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25

机器猫: 苦肉计

楔子


窗外滴滴答答地下着细雨,初冬的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天气预报说今天寒流南下,气温陡降5到10度。戚无艳拢紧绵羊毛睡衣的前襟,熟练地摸出一根细长的骆驼牌香烟,动作优雅地放在略显苍白的唇际,回手又去摸桌子上的打火机。一只宽大粗糙的手掌罩住她的手,绕过修长的手指,取下打火机,“呛”的一声打开,帮她点燃香烟。橘红色的火光被金色的盖子湮灭,灰暗的晨光中映出一张男人的面孔,平凡的面孔,却有一双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眸。

“一早起来就抽烟?”男人的声音透出一丝初醒的沙哑。

“嗯。”她淡淡应了一声,喷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却模糊不了那双精湛的眼。他已渐渐适应了这种烟草的味道,不会再被呛得猛咳或梳眼泪。三年多的时间,波涛沉浮的N市把他打造成一个成功的商人,他不再是那个“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乡下土包子,也不再是那个“腰里揣两个小钱到处炫耀”的暴发户。如今在商场上提到“骏原”的老总迟骋,没有一人不竖起拇指,惊叹连连的。惟有他的脸,依然那么平凡,乍看上去,还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但那双经历岁月历练的眼,却变得更加深沉犀利了。

他眨了眨眼,露出一抹浅淡温和的微笑,嘴唇在她额上轻刷而过,道:“我去洗漱,别站太久,很冷。”

她看着他魁梧的背影,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他?也许,只因为他笑起来跟“他”一样自信。

对,因为“他”。如今“他”已经为人父,她却还徒劳地在他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他跟“他”长得一点也不像,相像的只是那种气势,一种抽象的、她也无法描述的气势,而今,即便是这种气势在她心中也模糊不清了,那么她为什么还跟他在一起?

“无艳!”他在浴室中喊,“帮我拿一条干净的浴巾好吗?”

她从门缝中将浴巾递进去,他湿漉漉的手臂肌肉纠结,皮肤黝黑。

浴室门打开,他一身清爽地出来,看到她,诧异道:“怎么站这儿?赶时间吗?早知道我让你先洗。”

“不,”她下意识地回答,“我不赶时间。”

“那你洗,我下去叫李嫂弄早餐。”

“好。”她默默地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冰冷的身体,这让她想起夜里躺在他怀抱中的温暖。他们的第一次是在这里,后来竟形成了习惯,总是他到她这来,她从不到他的地方去。一般男人都不喜欢到女人那里过夜,感觉像是吃软饭的,但他却从不以为意,跟别墅的佣人混得比她还熟。但是她知道,他绝对不是个肯吃软饭的男人。她很清楚,当初他找上她,是看中了她做进军N市的有利踏板,现在他已经成功地在这个国际化都市站稳了脚跟,甚至成就渐渐盖过了她的,接下来,他还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

“无艳!”他有规律地敲着浴室门,“你还没好吗?早餐已经好了。”

“哦,好了,马上出来。”

戚无艳穿戴整齐下楼,看到他坐在餐桌边上,悠闲地翻着报纸,面前的简易早餐还冒着热气。他见她下来,放下报纸,熟练地倒了一杯咖啡,加两勺糖,一包奶精,搅拌均匀,推到她手边。他自己端起热牛奶一口喝干,快速地解决完早餐。他吃饭一向快速粗鲁,所以在正式场合从来吃不饱,最初她对他的吃相大皱眉头,渐渐习惯了,也就不在意了。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迁就了他很多东西。

他擦净嘴角问:“‘滕升’的股票你脱手了没有?”

“昨天早晨开市就脱手了。”

他竖起拇指道:“还是戚总的消息灵通。”

“怎么?”她停下刀叉,“你被套住了?”

