年轻正飞扬。她站在凳子上,握着墨笔,三两下就勾勒出一只雄鹰的轮廓,她用水彩细细地描画鹰腹上的绒毛,手伸向身后道:“黑色的。”另一只水彩放置在她手心,她抿紧唇,神情专注,圈圈点点,炯炯有神的鹰眼现于笔下,栩栩如生。她将那黑眼珠点得发亮,像能穿透人的思想,就像――他的眼睛。不,她默然摇头,他的眼神不会这样凛冽,他一向温和亲切,但是当他专注于某件东西的时候,那势在必得的决心就像现在的鹰眼。

  “墨汁滴到鞋上了。”―个温和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她吓了一跳,急转身,忘了自己还站在凳子上,身子失去平衡,整个人往下栽倒,

  “啊!”芷阳的惊呼被一个宽厚的怀抱截断,凌云志及时接住成了自由落体的她,同时她手中的墨笔在他脸上掠过。

  这本该是个尴尬又温馨的场面,按常规应该是男主角温香软玉抱满怀,女主角倍感安全,然后两人目光相对,霎那间擦出火花,一段旷古绝今的浪漫爱情就此产生。

  无奈芷阳还没来得及品味他的胸膛是硬是软,一群人已经围上来,关切地问:“怎么了?摔到没有?”

  凌云志将她放稳便松开手。钟岩指着凌云志的脸突然爆笑出声,所有人随着他的目光一看也都笑起来。芷阳这才发现他从左颊到鼻尖被黑色水彩划了粗重的一道,将他那张俊脸破坏殆尽,虽然万分不好意思,但也忍不住先笑了再说。

  凌云志困惑地抹了把脸,这下更好,成了标准的黑脸包公了,当时就有几个人抱着肚子蹲下。叶钦兰边笑边推着他去照镜子,他自己见了也忍不住大笑。

  不知谁调侃一句:“英雄救美的下场就是这样啊?”

  凌云志摊摊手,叹气道:“这就叫做恩将仇报。”

  芷阳红了脸,小声道歉,“对不起,我……”

  “算了。”他像大哥哥一样拍拍她的肩,“无心之过。”又开玩笑道:“不过说实话,你挺重的,砸得我胳膊现在还疼呢。”

  “你……”芷阳的愧疚感一扫而光,气嘟嘟地转身走开。

  钟岩推他一把,“真没风度,不知道女孩子对体重最敏感了?”

  他笑得很无辜,“开个玩笑嘛。”

  叶钦兰递过一条手绢,“快去洗洗吧,包公脸。”

  郭人杰和几个部员起哄:“他自己洗不干净,得叶部长帮忙才行。”

  叶钦兰叉腰瞪眼道:“很闲是不是?都去搬架子去。”

  “走了,走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众人哄散了,去做分内的工作。

  芷阳觉得眼睛辣辣的,鼻子酸酸的,肯定是刚才吓到了。衣服和鞋上都是黑渍,她收好画笔,回宿舍去换衣服,再返回的时候,校理事长的场面话已经讲完,将自由空间留给学生们。

  芷阳自动坐到大一同学那一群,一边看演出一边聊天。事先排练好的节目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即兴表演,凌云志与叶钦兰联手主持,气氛搞得十分活跃。几个女同学围成一圈,直夸凌云志和叶钦兰速配。据说上一任的学生会会长与文艺部长就是一对儿,上上一任的也是,这仿佛已成了定理,同理可证下一任,下下一任……当然也是。

  晚会进行了大约一个小时,凌云志和叶钦兰带头领舞,老生们大方地加入,新生们你看我,我看你,羞红的脸上掩饰不住跃跃欲试的兴奋。

  叶钦兰跑过来拉她们,“来吧,一起跳,不要害羞嘛,不会可以学。”她拉起芷阳,“来,芷阳,带个头。”

  芷阳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大声道:“好。”

  钦兰道:“这才对,就应该开放一点儿。”然后又喊:“哪位男士自愿来教我们的最佳辩手跳舞?”一群男生举手,芷阳不免涨红了脸。

  梁蕾道:“好了,别逗人家了。石磊,你跳得最好,你来带芷阳。”

  “OK。”石磊拍拍胸脯,又耍宝地鞠个九十度的躬,单手伸出拉长声:“何小姐,请――”

  钦兰笑吟吟地将芷阳交到他手上,还威胁:“教不好,你这交谊舞王子的头衔就别要了。”

  石磊装模作样地苦起一张脸,口气哀恳:“芷阳,我的命运就掌握在你手中了。”弄得芷阳更加尴尬。

  凌云志拉起另一个女生,新生在老生的带领下融入霓红灯闪烁的舞池中。

  石磊人长得瘦瘦小小,芷阳换了高跟鞋正好与他同高,他虽然技术高超,带起芷阳来却甚为吃力,稳不住她的身子。一场跳下来,两个人不断地重复踩脚和互道对不起,急得石磊满头大汗。他扫了一圈,看到凌云志和学习部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孩子一起跳,由于落差太大,也显得极不搭配。

  他拉着芷阳过去道:“云志,帮帮忙。”

  “怎么了?”凌云志和那女孩停下来。

  石磊不好意思地抹了把头上的汗珠:“咱们换换舞伴吧,我这海拔……”他夸张地叹口大气,“谁让我妈把我生得先天不足。”

  “你呀,”凌云志笑着将那女孩送到他身边,“总喜欢把麻烦塞给别人。”

  “你是会长嘛!总该多点互助友爱精神。而且我是照顾你的海拔,不忍心见你弯断了腰。”石磊猛然打住,对那矮胖女孩心虚地笑,“对不起,对不起,为了本人的自私冒犯了这位小姐。”逗得本要生气的郭倩倩“噗哧”一笑,大方地拉着他的手说:“来吧,让我见识一下你这个先天不足的交谊舞王子的本事。”

  凌云志转身望向芷阳,她绷着一张俏脸,心中不快,什么“把麻烦塞给别人”,当她是个大麻烦吗?今天也不知跟他犯什么冲,总是惹毛她。

  凌云志依然是那一百零一号的微笑,芷阳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找了个座位坐下。他摸摸鼻子,跟过去笑问:“瞪一眼就算了?我以为你要疾言厉色地轰我一顿呢。”

  她不接话,也不睬他。

  他等了一会儿又说:“还在生气啊?”

  “我为什么要生气?”芷阳嘴硬。

  “为了我说你‘挺重’,又说你‘麻烦’,心里不高兴啊!”

  “我才没有。”芷阳大声辩驳,说完才发觉上当了,幸亏音乐声很响没人听到,否则就糗大了,看到他眼中戏谑的光芒,原认为他会继续嘲弄她,没想到他突然正了神色,诚恳地说:“我唱首歌向你道歉好不好?”

  也没等芷阳回应,他就径自走到前面,插好电吉它,等一首舞曲放完,便拿起麦克风道:“我弹首曲子给大家听。”他的手指灵活地拨起琴弦,自弹自唱,是伍佰的《挪威森林》。他学伍佰沙哑的声音学得不太像,却特有一种磁性的魔力。芷阳在下面望着他,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听他的歌,她知道自己不过是他的一名观众而已,是众多受他吸引的女孩子之一。

  歌声停了,吉它的旋律还在萦绕,凌云志递个眼神,叶钦兰便会意地选放了舞曲,两人配合默契,衔接得天衣无缝。

  凌云志坐回芷阳身边,问:“还生气吗?”

  芷阳茫然地摇摇头。

  “这就对了。”他舒服地靠进椅背,“小女孩,学着心宽一点儿,开得起玩笑才能更快地适应这个圈子。”

  听他又在说教,芷阳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凌云志习惯地摇一摇食指,“你自信、有才华,但你骄傲、自尊心太强、得失心太重,这样是不行的。”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得不多,但我敢说我看得懂你。有四句话你听过没有?”

  “什么话?”

  “大一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大二知道自己不知道,大三不知道自己知道,大四知道自己知道。”

  知道不知道的一大串,芷阳还是听懂了,“你在讽刺我自以为是,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她那双漂亮的丹凤眼眯起来。

  “不要这么犀利,小孩子要学会忍耐,而且我绝没有讽刺你的意思。”

  “说得你多老似的,不过比我大两年。”

  “大学一年比你在中学三年学得都多,尤其是学生干部成熟得更快。大学是个小社会,每个人都要适应这个社会才会有发展。”

  “不要危言耸听,你倒告诉我什么是‘小社会’?”

  “哲学上讲,社会是人类群体,包括人与自然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小社会当然就是社会的缩影。”

  “老学究。”

  他失笑:“这不是学究,哲学是必修课,打多少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学习分析事情的方法,学习怎样做人。”在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之前,他停止说教,又迅速地补了一句,“你慢慢会明白的。”然后不由分说地拉起她,“走吧,跳舞去,要是学不会,石磊要找我算账的。”

  这天晚上,她学会了三步、四步、十四步和恰恰,他的大手像舵,在她腰间掌握着方向,她随着他的指引进退旋转,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大一的茫然之中,他是否也在用他的方式成为她思想上的舵手?无论是否如此,在芷阳的心灵深处,已经留下了凌云志这个名字。

  十九岁还是爱做梦的年纪,芷阳在校刊上发表了很多文章,其中有一篇叫做《挪威森林》,她写道:“他弹着吉它温柔地走向我,牵着我步人梦中的挪威森林。”写到这里,她眼前浮现出他的身影。

  会是他吗?他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吗?答案是一连串的×。母亲说过,不管男孩女孩都要先立业后成家,家庭的稳定要建立在稳定的经济基础之上,他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学习是第一要义,谈恋爱,再等等吧,暂且将十九岁划为早恋的年纪。

  期末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忙着考试,偶尔在餐厅、教学楼或者宿舍楼前面碰了面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每次见到凌云志,他总是微笑着,潇洒又轻松,仿佛不用学习似的。

  寒假回家,芷阳发现了一个足以摧毁她整个世界的秘密:父亲有外遇。一直以来,她觉得这个家是最幸福和睦的,父母偶偶吵架绊嘴也没什么,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可她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彷徨,她无助,她想哭,可她什么也不敢做。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最苦涩的新年。

  20岁了,芷阳觉得自己该长大了,可是成长的道路多么辛苦啊!她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却刻意地疏远父亲,她无法原谅他对家庭的背叛,又希望能够原谅。在痛苦挣扎中回到学校,每天仍然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彷徨里,她觉得自己像失去土壤的花,就要枯萎了。父亲的关爱不再是滋养她的甘露,而是难以下咽的苦酒。

  那双温柔的星眸闪现在她眼前,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了,甩甩头,那双眼睛仍在,继而是凌云志温和微笑的面孔。

  “嗨,小女孩,”他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她这才惊觉两人正站在走廊上,身边稀稀落落的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她看一下表,十二点半,糟了,今天中午又没饭吃了,她因为发呆已经不知道错过多少顿午餐。

  “走吧,我请你吃午餐,”他拿下她肩上的书包。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追上他的步伐,“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停下。

  “为什么要请我吃午餐?”

  “嗯――”他想了下,“因为看你减肥减得太辛苦,心里过意不去。”

  “谁减肥了?”她抗议。

  “还说没有?你起码比上学期瘦了十斤,眼睛都凹下去了,虽然追求苗条是时尚,但也不用把自己弄得像饿死鬼吧。”

  “你才是饿死鬼呢!我也没有追求苗条。”

  “不好意思承认是吧?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因为我说你‘挺重’就节食减肥的。”

  “我没有!”她吼道,“凌云志,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减肥。”

  “好吧,好吧。”他嬉皮笑脸地,“你不要这么激动,老板娘已经听到了,正想为你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呢!”

  饭店门口的老板娘果然十分热情地过来招呼他们,还很殷勤地帮她介绍肉食类的佳肴。芷阳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前提是先把凌云志那张可恶的笑脸打飞。

  凌云志自作主张地点了三个菜,颇有撑死她的企图,芷阳不悦地抿紧嘴,不再和他说话:菜上齐了,他又自作主张地将她的碗堆成一座小山,“快吃吧,你最爱吃的菠萝咕噜肉。”

  她本不想领情,可咕咕叫的肚子泄了底,狠狠瞪了凌云志一眼,终于抵不住食物的诱惑,大口吞了起来,反正不吃白不吃。

  “慢一点儿,我不会和你抢的。”真怕她噎着,凌云志想笑又不敢笑,瞧她那吃相,分明就是饿死鬼投胎嘛!

  都是他气的,气得她胃口大开,吃了满满一碗饭,芷阳才发现他一口也没动,“你为什么不吃?”

  “我吃过了。”他又帮她夹了一口菜。

  “那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他想了想道:“上帝告诉我你还没吃饭,让我来拯救你。”

  “说谎!”她把饭当作凌云志的微笑用力地咬。

  “轻一点儿,饭又没有得罪你。”

  她白了他一眼,直到吃得有些胀了,才擦干净嘴和手,面对面地正视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菠萝咕噜肉?”

  他压低声音说:“我有特异功能。”

  她立即现出“你吹牛”的神情。

  “你不信?我还知道你不吃牛羊肉,不吃姜,不吃香菜,不吃动物内脏,”他扳着指头数,”哦,原来你这么挑食啊。”

  她惊讶得下巴要掉下来了。他笑咳了两声道:“在饭桌上露出这种白痴表情很不雅观的。”他作势要托她的下巴,她急忙躲开,眼睛里满是震惊和疑惑。

  他突然收敛丁笑容,缓缓道:“我还知道,你有心事。”

  她又是一惊,急忙低头寻找筷子。

  他无视她的闪避继续道:“有什么事情困扰你吗?不妨说出来,大家会帮你的。”

  “没有,”她勉强笑――下,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剩菜,“我能有什么心事?你别瞎猜了。”

  “不要急于否认,说出来就算帮不了你,就当替你分担一下,你看你的样子,谁都知道你不开心。”

  芷阳烦躁地道;“我不开心是我的事,你不要管。”

  “小女孩,拒绝别人的关心是很不礼貌的。”他按住她忙碌的筷子,“不止我,还有钦兰、钟岩、梁蕾、人杰、石磊,大家都很关心你,他们派我做代表来……”

  芷阳“啪”地放下筷子,“你请我吃饭,我很感谢,你们的关心我也很感激,但是我提醒你,挖掘别人的心事也是很不礼貌的。”

  她抓起书包,扔下钞票就冲了出去,将凌云志焦急的呼唤抛至脑后。

  找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芷阳放声大哭,她那小小的自尊崩溃了。家里是背叛的父亲和蒙在鼓里的母亲,学校里她努力维持的乐观坚强的形象被人揭穿,她就像一只被挖出贝壳的寄居蟹,四处张惶逃窜,四处都不安全。

  她就这样一直哭一直哭,将放假以来所有的眼泪都哭出来,不知哭了多久,声音哑了,眼睛也疼了。她将头搁在书包上,书包搁在膝盖上,那里面还放着爸爸的一封信。开学至今她没给家里写信,只偶尔打打电话和母亲聊几句,推说功课忙,往往匆匆挂断;而父亲,甚至在电话里她都不与他说话。母亲是那么辛苦,那么坚强,为家为丈夫劳心劳力,早生华发,但父亲却不知疼惜她。“难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说什么痴心的脚步追不上变心的翅膀,”父辈都是这样,何况是当今这一代?“男人的肩膀靠不住女人的浪漫。”她将信撕得粉碎,埋在湿润的泥土里,用脚用力地踩踩踩,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滴到埋葬碎纸片的泥土里,芷阳想知道,那里会不会长出一双变心的翅膀。

  近四点钟,芷阳从树阴背后走出来,有点不适应那火热的太阳,感觉头晕目眩。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寝室,一个人影也没有,大家都去上课了。今天下午是什么课?想不起来,算了,跷已经跷了,又何必在意会不会点名。她已经够晦气,不在乎多些倒霉事儿。

  大概是哭得太累,她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朦胧中感觉口干舌燥,心中像有一团火,身上却阵阵发冷,眼前杂乱地晃着好些人影,耳边嗡嗡声不停,好吵。

  突然,父亲的背影出现了,他挽着另一个女人,两人越走越远,母亲满脸坚毅,既不阻挡也不掉一滴眼泪。芷阳焦急地呼喊:“爸爸,别走,爸爸,你不要我和妈妈了,你不要这个家了。妈妈,你说话呀,妈妈,爸爸……”

  有人在她耳边轻唤,“芷阳,芷阳,醒醒。”

  芷阳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寝室大姐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唔。”她发现自己盖着被子,浑身都是汗,窗外天色昏暗,桌上亮着台灯,摊着几本书。

  “几点了?”

  “快八点了,我们下课回来,发现你睡着,发低烧,喂你吃了几片药也没有醒。她们去自习了,我留下陪你。”

  “谢谢你,大姐。”

  “谢什么,还好退烧了。你饿了吗?我去买点吃的给你。”

  “不,我不饿。”

  “总要吃一点吧,你先躺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芷阳望着那晕黄的灯光,眼睛又湿润了,身边的人总是在默默地关心她,照顾她,而她却独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不愿去体会。她又想到凌云志,今天一定吓到他了,自己不该那么激烈的,毕竟大家都是出于关心,他一定将她视为不识抬举又自以为是的小孩子了。

  晚上,同寝的姐妹回来都热心地询问她的身体,没有人提及其他的,大家都知道她心情不好,识相地不去触及她的伤心事。

  芷阳在寝室躺了两天,哭过之后,心情反而平静了,渐渐学习去接受各种各样不想面对的事实。钦兰和梁蕾来看她,闲聊了几句。临走时,钦兰交给她一个信封,她抽出来,里面是一张钞票――是她当时扔下的钞票,上面写着大大的三个字:对不起。

  她的泪又来了,捏着那张钞票放在胸口,她知道,如果之前还有什么挣扎徘徊,在这一刻,她的心已经完全沦陷了。她同样知道,陷入的只是她自己,且不说这当中有一个叶钦兰,即使没有,他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因为他对每一个人都那样体贴温柔。

  但至少,她应该向他说一句抱歉。芷阳想着,就拨了凌云志的电话,但是他不在。

  她换了衣服走出寝室楼,春日的夕阳温暖柔和,就像他一样,照在人身上舒服极了。她走过宽阔的网球场,走过人流拥挤的餐厅,走过幽静淡雅的图书馆,走过高大雄伟的教学楼,走过美丽浪漫的休闲广场,在运动场前停下来。她知道,这个时候他不在运动场就在体育馆。

  她看见他的吉它放在第一架双杠边上,她走过去拿起来挎在肩上,翻上双杠坐着,很快就捕捉到篮球场上的身影。他正飞身而起,投中一个漂亮的三分球,钟岩和他击掌欢呼,郭人杰显然是另一队的,招呼同伴打起精神开球。

  凌云志神采飞扬地挥动双手,示意问伴继续努力,抬眼望过来,不见了吉它,他一愣,然后就看见了芷阳。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白色运动鞋,抱着他的吉它静静地坐在那儿,薄薄的短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他有片刻炫惑,随即微笑了。这时钟岩和郭人杰都看到了芷阳,拍了拍凌云志的肩膀,挥挥手大家散了,三个人朝她走来。

  凌云志走在最前面,打量了她一番才说:“你完全好了?”

  芷阳点点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没事,”钟岩挥挥手,“反正时间也差不多了。”

  郭人杰拿了三个人的外套,分别递给他们,“来得正好,芷阳,一起去吃饭吧。”

  “不了。”她把吉它交给凌云志,从双杠上跳下来,钟岩顺手扶了她一把。

  她站在凌云志面前,扯起一个诚恳的微笑,“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为我的幼稚和任性,同时也谢谢大家对我的关心。”

  “应该的嘛!”钟岩亲切地拍拍她的肩头,“走吧,再去吃一点,你瘦得不像话。”

  芷阳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我走了,你们去吧,我要回去补功课了。”她毅然转身走开,听到钟岩的声音在说:“这小丫头变得怪怪的。”

  远远的凌云志的声音传来,“她长大了。”

  “她长大了!”芷阳多希望自己真的完全长大了,但成长的历程岂能如此简单?自以为长大有时比幼稚更可悲。




第三章

  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芷阳在心中埋怨凌云志,这么多年了还来打扰她的清梦,害她连着三天都没睡好。公司仍然处于暴风雨前的宁静,留下的人小心翼翼,生怕被炒;要走的人尽量示好,希望有所转机。有关新老总的传闻丰富多彩,什么年轻有为啊,风流花心啊,铁面无私啊,还有说是总公司韦董的乘龙快婿,更有甚者,说是什么归国华侨,哈佛大学的高才生。芷阳怀疑,他们到底有几个人见过他本人。说也奇怪,这位新老总神神秘秘的,来了也不露面,不知在搞什么鬼。

  七点五十九。芷阳的百米冲刺又破了纪录,她新买了一双三百元的高跟鞋,据卖鞋的人说用斧子劈都劈不坏。眼见前面斜插过一个人,天杀的,收不住了!

  比芷阳预想的还要惨烈,她整个人几乎弹出去,结结实实地吻上水泥地面,额头和鼻子火辣辣的,眼前群星飞舞,视野中先是一片黑,再是一片白,天,她要晕了。

  “小姐,你没事吧?”

  “唔。”芷阳的手撑着地面,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半天,那阵眩晕感才过去,那个人一直在唤:“小姐,小姐?你怎么样?”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架起来。

  芷阳直觉的反应就是甩开他质问:“你干什么?”糟糕!隐形眼镜撞掉一只,左眼看东西模模糊糊,拐带右眼也发花。

  “对不起,我只是想扶你起来。”那人的声音嘎然而止,像被噎到。

  咦?这声音这身形怎么有点熟悉?像――

  她抬头就掉进一双惊喜的深潭里。“芷阳?”凌云志喊,几乎将她的耳膜震破,“怎么是你?”他激动地抓住她双肩,“真的是你。”

  芷阳尴尬地笑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就是所谓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吧。

  他察觉她的无奈,迅速放手,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正要开口,手机便响了。

  “对不起,”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电话,“喂?是我。什么?好,我马上来。”他匆匆看一下表,“真对不起,我有急事,我们改天再聊。”他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不放心地问:“你是在这家公司上班吧?”她吓了一跳,被动地点点头。

  “那就好。”语音未断,他人已经进了大门。

  芷阳良久才回过神来,就这么走了?刚才不是在做梦吧。鼻子和额头还疼着呢,不是做梦。想想自己刚才就像个傻瓜,连句话也没说,一点不像他遇见老朋友那样惊喜。看来他已将七年前的不愉快忘得一千二净,只有自己仍然耿耿于怀。为什么有关他的点滴都记得那么清楚?“改天再聊”,他好像很肯定他们会再见似的。奇怪!他究竟到这里做什么?平静的心无端掀起波澜……

  甩甩头,不想了,上班要紧。上班?芷阳醒悟,飞速冲进大厅,电子表上清清楚楚地显示,八点过五分!总机小姐探出头来,心不在焉地喊着:“何芷阳,迟到五分钟,扣除本月奖金20%。”

  天杀的凌云志,她和他犯冲!

  凌云志放下手中的合约,攒紧眉头,这种条件纪青山都可以签,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从中吃了多少回扣。现在人家一听老总换了人,立即停止拨放资金,工程被迫停止,于效益和信誉都是极大的损失。

  他点燃一只烟,临行时总公司董事长韦吉康的一席话犹在耳边,“纪青山是只老狐狸,H市子公司是个烂摊子,这个烂摊子只有你能收,这只老狐狸只有你能治,董事会早就有人向我提出他的事,但是有部分董事被他笼络,所以只有真正抓到他的把柄,才有办法让他下台。现在我把担子交给你,放手去干吧,我做你的后盾。”

  这个担子他能扭得起来吗?来H市是对还是错?

  他想起了早晨的一幕,坦白说他当初是抱着一丝希望的,希望在这个熟悉的城市遇到熟悉的人。她变了!他抽出她的人事资料,照片上的女孩浅浅地微笑着,长发披肩,摘掉眼镜露出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仍然保留着小女孩的纯真倔强,多了一分明媚温柔。现在的她稳重成熟,衣着得体,那张险上还隐约带着他熟悉的自信。七年了,很多人和事都并非刻意去记忆,但心底的影像却始终未曾磨灭,如今赫然破土而出,清晰得令人心惊。终于明白上次的熟悉感从何而来,第一次她就认出他了,他却没有认出她。第二次的相遇又如此匆忙如此突然,不过没关系,同在一幢大楼里,有的是机会接触。

  只是,这是否可以算是一个新的开始?或者算是一种缘分的延续?

  何芷阳!芷阳!阳光下的芷幽草!

