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10

黑洁明: 饕餮恋 下



    天长。地久。
   天,能有多长?
   地,能有多久?
   在那悠久又漫长的岁月里,他不断轮回转世着,度过一世又一世荒芜寂寥的一生。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自己转过了多少世,喝过了多少碗孟婆汤,但他始终未曾忘记他的誓言。
   他在自己的灵魂上,浇铸刻下了伤痕,就算魂飞魄散,也要记得。
   曾经,在地府的转劫所,有个人告诉他,忘不掉,就无法超脱。
   “我不求超脱。”他看着那人,回答道:“如果我不是完整的,又如何能够超脱?”
  她是他的灵魂伴侣,他的一半,没有了她,他就不会完整。
   所以,他一直记得,从来未曾忘记过。
   为了某种原因,再没有人追究他忘却与否。
   他带着记忆,转世,轮回。
   喝了汤,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她清晰如昨。
   但是他一直没有遇见她,他曾经修过法,也曾念过佛,可诸神无语,苍天总是寂然。
   很久之前,他就已不再求神问佛。
   反正它们也从来未曾回应过他的祈祷,或恳求。
   他不曾再犯过罪,他也诚心助人,在那一世又一世的轮回中,他早已积善千万,不必再入轮回。
   可地府那些人不会说谎,他们只会在他提问时,规避问题。
   他知道她仍在人世,他宁愿重回人间受苦,也不愿求自身解脱。
   他们拿他没辙,只能任由他。
   他学不会遗忘,也不想遗忘。
   他成了一个最冥顽不灵的魂魄。
   荏茫茫人世间,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下去,寻找他心爱的女人。

七章


  遇见她。
   是在捷运上。
   平常,他是不坐捷运的。
   但那天晚上,他的车坏了。
   所以他买了票,搭上了那班车。
   因为疲倦,他上车后,就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但她一上来,他立刻就感觉到了。
   空气中的温度,几乎在瞬间改变,变得温暖而和煦,如春天的阳光。
   那莫名熟悉的感觉,让他睁开了眼。
   她就站在他面前,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抓着吊杆,戴着耳机听音乐。
   他瞪着那样貌清秀的小女人,心跳飞快,几乎不敢相信。
   车开了。
   城市的夜景,在车窗外飞逝,他却只能紧抓着手中的提包,血色尽失的瞪着她看。
   头晕,而目眩。
   他认得她的灵魂,就像他熟悉自己的。
   有人从她身后走过,她往前移动,让人通过,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膝盖。
   在触碰到她的电光石火间,熟悉而温暖的感觉传来,震撼着心头。
   “对不起。”她露出有些紧张而抱歉的微笑。
   热泪,几乎在瞬间夺眶。
   他忍住了,死命的忍住,只紧抿着唇,摇了摇头,然后逼自己垂眼闭目,以免自己这样死盯着她的模样,会把她吓坏。
   他可以感觉到她慢慢放松了下来。
   下一个站到了,好快。
   他紧张的微张开眼,向上瞥了她一眼,她仍在看书,一本小说。
   到站了。
   他抓紧了手提电脑包,害怕一个不小心,她就会消失在眼前。
   原本坐在他身旁的人,起身,下了车。
   她靠他靠得更近,让那人通过,然后在他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心跳声,在耳中隆隆作响。
   她把原本背在肩上的手工花布背包放在腿上,再将手中的书搁在上头,继续低头看着。
   她和以前一样,留着一头长发,她将长发绑成了辫子,垂放在身前。
   她年约二十出头,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短袖毛衣,搭配牛仔长裙,脚上踏着有着白色小花的高底凉鞋,露出一个个可爱粉色的脚趾。
   她的打扮也和以前一样朴素简单,除了脚上凉鞋的小花,她身上没有多余的配件。
   车子又开了。
   他可以嗅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可以感觉得到,她紧靠在他身旁时,传来的体温。
   心脏,大力的撞击着他的胸口。
   喉头,因为紧张而收缩。
   不敢一直转头看她,他忍不住透过对面窗户的倒影,偷瞄着身旁的她。
   她低垂着首,慢慢的翻看着手中的书。
   她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她从包包掏出手机,看了眼手机里的时间。
   她合上了书,看着窗外的景物,然后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他收回盯着她的视线,看着自己放在黑色电脑包上,紧紧交握的两只手,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节。
   他必须这样交握着,才能克制想触碰她的冲动。
   车子继续往前行着。
   窗外的大楼一栋又一栋的飞逝而过。
   人们来来去去的,上车,下车。
   她一直坐着,他则计算着这条捷运线共有几站,她还会这样安然的在他身边坐多久?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多久?
   每一次到站,他的心就提得老高,每一次门关上,他却也无法放松下来。
   他必须知道她是谁?住在哪?做什么的?
   他必须晓得她现在是什么人。
   他已等她,等了数千年。
   但当她就这样放松的坐在他身边时,他什么也无法想,只能死命的压住心口的痛,忍住几乎要夺眶的泪。
   蓦地,她把脑袋靠到了他的肩头。
   他一愣,抬眼,才发现她竟在不觉中睡着了。
   她的气息,好暖好暖。
   他屏住了呼吸,完全不敢动弹,只能任她靠着熟睡。
   窗外,大楼灯火如流光闪烁。
   他的心抽紧着,因靠在他肩头上的她,而微微震颤着。
   多想就这样将她拥入怀中,但他不敢。
   只能坐着。
   心怀感谢的坐着。
   捷运车,继续平稳的在轨道上前行。
   她的身影,在玻璃倒影中,静静的枕在他肩上。
   如果可以,他愿意就这样度过另一个千年,甚至永远。
   ***   ***   ***
   车,到站了。
   因为人们的走动,諠哗。
   她醒了。
   当她发现自己枕在他肩上时,她显得十分尴尬而紧张。
   在那瞬间,她匆忙的跳了起来,膝头上的书掉到了地上。
   他弯身替她捡拾,慌乱中,她也蹲下车去捡,两个人的头撞到了一起。
   “抱歉……”
  粉嫩的脸上,有着窘迫的红晕。
   她抚着头,不好意思的道着歉。
   “不会。”他哑声开口,把书还给她。
   车子要关门的声音响起,她慌张的看了车门一眼。
   “谢谢。对不起,我到站了。”她红着脸,忙乱的抓着书和背包匆匆下车,却因为才刚睡醒,又太过匆忙,脚下一个不稳,差点在车门边跌倒。
   “小心。”
  他跟在她身后,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怀中,稳住了她,顺手带着她往前跨了一步,下了车。
   她抚着心口,惊魂未定的仰望着他。
   车门,关上了。
   他应该要立刻松手的,但她在怀中的感觉是那么好,他停顿了仿佛是永恒的几秒。
   她有些迷惘的看着他。
   他强迫自己松手,退开一步,捡起她掉在地上的花布包和那本书。
   车,开走了。
   月台上,人群散去。
   他把东西交还给她。
   “谢谢你……”
  她紧抓着花布包和那本书,面红耳赤的轻声说着。
   “不客气。”他弯腰去捡在方才下车时,为了抓她,也跟着飞出去的黑色电脑包。
   她看着他拿起电脑包时,再次惊慌起来。
   “你那是笔电吧?摔坏了吗?对不起,我——”
  “别再和我说对不起了。”
  他开口,打断了她。
   或许他不该这么说,但他真的受不了听到她再对他道歉了。
   该道歉的,是他,从来就不是她。
   她僵在当场,困窘不已。
   看着她受伤的眼神,他的胸口一紧。
   “我不是——”他低头看着她,僵硬的哑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困惑的瞧着他,乌黑的瞳眸映着他自己。
   然后,慢慢的,她扬起了嘴角。
   “嗯。”轻轻的,她点了下头,眼里有着熟悉的温暖。“我想我知道。”
  心头,微微的,又抽颤了一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的看着她。
   她深吸口气,微微一笑,大方的伸出手,“你好,我叫方秋水。我平常没那么少根筋的,谢谢你。”
  看着她脸上那温柔的微笑,和悬在半空中的柔白小手。
   他喉头一哽,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有办法伸出手,握住她温暖的柔荑,哑声张嘴,告诉她,自己这一世的名字。
   “耿克刚。”
  那瞬间,她似乎察觉了什么,愣愣的瞧着他。
   轻风溜过了她的脸颊,扬起了他的发。
   人群又再次聚集。
   她很快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将手从他温暖的大手中抽回。
   “对不起,我和人约好了,赶着回去。”低着头,她从花布袋中掏出纸笔,写下一串电话号码,才微笑着递给他。“这是我的电话,你的电脑若是坏了,请一定要和我联络。”
  ***   ***   ***
   那是他和她,这一生中,第一次见面。
   离开捷运站后,他远远的跟着她,看着她走进市区的巷弄里。
   他不敢跟得太近,幸好她也没回头查看过。
   她转了个弯,走到街尾,然后推开一扇小门,走进位于街尾的庭院中,穿过小径,从外侧的楼梯走上了楼。
   二楼左边的灯,亮了起来。
   然后,他才看到了在一楼的咖啡店。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没看到,也许是因为他刚刚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但它就在那里,在街尾,亮着灯。
   他认得这间店。
   红砖屋。菩提树。彼岸花。
   他知道这个地方,也来过这里:有阵子他常会到这里喝咖啡。
   可是看着那些人,太痛苦,那女人的存在,总会提醒着他曾犯下的错误,与孤寂。
   所以,渐渐的,他习惯性的避开这个地方。
   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来了。
   仰望着她窗口透出的温暖灯光,他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应该要离开,却不想,也不敢。
   风,呼呼的吹着。
   城市的巷弄中,入夜后,变得十分安静。
   有辆车开了过去,他假装低头看着时间,却清楚意识到他不能一直站在这里,人们只要朝外看,就会发现有陌生人一直站在这里。
   他已经有了她的电话,也知道她住在哪里了,他必须要先离开,等之后再回来。
   但,他就是无法移动双脚。
   他不敢离开,害怕她消失无踪,或出了什么意外。
   这念头很蠢。
   可他就是无法把那种可怕的想法从脑海里拭去。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他不要冒任何危险失去她。
   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她就住在那间店的二楼,可他就是无法安心。
   大街就在不远处,那里有许多的办公大厦,但这里只有普通住家。
   十一点了,家家户户大门深锁,大部分的住家都只留下了一盏昏黄的夜灯,就算有人还醒着,也都拉上了厚重的窗帘。
   只有那间店还亮着灯,召唤着他。
   红花,在黑夜中摇曳着。
   菩提在院子中,静静伫立。
   这间店的老板有着特殊的身分,他很久以前就从澪那里知道了。
   他仰望她所住的那层楼,知道这一切都是必然。
   深吸了口气,他握紧了手中的电脑包,跟随她先前的脚步,推开小门,穿过小径,然后在店门口停下脚步。
   落地的玻璃窗内,只有老板站在吧台里。
   窗外的他,忍不住又抬起头,看着二楼她所在的那扇窗内,然后才深吸口气,举步走进一楼的咖啡店里。
   店门上的铃铛,轻声作响。
   老板并没有抬头,他在煮一杯咖啡。
   一杯,又黑又浓又苦的曼特宁。
   他,在等他。
   耿克刚走到吧台,把装笔电的电脑包放在一旁,在高脚椅上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
  老板看着他,拿出一只陶制的杯子,将黑浓的咖啡倒入其中,推到他面前。
   看着那将过腰长发束在身后的男人,咖啡未入口,他的嘴里已泛起苦味。
   他看着浓黑的咖啡,苦涩的开了口。
   “好久不见。”
  他看着那个神秘的老板,有许多的问题想问,有太多的事想要了解,但千言万语来到嘴边,却只吐出了一句。
   “为什么?”
  对他的问题,老板只是挑眉。
   克刚看着他,紧握着那杯咖啡,问得更加清楚:“她为什么在这里?”
  “可卿搬走了。”
  这一次,老板没有再多问,只是收拾着泡咖啡的器具,淡淡的说:“房间空了出来,我们贴了一张出租广告,她就来了。”
  “可卿已经搬走很久了。”他指出这点。
   “嗯。”老板点头同意,头也不抬的道:“出租的主意不是我的,是绮丽。”
  绮丽……
  他心头一震。
   “你没来,她很担心。”秦无明看着他,“我告诉她,你已经不求了。”
  是的,他不求了,求了也没用。
   他早就不求了,却无法死心,只能在人间游荡、寻找。
   “人,是澪找到的,她告诉绮丽她在哪里,她们让她看到了出租广告。”
  秦无明把水龙头关了起来,将咖啡壶放好,拿起一旁的干布擦手,瞧着眼前脸色惨白的男子,开口。
   “你不求了,但她们求。”
  “所以……你们真的要把她还我?”他警戒着,却仍无法掩饰心底的渴望。
   “不是还。”
  耿克刚的脸,在瞬间变得惨白。
   秦无明看着他,暗暗叹了口气。
   这男人从来不曾到过无间,他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憾恨而死,悔不当初。
   很久之前,他就已经还完了他的罚,却仍徘徊世间。
   他,是一个冥顽不灵的灵魂。
   “绮丽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第二次的机会。”
  他同情的看着今世名叫耿克刚的男人,道:“如果可以,她们很想还你一个阿丝蓝。”
  秦无明可以看见男人的黑瞳因为惊惧而收缩,失去血色的脸变得更加惨白。
   “但是方秋水不是阿丝蓝,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她们,澪和绮丽,只能替你制造机会,第二次的机会。”
  闻言,他松了口气,却仍忐忑害怕。
   “然后呢?”
  “然后,你只能靠自己。”秦无明把擦手巾挂回原位,“我不能和你保证什么,你和她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得靠自己努力。”
  他几乎可以在这男人的身上,看见从前的自己。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帮他,但他不能插手太多,这是他们的人生,他只能站在旁边看,当一个旁观者。
   男人的眼里,有着很深很深的苦涩、挣扎、胆怯和渴望,他比谁都还要清楚那种可望而不可得的痛苦。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放在吧台上,推到他面前。
   “我想你需要这个。”
  “这是?”耿克刚疑惑的看着他。
   “楼上还有一间空房。”秦无明注视着他,“在她隔壁。”
  “你……”耿克刚震慑的抬起头,看着向来表现得十分漠然的老板。
   “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他很想拿那把钥匙,那么近,就在咫尺。
   但……
  “如果她想起来了呢?”他干哑的开口问。
   “我不知道。”无明坦言,“我不能保证她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她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记得,也有可能在下一秒就记起。”
  但她想起来的机率很高,蝶舞就想起来了,云梦也是。
   她们都因为外来的刺激而想起来。
   对她来说,他就是外来的刺激。
   他希望自己能永远和她在一起,但在这世界上,他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她会记得曾经发生过的那场悲剧。
   因为他的愚蠢和执着,他害她成了杀人凶手。
   她或许不会恨他,但他会因为她的痛苦,而痛恨自己。
   “你也可以不拿它。”秦无明说:“这不是唯一的选择。”
  的确,秦曾做过另一项选择,在一旁守候。
   就算只能和她呼吸同样的空气,都让他觉得感激不已。
   他应该要为她的幸福,感到快乐。
   他应该要在旁守着她、保护她、祝福她。
   他应该要觉得能看到她、听到她,就已足够。
   但她是……阿丝蓝啊……
  “我做不到。”他痛苦的抬起头,看着秦无明,嗄哑的说:“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我知道。”
  老板俊美的脸上没有责备,也没有同情,有的只是了解。
   “去吧。”无明说。
   耿克刚点了点头,伸出手,抓住了那把钥匙,转身上楼去。
==== ==== ====
  方秋水,二十五岁。
   她从小生长在一个淳朴的家庭,父亲是个普通的公务员,母亲是国小老师。
   但她高中时,母亲因病过世了,父亲因为癌症卧病在床,但去年年初时,她父亲也过世了。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她就来到台北,继续之前为了照顾父亲而不得不中断两年的学业。
   她还是一名大四的学生。
   应该是。
   但暑假过去了,学校开学时,她没有去申请复学,根据老板的说法,她在附近的一家高级的私人料里教室工作。
   对于方秋水,他知道的并不多。
   这些都是澪查出来的资料,她把资料放在信封里,就搁在老板租给他的房间桌上。
   他坐在客厅里,翻看她这一世的个人资料。
   那其实只有短短几行,他却忍不住重新看了又看,看了再看。
   信封里,有一张照片,她坐在窗户边,看着远方,嘴角有着神秘的笑。
   那神情,像极了她以前做了新菜,想要给他一个惊喜的模样。
   那胆小的巫女,虽然替他找好了资料,却不敢自己面对他,跑去躲起来了。
   事实上,如果他没有听错,那小巫女正在隔壁,她显然就是方秋水约好的人。
   她们在看电影,他认得那部片的配乐和对话,隔壁的房间里,除了配乐和对话之外,不时会传来她们的笑闹声。
   为了听到她的声音,他推开门,来到和她的阳台相连的阳台。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待在阳台上,站在寒风里。
   因为在那里,偶尔可以捕捉到她说的只字片语。
   直到电影播完了,澪走了,她回房歇息了,他才跟着走回卧室所在的地方,站在墙边,看着那面隔开了她和他的墙。
   当她那边不再传来声响,他几乎陷入恐慌,害怕这一切只是他太过渴望的想象。
   那一夜,他不敢睡。
   他害怕闭上眼,再醒来时,他会回到原来豪华却没有她的大厦里,发现这只是梦一场。
   明天,他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他告诉自己,她就在墙的那一边,安稳的睡着。
   虽然如此,他却还是忍不住伸手摸着那面墙,彷佛这样做,可以更靠近她一些,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存在。
   只有一墙之隔而已。
   他一再一再的告诉自己,却依然压不下那恐慌。
   窗外的星子,缓缓的,漫游过天际。
   他一夜未眠,坐在床边,看着那面墙,从最深的黑夜,等到天明……