“没,昨天紧急放掉,亏了一点点,小意思。吃完饭我送你到公司?”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

“哦,那我先走了,赶一个晨会。”

她点点头,他起身,例行公事般地在她脸颊上轻吻,然后提起公事包匆匆出门。戚无艳喝干咖啡,自嘲地微笑着:这就是迟骋,她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合作伙伴,生意上和肉体上的双重合作伙伴。他会关心她的事业,她的健康,她的习惯,但是从来不会过问她的心情。

屋外的雨还在淅沥地下着,今天天恐怕不会晴了。



1


三年前

一辆加长林肯缓缓停在“凯悦”大厦门前,泊车小弟殷勤地前来开门,一双棕褐色的细凉高跟鞋轻巧高雅地落在地面,对面车门跨出一位西装笔挺、英俊潇洒的男士,绕过车头走来,礼貌地执起女士的手。女士缓缓跨出车门,露出一双修长的美腿,纤细的腰,丰满的胸,白皙的颈,高贵典雅的发髻,脸上上了一层柔和的淡妆,她长得并非国色天香,但也决非中庸之姿,一身紫红暗纹的Fendi露肩晚礼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优美的曲线。这女人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优雅。

女士的手轻轻地放进男士的臂弯,两人走向旋转门,男士拿出邀请卡,交给迎宾人员。迎宾人员立即满脸堆笑地道:“祁总,戚总,两位肯赏脸,敝公司感到万分荣幸,快请进。”

祁绍和戚无艳礼貌地点点头,推门,这时就听身后的人喊道:“先生,等等,请出示您的邀请卡。”戚无艳回头,看到一个高大魁梧长相忠厚的男人被拦在门外,他穿着不太合身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油亮,整齐地向后梳理,掖下夹着一个又黑又大、方方正正的公文包,看上去很――土。对,就是这种感觉,很土,像是刚从哪个山旮旯里钻出来的。

“哦,邀请卡,对,在这儿,应该在这儿。”男人费力地将手伸进衬衫口袋里掏弄,好半天才扯出一张皱巴巴的卡片,长出了一口气道:“给,邀请卡。”

迎宾人员脸上明摆着不屑和不耐,但仍然训练有素地点头躬身,道:“好的,先生,请进。”

迟骋推开旋转门,一眼就掉进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含笑的眼睛里。

祁绍好奇地问:“无艳,你笑什么?”

戚无艳转回目光,看着祁绍,笑意温柔,“没什么,我在想,那人是干什么的?”

祁绍看了迟骋一眼,微笑道:“没见过,淘金的外来客吧,这里每天都有无数这样的人。”

“也许,这个不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

戚无艳沉吟道:“说不上来,可能因为他有一张忠厚老实的面孔。”

“老实?”祁绍贴近戚无艳的脸颊,不正经地笑着,“你看我够不够老实?”

“去。”她娇嗔,“你要是老实,天底下就没有坏男人了。”两人挽紧臂弯,一起朝迟骋颔首后,走进会场。

迟骋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暗忖:这就是上流社会,香车、名酒、美人。他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除了想在商场上大展宏图之外,也想享受香车、名酒、美人的滋味。他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老实,所以他从不费心掩饰自己的野心,因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朝着他的目标拼搏努力。




N市xx拍卖会

拍卖会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剧场举行,这种小型的拍卖会,吸引的是众多到N市淘金的外地企业家,迟骋就是其中一个。一月的N市有些阴冷,迟骋来得很早,坐在最前排的一个角落里,他穿了件半旧的深色大衣,眼睛微微合拢,敛去了眸中精光,一副疲惫慵懒的样子。嘈杂的人群对他毫无影响,他只是坐着,静静地等待拍卖会的开始。

二点五十分,拍卖会终于拉开帷幕。

“第一家,花园南路101号店面,建筑面积15.1平方米,起价8万。”主拍人声音一落,竞价牌便此起彼落。

“9万,9万8,10万,11万,12万……”

迟骋的手心开始微微冒汗,他知道,他不能输,他的事业能不能创出一番新天地就看在这能否立足了,而今天的拍卖会,是他崭露头角的绝佳机会。

“25万!”他叫出了一个让全场人惊讶的数字。

“25万第一次……”

“25万第二次……”

“25万第三次……成交!花园南路101号店面,由‘骏原’的迟先生购得。”主拍人的声音大的不需要麦克风也能清清楚楚地传到场地四周。

“啧啧……”场内很多人开始窃窃私语。本来嘛,做生意求的是利润,这么高的价格买一个小店面,太不值了。力不能及的冒险是商家大忌,这个迟先生究竟是何许人物?会不会做生意?