  不知为什么,他对于那天她坐在双杠上的印象特别清晰,感觉就像一株风中小草,孱弱苍白,却有种倔强的韧性,散发着淡淡清香。

  听老人们说,芷幽草状似水稗草,生在水边,清晨起雾的时候,香气最盛,十里之外都可闻。人们往往寻香来找盛开的鲜花,却不会想到是草的香气。

  再看一看她这几年的业绩,干得不错,俨然已是设计部的顶梁柱,凭心而论,足够资格接替马升文了。看来时间真的可以令人成熟,如果七年前她有现在一半的成熟稳重,就不会闹得不欢而散了……

  春假之前,学生会传出消息,说钟岩要被撤职,因为他的法学课没及格。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学生会干部不允许有补考。假前的最后一次例会,钟岩正式宣布辞职,整个宣传都霎时陷入愁云惨雾之中。春假还有社团旅行,宣传工作一大摊,突然没有了带头人,一切工作都乱了。凌云志虽然暂代宣传部长之职,但是他的事情太多,总是找不到人,副部长王佼为人过于和气,没什么魄力,新人便都看着芷阳做事。

  叶钦兰私下里曾对她说:“用心干,你有希望接替钟岩的。”芷阳吓了一跳,于情于理都不会轮到她,一是她资历太浅;二是王佼是副部长,理当他接任才是;三是还有两位大二的学长在部里干了一年半了,哪有她的分呢?但是,如果她能够成为第一个部长级的大一学生,又是何等的荣耀,起码是对自己才华和能力的最好证明。

  整个春假旅行计划中,芷阳几乎一手包揽了全部工作,宣传海报当然是她打主力,另外创意设计,贴海报,组建宣传队,包括传达消息跑腿之类的她都于,累得自己筋疲力尽,但是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这次活动搞得很成功,宣传规模比以往都大,效果也很好。坐在旅行车上,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芷阳有种空前的自豪感和满足感。连唐老师也说,这次的宣传工作搞得不错。

  在车上睡了一觉,芷阳感觉精神好多了,疲惫去了大半。青青湖外围是一大片草地,湖边还有丹顶鹤群,大家穿着泳衣跳进湖里游水,捧起岸边晒得热乎乎的黑泥埋在身上,据说可以美容,保养皮肤。湖水不深,最深的地方也就二米多,但是水凉,玩一会儿就受不了了。

  芷阳刚游到湖中央,就感觉右脚一阵钻心刺痛,才喊一声:“救――”就已经灌了满口水,有人飞速游向她,两个男生将她托出水面,往岸边游来。凌云志本来在岸边生火,听见喊声,急忙丢下手中的木材跑过去,一把抱起芷阳跑向帐篷,高喊:“钦兰、梁蕾进来。”

  叶钦兰抢上来铺好毯子,凌云志将芷阳放好,叶钦差急忙帮她压胸吐水,吐了好几口,芷阳的气才顺过来,猛咳个不停。唐老师和同行的女老师赶来时,芷阳已经完全清醒了。

  钦兰拍着芷阳的背问:“你游泳挺好的,怎么溺水了呢?”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芷阳拿开钦兰的手道:“脚突然抽筋,我也没想到。”

  唐老师道:“水太凉了吧,云志,告诉同学们不要玩水了。”

  “哦。”凌云志钻出帐篷。

  叶钦兰嘱咐一句:“你把衣服换换,全湿透了。”

  女老师帮芷阳盖好毯子,“下水前做做运动就好了。”

  梁蕾道:“她最近忙得太累了,本来就没有体力。”

  唐老师看看钦兰和梁蕾,“你们也去洗洗,身上都是泥,让芷阳睡一会儿吧。”

  芷阳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谁将她抱上车,什么时候回到营地她都不知道。营地设在附近一个小学校内,同学们在院子里燃起篝火。芷阳换好衣服走出来,就看见叶钦兰领着几个女生在火堆围成的空地上跳舞,乐队的同学伴奏,凌云志与钟岩坐在一起,为她们鼓掌。

  梁蕾看见她,朝她招手,在身边挪出一个位子,拉着她的手问:“感觉怎么样?”

  “好了。不好意思又给大家添麻烦了。”

  钟岩道:“意外嘛!下次记得,累的时候千万不要游泳,很容易抽筋的。”

  叶钦兰刚好跳完舞回来,指着钟岩道:“还不是你,一定要立即辞职,多做一个星期会死啊,芷阳是帮你挑的烂摊子。”

  钟岩搔搔头,“我是不想坏了规矩嘛!”

  凌云志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串喷嚏,钟岩将外套脱下来递给他,“叫你多穿点的。”

  钦兰问:“吃了药没有?”

  “没事。”他摆摆手,“啊嚏!”

  芷阳内疚地道:“是我连累你。”

  “没事。”钟岩笑道,“他身体棒得很,去年联校篮球赛,他发烧三十九度还上场,打得师大落花流水,比赛完了病也好了。我保证他明天早晨起来又生龙活虎的了。”

  梁蕾道:“可惜今天晚上听不到云志弹吉它唱歌了。”

  钦兰道:“只弹不唱也可以啊!”

  凌云志笑道:“吉它和喷嚏,可以创造另一种流行音乐啊。”

  “哈哈哈,”一圈人都被他逗笑了。到底吉它没有弹成,听了他整晚上的喷嚏。

  第二天参观鹿场,芷阳第一次见到如何割鹿茸,将鹿圈在一个长方形的窄槽中,让它无法转身,两个人卡住鹿角,一个人用铁锯将鹿茸锯下来。

  芷阳看得心脏收缩,转身走开了,迎面遇到凌云志和叶钦兰。

  钦兰问:“怎么不看了?”

  “你们不也没看?”

  凌云志笑道:“我们以前看过的。”

  芷阳皱眉道:“好残忍,你们不觉得吗?”

  钦兰笑道:“看不出你这么心软,这样怎么能挑起宣传部的重任呢?”

  “你不要取笑我,钦兰姐,上面还有许多学长学姐呢。”

  “他们没有你实力强啊,我跟钟岩谈过了,他决定推荐你做部长。云志,你怎么说?”

  凌云志缓缓道:“这件事要开例会讨论的。”芷阳本以为他会鼓励她,没想到他却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钦兰快人快浯地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就快二十一世纪了,讲求的是实力,难道还要论资格、看年级?现在社会上要的是什么?是实力!你承不承认芷阳在宣传部实力最强?”

  凌云志无奈道:“我承认。”

  “那不就结了?”

  凌云志摇头道:“开例会不是要论资格,看年级,而是要听取大家的意见,这叫民主。”

  “好啊,既然要民主,咱们就来点新花样,投票选举。”

  芷阳叫道:“钦兰姐。”

  钦兰握紧她的手,“你放心,芷阳,我支持你。”

  叶钦兰的提议很快得到大家的认同,学生会第一次实行投票竞选部长,由宣传部内部推举候选人,全体学生会成员投票一次,各部长投票一次,虽后由理事会委托凌云志全权任命。

  员后宣传部推举出两位候选人:王佼和她。芷阳心中忐忑不安,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胜算。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如果落选了,她颜面何存?人家毕竟是副部长,有两年的经验和人脉,她靠的不过是才华和一点点人气。考虑了很久,她决定征求一下凌云志的意见。虽然她立志将对凌云志的爱慕埋藏在心底,但遇到事情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依赖他、信任他,希望从他那里得到支持和鼓励。然而她没有想过,这样盲目的寻求依赖,很可能会伤到自己。

  凌云志肩上搭着夹克衫,在图书馆门前的几条长椅上逡巡,看到芷阳坐在最角落,两只脚无意识地晃荡,直到他的鞋尖碰到了她的鞋尖,她才抬起头来。

  他在她身边坐下,脸上挂着熟悉的微笑,“小女孩,又在发呆了?”

  “没有啊。”她往旁边挪了挪,“等着你来,无聊嘛!”

  “说吧,找我什么事?”

  芷阳看着他温和的眼睛,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不太赞成这次选举?”

  凌云志扬起眉头道:“是。”

  “你认为我没有资格?”

  凌云志摇头,“不是。”

  “那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这种方式不太成熟,与你或者王佼或者其他任何个人没有关系。”

  “你觉得我能赢吗?”芷阳期待地望着他。

  他回视她,嘴角的笑容收敛了,“你自己觉得呢?”

  “我不知道。”

  “你对自己没信心?”

  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就像两颗午夜的星星,闪动着耀眼的光芒,但是她读不出它们的意思,没有鼓励也没有劝解。

  她像要说服自己似的用力地点头,“有,我有信心。”

  “怕不怕输?”

  她用力地摇头,“不怕。”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

  “你的意思是――”

  “我没有任何意思,”他拉回与她对视的目光,“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的考验。所谓考验,重要的就不是结果,而是经历的过程。好了,”他站起来,“我还要到校刊编辑部去一趟,一起去吗?”

  芷阳摇头。

  “那改天吧,主编说过想见见你呢。”他将夹克衫重新搭上肩头,大踏步地远去了。芷阳仍然没有明白,他是支持她还是支持王佼。

  戏剧化的事情发生了,经过全体投票和部长投票,芷阳和王佼的票数居然持平,决定权落在凌云志手上。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众人都静待着凌云志的最后结果。他站在会长席位上,双手撑着桌面,沉稳的目光环视众人,最后落在芷阳身上,瞬时转为柔和,包含着一些惋惜,一些歉疚。顿时,芷阳明白,他没有选她。这并不止意味着她当不成部长,也意味着他否定了她、背叛了她,令她颜面扫地。强烈的自尊令她强迫自己回视他,愤怒穿透镜片射在他身上,她拒绝他的歉疚,断然拒绝。

  凌云志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征求过理事会和行政部委各位老师的意见,最后决定任命王佼同学为宣传部长。”

  在座的有一半人变了颜色,叶钦兰忽然站起来大声问:“会长,这也是你自己的意见吗?”

  他坚定地点头道:“是。”

  芷阳扯起一抹轻蔑的笑,既然如此,又何必虚伪地将老师放在前面当挡箭牌?

  “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叶钦兰重重坐下,握紧芷阳的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强压着怒气。

  会场一时又陷入沉默。

  会议不欢而散,钦兰一路拉着芷阳直嚷:“这个凌云志是哪里不对了,他自己也承认你有实力的,到头来反而支持王佼。”

  芷阳似有若无地笑,她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个世界。凌云志说过“大学是个小社会”,这个社会就是实力拼不过交情,现实是残酷丑陋的,经受过一次打击,怎么还没有学乖呢?她不怕输,但是她在意别人的眼光,会有多少人嘲笑她自不量力,乳臭未干就与人家去争,又自以为是地认为凌云志会帮她。上次问的时候,人家没有表态就等于是背叛你了,为什么还傻傻地抱有希望?背叛的感觉还源自她心底的爱慕,他的决定等于将这分小小的暗恋彻底打碎了。只是她不愿承认,失恋的感觉比输的感觉更痛苦、更愤怒、更无法忍受。

  “芷阳,芷阳,何芷阳。”身后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凌云志追上来。

  钦兰拉长脸,“你还想说什么?该说的在会上不都说完了吗?”

  “钦兰,”凌云志放软语气,“我有我的考虑。”

  “考虑?不要告诉我你要听理事会的意见,他们知道什么?还不是你说谁就是谁?”

  “我……”

  “钦兰,”郭人杰也追上来,“你不要再为难他了。走吧,我请你吃东西。”

  钦兰将炮火转向他:“还有你呀,和他一个鼻孔出气,部长投票你投了王佼是不是?”

  “是是是,我向你道歉,走,我请你吃饭,向你道歉好不好?”郭人杰不由分说地拉走钦兰,剩凌云志和芷阳对峙。

  低气压环绕着两人,芷阳抿紧嘴唇,快透不过气了,“如果没事,我先走了。”

  “芷阳,”凌云志拉住她的书包,“我们谈谈吧。”

  “没什么好谈的,你的决定就是命令,我没有意见。”她挣开他就走。

  他跟着她,“你总要听听我的解释。”

  “没必要解释,你是会长,做事情自有你冠冕堂皇的道理,我这种任性又自以为是的小丫头是不会明白的。”

  “芷阳。”

  她停下来朝他喊:“别跟着我。”转身加快了脚步。

  凌云志站在她后面大声喊:“我告诉过你这是考验,你说过你不怕输。”

  她转过身来倒着走,“别再对我讲什么大道理,我听够了,伟大的会长!”她又转过身形,拔腿飞奔,抹着飞溅的眼泪。

  事后,她便退出学生会,宣传部副部长的头衔送到面前她也不要,对她来说这是一种讽刺,讽刺她的幼稚和失败。钟岩、钦兰、梁蕾、郭人杰都来劝过她,但她吃了秤砣铁了心,走出来就绝不踏回去。机会是要靠自己把握的,放弃了没人会替你送回来,新学期学生会换届,大四学生都退了,芷阳算正式与学生会断了联系,大四学生忙,实习的实习,做设计的做设计,没有课也不上教学楼,算是她与凌云志无缘,整整一年都没有见面,连偶遇都不曾。

  六月末,石磊来找她,说要为凌云志、钟岩、叶钦兰、梁蕾和郭人杰饯行。

  “你要是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云志那小子得罪你,其他人可没得罪你啊!况且,你气他也快气了一年了,该消消了,总要听听人家的说法不是?”

  芷阳道:“你是来邀请我,还是来当和事佬的?”

  石磊嘻嘻笑着:“反应别那么敏锐嘛!准确地说,我是奉命来当说客的。”

  “奉谁的命?”

  “叶大姐!他们都要走了,有什么事也该烟消云散了。说句实话,当时我选的也是王佼,因为云志说过一句话:“部长要的是能够领导人才的人,而不是一个人才本身。”’

  芷阳默然了。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在选举之前告诉她这个道理,而一定要她自己去撞得头破血流呢?

  “你给我个答复呀,总不至于让叶大姐亲自来请你吧。”石磊急得快要跳脚了。

  “不用,”芷阳勉强道:“如果没有考试,我一定去。”

  “你说的噢,不可以反悔。”

  海湾,海湾,海的港湾。蓝蓝的大门,蓝蓝的橱窗,蓝蓝的霓虹灯。这是学校附近气氛最好的餐馆。路过上次他请她吃饭的那家小饭馆,芷阳不由驻足片刻,老板娘依然站在门口热情地招呼客人。想想那次她任性地跑掉了,他便用那种震撼得叫人流泪的方法道歉,也是从那时起,她对他的感觉变了质。当她再次跑掉,他却没有任何表示,也许潜意识里,她还期待着像以前一样,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带着温和的微笑和闪亮的星眸。然而,期待落空了,并不是每次任性都会有人包容原谅,并不是只有你的自尊心才不可以受伤,并不是你的爱慕一定会有回响。也许,凌云志的确有错,但绝不是错在投了王佼一票,而是错在不能体会她的心意。但是,她又凭什么要求他一定要体会她的心意呢?

  站在十字路口,透过蓝色的玻璃窗,芷阳看到他们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谈天、笑闹、喝酒,几个男同学不停地干杯,钟岩趴在桌子上,可能又喝醉了。她双手又插裤袋里,徘徊良久,不知该不该进去,她答应过石磊的,要守诺言。

  她迈开脚步,突然看见叶钦兰坐到凌云志旁边,两个人说了些什么,连碰了三杯,然后凌云志和叶钦兰同时拿起吉它,两人合奏合唱了一首歌,唱的什么听不清,她只看见钦兰脸上明媚的笑容,看见凌云志眼中温柔的神情。芷阳闭上眼睛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她数到十,张开眼,钦兰依然在笑,凌云志依然望着她;芷阳数到二十,钦兰依然在笑,凌云志依然望着她;芷阳数到四十,两个人停止弹奏,端起酒杯干了,又开始弹另一首曲子。

  芷阳呆呆地站着,等到他们开始弹第三首曲子时,她从裤袋里掏出双手,张开握紧的拳头,转身走向来时路。

  这时她想起在电视剧中听到的一个故事:一大一小两个和尚下山,路过一条河,看见一个女人,女人要过河又过不去,于是那个大和尚就背着女人过了河。小和尚心里不明白,一直回到山上还是不舒服,就问那个大和尚:“你为什么要背那个女人过河呢?男女授受不亲哪。”大和尚说:“我过完河就将她放下了,你为什么还放不下呢?”

  放下?!对,放下!芷阳告诉自己,要学习放下。

  夏天回家,父亲和她作了一次深谈,他认为母亲太好强,根本没把这个丈夫放在眼里,他需要的不过是妻子的温柔。一个事业不成功的男人,在家庭中也抬不起头,这对他的自尊是莫大的伤害,出轨,是为了寻求安慰。男人的自尊哪!芷阳不能接受父亲的理论,但她告诉自己,要学习将这件事情也放下。父亲隐瞒母亲,就表示他还在意母亲的感受,只要他们夫妻之间能够维持下去,她愿意原谅父亲的一切过错。

  也是“放下”这两个字,使她以后的生活变得顺利许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社会阅历的增多,很多凌云志当初所说的话,她都渐渐能够理解体会,虽然那分痴傻的爱恋已经消逝,但是这个名字会永远留在她的心里。苦涩也好,甜蜜也罢,终究要尘归尘,土归土,强求不来的。

  七年了,在这个相同的城市再度相遇,记忆显得遥远又不真实,如今的他是否依然优秀,依然热情,依然魅力无穷?



第四章

  会议室里人山人海,新任总经理终于要露面了。芷阳惊愕地望着走在纪青山身边的人,大脑片刻罢工,停止运作。他他他,他竟然是新任总经理?

  听不到众人的议论纷纷,听不到女同事如梦似幻般的惊叹,听不到纪总郑重的介绍,她只看到凌云志风度翩翩,侃侃而谈,目光炯炯地扫视众人,气势震慑了全场。芷阳仿佛又看见当年的他站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的演讲,他的声音少了几许激昂,多了一点磁性;目光少了几许温柔,多了一点沉静;神情少了几许微笑,多了一点内敛。岁月并没有优待他,给了他三十岁男人的成熟,也刻下了三十岁男人的痕迹,而往往这种成熟稳重的气质更容易令年轻女孩子着迷。

  “哇,新任总经理好年轻啊。”

  柳宁扯扯芷阳的衣袖道:“看,我说的没错吧,帅呆了。”

  纪小洁纤指托着香腮,点头道:“嗯,不错,比我的那些男朋友都有魅力,不老也不嫩,刚刚好。”

  柳宁撇嘴,“你炒菜啊,还不咸也不淡呢!”

  “你懂什么?”纪小洁白她一眼,“交男朋友就像炒菜一样,要色香味俱全,说了你也不懂,男人婆!”

  “你……”

  芷阳急忙按紧柳宁,以防她跳起来,“你和她斗嘴总要吃亏的,快别吵了,听听新任总经理讲些什么。”她心中却暗自奇怪,像纪小洁那种对男人极度挑剔的女人居然不觉得凌云志老?可能自己总是将他定格在七年前的印象上,一时不适应吧。

  只听凌云志铿锵有力地道:“今天我来这里,不是落井下石的,也不是观世音菩萨普渡众生。去年公司一共亏损了两亿七千万,对于总公司的财务报表来讲,这不算什么大数目,但是作为具有跨国水准的建筑分公司,每年订单合约签订数字超过一百亿的企业,居然会亏损,这就不得不引人深思。在座的各位,有几个人能拍着胸脯说他无愧于拿的那份薪水,无愧于他坐的那个职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继续道:“现在全球经济不景气,裁员已经成为各企业减少负担的一大趋势,当然,我们并不会盲目地裁员,优秀的员工是公司的财富。作为国际化大公司,我们用人的原则就是:会干活的拿钱,不会干活的走人。上星期的裁员名单是总公司指派部分管理人员拟定的,这一星期以来,我亲自做了调查,将名单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当然,也会有许多不足之处。一会儿公布之后,我给大家三天时间反应情况,总经理室的电话大家都知道吧?总经理室的门大家都认识吧?一会儿给大家我的手机号码,这三天,无论白天晚上,上班下班,随时都可以找我。三天之后,人事调配上榜张贴,任何人不可以再有异议,开始全身心投入工作。”

  一时之间,会议室静得只听见呼吸声,大家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鼓掌。

  有人问:“对解聘职员工有什么优待吗?”

  “有,遣散费按全年薪水计算增加10%,一次性付清,绝不拖欠。”

  “那有个屁用,”有人骂,“都是屁话。”

  凌云志面不改色地对那人道:“你要骂尽管大声点,不过我劝你省点力气,早点开始找新的工作。”

  “敢教训老子?!”武刚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是有名的火爆浪子,仗着父亲是政府要员横行霸道。

  “武刚,”凌云志大声道,“我和你父亲打过招呼,由现在开始不经过考核的员工一律不录用,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哼!”武刚甩甩袖子走了。芷阳替凌云志捏把冷汗,真要动起手来,两个凌云志也不是对手,看来用他老爸压人,凌云志是押对宝了。

  “暂且不论是否是经过‘正常考核程序’进来的,只要做出成绩,有实力,都可以继续留在公司。个人是什么水平,自己心里都有数,先称称斤两,再来竞争合适的职位。以前什么规矩我不管,今后的规矩我来定,不要到时候怪我不讲情面。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他侧过身去,很诚恳地道:“纪总,您再说两句吧。”

  纪青山摆摆手,不露声色。凌云志淡然一笑,“那就散会吧,记住,只有三天。”

  他率先潇洒地离席,立即有一群人围上前去。芷阳暗忖,什么时候起凌云志做事这么犀利了?她转头看纪小洁,想问她打算怎么办,却见她早已扭着美臀朝凌云志去了,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打招呼,八成又要施展美人计,将凌云志挂上她那辆boy―friend列车的车尾了。

  这三天,公司只能用开锅来形容,到处是沸腾的人群,十楼挤得水泄不通,芷阳怀疑为什么没有人中暑,是不是公司的空调设备改进了?已经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夹包走了,马经理和刘副理都走了,整个办公室空空荡荡,没了办公室的样子,凌云志是来整顿的还是来整人的?

  第四灭,气氛悚然宁静,静得人心里发毛,不知道是暴风雨过后的平静,还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余下的员工个个心惊胆颤,都在猜测这位魄力和魅力都不凡的新老总如何收拾残局。

  上午,裁员名单和调动名单都张贴出来,平静的人们又开始沸腾。

  “恭喜呀,恭喜,”柳宁夸张地在芷阳面前鞠了个躬,“恭喜何经理,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去!”芷阳哭笑不得,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上部门经理,反而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像被推进了火坑。

  纪小洁出人意料地并没有被裁,反而被调到公关部,也算物尽其用。设计部连自己在内只剩三个人,她该感激凌云志没让她做光杆司令。

  好死不死,贺凡仁也来参一脚,“芷阳,恭喜你呀,荣升全公司最年轻的部门经理。”

  “谢谢。”芷阳虚弱地应他,其实想把他轰出去。

  “中午我请客,庆祝你高升。”

  “不必了,我……”

  “我中午在楼下等你。”贺凡仁的脸皮一向可比铜墙铁壁,另两个同事互相交换暧昧的眼光,八成在猜测她当上经理沾了贺凡仁多少光。她真想冲贺凡仁的背影大喊:“神经病。”可是又不能,只好将求助的眼光转向柳宁。

  “又是我。”柳宁怪叫,随即无奈地道:“好吧,好吧,下班和你一起。”

  意料之中,贺凡仁相当准时地倚着他那辆半旧的小丰田在门口等她,自以为很帅很酷。她不明白这种人,怎么永远不懂什么叫自知之明?

  “上车吧。”他倒开门见山。

  “对不起,我今天有事。”她在心里暗骂:该死的柳宁,说了话又不算,临阵脱逃。

  “那我送你。”贺凡仁不知进退地跟上来。芷阳隐忍着烦躁厌恶,不想因一时冲动破坏了同事关系,但她不能保证下一秒自己还忍不忍得住。

  “芷阳。”他又讨厌地叫了一声。

  不行,她忍不住了。

  “何经理。”有人适时叫住她,是谁这么不识相用这种称呼叫她?

  凌云志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近前,寒喧道:“贺副理也在啊。”

  “凌总。”贺凡仁公事化地打了声招呼。

  “何经理,”凌云志转向芷阳,“有时间吗?”

  “有。”芷阳迅速回答,不顾贺凡仁铁青的脸色。

  “对不起,贺副理,我想跟何经理谈些事情。”凌云志一脸打扰你们十分抱歉的神态,芷阳却在心中高呼万岁。

  “那我先走了。”贺凡仁悻悻然坐进他的小丰田,吹起一串黑烟。

  直到那黑烟散尽了,芷阳才问:“什么事?凌总。”

  “通知你下午两点开主管会议。”

  芷阳诧异道:“张秘书不是通知过了?”