八章


  星期天的早晨。
   大清早起床,方秋水站在后阳台,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把累积了一星期的脏衣服,照分类丢到洗衣机里。
   冬天的阳光,温暖和煦,教人懒洋洋的。
   这租屋处,位于市区,却十分安静。
   非但前有庭、后有院,庭院里的绿意更是满园,虽然一楼是咖啡店,但出入的人却不多,而且老板夫妇人好得没话说,房租还因为她是澪介绍来的,硬生生比外面便宜许多。
   当她听到那教人傻眼的便宜租金时,还以为他们少报了一个零呢。
   但年轻可爱的老板娘白绮丽却说,将房子出租只是希望屋子里能热闹点,并不在意那些租金。
   也是因为如此,她才有办法住在这里。
   不然,凭她这么丁点薪水,可租不起环境这么好的屋子。
   昨天晚上,澪和她聊到一点多才回去。
   她本来要留她下来睡的,澪却说家里有事,就走了。
   那个女孩是她几个月前在路上认识的,当时她正在找房子,所以盯着房屋仲介公司外的招租广告瞧。
   澪瞧见了,便直接上前来问她。
   她原以为她是在仲介公司里打工的学生,后来才晓得,她只是刚好经过而已,因为她恰巧有朋友有房子在出租,见她在找房子,才会上前攀谈。
   很奇怪的是,她第一眼看见澪,就觉得她莫名熟悉。
   她从一开始就和澪很投缘,那女孩就像她失散多年的妹妹,她会和她一起逛街、聊天,谈些女生在一起会谈的心事,有时候,楼下那年轻的老板娘绮丽,也会和她们一起出去玩。
   她搬到这里之后,只要是假日,她一有空,她们俩就常会跑来找她聊天,有时候在她这里一赖就是一整天。
   自从离开学校后,她就很少和同龄的女生在一起,所以她其实还满高兴能认识这两个好朋友的。
   楼下绮丽养的黑猫,轻巧的爬过了围墙,跳入了后院的草丛中。
   它瞄了她一眼,跟着一溜烟就跑进一楼的屋子里,她已经有好几次看到那只猫跑出去夜游了,不知道它在忙些什么。
   天边,一朵浮云飘过。
   看着天边那朵白云,她按下洗衣机的启动按键,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
   她回到房间里,将手边刚洗好的内衣裤,拿到后阳台,一一晾晒在衣架上,一边散漫的想着。
   今天放假,难得她们两个都没和她约,等会儿忙完,她再回床上睡个回笼觉好了。
   正当她抓着最后一条内裤,抖了两下时,突然有人拉开了隔壁通往后阳台的门,走到了两边共用的阳台走廊上。
   她吓了一跳。
   她一直以为隔壁那间还是空屋,没想到那里有人。
   更让她惊讶的是,她认得那个走出来的男人,她昨天才在捷运上见过他,还不小心在他肩头上睡着,流了他一肩膀口水。
   要想忘记这样一个男人,实在很难。
   特别是,后来为了救她,他还摔坏了他的笔电。
   她嘴巴开开,呆愣的看着那在冬天阳光下,显得更加强壮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他穿着一件长袖黑色的毛衣,袖子卷到了手肘上,露出粗壮结实的手臂。
   男人巨大的手掌里,握着一杯咖啡。
   看到她,他似乎一点也不讶异,至少他外表看起来镇定极了,就像昨天一样。
   直到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看着她,出声开口和她问好,她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在作梦。
   “你好。”他说。
   听到他那沙哑带着磁性的嗓音,秋水眨了眨眼,猛地回过神来,闭上微张的嘴。
   “呃……你好。”
  她脸红心跳的瞧着他,有些结巴的说:“原来……原来你住隔壁?怎么这么巧?对不起,我昨天真的不知道,我一直以为隔壁还是空的,没有租出去。”
  “我最近才搬来。”
  “喔。”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红着脸应了一声。
   洗衣机自动注水的功能停了,开始旋转清洗起衣服。
   她被那声音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手上还拎着一条自己的粉红小内裤。
   最让人尴尬的是,她因为太忙,积了好几天的贴身衣物,刚刚才手洗干净,此时此刻,这个后阳台的晒衣竿上,挂满了她的内在美。
   二楼两间房的入口是在后面,宽敞的阳台,其实是二楼的走廊。
   这屋子当初是建来自住的,后来才分成两间房。
   但她搬来几个月,一直不见隔壁有人,所以不自觉把这边当成晒衣场。
   这真的是太让人尴尬了。
   她不相信他没看到那些内在美。
   它们实在太过显眼,就像在阳光下,随风飘扬的旗帜一般。
   在那千万分之一秒,她真想把它们全都一次收下来。
   但这么做,真的太明显,而且很不礼貌,好像把他当成变态狂。
   所以,她压下想尖叫狂收内衣的冲动,极力镇定的把手中最后一条的棉质粉红小内裤也挂了上去,然后看着那个一直也表现得很冷静的男人,闲聊似的咳了两声道:“我在晒衣服。”
  “嗯,我知道。”他眼也没眨一下,甚至没往她身后那排内衣裤看一眼,他只盯着她看。
   但那样一来,她的小脸却不由自主变得更红。
   她很清楚,他一直盯着她,并不是因为她长得有多美,只是因为当着她的面,盯着那排内衣裤很没礼貌。
   “我不知道隔壁有人。”她忍不住再说。如果她知道隔壁有人,她才不会把内衣裤都挂出来,还是好几天的。
   “你刚刚说过了。”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我平常天天都有洗衣服的。”她浑身燥热,尴尬得要命,却还是不禁画蛇添足的又开了口,慌乱的解释着,“别种的衣服。”
  “嗯。”他终于把视线从她脸上收回去,盯着他手里那杯还在冒着烟的咖啡。
   “不只内衣裤。”她多此一举的补充。
   “嗯。”他应着。
   天啊,方秋水!你到底在说什么鬼?!
   从小到大,她未曾如此觉得这般羞于见人过。
   他还是盯着他手中的咖啡。
   这男人,恐怕比她还要尴尬。
   “总之——”秋水暗自呻吟一声,怕自己再说下去,会说出更让自己丢脸的话,她只能满脸通红的抱着洗脸盆,吐出最后这两个字。
   “早安。”
  “早安。”
  他开口回答,一双眼却还是盯着手中的咖啡看,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也依然非常镇定,但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却显示着,他已经快笑出来了。
   她尴尬不已,再顾不得礼貌,只能面红耳赤的转身落荒而逃。
   ***   ***   ***
   他挑错出来的时间了。
   靠在围墙上,面对着外头那些迎着风与阳光的绿荫,他喝了一口刚刚去楼下要来的咖啡,却仍忍不住想笑。
   她的内衣裤在阳光下,迎风摇曳着。
   也许他应该要先进门去,让她别那么尴尬,但刚看到的那瞬间,他的脑袋真的一片空白。
   要出来前,他只注意到她的人,只记得在心里反复的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点,别吓坏她;他以为她只是把衣服丢到洗衣机里而已,没料到她又回屋里拿了洗好的贴身衣物出来晒。
   她惊吓不已又极力维持镇定的反应,可爱得让他舍不得离开。
   他端着那杯咖啡,看着隔壁阳台那一整排随风飘扬的可爱内衣裤,嘴角不禁微扬。
   他真的应该要先进门去才对。
   但那恐怕会让她更尴尬,所以他只能盯着自己手中的咖啡,直到她先逃回房里。
   至少,她现在一定会记得他了。
   ***   ***   ***
   耿克刚。
   他的名字叫耿克刚,那个男人昨天有说过,她记得。
   而且她忘了问他,他可怜的笔电状况如何了。
   从阳台冲回屋子里后,方秋水羞耻不已的倒在床上,抓着枕头盖住自己的脸,偷偷尖叫了一阵,才有办法让脑袋运转。
   最让她无力的是,她直到起身,到浴室放回脸盆时,才发现因为没有想到隔壁有人,她今天也没打算要出门,为了贪图舒服和方便,她头上只拿简单的鲨鱼夹,随便夹起长发,身上还穿着印有卡通小猪的长袖睡衣。
   她呻吟一声,对着镜中的自己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到房间。
   算了,反正她在他面前出糗也不是第一次了。
   话说回来,她遇见这个男的还没超过——她看了眼墙上的钟——还没超过十二小时耶。
   捂着脸,她叹了口气,猜测他大概已经不在后阳台了。
   问题是,现在立刻去把那些内衣裤收回来,又太明显了,至少得让它晒到中午,或洗衣机把那些衣服洗完。
   她咬着指甲,烦恼的来回的在屋子里走动着。
   天啊,真烦,她干脆让它们晒到干算了,冬天的阳光很难得耶。
   何况,他都已经看见了,除非他是那种变态,否则应该会避开后阳台吧?
   根据他昨晚和今早的行为,那家伙还满绅士的。
   他给人的感觉乍一看,好像有点冷漠,但她知道他其实人很好。
   昨天在捷运上,她至少靠在他肩膀上,睡了快二十分钟,他也没将她叫醒;二十分钟,肩膀都麻了吧?
   而且她还睡到流口水耶,好丢脸。
   没叫醒她,可能是因为礼貌,但后来他伸手救她,可就超出礼貌的范围了。
   想到昨晚他为了救她,将她揽在怀中的刹那,她不禁停下脚步,在房间里站定,疑惑的出神想着,那男人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靠在他肩膀上睡着时,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靠在熟人的肩膀上。
   问题是,除了爸妈,她从来没有熟到可以在车上靠着睡的朋友。为了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原因,从小她就很难接受和人太亲密的行为,就连比较要好的同学,要和她手牵手去合作社,她也觉得不自在。
   她到现在还不是很了解,为什么以前在学校,女孩子连上厕所都要手牵手一起左。
   她不喜欢牵手,更别提和人拥抱或亲吻了。
   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昨晚,她会这么没有警觉心的靠着一个陌生人睡着。
   而且还是一个陌生男人。
   纳闷的看着天花板,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摸着脸,不自觉的拧着眉。
   突然间,门外传来卡车的声音。
   她一愣,这里虽然在市区,却是在巷子中,很少会有卡车开进来。
   秋水好奇的走到前方的落地窗,撩起窗帘往外看。
   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停在咖啡店前,搬家公司的人,仔细的将车上的大桌子搬下来,穿过庭院,来到屋子前。
   发现是他找的搬家公司,她倏然一惊,飞快冲到后阳台上,把自己那排衣物全数都收下来。
   只差那么一点点,除了他,连其他人都会看到她的内在美,如果真是这样,她一定会尴尬到想去撞墙。
   因为楼梯太小,他们是用绳子直接从前方阳台,把那张厚重的电脑桌,吊上了二楼。
   耿克刚站在前方的阳台,背对着她,协助那些搬家公司的人。
   收好了衣服,她忍不住又溜到前面,贴在窗户上,偷看。
   他留着半长不短的发,黑色的毛衣合身的贴在他强壮拢起的背肌上,下半身的长腿,则套着一条棉质的黑色运动裤,运动裤比较宽松一点,但还是遮不住他挺翘的臀部。
   天啊,方秋水,你在看人家哪里?
   她迅速的把窗帘拉起来,遮住自己好色的视线,但没有两秒,她又忍不住偷偷拉开一点。
   他的身材比她记得的好一点,昨工人他穿着西装,把该遮的地方都遮住了。
   就在她的视线又溜回他的翘臀时,原本绕在消防逃生器的柱子上,绑着电脑桌的绳子竟然断了,整张桌子倏地往下掉,眼看就要砸到楼下那两个搬家公司的工人。
   她不禁捂着嘴惊呼出声。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站在阳台上的他,突然伸出了手,抓住了那断掉的绳索,虽然他已经抓住了前面那一截,但断掉的绳尾因为反作用力,仍然像鞭子一样,狠狠的抽到了他脸上。
   她看得出来,那一抽,打得他很痛,可他依然没有松手。
   那张桌子很重很沉,他整个人被带得往前,那瞬间,她真的以为他会被那张大桌子,连人带桌给拖下楼去。
   她吓得冲了出去,试图帮他。
   但那只是多余,何况她和他那边还隔了一座矮墙,他迅速的以膝盖顶住了围墙,光凭一只右手,就撑住了那张大桌子。
   在他旁边那位搬家公司的先生完全吓呆了,直到他伸出另一只手,开始拉起那张桌子,才想到要上前帮忙。
   “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那位先生一直和他道歉,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这条绳子是新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突然断掉,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的,真的非常抱歉。”
  搬家公司的人,一边帮忙搬桌子,一边忙着解释。
   “我没事。”他开口,让对方安心。
   那位先生却还是一直和他鞠躬道歉。
   他有些不自在的道:“我真的没事,我们先把桌子搬进去吧。”
  “我们来搬就好了!”其他两位搬家公司的员工也跑了上来,慌慌张张的重复,“先生,真的很对不起。”
  他本来要伸手帮忙,却还是收回了手,让他们做事。
   秋水站在阳台上,开始后悔自己那么冲动的跑出来,正要趁他不注意,溜回客厅时,他已经转过了身来。
   她一僵,有些窘,却在下一瞬,看见他左脸被绳索鞭出了一条红痕,她吓得抽了口气。
   “嗨。”他说,一脸冷静。
   她瞪着他,莫名惊慌的脱口问:“你还好吧?”
  “还好。”他点头。
   还好个鬼!
   那条红痕开始渗出血了,她瞪着那个男人,忍耐了两秒,但看着他的伤,她的脸也跟着忍不住隐隐作痛。
   “你等我一下!”
  丢下这句,她冲动的跑回客厅,抓了医药箱跑出来。她回来时,他还在那里,愣愣的站在原地。
   “别动。”她打开药箱,拿出酒精棉片,轻捂着他受伤的脸庞,解释道:“你流血了。”
  他没有动,甚至没有表现出酒精刺痛到伤口的模样,他看起来像是僵住了。
   奇怪的是,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她仰望着他,虽然手指和他的脸之间还隔着一片酒精棉片,她却觉得指尖有些微微的麻,淡淡的烧。
   是酒精的关系,她想;却仍是迷失在他深邃的黑瞳中。
   好像,曾经在哪里,有过同样的事情发生过。
   轻风,扬起了他的发。
   她着迷的看着眼前这个应该是陌生的男人,几乎是在不觉中更往前靠。
   耿克刚不是那种俊美的男人,也不是那种刻意打扮自己的型男,他散发着一种阴郁却又阳刚的气息。
   她真的觉得他好面熟。
   或许也不应该说是面熟。
   她确定自己在昨天之前,绝对没有见过他。
   但心口,却不自觉因为眼前的男人,而轻轻紧缩抽疼着。
   “你……”
  阳光,温柔洒落在他脸庞。
   风,吹得前院的菩提沙沙作响。
   他看着她的眼神,好惊讶、好温柔……
  似乎在许久前,她曾见过他。
   奸像在多年前,她曾为他疗过伤。
   仿佛在梦中,她也曾这样为他担忧。
   她有些恍惚,莫名迷惘。
   “我们……”
  仰望着那应该陌生,却又熟悉的男人,秋水迟疑着,吐出自己也知道答案的问题。
   “……见过吗?”
  她迟疑困惑的问题,却像一道雷,惊得他醒了过来。
   他乌黑的瞳眸变得更深、更暗。
   她能感觉得到,指尖下那突来的僵硬。
   在某一瞬短短的刹那,他似乎想要退开,但最后,终究还是定在原地。
   她真的觉得,自己这种老是突然恍神的样子,一定把他吓坏了,他搞不好会以为她脑袋有问题。
   “抱歉。”秋水红着脸,迅速的把手缩回来,低下头,放下酒精棉片,翻找着另一片含有碘酒的棉片。“你一定觉得我怪怪的,我只是觉得你很面熟,我是说,我在想说不定我们以前曾经是同学,或读同一所学校什么的……”
  “没有。”他哑声开口。
   没料到他会回答,她一怔,抬头看他。
   “我们在昨晚之前,没见过。”
  他的声音很沙哑,低低的,却很清楚。
   “我不是你的同学,也没和你念同一所学校。”
  也许她应该要为他这么坚决的否认感到不快,但她知道他没有恶意,就像昨晚,他叫她不要再道歉一样。
   虽然,他好像是咬着牙关在说话的,但那看起来比较像是在忍痛,显然刚刚她擦上去的酒精,终于对他产生刺激的效果了。
   她赶紧把找到的碘酒棉片撕开,小心翼翼的替他上药,柔声道:“这是碘酒棉片,应该没酒精棉片那么痛。”
  他一直注视着她,没有闪避过视线,也没有任何恶意或厌烦。
   事实上,他看她的样子,真的很温柔。
   站得那么近,她才发现他一脸疲倦,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
   可能是忙着搬家吧……
  她猜想着,然后才发现,站在矮墙那边的他,为了方便她,不自觉低着头,甚至微微的倾身靠向她。
   他温暖的鼻息拂过她的肩颈,她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秋水努力保持着冷静,思绪却还是不听话的在他身上绕。
   这男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有点像檀香,感觉很舒服。她不认为他有擦香水的习惯,但她就是觉得他身上有味道,莫名熟悉的味道。
   那很困扰她,有那么两秒,她几乎想凑上去,揪着他的衣服,凑到他颈边多闻两下。
   但是,就在那一瞬,她发现他的视线胶着在她身上的某个地方。
   他盯着她的颈子。
   她知道他在看什么,她的颈子上有一条很浅很淡,长约五寸的浅白线条。
   察觉他的视线在注意哪里,她差点想伸手遮住它,但她忍下来了,轻声开口解释。
   “那是胎记。”
  “抱歉……”
  “没关系。”她一扯嘴角,自嘲的说:“这胎记长得位置太敏感,大家都会盯着它看,我已经习惯了。你想想,我要是这边曾受过伤,现在就没办法站在这里了吧?对不对?”
  他的眼中,闪过某种像是痛苦的神情。
   她应该看错了。
   虽然如此,她依然忍不住想安抚他,“只是胎记而已,从小就有,不会痛的,真的。”
  “我很抱歉……”
  他又说了一次。
   她有些尴尬,想叫他别那么介意,但在这时,屋里的搬家工人出声叫唤他。
   “我得进去了。”他嗓音低哑的说。
   在那一秒,他似乎红了眼眶。
   那一定是她的错觉。
   他转过身,进屋去了。
   看着他强壮的背影,她不自觉的轻抚着颈上的胎记。
   一定是她的错觉……
  ***   ***   ***
   他没看到那个。
   昨晚,她的套头毛衣遮住它了。
   他没料到这个,没想到那会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和搬家公司的人讲好电脑桌的摆放位置后,他直接走进了浴室。
   他坐在浴缸边缘,闭着眼将脸埋在手掌中,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泪水,滑落眼角。
   大家都会盯着它看,我已经习惯了……
  天啊……
  只是胎记而已,从小就有,不会痛的,真的。
   天啊……
  她每世都带着那伤痕吗?
   她真的已经不会痛了吗?
   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为什么不罚他就好,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想大声的咆哮,想冲出去将她紧拥在怀中,想为她承受所有的伤害——
  但是,他却只能热泪盈眶的坐在这里,感觉心脏像被人用力握住,然后一次又一次的用力呼吸着。
   有人在敲门。
   他抬起头。
   “耿先生,我们把东西搬好了。”
  他很想叫他们滚开,但他只是抬起头,深吸口气,哑声开口。
   “我马上出来。”
  他忍住胸口的疼,起身打开水龙头,把冷水泼在自己脸上,直到镜子里的男人,脸颊不再泛红,额上的青筋也不再那么明显,才停下动作。
   左脸上的伤痕,依然红肿剌痛,他差点就要把她上的碘酒全洗掉了。
   他抬手,抚着它,想着她温柔的触碰。
   她一直都是这般温柔,总是出其不意的暖了他的心,带走他的痛。
   她的手,总是比药对他更有疗效。
   光是想到她那不自觉的温柔面容,仿佛连心痛都被抚慰减轻许多。
   他深吸口气,忍住泪,看着镜子里那个男人。
   这是他的第二次机会,他绝不会再让她一个人,度过另一个春夏秋冬……
  ***   ***   ***
   那天傍晚,她跑来敲他的门。
   当他打开门,看见她时,真的愣了一下。
   “嗨。”她站在门外,微笑和他挥了下手,“你还没吃吧?”
  他呆愣的看着她,不自觉点了下头。
   “我上次搬家时,也忙到没空吃饭。”她将手中提着的两桶保温盒递给他,“这给你。”
  “这是?”
  “敦亲睦邻兼道谢的晚餐。”她看着他,粉脸微红的道:“我自己煮的几道菜,百合芝麻炖猪心,五元鹌鹑蛋,鸡丁炒核桃,芥蓝牛肉,山药排骨汤,还有白饭。”
  他哑口无言的看着她。
   她的脸被冬天的冷风吹得红扑扑的。
   他怀疑她在门外站了多久,才鼓起勇气敲门。
   喉头微紧,他伸手接过她手中的保温盒问:“你吃了吗?”
  她眨了眨眼,有些呆愣。
   他没有等她回答,只道:“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一起吃吧。”
  秋水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本要开口说她那边还有多煮的,但好奇心还是让她忍不住开口,“方便吗?你还没整理好吧?”
  “已经差不多了。”他退开,转身走进房里。“我没什么东西需要整理。”
  她没有多想,就跟了上去。
   他这边的装潢、格局,都和隔壁她那间的差不多,两边的差别就只在个人的物品。
   屋子里的角落,堆放着已经拆平的纸箱,他的动作很快,大部分的物品都已经放好了。
   但那也是因为,他说得没错,他真的没有太多个人的东西。
   他的客厅没有电视,也没有DVD播放器,但是有—组—看就知道很贵的音响,还有那张厚重的大电脑桌。
   她拿来放电视柜的地方,他放了两组书柜,里面都是一些她完全看不懂的电脑程式相关书籍。
   她摆餐桌的位置,他拿来摆了那张大电脑桌,他已经将电脑装好了,桌上的萤幕是开着的,上头有着对她来说像外星文一样的文字。
   不过,他的沙发和她一样,是原先楼下房东提供的。
   他把食物放到沙发前的矮桌上,然后僵住。
   他真的是僵住,瞪着桌上的保温盒,一副困扰的样子。
   “怎么了?”她好奇的问。
   “我没有餐具。”他直起身子,看着她,讷讷的坦承。“我平常没有开伙的习惯。”
  “没关系,我有。”她一笑,朝他摆摆手道:“你等等,我回去拿。”
  说完,没给他回话的机会,她就开心的跑回隔壁自己的厨房,拿了两组碗筷,顺道把整锅汤一起带过去。
   她其实也想过,自己这么热切,会不会给人感觉太直接了。
   但她真的很喜欢这个虽然不善言词、刚毅木讷,但又很有礼貌,心地善良的男人。
   好吧,心地善良是她自己想的,但是心地要是不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伸手救她,防止她跌成狗吃屎?
   况且,他是邻居嘛,人家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远水救不了近火,当然她得把这个新搬来的近水关系弄好一点,以免将来失火——呸呸呸,乌鸦嘴!
   总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敦亲睦邻一下,总是有好处的。
   她绝对不是贪图他的男色,他长得也不是真的很俊美,了不起就是肖想他结实的胸膛——
  噢,该死,她必须停止继续想下去。
   站在他门口,她深呼吸了两口冰冷的口气,让自己脑袋冷静一点,这才踢掉鞋子,端着汤走进去。
   客厅里的他,已经把保温盒里的菜打开摆好了,见她端着一大锅汤,他主动上前帮忙她端汤。
   “我怕喝不够,干脆整锅端来。山药益气健脾滋肝肾,百合、核桃安神治失眠,都对身体很好!”
  发现自己开始解说起来,她赶紧停下,不好意思的瞧着他,羞赧的说:“呃,抱歉,我是做料理的,有职业病,讲到食物就很容易停不下来。”
  他把汤放在桌上,闻言忍不住问:“你是厨师?”
  “不是,我还在学。”她边摆放着碗筷,边说:“以前我念书,是为了爸和妈念的,他们认为念书才有希望,才能有稳定的工作。他们过世后,我突然不想念了。”
  “为什么?”
  听到他的问题,她才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讲了太多自己的事。她应该多少要有些戒心才是,毕竟她昨天才认识他。
   但是,她似乎就是无法对他拉起那条平常总是高高升起的警戒线。
   因为他一直站着,她只好先在沙发上坐下。
   “那不是我想做的事。”她看着那个直到她坐下,才跟着坐下的男人,心情莫名愉悦。
   他果然很有礼貌。
   她倾身替他和自己添着饭,“我爸生病时,我中断了学业,照顾他。我得作饭、洗衣、打扫,虽然都是一些杂事,但那反而让我有时间思考,我不喜欢念书,我也不认为自己念了企管系,出来就真的可以做企业管理。老实说,我念了之后,才发现我不是那块料。”
  她把装满了饭的碗递给他,微微一笑。
   “但我很喜欢做料理,从小就喜欢。所以,我决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当个专业的厨师。”
  那说明了她为什么没有继续把大学念完。
   “你说你还在学?”
  她添好自己的饭,“嗯,我在一位长辈的教室当助理,她是我妈以前的同学,开了间高级的料理教室,专门教一些贵妇名媛做养生料理,平常一堂课收的学费,够我吃一个月呢。虽然有些累,但在那边用的是一般店家比较少用到的高级食材,我在阿姨那里真的学到许多——”
  发现自己竟然又碎碎念起来,她顿了一下,尴尬的看着他,“抱歉,我话真的很多。”
  “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话。”
  咦?
   她呆了一下,小脸蓦然泛红。
   她听错了吧?他是说,他喜欢听人说话吧?
   人和你,听起来差不多啊,他又说得那么出其不意——
  看着那个开始夹菜的男人,秋水一颗心卜通卜通的直跳着。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说那种话的男人,他的表情也很正常,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像刚刚并没有丢出那句让她心脏狂跳的话。
   没关系,我喜欢听你说话。
   可恶,她好想问清楚一点啊,但刚刚迭迭不休的嘴,现在却怎样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了。
   羞红了脸,她好奇的半死,却还是只能低着头夹菜吃饭。
   可屋子里一下变得那么安静,反而感觉好怪。
   她停了几秒钟,偷瞄了他几眼,然后才鼓起勇气——
  不,她没有那个勇气,也没有那个脸,所以她张开嘴,最后却转移了话题。
   “那个……我忘了问,你的笔电还好吗?有没有怎么样?”
  “还好。”他指着放在大电脑桌上的笔记型电脑提包,“它是防震的。”
  他昨天后来也这么说,但她还是有点担心他因为太善良,不想让她赔偿,所以决定私藏笔电的病情。
   像是看出她的不信,他开口补充道:“我检查过了。”
  她瞧着他,再瞧着那台笔电。
   算了,没关系,反正他是邻居,这样硬问他也没意思,以后多补他几顿晚餐好了。
   “你是写程式的吗?”
  “嗯。”看她一脸好奇的模样,他点头道:“我帮公司写系统程式。”
  “你在家工作?”
  “对。”他回答她的疑惑,“只有测试时,才需要到公司去一趟。”
  难怪他一副没睡好的模样,他一定常熬夜写程式吧。
   这种看起来很轻松、不需要天天上班的工作,其实才是真的没休假的行业。
   她本来以为,他只是因为要忙搬家的事,所以才没睡好的。
   幸好她看他好像没睡,所以特别煮了一些安神治失眠,又可以补充体力的菜。
   秋水瞧着眼前的男人,不禁脱口道:“熬夜对身体不好,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尽量早点睡吧。”
  他又是一愣。
   “呃,对不起,我真的有点啰唆——糟糕,你叫我不要再和你说对不起了。”她轻咬着唇,有点窘的瞧着他说:“我只是想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算了、算了,你别理我,这真的只是职业病,我是学养生料理的,平常总要记这些——”
  他呛了一下。
   “呃,总之,你别理我,快吃饭吧。我煮得很好吃的,保证你吃了还想再吃,作梦都会流口水——”
  天啊,她已经胡言乱语到开始称赞自己了吗?
   看着那个很努力忍耐,却还是忍俊不禁的男人,方秋水羞得满脸通红,真想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他没有笑出声,但那个表情很明显就是在笑。
   她猛地闭上了嘴。
   他却把空碗递到她身前。
   她眨了眨眼。
   “麻烦你,再来一碗。”他说。
   她放下自己还是满满一碗白饭的碗,很迅速又害羞的,替这个万分捧场的男人,重新盛满一碗白米饭。
   “你的饭。”她说。
   “谢谢。”
  他温柔的看着她,满怀感激的将那碗饭,接过手。
   刹那间,似曾相似的感觉,蓦然又上心头。
   她有些怔忡,但羞愧的感觉还在,她的脸也依然是烧红的,所以她很迅速的抛开那奇怪的熟悉感,又开心又尴尬的重新端着自己的饭,一边天南地北的和他胡说八道,一边吃完了那餐饭。
   有时候,他也会问她几个问题。
   他是个很让人愉快的同伴,那一餐饭,时间过得飞快。
   当她回到家时,才发现自己竟在他那边,不知不觉待了超过三个小时。