接下来的一些店铺和小型企业,迟骋兴趣不是很大,因为地点普遍不佳,而且投资潜力不够。他看重的是最后由“实通”和“新业”共同捐出来的地皮,不算大,但是如果能买下,造成的轰动效应远远比地皮的实际价值高。

“最后,是由‘实通’集团和‘新业’集团共同捐献的一块地皮,位于东新区xx大道,面积270平方米,使用权为三十年,起价70万。”这块地位置极好,连接着“实通”开发的住宅新区,可惜面积太小,本来是祁绍让渡给戚无艳的,名义上是友情赞助,但戚无艳心里明白这是他与她分手的一种变相补偿。祁绍不愧是祁绍,就是甩女人也不会甩得太难看,他肯花心思在每一个他交往的女人身上,他知道戚无艳是个成功的女人,金钱珠宝名车房子她不稀罕,虚情假意偶然眷顾她不满足,绝情绝义断然翻脸她不甘心,重要的是他不想得罪她,做不成情人,他还想做朋友,毕竟跟“实通”集团的老总做朋友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所以,他给了她这块地,对一个女强人来说,有什么能比支持她的事业更让她开心的呢?

戚无艳坐在前排正中,指间夹着一根香烟,表情冷冷地听着激烈的竞价。

“75万,77万,80万,85万……”

祁绍还是料错了,她是女强人,但同样是女人,需要爱情滋润的女人,希望自己爱的男人能够给予回应的女人。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会对他动了真情,可是她清楚,祁绍没有真情,那男人眼中永远利益第一。是不是所有成功的男人都不相信爱情?还是他们都有本钱玩弄爱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即使心痛,即使失望,她也不能表现出来,谁让她是商界的名人戚无艳?她自嘲地微笑,拍卖这块地,就算她对祁绍的一点微弱抗议吧。

竞价已经喊到100万,对于迟骋来说,100万已经是相当大的数字,他身家有限,标下这块地就意味着要对原公司进行减资,银行也有可能因为他公司注册资本的减少而缩减贷款。可是,他不能放弃,今日百万的代价可能比日后千万代价获得的影响力还大。

他的额头开始微微冒汗。“130万!”他叫了出来。

全场的视线几乎都集中在迟骋身上,戚无艳一眼就认出他,那个又壮又老实的男人。她来得较晚,所以并不知道迟骋开场已经响过一炮。

“130万一次,130万两次……”

戚无艳懒懒地举起手中的竞拍牌,声音平和:“135万!”

所有的视线迅速转到戚无艳身上,地是她捐的,现在又开口竞价,大家纷纷猜测这精明的女人又在玩什么把戏,商业炒作吗?

迟骋惊讶地对上戚无艳的目光,她眼中含笑,笑的戏谑而轻蔑,好像耍着他好玩似的。

“135万一次……”

他额头的汗开始大滴地往下掉,但手仍然毫不犹豫地举起牌,“140万!”

戚无艳轻松地抬手,“145万!”

他脸色泛白,汗水聚集成小流顺着鬓角不断流淌,戚无艳还是含笑看着他,却敛起戏谑,多了些赞赏。他咬咬牙,举牌,“150万!”