  他望了一眼贺凡仁走的方向,眨眨眼道:“我觉得有必要再通知一遍。”

  芷阳也笑了,看来他的幽默感有增无减。

  “老朋友,一起吃顿饭吧。”凌云志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啊,老朋友。”短短两句话,将沉淀多年的友谊和亲切感勾起来。

  就近找了一家餐馆,凌云志将菜单递给她:“女士先请。”

  芷阳点了菜,七年了,他早已忘却她喜欢吃什么,不吃什么,逝去的永远不会重现。

  她叹口气,发觉凌云志正笑望着她,问道:“你喜欢发呆的毛病还没有改?”

  “啊!”芷阳避开他的目光,“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之后还能遇见你,而且成了我的上司。”

  “是啊,”他靠进椅背,眼光随意地落在她身上,“我也没想到,来这里之前,还在想不知能不能遇到老熟人,结果就遇到了你。”

  芷阳微笑。

  凌云志问:“还有其他人在H市工作吗?”

  “不知道,大家都忙,没什么联系。不过,钟岩在这里出差,我上星期才见过他。”

  “哦。”凌云志的反应出奇的冷淡,在学校的时候,他与钟岩和郭人杰是死党,难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因为叶钦兰?见他似乎不想提,芷阳也不好多问。

  菜来了,他顺手将菠萝咕噜肉放到她面前,像是很随意地开了个话题:“我听说石磊从军了?”

  “嗯,他真是疯狂,可惜了大学三年的学业,还差半年就毕业了,却执意要做战地记者,如果你们在就好了,可以劝劝他。”

  “不一定。能够义无反顾地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也需要相当大的勇气。像我,学计算数学,结果却进建筑公司搞管理。”

  “怎么你还不满足吗?凌总经理。”

  凌云志苦笑,“我若不满足,会被失业员工拆了喂鱼。只是――”他摇头,“有一点壮志未酬的遗憾。这些人中,只有你和钦兰做的是本行,人杰、梁蕾和钟岩都转行了。”他仿佛刻意将钟岩放到最后。

  她好想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终究没有问出口。两个人似乎形成了默契,谈工作,谈见闻,就是谁也不触及感情问题。谈到过去,两人兴致都很高涨。

  凌云志哈哈大笑,“那时候你呀,就是有股又傲又倔的劲儿,就像一只半大不小的小公鸡,可爱极了。”

  “还说呢,你为老不尊,就喜欢为难我。”

  “天地良心,”凌云志一副受伤的样子,“我一直很照顾你的,是你不领情,特别爱生气。”

  “是啊,多谢你的照顾,学长。”芷阳拉长声,“若不是你多加照顾,我现在也不用收拾设计部这烂摊子。”

  凌云志单手举高,“我发誓,升你做经理这件事上,绝不含交情在内,是你自己的成绩决定你的成就,即使新老总不是我,你也一定要顶这个大梁的。”

  “那就希望学长今后多加照应喽!”

  “现在就引诱我徇私情啊,小心犯错误噢。”

  “是是,谨遵教导、谨遵教导。”芷阳很谦虚地点头。

  ”小女孩,”凌云志脱口叫道,“你学会油腔滑调了……”

  芷阳怔愣片刻,收起玩笑,认真地道:“别叫我小女孩了,已经是二十七岁的老女人了。”

  凌云志感觉到她的不对,微笑道:“好,不叫了,以后叫你何经理。”

  “凌总经理。”芷阳顽皮地回应了一句,“给你讲个笑话,一天一辆大客车撞了一辆奔驰车,奔驰司机站出来说:‘看清楚了再撞,我这车里四位,有三个董事长。’客车司机就问:‘还有一个呢?’”芷阳讲到这里自己先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凌云志很认真地接道:“还有一个是总经理,对吧?”

  芷阳边笑边点头。

  “你这个故事里的总经理八成姓凌。”

  芷阳见他严肃的样子,笑得更凶了,一直点头。

  凌云志摊摊手道:“不好笑啊,我没当总经理之前也给别人讲过的。”说完,也随着她一起笑了。惹得全餐厅里的人都望向他们。

  时间在谈笑中流过,凌云志看了下表,招手买单,调侃地问:“你不会抢着付钱吧?”

  芷阳耸耸肩,“如果你的钱不够,我不介意帮你付。”

  “噢!”凌云志抚首,“你还是没学会给男士留点面子。”

  芷阳借故没和他一起回去。他知道现在这个敏感时刻,稍有不慎就会有不堪的流言,对于他和她都不利。

  主管会议上,十三个部门经理正式见面,旧人保留了八个,新人除了芷阳,还有宣传部莫海星、财务部姚念忠、后勤部刘文娟、公关部于晰。不知道是不是总公司董事打了招呼,刘副理因祸得福,由副到正,虽说是个打杂的后勤部,好歹算升了。公司元老们显然倒向纪青山,不知跟在他身边吞了多少好处,对这个年轻的凌总经理不以为然,对擢升的新人也明显推挤,这里面又数芷阳最年轻。

  芷阳知道,她要面对的是一连串的外忧内患。在外,除了以前跑业务建立起来的老客户,她没有拉拢客户的有力手段;在内,除了与于晰和工程处的契力昂交情还算不错以外,她没有互相牵制扶持的同伙,凌云志如果勉强称得上是靠山,也是根基不稳。何况,吃一堑长一智,她不想再轻易将自己的信任交付与他。所以,要巩固自己的位置,必定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凌云志修改了公司的奖惩制度,取消业务资金预支制,改成报销制,月底还要开业绩报告会,财务还要透明化、公开化。这几项制度下来,等于把浑水濯清了,想摸鱼就难了。会议室死气沉沉,没有一个人说话,都在估量着凌云志的实力,这个嘴上没毛的老总,暂时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散会。”凌云志挥手,众人陆续离开,芷阳在门口回头看他一眼,只见他乏力地揉着眉心。这个担子,实在太重了。张秘书留下一杯茶,关上会议室的门,凌云志便趴在桌上睡着了。“年轻有为”看起来何其风光,但背后要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

  “铃――”芷阳随着闹钟的铃声跳起,胡乱将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扫进公事包,匆匆洗脸梳头换衣服冲下楼,买了一个面包一瓶鲜奶,挤上公车,祈祷不要塞车塞太久。

  经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压下来,她每天就要牺牲好几个小时的睡眠时间。要熟悉手头的几个case,要了解五年之内的工作记录,要调配仅有的两个下属的工作量,要物色新人,要接手新的设计工程,要……唉!她无奈地想:要找间新房子了。总机小姐在凌云志的带领下工作热情空前高涨,每天端着花名册站在门口,就等抓住哪一位主管扣除奖金,好从中拿“回扣”。这招何止叫狠,简直叫黑,以H市的塞车状况,若是不搬家,就要添一辆机车了,她正盘算着哪一头合算。

  上帝呀,你一定在惩罚我祈祷时心不诚,长长的车龙又排得不见影了。芷阳只好重复每星期至少一次的戏码,大叫:“师傅,开门,我要下车。”

  公车司机已经习惯了这位中途练短跑的乘客,二话不说就开门。芷阳拔腿就跑,幸好已经是秋季了,穿长裤速度会快很多。

  凌云志远远地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飞速朝门口冲,为了门口那位小姐的人身安全着想,他挺身而出拦在前面,稳稳地接住芷阳的冲势,虽然她质量不大,但因为速度太快,时间太短,力量也不小。

  芷阳痛叫一声,来不及救她那可怜的眼镜。她愤愤地喊道:“你有毛病啊,看着我过来还拦路。啊!凌总。”看到凌云志的脸,她的气焰顿时矮了一大截。

  凌云志揉着发麻的双臂道:“你这种速度,如果撞到别人会更惨烈,”

  芷阳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就八点,嘀咕:“今天的速度的确很快。”她从总机手中拿过花名册,“先签完到再和你理论。”

  凌云志也接着签了名,和她一同走进大门,“我还要和你理论,为什么每次都用冲的?你不能早出门几分钟?”

  “老总,我家在郊区,公车要走一个半小时,路上几乎每天都塞车,我有什么办法?”她将眼镜重新戴上,右眼镜片碎了,只是还没掉下来,她无奈地摘下,“你看,都是你害的。”

  “我赔一副给你。”

  “当然要你赔。”她扶着楼梯扶手上楼。

  凌云志走在她身侧,“为什么住那么远?”

  “房租便宜啊!公司福利差,没有单身宿舍,市中心的租金起码比郊区贵两倍。”

  凌云志瞪大眼,他没想到芷阳是这样计较钱的人。

  纪小洁刚好踏上楼梯,在后面道:“芷阳是标准的吝啬鬼。”

  芷阳回头道:“纪小洁,我警告你不许叫我吝啬鬼。”

  小洁不惧她,朝凌云志抛了个媚眼,甜甜地道:“凌总早。”

  “哎呀!”芷阳咧着嘴搓掉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推开办公室的门,“你们聊,我到了。”

  纪小洁朝她挥挥手,上前赶上凌云志,很自然地要把手搭在他臂弯上,凌云志技巧地避开。

  坐进办公室,芷阳习惯性地揉揉被镜架压痛的鼻粱,才惊觉眼镜已经摔坏了。如今忙得连洗隐形眼镜的时间都没有,只有拣起久违了四年的老土镜片,反正已经够狼狈了,不在乎多这一项。可现在,眼镜也破了,看着模糊的视野,就说和凌云志犯冲的嘛。

  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

  “喂?”

  “芷阳。”

  “凌总?”芷阳坐直。

  “中午下班等我,陪你去配眼镜。”

  “不用了,一个镜片嘛,跟你开玩笑的。”

  “这么慷慨?纪小洁刚才说你是吝啬鬼,看来她说错了。”

  芷阳在电话这边噘嘴,“既然你叫我吝啬鬼,就一定要你赔了。好了,上班时间谈私事是违反规定的,凌总自己无犯了呦。”

  “没关系,吝啬鬼是共犯。”他没等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

  凌云志拿起一副深紫色镜架递给芷阳,“这个怎么样?”

  “换个镜片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重配一副?”

  “那副太土了,配你不合适,你的形象也关系到公司的形象。”他说得义正词严。

  “好吧好吧,反正是你花钱。”

  等待取眼镜的时间,两人买了快餐。凌云志道:“我记得我刚来时你戴隐形。”

  “还不是经理的头衔压的,害我没时间洗镜片。”

  凌云志笑,“那如果你做了总经理,岂不是衣服也不要换了,饭也别吃了。”

  “又取笑我,。”芷阳塞了一大口饭进嘴。

  “其实你可以找一间近一点的房子。”他郑重地建议她。

  “我也这么想,找找看吧,如果不行,就买辆机车,会方便许多。”她合上饭盒,连他手中的一并拿过来,瞄准垃圾筒,才发现没带眼镜根本瞄不准。凌云志接过来站起身丢掉。褪去了骄傲与任性的芷阳,其实是有点懒散迷糊的,但是他觉得,这样的她反而更可爱,更能吸引他。

  “要我帮忙吗?”

  “什么?”芷阳站起来,近视的她不觉得两人站得很近,但凌云志却可以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挽起的长发经过一个上午显得有些乱,鬓边的几根碎发拂在脸上,她随意地拨开。他突然记起她坐在双杠上的时候,薄薄的短发被风吹乱了,当时他竟然有种冲动想帮她理平,如现在一样。

  “喂,”芷阳推他一下,“问你呢,要帮我什么啊?”

  “哦,找房子啊。”他后退了一步,拉开彼此之间令人迷惑的距离。

  芷阳已走向眼镜店的方向,“如果不麻烦,当然好了。”



第五章

  芷阳站在公车站牌下面,等车的人不多,她因为看联合大厦的case忘记了时间,错过下班高峰,这样也好,省得挤车,就是亏待了肚皮。

  一辆黑色的本田在她面前停下,凌云志从车里探出头来,“芷阳,上车。”

  芷阳指指鼻尖,“为什么?”

  “上来再说。”公车已经驶近,凌云志的车挡了车道。芷阳只好上车,让他尽快驶开。

  凌云志理所当然地道:“你带路啊。”

  她疑惑地问:“到哪儿去?”

  “去你家啊。”

  芷阳好笑地道:“我好像没邀请你。”

  他一边开车一边转头看她,“老朋友了,到你家拜访一下不为过吧。”

  “可是你总该知会我一声。”

  “这不就说了。”

  “哪有这样的?右转。”

  他依她的指示转弯,“如果不方便,今天就先送你回家,认认门,改天再拜访。”

  “左转。”遇到红灯停车,芷阳道:“也没什么不方便,不过我没有买菜,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前面就是市场了,刚好可以买呀,”

  芷阳看着他道:“我还没见过这样到人家里做客的呢。”

  买好菜重新上车,芷阳警告道:“我的手艺不精,不好吃我可不负责。”

  凌云志忙道:“我得再买一样东西。”

  “什么?这些够吃了,我家里没冰箱。”

  凌云志发动车子,看了她一眼道:“胃药。”

  芷阳瞪他,“好啊,我顺便买包泻药放在你碗里。”

  “也没你这样招待客人的。”

  “什么人什么对待法嘛!”两人相视而笑。

  良久,凌云志才缓缓道:“你真的变了好多,以前拿几句话激你,你就会气鼓鼓地不理人了。”

  “所以我说,你为老不尊,喜欢为难我。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为人处世之道,很多都是你教我的。”

  凌云志深深看她一眼,时间是多么奇妙的东西,能将一个人改变到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

  凌云志环视着十几平方的小公寓,一张床,一个书桌,两把椅子,一台电视,一台洗衣机,一台电脑,一张立桌,一个立柜,其余的都是书,吊铺上、书桌上、立柜旁,书堆得到处都是。床上的幔帐放下,里面隐约看出凌乱的被褥。

  “不好意思。”芷阳下意识地将幔帐拉得更紧一点儿,“地方小,又乱,没想到会有客人来。”她住的是筒子楼,两家共用一个厨房,一层楼共用两个洗手间。她拉开书桌旁边的椅子道:“你先坐,看会儿电视,要不然玩玩电脑,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好。”

  凌云志点头,看着芷阳套上围裙出去了。书桌上摆着各种建筑设计的书,他随手翻了翻,里面圈圈点点做了不少眉批,桌上铺着一张联合大厦的设计规划图。书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旁边的铁架子上有几瓶简单的化妆品。难以想象,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平均每个月收入五千多块,居然会住这样的地方。

  芷阳推门探进头来,“凌总,要不要先洗把脸?”

  “好啊。”

  她递给他一条新毛巾,指给他洗手间的位置,等他洗过脸回来,床上的幔帐拉开了,被子已经折好,原来扔在椅子上和洗衣机上的衣服也不见了。

  凌云志笑道:“动作挺快嘛。”

  芷阳尴尬一笑,故作轻松地道:“训练出来了。你坐,饭一会儿就好。”

  “我帮你。”

  “不用,客人就该有客人的样子,你看电视吧。”她把遥控器抛给他。

  “对了,芷阳,”凌云志突然道:“下班之后不要叫我凌总。”

  “遵命,学长。”芷阳关上门。凌云志听到走廊里有人问:“芷阳,你男朋友啊?”

  “不是,老同学。”

  他有片刻的失落,随即摇头失笑,自己在想什么呢?难道希望芷阳承认吗?

  “开饭喽。”芷阳拿出两个杯子,凌云志开了啤酒,为两人斟满。芷阳首先举起杯子道:“来,为老朋友重逢,干一杯。”

  “干杯。”

  “尝尝我的手艺。”她期待地看着他夹了一口菜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然后他点点头道:“嗯,虽然不及大师级水准,不过也算可以了。”

  芷阳笑得很开心,很少有人说她做的菜好吃,实际上她很少开火,一个人嘛,怎样都可以对付一口饭吃。凌云志真的很给面子,每样菜都吃得很香。他给她讲第一次去印度餐馆吃饭,将调料当成菜来吃,闹了好大的笑话。芷阳静静地听着,一直在笑。她这间小屋,除了父母,几乎没有人来,她没什么朋友,同事在一起就上酒店,上卡拉oK,偶尔跟柳宁去大排档,邻居和她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人,她每天早出晚归,面熟的打声招呼而已。有时候周末买了菜自己煮,也不过是想感受一下家的味道而已。

  收拾完碗筷,芷阳遭:“不好意思,我这里没有烟。”

  “我平时不吸烟。”

  “以前我爸爸常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结果得了咽喉炎,被迫戒掉了。”

  凌云志道:“我只在心情不好,或者工作压力大时吸烟,当然应酬的时候也免不了。”

  芷阳打量他,“我猜,你吸烟的机会很少。”

  “怎么讲?”

  “很少见你心情不好,你总是微笑,感觉有点高深莫测,应付工作好像也很轻松。”

  他苦笑,“离开校门之后,渐渐变得不爱笑了。对了,明天陪我回母校看看吧。”

  “好啊,”芷阳喜道,“刚好明天钟……”她忽然想到也许凌云志和钟岩并不想见面。

  凌云志追问:“明天怎么了?”

  “啊,我是说明天中午我约了人,后天吧。”

  凌云志直觉地问:“谁啊?男朋友?”

  “才不是,是……”她犹豫着该不该说。

  凌云志见状站起身道:“不早了,我该走了,后天我再传你。”

  “也好。”

  她看着他系好安全带,终于还是道:“我明天约了钟岩,你要不要一道?”

  他发动引擎,迟迟不回应,最后道:“我不确定钟岩想不想见我,你有我的手机号码,随时联络我吧。”

  车子驶出住宅区的楼群,芷阳放下手臂,心中更加疑惑,究竟什么事情使这对好兄弟冷淡至此呢?

  钟岩临时有事失约,芷阳便拨了凌云志的手机。从公交车上下来,他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芷阳迎上前,凌云志道:“车子停在那边,我们走进去吧。”

  “好啊,毕业四年,我还没回来过呢。”他们首先路过社区服务社,休闲广场中间新修了一座音乐喷泉,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启动,澄清的池中遨游着一些金鱼,人行路上用新的瓷砖铺过,还开了两家咖啡座。

  凌云志叹道:“这里真的越来越漂亮了。”

  秋日的午后还有些微热,但清风适时为人们带来凉爽,运动场上依然热闹非凡,有人在放风筝,有人在打篮球,有人在踢足球,有人就只是坐在微枯的草地上吹风聊天。

  凌云志兴致高涨,脱掉西装交给芷阳,加入最旁边几个闲打篮球的学生,抢球、带球,投篮,中!动作一气呵成,博得围观学生热烈的喝彩。他微笑着转头寻找芷阳,目光下意识掠过双杠区,看见她站在双杠下面,朝他挥挥手中的矿泉水。

  他将篮球还给那些男孩,朝她走去,近乎迷惑地道:“我记得有一次,你来这儿找我,就坐在这架双杠上,穿了一身的白。”

  芷阳的心激烈地跳动,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没有察觉她的表情变化,继续道:”我都已经不记得因为什么事情,可是就是很清楚地记得你坐着的样子,你说奇不奇怪?”

  芷阳垂下头,收拾自己惊喜的希望和强烈的失望,讪讪道:“是吗?我忘了。”

  他穿上西装,将瓶中余下的水一口气喝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久没有这样彻底地放松了,今天应该穿休闲装运动鞋出来才对。”

  芷阳艰涩地笑:“老了,都玩不动了,走吧,再到别处看看。”

  远远地看到图书馆和科技馆,芷阳本能地搜寻那几条长凳。可惜,回忆已经被换掉了,原来放长凳的地方改成了一排排的塑料扶手椅,凌云志坐下来,仰头靠进椅背闭上眼睛,“真是老了,打两下球就累得不得了。”

  芷阳呆呆地走向印象中的地方,在原来的位置坐下来,虽然身下的长椅已变,但依然能够感觉得到坐在这里等他到来时的那种紧张和期待。

  他张开眼,视线中没有她,转头才发现她跑到最角落那边去坐着,他一步一步走向她,这情景如此熟悉,他的鞋尖碰到了她的鞋尖,在她头顶轻声道:“在想什么?”

  她猛抬头,拉回思绪,悄悄告诉自己:放下,已经放下了。她站起来道:“走吧,要不要到图书馆里看看?”

  “好啊。”他望着她率先离开的背影,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在这里发生的一些事,只是他不敢确定,是那次的事情吗?是和他有关的吗?

  走出图书馆来到生活区,望着自己曾经住过四年的地方,感觉亲切又遥远,不知道曾经生活过的那间屋子生活着什么人,曾经躺过的那张床躺着什么人。

  路过餐厅,凌云志突然提议:“不如我们去买饭票,今天晚饭在这里吃啊。”

  芷阳笑道:“你忘了,周末餐饮管理处不上班的,连加卡都不能,谁卖饭票给你?”

  “对噢。”他搔搔头,“我一时高兴,忘了。”

  “除非你拜托学生用人家的就餐卡,你付现金。”

  “算了吧。”他恋恋不舍地走离餐厅门口,“前面是主教学楼,进去看看。”

  他们一层楼一层楼地闲逛,走过曾经上过课的教室,曾经做过实验的实验室,曾经进去办事的系办,曾经跟老师沟通的教研室。上到六楼,芷阳不走了,整层楼都是学生会的地方,在这里有最多她和他的回忆。他回过头来,体贴地问:“走累了?”

  芷阳摇摇头,跟上他的脚步。会议室的门居然开着,一个女孩背靠着桌子质问站在她对面的男孩,“就算你做得对,至少你先和我说一声啊?”

  男孩无奈地道:“我以为你能明白。”

  “我明白什么啊?我不是你肚子里面的蛔虫啊!”女孩气得发抖,转身就往外走,看见他们俩,惊疑地停下脚步。男孩也注意到他们,走上前保护性地揽紧女孩的肩头。

  芷阳扯了扯凌云志,“咱们走吧。”

  “嗯。”他朝他们微笑着挥了挥手,就听女孩问:“什么人啊?怎么有点面熟?”

  “不知道。别管了,咱们锁上门去吃饭吧。”

  待那两个学生走得远了,凌云志才道:“原来每年都有这种戏码上演,不单是我们有争执啊。”

  芷阳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当年的不愉快,尴尬地道:“那时候我太任性,考虑问题太简单,就像你说的‘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哈,”他干笑,“那几句话你还放在心上?”

  “没有,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只是有所感悟而已。说真的,那一年,你教会了我好多东西。”

  “其实,”他深吸了口气,“当初我也有错。我对你的期望太高,总觉得你需要更多的磨练,没有想过一个大一女孩子的承受能力。事情搞得那么大,无论谁落选都无法泰然处之,事先,我应该帮你分析一下利害关系的。”

  “都过去了,”芷阳轻笑,“不经过磨练,人怎么会长大,你也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都这么多年了,现在我们不是又相见了吗?又何必在乎年轻时那些不愉快的事呢?”

  “你说得对。”他激动地牵起她的手,“走,我们到餐厅去,说不定真的可以找到热心的学生,肯将就餐卡借给我们。”她感觉到他温暖坚实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曾经的依赖和信任仿佛又一点一滴地回来了。只是,他不会知道,当年她无法承受的,不仅仅是落选,还有他对她的感情的背叛。

  六点整,他们回到休闲广场,成双成群的学生和家属在广场上散步,看音乐喷泉,放完了六首曲子,有人开始组织露天舞会,从六七十岁的老人到十来岁的孩子都自动组织起来跳舞。

  凌云志躬身施礼,“小姐,赏脸跳支舞吧?”

  “荣幸之至。”

  “谢谢。”他挽着她下了舞池,时间仿佛倒退了七年,他的大手像舵,在她腰间掌握着方向。他们随着音乐的节奏舞动,距离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特有的温和的味道令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脸上发热。幸亏天已经渐渐暗了,他看不到她失控的情绪,以前也经常和男同事一起跳舞,却从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芷阳今天没有盘髻,柔顺的发丝自然披在肩上,旋转之间拂过他的脸颊,留下一缕清雅的发香。他想起老人们说的话,芷幽草的香气也不过如此吧。

  星期一上班的时候,芷阳觉得脸还在发烫,她暗笑,已经不是十九岁的小女孩了,怎么还这样青涩呢?

  桌上的传真吸引了她的注意,芷阳扯过来瞄了一眼,差点没将眼镜吓掉,急忙接通契力昂的内线,“契经理?我是何芷阳。联合大厦的case怎么回事?第一期施工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又要改方案?”

  “我也没办法。”契力昂雷打不动的声音也有些急,“不改方案,对方的资金就不到位。合同上讲得明白,不管对方提什么要求,只要给钱,咱们就得干。”

  芷阳愤愤不平地道:“资金不到位,他们有什么权利要求改方案?”