九章


  夜深了。
   那个男人还没睡。
   站在咖啡店外的街上,她可以清楚看见他客厅还亮着灯。
   他把客厅当成工作室,常常工作到深夜。
   咖啡店的灯也还亮着,要自己别再看二楼那个还亮着灯的屋子,她抱着早上才刚做好的面包,穿过院子,推开门,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
  今天站在吧台里的,是绮丽,不是老板,她笑着和她打招呼,“嗨,秋水,晚安。”
  “晚安。怎么今天只有你?秦哥呢?”秋水回身把门关上,一边好奇的问。
   “他有事出去了,晚点才回来。”绮丽笑着道:“咖啡我不会煮,但我才刚泡了一壶花茶。”
  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吧台上。
   “来,你帮我试喝看看味道怎么样。”
  “谢谢。”秋水笑着坐到吧台前的高脚椅上,把两袋法国面包,分了一袋给绮丽,“这给你,我们上课时多出来的。”
  “刚好,我才想做些三明治呢。”绮丽笑问:“怎么剩那么多?”
  “今天有两位夫人临时有事,把课取消了。”
  “那你怎么还忙到这么晚才下班?都快十一点半了呢。”
  “明天汪家的小姐要来上课,她对厨艺一窍不通,对吃却很要求,我得先把一些材料准备好,因为她指定想吃的马鞭鱼,这个季节比较少见,市场里没有,为了找新鲜的鱼,我搭车跑到港口,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
  她无奈又好笑的说:“结果我才把鱼送回教室,阿姨却说,汪小姐不想煮马鞭鱼汤了,想改学白松露焗烤义大利面。幸好我们还有白松露,也有上好的鸡肉,不然我恐怕要亲自南下去鸡场里抓了。”
  “辛苦你了。”绮丽同情的看着她。却忍不住笑,“下次你要缺什么,和我说一声吧,我爸也爱吃,说不定你们缺的材料,他那儿有呢。”
  “不用啦。”秋水不好意思的挥挥手,笑着说:“其实我们平常都有和固定合作的店家进货,这一次真的是特例,阿姨说汪小姐是另一位夫人介绍来的,阿姨不好拒绝,所以才会出这种状况。况且,也不是每位来上课的小姐夫人都像汪小姐一样任性——”
  她顿住,拍了两下嘴,看着绮丽,拜托道:“糟糕,我不应该说客人的小话,麻烦你当没听见,谢谢。”
  绮丽笑出声来,承诺道:“你放心,我会当什么都没听见的。”
  秋水这才笑着,捧起吧台上的花茶,喝了一口。
   花草的香味清淡却又芳醇,入喉的瞬间,有着一口清甜的甘味。
   她叹了口气,感觉今天一天的疲累和不愉快,全都随着那口茶的温心暖胃,而消失无踪。
   不自觉的,她扬起了嘴角,看着绮丽问:“这是洋甘菊吧?味道很好呢。”
  “嗯,我自己在后园种的,自己烘焙的。”绮丽轻笑着说:“洋甘菊能帮助入眠,对身体很好。”
  “真的吗?你还有没有多的?”
  “有啊。”绮丽关心的问:“你最近睡不好吗?,”
  “我睡得很好。”秋水脸一红,捧着茶道:“我只是想,这些茶配法式面包刚好。”
  绮丽一笑,“我还以为你睡不好,是因为隔壁多了个人,不习惯呢。”
  她脸更红,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睡得很好。”
  “他没有吵到你吗?”
  “没有,他很安静呢。”
  瞧她一听自己提到耿克刚,好像变得非常紧张,绮丽不禁开口替他说话,“你不要看他好像很冷漠,其实他人真的很不错。”
  秋水愣了一愣,“我以为他才搬来几天而已。”
  “他是才搬来,但我很久以前就认识他了。”绮丽有些急切,很认真的说:“他就像我哥哥一样,他平常也许话不多,但你别怕他,他人真的很好。”
  “嗯。”秋水点点头,有些羞涩的看着绮丽道:“我知道他人很好,上回我在捷运站差点跌倒,是他帮了我的。他很有礼貌。”
  “嗯,他真的很有礼貌。”绮丽开心的点头同意,露出微笑,“因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本来很担心你会觉得他是个难以接近的人呢。”绮丽说着,停了一下,又道:“毕竟你是单身女子嘛,又和他住隔壁,如果你会介意,我还是可以请他搬到别的地方去的。”
  秋水一听,赶忙挥手摇头,“不用不用,我们处得很好,他搬来那天,我才煮了一餐,和他一起吃呢,我不怕他,真的。”
  “咦?是吗?”绮丽微讶的问:“你和他一起吃饭?”
  她惊讶的反应,让秋水有些窘,红着脸解释道:“只是敦亲睦邻一下。我看他忙了一天了,好像也没吃,刚好又煮得比较多,所以才送一些过去,就这样而已。”
  看他忙了一天?
   意思就是说,秋水其实很注意他嘛。
   绮丽眨了眨眼,很努力的忍住追问的冲动,只微笑道:“既然你和他处得还不错,那就好。”
  瞧她像是看透了什么,嘴边透着神秘的笑。
   不知怎么,有种不打自招的感觉。
   秋水莫名面红耳赤了起来,匆匆起身道:“太晚了,不打扰你了,我上楼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可她才起身要开溜,绮丽就叫住了她。
   “等等,你还没拿花茶呢。”绮丽将洋甘菊茶分装到两个小铁罐里,笑着递给她,“喏,送你,带上去泡着喝吧。”
  “一罐就够了。”钟丽的花茶是真的好喝,不过一个人拿两罐,感觉好奢侈呢。
   绮丽笑了笑,“另一罐,是要请你帮我拿给克刚的,他有失眠的毛病,应该还没睡,你敲一下他的门,要他泡一杯来喝,比较好睡。”
  “喔,好。”不好意思拒绝,也不太想拒绝,她红着脸,接过了手,匆匆的和可爱的老板娘挥了挥手,这才面红耳赤的抱着法国面包,和两罐小花茶,离开咖啡店,绕到后面的楼梯,跑上楼去。
   来到自家门口,她看着他紧闭的门,深吸了两口气,却还是无法抑止胸中因为紧张而快速跃动的心跳。
   噢,可恶,她恐怕真的病了,还病得不轻。
   她真的应该要停止偷窥、观察他的作息,不然的话,恐怕全世界都要知道她在肖想他了。
   再吸了两口气,她鼓起勇气,怀着紧张不安又期待的心情,走到他门前,敲了两下。
   敲完门,她忍不住伸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拨了两下,又抿了抿唇,拍了拍脸,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一点。
   她才拍到一半,他已经打开了门。
   “呃,嗨。”她尴尬的举起拍打脸蛋的小手,和他打招呼,边解释道:“有蚊子,差点咬到我。”
  现在是冬天,要真有蚊子也都冻死了。
   她的借口真的满烂的,她知道自己的脸再次烧红发烫了起来。
   “嗨。”他扬起嘴角问:“有事吗?”
  他戴着眼镜,他平常并没有戴着,显然他还在工作。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但绮丽说,你应该还没睡。”她紧张的笑笑,将手中抱着、用纸袋装着的法国面包,和其中一罐花茶递给他。“她请我帮忙把洋甘菊茶拿给你,很好喝喔。”
  “这面包是?”他接过手,好奇的问。
   “喔,那是——”她红着脸,两手紧抓着另一罐花茶,瞧着他道:“那是我们教室多出来的面包,你可以拿来当早餐吃。”
  “谢谢。”
  “还有,那个……”她紧张的舔了舔发干的唇,“绮丽说,洋甘菊花茶可以帮助入眠,你泡一杯来喝,会比较好睡。”
  “好。”
  他低头瞧着那小女人,虽然明知应该忍耐,却还是不禁开口问:“你要进来喝杯茶吗?”
  “不用了,太晚了。”她仰望着他,满脸通红的婉拒,“而且,我明天还要上班。”
  “抱歉。”他说。
   他看起来似乎真的有些遗憾,她忍不住脱口。
   “改天吧。”她冲动的道:“等我放假的时候,我再煮一桌给你吃。”
  “好。”他扬起了嘴角。
   “那……”她脸红心跳,有些依依不舍的举起手,和他挥了两下,“晚安。”
  “晚安。”他说。
   她绽出开心的笑,匆匆跑回隔壁。
   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时,雀跃的心情都还无法平复下来。
   ***   ***   ***
   十点。
   十度。
   看着那在墙面上,闪着时间和温度的电子钟,她冷得直打颤。
   这一个月晚上的课,是为了那位即将出嫁的汪小姐特别加开的“新娘厨艺进修班”。
   幸好这个特别加强的课,只开这一个月,若是天天这样加班,那位任性的汪小姐学会做菜之前,她就会先累倒在料理台上。
   秋水缩着脖子,瑟瑟的抖着,走过陆续开始打烊的店家前。
   今天下午寒流来了,气温一下子降得比她早上出门上班时,更低了好几度,她下班时,冷风迎面扑来,吹得她头都开始疼了,害她差点忍不住蹲在马路边,把手中焖烧锅里的麻油鸡汤,打开来偷喝两口。
   她吸了吸鼻子,提着锅子来到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等着红绿灯,准备过马路,却意外看见转角那间便利店外,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嗨。”
  “耿克刚,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呆看着他。
   “太冷了,我来买点热的。”看着她被冷风冻得微红的鼻头,他把那温热的铁罐递给她。“看来你比我需要。”
  瞧着那个男人,她眨了眨眼,然后厚着脸皮收下那个热热的铁罐。
   “谢谢。”她握着那罐热饮,又吸了下鼻子,“说真的,我冷死了。”
  “你穿太少了。”他说。
   早上她出门时,他就看到她在一般的毛衣外,只多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
   他每天都小心翼翼的跟在她后面,他知道这样太夸张,就像个失去理智的跟踪狂一样,可他就是无法控制。
   他很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她。
   短短的一段路,总会让他提心吊胆,非要看见她平安走进上班的教室或家门,才会安心。
   “我知道我穿太少。”她干笑道:“我以为明天才会开始变冷。”
  她在发抖,抖得像风中落叶一样。
   他考虑着将自己的围巾给她,却又怕这样的行为会太过亲匿,把她给吓跑。
   他很清楚,他必须要慢慢来。
   他每天都在计算两人之间的距离。
   如果他够小心,那个距离会随着每一分、每一秒,慢慢、慢慢的接近一些,不可以太急切,不可以太强势,不要吓到了她。
   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他不断的告诫自己。
   但这七天,感觉却好像七年。
   他和她,已经是朋友了。
   他告诉自己,朋友可以关心朋友。
   这样并不会太逾越。
   她的唇都冻到快发紫了。
   冲动的,他把脖子上围着的围巾解下来,绕在她脖子上。
   她吓了一跳,仰望着他。
   “你看起来像快冻死了。”他小心翼翼的说。
   他的围巾对她来说太长了,他帮她多绕了两圈,把她的脑袋也包了起来。
   “你把围巾给我,你自己怎么办?”虽然这样说,她却还是忍不住抖着将脸埋在他的围巾里。
   “我穿得够多。”
  他确实穿得很多,而且他灰色的喀什米尔围巾,就像天堂一般舒服温暖。
   “饮料给我。”他朝她伸手。
   秋水眨了眨眼,还在发愣,他已经拿过她手中的铁罐,帮她打开后还给她。
   “你先喝一点,别感冒了。”
  “喔。”
  她点头,乖乖的喝了一口热饮,让那甜热滑入喉咙,却见他又朝她伸手。
   “锅子。”
  她没有反抗,似乎也没有反抗的必要。
   虽然才认识一个星期,但她很快就发现,这家伙是个活生生的骨董,他有大男人主义,打从骨子里认为不能让女孩子提重物。
   秋水把沉重的焖烧锅交给了他,“我煮了麻油鸡,等一下一起来喝吧。”
  “好。”
  他的嘴角微微弯了起来。
   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她开始领悟,他可能是特意来这里等她的。
   这男人,真的很爱吃。
   那一天,他非但把她带去的饭菜全都吃得一干二净,连汤都喝光了。他说他一个人吃不完,根本只是客气话。
   后来,只要她有煮,就会忍不住拿去给这对她厨艺超无敌捧场的家伙。
   “啊,绿灯了!”看见灯号转变,她猛地回神,不禁抓着他的手,快步往前走,“快快快,这个红绿灯这两天秀逗秀逗的,每次绿灯都一下下而已,红灯又特别久——”
  秋水小跑步着,一下子就拉着他到了分隔岛,然后才发现自己抓着他,她吓了一跳,连忙要松开手,他却反手握住了她。
   她一愣,却见他看着前方,神色自若的牵握着她冰冷的小手,他提着焖烧锅,大踏步的继续走在斑马线上,穿越马路。
   空旷的马路上,寒风呼啸而过,感觉更冷了。
   他的大手,包覆着她,暖暖的。
   他的围巾,围绕着她,暖暖的。
   他吐出来的每一口气,都成了氤氲的白烟。
   脖子上的围巾,还散发着他的味道,有着他残留的体温。
   秋水瞧着那牵握着她小手,带她穿越马路的高大男人,心头莫名暖热。
   到了对面时,他依然没有松开手,她也没有将手缩回,只是把口鼻埋进他的围巾里,偷偷弯起了嘴角。
   他和她住的地方,就在走路会到的距离。
   说远不远,说近也不是很近。
   大街上的招牌一个跟着一个熄了灯,街上的行人都是匆匆的,但为了配合她的短腿,他走得很慢。
   她也不想走快,她喜欢和他这样手牵手,漫步走在路上的感觉。
   低头看着两人相连的手,她应该觉得很怪的,她平常都会想抽手,可现在一点也不想,她从来不曾和人手牵手,她不喜欢和别人牵着手,却一点也不排斥他。
   她才认识他几天耶……
  回家的路口到了,他带着她转进小街巷。
   离开大马路后,巷子里感觉更安静了。
   她又喝了一口铁罐里甜热的饮料,一边偷偷瞅着沉默的他。
   他脸上的伤已经开始好转,看起来没那么明显了。
   “耿克刚,你有女朋友吗?”
  该死,她好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句问话,突然就溜出了嘴,回荡在安静的巷子内,听起来分外清楚。
   他看了她一眼,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回答了她。
   “没有。”
  她满脸通红,不敢再看他,只瞧着前方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而已。”
  “嗯。”他闻言,应了一声,却还是重复道:“我没有女朋友。”
  他依然握着她的手,而且似乎还略略收紧了些。
   所以,他应该也是喜欢她的吧?
   虽然很丢脸,但她还是庆幸自己问了。
   她忍不住将脸埋回他的围巾里,抿着唇,继续红着脸,偷笑着。
   没办法,她压不住那种莫名开心的感觉。
   他牵握着她,走过了另一条巷子,转过了另一个街角。
   秋水好不容易才压住冒到唇边的笑,偷偷再瞧他一眼,开口再唤他。
   “耿克刚。”
  “嗯?”
  “你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东西?”
  他还是没有看她,却哑声开口说了一句。
   “只要是你煮的,我都喜欢。”
  看着他粗犷的侧脸,她呆了一呆,小脸瞬间再次爆红。
   他依旧继续往前走,像是没说过刚刚那句话。
   但,他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她看见了,因为她一直微张着嘴,傻傻的看着他。
   发现她瞧着他,他黝黑的脸在昏暗的街灯下,似乎加深了一点颜色。
   那个有些腼觍、有些尴尬,又有些紧张的表情,完全抓住了她的心。
   她可以清楚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完蛋了,她想。
   就那一个表情,已经让她完全阵亡。
   长那么大,她第一次知道“心花朵朵开”究竟是什么感觉。
   握紧了他温热的大手,她看着那个已经重新看着前方的男人,忍不住傻笑着。
   她知道这样看起来很蠢,但她还是情不自禁的咬着唇,吃吃的傻笑着。
   她才认识他几天而已。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此时此刻,当他紧握着她的手时,那真的已经完全不是重点了。
   风,呼呼的吹。
   但她的心是暖的,热的。
   因为他而暖,而热。
   它在她的胸口,激动的、开心的跳着。
   ***   ***   ***
   那天之后,他天天都陪着她走路上下班。
   怕他饿着,她每天早上都会去敲他的门,把煮好的早餐和午餐送到隔壁给他。
   “我需要运动。”他这么说。
   “我煮太多了。”她这么说。
   她和他,都知道那是借口。
   在那暧昧不明,又甜蜜的日子里,两个人都没有将事情说破。
   她还有些害羞,他则怕逼得太紧,会让她退缩。
   早上,时间到了,她会来敲门送饭。
   晚上,时间到了,他会出现在她上班的教室门口。
   她和他,一路上,聊着她的工作,聊着他的喜好,聊着想吃的食物,聊着想去的地方,聊着想听的音乐,聊着想看的电影……
  虽然,常常都是她在说,他总是静静的听着,但偶尔他也会说些关于自己的事。
   慢慢的,从闲聊中,她开始更加了解这个男人。
   他从小在这个城市长大,父母早在他有记忆之前就分居了,他被父亲带走,从此没再见过他妈。他高中时,父亲再娶了,另组了一个新的家庭,和他后母生了一个新弟弟。
   他变成那个格格不入的人,所以没多久就搬出来住,自己半工半读。
   说这些往事时,他的脸上没什么太大的喜怒哀乐,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
   虽然他没讲明,她却突然领悟到一件事。
   “你爸没再和你联络了。”
  这句话,就这么脱口而出,残忍而真实。
   该死,她真的应该要咬掉自己的舌头。
   闻言,他却只是淡淡的开口,“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这句话有些悲凉,他和他父亲仍住在同一个城市,他曾经生长的家也还在那里,他却没有回去的地方了。
   他看起来好像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了,虽然如此,她却渐渐知道,他其实并非不在乎。
   她可以从他的眼里,看见事实。
   快过年了,这几天街上,到处都是赶着办年货的人。
   她常常看见他在看,看那些全家大小一起去吃火锅,一起买礼物,一起过节的人。
   他很羡慕那些人,不自觉地看着。
   她知道,因为她也是。
   情不自禁的,她握紧了他的手。
   “耿克刚,明天我放假,你陪我去迪化街买年货好不好?”
  他微讶的转过头,看着她。
   “快过年了。”她红着脸看着他道:“我的意思是说,除夕我也会煮,一个人也吃不完,你陪我一起去,也可以看看要吃些什么……我……我们可以一起吃年夜饭,一起过年……”
  她越说越害臊,越说越小声。
   “不过……如果你那天已经有约的话……”
  “我没有。”他飞快的开口,万分感动的哑声道:“我没别的事。”
  她的小脸慢慢的亮了起来,粉色的唇缓缓的,绽出了一朵让他胸口紧缩的微笑。
   “那……那我们约好了喔。”她笑着说。
   “嗯。”他点头,眼眶有些泛红。
   她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怕被她察觉,他忙看向别的地方。
   他的眼里闪着可疑的泪光。
   莫名的,秋水喉头一哽,她没有强要他转过头来,只是在寒风中,握紧了他温暖的大手。
   ***   ***   ***
   如来时那般迅速,强劲的大陆冷高压,在海上迅速的消退。
   天气在清晨就已放晴,蓝天上,只见丝缕白云。
   虽然还有些冷,但阳光一出来,气温就慢慢开始回升了。
   一大早,他就开着车,载她到迪化街。
   这个卖南北杂货的地方,充满了年味。
   红色的春联、财神爷和门神的图像占据了大街小巷。
   这里到处挤满了人,她却拉着他,兴奋得像个孩子一样,在人潮中穿梭,这边走走,那边逛逛,她的购买清单长长一串,她一间又一间的买。
   红枣、枸杞、何首乌,人参、燕窝、冬虫夏草……
  糖果、花生、瓜子、鱿鱼丝、红豆年糕……
  从炖补汤的中药,到过年要看电视时必备的零食,她一样也没漏掉。
   有些店家,是她熟识的,有些店家,她虽然不熟,却也有办法和人热络,她杀价的手腕无比高明,一张嘴甜得让老板都忍不住在结帐时多送她一些。
   他替她拿东西,也帮忙付钱。
   “这些都是我们要吃的,你负责做菜,总要让我付些钱。”
  她没有和他争执,只轻言浅笑的说:“好吧,但先说好,你还是要帮忙洗碗喔。”
  “没问题。”他微笑点头。
   秋水笑着让他付帐。
   才出了店家,她又发现了新东西。
   “啊,是草莓糖葫芦耶,你等我一下。”个头娇小的她,挤过人群,和老板招手,“老板、老板,我要一串草莓、一串李子的!”
  他想跟上去,但人太多了,他手上又提满了东西,在人山人海的街上,几乎寸步难行。
   她不见了,淹没在人海中。
   一时间,心慌了起来,几乎是强行挤过了人群,好不容易才看到她站在卖糖葫芦的摊子前,正在付钱给老板。
   她回过头,看见他,露出了笑容,手里拿着草莓和李子的糖葫芦。
   但她的笑容却在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时,瞬间消散了,“你还好吧?不舒服吗?是不是太累了?”秋水担心的问。
   “不是……我只是……”他挤出了微笑,试图淡化他的过度紧张,“我看不到你,以为你跌倒了。”
  “抱歉,吓了你一跳吧?我没有跌倒,真的。”
  “嗯。”他点头,心口仍有些微悸。
   “我只是长太矮了。”她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把草莓糖葫芦递到他嘴边,笑着说:“来,吃一颗,这时节的草莓正当季,又大又甜,很好吃喔。”
  她就这样,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把草莓凑到他嘴边,完全毫无芥蒂,仿佛这样喂他吃东西是很正常的。
   他张嘴咬了一口。
   “好吃吧。”她笑吟吟的说。
   草莓香甜多汁,带点微微的酸,在他嘴里化开。
   “嗯,好吃。”他哑声点头。
   她又笑了,拿着另一串凑到他嘴边,“再来一颗李子吧。”
  他咬了一颗李子下来,李子较为酸涩,但包裹在甜蜜的糖衣里,却另有一番滋味。
   “很酸喔?”看着他抽搐眯起的眼,她笑得更开心了。
   “很酸。”
  他的眼还是眯的,原来这男人也怕酸呢。
   她偷笑,咬着唇,再喂他一颗草莓。“来,吃颗草莓,会好点。”
  他吃草莓时,她也吃着李子,陪在他身边往前走着,边吃边道:“这李子酸虽酸,可很好吃呢,我最喜欢这种酸酸甜甜的滋味了,以前我爸妈带我到夜市里,我每次看到都忍不住缠着要买上一串。”
  她皱着小脸,笑着说,那又怕酸又爱吃的样子,可爱极了。
   吃完了糖葫芦串,她不忘试吃店家卖的东西,虾饼、牛轧糖、黑糖糕……
  她一路走,一路吃,一边喂着两手必须提货的他。
   除了照顾他这个搬运工,她也很懂得善加利甩他的高大,遇到太拥挤的人潮,她就会往他这边靠。
   剩下的行程,当她的手有空时,她就会握住他提着袋子的手,有时轻轻的拢着,有时握得紧一些。
   她没有再从他身边跑开。
   他则万分乐意成为她的庇护与依靠。
   那一天,甜美酸甜的滋味,不断的在他的嘴里,也在他胸中翻搅。
   他知道,他永远也无法忘怀这一个拥挤却甜蜜的冬日。