  “第一期工程已经结了账,他们有权利的。”

  “是谁签的这狗屁合同?”芷阳顾不得淑女形象,口出脏话。

  “签合同的那位正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呢。”

  芷阳无话可说了,早该想到纪青山丢下的是一堆烂摊子。联合大厦是日本人的投资,条件苛刻,资金又少,是所有国际投资中最难缠的。干得好便罢,干得不好,公司还要摊上有损对外经贸关系的罪名。纪青山肯接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工程,肯定是跟日本人一起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现在怎么办?”

  契力昂无奈道:“找凌总商量一下吧。”

  芷阳抓着传真纸叹气,真要改,何止是个把月的工作量?拨了总经理室的号码,没人听。她看表,八点十分,这可好,老总迟到也要扣奖金――这可是他自己规定的,不趁这时候打趣他一下,更待何时?

  一上十楼,就看见张秘书的空位。嗬!上司下属一齐偷懒。

  办公室的门关着,芷阳在沙发上坐下,突然听到门里似乎有女人的声音。她疑惑地凑过去,耳朵贴上门板。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你知道,这件事我本该向着我爸爸。不过,看你这么烦恼,我还真是不忍心。”好像是纪小洁的声音。

  “这么说,你是答应帮忙了?”芷阳确定这是凌云志的声音。

  “帮忙不是不可以,只是,你要怎么谢人家嘛!”那女人声音的嗲气更浓,芷阳听得全身发麻。

  “我说过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哎呀,讨厌!你明知道人家指的不是这个。”

  “那你指什么?”凌云志故作不明白。

  “我要你――”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芷阳直觉地更加贴近门板,稍加用力,门居然应声而开。

  咔!像拍电影导演喊停,总经理室里的画面立时定格。纪小洁整个身子横过办公桌,美臀朝着芷阳,翘着一条圆润的小腿,高跟鞋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一支玉臂搭在凌云志肩上,一支玉手撑着他的胸膛,两人胸部以上的距离不超过两厘米。凌云志头向后仰成四十五度角,一手扶着她的香肩,另一只手就要碰上她超级健美的丰胸。这种画面,可谓旖旎、香艳、尴尬又煞风景。

  时间定格了三秒钟,凌云志和芷阳的脸都腾地红起来。凌云志急忙结束他未完的动作――大手一伸,推开纪小洁。

  芷阳比他动作更快,退出办公室,丢下一句“对不起”匆匆离开。

  “芷阳,”凌云志随后追出。纪小洁无所谓地牵动一下嘴角,动作优雅地跳下办公桌,扬声叫道:“凌总,你现在去解释,只会越描越黑。”

  凌云志顿了顿,终于还是追下去。

  芷阳一口气跑到三楼洗手间,脸颊烧得滚烫,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气愤。用冷水洗洗脸,镜子中的入神色惊悸,双颊异常红艳,呼吸明显地一起一伏。平静了好一会儿,那股热力才退去,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愤怒。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学得相当开放,不愧是国外回来的人。

  她又狠狠地洗了两把脸,深吸一口气。唉!算了,没必要生这种闲气,她又不是他什么人,管得着人家的这种问题吗?擦干脸,她沮丧地走出去。打开洗手间的门,凌云志赫然站在外面,吓了她一跳。

  “芷阳,”凌云志上前一步。

  她本能地后退一步,飞快地道:“我什么都没看见。”像要强迫他相信似的,她又郑重地重复一遍:“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芷阳,其实我是要……”

  “不用解释,”她截断他,“没必要解释,真的。”她说得宽宏大量,他听得万分懊恼。

  “芷阳,”他无奈地叫,“你为什么总不给我机会解释?”

  “芷阳!”柳宁冒冒失失地跑过来,直接拉过芷阳,“来,我有急事找你。”然后慢半拍地发现凌云志也在,匆匆点头,“凌总早。”根本不去想总经理为什么会和芷阳一起站在女洗手问的门口。

  芷阳乐得她闯进来,急忙问:“什么事?”

  柳宁看一眼凌云志,又将她拉远一点才附到她耳边嘀咕两句。

  芷阳好笑地道:“你呀,总是这样粗心大意。我那里还有半包,跟我去取吧。”

  “好啊,快点快点。”

  芷阳回头望一眼凌云志,他站在那儿抑郁地回望她,似有千言万语。但是,她不想听他解释。前日的母校同游仿佛为他们之间添加了些什么,使芷阳的心无法平静,她不想继续乱下去,敏感下去。她觉得心上像压了块大石,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直到柳宁走了,芷阳才发现那份传真不知遗失在哪儿,他的办公室里吧,想到那一幕,她就压抑不住心潮波动。以前就知道纪小洁行为开放,思想前卫,今天算真正见识到了。以前觉得穿着暴露点并没有什么,今天却越看越不顺眼,都秋天了还露肩露大腿,也不怕得感冒。

  “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响迎着她的想法传进来。

  “嗨,小洁,好久不见了。”外面的同事与纪小洁打招呼,她也不理,直接推开内间办公室的门,“芷阳。”

  “小洁。”芷阳挤出笑容,“怎么有空过来?”

  “应该说你怎么有空坐在办公室里。”纪小洁习惯性地将美臀沾上她的办公桌,“你最近忙得不见人影,害我想找人聊天都找不到。”

  “没办法。”芷阳摊摊手,“为了每个月多出的几千块,想不拼命也难。”

  “你就知道赚钱。”她摘下她的眼镜,“当上部门经理了,也不买辆车,还加了两只眼睛,平时也不化妆,不买两件新衣服。人家大老板看见你的样子就倒胃口,怎么谈生意?”

  “哪有你说的这么糟?”芷阳抢回眼镜戴上,“真的搞不定,不是还有你这位公关能手嘛!”

  “我?”纪小洁突然黯淡地一笑,“我现在是物尽其用了。”

  “怎么了,小洁?”芷阳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

  “没事,”她又立即笑成一朵花,将传真纸递给她,“喏!你掉的。”

  “啊?!”芷阳接过,脸又红了。

  “瞧你这样!”她捏捏她的脸,“我都不害臊了,你脸红个什么劲儿?又不是真的有什么A级镜头。”

  “小洁……”

  “放心啦!就算真有兴致,也得找个宾馆饭店什么的,总不至于在办公室。”她说得理所当然。

  “小沽……”

  “好了好了,不说了,再说你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纪小洁认真地看着她,“你呀,在这方面太保守了。”

  “有几个像你这么新潮?”

  “姐姐,”她拍着芷阳的肩,“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是女权膨胀的时代,喜欢就去追,干吗唯唯诺诺的,等你想好了,人家早被追跑了。”

  芷阳忍不住问:“你,喜欢凌总?”她感觉心脏无端地悬高。

  “当然喜欢,咱们公司未婚的女职员哪个不喜欢他?这年头,黄金单身汉抢手得紧。”

  芷阳的心掉到无名谷底,就知道不该问的。

  “喂,”纪小洁在她眼前挥手,“你不会暗恋他吧?”

  “我?”芷阳装作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像吗?”她努力维持面部表情的平静,防止纪小洁看出端倪。

  “你是尼姑转世,没有七情六欲,只除了爱钱。这样也好,跟一群女人抢有什么意思?你呀,值得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地对待。”

  “那你自己呢?”

  “玩玩罢了。跟凌云志这种人在一起,没有点本事不行,我也没奢望能跟他太久,说不定他真是某位大人物的驸马爷,把自己卷进去,落个人财两空,那多不划算。”纪小洁又掏出小镜子补妆。

  芷阳的心又透不过气来。

  下午契力昂来找她,问:“联合大厦的case凌总怎么说?”

  “哦,我忘了问。”芷阳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我现在就去。”

  “一起吧。”契力昂为人严肃,总也不见笑容,于是柳宁和纪小洁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铁面铜像”。

  凌云志见芷阳进来,眼睛一亮,碍于契力昂在场也不便说什么。

  “凌总,您看我们是不是要取消这份合约?”芷阳建议。

  “恐怕不好,”契力昂道,“违约我们至少要损失八千万,何况还有国际关系这顶大帽子压着。”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凌云志拨了公关处的电话,“叫纪小洁立刻到总经理室来。”

  芷阳反射地看他,他坦然地回视她。“当初纪青山签约的时候,纪小洁也在,我想通过她与大佐谈谈,日本人也是看利不看人的。”

  契力昂道:“那岂不是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凌云志浅浅一笑,“没那么简单。”

  纪小洁没有敲门就推门进来,直接走向凌云志,“这么快又找我?”

  “事情很急,非你不成啊!”

  芷阳暗想,有必要这样低声下气吗?

  “这阵势,我不答应也得答应了,总不能不给芷阳面子吧。”纪小洁揽过芷阳的脖子,一副我只买她的账的表情。但最终,她要凌云志送她去见大佐,单独送。契力昂自始至终不动声色,芷阳怀疑,他这张铜像脸如何摆上饭桌呢?

  看着纪小洁和凌云志坐专车离开,芷阳心烦意乱,只有找钟岩聊聊,希望可以暂时将凌云志从脑海中抛开。



第六章

  漫步在诲边,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凉。芷阳穿着衬衫牛仔裤,放下长发,一扫平日精明干练的形象。

  钟岩陪着她默默地走了一段,终于忍不住问:“在想什么?工作有困难?”

  芷阳苦笑,“刚升了,怎么会没困难?”

  “那该先恭喜你,”随后他语气又转为低沉,“芷阳,其实女孩子是需要男人疼的,太能干了反而不好。”

  “八股脑袋。”芷阳敲一下他的头,“时代不同了,女强人越来越多,你们这些大男人该转转观念了。”

  “是啊,”钟岩苦笑,“你们这些小女人啊,都在努力地往大男人头上爬。”

  芷阳皱眉,“话不是这样说,当今社会讲求竞争,谁不是在拼命?男人也好,女人也罢,都得赚钱吃饭,光想着过好日子就够烦了,哪还有心思管谁爬到谁头上的问题。”

  “如果钦兰也这样想就好了,”钟岩背倚着栏杆,仰望夜空,“你知道她怎么说?她说人生来就要奋斗,上天赋与人类智慧,就是要人类去改造世界,只有不停地奋斗,不停地超越自己,活着才有意义。”他叹口气,“为了这个意义,她不断地给自己施加压力,同时也无形地给身边的人施加压力。”

  芷阳安慰地轻唤:“钟岩。”

  “刚刚到s市的时候,为了事业的发展忙得焦头烂额。即使这样,每星期我们总要抽空聚一次,吃顿饭、聊聊天、逛逛晦边。可是如今小有成就了,有高薪、有房子、有车,反而难得见面。每次打电话不是有应酬,就是累得张不开眼了,偶尔聚一次,除了讨论工作还是讨论工作,我的事业不如她发展得好,渐渐变得无话可说。”钟岩闭了闭眼,“她经常说让我理解她,她又什么时候理解过我?”

  “钟岩,”芷阳握住他的手,“钦兰姐对生活积极热情,难道你不欣赏她这一点吗?”

  “欣赏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任何男人都无法容忍事业第一的女人。”

  “爱情已不再是女人的全部了。”

  “但也不可以微不足道,她不是以爱情为出发点来对待男朋友,而是以事业的成败来衡量男朋友。”

  “钟岩,你可能误会钦兰姐了。也许你的想法过于偏激了些;又或许,你们只是需要更多一点的时间相处;又或者……”

  钟岩摇头,“别说了,我知道你在想办法安慰我。谢谢你,只可惜我们的矛盾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不过我很高兴,你能说这些话,至少表示你不会做个令人敬而远之的女强人。”

  芷阳笑而不答,她的目标不是做女强人,而是赚很多很多钱。她打起精神道:“不说这些了,走,我们到新新大世界去玩玩,轻松一下,这半个月可累惨我了。”

  新新大世界是步行街上新开的一间酒店,旁边是娱乐城。他们想先去吃些东西再去玩,却没想到餐厅正在举行婚礼。司仪在台上口若悬河,频频出难题,一会叫新娘唱歌,一会叫新郎谈恋爱经过,一会又叫新人啃苹果……苹果没系紧,从新人紧挨的鼻子底下掉下来,正巧滚到芷阳脚边。

  芷阳捡起来兴奋地喊:“在这里,在这里。”

  司仪立即又有一套说词,说什么苹果经过这位美丽小姐的玉手拾起,就是上天赐给新人福音,又极力邀请芷阳与钟岩和新人一起领舞。

  临行前,两人向新人祝福,他们居然也反过来祝福他们,显然将两人当作一对恋人了。

  芷阳尴尬不已,也没作解释,拉着钟岩急急逃离现场。

  钟岩调侃道:“做我女朋友那么可怕?看你逃难似的。”

  “少寻我开心了。”芷阳突然噤声,目光穿透钟岩落在他身后。

  钟岩回头,见一个女郎的背影闪进大厅,疑惑地问:“你认识?”

  “啊?不!”芷阳否认,“很晚了,咱们走吧。”

  芷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纪小洁这么晚了上酒店做什么?她和凌云志出去一下午,联合大厦的事不知谈得怎么样,也不给她或者契力昂回消息。小洁上午的话始终在脑海中徘徊:“就算真有兴致也得找个宾馆饭店什么的。”

  难道?啊――不行了!芷阳抱着头坐起来,不能再想,要睡觉,睡觉。她重新躺下开始数羊,一只、二只、三只……一千一百二十八……二千六百四十……三千九百九十九……八千……九千九百九十九、一万!

  她宣告放弃,到厨房为自己冲了杯奶,脑海里突然闪过“电话”两个字,这个念头强烈得不可思议。她披了件外衣,抓起电话卡就往外冲。喘息着盯着电话机,她苦笑着敲自己的头,发神经,快十二点了,这时候打电话要说什么?他若不和纪小洁在一起,想必已经睡了;若和纪小洁在―起,那么就在……无论怎样,她都不适合打电话过去。她一步一步地挪上楼梯,挪到二楼,突然转回来,眼一闭牙一咬就拨了那组熟悉的号码。

  只响了两声,那边就传来凌云志清醒的声音:“喂?哪位?”

  他还没睡,那就意味着――电话里传来“哗哗”的声音,是水声吗?他在洗澡?

  “喂?喂?哪位?说话!”他提高了声音,那哗哗声也停了。她企盼着有更多的声音信息,比如说纪小洁慵懒的声音,那样她就可以不必开口,毫不犹豫地挂线。但是没有,对方也沉默了,静悄悄地只能听见自己紧张的呼吸声。她想他会挂线,本来三更半夜接这种无聊电话,不破口大骂就已经算很有涵养了。

  她双手紧紧握着话筒,握得指节都泛白了。突然,他低声问:“芷阳,是你吗?”

  她捂住嘴,防止自己的惊呼声被他听到。

  “真的是你!”他的语气肯定,还略带点兴奋。

  “怎么知道是我?”他真有特异功能吗?

  “一种感觉。”他的声音轻柔温和,却令她的心剧烈狂跳。“有事吗?”

  “嗯,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和大佐谈得怎样了?”芷阳暗自庆幸可以找到一个不太离谱的借口。

  “还好,他挺难缠,不过已经答应保持原来的方案。纪小洁晚上约他详谈,相信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那――”,她想问他怎样谢纪小洁的,但出口却是:“那就好,没事了,很抱歉这么晚了打扰你。”

  “没关系,我还在看资料。”电话里又传来“哗哗”的响声,原来是翻动纸张的声音。

  “没事我挂了。”

  “芷阳。”他急忙叫她。

  “什么?”

  “其实今天早上在办公室里,我是要推开纪小洁的,你知道她有的时候很……我有点措手不及。”他略过了对纪小洁行为的评论,芷阳明白他的意思。

  “我明白。”

  “我不想你误会。”

  “我知道。”

  两端又陷入沉默,对于他的急于解释,芷阳欣喜莫名,回校那日的奇异感觉又浮现。她平稳呼吸道:“没事我挂线了。”

  “芷阳。”他又叫她。

  “什么?”

  “你,”他顿了顿,“你在哪儿打电话?”

  “公寓楼下。”

  “那快上去吧,这么晚了不安全。”

  “好,拜拜。”

  “再见,小心一点。”他在断线之前又补充一句。

  凌云志听着电话中的嘟嘟声,笑着靠进椅背,这个小女孩,这么晚打电话究竟为了什么?是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她在乎他与纪小洁之间的关系?他希望如此,又不能确定。很多事情当他无法确定的时候就选择放弃或者逃避,但这次他不想,他想要进一步确定它,直到有十足的把握,再采取行动。

  奇迹似的,芷阳回到床上倒头就睡,而且睡得异常安稳,第二天起床神采奕奕,一点也不因昨夜开始的失眠而精神不济。

  究竟纪小洁是怎样与大佐谈的,凌云志与日本人之间又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工程继续进行,契力昂只需做好他的分内工作,芷阳只需将这段插曲放在一边,开始她的新case便行了。自古有训曰“谨言慎行”,他们都明白不该问的就不问,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花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不是太吵,就是太贵。破旧一点倒无所谓,吵就不行了,以后要经常赶夜工,睡觉质量尤其重要。情况迫使芷阳不得不下决心买辆机车。小型轻骑最好,又便宜又适合女孩于,只是找不到懂行的人帮忙,自己买又怕上当。

  柳宁听说了,积极地道:“跟我说啊,我表哥是卖机车的,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真的?”芷阳感激不已。以柳宁的急脾气,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和他表哥联系上以后,两人分别请假。

  凌云志有事出去了,芷阳留话给张秘书,做了请假记录。柳宁这边可没有那么顺利,她一提“机车”两个字,契力昂咆哮的声音差点震断电话线,“不行,柳宁,你马上给我回办公室来。”

  “发什么神经!”柳宁冲着电话鼓气,但仍然乖乖地跑回工程部,芷阳不放心地跟着。铁面铜像平时没表情,发起脾气来却是天崩地裂。

  契力昂等在门口,一等柳宁回来就黑着脸拉她进内间办公室,“进来!”

  “契经理。”芷阳的叫声被无情地关在门外。

  “买机车?你这种冒冒失失的性格能骑机车?我可不想三天两头上医院去看你。”契力昂怒气冲冲地数落柳宁。

  “我什么时候说是我买了?拜托你听清楚,是要陪芷阳去买。”柳宁大嗓门地喊回去。

  契力昂释然地长出一口气,放开她的手腕,“那你不说清楚。”

  “是你没听清楚。再说了,就算是我买又怎样?你把我想成个光会撞车的大白痴了?”柳宁气得用后脑勺对着他。

  “你走路都会撞到电线杆,天知道骑车会怎样。”

  “那次是不小心。”她心虚地抗议。

  “你什么时候小心过。”契力昂语气无奈又宠溺。

  “契力昂,”柳宁瞪大眼,“你侮辱我的智商。”

  “我实话实说。”

  “你再说一次,”柳宁双手叉腰,大有“你敢再说一次我就与你拼命”的架式。

  契力昂识趣地闭上嘴。

  “哼!量你也没胆。”柳宁气呼呼地拉开门,“现在告诉你,我和芷阳去买车,跟你请假。”然后比刚才更响地摔上门,大喊一声:“岂有此理,气死我了。”

  芷阳与其他人面面相觑,是啊,岂有此理,有这么跟上司请假的吗?不过既然契力昂没有异议,别人就更没有发言权了。大家都知道工程部经理对手下惟一的女职员纵容得过分,究其原因嘛!大家心照不宣。只有柳宁少根筋地以为理所当然,也没人点破她,众人乐得每天看免费戏码。

  柳宁的表哥殷勤又热情地帮她们介绍,琳琅满目的机车样式看得人眼花缭乱。“这是佳铃最新一代,马力大,质量好,价格便宜,附带加长购物箱,最适合你们这些上班族。”

  芷阳看一下价格,不禁咋舌,相当于两个半月的工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放在芷阳眼里可心疼得紧。

  “哎呀,表哥,说好便宜点的,给个出厂价就得了。”柳宁帮芷阳说话。

  “大小姐,你饶了我吧,出厂价?我不用吃饭了,这样吧,我给你打九折。”

  “怎么样?芷阳。”柳宁低声问。

  芷阳当真舍不得,又不好意思说不。唉!“宰熟宰熟”,宰的就是熟人,不好讲价啊。

  “太贵了。”凌云志的声音乍然而至,吓了她们一跳。

  “凌总?您怎么来了?”芷阳惊疑地问。

  柳宁抚着心口,低声抱怨:“吓人一跳。”

  凌云志朝她微笑致歉,很认真地看了看那辆车,抬头对芷阳道:“太贵了。”

  “先生。”柳宁的表哥展现生意人的嘴上本领,“这还贵?您到本市任何一个经销处看看,要有比这还低的价,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芷阳本来就犹豫,现在更坚定了决心不买,赔笑道:“不好意思,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有啊有啊,”表哥领他们转到后排,“那,木兰、乘风……都不超过一万。”

  “这些都是过时的式样。”凌云志一句话截断了芷阳的目光。

  “那这些,”表哥指向另一边,“都是今年新出的。”

  凌云志很内行地摸摸看看,在芷阳耳边轻声道:“质量不好,不禁用。”

  “那你看哪辆才好?”芷阳心里也没主意。

  凌云志状似认真地看了两圈,摇摇头,耸耸肩。芷阳的脸垮下来。

  “喂,”表哥有些恼了,“你们到底谁买?”

  “我买,我买。”芷阳将柳宁拉至一旁,“对不起,柳宁,我看我还是再考虑考虑。”

  “你这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我表哥?”柳宁也不高兴了。

  “我当然信得过你,真的没有合适的嘛!”芷阳扯着柳宁的胳膊轻摇,“代我跟你表哥道歉好不好。”

  柳宁瞪一眼凌云志,“都是凌总多事。”

  柳宁的表哥不停咕哝着,芷阳连连赔笑脸,这就是托熟人买东西的弊端,买成了要道谢,买不成要道歉。不知道是顾客至上还是卖主至上。

  走出商店,凌云志叹道:“H市的交通太糟了,骑机车尤其不安全。”

  柳宁轻哼:“和契力昂一个鼻孔出气。”

  芷阳心中豁然明了,问:“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会来这里。”

  凌云志干咳一声:“噢,只是随便逛逛。”

  “总经理很闲嘛!”芷阳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他摸摸鼻子,心虚地笑,随后又热情地建议:“咱们到别家看看,也许有合适的。”

  “不必了,”芷阳断然拒绝,她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您忙您的,我和柳宁去看就行了,不劳您费心。”

  “反正我现在没事,而且也比较内行,”凌云志誓不放弃。开玩笑!若是真让这两个女人去买,原本的计划不就泡汤了?更枉费了契力昂及时通知他一场。

  一圈下来都无功而返,芷阳不打算再耗下去了,有凌云志这个烂内行跟着,什么车都不合适。

  芷阳支开柳宁,准备好好质问凌云志,看她坐上计程车,芷阳转身抱肩对着凌云志:“你什么意思?”

  凌云志收起玩世不恭的笑脸,“不要买了,很危险的,尤其冬天路滑,我不信你敢骑。”

  “那是我的事。”芷阳转身走到骑楼下的阴影里,她被秋老虎晒得有点晕,下午两点站在大街上吵架,真不明智。

  “何必呢?”凌云志努力劝解,“买车不如换房子,方便又安全,省了每天早晨赶得匆匆忙忙。”

  “你说得容易。”

  “房子我帮你找好了,”他很自然地搭上她的肩,“走吧,我先请你吃冰,然后去看房子。”

  芷阳微微僵硬,但在他温和气息的包围下很快就放松了,她放任自己走在他的怀抱之中,感受许久之前曾经渴望的温柔。心房被他一点一滴地侵占,而她已然放弃防守。

  凌云志领她看的是一室一厅的单身公寓,一厨一厕,朝南阳台,大约四十平方,与公司只隔一条街,十分钟就能走到,条件好得没话说,租金便宜得令芷阳跌破眼镜,比她现在的蜗居还要便宜呢。

  她不禁怀疑地紧盯着凌云志,“这房子是谁的?”

  凌云志看她戒备的神色,故意逗她:“这房子绝不是我的,不过呢――”

  “不过什么?”芷阳追问。

  “是黑房。”

  “黑房?”芷阳大叫,“你想害死我。”

  凌云志点着她的鼻头笑道:“骗你的,是我一个朋友的,空着也是空着,就托我代租,赚够他小儿子一个月的零用钱就行了。”

  只要不是傻瓜,任谁也不会放弃这么优厚的条件,虽然有种上当的感觉,她还是认命地往里跳。等凌云志站稳脚跟,公司有了盈利,一定要建议他多盖单身公寓,瞧瞧职员有多难,住房是笼络人心最关键的一点嘛!