十章


  手机铃响了。
   他猛地从那一行又一行,冗长而紧复的程式码中,回过神来。
   手机萤幕上显示的号码,是他已深深熟记的那一个。
   秋水。
   他迅速的拿起手机,打开它。
   “喂?”
  “耿克刚?”
  “我是。”他看了眼电脑上显示的时间,下午四点,离她下班的时问,应该还有好一阵子。
   “你可以开车来接我一下吗?”
  “你在哪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教室斜对面……那间医院……门口……”
  这次他确定那不是他的错觉,她哽咽了起来。
   他一惊,心口一缩。
   “我马上过去。”他抓了车钥匙和外套,没有挂掉手机,一边大步往外走,边问:“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不……不太好……我……我烫伤了……”她结结巴巴的,听起来要哭了。“对不起,我不想麻烦你,可是……可是……我一走就好痛……又叫不到计程车……”
  “你别挂电话,我马上到。”
  “嗯……嗯……”
  他几乎可以看见她忍着泪,在点头。
   “你看完医生了吗?”他跑下楼,穿过庭院,一边和她说话。
   “嗯。”她吸了吸鼻子,“看完了,也拿好药了。”
  “医生怎么说?”他上了车,将车发动,戴上蓝芽耳机麦克风。
   “他替我上了药,开了药,叫我拿药回家擦。”
  听起来状况好像还好,但他不认为真的如此,她不是那种会轻易叫痛的人。
   前世不是,这一世也不是。
   “很痛吗?”
  “擦了药,好一点了。”
  她这句很明显是安慰,她刚刚明明说连走路都会痛的。
   那一段路,走起来要一阵子,开车只需要短短几分钟,但在巷子里,他不敢开快,好不容易来到大街,才开没多久,却又遇上红绿灯。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让人心慌。
   “我看到医院了,在等红绿灯。”
  “嗯。”
  “我马上就来了。”
  “嗯……”
  “你别怕。”他哑声安慰她。
   “嗯……”她又吸了吸鼻子。
   “绿灯了。”他一边和她报告自己人在哪,一边踩下了油门。
   “我看到你了。”她说。
   他也看到她了,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站在医院门口,左手手背擦满了白色的药膏。
   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后,始终提着的心,直到看见她人,才稍稍放了下来。
   他将车暂停在她身边的马路上,摘下耳机,下车迎上前去。
   看到他的瞬间,秋水松了口气,因为安心,眼眶里刚刚忍了半天的泪水,反而立刻掉了下来。
   “对不起。”她按掉通话键,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哽咽的说:“谢谢你来接我。”
  一颗心,因为她的泪而抽疼揪紧着。
   他掏出手帕,替她擦泪。
   “医生有开止痛药给你吗?”他替她拿手机和勾在手腕上的药包,要她抬起烫伤的左手。
   “嗯。”她点头,让他检查她的左手。
   她的手抬起来时,还在抖。
   她烫到的部分,从手指到整个手背,直至手腕处,甚至连手掌内侧都有。
   那一定很痛。
   他知道很痛,他还记得以前被烫伤的感觉。
   他已经被烫习惯了,但她没有。
   医生替她涂了厚厚一层药,他看不出什么,只能告诉自己,现在的医学比较进步了;但她的伤仍让他心疼。
   “我们回家。”他说。
   “嗯。”她含泪点头。
   他握着她的手,替她开车门。
   “等等……还有锅子。”她指着身旁地上的不锈钢锅。
   他一愣。
   她解释着,“我刚是把手浸在水中跑来的,因为一把烫到的地方拿出水面,就很痛。看完医生之后,我只有一只手,要打电话,所以先放在地上。”
  “我来,你先上车。”他让她在车上坐好,转身去拿了还算轻的不锈钢锅,里面的水她刚刚已经倒掉了。
   他坐上驾驶座,替她弄好安全带,直到这时,看到她人,他才忍不住问。
   “你怎么烫伤的?”
  “汪小姐……不小心打翻了开水……”
  提起经过,她的声音又沙哑哽咽了起来,他光是想象那过程,就一阵瑟缩。
   “你自己一个人来看医生吗?你阿姨呢?”
  “汪小姐也烫伤了,阿姨送她回家,去道歉。”
  回家?能回家就代表那女人状况还好吧?
   他拧起眉,却见她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为她们开脱,“医院就在斜对面,阿姨以为我只是轻微烫伤而已,是我自己说我可以自己去的……”
  他深吸口气,压下对那些人的怒气,小心翼翼的把车开回家。
   他开得很慢,比刚刚来时慢多了,感觉却一下子就到了。
   到了咖啡店,他替她解开安全带,再帮她开门。
   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着。
   他知道,虽然擦了药,她还是很痛。
   “你刚在医院吃过药了吗?”
  秋水摇摇头,“还没。”
  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钥匙,他则替她把不锈钢锅和药包一起拿上楼。
   她自己开了门,他跟在后面。
   这是他第一次到她这边,却无心多看,只是忙着替她倒水,喂她吃药。
   “吃了药,应该会好一点。”
  “嗯。”她再点点头,乖巧的在他的照顾下,吃药喝水。
   回到家后,她的情绪稳定了些,没再继续掉泪。
   她在吃药时,他边问她:“你的剪刀在哪里?”
  虽然不知道他要干嘛,她还是回答了他,“厨房料理台的第一个抽屉里。”
  他走进厨房,拿了剪刀出来,蹲跪在她身前。
   “这外套不好脱,我得剪开它,你才能换比较轻松的衣服休息,好吗?”
  她没想到这点,她刚刚痛得完全没办法想到其他。
   他的表情很温柔,带着些许担心,他的脸上还戴着眼镜,她知道,他第一时间就放下工作赶来了。
   他说得没错,她得脱掉这身外套,但直接脱,一定会再弄痛她的手的。
   她知道,如果是只有她自己一个,她只能穿着这身衣服睡觉,绝对不会想到要把衣服剪开。
   反正衣服坏了再买就好了,现在能放松下来休息比较重要。
   “好。”她伸出手,让他处理她的衣袖。
   他小心翼翼的,把她的袖口剪开。
   虽然他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不免会牵动到她的伤手,她每一次因为疼痛而抽气,他的心就跟着抽痛一次。
   “抱歉……”
  她摇摇头,“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把她外套和毛衣的袖子从手腕到肩颈处都剪开了,她的肩膀露了出来,因为害羞,她红了脸,不禁伸手捂住要掉下来的衣服。
   “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了。”她看着他,羞窘又感激的说:“谢谢你。”
  “你先去换衣服,我弄点东西给你吃。”
  “不用了,你先回去工作吧,我自己会弄的。”打扰到他工作,还要他出来接她,她已经觉得很抱歉了。
   他抓着剪刀和她刚喝完的水杯,温柔但坚定的道:“去换衣服。”
  她张开嘴,然后又闭上。
   他看起来一副不会和她妥协的模样,所以她红着脸,乖乖站起身,到房间去换衣服。
   其实她真的很不想自己一个人,她的手还在痛,虽然擦了药好一点,还是感觉烧烫烧烫的。刚刚在医院里时,那位实习医生一副她大惊小怪的样子,可她真的很痛啊,加上又要自己一个人,用剩下的一只手,带着那个锅子挂号结帐领药,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
   她都快哭出来了,从来没有觉得这么孤单、这么难过。
   看完病后,她自己一个人,忍痛到了外头,一时间又叫不到计程车,她真的痛到不行,每走一步,只要震到都觉得好痛,才打电话给他的。
   回到了房间,她拿出比较宽松的睡衣,小心的脱掉被剪开的外套和毛衣,那不是很困难,但当她想要脱掉内衣时,却发现那真的很困难。
   她胸罩的勾环在后面,她一只手虽然碰得到,却解不开。
   她试了好几次,甚至背靠在墙上,想藉抵住勾环打开它,但那没有用。
   屋子里的空气虽然比室外好点,却依然很冷。
   没有多久,她就领悟到,自己必须要请外面那个男人帮忙。
   绮丽带着秦哥一起回娘家帮忙大扫除,澪又不在。
   她只能找他帮忙,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她也才发现,就算她的睡衣再宽松,她还是需要他帮她穿,光靠她一只右手,要不碰到左手手背上的烫伤,还得穿上衣眼,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看着穿衣镜里的自己,她的脸一阵烧红,身体却忍不住打着哆唆。
   越来越冷了,她一定得找他帮忙才行。
   秋水深吸两口气,满脸通红的打开房门,抓着睡衣挡在胸前,探出头去。
   他就等在外头,显然猜到她会需要帮忙。
   “那个……对不起……我解不开胸罩的勾环……”她尴尬极了,羞红着脸说:“可不可以请你帮我一下?”
  他的黑眸一暗,似乎在瞬间变得更深更黑。
   “嗯。”他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
   她羞涩的拉开门,让他进来,然后转过身去。
   克刚踏进那个温馨的小房间,伸手撩开她颈后背上的长发,替她解开胸罩的勾环。
   他的手指有些冰凉,触碰到她的时间,只有一眨眼而已,但那被触及的一小片肌肤,却如火烧一般,她甚至几乎要觉得,那里是不是刚刚其实也被烫着了。
   她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暖暖的,吹拂过她赤裸的颈背,她不自觉微微轻颤着。
   “好了。”
  他低哑的嗓音,近在耳边。
   “谢谢。”她紧张的咬着唇,依然低垂着螓首,有些颤抖的道:“还有……还有睡衣……我……我没办法自己穿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那应该只有几秒,她却觉得好久,全身一阵烧红。
   “把睡衣给我。”他在她身后,低声说。
   他应该看不到,她背对着他,但她还是觉得好……好紧张……
  秋水低着头,看着自己抓在胸前的睡衣,费了好大的力气,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有办法把睡衣从胸前越过肩头,递给他。
   克刚拿着她的睡衣,看着她,颤抖的脱下了胸罩的肩带。
   她的背柔白滑嫩,线条优美,像最上好的羊脂白玉。
   他不自觉屏住了气息。
   她用右手小心的脱掉了左边的肩带,穿过了伤手,但因为太紧张,她没有办法顺利用右手脱下右边的。
   那绣着粉红小花、缀着小珠珠的胸罩,卡在她的手臂上。
   “我来。”他抬手替她把胸罩脱下了手臂。
   他的手擦过了她的手臂,原本冰冷的手指,已经变得有些暖。
   她轻轻的、小小的,抽了一口气。
   他靠得很近,她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从身后辐射而来,包围着她。
   秋水不自觉战栗着,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将她的胸罩放到一旁的五斗柜上,然后摊开她的睡衣。
   她的睡衣是衬衫型的厚棉衣,很柔很软,上面有着小小的蝴蝶结。
   站在她身后,他哑声开口,“把手伸出来。”
  身前的小女人,伸出了右手。
   他深吸口气道:“我们得先从左边来,这样比较不会弄痛它。”
  漂亮的粉红色,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晕开。
   她没有说话,只是害羞的把右手缩回来,伸出左手。
   拉直了衣袖,他把衬衫套进她的左手,小心的确保宽松的衣袖不会碰到她的烫伤。
   他很尽力礼貌一点,不去看她,但那真的很难,她的体温,她的味道,都在身前、在鼻间、胸口缭绕。
   当他替她穿好左手的衣袖时,还是不小心瞄到她胸前的一抹雪白,那缓缓晕开的粉红继续往下延伸。
   他气息一窒,强迫自己拉开视线,替她套上另一边的衣袖。
   右手的状况顺利很多,但接下来,问题来了——
  她没办法自己扣好前方那排扣子,她太紧张了。
   或许他应该要出去,让她自己慢慢试,但再这样下去,等她试完,恐怕也感冒了。
   他知道,她无法再开口。
   所以,他伸出手,轻触她的肩头。
   “让我帮你。”
  现在再叫他出去,太荒谬了。
   她羞怯的,慢慢转过身,让他替她扣扣子。
   冬日的天色,暗得较早。
   但是他仍可以看见,那在睡衣下,若隐若现,美好诱人的圆弧,还有因为紧张和冷,而在睡衣下微微挺立的敏感突起。
   他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一再告诉自己,她的反应只是因为太冷了。
   怕再这样下去,他会失控,耿克刚匆匆伸出大手,用他的手指,抓住她身上小小的衣扣,一颗一颗的替她扣好。
   她紧张的垂着首,因为他的靠近,呼吸变得浅薄短促,那吐出的温暖气息,抚过他僵硬的手指,几乎让他也颤抖起来。
   她晕红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粉嫩的唇,和嫩白的肌肤,都那样的近在咫尺。
   这,真是一种可怕又甜蜜的折磨。
   第一颗、第二颗、第三颗……
  超过第三颗时,他已没有办法去数,把她的睡衣扣起来,并没有办法让他不去想,扣上那些扣子,只让他更加想要重新解开它们。
   他想要她,想吻她,想抚摸她,想将她抱到床上,好好的确定她真实的存在。
   已经……太久了……
  手指的动作,变得越来越不灵巧。
   在最后一颗扣子时,他停顿了比上一颗扣子更久的时间,用尽了所有的心力,才有办法让自己放开它。
   “好了……”
  他的声音干哑,或许也有那么一丁点颤抖。
   她没有抬头,他万分庆幸这一点,不然的话,他恐怕无法掩藏自己眼中吓人的欲望。
   怕她发现自己的状况,他匆匆退开一步道:“我到厨房去弄点吃的,你有什么事,再叫我。”
  这一次,他没等她开口道谢,就转身走了出去。
   如果可以,他应该去冲个冷水澡,但她受伤了,她需要他,也只能依靠他。
   他得想个该死的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   ***   ***
   冬日的夕阳,迤逦进窗。
   点点尘絮,在空气中飞扬。
   秋水坐在床上,喘息,心悸。
   她的神智还有些回不过来,只能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房门。
   手,不大痛了。
   他完全的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当然,也有可能是止痛药生效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看到了他的颤抖。
   在那很短又好长的刹那,她以为他会吻她。
   但他没有,他在厨房。
   他去厨房干嘛?
   她猛然回过神来,想起他说要到厨房煮些东西给她吃。
   他会煮吗?
   不是她瞧不起他,只是,他的厨房干净得连碗盘都没有耶。
   她起身想出去,然后才想到她还没换裤子。
   幸好睡裤是用松紧带,而非钮扣,虽然只用一只手有些不便,但她自己就可以做到。
   要不然她真无法想象,他帮她换睡裤,如果这种事真的发生,她会羞到无地自容。
   房门外,传来了些动静。
   她好奇的悄悄打开门,探头出去看。
   厨房不大,就在她卧房的斜对面。
   他站在料理台前,拿着一把菜刀,背对着她,在切菜。
   瓦斯炉上,已有一锅水在烧。
   她闻到白米和鸡汤的香味,他在煮稀饭,用她冰在冰箱里,事先用老鸡炖煮起来的高汤。
   显然,他已经检查过她的冰箱。
   但是,她还是担心他切到自己的手指。
   虽然她还有些难为情,却仍深吸了两口气,将门拉得更开,走了过去。
   他没有注意到她,俐落的拿着菜刀,将砧板上的高丽菜切成细丝,那熟练的样子让人有些傻眼。
   他一下子就切完了高丽菜,开始切红萝卜。
   煮稀饭的高汤滚了,他伸手将它转成小火。
   然后,继续切砧板上的红萝卜。
   他将它们先切片,再切丝,而且每一条萝卜丝,宽度几乎都相同,非常工整。
   他很专心,动作非常迅速顺畅,那刀工搞不好比她还漂亮。
   “我以为你不会煮。”
  他一震,猛然回过头来。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吓你。”她脸微红的道歉,解释道:“我们的教室,偶尔会有夫妻一起来上课,做老公的,十个有九个会切到手。我怕你切到手,本来要叫你别忙了,我们叫个便当吃就行了。”
  “外面的便当太油了,不好吃。”他说。
   但他一直都是吃外面的,她知道。
   他虽然刀工很好,但他家连一把刀都没有,也没有任何锅碗瓢盆,就算有,也是她拿过去的。
   “我不知道你会煮。”她忍不住重复自己的好奇,“你在哪学的厨艺?”
  “我没学过。”他看着她道:“况且,我煮的没有你好吃。”
  秋水小脸,闻言又发烫起来,她红着脸,调侃回去,“你只是懒惰吧?”
  “你煮的,真的比我自己弄的好吃。”他把高丽菜丝和萝卜丝都放进锅子里。“我只会把东西洗一洗、切一切,像这样丢进锅子里而已。”
  像他那样工整的刀工,是要花时间练的。
   她有些怀疑他说的话,不过没将质疑问出口。
   他不想说,她也不想强迫他。
   所以,她只是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看着这个男人,站在她的厨房里,为她煮饭,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他把猪肉切成丝,动作还是那么的简洁俐落,不过他的方向错了。
   “你切错了。”她忍不住提醒他,一边怀疑,或许她想错了,他真的不会煮。
   他一愣。
   她上前,指着那块猪肉道:“肉有纹理,你得和这些猪肉生长的走向,成垂直去切它,这样切断它们的纤维纹理,比较好入口,咬起来才不会太韧。”
  他拧眉,看着那块肉,有些困惑。
   “转个方向。”她忍住唇边的笑,伸出手指比了一下。“从这边开始切。”
  他依照她比的,将肉转了方向,然后挑眉看她。
   “对,就是这样,你切吧。”她点头。
   他开始动作,切没几下,他脸上就出现恍然的表情,他的手感很好,才会那么快就领悟它们的差别。
   可切到一半,他注意到她还站在一旁,不禁开口道:“你应该去休息。”
  “已经没那么痛了,而且我想待在这里,可以转移我对手伤的注意力。”
  左手的烫伤,一阵一阵的烧痛,但已经在可以忍耐的范围。
   他知道她还是会痛,但似乎真的好些了,况且她说得也没错,找点事情做,的确可以转移注意力。
   “又滚了。”她指着炉子上的汤锅道:“你得拿汤勺,把那些高丽菜压下去一点,搅拌一下,不然那些在上头的,会烧焦黏在锅沿上。”
  他抓起汤勺,听话照做,却忍不住问:“你是真的担心,还是只是不喜欢把厨房的主控权交给别人?”
  她一愣,笑了出来。
   “可能都有吧。”她老实承认,“既然你不会煮,我总得帮忙顾一下;我只是手烫伤了,在旁看着总是行的。”
  瞧她没有出去的打算,他扬起嘴角,也不再勉强她,只是继续把剩下的肉切完。
   见他切完想把肉放进去,秋水忙道:“等等,这不是要熬汤的,要等白米开花成粥了,再放下去,不然猪肉熬久了,会变太老。”
  “水槽的空碗盘,要趁现在先洗起来,不然最后会越堆越多的,到时要洗锅子就很不方便了。”
  “啊,你收砧板前,先切一点葱花备着,最后可以洒到粥上提味——”
  发现自己开始在指示他,她一顿,歉然一笑的看着他,有些窘的说:“抱歉,我好像管太多了,职业病,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你教我吧,我总是要学着煮东西的。”
  他似乎半点也不在意她的多嘴。
   她扬起嘴角,“也是,学一两道拿手菜,必要时很好用的,有空我多教你一些。”
  他点头,温柔的看着她,开口道:“谢谢。”
  她咬咬唇,笑着回答。
   “不客气。”
  厨房里,水气蒸腾,鸡汤菜肉粥的香气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她和他闲聊着,教他在厨房里该注意的事情。
   他则听话顺从的任她使唤,在她的指导下,煎出了两颗漂亮的荷包蛋。
   看着那摆在盘子里的荷包蛋,秋水其实也很惊讶。
   根据他的说法,这是他第一次煎荷包蛋。
   他在煎那两颗蛋时,也的确看起来不是很熟练,但他的火候控制得很好,拿铲持锅的手又稳,翻面的时机也抓得刚刚好。
   她看看那两颗漂亮滑嫩的荷包蛋,再看着那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笑着下了一个结论。
   “耿克刚,说不定,你对料理很有天分呢。”