  既是热人,也没有合同,凌云志一个电话就全部搞定。“OK,”他放下电话,“月中交租金,由我转交。你什么时候搬?”

  “当然越快越好,但是最快也要周末吧。”

  “好,我帮你找车。”

  “怎么?想以权谋私?你自己规定不可以用公家车办私事的。”

  凌云志耐人寻味地笑道:“现在还不敢,我自有别的办法。”

  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就敢了?芷阳仔细地观察他因历练而更显精明的眼睛,说不上他是变得犀利了还是内敛了。若在当年,以她的个性是死也不会欠他的人情的,可如今,有一个人可以信赖,是一种幸福。只是,七年的时间,她已不是原来的那个她,他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经过社会的洗礼,她变得说不上正直也说不上市侩,而他又变成了什么样子?

  “想什么?”凌云志的面部大特写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什么。”芷阳退后。

  他打趣道:“和我在一起你总发呆,我要怀疑自己的魅力是不是贬值了。”

  “是啊。”芷阳陪他闹,“咱们的大会长不再是万人迷了。”

  他捧着心口道:“我的自尊受伤了。”

  “别闹了,”芷阳推他,“晚上有空吗?请你吃顿感谢餐。”

  “好啊,求之不得。老规矩,我买菜,你来煮。”他兴冲冲地先下楼发动车子,芷阳有瞬间失神,他的话,好像两人是一对恩爱的夫妻。

  事实上在别人眼中看来也是如此,邻居似笑非笑地问芷阳:“老同学又来做客了?”

  “是啊。”芷阳借着洗菜往脸上拍了两把凉水,希望脸不要红,不要发烫。他还在那里嚷嚷着饭后要洗碗,邻居的眼神更暖昧了。当然她没有真的要他洗碗,而现在芷阳后悔了,她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就是把他单独留在她的房间。

  她脱下围裙推开房门的时候,正看见凌云志手中翻开她的影集,目不转睛地盯着。听见门响,他迎上她的视线,眼神有片刻的狼狈和尴尬,随即又深深锁住她的,举起相册,轻声问:“这张照片怎么会在你这里?”

  那是当初联欢会时,他为她唱《挪威森林》时石磊拍下的,那天晚上拍了好多照片,洗出来时,石磊直夸这张最有神韵,还要贴出来展览呢。芷阳将它偷偷地藏起来,自私地想要独自保存这分回忆,不想让别人分享,后来大家着实找了一阵,没找到也就罢了。再后来,她写了一篇《挪威森林》,就夹在照片后面,不知他发现没有。

  芷阳上前抢过影集合上,有些急道:“你怎么乱翻人家东西?没有礼貌。”

  凌云志感叹道:“很久没有弹吉它了,《挪威森林》是我最喜欢的歌,改天再弹给你听?”

  芷阳低低地应道:“好啊。”

  “你要准备相机,我也很久没抱着吉它照相了。”

  “好啊。”

  “不如哪天你陪我去买一把新的吉它,以前的那把放在纽约没有带回来。”

  “好啊。”

  “不如我们还到休闲广场去,弹完了吉它还可以跳舞。”

  “好啊。”

  “不如,不如……”他没话说了。

  “不如你先回去吧,时间也不早了。”芷阳替他接了话。

  “嗯。”他摘下西装,芷阳将公事包和车钥匙递给他,默默地送他下楼。楼梯间沉静得有些空旷,凌云志故意微笑道:“难怪今天你说我不再是万人迷了,看看以前的照片,真的不如以前帅了。”

  芷阳轻声一笑。

  “我记得你当年在校刊上发了好多文章,我每一篇都看过,那时就想,能牵着你的手步人挪威森林的人一定很幸福。”

  他果然还是发现了,芷阳感到自己的呼吸收紧,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年纪轻爱做梦罢了,胡乱写些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

  他不出声了。

  系好安全带,他突然热切地问:“明天下午陪我去买吉它好不好?”

  “只要你准假,我没问题。”

  他满足地笑了,近乎宠溺地道:“明天打电话给你。”

  望着他的车灯渐闪渐弱,芷阳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软弱地靠在公寓大门上,她感觉得到,一切即将不同了。



第七章

  芷阳从早晨开始就不停地看电话机,时间仿佛跟她作对似的,走得特别慢。她第N次拿起听筒,确定它没有坏。

  下午两点,电话终于响了,芷阳默数到三才接起来。

  “喂?芷阳。”凌云志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是我。”

  “对不起啊,我有点急事,所以下午不能――”

  “没关系,反正我也在忙。”芷阳左手握着铅笔,在图纸上划出一条条又粗又重的痕迹。

  “那么你的东西收拾好了吗!星期日搬怎么样?”

  “恐怕不行,我接了一件新的case,准备在星期一的会上讨论,东西要慢慢收拾,下周吧,下周找个时间。”

  “也好。”他舍不得放下电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忙你的吧,我挂了。”芷阳先提议。

  “芷阳,对不起啊。”第一次约会就失约,他们今后的路恐怕不会平坦。

  “工作要紧,拜拜。”她迅速挂断电话,怕自己哽咽的声音泄了底。其实朋友失约也没什么要紧,但芷阳就是感觉委屈,像被他甩了似的。她用力摇头,抹了抹干涩的眼睛,打开电脑调出红平小区的建筑规划,迫使自己全心投入工作。

  凌云志赶在四点钟之前到达新新大世界门前,纪小洁已久候多时,扬起妩媚的笑容,大方地坐进车里,“总经理就是总经理,开起车来也比那些大款有派。”

  “坐惯了名牌车,这辆奔驰恐怕载不动纪小姐的千金之躯。”凌云志口气冷淡。

  “呦,凌总这是抬举我还是讽刺我啊?”纪小洁俏脸凑近凌云志耳边,侧看他柔和又不失坚毅的轮廓,真是越看越顺眼。

  凌云志突然发动引擎,害她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撞上椅背,嗔怨地瞪他一眼,她心中暗忖:“你越酷,我越有兴趣。”

  上了大直街,凌云志才问:“去哪儿?”

  “今晚你做东,你到哪儿我就陪你到哪儿。”她故意说得暖昧。

  “我请你,当然你说。”

  “那就‘蒙特莱斯’吧。”

  “怎么不说到‘新加坡大酒店’?”

  “心疼你的钱嘛!”纪小洁纤手搭上他的肩。

  凌云志不着痕迹地避开,这顿饭,是相互的诱惑和较量,两个人各怀鬼胎,只是不知道谁能征服谁。

  纪小洁亲密地挽着凌云志的臂弯,小姐自然将他们领到情侣包厢。纪小洁暗自高兴,凌云志也不好反对。纪小洁又自作主张地点了情侣套誓。一双媚眼不停地放电,红唇微启,贝齿咬着吸管,在开胃酒杯中吐泡泡。凌云志蹙紧眉头,拉长吸管,只将底端轻触杯壁。

  纪小洁将切好的牛排放到他盘中,“怎么不吃也不喝?和我坐在一起真的令你这么倒胃口。”

  他轻扯嘴角,挤出微笑,何止倒胃口,简直想落荒而逃。

  她拿起纸巾,轻拭樱唇,低胸礼服随着这个动作晃动,从凌云志的角度看来,正好满目春光。他端起酒杯,定在眼前,阻隔视线。她娇笑,声音柔媚:“怎么?怕看?”

  他放下酒杯,沉声道:“这是对女士的尊重。”

  “影射我不自重啊。”她身体前倾,鼻尖对着他的鼻尖,他的眉头攒成一条直线,鼻端吸进她的香水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怎么不说话?”她的气息吹到他脸上。这个男人有意思,脸不红心不跳,不动声色,明显地拒绝她又不发怒,他真正引起她的征服欲了。

  凌云志细品杯中酒,星眸澄澈地看她近在咫尺的睫毛。纪小洁是个地道的北方美女,高挑的个头,凹凸有致的身材,大方又不失细致的五官,比橱窗内的模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性情前卫开放,这对于在国外待了多年的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只可惜美色的背后还有一只黑手,她不过是纪青山的棋子,只是这颗棋子更贴心,分享的利益更多而已。

  纪小洁眨眨对望得有些酸涩的眼睛,娇笑道:“我们跳舞吧。”

  她拈花指打了个响,服务小姐便进来放CD,昏暗的包厢瞬时充满轻柔浪漫的音乐。凌云志很有风度地曲身邀舞,两人在室内空间缓缓舞动。他大手扶着纪小洁柔若无骨的纤腰,她穿的是苏丝礼服,触感柔软滑腻,透着体温,诱惑无穷。凌云志突然想起他与芷阳第一次跳舞的情形,那时她小巧轻盈,随着节奏翩然而舞,一点没有新手的生涩;上次在喷泉旁共舞,她的舞技进步不少,气氛却有点别扭;下一次,一定要让她温柔浪漫地与他共舞。他不由露出微笑。

  “想什么这么好笑?”纪小洁的声音突然插进来,凌云志这才惊觉两个人几乎贴在一起,她整个上半身挂在他身上,搭在他肩头的手改搂他的脖子,媚眼在他鼻尖前方忽闪忽闪。

  他敛去微笑,眉头开始打结,手掌稍用力,拉开一小段距离。纪小洁不依地轻哼一声,又靠过来贴上他,还故意扭来扭去。凌云志苦笑不已,这算什么?挑逗吗?她以为男人都是没有理性只有感性的动物吗?他不再做徒劳的动作,只是偏过头,盯着CD屏幕上的画面,一群泳装少女正在展示她们不怎么样的身材。纪小洁将头轻靠在他肩上,在他颈边吐气,心中窃笑。她不信他能挨多久,这种人既然没有拒绝邀请她吃饭,就不会拒绝邀请她上床,她想知道年轻有为、道貌岸然的凌云志与大佐那糟老头有何不同。

  音乐声更加旖旎轻柔了,室内的空气有点燥热,纪小洁抬首,迷蒙的双眼挑逗着他,轻启朱唇,吐气如兰,狐媚的声音轻喃:“吻我。”

  凌云志星眸悚然瞪大,老天爷,这位大小姐未免对自己的魅力太有信心了吧。见他没反应,纪小洁进一步采取主动,踮起脚尖凑上前,凌云志反射地后退,害她一个重心不稳,踉跄地撞进他怀里,樱唇错过目标,印在他脖子和衬衫领口上。

  凌云志不客气地推开她,“对不起,我去洗手间。”大踏步走出包厢,留下纪小洁站在原地顿足。

  将擦拭过的纸巾丢进纸篓,凌云志厌恶地盯着衬衫上残留的一片淡红。这个纪小洁,得寸进尺,要不是需要利用她牵制日本人,打开纪青山的缺口,他绝不会纵容她这般猖狂。轻叹一声将领带整理好,穿衣镜中突然映出一张嘲弄的脸。

  凌云志迅速回头,脱口叫出:“钟岩。”

  钟岩抱肩倚在洗手间的门上,轻哼一声,“你走到哪里都有女人缘。”

  凌云志刚刚的热切被浇熄了,淡淡地反问:“公干?”

  “是,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钟岩走过来,低头洗手。

  “我也没想到。”凌云志也拧开水笼头,两个男人在穿衣镜中相互打量。时间令彼此显得更加成熟和内敛,昔日谈笑风声、嬉笑打闹的兄弟,今日见面却箭拔弩张。

  凌云志沉思良久,开口道:“过得还好吧?”

  “比你差多了。”钟岩侧过身正视他,“听说你一直平步青云。”

  “夸大了。”他沉吟,终于又问:“钦兰还好吧?”

  “你该比我清楚。”钟岩口气不善。

  “我不清楚,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络了。”

  “何必在我面前装呢?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不会阻碍你们的。还是你这个花花公子又喜新厌旧,勾搭上别的女人了?”

  “分手?”凌云志惊道,“怎么会这样!钟岩,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我虽然关心钦兰,但那只是朋友之间的关心,不是爱情。你们究竟为什么要分手?”

  “你关心她,那就自己去问她啊!她正脆弱空虚,需要安慰,你去刚好可以填补一颗孤独的心。”

  钟岩转身欲走,又停下脚步,“钦兰亲口告诉我,她看不起我,只可惜她看得起的人却分不出一分柔情来安慰她。”

  “钟岩,钟岩……”凌云志叫他也不回头。

  看着凌云志一脸阴沉,纪小洁识相地不再多言,乖乖地任他送回家。

  凌云志吐出一串烟圈,单手握方向盘,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想过会遇到钟岩,却没料到他比一年前更固执。

  当初毕业时,他一心只想到国外发展,对于钟岩和钦兰能分在一起,心里颇为羡慕,后来听说两人在谈恋爱,高兴之余又未免有点遗憾。在学校时,他与钦兰互有好感,大家起哄得多了,自然有些异样,只是谁也没有点破。芷阳的出现曾使他有过迷惑,只是他没有让任何人看出来。选部长的时候,他既希望她能上,充分展现她的实力,又希望她不上,学习忍耐和内敛,犹豫之间便导致了那样的结局。事后,他居然不敢道歉,他怕再去找她,有些控制不了的事情就会发生了,虽然与钦兰没有什么约定,但想到芷阳,他心里就会涌现对钦兰的愧疚感。

  时间冲淡了对两个女孩模糊的情感,与芷阳断了联系,与钦兰也可以泰然处之,经常与她和钟岩两人通电话。两年以后,钦兰和钟岩之间出了矛盾,经常吵架,每次钦兰都向他倾述,他总是尽心尽力地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一年前,他到s市公出,顺便去看两人。适逢钟岩出差,他和钦兰谈过,才知道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坏。钟岩脾气硬,对人体贴却不会表达,而且有严重的大男子主义观念;钦兰学不会温柔,凡事都不低头,最重要的是钟岩的事业不如钦兰发展的好,成为他们之间的症结。他来之前,两人刚刚吵过。

  凌云志到来,钦兰非常高兴,特别抽出时间陪他到海边游玩,回来已经快午夜了。路上居然遇到钟岩,喝得醉醺醺的,还搂着一个街头女郎。

  钦兰冲到他面前大喊:“钟岩。”

  钟岩打了个酒嗝,微眯着眼看她,傻笑,“嘿,回来了,玩得可好?”

  钦兰颤抖地指着那女郎,“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可以和这种女人混在一起?”

  “嘿嘿,只许你会旧情人,就不许我找女人?”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凌云志,抓住他肩膀道:“好兄弟,几年不见,你的魅力有增无减。”

  “钟岩,你醉了。”凌云志扶稳他,掏了张钞票给那女郎,“你可以走了。”女郎得了钱,便喜滋滋地走了。

  钟岩又笑道:“你很在行啊。”

  钦兰气得浑身发抖,凌云志安抚她,“你先上车,我和他谈诀。”

  未等钦兰应答,钟岩便挥开凌云志,嚷嚷:“你们去,你们去,我不打扰你们谈情说爱,我很识相。”说罢就摇晃着要离开。

  钦兰喝住他:“钟岩,话说清楚再走,什么谈情说爱?什么旧情人?”

  “我不说,我不说,”他指着凌云志,“我要给我的好兄弟留点面子。”

  “钟岩,你误会了。”凌云志想解释。

  “我没误会,”他转到钦兰面前,“你不是整天拿我跟他比,心里口里都是他,如今他人来了,我成全你们,我退出。”他又朝凌云志喊,“我把她让给你,你给我好好珍惜她。”

  “钟岩,”钦兰放软语气,知道他又钻牛角尖了,“你不要不讲道理,总要先听我们解释。”

  “是,我是不讲道理,我从来就不讲道理。他不在时,我就已经没有人家事业有成,温柔体贴;现在人家来了,我更一无是处了。哈哈!哈哈!”他突然狂笑,喃喃自语:“钟岩啊钟岩,你做人真够失败,一个是女朋友,一个是铁哥们,你算什么?你算什么?哈,哈哈,哈哈哈……”

  他边笑边踉踉跄跄地跑走。

  “钟岩。”钦兰喊。

  凌云志拉住她,“你现在说什么他也不会听的,等明天他清醒了,再好好和他谈吧。”

  霓虹灯闪烁的夜空中,飘荡着钟岩鬼哭狼嚎般的歌声:“你和他之间,是否已经有了真感情,别隐瞒,对我说,别怕我伤心……”

  钦兰失神地望着钟岩颓丧的背影,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凌云志默然,命运安排两个人的结合,也安排两个人的矛盾,他们真的合适吗?

  第二天开始,钟岩刻意躲避两人,躲得钦兰也急了,索性不再找他。凌云志找不着这个,劝不动那个,左右为难。

  事有凑巧,那天他谈完公事和秘书一起走出酒店,在门口碰到钟岩。钟岩二话不说,红着眼冲上来就给他一拳,口中直骂:“你这个风流鬼,才没几天就开始打野食,你对得起钦兰吗?”

  “钟岩,”凌云志一边躲着他的攻击,一边喊:“你住手。”

  “住手?你还有脸让我住手?我今天要好好教训你。”钟岩比凌云志矮不到两公分,体格却比他结实得多,而且狠心下得重手,凌云志躲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拳。打得急了,凌云志火气也上来,这钟岩年纪越大越不讲理,今天不打醒他,钦兰以后不知还要受多少委屈。两个人就在酒店门前大打出手,吓得秘书尖声喊人,直到酒店的保安出来才拉开两人。

  钟岩狠狠瞪着凌云志和她的秘书,“我本以为你和钦兰两情相悦,才把她让给你,没想到你是个花花公子,虽然我不够好,但也容不得你委屈她。”

  凌云志暗中叫苦,什么时候他成了花花公子了?“钟岩,”他试着平心静气地跟他解释,“你误会我们了。”

  “我误会?”钟岩冷哼,“也许你对钦兰无情,但她绝对对你有意。她每次都拿你和我对比,你多优秀,事业有成,为人又好,对女孩子够温柔体贴。每次吵架,都是我低头道歉。这次我下了火车就巴巴地买了玫瑰花来跟她道歉,结果呢?”他手指着凌云志,“我看到他和你有说有笑地从家里走出来,共游诲滩。你问问她,什么时候在我面前笑得那么灿烂过,什么时候请假陪过我?”

  凌云志叹气,“我们把钦兰找出来,这些话你应该亲口对她说,听她怎么讲,而不该由你主观臆测,就定了她的罪。”

  “我何必自取其辱?今天我要你一句保证,保证你会全心全意对待钦兰。”

  “你错了,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我乘明天早晨的飞机离开S市,从今以后,除非有必要,我不会再出现在你们两个人的生活中。”他走到钟岩对面,郑重地道:“别再钻牛角尖了,我希望你们下次联系我,是通知我参加你们的婚礼。”

  那时他以为,没有了他的介入,他们两人就可以尽释前嫌,相亲相爱,不想最后仍然走上分手的结局。钟岩仍然视他为情敌。钦兰为什么要说看不起钟岩的话?也许,该和钦兰谈谈了,分手绝不会是单方面的原因。好久没见,她是否还像以前那样光华四射、耀眼迷人呢?

  他捻熄烟头,蓦然发觉车居然停在芷阳公寓的楼下。她的窗子还开着,窗帘上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来回穿梭忙碌,一会儿又蹲下身去,好像在搬什么。

  忙了整晚,芷阳在窗边停下,揩把汗喝口水,捶捶腰背,掀开窗帘让夜风吹散满室的闷热,吹拂燥热的面颊。她揉着小臂的肌肉,深深地呼吸夜晚的清凉。都市的夜空都是灰暗的,星光和月亮穿透污浊的空气,散落无力的晕黄。这一带的住宅区看不到霓虹,路灯仅余几盏,偶尔路过的车灯吝啬地给予这昏暗一瞬光芒。再过几天就要离开这住了四年的蜗居了,回转身细细打量,窄小的空间被床底下和吊铺上的东西堆满,地方虽然简陋,但毕竟住了四年,说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想想即将搬入的新房子与这些老旧的家俱是多么不协调,她怕会不适应那天外飞来的奢侈。

  这就是人!没有的时候拼命想要,得到的时候又不知如何是好。她苦笑着摘掉发卡,拢了拢满头青丝,都是汗酸味和灰尘,明天再洗吧。她打了个呵欠,转身关窗户,动作霍然停住。楼下,昏黄的街灯和昏黄的月光交织,凌云志倚着车门,肩上搭着西装,仰望着她。他颀长的身躯在地上拽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与车影一起融在夜色之中。

  她傻傻地与他四目相对,胸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感动,今天下午的失落霎时被填满了。多少个夜晚,她曾梦想有一位白马王子,开着凯迪拉克,捧着九十九朵玫瑰,默默地守候在她窗前。而今,少女的梦与他的影像重合,虽然没有凯迪拉克,虽然没有玫瑰花,但是有他……

  哦!芷阳轻叹,又在做梦了,你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女人了,早过了少女怀春的时代。她平复了波涛澎湃的情绪,朝他挥了挥手,跑下楼去。

  凌云志静静地等待着,他不由自主地来到这儿,不由自主地下车,不由自主地看她映在窗帘上的身影,不由自主地等待她的出现。她从门洞中走出来,穿着衬衫和牛仔裤,轻盈得如夜幕中的精灵。

  她缓缓走近他,轻声问:”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上去?”

  凌云志微笑着摇头,声音低沉:“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车开着开着,就到这里了。”

  她一阵悸动,这表示什么?他在暗示什么?昏黄的光线将她的轮廓笼罩得更加柔和,那温柔中透着轻灵的气质令他眩晕,披散的秀发有些微乱。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做了他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轻轻地理顺她鬓边的乱发。如果有勇气,他应该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多年以来,从相遇、相识、相处、分开到再相遇,他终于确定了自己的情感归依,他在精心地小心翼翼地经营这分感情,不敢轻举妄动。他知道,虽然她变了许多,但内在依然敏锐,依然倔强,他怕抓不住这个易感的女孩。他内心并不如外表那样自信,同样害怕被拒绝。

  芷阳被这亲昵的举动震慑,霎时陷人迷离的气氛中,他温和深邃的眼神致命地吸引着她,使她几乎卷进他柔情的漩涡。她逃避又羞怯地垂下视线,突然发现他领口上那一片玫瑰红,嗅觉随即敏感地察觉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是纪小洁惯用的POISON。

  他发觉她的神色猛然一凛,秀发随着她的后退从指缝间滑落,顺着视线,他看到“罪证”。

  Mygod!凌云志欲哭无泪,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笨的人,居然带着另一个女人的口红印去找自己心爱的女人。

  “芷阳,”他紧张地轻唤。

  她冷冷淡淡地回他,“什么事?”

  “呃――”该如何解释?说他请纪小洁吃饭,可怎么把口红吃到衣领上了?

  “很晚了,如果没事,我要回去睡了。”芷阳只想快快离开,她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溜上那片红渍,越看越刺眼。

  “芷阳,”他情急地拉住她的手,无奈地哀叹:“是纪小洁,我今天晚上请她吃饭,她有一些――”他斟酌片刻,“不太礼貌的举动,我躲不及,所以……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冷静沉着的大脑乱成一团。

  芷阳牵起一抹嘲弃的笑,静静地抽回自己的手道:“凌总,很晚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芷阳,”他拦住她,“你要相信我,我这么做有我的原因。”

  “不用说这些了,你总有你的理由,我相不相信都无所谓。凌总,我看你该回去休息了,不要站在这儿净说一些无聊的话。”芷阳绕过他,奔向楼梯。

  七年前的情景又重演,她仍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当然也无法理解他的心情。当年是因一时犹豫,今天是因韦吉康的嘱托,无论因为什么,他都不愿意伤害到芷阳。友谊也好,爱情也罢,他都万分珍惜,小心呵护。可是,他不能因为她而不去做他该做的事。他抽出一支烟,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和无助。

  芷阳背抵着门,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她几乎是一路跑上来的,那强烈的醋意惊得她发慌。原来今天他失约就是因为纪小洁。她嫉妒,嫉妒纪小洁的大胆,嫉妒她的妖媚,嫉妒她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勇气。她也知道为了联合大厦的事情凌云志有求于纪小洁,欠她的这分人情他一定得还。但她还是不免痛恨凌云志的圆滑,痛恨他的忍耐,痛恨他姑息养奸,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心意做事。社会历练虽然磨平了她的棱角,但还不至于像他那样虚伪,没骨气。而他这种人恰巧就成为社会的宠儿,深得上司赏识。她不得不承认,他有时相当有魄力,坚决起来冷酷无情。好矛盾,他整个人好矛盾,她对他的感情也好矛盾。如果不是因为在乎,她也不会冲动地跑掉,她有好多年没有这样任性了。正因为对象是他,所以她才放纵自己任性。

  她悄悄挪到窗口,掀起窗帘的一角,他仍然站在街灯下吞云吐雾,身影寂静萧索,涌上一层深沉的落寞。他的孤寂在她心底掀起强烈的内疚,仿佛她带给他无尽的烦恼和忧郁。她一咬牙,拉灭灯,爬上床用枕头蒙住头,脑诲中反反复复都是他的孤寂、他的落寞、他的无奈、他的忧郁……她烦躁地起身,讨厌的他仍在,一支烟接着一支烟,月亮都已躲进云中酣眠,星星也困倦地眨着眼睛,只有他,仍固执地徘徊在街灯下,与一明一暗的星火为伴。

  七年前,她错过一次,因为冲动和任性,因为爱恋的脆弱;七年后,她不想因为同样的原因再错一次。缓缓推开家门,脚步犹犹豫豫,当她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他视线中时,她看到他眼中的惊喜和释然。

  他急忙踩熄烟蒂,带着感动迎上她,压抑着心中的颤抖问:“你不生气了?”