十一章


  今天是除夕。
   吸尘器的声音,在客厅里嗡嗡的响着。
   秋水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男人用吸尘器将她的客厅清扫干净。
   他正在替她做大扫除。
   她没有吸尘器,她不用那种东西,那台吸尘器是他家的,他把它从隔壁搬了过来。
   她无法阻止他,也没什么资格阻止,毕竟要动手打扫的人是他。
   厨房里的压力锅响了,尖锐的哨音回荡在屋里。
   他关掉吸尘器,走到厨房去将火关掉。
   电视里的日本节目,主持人正大啖美食,夸张的介绍着日本的料理名店,她却无心多看,她只是假装在看而已,她一直在偷看那个在她屋子里走来走去的男人。
   事实上,他不只搬了吸尘器过来。
   这个男人,住到了她家。
   这几天,他已经陆陆续续把他的笔电、保温杯,还有一些常用的东西,都拿了过来。
   那些东西之中,甚至包括了他的被子。
   那是一条很高级的蚕丝被,又轻又暖。
   此时此刻,她正窝在沙发上,裹着他那条贵得吓死人的蚕丝被,偷看他。
   他从厨房走出来了,她赶紧把视线拉回电视上,直到他重新打开吸尘器,继续他的扫除工作,她才又开始偷瞄他。
   没办法,她忍不住,她的视线没有办法离开他。
   秋水其实不是真的很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一个星期前,她烫伤了手,他煮了粥给她吃,之后替她弄妥安排好一切,他就回去了。
   但是到了夜里,她被烫伤的手肿起了水泡。
   先是一个,然后又一个,再一个。
   一开始,它们只是微微的浮起,然后越来越大,她手背的颜色,也由原先被烫伤的红,慢慢转成了淡紫色。
   那可怕的紫色,随着时间过去,变得越来越深。
   她从原先的不以为意,到最后吓得跑去隔壁敲他的门。
   他火速载着她到医院再去挂急诊。
   结果,她的烫伤,竟然是二度烫伤,而不是之前她来看时,那位实习医生所说的一度烫伤,只是因为她的第一步骤做得很好,她从烫伤后,就把手一直泡在水里,直到看医生时才拿起来,结果却造成那位实习医生的误诊,以为她只是轻微烫伤而已。
   虽然她擦了药,也吃了止痛药,但那简单的烫伤药却没有办法压下她的二度烫伤,所以水泡到了晚上还是冒了出来。
   她烫伤的手背,有些部位还伤到了真皮层,下午替她处置的实习医生,被脸色严寒的他骂到臭头。
   因为他陪在旁,看到病历后,发现那位实习医生还忘了替她打破伤风。
   他并没有提高他的音量,只是非常严厉。
   但光是在旁听他指责那犯错的医生,身为受害者的她,都不免有些同情那身在他炮口之下,被骂到脸色惨白的家伙。
   这一次是急诊室的王任医生亲自替她处理的,并告知她,她必须要天天过来请护士换药,因为二度烫伤有感染之余,若是遭细菌感染,很容易造成蜂窝性组织炎。
   那个可能性,把他吓坏了。
   然后,他就搬到她家了。
   他坚持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顾着她,以防感染。
   她很快就发现,他是个很难让人拒绝的男人,当他不想被拒绝时,他完全不给人半点拒绝的机会。
   况且她也不是真的想拒绝,她手背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可怕水泡,真的吓到了她。
   所以,他就在这里了。
   在她的餐桌上工作,在她的沙发上睡觉,在她的浴室里洗澡……
  她没有办法不去想,他工作时的样子,他睡觉时的样子,还有……他洗澡时的样子……
  感觉到脸蛋又再度发烫,她曲起脚,把他的蚕丝被揣在小脸前,挡住微红的脸。
   他非但住在她家,也帮她处理一切他认为她不能自理的事情。
   他煮三餐给她吃,替她倒垃圾,帮她换衣服,每天载她去医院换药,还用她之前被剪开的毛衣,帮她做了一个方便放手臂的三角巾。
   而现在,他正在帮她大扫除,替她煮年夜饭。
   他将她照顾的无微不至,而这些,早已超过了普通朋友会做的范围。
   但,他不是她的情人。
   他从来不曾有过逾矩的动作。
   他没有试图吻她,虽然有时候他看起来好像就要吻她了。
   他没有试图和她更进一步,虽然有时她会察觉他的呼吸,因为靠近她,变得缓慢而沉重;他的眼,因为太过接近而变得深幽。
   他没有试图将手停留在她身上,除非到了真的必要的时候。
   她,有了一个神奇的万能男佣。
   他什么都做,就是不做她心里最想的那个。
   她很想很想要她的男佣,很想知道,他若真的吻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很想很想知道,他若是真的把那身衣服脱掉,是什么样子?很想很想知道,他若是在床上,是不是也这么自制?
   她已经想到快要对他做出不轨的行为了。
   若不是她的手还伤着,她搞不好真的会这样做。
   瞧着自己被包扎起来的左手,她咬着粉唇想,其实她的手已经没那么痛了。前几天,因为水泡接二连三的连成了一片,从十数个小水泡,变成一整个大水泡,护士小姐在万不得已之下,只好把她的水泡戳破,让里面的水流出来,再帮她上了药,包扎起来。
   这样一来,她的行动反而比较方便,不用处处担心碰到伤口和其上的药膏。
   起初的几个晚上,她连睡觉都不敢翻身,怕碰到它。
   但现在她的左手包起来了,痛感也没像刚开始那几天晚上那么强烈,止痛药和数在伤口上的烫伤药膏都发挥了效果。
   她真的已经没那么痛了,只要不碰到它的话。
   那个男人已经吸完了地板,正将电视柜搬回原位,她忍不住盯着他的翘臀瞧。
   男人的屁股那么翘,真是邪恶。
   他每天早上都在客厅的地板做运动,她有天起得比较早,出来倒水喝,就看到他在做伏地挺身。
   那一身背肌真不是盖的。
   即使隔着运动衫,她还是能清楚看到他结实的肌肉线条。
   前方的他,直起了身子,提着吸尘器,走到阳台将里面的集尘袋取出。
   这男人,真的是,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
   而她,已经快要因为这家伙,变成超级偷窥狂了。
   胡乱转着电视遥控器,她一边假装自己有在看电视,一边偷看他,一边猜想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她不认为他对她没有意思。
   他说过喜欢吃她煮的菜。
   而且虽然她没谈过什么恋爱,却也晓得没有哪个男人,会为一个他没有意思的女人,做到这种地步。
   呃……应该没有吧?
   他弄好集尘袋了,垃圾车的声音在附近响起,刚刚好来收最后一趟,他提着垃圾,穿过客厅。
   “我下去倒垃圾。”他问:“你要不要我先帮你加点水?”
  她摇了摇头,指着水杯,“不用,我还有。”
  “有事打我手机。”他交代着,有些不放心的说:“卫生纸快没了,我顺便去超市买,你要是想喝水,等我回来再说。”
  她微微一笑,“我知道,我一定会等你回来,不会自己乱动的。你快去吧,不然垃圾车要跑掉了。”
  “你不要到厨房煮东西,我都弄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等我回来再来处理。”
  这男人自从知道她有感染之余,就坚持不让她进厨房帮忙,她了不起只能搬张椅子,坐在厨房门口和他啰唆而已。
   她举起手,笑着说:“我知道,我发誓,绝对不会跑进去的。”
  虽然她做了保证,他还是有些担心,但接下来几天过年,垃圾车是不收垃圾的,他一定得在今天把这包垃圾和厨余倒掉,不然就算是这么冷的天,还是会发臭的。
   “那我出去了。”他说。
   “路上小心。”她笑着和他挥手。
   他点头,提着那一大包的垃圾,和早上煮菜时整理出来的厨余,开门下楼去。
   ***   ***   ***
   他刚走,她的手机就响了。
   以为他忘了什么,她匆忙拿起手机。
   “喂?”
  “秋水吗?我是澪。”
  听到那清脆的声音,她一怔,忙问:“澪,你跑哪去了,怎么最近都不见人影?打你手机也没人接听。”
  “我在忙啊。”电话里的女孩咯咯笑着。“看,我这不就打来了。”
  “我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没有,只是最近比较忙而已。前两天,绮丽和我说,你手烫伤了,还好吧?”
  “还……还好啊……”莫名的,脸红了起来。
   “是还好,还是很好啊?我也听说你隔壁搬来个新邻居,怎么样?长得帅不帅?猛不猛啊?”
  这女孩,就是这么口无遮拦。
   刚开始她真的很难相信一个那么漂亮的女孩,竟然会讲出这么直接的话,但澪的个性就是这样大剌刺,久了她也习惯了。
   但那么直接的问题,还是教她一下子红了脸,却仍是嘟囔着回了那个很直接的问题,“帅是还好啦,至于猛不猛,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用过。”
  “什么?你还没试用过喔?不是他带你去看医生的吗?”
  “呃,对啊,因为……我们是邻居嘛……”说着,心虚了起来。
   澪发出不以为然的啧啧声,“就因为是邻居,才要把握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啊。我听绮丽说,那家伙人不错呢,身材好、家底厚,又老实,这种男人,平常想找都找不到,还不快点去把他推倒,吃干抹尽后,再叫他负责到底!”
  闻言,她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人像你这么乱来,我要真这么做,人家不吓跑才怪。”
  “哎哟,你那么温柔可爱,会煮饭身材又好,要我是男的,就把你娶回家了。像你这种绝品,去和男人投怀送抱,他要是吓跑,铁定是没长眼。”
  她红着脸笑道:“我手还伤着呢,你嘴那么甜,我可也没办法煮东西给你吃。”
  “什么话?好像我整天只知道吃似的,我是为你着想啊,你都二十五了,过了今天,明天就二十六了,再这样蹉跎下去,我怕你到三十还嫁不出去啊!”
  “喂——”她抗议的喊了一声。
   澪笑着说:“好啦好啦,总之,如果那男的不错,快把他推倒,那种老式的家伙,你不主动一点,恐怕他连手都不敢多摸你一下。”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他很老式?”
  “当然是绮丽和我说的啊!像这种老式的男人,你要快点把握机会色诱他,才有办法更进一步。”
  “色……色诱?”她张口结舌,小脸爆红。
   “对,色诱他。相信我,十个男人有八个半对这招没有抵抗力,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女人要自立自强一点,才能逮到好男人。”
  “那如果他是剩下那一个半怎么办?”她好笑的问:“而且为什么会有半个的啊?”
  “半个,是因为他想要却无能为力。”澪笑着解释,“还有一个,当然是因为喜欢的不是女人,是男人啊。”
  秋水呆了一呆,一整个傻眼。
   这……她说的也没错啦。
   “好了,不和你多说了,有人在叫我了。”澪匆匆的道:“我最近很忙,先和你拜年好了,祝你在新的一年,把到好男人,脱离处女之身,迈向熟女之路,拥有健康的性生活。”
  什么?!
   “我去忙了,Bye!”
  她羞红了脸,张嘴想说话,澪已经把手机切掉了。
   看着那已经断讯的手机,她只觉得又羞又好笑。
   她一定是落伍了。
   她记得,澪好像才二十岁左右吧。
   明明只差五岁啊,现在小女生的想法真让人惊讶。
   突然,有人打开了门。
   她吓了一跳,回头才看到是他回来了。
   “嗨,倒完垃圾了?”
  “嗯。”他点头,把新买回来的一整串卫生纸放到收纳柜里,边问:“你还好吗?”
  “很好。”她点头,向这个爱操心的男人保证,“我一直乖乖待在这里讲电话,绝对没有跑去厨房。”
  “电话?”他好奇的扬眉。
   “嗯,就澪啊,我之前和你提过的那个帮我介绍这间屋子,后来和我成为朋友的女孩。”
  他一怔,“她要来吗?”
  “没,她说她最近在忙。”
  他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过澪了,他知道,她以为他在怪罪她。
   他并不怪她,从一开始,他就只怪自己。
   “怎么了吗?”见他不语,秋水好奇的问。
   看着那个缩在他被窝中的小女人,他开口道:“没,只是突然想到,如果你有朋友要来,你要是介意的话,我可以先把我的东西收起来。”
  她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用了。”她红着脸说:“我在北部的朋友,只有澪和绮丽而已。绮丽和秦哥回娘家过年了,澪最近都很忙,应该不会过来的。况且你只是来帮我,就算她们来,也不会说什么的。”
  他看着她,“你不介意就好。”
  “我不介意。”她微笑,“真的,我才要谢谢你呢,不然这几天,我自己一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里闪过一抹难以明辨的情绪。
   但他很快的微笑开口,“我们是朋友,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如果今天受伤的是我,我相信你也会来帮我。”
  她不只想和他当朋友。
   秋水忍住了到嘴的话,只认真的道:“下回若你需要帮忙,我绝对会义不容辞的。”
  他扬起了嘴角,“那就先谢了。”
  看着他转身走进厨房,她忍不住又盯着他的背影瞧。
   老实说,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无能为力的样子,应该也不是因为喜欢男人吧?
   她可不想和他当姊妹,当然也不想只当单纯的朋友。
   像这种老式的男人,你要快点把握机会色诱他,才有办法更进一步。
   澪的话,突然闪现。
   色诱他?
   秋水咬着唇,脸红心跳的想着。
   这主意,其实好像还挺不错。
   ***   ***   ***
   问题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色诱男人。
   吃完了年夜饭,她帮着他收拾桌上的碗盘,只要她不拿太重的东西,他都不会阻止她。
   虽然之后,他和她坐在一起,看了一部电视台播的电影。
   但是,如同往常一样,什么事也没发生。
   今天一整天,她很努力的想过该怎么色诱他,结论是——
  她需要一本色诱教学大全。
   就在她烦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电影演完了。
   十一点了。
   她必须将他的床还给他。
   她依依不舍的从沙发上起身,“时间不早了,我先去洗澡。”
  “好。”他看着她,交代道:“有事再叫我。”
  “嗯,我知道。”她走回房间,一进门,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因为手被包扎了起来,她已经可以自己脱衣服了,在今天之前,她可真不觉得这是会让人如此憾恨的一件事。
   脱了衣服,她站在浴室中,打开莲蓬头的水,快速的洗了个澡,又笨拙的把自己的一头长发洗好、擦干。
   当她穿好睡衣,拿起吹风机吹头发时,风一开,却只是将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因为另一只手没办法拿梳子,她唯一的一只手,只有办法拿一样东西。
   不是吹风机,就是梳子。
   前几天,她是到附近的美容院去洗头的,可今天寒流又来,外面太冷了,她一点也不想出门,才决定自己洗的。
   她的想法也没错,她的确有办法自己洗头了,但却忘了靠一只手没办法把头发吹干、梳好。
   她需要帮忙。
   看着镜子里刚洗完澡,看起来水嫩水嫩的女人。
   她双眼一亮。
   没错,她需要帮忙!
   不过得先把扣子解开两颗,那是有点小困难的动作,但她这两天已经变得熟练许多。
   解开了扣子,她又把睡衣往前拉一点,再将领口拨开一些。
   呃,好像太露了。
   看着自己露出快一半的胸部,她忍不住又把睡衣拉拢了些,这才红着脸,走出浴室,拉开自己的房间门,探头喊那个还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看,却有些视而不见的男人。
   “克刚。”
  “怎么了?”他起身走了过来。
   “我没有办法自己吹头发。”他来到门边时,她把门打开,尽力摆出无辜的脸,看着他道:“可不可以帮我一下?”
  他没有回答,他呆瞪着她半敞的领口瞧。
   她心头直跳,羞得几乎想放弃,他的视线热得像火。
   “克刚?”
  “嗯?”他眨了眨眼,大概顿了一秒,才想起她刚刚的要求。“吹风机呢?”
  “在浴室里。”她退到一旁,让他进房。
   他走到浴室里,拿出吹风机时,她已经坐在床上,以免他又要回客厅。
   这几天,他非不到必要,也不到她房里,她猜是因为这里有床的关系,希望她没猜错。
   看着那个坐在床上等他的小女人,他喉咙一阵发干。
   她的长发湿淋淋的披散在她身后,因为没有完全擦干,有些水珠从她颈上微卷的发滑落,滴在她的领口,慢慢的,一路下滑。
   她打了个冷颤。
   他一窒,握紧了手中的吹风机,强迫自己转身,再拿了一条毛巾,才回到她身边,替她擦干头发。
   但他不敢管那些已经在肌肤上,随着她的呼吸,缓缓起伏滑动的水珠。
   她没有穿内衣,她这几天因为手伤,大部分的时间都没穿,因为很麻烦,因为那会让他有更多的机会,看到她乍泄的春光。
   她不知道的是,那反而更容易让他胡思乱想。
   他一直让自己不去注意这件事,他尽力了,直到现在。
   昏黄的灯光下,坐在床侧才刚洗完澡的她,肌肤显得更加水嫩。
   他打开吹风机,开始吹干她的头发。
   她房里的气氛太诱人、太暧昧。
   他应该提议到客厅去,在电视节目諠哗的声音下,或许能让他清醒一点;但他只能站在床边,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他应该要把视线从她的领口移开;但那起伏的线条是如此迷人优美,他没有办法移开。
   他应该要尽快替她吹干头发:但他的手指没有办法离开那如丝般柔滑的触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她的发缠绕在他手指上,然后缓缓的滑开。
   她发上的香味,因为热风而熏开,暖入心肺。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沐浴完之后,他也曾这样为她梳发。
   那时,怕他回来时已经太累,她很少让他有机会为她梳发,他能这么做,通常是因为做爱后,他害得她太累了,无法抗议,才愿意让他这样帮她。
   她乌黑的发,轻如羽,滑如丝。
   情不自禁的,他将它们凑到了鼻端,深深的将那香味嗅入鼻中。
   偷偷的,亲吻她。
   就像许多年前时,那般。
   即使只是一绺发,也是她。
   如果可以,他想要就这样将她拥在怀中。
   但他不能,他必须等。
   等她重新走入怀中。
   等她……再次爱上他……
  秋水紧张的坐在床上,感觉到身后男人的手,温柔的抚过她的发。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仔细,小心翼翼的以手指梳开始柔细打结的长褽,她知道,他怕弄痛了她。
   她有些晕然,又坐立不安的想着,她是不是把睡衣拉得太拢?是不是该再暗示多一些?是不是……应该要更主动一点?
   她没有办法很清楚的思考,他的手指撩拨着她的发,那细微的、若有似无的牵动,引发一阵又一阵的酥麻,从发根,到全身。
   她应该要色诱他,却觉得自己被他诱惑了。
   她的呼吸因他而加快,心口因他而紧缩着,体温因他而上升。
   长发,慢慢干了。
   他关掉了吹风机,却没有开口,他舍不得停下,仍缓缓的以手指眷恋地梳理她的发。
   屋外,鞭炮声响了起来。
   新年到了。
   远处,有人放起了烟火,从窗外看出去,能清楚的看到那灿烂七彩的火花,一次又一次的,映在夜空中。
   “新年了。”她看着那些烟花,低喃着。
   “嗯。”他看着她的脸,轻应着。
   他,仍轻握着她一绺黑发。
   她转过头,仰望着他,粉唇微扬,柔声开口。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他俯视着温柔的她,喉咙干哑,几乎无法出声。
   此刻的她,看起来好美好美,如果可能,他希望能永远守护着她的微笑,不只这一年,不只这一天。
   他无法放开她的发,害怕放手就会失去她。
   她在他眼里看见难解的情绪,好像是渴望,也或许是害怕,还有一点点的不安,与……悲伤。
   她不懂。
   不懂他为什么在这时会有这样的情绪,不懂为什么她能如此轻易了解他。
   心,莫名的抽痛着,因为他。
   不觉中,她伸出了手,抬手触摸他严酷又带着悲伤的脸庞,想要安慰他。
   他抽了口气,她可以感觉得到,他就要退开。
   “别……”她脱口。
   他停住了。
   她沙哑的将要求说出口:“别走……”
  他的眼变得更黑,燃起了欲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她起身,踮起脚,轻轻的、羞涩的,抚着他的脸,在他冰冷的唇上,印上了她的吻。
   他屏住了气息,只觉得胸中的心脏快要爆开了。
   她的唇好软,微微的颤抖着。
   “我知道……”她贴着他的唇,低喃着重复,“我说别走。”
  她站在他的怀中,小手搁在他的脸上。
   那微弱的话语,几乎消失在空气中。
   “再说一次。”他嗄声要求。
   她抬眼,望着他,粉唇微启,“别走……”
  乌黑的瞳眸收缩着,她紧张的舔着唇。
   然后,他低下了头,吻了她。
   吹风机掉到了地上。
   他的大手抚上了她的腰。
   那灼热的唇舌,席卷了一切。
   她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心跳,他的颤抖,他的渴望,还有那熟悉的味道,和抵着她的灼热亢奋。
   他并不是无能为力。
   那念头一闪而逝,她轻喘出声,因为他的唇顺着她的颈项,吻着她的脉动,落到了她敞开的领口。
   烟火仍在远处的夜空中,燃烧着。
   而他,燃烧着她。
   他解开了她的扣子,一颗、一颗,又一颗。
   他的唇舌,随着敞开的衣缓缓而下,在她柔滑的颈上,留下一道湿热的痕迹。
   她害羞的瑟缩着,颤抖着。
   他的唇回到了她的唇上,抚着她的腰,轻柔的以唇瓣摩挲着她的唇。
   她红着脸,小手搁在他胸膛上。
   他在月光下,拉开了遮掩她身体的衣服,伸手覆住了她柔软浑圆的乳房。
   秋水又喘了口气,他迷恋的看着她脸上晕红羞涩的表情,她挺立的乳尖,顶着他粗糙的掌心。
   她的眼里有着惊讶、困惑和渴望的火花。
   他拿开手,轻轻的以指尖抚摸她绽放的蓓蕾。
   她颤抖着,看着他的手指,感觉他的触碰,有那么一瞬间,好想逃走,却又无法动弹,只能喘息的任他脱去她的上衣。
   他的手抚过她的手臂,滑过她的腰。
   他一直看着她,她也只能看他,感觉他,迷失在他的眼中。
   晕然的恍惚中,她看着他脱去了他自己的上衣。
   他的胸膛结实强壮,乳尖和她的一样挺立着。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他和她一样受影响的事实,让她好过一点。
   她有些着迷的触碰着他的身体,感觉到他的轻颤,他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继续下去。
   然后,他慢慢在她身前跪了下来,脱去她的长裤。
   她看着他像膜拜女神一样的,跪着仰望她,亲吻她的小腹。
   秋水浑身发烫战栗着,只觉得一阵腿软。
   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内裤,但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他并没有急切的脱掉它,只是起身抚着她的唇,温柔的重新亲吻她。
   他轻而易举的将她抱了起来,她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如此娇小脆弱过。
   他把她放到了床上,亲吻她,诱惑她。
   夜凉,如水。
   明月高悬在天上。
   在他那带着魔力的大手爱抚下,她难耐的娇吟出声,紧攀着他的肩,低低的喘息,轻轻的呻吟。
   他含住她胸前浑圆的那一瞬,手指也探进了她唯一仅剩的遮蔽中,探进那因他而湿热的温润之中。
   她抽气,他舔吻她。
   她颤抖,他撩拨她。
   他的手指,他的唇舌,都像可怕的恶魔。
   那感觉好吓人,一波又一波的,如潮水一般。
   她在他身下扭动挺身,差点以左手去碰他,但他温柔的钳住了她受伤的手,他爱怜的亲吻她包扎起来的左手,然后俯身,温柔的舔吻她颈上那如伤疤的胎记。
   莫名的情绪,堆满了胸口。
   泪水,几乎就要落下。
   他再次退开,她几乎要开口求他别把她丢下。
   但他没走,只是看着她,慢慢的拉下了她最后一片蔽体的小布,他爱抚着她的腿,抚摸着她的脚踝,然后脱掉那片布。
   她羞怯的合拢着腿,看着他脱下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衣物。
   他的欲望吓人的昂扬着,她羞红了脸,想移开视线,却又没有办法,她的身体发烫而慵懒。
   他俯身吻着她的唇,低喃着:“别怕……”
  她颤抖的吸入他的气息,他的味道,感觉到他的手重新探入她的腿间,诱哄她分开双腿。
   他的手,好烫好烫,和她一样。
   他的心跳,好快好快,如她一般。
   他以拇指轻揉着她最敏感的地方,那感觉让她几乎失控,她慌乱的攀着他,他却只是握着她的伤手,避免她伤到伤口,然后缓慢的,温柔的,将她撩拨到高潮。
   从头到尾,他一直看着她。
   “啊……”
  她弓身叫了出来,窘得闭上了眼,脸上的潮红晕到了胸前。
   她不敢睁开眼,她想躲到被子里面,但他仍握着她的手,他左手的手指也还在她腿间。
   她知道,他一定清楚得感觉到,她狂乱的心跳。
   再一次的,他低下身来,她可以感觉到他的靠近,感觉到他的呼吸。
   “请你……”他沙哑的开口要求,“看我。”
  她的心一颤,羞赧的睁开了眼。
   他悬在她身上,近在咫尺,粗犷的脸庞紧绷着,眼里充满着对她的渴望,他的身体浮现一层薄薄的细汗。
   “别怕我……”他粗嗄的看着她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她喘息着,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黑瞳幽暗,哑声道:“你要我……停下来吗?”
  这个男人,是如此温柔而自制。
   她为他的询问和自制而感动,深吸了口气,秋水脸红心跳的摇了摇头,吐出虚软但坚定的字句。
   “不……不要。”
  刹那间,他眼中的欲火,变得更加旺盛。
   他邪恶又温柔的手指,再次动了起来,在那神秘如火的诱哄下,她羞怯的分开了双腿,接纳他。
   当他进入她的身体里时,撕裂身体的疼,让她抽了一口气。
   但他并没有只顾自己的欲望,这个男人压抑着自己,缓慢的,小心的,温柔的,一次又一次的,让她习惯他、适应他庞大而灼热的存在。
   “我很抱歉。”他嘶哑的说着,吻去她脸上的泪。
   他的心跳和她的一起跳动,她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真实而火热,在她身上、在她体内,隐隐颤动着。
   “别……说抱歉……”她抬手抚去他的汗,红着脸说:“我想我……好一点了……”
  他开始移动时,带起的感觉,教她又缩了一下。
   “很痛吗?”他担心的再停了下来。
   “不……”她羞赧的紧抓着他的肩,悄声道:“不是痛……”
  她的诚实,让他的欲望更加勃发。
   他再次开始移动,缓慢的,亲匿的,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她。
   那火热的感觉,比之前他用手指引发的更加惊人。
   他热烫的身体,贴着她,进入她,和她合而为一。
   她呻吟着,娇喘着,迎合着他,为他晕眩发烫,为他低泣燃烧,为他完全失去控制。
   他,像一把火。
   将她一切的意识、感官,全数夺走。
   他将自己深埋在她紧绷的身体里,感觉她的需要,她的渴望,和他的一样热切。
   经过了如此漫长的等待,终于,她又回到了他怀中。
   “我爱你……”
  那深藏在心中的爱意,就这样倾泄溃堤。
   她惊讶的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眼里有着无比的温柔,和深刻的爱意,那瞬间,她知道,他是认真的,泪水顿时泉涌而出。
   他低头捧着她的脸,吻去她的泪。
   “我爱你……”
  她想开口,却没有办法,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他。
   “我爱你……”
  当他低哑渴求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她耳边时,几乎就在那瞬间,她再一次达到极致,她紧拥着他,无法开口回应,只能哭着在他怀中攀升到天堂。
   直到她在他怀里飞翔,他才尽情的释放自己。
   她娇柔的身子,在那一刻,绷得像弓,紧得像弦,他吻去她的饮泣,她的泪滴,感受她热情甜蜜的包围……
  夜深了。
   点点星辰,在夜空中闪烁。
   菩提随风摇曳着,发出温柔的沙沙轻响。
   諠哗已尽。
   只有月亮散发着明亮而皎洁的光芒,慢慢的、悄悄的,爬进窗里,温暖的包围着床上的爱侣。
   就像数千年前,那一个静谧的夜晚……
  ***   ***   ***
   那是一场甜蜜又悲伤的梦境。
   醒来时,她已不复记忆,却仍能感觉到胸中的暖与疼。
   泪,仍在颊上。
   男人,为她轻轻抹去。
   秋水睁眼,看见他在身前,深深、深深的凝望着她,像在看一个极其珍爱的宝贝。
   她一定是昏过去了。
   我爱你……
  他说,一次又一次的。
   她因为想起,而再次发晕。
   他仍裸着身子,侧躺在她身旁,大手轻抚着她泛红泪湿的小脸。
   她有些羞的闭上了眼,感觉他的手指往下滑过她的下巴,轻抚着她颈上如刀痕的胎记。
   “抱歉……”
  “为什么?”
  “弄疼了你……”
  她张开眼,他仍看着她,眼里满是爱恋与不舍。
   那目光教她心动,却也莫名心痛。
   “已经不疼了。”她抬手抚着他的胸口,小脸羞红的柔声保证,“真的。”
  心口,因她不自觉的温柔,隐隐作痛。
   她不知道他曾经对她做过什么。
   她忘了,所有。
   但那没有关系,只要她还在他怀中,那就够了。
   最好,最好全都忘了,再也不要想起,不要记得……
  他将她拥入怀中,把脸埋在她的肩窝,喑哑的道:“我爱你。”
  “你说过了。”
  “嗯。”他深深的将她的味道,吸入心肺。
   她眷恋的枕在他肩上,抚着他的腰背,心疼的轻声说:“你应该让我也有机会说。”
  他的身体因她的话而紧绷。
   这男人,原来也是会紧张的,原来他其实也不是不想听她说。
   她微笑,贴在他耳际,轻轻的开口。
   “我爱你。”
  热泪,湿了眼眶。
   他收紧长臂,紧紧的拥着她,沙哑的要求。
   “再说一次。”
  “耿克刚,我爱你。”
  他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因她的话而颤抖。
   他的泪,滴落在她肩头。
   那一定是她的错觉,或者,不是。
   一颗心,充满了他的渴望,他的胆怯,他的深情,热热的发烫着。
   她抚着他的发,柔声低喃着:“我一定是上辈子做对了什么,才能换来你这么好的男人。”
  他的心,又痛,又暖。
   不敢开口,怕会泄漏什么,他只能将她拥得更紧,然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恳切的祈祷着。
   最好全忘了、全忘了……
  再也不要想起,不要记得……


第十二章


  世界,从来不曾如此美好。
   阳光在闪耀,小鸟在啁啾,连猫儿都躺在阳光下,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这两个星期,她的生活如梦一般。
   她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还有关心她的朋友,和一个她喜欢且擅长的工作。
   最重要的是,她爱的男人爱她。
   看着盘腿坐在沙发上敲笔记型电脑的他,秋水在椅把边垫了一个大抱枕,然后靠在上头,再把冰冷的脚,塞在他热烫的大腿和沙发之间温暖的空隙中。
   工作到一半的他,半点也不介意她的入侵,还拿了围巾将她露在外头的脚踝盖住,他两眼仍看着电脑萤幕,却不自觉的以大手,握着、摩挲着、暖着她冰冷的小脚。
   她一边啃苦瓜子,一边翻着放在膝头上的新书,心不在焉的想着。
   这男人,快要把她宠坏了。
   受伤后到现在,快一个月了。
   因为她的手烫伤得有些严重,阿姨让她放了一整个月的年假,薪水照领。
   这两天,她已经拆了绷带,不再需要天天去医院换药了,只是手背上新生的皮肤,还是有点脆弱,他替她买了一双手套,让她可以戴着,不用担心日晒及不小心碰撞的伤害。
   这些日子,他帮她打扫、倒垃圾,还替她煮饭、买书、暖床。
   除了最后一项让她多少消耗一些体力之外,其他工作他全数包办。
   一直坐在这里看电视、小说,吃年菜、零食的结果,是她日渐丰腴了起来,害她最近几天,完全不敢去量体重。
   但他不让她做太多事,了不起准她可以陪他一起出门去购物,可以在他煮饭时,在他旁边叨念,可以在他晒衣服时,替他递衣架。
   剩下的,她就只需要负责吃、睡,和……爱他。
   那并不是很困难的事。
   他长得真的不是很帅,但却很对她的味。
   她喜欢他的大鼻子,他有些粗浓的眉毛,高挺的鼻,坚毅的嘴,还有结实的肌肉,连他运动过后的汗臭味,她都喜欢。
   这种,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吧?或者该说出帅哥?
   她咬着唇,瞅着他,无声偷笑。
   他是个很温柔的男人,体贴、细心,虽然有时很古板,不善于言词,也不幽默,但他对她呵护备至。
   要爱他,很容易,很简单。
   她不懂他为什么偶尔会表现出些许不安,好像她随时会离开他。
   也许他曾有过不愉快的恋情吧?
   他曾经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念头,让人莫名不快。
   不过没关系,他现在是她的,她一个人的。
   不自禁的,再次扬起嘴角。
   她喜欢就这样和他在一起,他工作、她看书,泡壶绮丽送的花茶,静静的在这里待一整天,就算没有交谈,心也很暖。
   幸福,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
   这念头,悄悄从心头滑过。
   她突然领悟,她愿意和他就这样待上一辈子。
   他就像她从不知道,曾经有过的另一半。
   他和她的身体很契合,每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感觉,都让她觉得自己变得完整而圆满,好像她就是应该要待在他怀里。
   这个男人了解她,就算两人意见相左时,他也知道她何时会坚守,知道她何时会让步,也懂得偶尔要适时的退让。
   “克刚。”
  “嗯?”
  “我们结婚好吗?”
  他一愣,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有着压抑的强烈情感。
   “你……说什么?”
  “结婚啊。”她红着脸道:“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只现在,还有以后。”
  他说不出话来,无法动弹,
   这一定是个梦,一个奢侈的梦,他万分害怕会在下一瞬间,清醒过来。
   她愿意爱他,已经是个奇迹,她愿意和他结婚,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刹那间,一切都已消失,只剩下她。
   他的无言,让她有些不安的再开口,迟疑的、忐忑的吐出一句问话。
   “你觉得……不好吗?”
  “好。”他起身,他的笔电,在他起身时,从他的膝上掉到地板,他却毫不理会,只是来到了她身前,将她拥在怀中,吻着她,哑声道:“好,我们结婚。”
  她绽出开心的笑,抚着他的脸庞,真心的道:“耿克刚,我爱你。”
  “我爱你。”他拥抱着心爱的女人,为此深深感动。
   那,是一个幸福的午后。
   阳光,暖暖。
   后院中,含苞的杜鹃,悄悄的开了一朵。
   淡丽而娇嫩,迎着风,轻轻摇曳着。
   ***   ***   ***
   越幸福,越害怕。
   越害怕,越担忧。
   失而复得,是一种喜极而泣的快乐。
   得而再失,是他心中最深沉、最不敢说出口的恐惧。
   连想,都不敢想。
   那天晚上,他作了一个恶梦。
   梦里有那遥远的国度,他和她,幸福的生活。
   但他为了自尊、荣誉,毁了一切,失去了她。
   他杀她,成了杀人的凶手。
   “不……不要……”
  暗夜中,秋水被他狂乱的呓语,惊醒了过来。
   “阿丝蓝……求求你……”
  他全身紧绷,满身大汗的在睡梦中挣扎。
   “克刚?”她吓坏了,轻拍着他的脸,想要叫醒他。
   他却痛苦的喊着:“回来!回我身边来——”
  “克刚!你醒一醒!”她慌急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摇晃着他。
   “不……不要……不要这么做……不要这样对我……”他哭着哀求。
   泪水,流下了他的脸庞。
   “耿克刚!”她喊着他的全名,他依然没有醒。
   那一声,凄厉不已,教人断肠。
   “阿丝蓝——”
  他哀痛的哭喊着同一个名字。
   不得已之下,她用力的甩了他一巴掌。
   他醒了,痛醒的。
   泪,仍在他眼里,在他脸上。
   他看着她,喘着气,眼中还有着残余伤痛和惊惧。
   “你在作梦。”她脸色苍白的说。
   “抱歉……”泪水滑了下来,他握住她的小手,闭上眼,喘息着说:“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
  她抬起戴着手套的左手,拭去他脸上的汗,轻声道:“没关系,我去倒杯水给你。”
  她欲下床,他却将她拉回怀里。
   “不,不用了。”他急切的,嗄哑的说:“不用了,你陪我一下就好。”
  “但是……”在他怀中,她可以清楚感觉得到,他胸中剧烈跃动的心跳,她抚着他湿透的胸膛,担忧的道:“你流了好多汗。”
  “我没事。”他开口,说服自己,也说服她,“只是梦,一场梦而已。”
  他的心,在她掌心下跳动。
   “至少让我去拿条毛巾。”
  不自觉的,他收紧了他的拥抱,心惊而胆战。
   “克刚?”
  她的声音透着担忧,他知道自己必须放手,让她去做她想做的事。
   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放手。
   秋水下了床,到浴室里拿来毛巾,替他擦去满身满脸的汗。
   他脸上犹有泪痕,眼里依然有着难掩的痛。
   但他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将脸搁在他肩上,在黑夜中任他轻拥,却难以抚平心中隐约的不安。
   他激动的心跳,渐渐、渐渐的平息下来。
   “克刚?”
  “嗯?”
  她有些忐忑,困惑的问。
   “谁……是……阿丝蓝?”
  他僵住了。
   所以,真的曾经有一个女人。
   那瞬间,她知道这是一个事实。
   她不应该问,但刚刚那一切太过吓人。
   她必须知道,是谁在他心底,竟然占据了如此深、那么大的位置,让他连在梦中,都要这般苦苦哀求。
   “你……爱她?”
  他倏然睁开眼,哑声道:“我爱你。”
  “但你更爱她。”
  他瞳眸一缩,没有办法说下,只能紧握着她的手,重复道:“我爱你。”
  心,好痛。
   为他,也为自己。
   秋水看着他,只觉得想哭。
   那是多深的情,多痛的爱?
   她不知道。
   但她晓得,他深爱着那个女人,他想要她回来。
   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在睡梦中,发自肺腑的声声哀求与哭喊。
   在她和他求婚之前,他从来没有作过这个恶梦,直到今天,直到他答应和她结婚,他心底的压抑才爆发开来。
   她想,她在问那个问题之前,就已经知道。
   他真正想要的是那个……
  阿丝蓝。
   ***   ***   ***
   “告诉我,她是谁?”
  他无法回答,只能嗄声反问:“你要为了我的过去,责怪我?”
  “你爱她,我只是想知道。”秋水咬着唇,沙哑的说:“我不想等到结了婚,她出现了,你才告诉我,她才是你的真爱。”
  “我现在爱的是你,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他就是不肯告诉她,关于那个女人的事。
   “我不想要一张床上,躺着三个灵魂。”秋水忧伤的看着他。
   他沉默不语。
   她握着他的手,开口请求,“告诉我,关于她的事。”
  他痛苦的说:“我……不能……”
  另一个可能性,蓦然闪过脑海。
   “她死了吗?”
  他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那个女人死了。
   他伤痛的表情,不自觉的反应,和直接回答差不多了。
   秋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她是知道他隐瞒了些什么,是有想过他曾有过去,曾经爱过另一个女人,但她不知道是这样的。
   “克刚?”
  他闭上了眼,下颚紧绷。
   她抚着他的心口,轻声要求,“我不是要你忘了她,只是想要更了解你。”
  “我们不能……”他几近恳求的睁开眼,看着她问:“就这样在一起吗?”
  心,紧缩着,隐隐作痛。
   泪光在她眼中闪烁,秋水哽咽开口,“如果我们不能坦承以对,如果你不放下过去,我们怎么可能会有未来?”
  他再度陷入沉默。
   她正在挖掘他的伤口,他心中那恐怕已经溃烂腐蚀了他灵魂的可怕伤口。
   为了某种原因,他不肯让它愈合,甚至不愿提及。
   或许,她不应该要求太多。
   他说他爱她,也许那应该就够了。
   但她害怕,他不愿让它愈合的旧伤,终会毁灭所有。
   看着那痛苦的保持沉默的男人。
   热泪,悄悄滚落。
   她慢慢的退了开来,小小声的道:“你不用勉强……爱我。”
  “我没有。”他急切的抓住她,争辩着,“你不懂——”
  她哀伤的看着他,心痛的说:“你不说,我怎么可能懂?”
  “我……我不能说……”他的眼里尽是伤痛。
   他伤害了她,他知道。
   他可以看见她的退缩,与心痛。
   “我爱你,但我没有办法,和一个不信任我的人,在一起。”
  恐惧像只冷硬的大手,狠狠的抓着他的心脏。
   “你……要分手?”他干哑的问出那个可怕的问题。
   “我不想……”她含泪看着他,粉唇轻颤,“我不想……但我会一直想……想那个女人……想你有多爱她……想你有多痛……想你有多想要她回来……想我是不是永远无法拥有全部的你……想我是不是爱得不够……所以你才无法对我开口……才无法让我分担你的伤痛……无法全心全意的信任我……”
  “请你……”她哽咽着,望着开始变得模糊的他,最后一次要求,“告诉我。”
  她想要知道,但他不能说。
   他要怎么告诉她,他曾犯下的过错?
   他要如何告诉她,他害她所遭遇到的可怕悲痛?
   不能说。
   就算她哭了,他也不能说。
   就算她要分手,他也不能说。
   就算会就此失去她,无法再和她携手,他都不能说。
   那是他的罪过,她不该再承受。
   “我没有办法。”看着那个心爱的女人,他红了眼眶,苦涩的道:“我做不到。”
  她收回了手,眼里的光彩尽失,泪水泉涌滑落。
   他没有要求她给他时间,没有试图考虑一下,他只是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她。
   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
  那一字一句,都是如此断然,像根针,戳着她的心头。
   秋水望着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心痛欲裂,粉唇轻颤着,哑声开口。
   “那……你……你走吧……”
  简短的一句话,在他的心中挖出了洞,刮出了血。
   她要他走,就是这么简单。
   他不怪她,他知道,换做是他,也无法忍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她说出口,依然教他心头痛得鲜血直流。
   他握紧了拳,哑声开口。
   “我爱你,是真的。”
  沙哑的嗓音,淡淡的回荡在空气中。
   她没有回答,她已无话可说。
   他走了,下了床,离开她的房间,走出她的生命之中。
   泪水不断滑落,她瞪着床上那个还有些凹陷的枕头,不自觉的紧抱着它,蜷缩在残留着他体温的那一头,痛哭失声。
   那一夜,她的泪,没有停过。
   她无法自己的痛哭着,为她不够宽大的心胸,为他的不够信任,为她转瞬即浙的幸福,为他不想面对、难以痊愈的伤痛……
  热泪,漫肆横流。
   在黑夜中。
   ***   ***   ***
   又一次的,他伤了她的心。
   他早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却依然要飞蛾扑火。
   似乎不管他怎么做,都无法避免这样的结果。
   她哭红了眼,一夜未眠。
   他知道,他在自己房里,也一夜未眠。
   昨天,是她最后一天的休假。
   今天早上,她去上班了。
   看着她走进教室后,他回到屋里,坐在床上,自责着,憎恨着自己。
   都是他的错。
   她的泪,烫如铜液。
   都是他的错。
   如果他不去接近,她就不会痛。
   但,那是多么美好甜蜜的日子。
   我爱你……
  她说。
   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她说。
   不只现在……还有以后……
  她说。
   他紧紧拥抱着她曾说过的字句,将它们珍藏在心底,泪水却涌出眼眶。
   冥。顽。不。灵。
   他是个自私的、该死的混帐东西。
   都是……他的错……
  ***   ***   ***
   月儿,爬上了树梢。
   黑色的身影,轻轻在窗边飘落。
   他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却没有回头。
   “为什么?”她轻问,不解的开口,“我和绮丽为你求来第二次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搞砸它?”
  那个始终躲着他的巫女,终于来了。
   他瞪着那面墙,痛苦的说:“她想……知道阿丝蓝是谁……”
  “她想知道,就和她说啊。”
  他猛地回过身,怒瞪着她,低咆着:“说什么?说她曾经被妖怪附身?说她因此杀了无数的人?说她为了救我,在脖子上划下了一刀?你不知道在那场战争中,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我知道。”她的脸色因他的责备而刷白,看着愤怒自责的那个男人,她坦承道:“相信我,我比谁都遗要清楚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澪深吸口气,真挚的开口道歉,“我很抱歉,我已经知道错了。”
  他和她,都是罪人,有着罪恶的灵魂。
   他没有资格责怪她,他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看着那个曾经受尽折磨的巫女,他闭上眼,摇了摇头,痛苦的说。
   “我不要……她记得……”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她永远都想不起来,但我必须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你也是。”
  “不。”他咬着牙关,顽固的不肯点头。
   澪咬着唇,懊恼的问:“她爱你,你也爱她,不是吗?你在人世间,徘徊游荡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再和她相遇?再一次的和她在一起?”
  他握紧了拳,看着她说:“就算我再怎么想,我也不会再让她受一次苦。”
  可恶,这些脑袋硬如石头的家伙。
   见他不听劝,澪一咬牙,只得把心一横,把事情挑明了道:“这样一来,你就甘愿了吗?这一次,你会愿意放手,不再重新投胎吗?”
  “你什么意思?”他一凛,为她的言外之意。
   看着那个男人,她不自觉想开溜;那么多年以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面对他。
   怕面对这一个,曾经和阿丝蓝一起疼她、宠她,把她当成妹妹照顾的男人。
   但秦提醒过她,她必须把一切都修正,那表示她得告诉他真相。
   “你的执念,才是她为什么得一而再、再而三不断重入轮回受苦的原因,你忘不掉,她走不了,只能重复在世间互相寻找。”
  他瞪着她,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可恶。
   “好不容易你们才找到彼此的,不是吗?”澪叹了口气,真心的看着他道:“机会不是天天都有的,错过这一次,我不晓得下一世她会在哪里,也不知道下一回,还要再等多久。”
  他颓然坐倒在床,两手巴在头上。
   “你得告诉她真相,她必须了解,才能原谅,才能和你一起继续走下去。”
  他沉默不语,眼泛泪光。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罪恶要背负,要面对。”
  澪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我很抱歉,真的。你和她,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从来不曾真心想要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在你们身上。”
  他颤抖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如果……蝶舞都能选择原谅龚齐,你以为阿丝蓝做不到吗?”
  “不……”她当然能够原谅,但他怎么敢让她再记得那段如恶梦般的过往?
   澪伸出手,抚着他的膝头,仰望着那热泪盈眶的男人。
   “巴狼,给她和你一次机会。”她沙哑的说:“你和她,已经分不开了,你还不知道吗?你们交换了血,也交换了部分的灵魂。她爱你,就像你爱她一样深。你看看她颈上的疤,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记着,记着她的誓言,她的遗憾。”
  她把带来的铜铃,掏了出来。
   看到那串铜铃,他气一窒,错愕的抬头看她。
   那是他亲手做的铜铃。
   是阿丝蓝最珍爱的东西。
   “这是考古队挖出来的。”她眼中有着隐隐的泪光,将铜铃放到他手上,“我想你应该把它还给它的王人。”
  澪站起身,看着他,轻轻开口。
   “她终究会记得的,当她想起来时,你不会想让她一个人的。去找她吧,告诉她,我们所曾犯的错,陪着她一起抚平伤口。”
  她垂下眼睫,低喃着:“相爱的两个人一起,再怎么样,都会比孤单一个人要好……”
  明月,高悬在窗上。
   她走了,只留余音,在室内悄悄回荡。
   他看着手上锈蚀成青铜的那串铃铛。
   上头还能清楚看见,当初他亲手刻下、浇铸出来的纹样。
   代表他的狼首兽面。
   代表她的杜鹃小花。
   他紧紧握着它,它们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即使经过了那么多年,铜铃依然会响。
   滚烫的泪,滴在那依偎在一起的纹样上。
   巴狼……我爱你……
  她双瞳似水,映着他的模样。
   克刚……我爱你……
  她笑靥如花,唇瓣微扬。
   我爱你……
  她羞涩的话语,一次一次回荡着,教他心暖也痛。
   他张开手,看着铜铃叮咚。
   我很抱歉……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如刀割。
   很痛。
   我想和你在一起,不只现在,还有以后……
  真的很痛。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在记着,记着她的誓言,她的遗憾。
   澪的话,轻轻响起,劝说。
   相爱的两个人一起,再怎么样,都会比孤单一个人要好……
  秋水握着他的手,含泪,哽咽,恳求。
   请你……告诉我……
  他哽咽的闭上眼,颤抖着。
   她终究会记得的,当她想起来时,你不会想让她一个人的。
   那瞬间,他知道,他必须去找她。
   去面对他的错误,告诉她真相,求得她的原谅。
   深吸了口气,他握紧她心爱的铜铃,拿了钥匙,开门下楼,穿过那些和他一样冥顽不灵的灵魂,走过寂静的巷道,热闹的大街。
   走向她。