  她嘴硬地辩驳:“我本来就没生气呀。”

  他带着宠溺的笑容轻轻执起她的手,“我答应你,今后尽量少和纪小洁接触。”

  “不关我的事。”芷阳抿紧嘴,欲抽回手,被他握得死紧。

  他双眸晶莹含笑地望着她,“那你下来做什么?”

  “我赏月不行吗?”她随便找了个借口。

  他装模作样地望向天空,大声道:“是啊,是啊,好漂亮的乌云遮月,我来陪你一起欣赏吧。”

  “你!”芷阳瞪他,薄嗔带怒,如怨如诉。

  他扶正她的视线,声音低低柔柔,“芷阳,很多话我不说,怕会弄巧成拙,但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她也正视他,“我的感觉不是很灵,也不是很准,无法做到与你心意相通。连你是不是……我也无法确定。”她无法将“喜欢我”这三个字说出口。

  “芷阳,”他深情地唤她,“无论我做什么,都不愿意伤害你,因为,我喜欢你。”

  他的表白说突然也不突然,但足以令芷阳惊喜错愕。他长臂一伸将她拥在怀中,靠近她耳边轻声道:“我的凌云壮志甘心拜倒于一株小小的芷幽草下。”他的怀抱温暖宽阔,一尝七年前未竟的夙愿。她柔顺地依在他怀里,感谢上苍赐与的缘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与初恋情人再续前缘。这分缘,要用心去珍惜。



第八章

  恋爱中的女人总是分外妩媚娇艳,芷阳走到哪里都面带微笑,大家都奇怪何经理那张淡淡然然的俏脸怎么突然发起光来了?

  芷阳又看了一遍传真纸,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上面写着――

  芷幽草,请允许我与你一起共进午餐吧。

  没有时间地点,没有署名,可她知道他会在适当的地方适时出现。

  贺凡仁敲门进来,递给她两份新人档案,道:“没问题的话你签一下,我通知他们星期一报到。”

  “没问题,麻烦你了。”这两个人都是芷阳亲自面试的。

  这种小事本来随便派个人办就行了,贺凡仁却要亲自送来。他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唤道:“芷阳,你越来越漂亮了。”

  芷阳吓了一跳,贺凡仁平日虽缠她,但也从未说出露骨的话,今天是怎么了?她冷淡而谨慎地道:“贺副理,如果没事我要工作了。”

  “我中午请你吃饭。”

  “对不起,我……”

  “我知道你又会拒绝,”贺凡仁截断她,“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约你,一直约你,直到你答应为止。”

  “贺副理,”芷阳不觉提高声音,“我想有必要明确告诉你,我永远也不会答应,我们只能做同事。”

  贺凡仁黯然道:“我知道我比你大好多,又结过两次婚,可是我真的喜欢你。以前你是小职员,我还可以帮帮你,现在你是经理了,比我级别还高,我对你也没什么用处了。”

  “贺副理,”芷阳急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唉!”贺凡仁重重叹了口气,“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以前怎么也不会当面指责我的。”

  “贺副理,”芷阳板起脸,“我想我们无法继续谈下去了,请你出去。”

  “就知道早晚有被你赶的一天!”他可怜兮兮地看她,“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芷阳快被他的“烦人功”给打败了,揉着额角无奈地道:“你没必要知道,请你出去。”

  “你告诉我,如果他跟你很相配,我也许会死心。”

  “贺烦人,”芷阳直呼他绰号,“这和你没关系,不管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都不会喜欢你,你死了这条心吧。”她相信自己的音量足以引起外间办公室同事的注意,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大有关系,”贺凡仁仍不放弃,“如果没有那个人,说不定我还有机会。”

  芷阳简直欲哭无泪,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遇到贺凡仁,她已经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了,“你有完没完,一定要一点面子都不给自己留吗?”

  “芷阳。”

  “出去,出去,出去。”芷阳只好付诸行动,霍然拉开门。

  柳宁跌进来,于晰和其他两个同事尴尬地站在门口。芷阳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两个同事仓促地坐回座位,贺凡仁狼狈地逃走,于晰尴尬地笑笑道:“我待会儿再来。”柳宁爬起来看到芷阳气急败坏的神色也打算开溜。

  “柳宁,”芷阳寒着脸,“你进来。”

  “哦!”柳宁苦着脸关上门。

  芷阳挫败地跌坐回椅子,无力地问:“你们都听到了?”

  柳宁嘿嘿笑道:“你那么大声,想不听到也难嘛!不过贺烦人也真够烦人,早该给他点颜色瞧瞧了,是你才跟他浪费口舌,要是我,一拳揍他出去算了。”

  芷阳失笑,有契力昂坐阵,还用她亲自动手?

  “好啦!”柳宁推她,“别一副哭丧脸,你今天够绝,相信他以后不会再烦你了。”

  “天晓得。”芷阳接起已响了两声的电话,“喂?我是,不去了,再见。”

  柳宁问:“谁啊?”

  “于晰问我鑫园的饭局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买卖不成仁义在,反正花的是公关部的钱。”

  “我没心情。”芷阳打开电脑,“我手上还有两份图纸要改。你也不要整天闲逛,有时间跑跑工地,免得人家说你吃闲饭。”

  “有事契力昂自然会找我,我才不跑工地呢,又脏又累。”

  “契经理把你惯坏了。”

  “别把我说得跟他女儿似的。”柳宁噘嘴。芷阳摇头,铜像不知何时才能敲醒这个少根筋的男人婆。

  一个上午,贺凡仁被芷阳扫地出门的消息传遍大楼每一个角落。这就是写字楼的特点,文件资料可能几个小时也无法传达,小道消息几秒钟就可以众所周知。芷阳在洗手间还隐约听见两个女同事咬耳朵,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过河拆桥之类的。她也无心去计较是谁传播出去的,贺凡仁追求她是众所皆知的事。但,她突然担忧起来,凌云志和她之间的事又会造成什么影响?尤其他调来才两个月,事业不稳固,人脉不连通,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元老等着挑他和几位新经理的毛病,背后还有一个阴险的纪青山。纸包不住火,如果两人的关系公开,难免落人口实,他们俩的工作都不好干了。前思后想,她拨了他的手机。

  “喂?”凌云志很快接起。

  “云志,方便说话吗?”

  “方便,”他放下手中的工作,调侃道,“还没到中午呢,这么快就想听我的声音了?”

  “才不是,我要取消中午的约会。”

  ”为什么?”他急忙追问。

  “你没听说上午在我办公室的大新闻吗?”

  凌云志笑了,“听说了,贺副理被你扫地出门,张秘书刚告诉我。”

  “你还笑,”芷阳委屈地埋怨,“不许笑。”

  ”好,不笑,怎么了?怕落人口实?”

  “我不想影响你的工作。”

  ”芷阳,”凌云志郑重地道,“我不想委屈你。”

  “我知道。再等等吧,等你的基础稳固了,到时候你不想承认都不行。”

  “我哪里敢?我还怕你不承认我呢!”

  “也许噢。”

  “不会吧!”凌云志哀叫。

  “好了,不浪费公司的电话费了。”

  “我打给你。”

  “不好,”芷阳摇头,意识到他看不见,笑道:“你不努力工作,是不想早一些承认我?”

  “冤枉。好吧,晚上送你回家。”

  “好。”芷阳放下电话,心里甜滋滋的,上午的坏心情一扫而空。贺凡仁,烦别人去吧!

  贺凡仁引起的风波很快被置之脑后,芷阳开始全力准备搬家的事。钟岩听说了,坚持要过来帮忙。

  芷阳将钥匙交还给房东,回来时见钟岩站在门口,诧异道:“这么早?”

  “来看看能帮你收拾点什么。”钟岩随她进门,惊呼:“老天,简直是个大垃圾场。我看这些东西都扔掉算了。”他拍拍木桌,发出“吱吱”的响声。

  “轻点,它都抗议了。来,帮个忙,”芷阳拿起一段塑胶绳,“把这堆书抬一下。”

  钟岩拣起一本,念:“《社会心理学》,不是吧?芷阳,这种书你也留着?”

  “那是我的家产,丢不得。”芷阳抢下摆好,“快点,八点钟车就来了。”

  钟岩边动手边问:“请的搬家公司?”

  “不是,凌云志找的。”芷阳突然住口,完了,说漏了嘴,忘记了他们两个……

  哗啦啦……

  钟岩手一松,捆了一半的书又散了。

  “对不起啊,”芷阳一本本地拾起来摆好,“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凌云志就是我们公司的新老总,我在同一天遇见你和他。开始是没有和他正式见面,不知道他来做什么,怎样联系,所以没有告诉你。后来听说你们好像有什么矛盾,所以……”芷阳偷偷看他。

  钟岩一脸阴沉,“所以你瞒着我,什么都听他的?”

  “不是,关于你们俩的事,他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感觉他对你在H市的消息反应冷冷淡淡,猜测你们可能有什么不妥。”

  钟岩恨恨道:“他是个伪君子,离他远一点。”

  楼下的汽车喇叭声按得很响,芷阳伏窗下望,凌云志正从一辆半截卡车上跳下来,朝她招手,车上有四五个年轻人,看来是帮忙的。

  芷阳忙回头道:“他来了,有什么话搬完家再说好不好?”说完抢先奔下楼去。

  凌云志看着芷阳走下楼梯,迎上来道:“怎么才下来?收拾好了吗?可以上去了?”他含笑的眼眸在看到钟岩时变冷,搭上芷阳肩膀的手收紧。

  芷阳紧张地扯着凌云志的衣襟,“钟岩是来帮我搬家的,你们也该见见面了,有话说清楚才好,不要弄得跟仇人似的。”

  “我们已经见过了。”钟岩将芷阳拉离凌云志。

  凌云志掉在半空中的手握成拳,放在身侧,冷冷道:“钟岩,你误会我没关系,但不要在芷阳面前乱说话。”

  “怎么?怕了?”钟岩冷笑,“有胆花心就要有胆承认,有我在这儿,你休想再招惹芷阳。”

  “钟岩,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威胁我?怕你吗?”钟岩将芷阳推到身后,“我不在乎再打一架。”

  “停!”芷阳大喝,站到两人中间,“看在我的面子上暂停好吗?你们是来帮我搬家的,不是来吵架的。”她向凌云志使眼色,“别让人家看笑话。”

  凌云志看一眼身后目瞪口呆的几个人,赔笑道:“误会,误会,来,大家上来,有劳了。”

  芷阳领帮忙的人上去,东西不多,不到一个小时就搬完了。钟岩和凌云志两人互相监视,防止对方靠近芷阳说话。

  卡车室内一共能坐三个人,凌云志让芷阳先上,钟岩伸手挡住他,两个人在车门边僵持,其他人都上了车顶。司机叫:“凌总?”

  凌云志看看芷阳,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开车,你们先走。”

  “那你们两位……”

  芷阳道:“别管他们。”既然两人都发话了,司机踩下油门将凌云志和钟岩抛下。

  两个三十岁的男人重新对视,凌云志缓缓道:“你想怎么样?”

  钟岩哼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招惹过钦兰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现在又来招惹芷阳。”

  “钟岩,”凌云志口气冷硬,“不要怪我做兄弟的说话无情,当年没能打醒你,今天只好点醒你。”

  “哼,有什么花言巧语你尽管说,我看你还能说出什么天花乱坠的屁话。”

  凌云志深吸一口气,咬咬牙道:“守不住钦兰的心是你自己无能,怪不得任何人,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失败都不敢承认,而去一味地迁怒别人,只能让我看不起你。”

  钟岩的脸色瞬时青白,他还记得与钦兰最后一次谈话,她说了同样的话:“钟岩,我看不起你。”

  我看不起你,看不起你,看不起你……

  “钟岩,”凌云志见他摇摇欲坠,知道踩到了他的痛处,于心不忍,想去扶他。

  “别碰我。”钟岩踉跄后退,“你别碰我。”

  凌云志哑声道:“钟岩,对不起。”

  “别同情我,我不要你同情我,”钟岩大喊,忽而狂笑起来,笑到直不起腰,笑到流出眼泪。凌云志默默地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发泄长久以来压抑的悲痛。

  “钟岩,如果你骂我打我可以舒服一点,我愿意再和你打一架。”

  “不用了,”钟岩抹干眼泪,“我只问你,你对钦兰有没有过爱?”

  “没有,”凌云志坚决地道:“只有友情,没有爱情,不怕告诉你,我爱的是芷阳。”

  钟岩不住地点头道:“好,很好,好好待芷阳,别让我知道你欺负她,别让她有机会看不起你。”

  “我知道。”

  “帮我转告她,祝你们幸福。”他看也不看凌云志一眼,转身走出这片住宅区。

  搬家的人说是凌云志的朋友,水也没喝一口就走了。芷阳望着杂乱的客厅和空荡荡的卧室,突然觉得好空虚。不知道留下凌云志和钟岩两人会怎么样?他们会不会真的打起来?他们的矛盾一定和钦兰姐有关,钟岩俨然将凌云志看作花花公子了,难道他曾对钦兰做过什么?

  她懒懒地躺在床板上,告诉自己不要随便猜测,不要胡思乱想。

  凌云志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一位睡美人安静地睡在床上,左手枕在头下,右手搭在胸前,盘起的头发有些凌乱,几绺垂落腮边,显得娇美而慵懒。他轻手轻脚地过去,轻轻地拨开那几绺青丝。她轻吟一声,眉端轻蹙,睫毛眨了眨,张开迷蒙的眼睛。

  凌云志柔声问:“累了?”

  她坐起来,揉着发麻的胳膊,道:“有一点,本来只想躺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你来了多久?”

  “刚到。”

  “钟岩呢?”

  “走了。”

  “走了?”她坐直身子,“到哪儿去了?”

  “我想是回s市了吧,他让我转告你:祝我们幸福!”

  芷阳疑惑地望着他,却什么也没问。

  凌云志正视她,“你想知道事情的原委?”

  她用力点头,随后又低声道:“如果不方便告诉我就算了。”

  凝视她良久,他才长叹一声,沉重地道:“你何时学会逃避问题了?”

  “我只是不想――”

  “不想事情牵扯到钦兰。”他代她说完。

  她猛然一震,起身避到窗边。是的,她害怕,她怕凌云志与叶钦兰之间真的有什么。她会自卑,会接受不了。当年在学校,她就一直羡慕且嫉妒着叶钦兰,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像钦兰那样耀眼夺目,不会像钦兰与他站在一起那样登对,不会像钦兰与他那样配合默契。

  “逃避问题是最差劲的方法,”凌云志站在床的另一边,“如果我今天不解释清楚,恐怕你明天逃避的就是我了。”

  芷阳无言。

  的确,她的原则是亲情第一,友情第二,爱情第三。他们之间在事业上已经遇到阻力,如果再纠缠上钦兰和钟岩,她可能会放弃。

  凌云志详详细细地将一年前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又道:“这次遇到钟岩,偏偏又让他看见我请纪小洁吃饭,于是他就认定我是个花花公子,还叫我不要招惹你。”凌云志摊摊手,“事情就是这样。”

  芷阳心中暗叹:钦兰果然对凌云志念念不忘,如果不是与钟岩分到一起,日久生情,她也不会移情别恋。

  凌云志谨慎地唤她:“芷阳?在想什么?”

  “想钦兰。”芷阳与他的目光相对,“也许她真的对你……”

  凌云志突然道:“刚才钟岩走之前问我,对钦兰有没有过爱?”芷阳身体明显一僵。“我回答他,我对钦兰只有友情,我爱的是你。”

  芷阳觉得自己的心有片刻静止,随即猛烈地狂跳起来。他曾在夜幕中说过喜欢她,那时她有些狂喜,也有着水到渠成的感觉。而今天他说他爱她,这么突然,却也这么自然,没有任何甜言蜜语铺垫,没有营造任何浪漫的氛围,就这样平淡地脱口而出,却感觉无比的自然和真切。良久,她的心才缓缓恢复正常节拍,眼中居然涌上湿意。

  她静静转身,故意平缓地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钟岩说得对,你的女人缘一向很好,先有漂亮的女秘书,后有纪小洁。”

  凌云志懊恼地道:“女秘书绝对是无中生有,人家现在已经嫁到巴黎去了,纪小洁的事,难道我还需要再解释一次吗?”

  芷阳抱肩,“你让我考虑考虑吧。”

  凌云志黯然颓丧地叹气,对于面前这个小女人,他是既心焦又无奈,他多么希望她能够无条件地信任他,希望能够毫无芥蒂地将她拥在怀中,用心去爱她,呵护她,陪伴她。他又多么害怕她的矛盾与挣扎,怕她考虑过后的结果是判他出局。

  他抬起头,小心地观察她的表情,敏感地捕捉到她眼中感动的泪光和唇边隐约的微笑。他突然跳过一米半宽的大床,捉住逃不及的她,轻斥:“坏女孩,故意让我着急是不是?”他惩罚性地呵她的痒。

  “哎呀,呵呵,好痒,好痒,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救命啊。”两人滚到床板上。

  凌云志停手,拭去她眼角笑出来的泪,深深切切地望着她:“芷阳,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辜负你。”

  她拨开他垂落额前的碎发,轻声道:“我想,除了信任你,我已经别无选择了。”

  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喘道:“我不会给你机会有别的选择。”说完,便轻柔地贴上她的唇瓣。芷阳颤抖地闭上眼睛,将她的初吻献给她的初恋情人。他捧住她皎好的面庞,轻轻地、温柔地吻她,湿热的唇瓣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粉蝶,细细地刷过她的额头、睫毛、面颊、鼻尖,在她的红唇上留连不去。细致缠绵的热吻过后,他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倾听彼此剧烈的心跳,不觉扬起满足的微笑。

  直至芷阳的肚子发出抗议,两人才从浓情蜜意中惊醒。芷阳羞红脸,娇嗔地推开他,他顺势拉起她道:“走吧,咱们去吃东西。”

  “不去。”芷阳脸烧得通红,躲得远远的,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凌云志摇头笑着拉她禁锢在怀中,“现在才逃,太晚了。走吧,我的五脏庙也在唱空城计呢。”

  “哎呀,你先出去,我待会儿再去。”芷阳椎他。她头发凌乱,面颊火热,嘴唇嫣红,这样子出去岂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

  凌云志耍赖地坐在书箱上,“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咱们一起挨饿。”

  “你真是。”芷阳娇嗔,“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嘛!总要收拾一下。”

  “不用见别人,见我就好。”他强拉她出门,直接朝对面走去,站在门口掏钥匙。

  芷阳疑惑道:“这是谁家?”

  “进去了就知道。”他打开门推她进去。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布置得很现代化,同一色系的地板、家具、沙发,配有冰箱、彩电、空调、VCD,简单又舒适。

  “你先坐着,饭一会儿就好。”凌云志将外套挂在衣架上,走进厨房。芷阳跟过去,他插好电饭煲,打开微波炉,抬头看她笑道:“不相信我的手艺?”

  “这是――”芷阳试探地问,“你家?”

  凌云志摸着鼻子讪笑,“忘了告诉你,我就住你对面。”

  “忘了?”芷阳怪叫,忘了才有鬼,他是故意的。这岂不意味着以后这层楼就他们两个人住?万一他色性大发,她不就倒霉了?

  他耍赖道:“跟谁邻居还不一样?彼此有个照应嘛!”

  芷阳抿紧嘴,眯着眼看他,表示不接受他的托辞。

  他干咳两声招认,“好了,好了,我承认我有私心。”他出其不意地圈住她的纤腰,“我想能和你朝夕相处嘛。在公司里要注意影响,不可以太亲密,回家之后要不补回来,岂不是很亏?”

  “亏什么?”芷阳白他一眼。凌云志奸笑,在她唇际偷了个香。

  “大色狼。”她拧他一把,急忙跳开,“你做吧,我回去整理东西,好了叫我。”然后一溜烟跑掉。

  凌云志看着她窃窕的背影,心头涌出无言的温馨。

  忙了一整天,红平小区的建筑底图才画了个轮廓,这个工程占地八万多平方米,共二十四幢住宅楼,是芷阳继任后接的第一宗case,一定要做得有模有样才行。新人刚来,还不上道,很多事情都要她亲力亲为。

  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凌云志那闪亮的星眸和温和的笑脸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差点跌倒。

  凌云志及时揽住她腰际,笑道:“反应这么激烈?”

  “是你突然出现,吓人一跳,”她轻拂掉他在她腰际的大手,“这里是办公室。”

  凌云志将腕表凑到她眼前,“你看现在几点钟了?”

  “哇,快七点了,怎么这么晚?”

  “你呀,”凌云志点她的鼻尖,“忙得什么都忘了,我在这儿至少有一小时了,你都没有发现。”

  “赶工嘛!”

  “赶得看都不看我一眼?”凌云志不满地拥紧她,“说,怎么罚你?”

  她安抚地亲一下他的脸颊,溜出他的怀抱,“罚我今天下厨。”

  “好啊。”凌云志帮她关灯锁门,一边走一边说,“我要吃清蒸鲤鱼、铁板牛柳、三鲜日本豆腐、四菇相会……”

  远远地就听芷阳的抗议声不停地在走廊中回荡。纪小洁从楼上转角走下来,望着两人亲密的背影,娇艳的俏脸高深莫测。她打开手机,拨了一组号码,等待贺凡仁的声音给予回应。



第九章

  今天照例等到六点,待公司其他同事都走了,芷阳才出门,她知道凌云志一定在停车场等她,两人约好吃过晚饭去看音乐喷泉。

  出了大门,竟意外地看到贺凡仁。从上次被扫地出门后,两个人刻意避免碰面,省得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今天居然在这个时间碰到。芷阳本想低头过去算了,不想贺凡仁突然伸手拦住她道:“何芷阳,我想和你谈谈。”

  “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谈的。”芷阳想绕过他,他紧跟一步仍然挡着她的路。

  芷阳口气不悦,“请你让开。”

  贺凡仁坚决地道:“你不和我谈,我就不让。”

  芷阳捏紧皮包,压抑自己的火气,“请你让开,我不想说第三次。”

  “你最好让开,贺副理。”凌云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边。

  贺凡仁回头,芷阳趁机走到凌云志身边,他保护性地揽上她的腰,向贺凡仁道:“我不希望你以后再纠缠她。”

  贺凡仁扬眉道:“他就是你的新男朋友?”

  “没有什么新旧,”凌云志代她回答,“芷阳一直就只有我一个男朋友。”

  “哼!”贺凡仁冷笑,“难怪你看不上我,原来是攀上了高枝,找到更年轻权力更大的。”

  凌云志不悦道:“贺副理,请你不要侮辱芷阳。”

  贺凡仁撇嘴道:“别以为你是总经理我就怕你,你还嫩呢,等到你站不稳被人踢下台那天,看她还跟不跟着你。”

  “贺烦人,”芷阳火大了,“你好歹是个副经理,注意一下你的言行,我何芷阳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从来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不要得不到就撕破脸,诋毁我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诋毁你?”贺凡仁挥舞着手臂,“你去问问,第一次裁员名单里为什么没有你?还不是我在上头替你说话,现在有了更硬的靠山,就不买我的账了?婊子!”

  “你?”芷阳气得浑身发抖。

  凌云志一把抓住贺凡仁的衣领,寒着脸道:“道歉!”

  贺凡仁拨开凌云志的手,回手就朝他下巴重重挥了一拳。凌云志没料到他会突然动手,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倒退了好几步。

  贺凡仁口中喊着:“总经理怎么了?我一样敢打。”说着人又扑上来,凌云志闪身躲过,和他扭打在一起。

  芷阳愣了,她两只眼睛看着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打起来,直到看到凌云志一拳将贺凡仁击倒在地,她才后知后觉地惊喊:“住手,别打,云志,别打了。”

  喊声惊动了值班的警卫,跑过来将两人拉开,毕竟凌云志年轻,只是第一下挨得重些。贺凡仁就惨了,脸上青青紫紫,鼻子也流血了。带到警卫室上了药,警卫也不知该怎么办。一个是老总,一个是人事部副经理,得罪了哪个,都有卷铺盖走路的危险。

  芷阳心疼地帮凌云志揉开攒血,道:“这种人理他干什么?你的手也快,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你们已经打完了。他不讲理咱们就不听他说话,何必动手呢?”

  凌云志警惕地盯着贺凡仁,后者坐在椅子上喘气,看来这一架耗费了他不少体力。凌云志站起来吩咐警卫:“等贺副理喘过气,叫辆车送他回家。”

  “是。”

  凌云志拉起芷阳走了,警卫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叫贺凡仁,“贺副理,您?”

  “我自己能走。”贺凡仁气呼呼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门。

  两个警卫面面相觑。有意思,老总和人事部副经理为了设计部经理大打出手,真是轰动性的新闻。

  芷阳给凌云志下巴上贴好了OK绷,已经可以预见明天早晨公司里的沸腾景象,重重叹了口气,她将自己抛进柔软的沙发里。

  凌云志轻拂着她的长发安慰道:“别烦了,迟早都要公开的,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约会,不必顾忌那么多。”

  “我可没想过用这么轰动的方式公开。你和贺凡仁为我在公司门口打架!天!”芷阳按紧太阳穴,“想想我都头疼。”

  “乖,回去睡觉,明天起来照常上班,一切都会好的。”

  “但愿如此吧。”芷阳又仔细看看oK绷贴得紧不紧,“晚上睡觉不要碰掉,希望明天早晨能消肿,别让所有员工盯着你的下巴喊总经理早。”

  “我知道,去睡吧。”凌云志在她额前轻轻一吻。

  芷阳回到自己的家,又开始叹气,能睡得着才怪。

  果不出所料,芷阳一进大门,遇到之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幸好她的办公室在三楼,凌云志要上到十楼,不知还要忍受多少暖昧的眼光。

  办公室的同事本来在眉飞色舞地聊天,见她进来,全都停了口,芷阳甩上内间办公室的门,坐进椅子揉眉。

  柳宁敲门进来,神秘兮兮地问:“芷阳,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在说你什么?”

  “我知道,”芷阳叹气,“说昨天晚上的暴力事件嘛。”

  柳宁试探地问:“是真的?你真的在和凌总谈恋爱?”

  “是啊!”芷阳下巴搁在桌面上。

  “他们真的因为你打起来了?”

  “是啊!”

  “就在公司门口?”

  “是啊!”

  “芷阳,你完了。”柳宁郑重地宣布。

  “我知道。”芷阳抬起头,仰躺在椅子里,“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呀?”柳宁急道,“你知道外面说得有多难听?说你爱慕虚荣,靠做凌总的姘头才爬上部门经理的位置。”

  “什么!”芷阳瞪大眼。

  “还说你表面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骨子里比纪小洁还……”

  “还怎么?”

  “骚。”柳宁小小声地说。

  啪!芷阳拍案而起,“这话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

  芷阳慢慢坐下,胸口剧烈的起伏,气得脸都白了,沉声问:“还有吗?”

  “还有,还有……”

  “说啊。”芷阳喊。

  “他们说你本来就与贺凡仁有一腿,不然他四十岁的人也不会与凌总动手,还说凌总不过是穿贺凡仁破鞋。”

  “别说了。”芷阳大喝,吓得柳宁一抖,看着她铁青的面孔,小心翼翼地问:“芷阳,你还好吧?”

  “你出去,”芷阳疲惫地坐下,“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哦。”柳宁走过来拍拍她,“我多嘴了。”

  “不关你的事。”

  “其实你也不用往心里去,你知道那些人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的,什么有的没有的都能编出来。他们是眼红,嫉妒你。”

  芷阳想要笑一笑,但表情比哭还难看,她挥了挥手,话也不愿说了。柳宁走到门口道:“想找人陪,就叫我。”

  芷阳点头,看着柳宁打开门又关上,听见柳宁在门外喊:“看什么看,你们信别人胡说还是信你们自己的经理?”静默了一会儿,重重的门响,应该是柳宁出去了。

  沉重的悲哀涌上心头,她就知道事情公开以后会引起负面影响,但万没想到流言会将她说得这样不堪。她开始恨贺凡仁,如果不是他,事情也不会到这种地步,从小到大,她还没有尝试过恨一个人的滋味,现在她知道了。凌云志呢?人们又怎么说他?纪青山会不会怂恿元老们借此事打击他?他可听到了这些流言蜚语?他会有什么反应?一定要沉住气啊,凌云志,一定要沉住气啊!千万不要给纪青山机会。他为什么不来电话?为什么还不来安慰她?

  她一会儿替凌云志担心,一会儿又埋怨他不透半点音信。昨夜就几乎整夜未睡,今天又气愤、焦虑、委屈,她知道自己的气色一定糟透了。

  推开门,外间的同事都在假装忙碌,没人敢抬头看她,她直接走出去上洗手间,走廊上遇到的同事不自然地朝她假笑,待她走远就立即凑到一起咬耳朵。洗手间内没有人,芷阳用冷水洗洗脸,看到镜中苍白失神的自己,仿佛突然间老了好几岁。她躲进厕所,放任眼泪委屈地涌出,发泄一个上午承受的压力。

  有人进来了,她捂住嘴,擦干眼泪。

  “喂,听说没有,凌总和贺副理打架?”

  “听说了,我就说以前贺凡仁怎么缠何芷阳缠得那么紧,两个人肯定有一腿。”

  “嗯,要不然贺副理发昏了,那么大岁数的人跟老总动手,八成是何芷阳攀亡凌总把他甩了,心里气不过。”

  “哎――”一个人压低声音,“我听说何芷阳和凌总同居,有人看见他们在凌总住的那幢楼里同进同出。”

  “唉!那种女人还有什么不敢做?你看整个公司,就她和纪小洁投脾胃。原先还以为她只是借机巴结纪老总,原来是和纪小洁臭味相投。”

  芷阳霍然站起来,这些人说话难道都不负责任的吗?她们在诽谤别人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吗?背地里诋毁她也罢了,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拉上纪小洁?

  她刚想走出去理论,门又响了。刚才说闲话的两个女人住了嘴,就听纪小洁柔中带媚的声音道:“有本事就出去光明正大地说,到设计部和人事部去说,到总经理室去说,到五楼大厅里去说,在这里嚼舌头算什么本事?臭气熏天的地方,张开嘴自然也是臭的,当心熏不死别人,反倒熏死自己。”

  “哼!”两个多嘴妇嘴里小声嘀咕些什么,也没敢清清楚楚地说出来,灰溜溜地出去了。到外面难免又大肆宣扬一番,纪小洁替何芷阳出头说话了,可见两人交情匪浅,都是一路货。

  芷阳推开厕所门,纪小洁惊讶地转身:“芷阳?原来你在里面啊!”

  “谢谢你。”芷阳拧开水笼头洗眼睛。

  “谢什么?我们是好姐妹嘛!”纪小洁从包里抽出面纸递给她,“瞧你,眼睛又红又肿,哭了?哭什么呢?那些八婆每天舌头不嚼上几遍嘴里就难受,只要你自己问心无愧,管她们说什么?你看我,从来不为这些事费神。”

  芷阳收起隐形眼镜,垂头丧气地道:“我学不来你的潇洒。”

  “这不叫潇洒,叫麻木,习惯就好了。”

  “小洁,”芷阳眼泪汪汪地看着她,“我不想习惯哪,我真的受不了啊。”

  “芷阳,”纪小洁语气也黯淡下来,“别这样,过一段时间,大家嚼得厌了就没事了。”

  “可是为什么我要供他们嚼舌头?”芷阳捏紧拳头,“他们凭什么胡言乱语?”她上前一步搭上纪小洁的肩头,恳求道:“肩膀借我靠一下。”她扑到纪小洁肩上,尽情地流泪。

  平日里芷阳就与纪小洁和柳宁最要好,是除了同事以外当作朋友姐妹看待的。纪小洁虽然行事前卫,但对朋友很好,她在公司里遭人非议,也常常找芷阳说说心事,柳宁粗枝大叶,反而说不上什么知心话。如今受了委屈,芷阳知道纪小洁比柳宁更能体会她的心情。

  纪小洁任她靠着,表情心疼又愧疚,手臂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搂住芷阳,轻抚她的脊背,安慰道:“别这样,事情总会过去的。”心中暗道:“对不起,我也是逼不得已,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和凌云志扯在一起,不要怪我。”

  哭够了,芷阳才慢慢直起身,用光了一袋面纸擦眼泪鼻涕,“不好意思,把你的衣服都弄湿了。”

  “别跟我客气,感觉怎么样?”

  “痛快地哭一场,感觉舒服多了。小洁,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反正我认为你是个好人,把你当成好朋友。”

  纪小洁心虚地微笑,搭上芷阳的肩膀,“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走吧,咱们出去,挺胸抬头地上班,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就当他们在放屁。”

  芷阳笑出声道:“对,就当他们在放屁。”

  收拾好心情,芷阳又可以全心地投入工作。午休之前,凌云志终于打电话给她,约她在对面的餐厅见。

  “不,”芷阳道,“就在一楼大厅见。”

  “好。”

  凌云志下来时,芷阳已等在那里,她迎上他,自然地将手放在他的臂弯中,问:“上哪儿吃饭?”

  凌云志扫一眼楼上门外偷瞄的众人,大声道:“老地方。”两个人在餐厅中坐好、凌云志抬起她的脸细看,柔声问:“你哭了?”

  芷阳垂下头。

  “我也听到一些难听的话,想必传到你耳中的要比我听到的多得多。”他紧紧握住她双手,哑声道:“芷阳,对不起。”

  “傻瓜。”芷阳笑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

  “又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他深深自责,“这一切羞辱都是我带给你的,是我的错。”

  “别这样说。”

  “不如你请几天假,在家里休息一下?”

  “不,”芷阳坚决摇头,“这时候请假,好像我真的理亏似的。我不但要正常上班,还要努力工作,让他们知道,我这个部门经理是凭真本事吃饭的,而不是靠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芷阳,”他激赏地望着她,“你,你让我骄傲,让我觉得惭愧。”

  “那你就回报我呀,好好干,把背后扯你腿的人压下去,做个能够呼风唤雨的总经理,让我也骄傲一下。”

  “好,”他重重地点头,“我答应你,一定揪出纪青山的狐狸尾巴,不让他有机会欺负我。”两人相视而笑,要了酒,举杯互相鼓励。

  月底开业绩报告会,各部门经理做的业绩报告大多含糊其词,敷衍了事。凌云志看着手中的副本,听着供销部扛经理慢条斯理的声调,眉心聚拢,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好不容易等江德利“唱”完了他的报告,凌云志犀利的目光射向他,“江经理,我想你有必要向大家解释一下这个月一万五的业务资金的去向。”

  五十有余的江德利挺着啤酒肚子漫不经心地道:“报告上不是写了吗?天辰物资公司的人一顿饭就吃了一万二,别的杂七杂八的账上都有,收据也都在那儿摆着呢。”

  凌云志冷笑遭:“一万二的饭局换200方混凝上,江经理的收获不小。”

  “话不能这么说,200方混凝土是小事,打好关系才是大事,我们用着人家的地方多着呢!这次破费点儿是为以后铺路。”

  “我看不出天辰物资公司软材料部对我们公司有多么远大的帮助。”

  “你能看出来什么!”江德利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却大到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楚,“你就知道为女人争风吃醋动手打架。”

  “哈哈哈,”纪青山带头明目张胆地大笑,元老们也都在下面窃笑。纪青山笑完了,咳了两声道:“老江最爱开玩笑.年纪大了,说话不知轻重,说你多少次了,容易得罪人。来来来,继续继续,该谁了?契经理,是不是该你了?”

  契力昂看一眼凌云志阴沉的脸色,等待他的指示。

  凌云志挥手阻止他说话,翻出饭局结账的单据仔细看了看,念道:“鑫园,9月26日,就是上个星期嘛!”他忽然抬头问于晰,“于经理,我上星期三交待你招待同化建筑的那批人,你们是不是也去的鑫园?”

  “啊?哦!是!”于晰急忙点头。

  凌云志又翻了一阵,“啊,对,这儿呢!”他又拿出公关部的单据,自语道:“六个人吃了两千多,也不少了。9月26日,真巧,一天呢!于经理,你怎么也不和江经理那批人打个招呼?你是公关部经理,要多熟悉各处的客户,将来工作才好开展,你说对不对?”

  “对。”于晰低头,暗想:要拿我当弓放冷箭起码提个醒,搞得人措手不及。

  江德利的脸已经白了,讪笑道:“大家都在包厢,想必时间也不正好,没碰到是正常的。”

  凌云志笑道:“也对,我倒是错怪于经理了,在这里给于经理赔个礼。我虽然年轻,但事儿太多,考虑问题也不那么周密,有些话不经大脑就说,有时候比老人家还糊涂呢。于经理,你别见怪。”

  “不会,不会。”于晰连连摆手,已经快笑出内伤。

  江德利掏出手帕擦汗,不停地用眼瞄纪青山,纪青山碰一碰凌云志道:“凌总?继续吧,不然怕报告作不完。”

  “对,继续,契经理,该你们工程部了,咱们长话短说,节省时间。”

  契力昂结束轮到贺凡仁,人事部经理公出了,于是由副理代为出席。贺凡仁做完报告坐下,凌云志道:“贺副理,目前公司正处在裁员革新阶段,人事部的工作至关重要,我知道你们忙,但是特殊时期大家就要特殊对待。你看看你们的办事效率,到现在职员余缺额报表还没做出来呢!你叫其他部门怎么开展工作?”

  贺凡仁懒懒地道:“我们也缺人手。”

  “那就招聘、引进。没人应征就到人才市场上去找。有时候一个人才比时间和金钱都重要。”

  贺凡仁不理他,凌云志也没再多说。

  轮到芷阳,她做完红平小区的规划建议,凌云志道:“大家看有没有意见?没有的话就准备预算投标了。”

  有人质疑,“这个设计方案行不行得通啊?”

  芷阳道:“这是设计部所有人一个月的心血,我们请设计院的专家孙君教授审评过的。”

  财务部姚经理道:“不要到时候花了人力物力投标,又不中,那不就亏了?”

  凌云志道:“就算是最完美的设计也有可能投标不中,这当中有很多因素。”姚经理不作声了。

  散会了,芷阳和凌云志一起步出会议室,芷阳不满地道:“你不该在会上偏袒我。”

  “我只是实话实说。”

  “但听起来就有袒护之嫌。”

  凌云志微笑,“可能是关心则乱吧,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还有啊,你对贺凡仁有些过于苛责了,是不是想公报私仇啊?”

  “绝无此意。”凌云志高举一只手,“我对天发誓,在工作上绝不存私人恩怨。”

  “那刚才你又说关心则乱。”

  “你不同嘛!”凌云志将会议文件交给张秘书,“我以后就要学着对你铁面无私,以免破坏你和我的英明形象。”

  “做得到最好。”

  “不过现在下班了,何经理,可否容我亲你一下。”

  “没正经,”芷阳害羞地看一眼张秘书,后者善意地微笑,令她感受到几日以来第一道祝福的目光。她回以感激的微笑,推一把凌云志道:“下楼去等我。”

  芷阳从办公室出来,张秘书正好也下到三楼,芷阳忍不住道:“谢谢你。”

  张秘书疑惑道:“谢什么?”

  “你是惟一看见我和凌总在一起还微笑的人。”

  张秘书拍拍她的肩道:“流言止于智者。你和凌总,男未婚女未嫁,年龄合适品貌相当,谈恋爱也很正常啊。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糟,其实除了想要恶意中伤你和凌总的人,其他同事还是看好你们的。只不过你总是留心恶意的眼光,忽略善意的眼光罢了。”

  芷阳仔细想想,的确,即使大家在背后议论,也不见得都在说她的坏话,很多人只是好奇,或者纯粹是凑热闹而已。这样一想,心胸开阔多了,呼吸也顺畅起来,一扫近日的压抑。

  张秘书推她道:“快去吧,凌总在那边等你呢。”

  芷阳轻盈地奔向凌云志,绽开一朵发自内心的笑容。

  贺凡仁将会议资料摔到办公桌上,气道:“岂有此理,这小子明明就在针对我,这是公报私仇。”

  “对,”江德利跟在他后面附和,“嘴上没毛的家伙,以为自己有多能,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别让我逮到机会,否则整死他。”

  江德利轻轻碰他,压低声音道:“你说真的?”

  “什么?”

  “有机会整死那小子。”

  “当然是真的!我受他的窝囊气受的还不够吗?你看,我这脸到现在还肿呢。”

  江德利搭上他肩头,低语道:“今天晚上纪老总家有个宴会,去和兄弟凑凑热闹?哎?”他阻贺凡仁插话,“还有很多事情,咱们可以慢慢商量……”



第十章

  整个公司全面投入红平小区的投标计划。凌云志和贺凡仁的暴力事件渐渐淡化了,流言蜚语也悄悄偃旗息鼓。芷阳每天忙于工作,下了班就与凌云志一起回家煮饭,双休日两人经常回母校重游,或者到郊区有名的景点游玩,或者干脆蒙头大睡两天。日子过得忙碌而甜蜜,幸福得有些不真实,芷阳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凌云志每当这时就敲着她的头笑她胡思乱想。

  天气越来越冷了,H市的冬天总是来的特别早,十一月初飘了第一场清雪,害苦了一批要风度不要温度的人,全部得了感冒。

  “啊啾,啊啾,啊――啾!”芷阳动作迅速地躲开柳宁鼻水的袭击,还好还好,身上的毛衣是凌云志帮她买的,弄脏了可不行。柳宁不客气地用光她桌子上的面纸,伸手还要。

  芷阳无奈地从皮包里掏出一包,警告她:“最后一包了,用完了你自己去买。”

  “嗯。”柳宁反常地不多话。

  看看满地的鼻涕纸,简直像个大垃圾场,芷阳求饶道:“拜托你回你自己的地方去,你打扰得我没办法工作。”

  柳宁嗡嗡地回答她:“我回去一屋子人都没法工作。”

  “那你去烦契力昂,他不会嫌弃你的。”

  “我这辈子再不要见他。”柳宁义愤填膺地叫,仿佛要咬下契力昂一块肉。

  “他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柳宁激动地站起来,又乖乖坐下,闭紧嘴巴。

  “说呀。”

  “嗯~~~~”她的头摇得像波浪鼓。不对,百分之二百的不对,以前柳宁和契力昂生气,一定要将他的罪行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扬一番,今天居然三缄其口。

  “你不说就算了,去拿笤帚扫地。”柳宁就乖乖地扫地。

  电话铃响,芷阳接过,“喂?”

  “何经理。”

  “是我,您哪位?”

  “契力昂。”他的声音也嗡嗡的。

  “契经理?你感冒了?”

  “嗯。”契力昂不自然地应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问:“柳宁是不是在你那里?”

  “是啊。”芷阳抬头看柳宁,她正竖着耳朵偷听他们讲电话,见芷阳看过来,连忙低头假装扫地。

  “你叫她回办公室来。”

  “我不回去!”柳宁喊。

  芷阳无奈道:“你听到了?”

  “限她五分钟之内回来,不然我亲自去抓她。”契力昂威胁。

  “叫他别过来。”柳宁又喊。

  芷阳干脆按下免提,以防自己的鼓膜被震破,对着电话道:“有话你自己和她说。”

  柳宁立刻切断线,顺便将电话线也拔了。

  “喂,”芷阳叫,“那是我的电话。”

  柳宁面对她站着,委委屈屈抽抽噎噎,样子像要哭了。芷阳慌了,急忙站起来拉住她问:“柳宁,究竟怎么了?”什么时候见男人婆哭过?事情大了。

  柳宁“哇”的一声猛地扑到她怀里,边抽噎边愤愤地道:“他,他把我吃了。”

  不用问,“他”一定是指契力昂了。这个铁面铜像,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手脚倒是挺快的,省去了序言直接到正文。不过对付柳宁这个少根筋的男人婆好像挺有效的,要不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完成序言进入楔子,更不要提第一章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啊。”芷阳像哄小孩子似的哄着她,直到她安静了,才轻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咬他。”

  “什么?”

  “我咬了他好几口。”她得意地显示自己的成就。

  “我问你现在怎么办?你不能一辈子待在我这儿。”

  “不知道。反正我今天赖定你了。”

  “契力昂怎么说?”

  “他说要娶我。”柳宁破天荒地脸红了。芷阳放开她,微笑着摇头,柳宁终于开窍了,也难为了契力昂,没有他的铜皮铁骨,一般人还真应付不来呢。

  契力昂到底过来把柳宁抓回去了,芷阳意思意思地拦一下,就由他去了,过不了多久,全公司的人都会收到他们的红色炸弹的。

  芷阳边笑边将这事讲给凌云志听,凌云志倚在沙发上朝她伸手,将她拉坐在自己腿上,柔声问:“我们也发个红色炸弹好不好?”

  芷阳错愕地望着他晶莹的星眸:“你说真的?”

  “再认真不过。”

  “为什么突然……”

  “一点也不突然,”他搂紧她,“我想了好久,就等一个适当的机会跟你提。”他摇晃她问:“怎么样?嗯?”

  芷阳扳着指头数,“没有鲜花,没有音乐,没有烛光晚餐,没有戒指。”

  “你等一下。”他放开她,将客厅中的灯关掉,翻出两支蜡烛在茶几上点燃,剪了一截吊兰拿在手中,打开录音机放伍佰的《挪威森林》,在衣袋中拿出一只白金戒指,单膝跪在她身边,诚挚地道:“何芷阳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芷阳微笑着伸出手,将戒指握于掌心,歪着头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他将她扑倒在沙发上,假装恶狠狠地道:“那就学契力昂,先把你吃了。”

  芷阳娇笑着挡住他的唇:“这样不算,戒指我先收着,等到红平小区投标之后,我要一朵红玫瑰,要你亲自弹《挪威森林》给我听,我才答应你。”

  “好。”他郑重地点头,“不过现在你收了我的戒指,我要索讨一点回报。”他轻咬她的手心,趁她刺痛收手的时候吻上她的唇。

  就知道世上事不会永远都顺利,就知道不祥的预感早晚会成真,就知道幸福当中总会夹杂些痛苦。红平小区投标没有中,三个月的辛苦努力付诸流水,更可恶的是,与投中线只差一万元,显然有人透露了标底。虽然心里明白八成就是纪青山那班人搞的鬼,但是抓不到证据也没办法。说来也怪,凌云志来了快半年了,总公司给纪青山的调令还没下达,就让他在这里挂个副总的头衔兴风作浪。有时问起凌云志,他就含糊带过,总说董事会白有安排。事情调查不清楚,凌云志和芷阳的心情都不好,求婚的事情暂且搁置,谁也不提了。

  到了冬季,建筑公司的工作就特别少,基本上都属于规划和收尾的上作,工程不能开工,契力昂和柳宁都闲着,便开始准备结婚,婚礼就订在元月二号,赶上大家都放假,特邀凌云志和芷阳做男女傧相。

  12月24日,帮柳宁试了一天礼服,芷阳快累瘫了,凌云志和契力昂也不知道搞什么鬼,搞定他们自己的礼服就开溜,留她自己与柳宁和那堆婚纱奋战,可能怕麻烦是男人的天性。

  伸直腰喘匀气,芷阳重新梳洗一下,从床底下抽出几天前为他买的圣诞礼物,一把电吉它,抱在怀里傻笑,想象他情意绵长地为自己弹唱《挪威森林》。好久以前就答应陪他去买电吉它,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趁着圣诞节,她想给他一个惊喜。换上他替她选的乳白色连身毛线裙,她淡淡地施了点脂粉,确定自己的样子有史以来最漂亮,才喜滋滋地打开他的家门。

  他还没有回来,她灵光一闪,不知道他回家先在客厅里发现一把电吉它,又在卧室里发现一个大美人会是什么表情?不好,好像她在邀请他似的,还是先将吉它藏好,再煮一丰盛的晚餐。对!要烛光晚餐,说不定他去买玫瑰花,今天晚上要向她求婚呢!她已经将戒指准备好了。

  拍了拍脸,不让自己笑得像个白痴,芷阳开始盘算藏吉它的地方。“客厅?不行,太明显;书房?不行,格调不对;卧室?对,卧室最好。”她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动作要快。”她闪进卧室,匆匆寻找可以放下一把吉它的地方,她听到钥匙转动门孔的声音。“等一下,再等一下。”门开了,“对!衣柜。”她将吉它放进衣柜,听见他没进门,脚步声又远了。

  他在敲她家的门,高声喊:“芷阳,芷阳?”