 十三章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就像喝醉的兔子一样。
   早上,她是拿冰块敷上了好一会儿,才让它们比较稍微能见人。
   过年后第一天上班,她的状况其差无比。
   昨夜他刚走,她就已经开始想念他。
   今天一整天,她不断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顽固,是不是不该这么在意那个已过世的女人,是不是应该要拉下脸,再去和他谈谈。
   也许只是因为,失去恋人的过程太痛苦,才让他念念不忘。
   也许那位阿丝蓝,才过世没多久,他一时三刻对她无法忘怀,也无法提及。
   也许他和她的婚事,让他再想起了那个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所以他才会恶梦连连。
   时间总是能淡化一切的,不是吗?
   现在和他在一起的,是她,而不是阿丝蓝,不是吗?
   或许终有一天,他也能学会遗忘,学会面对心里那道伤,不是吗?
   我爱你,是真的。
   他说。
   一想到昨晚他在梦中悲切哀恸的呼喊,她的心就好痛好痛。
   她其实也可以学着宽大一点,选择陪着他度过这一切。
   就算他最爱的不是她,那又如何?
   她爱他啊。
   收拾着来上课的夫人们制造出来的厨余,秋水为这突然的领悟,停下了动作。
   对啊,她爱他啊。
   他现在不愿意谈,不表示以后也不会不愿意谈。
   更何况爱情这种东西,又不是说不爱,就能不爱;又不是他若不爱她,她就可以选择不爱。
   事情要是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咬着唇,一时间,虽然没有那么豁然开朗,但心绞痛和随时随地就要哭出来的症状,倒是好了些。
   没关系,她爱他就好了。
   她吸吸鼻子,擦去脸上莫名又滑下的泪水。
   等一下回去,她再去敲他的门,他搞不好也偷哭了一个晚上。
   那个男人,外表看似冷漠,内心感情却丰富得很。
   他就像焖烧锅一样,外表冰冷,内里却热得像火烧——
  “秋水、秋水?”
  听到叫唤,她猛地回过神来,就看见阿姨从门外走进来。
   “琳姨,怎么了吗?”
  “隔壁艺廊的车,挡住我们的出口了,夫人们出不去,你从后门绕过去,请他们移一下车好吗?”
  “喔,好。”她匆匆收好厨余,边道:“我马上去。”
  隔壁新开的艺廊在卸货,载货的卡车,直接就把她们前门的出入口给挡住了,所有来上课的夫人们,下课时,全都被挡在了店里,走不出去。
   她们还没有隔壁的电话,阿姨将夫人们请回教室喝茶,她则从后门的防火巷出去,再绕到前面,请对方把车稍微移开一些。
   但是,卡车上没有人在。
   她走到有些阴暗的店门口,看见里面有光,两个男人俯在桌上,看着某样东西。
   “对不起,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这排屋子的格局太深了,在内间的那两个男人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指着那样物品,指指点点的讨论着。
   她只好直接走进去。
   “这真是太漂亮了,你看铜画上人物的表情,还有那些细节,这工匠的手艺,怕是今日也难有人可与之并论。”
  “我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也吓了一跳。你看,这边角落有着云雷纹,另外两边却没有,但那里的夔龙纹却拦腰中断了,边边也有合范的痕迹,很显而易见的,它不只一片,只是整副铜画其中的一小块而已。”
  “你确定?”
  “嗯,我前年才经手了一片,给仇先生。我听说十年前,有人在不到一尺的农地里,挖出过类似的铜昼,但被一名神秘买家收购走了。”
  “你认为那名买家,是仇先生?”
  “你说呢?还有谁能像他那样神通广大?我铜画才刚到手,还没通知他,他的越洋电话就来了。”
  “若真是仇先生收着,那也许还不错,他若有兴趣,应该能把整幅铜画都拼凑起来。你想,他会答应让我看看其他的部分吗?”
  “我想很难,不过我明天送货上去时,会替你问问看的。”
  她来到他们身后,但他们太过专注,甚至没察觉到她的存在,她只好轻咳了两声。
   “对不起,打扰一下。”
  他们两个吓了一跳,同时回过身来,两个人手上还都拿着一支放大镜。
   她挤出微笑,“不好意思,我是隔壁的小姐。你们卸货的车,挡住了我们的出口,可以麻烦你们移一下车吗?”
  “噢,当然可以,不过真是抱歉,搬货的司机拉肚子,在厕所里。等他出来,我马上请他移车。”
  “谢谢你。”她道了谢。
   其中一个人,在同伴回答问题时,又转回头拿布料,擦拭着那幅铜画。
   在灯光下,她可以清楚看见,那因为氧化而斑驳锈成青绿色的铜画。
   铜画上,有个男人在铸器,有个女人在他身后煮着饭,看着他。
   怦怦——
  不知怎地,心口大力的抽痛了一下。
   她忍不住喘了口气,
   “你说,这男人,有可能是铸这铜画的工匠吗?”
  “是有这个可能,那这女人难道也是工匠?那个年代,女人也可铸铜吗?”
  “这……这需要再考证,这个文明已经灭亡许久,比开明王朝还要再更早,那地方,或许是有可能真的出现过母系社会。”
  “但她和那男人使用的器具,似乎不大一样。”
  男人们讨论的声音,不知怎地,听起来忽远忽近。
   秋水瞪着那名女子,她的眼神温柔,表情却带着悲伤。
   “她……在煮饭。”她脱口道,
   “啊,对了,没错没错!她在煮饭!你瞧,这锅里装的是食物而非钢锭,她脚旁的东西看起来也像蔬菜,小姐,你眼力真是好——”戴眼镜的男人兴奋的回过头来,却见她脸色发白。
   “小姐,你还好吧?”
  炉火中的火焰,成云卷向上。
   在那瞬间,它们似乎动了起来。
   恍惚中,她似乎能听见风箱鼓动、火焰燃烧、煤炭星子爆裂的声音。
   怦怦——
  她喘了口气。
   “小姐?”
  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她无法反应,只是不自觉地,往前来到了画边。
   男人孤寂的脸,莫名熟悉。
   巴狼……
  心头浮现的名字,让她喉头紧缩。
   谁?
   谁是巴狼?
   不自觉地,她伸出手,触摸着男人严酷的脸庞。
   刹那间,整张画,都在她面前动了起来。
   别哭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所以,你别哭了……
  年少的他,对着她说。
   你并不是一个人的……你还有我……阿丝蓝,我们成亲吧……
  青年的他,对着她说。
   五年前的今天,你嫁给了我……我的钱不多,所以只能做这小小的铜钤……
  男人的他,对着她说。
   我爱你……我爱你……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
   泪珠滚落。
   女人的声音,悄声说。
   这里是你的家,永远都是,我们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男人的声音,冷硬开口。
   我需要。
   火冲天,映空。
   大雨滂沱。
   “小姐,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不……不要……”
  她踉跄的退开来,摇着头,匆匆转身跑了出去。
   但来不及了,那些画面霸占着她的脑海,不肯走。
   不要不要不要——她不要想起来——
  她慌张狼狈的逃出了那间店,跑到了大街上。
   招牌、车灯、霓虹闪烁,都像火。
   阿丝蓝,别回去!别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妖怪张开血盆大口,咧嘴而笑。
   不!不要不要不要——
  她害怕的转身,泪流满面、跌跌撞撞的奔逃着,分不清方向,无法确认真实与虚幻,无法辨别过去与现在。
   鲜红的血,漫天洒过。
   她的脸、她的手,都是血。
   救命啊!救命啊!
   阿丝蓝,你做什么?
   不要不要不要——
  她在心里呐喊着,却无法阻止,手起刀落。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人们呐喊着、哀求着,却逃不过她手里的刀。
   求求你、术求你——阿丝蓝——
  泪水放肆奔流,她闭上眼,掩着面,却还是无法挡住那些残忍的画面。
   “不要啊——”
  她哭喊着,却看到那跪地恳求朝她磕头的妇人,头飞了、手断了,肚破肠流。
   求求你、求求你——阿丝蓝——
  “别求我了、别再求我了,快跑啊、跑啊!离我远一点、远一点!”
  她哭着大喊出声,警告着。
   街上熙来攘往的人,被她发疯似的模样吓到,离得她远远的。
   过往的人们,却依然在求。
   求求你、求求你——阿丝蓝——
  刀光,闪了又闪,切了骨、沾了肉、染了血。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无一幸免。
   身体里的妖魔狂笑着,为自己的战果,沾沾自喜。
   救命啊——别杀我——
  她狂乱的在热闹的大街上飞奔,想摆脱那些可怕的影像,却怎样也做不到。
   它们如影随形,似附骨之蛆,死巴着她不放。
   她提着大刀,玩弄着人们,看着人们哀求,然后杀掉他们。
   她砍杀了一个又一个认识、不认识的人。
   人们死前的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怕她、恨她、诅咒她。
   她杀掉了每一个她看见的,挡了她的路的人。
   身上的衣,被血染得通红。
   手上的刀,被肉骨撞得钝了。
   然后,她拾起了一把剑,锋利如新的剑。
   她不想去拿,却还是从那尸体手中,拾起了它。
   阿丝蓝?
   有人叫唤了她的名字,她惊恐的看见那个男人,那个和她一起长大,共同生活,她爱之如命的男人。
   巴狼。
   不要、不要!别是他、别是他!
   她胆寒的哀求,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朝他走去。
   大师傅……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会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会被附身的!
   “我会的,我会的,我已经被附身了,你快走啊!”
  她跪在大街上,无法自己的哭喊着。
   阿丝蓝,把剑给我。
   大师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莱师傅杀死了!那不是阿丝蓝!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啊——
  你胡说!
   告诉我,你没有被附身,对不对?你还认得我的,对不对?
   “不对,不对,你听他的,听他的啊——”
  她泣不成声,害怕他会死在她手中,但他听不到她的警告,他不相信,他不肯走。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露出了微笑,她可以看见他眼中露出了希望。
   但她在他面前,举起了剑。
   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惊恐伤痛的意识,在那庞大可怕的黑暗之下,只是个小小的存在。
   “不——”
  她痛苦的嘶喊着,却还是挥剑往他砍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他?
   她努力想要抢回对身体的主控权,手上的剑,却一剑又一剑的,朝他砍去。
   阿丝蓝,是我啊!
   他泪流满面,痛苦的朝她喊着。
   你醒一醒——
  “我也想,我也想啊……”
  她环抱着自己,哭着。
   我是巴狼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快走!快走啊……”
  阿丝蓝!求求你——
  “别求我了……别求我了……”
  她抱着头,哭着哽咽,再也承受不了,霍然转身,再次飞奔,试图逃避自己对他挥剑的画面,逃避他的伤、他的惊、他的痛。
   城市里,霓虹闪烁。
   亮着灯的大楼,像巨大的怪兽。
   就连行道树,都像张牙舞爪的妖魔。
   人们骇然的闪避着她,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几欲疯狂的她,哭着逃跑,却无处可逃,无处可躲。
   巴狼、巴狼、巴狼……
  她哭着,看见他流了血,受了伤,因为她的疯狂,痛欲断肠。
   叭——
  尖锐的喇叭声,伴随着刺耳的煞车声突兀的响起,穿透她的意识。
   她回过身,车头灯就像妖怪的两眼,闪着刺眼的光芒,飞快朝她迎面而来。
   看着那辆车,在那一秒,她只能流着泪,站着,无法动弹。
   “秋水!”
  听见叫唤,她抬眼,看见他惊慌的脸。
   就像那一天。
   耿克刚……巴狼……
  他们的面容,在眼前重叠。
   现在她知道,他到底爱的是谁了。
   泪潸然,她看着那个她前世今生最爱的男人,想对他微笑,想告诉他,她爱他,车却已冲到身前——
  ***   ***   ***
   那一天,好冷。
   层层的云,在天上堆积着,遮住了明月。
   寒风呼呼的吹,吹得人仿佛连心都寒冻起来。
   当他看见她从对街的人行道,跑到马路上,即将被车撞到时,他吓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不顾危险的穿越大马路,朝她跑去,扬声狂喊着她的名字。
   夜风扬起了她的发,车灯照亮了她秀丽的容颜。
   他几欲疯狂,用尽了全力,朝她飞奔。
   她听见他了,在那瞬间,她抬起含泪的眼,看着他,扬起无奈的微笑。
   那一夜,真的好冷好冷。
   她吐出来的气息,都化成了氤氲的白烟。
   强烈的车灯,照得她在风中飞扬的乌黑长发,亮得发白,如丝似雪。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她那时的表情。
   不!不要再来一次——
  他再也不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就算要死,也要一起。
   在那一秒,他奋不顾身朝她扑去。
   她盈满泪光的大眼里,有着错愕、无奈、惊恐、不舍,还有他。
   转瞬,如永恒。
   他本来以为他会来不及,但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所有的人事物,似乎都停了那么一停。
   空气凝窒着,似寒冰冻结。
   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发生,他及时扑倒了她,将她紧抱在怀,往人行道那儿摔跌。
   车子在煞车声中旋转,反向冲到了路中间的分隔岛上。
   一时间,喇叭声、煞车声,纷纷大作,剌耳的响了起来。
   人们被这场意外吓到脸色发白,在路边议论纷纷。
   他心惊胆战的爬起来,看着怀中的她。
   “秋水?”
  “我……我没事……”她颤抖着,泪水直流。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边撞伤了?”他检查着她的手脚。
   “没有……”他的出现驱走了那些画面,她摇头,哭着说:“没有……”
  她没事,至少表面看起来没事。
   他还没松口气,她已经埋首在他怀里,颤抖惊惧的哭了起来。
   然后,他才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是澪。
   她手上握着一支怀表,旁边那身穿唐装留着长长发辫的男人,大惊小怪的,从她手中把表抢了回去。
   她被骂了,却看着他和秋水这边,嘴角浮现淡淡的笑,然后才回身,跟着那个男人一起离开。
   他见过那个男人,他也常出没在咖啡店中,是老板的弟弟。
   刹那间,他知道,澪偷了那人的东西,帮了他一把。
   在刚刚那一瞬,时间的确停止过。
   秋水冲到马路上的意外,几乎造成一场连环车祸,但仿佛奇迹一般,除了他和她有些擦伤之外,没有其他人受伤,连那个倒楣的司机都毫发无伤。
   当司机发现自己没撞死人时。差点腿软的跪在地上,千恩万谢。当然,也不免臭着脸,叨念咒骂了好几句“夭寿”。
   但是看秋水哭成那样,加上其实除了被吓了一跳之外,又没什么大碍,司机念归念,也只能自认倒楣的摸摸鼻子,开车去庙里收惊。
   不到几分钟,车流又再次顺畅了起来。
   他则抱着在怀里哭个不停的她,一路走回家。
   ***   ***   ***
   干冷的空气,徘徊在城市的夜空,久久不去。
   回到家后,他替她身上的擦伤上了药,再帮她拭去泪水,倒了杯温热的开水给她喝。
   但那没有用,她仍在颤抖,还在哭泣。
   她吓坏了,他也是。
   刚刚那一刹,至今想起,依然教他胆寒不已。
   所以,他只能抱着她,安慰她,也让怀中这个小女人,真实而温暖的存在,安慰自己。
   怀里的她啜泣着,泪水流个不停,娇弱的身子直发着抖。
   “没事了……没事了……你别哭了……别哭了……”
  他为她受到的惊吓,感到心疼,但他安慰的话语,却只唤来她更多的泪水。
   “别哭了……”
  轻轻拥着那娇小的女人,他亲吻的她的额、她的发,一次又一次,温柔的拭去她的泪。
   好不容易,她的情绪渐渐缓和了些,但还是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她好一点,只能轻轻拍抚摩挲着她的背。
   秋水缩在男人温暖的怀中,吸着鼻子,咬着唇。
   他的心跳,规律的在她耳边轻响着。
   她紧紧的揪着他的毛衣,害怕会失去他,害怕那些狂乱的影像会再出现。
   她不要想起,真的不想记起,但她又忘不了,忘不掉他。
   那一切,是如此恐怖可怕,像恶梦一场,却又真实得有如曾经发生过。
   她真希望,那只是她的恶梦,但她的身上,仿佛仍残留着黏腻腥红的血,她的手,好似还握着那把刀,那把剑。
   “我……我刚刚……看到了一幅画……”
  她粉唇轻颤,抬首看着他,眼睫上还沾着泪。
   “一幅铜画……”
  他虎躯一震,脸色在瞬间变得比纸还白。
   “我认得……上面的男人……”她含泪看着他,抚着他的脸问:“他长得不像你,但他是你,对不对?”
  所以无论他怎么藏,怎么挡,那些古老的过往,就是不肯放过她。
   他原以为,她哭,只是因为车祸,怎么样也没想到,是因为那些挥之不去的恶梦,那些教人心悸的曾经。
   “你……”他的瞳眸收缩着,嗄哑开口,“想起来了?”
  “所以,那是真的?”她脸色惨白,颤抖着,“我以为……我以为我疯了……”
  如果可以,他愿意挺身为她对抗世界,愿意为她遮住外头的风雨,愿意为她承担所有,但他没有办法消去她的记忆,没有办法不让她记得。
   “你没有。”他不舍的抚着她苍白惊惧的小脸,嗄哑的道:“你没有。”
  “那些……曾经……发生过?”她害怕的,不敢相信的开口问。
   “我很……”他很想说谎,但她需要真相。“抱歉。”
  “不……”秋水面无血色的闭上了眼,瑟缩着,因惊慌而喘息。
   “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死命的摇着头,慌乱的起身,从他怀抱中退了开来,哭苦笑道:“这才不可能是真的。”
  那些血,似乎又漫过了天,泼溅到了她身上。
   她不断的甩着手,拍抹掉身上那些鲜红的血,哭着指责他道:“你骗我,对不对?这只是玩笑?只是你和我开的玩笑,对不对?还是我吃了太多的药,对了,都是那些消炎药害的,才会害我脑袋都不清楚了!这世上哪来的妖怪?我才没有杀过人,我是方秋水,你是耿克刚,什么前世今生?什么狗屁轮回!我才不信这些——”
  眼看她如此惊慌,甚至开始反驳,他忙起身抓住她,“秋水,你听我说。”
  剑芒,轻闪。
   妖魔,咧嘴,笑着。
   她猛地伸手推开他,慌乱的喊道:“不,你放开我!离我远一点、远一点!”
  但他不肯放手,只是紧抱着她。
   “不要!你放开我!”她哭喊着,害怕自己又伤了他。“我会杀了你的!”
  “不会的,不会的……”他拥着她,安慰道:“你别怕,事情都过去了,我不会死的,你也不会有事的……”
  “不要,你放手,你走啊……走啊……”她痛哭失声,推着他,却无法挣开他结实的怀抱。
   “我不会走的。”他拥着那哭到断肠几欲疯狂的小女人,斩钉截铁的说:“我不会走的,我绝不再留你一个人。”
  “你为什么总是要这样?你为什么总是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总是那么顽固?我叫你走啊!你听不懂吗?走啊——”
  她哭着,挣扎着,抗拒着,愤怒的尖叫着,捶打着他。
   “我爱你……对不起……我很抱歉……”
  可无论她怎么做、怎么说,他始终没有松开手,只是心痛自责的含泪抱着她,任她捶打、咒骂、指责着,直到她终于累了、倦了,直到她再次在他怀中放松下来,不再挣扎。
   “我爱你……对不起……我很抱歉……”
  他重复着,在她耳边说了一遍又一遍。
   她抱着他,哭到不能自己,气这个顽固的男人,却更爱他。
   “我是个疯子……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你没疯,如果你疯了,那我一定也是疯子。”他抚着颤抖啜泣的她,“就算我们俩都疯了,我还是爱你。”
  那嗄哑深情的的告白,让她的泪再度泉涌。
   那一夜,她在他怀里哭到睡着。
   ***   ***   ***
   绿叶,在窗外闪耀。
   因为那片绿意,她醒了过来,用干涩的双眼,看着晨光,慢慢爬上了他疲惫的脸庞。
   他凝望着她,满眼都是担忧与不舍,还有无尽的悲伤与歉意。
   这个男人,粗犷的脸上,犹有干涸的泪痕。
   心痛,似乎永无止境,对他的心疼,却更深。
   昨夜,她睡睡醒醒。
   只要一闭上眼,稍稍放松下来,那些过往又会聚在眼前。
   那可怕的梦魇,不肯轻易离开。
   所有血腥的片段,一再重复上演……
  在那一个寒冷而疯狂的夜晚,泪聚成海。
   她分不清自己身体里存在的,究竟是谁。
   有时候,甚至无法分辨过去与现在。
   好几次,她在黑夜中惊醒,只能颤抖地环抱自己,泪流满面,听不清他在一旁焦急担忧的话语,无法回应,只能任那些悲伤的过往,排山倒海的袭击她。
   但他总是捺着性子,拥着半疯的她,陪着她,安慰她,和她道歉,对她保证一切都已过去。
   看着眼前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她喉头一紧,沙哑出声。
   “你是……从何时想起来的?”
  “不久。”他说。
   他的回答太过简略,太过模糊,太想掩饰什么。
   “不久,是多久?”她喉头一哽,再问:“一年?两年?认识我之前?多久?”
  他眼里的痛,让她心一凛。
   过去这些日子,相处的回忆,浮现眼前。
   他瞪视着她脖子上的伤痕,他红了的眼眶,他那可疑的泪光。
   她一直知道他心里有伤,却没料到,他所隐藏的伤,竟然如此的沉重而巨大,远远超过她所能想象。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就记得。
   以前,她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眼底偶尔会出现如此绝望压抑的神情,像是在害怕什么。
   现在,她晓得了。
   所以他才会那样看她,才会如此小心翼翼的对待她。
   “你一直没忘记过。”
  这是陈述,不是问题。
   他紧抿的唇,收缩的瞳眸,证实了她的怀疑。
   难怪他总是那样渴望的看着她,难怪他的眼里总是带着不安与惊恐。
   泪水,又迸出眼眶。
   “为什么……不告诉我?”
  看着她悲伤的小脸,他深吸了口气,才喑哑的开口,“我不要你记得。”
  我没有办法……我做不到……
  他沙哑的声音,回荡着。
   她问过他的,但他没有说,他也知道她害怕,知道她不想记得。
   所以,他宁愿离开,也要保护她。
   她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真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能将一切藏得如此久、那么深。
   因为心疼,泪水又再度泉涌。
   她泪眼蒙眬的看着这顽固的笨男人,“你怎么……这么傻……?”
  “我很抱歉……”
  他抬起手,温柔的抚去她脸上的那滴泪。
   “别再哭了……别哭了……”
  他伸出长臂,将她重新拥入怀中,沙哑的低声说:“我爱你……我不会再离开你……所以……别哭了……”
  她环住他的腰,偎在他胸膛上,泣不成声的说。
   “我爱你……”
  “我知道……”他语音沙哑的,亲吻着她,红着眼眶说:“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掉……”
  ***   ***    ***
   永远,是多远?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他永远都不会忘掉。
   她绝不会再让他孤孤单单的,怀抱着那可怕的记忆,一个人活着。
   在那往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她还是夜夜恶梦连连,常常在夜半,就会哭着醒来,害怕他已被砍死在她的剑下,害怕她还留在那个过往,害怕这个现在才是梦一场。
   她也一直觉得手上和身上沾满了血,所以总是不停的洗手、洗澡,和洗头。
   它们纠缠不清,但他帮着她,始终陪着她。
   她想洗,他就帮她洗。
   她想哭,他就抱着她,让她哭。
   他会陪她洗澡,替她洗头,温柔的帮她洗去那些梦魇、那些鲜血。
   然后,他会和她做爱。
   他和她,就像荒原中,受了伤的野兽,回到了温暖而安全的窝,互相舔舐抚慰着彼此的伤口。
   在她的询问下,他告诉了她,她前世死了之后发生的事。
   关于蝶舞、关于云梦、关于澪,和那座已毁的城市,还有那幅铜画……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她知道,他是心碎而死的。
   她记得,记得自己的魂魄,在他身旁流连徘徊,舍不得离开。
   当他在哭时,她也跟着哭;当他在城里游荡时,她也跟着游荡;当他死去时,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他,却没有办法。
   他看不见她,死了也看不见她。
   鬼差带走了他,她跟着跑到了地府。
   判官告诉她,因为他犯了罪,所以要受罚;因为她是自杀的,所以他看不见她。
   自杀的罪很重,但她的状况情有可原。
   “你必须重新轮回,还完你的罪,他则必须留在这里,受完他的罚。如此一来,你和他,将来才可能有再见面的一天。”
  她哭着入了轮回,为了能再见他。
   如今,他在这了。
   看见她,拥着她。
   跳动的心,温热的手,深爱着她的灵魂。
   这一切,都值得了。
   巴狼……耿克刚……
  叫什么名字都没差,只要是他。
   只要是这个会为她的遭遇而痛苦,为她的悲伤而心疼的男人。
   “我很抱歉……”
  “别说了,别再说抱歉……”她轻抚着他的唇,眼泛泪光的柔声道:“我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难受,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爱你,一直都爱你,我并不想离开你,可你看不到我,听不到我,我选择重新投胎,只为了能再次和你相遇。”
  泡在浴缸的热水中,她坐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轻轻的吻着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唇,低诉着爱语。
   “我爱你……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他的喉咙紧缩着,因她在怀中的事实而感动。
   他爱怜的吻着她颈上的胎记,大手替她柔嫩的肩、光滑的背、纤细的腰,抹上肥皂。
   她在他怀里呻吟着,将他的热烫包围在她的身体里,和他再次合而为一,感受他的激昂、他的力量。
   再一次的,为他而燃烧,而融化。
   ***   ***   ***
   料理台上,五颜六色的。
   番茄、西洋芹、豆腐、虾仁、猪肝、牛肉、鸡,未料里过的食材,无论黑黄红白绿,全都堆得满满。
   她以竹刀削着山药,用钢刀山药易氧化,所以她特别弄来了竹刀,将细长的山药削好了皮,切成了块,放到干净的水里,防止它们变色氧化。
   压力锅的水滚了,发出尖锐的声响。
   她关掉它。
   把一旁准备好的鸡切成块,过水氽烫,放凉。
   她洗完锅子,将水龙头打开,让它维持着涓滴的细流,然后开始处理牛肉。
   洗碗槽里,流水淙淙,鲜红的番茄在水盆里滚动,翠绿的西洋芹也在那流动的清水中。
   阳光下,小小的厨房,有着缤纷的模样。
   腌好了牛肉,她小心的打开压力锅,仙草的香扑鼻而来。
   她把黑色的汤汁过滤出来,再把熬透的仙草渣捞掉,重新把浓黑的仙草汤倒回去,再把汆烫过的鸡,放进里头,合上盖子,重新开火。
   每隔几分钟,她会看见坐在餐桌旁敲打键盘的他,会偷偷抬眼瞧她。
   今天这一餐,是她好说歹说,才说服他,由她来煮的。
   有几次,她看见他忍不住想起身过来帮忙,但他忍住了,因为看到她不以为然的挑眉。
   所以,他忍着,瞪着面前的笔电,却始终心不在焉的偷瞧她,像才十岁大的男孩,屁股无法好好黏在椅子上。
   男人不安又担心的模样,教她又好笑又心疼。
   她知道,他怕她又烫着了手。
   一天又一天,她的记忆越来越清楚,但那些恶梦也慢慢的不再出现。
   渐渐的,她让自己只将好的记起来,把其他的都忘掉,至少尽量不去想。
   一天又一天,她在他怀中,重新找到了自己。
   但他仍担心,依然害怕。
   她比他还要清楚,他有多怕。
   她几乎没看过他睡,他总是醒着,就算偶尔睡着,只要她一醒,他也会立刻察觉,然后跟着清醒过来。
   他的恶梦,比她的还要顽劣。
   他曾亲眼见过,她死在他面前。
   他总是战战兢兢的,呵护着她,守护着她,一边害怕。
   害怕再次失去她。
   她知道,他需要时间来疗伤,就和她一样。
   想起前世的记忆后,有好几个星期,她没有办法出门去工作,她害怕那些往事会再次偷袭她。
   所以,她辞掉了那个工作。
   她本来还有些担心生活费的问题。
   但他要她不用担心,他有钱,他把提款卡给了她。
   后来,他和她去超市买菜,她到提款机去领钱时才发现,他是真的很有钱,不是说说而已。
   他银行户头里的钱,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数字。
   “你哪来这么多钱?”她被那数字吓了一跳。
   “我赚的。”他看着她道:“为了找你。”
  这是他每一生赚来找她的钱,现在都用不到了,他已经找到了她。
   秋水心口紧缩着,为他曾经历过的那段日子,而抽疼。
   他并不是当商人的材料,他不够奸诈、不够狡猾。
   那个天文数字,绝不是这个顽固的笨男人,用几辈子就可以赚到的。
   “你这个傻瓜……”
  她差点在超市提款机的前面,哭了出来。
   后来,她那要哭出来的模样,还引来了保全的关切,以为他想威胁抢劫她。
   想到那次,秋水就忍不住想笑。
   ***   ***  ***
   她在笑,粉唇微扬,偷偷的笑。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为什么笑?
   他很想问,却只能坐在这边,感动的看着她低着头,愉快的在厨房里做菜。
   那,像是一幅画。
   炉子上,炖着汤。
   阳光穿透了蒸腾的白烟,洒落在料理台上,将一切都照得闪闪发亮。
   她俐落的拿着刀,处理着番茄和芹菜,豆腐和猪肝,还有大蒜与葱段。
   他不是很清楚她要做什么菜,她总是能随手变出新的花样。
   她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在看,唇边漾出一抹更温柔甜美的笑。
   “很快就好了。”她笑着说。
   “我不饿,你慢慢来。”他说。
   “或许你应该要先回隔壁去工作?”她好笑的看着他,开口建议。“比较能够专心。”
  他知道,只是忍不住想看她。
   “这里就很好了。”他说。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噙着笑,戴着她的铜铃继续做菜。
   前些日子,他把整理好的铜铃,还给了她。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珍惜的将它们紧拥在心上,泪水盈眶,就像第一次收到它们时一样。
   “谢谢你……”
  “别谢我,这是澪找到的。”
  他这么说,她却还是伸手抚着他的脸,含泪带笑的亲吻他。
   不过,那一夜,她趴在他身上,不安的问:“你回去过吗?”
  “嗯,我回去过。”
  “你想,我们的骨头还在那边吗?”
  “不在了,很久以前,浔就处理掉了。”
  她松了口气,“幸好,我可不想被人当作展示品,放在博物馆给人看。”
  他也不想。
   不过在她提起之前,他还真没想过这回事。
   那一世,他死后,是蝶舞葬了他,她把他和阿丝蓝合葬在一起,以为如此一来,就可以让她与他在一起。
   也许那样做,真的帮了些什么。
   虽然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但她现在的确和他在一起了。
   厨房里的她,起了油锅,开始炒菜。
   他看着她轻巧的移动,挥舞着锅勺,尝着味道,就像久远以前他与她生活在一起时的模样。
   食物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很快的,她巧手料理出一道又一道的佳肴美馔。
   她炒完菜时,才准他上前帮忙,把菜一一端上了桌。
   番茄烩豆腐、伺首乌肝片、枸杞烧牛肉、香酥蜜山药、西芹百合炒虾仁,还有一道她用压力锅炖煮出来的仙草鸡汤。
   如果他没记错,这里面有一半是补气治失眠的,另一半则可以强身健体、补精益气。
   那一桌子的菜,都是为他煮的。
   他心一暖,却又忍不住想笑。
   她担心他睡不好,恐怕也担心他精力会透支。
   “你笑什么?”她拿着饭碗走出来,凑到他身边问。
   他看着她,轻笑道:“我以为我在床上的表现,应该还算好。”
  没想到会被他发现,她蓦然红了脸,脱口辩解道:“今天就刚好买到这些菜嘛,如果你状况真的不好,我就直接买生蚝了。”
  闻言,他笑了出来。
   “我会尽量让你不需要买它回来的。”
  她小脸爆红,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尴尬,却也为他难得一见的笑,感到心口发暖。
   好久,没有见到他的笑了。
   她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都能见到他的笑。
   “怎么了?”
  她的怔忡,让他不禁开口。
   秋水瞅着他,微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放在心上,“我们明天,去公证结婚吧。”
  这是第二次了,她和他求婚。
   她的容颜是如此温柔,如此婉约。
   “证人可以找绮丽和澪,好不好?”
  她的心,在他的掌心下,跳跃。
   看着眼前娇小甜美的女人,他哑声点头承诺。
   “好。”
  她开心的笑了,牵握着他的手道:“来吧,我们来吃饭,吃饱后到楼下找绮丽和老板,请他们联络澪。对了,你觉得我要是发帖子给蝶舞,我是说可卿,她会来吗?”
  他点头,红着眼眶,回答她的问题,“她会来的,一定会来。”
  “那我一定要好好敲那个仇天放一笔。”
  她的话教他不禁轻笑。
   仿佛云开雾散,一切恩怨,都随着她的笑语,逐渐消散。
   幸福的模样
   他睡着了。
   她侧躺在他身旁,趴在枕头上,看着他熟睡的模样。
   已经有许久,没看过他如此放松。
   舍不得,叫醒他。
   所以,她醒来后,只是躺在他身旁,静静的看着他。
   阳光,轻暖,洒在他身上。
   几年前,他和她结了婚,搬到了这处位于市郊的山腰。
   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比较安静,比较没有城市繁华的喧嚣。
   偶尔,她也会去城里,到咖啡店中,找绮丽和澪一起逛街聊天。
   刚开始他总要跟,但经过澪和绮丽一再的保证,他才慢慢的愿意退让。
   反倒是她,太久没见他,自己会先心慌。
   澪常取笑她,说她和他,根本就像连体婴一样。
   她一点也不介意,她喜欢他在身旁。
   风,悄悄吹进窗。
   睡梦中,他不自觉拧起了眉。
   她见状,伸出手,温柔的暖着他的心口,抚着他的胸膛。
   他喟叹了口气,拧起的眉缓缓舒展开来,那放松模样,教她唇微扬。
   不知道他的梦,是否如她的一样,不再那么悲伤?
   她希望将来有一天,他也能对另一个即将到来的生命,敞开心房。
   他继续熟睡着,安心的像个孩子似的。
   她喜欢他的长相,不知那孩子会否长得和他一般模样。
   偷偷的,她偎进他怀里,闭上了眼,听着他的心跳,微笑猜想。
   风轻,云淡,花飘香。
   杜鹃,在窗外开了满园。
   他醒来时,她仍在身旁。
   他睁开眼,瞧着蜷在他怀中安心入眠的她,暗想。
   如果幸福有模样,那一定是像这样。
   温柔的,他在她额上印下深情的一吻。
   她醒了过来,张开眼,朝他伸手,对他微笑。
   他握住她温暖的小手,一颗心,因她,微微发烫。
   那,的确是幸福的模样。
   而他愿意,倾尽所有,来守护这个他深爱的女人。
   直到,地老天荒。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