  芷阳轻手轻脚地关上柜门,掩上卧室的门,准备吓他一跳。

  叫了两声没人应,凌云志转回来,进门脱了鞋。芷阳刚想出声吓他,他的手机响了。

  “喂?你好。是我,贺副理,事情怎么样了?”

  芷阳的手停在门把上,贺剐理?是贺凡仁吗?不会吧!

  “对,对对,太好了。”凌云志激动地握拳,挂好衣服直接进了书房。芷阳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趴在书房的门板上。

  “好,逮住他的狐狸尾巴不能放。这下好了,不枉了我们几个月来布的局,辛苦你了贺副理。应该谢,不止我,韦董、全体董事会成员和全公司的员工都要谢你,不仅是名誉上的问题,凭你挨我那几记重拳,我也得好好向你赔罪啊。是啊,我没料到你下那么重的注。”

  芷阳的腿在发抖,心也在发抖,什么意思?那几记重拳?赔罪?这么说凌云志和贺凡仁的那场架是有预谋的了?是一场戏?演给谁看的?给她吗?还是给别人?

  “放心,契经理那边也办妥了,不会有问题,牺牲几十万的投标,值得。”

  什么意思?牺牲几十万的投标?是指红平小区投标?这么说透露标底的事也是事先计划好的?

  “嗯,我知道,不要管纪小洁,她兴不起风浪,重点是牵扯到大佐那干人,国际建协已经派人来了。再等几天,等韦董发话,好,再委屈你几天。好,再见。”

  芷阳听他说再见,反射地后退,绕过沙发和茶几,退到门口,幸好他没有关门。芷阳想也没想就跑出门。

  “大佐那干人。”那是说他连纪小洁也利用了?天哪!凌云志究竟是怎样阴险的一个人,她所有的担忧和焦虑都是多余的,她还怕纪青山那班人会打击到他,其实他早已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贺凡仁、契力昂都是他的帮凶,还有于晰,八成也是他的耳目,还有一个自以为是的纪小洁,还有一个最傻最笨的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他布的连环局,从头到尾她都是一颗棋。她不禁怀疑,老同学相遇究竟是偶然还是故意?他追求她是真心还是为了与贺凡仁演那场戏?他对她究竟有多少真情多少假意?还有他与钟岩的矛盾,他与钦兰钟岩之间的事有多少句真多少句假?一时之间,过去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好像跌进了一个充满谎言的噩梦,他将梦境编织上绚烂的七色,让她认为闪光的是他,而看不清他狰狞的面目。芷阳身上一阵阵发冷,想想过往的一幕一蒂,每一时每一刻,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可能都是有目的的。她身边站的是一匹豺狼,而她却以为是一位才郎。

  她恍恍惚惚游荡在马路中间,汽车喇叭声在她身后按得震天响,等她惊觉,人已经被车刮倒,甩出好几米,跌在雪地上。

  司机匆匆下车,一边抱怨一边问:“小姐,你怎么样?走路怎么不长眼睛啊,在马路中间晃。小姐?你受伤没有?不是摔傻了吧?”

  幸好路边都是积雪,她摔在雪堆上反而没受什么伤,只是裙子刮破了,拖鞋甩丢了,全身冰冷,快冻僵了。路上的行人围了几个,今天是平安夜,大多数人不出门,只有忙碌到忘了节日的人们还在继续他们生活的步调。

  “先送医院吧。”

  “我看她是冻坏了,问问她家住哪儿?”

  路人七嘴八舌地提议,凌云志拨开众人到前面来,惊呼一声:“芷阳。”他冲上来将她抱起来,焦急地问:“你怎么了?受伤没有?芷阳,你说说话,不要吓我。”他抬头喝问:“谁撞了她?”

  司机吓得后退一步,讷讷道:“她在马路中间走,不关我的事。”

  芷阳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清醒过来,抬起头看到他狂怒的神色,突然化作凶恶的狼面孔,她吓得一缩,要挣脱他。凌云志发觉她动了,将她搂得更紧,看向她的眼光变得柔和,生怕吓着她似的轻声问:“你哪里疼?”

  “没事。”她小小声地回答他,“我没受伤。”

  司机好像很怕凌云志狂怒的表情,讨好地问:“先生,我送你们回家吧。”

  “不用了。”凌云志拦了辆计程车,始终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安慰,“没事了,别怕,我们回家。”

  她蜷缩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心跳,闻着他的气息,感到温暖又安全。但每当她看到他的脸,就会幻想一头狰狞的狼,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她紧紧闭上眼睛,揪紧他的衣襟,将自己探深地埋进他的怀抱中,希望再次张开眼睛,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芷阳逃避式地昏睡,发着低烧,整整睡了三天三夜,凌云志请了假,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医生说她感冒又受了惊吓,他以为是受车祸的惊吓,孰不知是因为他。

  第三天下午,她才真正地清醒,依然躺在自己那张单人床上,张开眼就能看到破桌子上的那台电脑,椅子也放在平日的位置,米黄色的窗帘拉着,挡住扰人好梦的阳光。看,果然是一场噩梦,一切如常嘛!凌云志那张英俊温和的脸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她面前,用宠溺的声音问:“你醒了?”

  “嗯。”她伸出双手,还是穿着胸前带狗熊的连身睡衣。

  凌云志握住她双手将她拉起来,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试试温度,“还好退烧了,睡了那么久,头晕不晕?”

  “有一点,怎么我生病了吗?”芷阳坐直,看到地上躺着那件刮破了的乳白色毛线裙,她打了个寒颤。

  “还冷吗?”凌云志帮她将被子拉到颈下,“你靠一会儿,我给你热点粥,吃点东西就不会冷了。”

  他转身出去,芷阳直直地盯着那件毛裙,那是证据,证明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凌云志,他欺骗了她,他将她当作一颗棋子来用,免费的棋子。如果当初对贺凡仁的恨有一尺,那么此刻对凌云志的恨就有一丈。第一次被他伤害,可以归于幼稚无知,再次被他伤害,就只能叫笨,叫傻。

  凌云志端碗粥进来,“我喂你。”

  她点头,仔细地观察他,他有点疲惫,跟睛通红,没有刮胡子,衣服也皱巴巴的,看来好久没睡了。

  “看什么?快吃,”他又喂了她一口。

  “你的样子很狼狈,为了照顾我一直没睡吧?”

  “我还好,快吃。”他喂她吃完一碗,“还要吗?”

  “不了,你去睡会儿吧,我没事了。”

  他将碗送回厨房,大声问:“你穿那么少跑到街上去干什么?”

  “哦!”她想了想道:“我本来想煮饭,发现少了一样调料,就出门去买。你又怎么找到我的?”

  “我看到你的鞋在鞋架上,知道你走不远,等了很久也不回来,就下去找,结果就听路人说前面撞到了一个女孩子。”他走近她,将她拥在怀里,心有余悸地道:“你吓坏我了。”

  芷阳听着他擂鼓般的心跳,那种温暖又安全的感觉再次升起,她冲动地问:“凌云志,你真的爱我吗?”

  他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疑惑地看着她的眼睛问:“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她的眼中有着急切的渴望。

  他将她的头揽在胸前,让她的耳朵贴紧他的心跳,声音沉稳,“你听,它在说:我爱何芷阳,我爱何芷阳,我爱何芷阳。”相同的表白,他一连说了三遍。

  芷阳闭上眼睛,两滴泪滑进他的毛衣,她知道,她根本无法恨他。心是不会说谎的,她自己的心跳告诉自己:“我爱凌云志,我爱凌云志,我爱凌云志。”

  她用双臂圈紧他结实的腰身,闷声说:“我也爱你。”

  “傻女孩,”他吻了吻她的发,“我知道啊。”

  她在心里告诉他,但我已不再信任你了。没有信任的爱情也许可以存在,但没有信任的婚姻绝不会存在。芷阳心中有了决定,这个决定可能会使她后悔一辈子,但如果不这样决定,她会痛苦一辈子。两者之间也不愿意作出选择,但是,上天没有给她第三条路。

  凌云志哄芷阳又睡下,自己也回去休息,一觉醒来已经快午夜了,电话钤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分外刺耳。

  他跳起来接,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喂?”

  “凌总!”契力昂失常的声音传来,“纪青山出事了。”

  “什么事?”凌云志尽量稳定自己的心情。

  “他想连夜卷款潜逃,在追捕过程中与一辆警车相撞,纪青山当场死亡,纪小洁受了重伤,还有两位警员也受了伤。”

  “你们现在在哪儿?”

  “在医院,贺副理带着其他人追捕江德利一班人去了。”

  “我马上到医院。”凌云志放下电话,抓了大衣就走,看到芷阳的门,他犹豫片刻,决定先不打扰她。

  纪青山不愧是老狐狸,嗅觉果然敏锐,还没等这边动手,他就计划逃了,幸亏建协的人事先布好眼线监视。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纪青山不会想到带着两千万的现款赶着上的是黄泉路,吞了三亿多却没命享受。

  任何时候,医院都是同样忙碌而紧张,凌云志和契力昂走出停尸间,并未感到轻松,反而有一股深沉的压力。

  手术室的灯还在亮着,一名警员过来问:“纪小洁还有什么亲人吗?”

  “没了,”凌云志摇头,“没了,就他们父女,其余的亲戚都不在这边,她母亲早就过世了,纪青山的后事我们来办。”

  “那你签个字吧。”

  凌云志签上自己的名字。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契力昂上前问:“怎么样?医生。”

  “病人伤势太重,我们已经尽力了。通知她的亲戚朋友,进去和她告别吧。”

  凌云志的手一抖,笔掉在地上。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纪氏父女是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但他们罪不致死,为什么天要索他们的命?难道是他们布的局害死了他们吗?

  凌云志给芷阳打了传呼,他知道纪小洁会希望见上她一面的。他放下电话,和契力昂一起进入手术室。

  纪小洁孤零零地躺在手术台上,只听得见各种仪表运作的声音,为了开颅将她的头发剪了,棕红色的碎发飘得满地都是。麻醉药的药力还没有褪,她就会这样静静地躺着直到死亡,甚至没有机会向这个世界说声再见,没有机会为她年轻的人生留下一句遗言。她娇艳的面庞此刻苍白、黯淡、憔悴,像一朵正在凋零的玫瑰,渐渐枯萎。

  手术室的门被撞开,芷阳大口大口地喘气,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手术台上安静苍白的纪小洁。她一步一步摇晃着走向她,凌云志上前来扶她,被她甩开。芷阳终于走到纪小洁身边,她这辈子从没有走过这么短暂又遥远的路,只有十几步,却是由生命通向死亡。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感到生命从纪小洁的身体里一点一滴地流失。心电仪器的滴滴声盖不过三个人沉重的呼吸,滴滴的声音间隔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终于变成一条直线。

  芷阳听着那连续而单调的声音,放开纪小洁的手,帮她整理凌乱且沾着血迹的头发,她用床单擦干纪小洁脸上的污渍,喃喃道:“你最爱漂亮,可惜我没有带化妆袋,不能让你漂漂亮亮地走。”

  “芷阳,”凌云志握紧她双肩,“出去吧,让护士进来带她走。”

  她不理他,仍然温柔地和她说话:“我们说过要做好姐妹,不管你做了什么事,落得怎样的结局,我永远是你的朋友。”她掀起白布盖上她的脸,“你放心,我会在你的身边放好多好多鲜花,让你到了那边也是最漂亮的。”

  “芷阳,”凌云志强行将她拉离纪小洁的尸体,“走吧。”

  护士进来将纪小洁推走,她将会躺在她父亲的身旁。

  贺凡仁气喘吁吁地奔来,看到蒙着白布的尸体从手术室的门内推出来,他指着尸首发愣地问:“这是?”

  契力昂叹道:“纪小洁。她们父女可以团聚,并不孤单。”

  贺凡仁黯然垂下手,正义虽然都是人们追求的,但死亡都是人们不愿见到的。他看到芷阳的目光呆呆的,一直追逐着纪小洁的尸首,笨拙地安慰道:“或许这样比坐牢要好。”

  芷阳淡淡地扫他一眼,又转头看看凌云志,冷冷地推开他的怀抱,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沿着医院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去。



尾声

  凌晨的街景依然灯火辉煌,再过两天就是千禧年之夜,大型商场写字楼的门前都可以看到新颖的装饰,步行街两旁伫立着各式各样的冰雕雪雕。芷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天色由漆黑变得灰白。凌晨的第一道阳光穿透浓雾照在白茫茫的大地上,一切又都活了起来。防洪纪念塔前的广场上聚集着晨起看日出的人们,晨练的人群开始进行各自的活动,鸽子从窝里探出头来,应着路人的召唤拍拍翅膀。有人在保护栏内撒上玉米,成群的白鸽便飞下来觅食,吃饱了,围着广场上的人在头顶盘旋。

  芷阳伸出手臂,一只纯白的鸽子便落在她的前臂上,她用另一只手逗弄它,它见没有食物便扑楞楞飞走了。芷阳的视线追它,看到了凌云志。

  她脸上浅淡的微笑消失了,看着他朝她走来,站定在她面前,沉声道:“我跟着你走了整个凌晨,走过大半个H市,我以为你不会停下来呢。”

  “我如果一直走下去呢?”

  “我就一直跟着你。”

  她下意识地搓搓双臂,阳光照在身上,蒸腾出一夜沉淀的寒气,反而觉得冷了。他解开大衣的纽扣,将她包在怀里。

  芷阳看着一对年迈的夫妇相携着加入打太极拳的行列,幽幽地道:“人怎么可以平平安安地走完这一辈子呢?太难了。”

  “不难,只要有人扶持。你看他们,到老了还在相互扶持,一个人跌倒了,另一个会将他扶起来。”

  “要是两个人都跌倒了呢?”

  “手牵着手爬起来。”

  芷阳偏过头看他,“那么纪小洁跌倒了,为什么没有人扶她?”

  “因为她不是跌倒,是自己跳下去。”

  芷阳挣脱了他,叹道:“你好可怕啊。”

  “芷阳,”他上前一步,她后退一步。他心中一凉,颤抖地问:“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不多,但足以摧毁我对你的信任。”

  “芷阳,我可以解释。”他又上前,她继续后退。

  “我累了,凌云志,我不想每一次都是最后一个听你解释。七年前就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你叫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结果呢?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甚至利用我对你的感情。”

  “没有,我没有,”凌云志大喊,“我对你的感情绝对是真的。”

  “我知道,但那又怎么样呢?你仍然利用了我。你知道吗?我恨过贺凡仁,曾经有一刻我更恨你,就因为我知道你真的爱我,所以我无法恨你,但是,我不再相信你了。”

  “芷阳,对不起,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伤害你。但是我没有办法,包括贺凡仁在内,我们都不想演这出戏,可是我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想过事先告诉你的,我真的想过,但是你身边有一个纪小洁,我不可以冒这个险。”

  “别说了!我知道你有你的理由,每次都是,你将所有人都算计在内,力求不出丝毫差错。可是你忘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理解你的想法和做法,你惩罚了应该受到惩罚的人,也伤害了无辜的人。我说过我的感觉不是很灵,也不是很准,无法做到与你心意相通。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哪一件事是做给我看的,哪一件事是做给别人看的。我累了,真的好累了。”

  “芷阳,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能原谅我吗?你不能体谅我的苦衷吗?”

  “这一次原谅了你,下一次呢?为了你的苦衷,我仍然还是最后听解释的那一个。”

  “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没用了。”她不停地摇头,在晨风中流泪,“没有信任,你的保证是徒劳的。很久以前我知道我幼稚,跟不上你的思想;经过七年的历练,我以为我够成熟了,依然跟不上你的思想。我没办法怪你,因为我知道你做的都是对的,我也没办法继续跟你在一起,因为我不想花一辈子的时间去追赶你的思想,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芷阳。”他伸出双手,抓到的是冰冷的空气,他一直细心经营,小心呵护,没想到最后要面对的还是失去她。人不可能把所有事都做得面面俱到,因为人毕竟是人,不是神。他做错了吗?他错了吗?没有人会说他错,连芷阳都承认他是对的,但为什么他要承受这样的结果?

  他看着她的泪眼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他手中握着她冰冷的温度.却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抓住她。他根本不知道下一次会怎么样,他没办法保证她不是最后听解释的那一个。他急于要保证的,是不想失去她,是他对她始终不渝的爱。难道这还不够吗?还不足以将她留在身边?还不足以成就他们之间的幸福?

  契力昂倒了一杯啤酒递给凌云志,“喝一口,会舒服点。”他坐在他身边,叹口气道:“你找了一个复杂的女人,难搞。我找的女人简单,不管她生多大的气,咬我一顿就罢了,不会气多久的。当然,你比我幸运一点,不会有性命之忧,哪怕你甩了她她也不会砍你,我那个就一定会掐死我。”

  凌云志忍不住笑了,差点被啤酒呛到,“看你平日严肃,没想到还挺会安慰人的。”

  “我连安慰人都说实话。所以我说,女人还是傻一点的好;男人呢,还是诚实一点的好。”

  凌云志突然站起身往外走。

  契力昂叫道:“你去哪儿?”

  “去做一个诚实一点的男人。”

  柳宁来来回回地在芷阳面前转,她就像个木头一样没反应,不动也不说话。

  “哎呀,”柳宁推她,“你真气他,就踢他咬他掐他拧他,罚他跪砖头顶枕头,出了气就算了,为什么要分手呢?他又不是甩了你去找别的女人了?”

  “你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柳宁叉腰站在她面前,“不就是他和贺凡仁串通起来骗你了嘛!你让他在全体员工面前向你赔礼道歉,让他把那些咬耳朵嚼舌头的人揪出来向你道歉,不就结了?对了,还有那个贺烦人,找个又老又丑又爱罗嗦的女人给他当老婆,出出气。总是有办法的嘛,干什么一定要分手?我还等着你大后天接我的捧花呢。”

  “柳宁。”芷阳笑着拉她坐下,“我如果像你这样想得开就好了。”

  “那你就学我一样想开点呀?”

  “我办不到。”

  “有什么办不到的?”柳宁挥挥手道,“算了算了,换句话说,你想让凌云志办到什么才肯原谅他?”

  “我不知道。”芷阳仰躺在床上。

  “那就是说铁了心一定要分手了?”

  芷阳沉思良久,用力地点点头。

  “完了,我没办法了。有电话没有?”

  “打给谁?”

  “给契力昂啊,让他来接我回家,顺便告诉他别安慰凌总了,叫他直接去跳江,因为他没希望了。”

  “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凌总真的和契力昂在一起,不然我怎么来的,又怎么知道你们要散?我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不要叫他去跳江,别和他开这种玩笑。”

  “怎么?舍不得啊:要是我呢,可能就会真跳,凌总呢?一定不会。”柳宁支起身子悬在她上方,“给他个机会吧,就一次?哪怕叫他去跳江。”

  “江水在结冰。”

  “我可以将冰刨开。”凌云志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柳宁吓了一跳,结结实实地撞到芷阳身上,两个人一起哀叫。

  契力昂在凌云志后面进来,拉起柳宁,“走吧,让你来劝人,结果你来教唆人谋杀。”

  “我是在劝嘛。”

  “行了行了,现在你该退场了。”

  柳宁临关门前还喊:“芷阳,考虑一下啦。”

  凌云志站在门边坚定地道:“只要你肯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跳。”

  芷阳坐起来看着他漆黑的眸子,那里面有焦虑、有决心、有深情,这一刻拒绝他比在防洪纪念塔下难,她知道下一刻会比这一刻更难。但是她仍然坚决地摇摇头。

  凌云志感觉自己的心比江面上的冰还要冷,冷得感觉不到跳动。他的脸苍白了,扶着桌子坐下来,缓缓道:“我该怎样才能令你原谅我?我以为有爱就够了,但显然远远不够,我要怎样才能恢复你对我的信任?如果我们不再相爱,分开也就罢了,我不会后悔也不会遗憾,但事实上不是。我做事情从来没有这样茫然无助过,我总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该怎样去实现,但这次,我真的完全无能为力。芷阳,我愿意等待,我不会放弃,我相信七年的时间不能分隔我们,其他任何事情也不能。”

  他踉跄起身,缓缓走到门口,突然回头问:“你相信缘分吗?我本来不信,后来信了。因为在学校的时候,我对你和钦兰都有好感,但缘分令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如果上天赐予我们这分缘,就没有理由不让它有个完美的结局。”

  他走出卧室,打开外门,突然听到芷阳说:“明天晚上,中华商城有个化妆舞会,如果你能找到我,我就原谅你。”

  他觉得自己的心又活过来了,他没有回头,只留给她一句话:“我一定会找到你。”

  门关上,芷阳颓然倒下,抹一把脸上都是湿的,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又流泪了。他提到了缘分,她记得他第一次说喜欢她,说他的凌云壮志拜倒在她这株小小的芷幽草下面时,她想到的就是要珍惜这分缘。而今天,她怎能亲手扼杀了它?她的心已经软了,无论明天结果如何,她已经原谅了他。像柳宁说的,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呢?幸福就在手边,是抓住它还是错过它,全看自己的选择啊。

  千禧年之夜,寒冷的天气冻不住人们沸腾的心情,所有人都在为迎接新世纪的到来而欢呼雀跃着,中华商城顶楼大厅人山人海,大家都带着各式各样的面具,体验化妆舞会的新奇。在这人满为患的地方,即使不带面具,要找一个人都不容易。

  芷阳混在人群中,不停看表:十一点四十分。还有二十分钟,这一年就结束了,新的一年就要到来,她与他之间也将结束了。人群的热力和气味熏得她发晕,她来回挤着寻找他熟悉的身影,汗水不知第几次浸透衣服,芷阳觉得自己快哭了。她费力地挤到舞台边缘,得以透一口气,舞台上方悬挂的大钟显示十一点五十分,她踮起脚尖,试图再次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寻获他高大的身影。

  突然,舞曲停了,一位身穿燕尾服,戴着野狼面具的歌手挎着吉它上台来,他的嗓音低沉浑厚,有一点点沙哑,自弹自唱伍佰的《挪威森林》。一曲即罢,他拿着麦克风清晰地道:“曾经,因为我对感情的懵懂和犹豫,错过了一个女孩;曾经,因为我的盲目自信伤害了这个女孩。今天,我站在这里请求她的原谅,她说她做不到和我心意相通,我在这里告诉她,没有人生来就能心意相通,默契可以慢慢培养,但是缘分转瞬即逝,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和她一起培养默契,只要她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偌大的舞会顷刻静止,大家都等待着女主角的出现。凌云志扫视台下一圈,丢下吉它跳下舞台,顺手在花篮中抽出一支红玫瑰,拨开面前挡路的几个人来到芷阳近前,牵起她的手,深情款款地问:“愿意原谅我了吗?”

  芷阳哽咽地道:“你怎么确定没认错人?”

  凌云志摘掉她的面具,温柔地拭干她的眼泪,微笑道:“有谁听《挪威森林》会哭呢?”

  芷阳在泪光中微笑了,此刻千禧年的钟声正好响起,人群顷刻间沸腾了。两人在欢呼声中彼此凝望,凌云志献上玫瑰花,在她耳边大声喊:“愿意嫁给我吗?”

  她点头再点头,喊道:“我愿意。”

  凌云志牵着她挤出人群,一口气跑到霓虹闪烁的街上。他伸手向她,“戒指呢?”

  芷阳拿出戒指放在他掌心,双手按住道:“我还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第一,结婚之后我要辞职。”

  “好啊。”凌云志乐得答应,难得有女人肯主动在家里相夫教子。

  芷阳看他得意的样子就知道他怎么想的。“我辞职是因为我答应了孙君教授明年要考他的研究生。”

  “这样啊,好啊,多读点书也好。”他答得爽快。

  “第二,我不想永远留在H市,毕业之后,我想到纽约去。”

  “行啊,三年的时间,企业已经可以上轨道了,到时我向董事会申请调回总公司,应该没向题。”他现在只想尽快迎得美人归,至于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

  芷阳柔顺地让他将戒指套入她的无名指,从今天开始她要学习做一个足以匹配一头狡猾的狼的女人。拿到了硕士学位,到纽约奋斗几年,向韦董申请个高职来做,不要太大,最好是凌云志的顶头上司。

  计划能不能实现还未可知,但是她会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