“150万一次,150万两次……”

迟骋屏息盯着戚无艳手中的竞拍牌,看着那圆圆的、薄薄的、蓝底黄字的东西缓缓上升。他心中绝望地想:完了!150万是他的底线,他怀疑自己没有勇气继续竞下去。

“150万三次,成交!”主拍人“啪”一声敲下去,“东新区xx大道地皮,由‘骏原’的迟先生购得。”

迟骋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有人上前跟他握手,挡住了戚无艳含笑的目光,“迟先生,恭喜恭喜,这是我的名片,希望有机会跟你结识。”

戚无艳将竞拍牌交给助理,起身道:“这小子不错。”

助理困惑地道:“‘骏原’?听都没听过,看他那模样,很像腰里揣两个小钱到处炫耀的暴发户。”

“是吗?可能吧,现在不管什么人都想来这分一块肉吃。”

“就怕他有本事买没本事吞下去,最好不要被噎死。”

戚无艳轻笑,看一眼被记者重重围堵的迟骋,摇头道:“懂得博取同情,应该有些头脑。希望他好运。”

“博取同情?”助理疑惑地望着她。

“是呀,博取了我的同情。”否则自己怎么会这样轻易放过他,

记者们争着将麦克风递到迟骋面前,连连提问:“迟先生,花园南路的店面很多人都认为不值这个价钱,您为什么甘愿出高出市面这么多的价钱来买呢?”

他露出诚恳的笑容,“因为我觉得这店面的潜在价值很高。”

“那‘实通’和‘新业’捐的地皮呢?您又是怎么看待它的潜在价值的?”记者紧迫不舍地问。

“潜在价值?”迟骋在人群的缝隙中看到戚无艳跟主办人寒暄了两句,起身要离去,匆匆道:“我相信‘实通’和‘新业’的信誉,跟他们合作潜在价值无法估量,对不起,我还有事,各位请让一让好吗?”他奋力挤出人群,小跑步地追戚无艳到停车场,“戚小姐,戚小姐……请等一等。”

戚无艳抽回踏进车里的一只脚,转身,露出礼貌的微笑,伸手向他,“你好,迟先生。谢谢你今天赏脸买那块地。”

“呃……”乍见她谦逊诚恳的样子,迟骋一时有些不适应,这是那个刚刚恶意戏弄他的女人吗?

“迟先生?”

“哦。”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礼貌地躬身,轻轻握一下她的指尖,立刻放开。一个朋友说过,跟女人握手动作不要太大、太紧、太久,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掏出名片递上,“这是我的名片,我的公司本部在北部,主要搞实体。”

戚无艳低头看着名片,念道:“迟骋,很大气的名字。”

“戚小姐。”他下意识地在裤子侧面擦擦手心的汗,“我想来这发展,我想我们或许有机会合作,我想您应该可以帮我的忙,我想……”

“你想?”她上下打量着这个相貌老实,一紧张就会出汗的男人,他身上有一种令人轻易信任的安定感,但细看之后,她发现他有一双精湛的眼。这种人,属于“不鸣则以,一鸣惊人”的类型,不可小窥。

“戚总!时间快到了,还有会议要开呢!”助理从车里探出脑袋,轻声提醒。

“嗯。”戚无艳收起他的名片,从包中拿出自己的,塞进他的大衣口袋,眨了眨眼,绽开一抹极女人的笑容,缓缓道:“不管你想什么,你都必须证明你有那个实力可以想。不过我想,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谈一淡你准备怎样用那块地皮,我等你电话。”她跨进车内,关上车门,朝司机挥手,白色奔驰扬长而去。

直到车子驶出视线,迟骋才想起,他忘了跟她说再见。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找上她究竟明不明智?至少,她肯跟他谈,不管怎样,他不能白白放弃一个有利机会。以戚无艳的身份地位,将他风风光光地带进这的商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不出迟骋所料,拍卖会第二天,各大报纸财经版都刊登了有关这次拍卖会的情况,迟骋一夜之间成为商场上的热门人物。对于他在拍卖会上的举动,各家有各家的看法,有人竖起拇指大力赞赏,有人不屑一顾,但是对于他来说,目的已经达到了。眼下最紧迫的就是如何找到实力雄厚信誉良好的担保人,以解决资金短缺的问题。银行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骏原”申请的第二批贷款暂时不能发放,因为他的注册资金不足,申请数目又太大,除非他可以找到本地的上市公司作保,而拍卖会组委会规定的酬款日期越来越近了。200万,难倒一条壮汉。

他想到戚无艳,他猜不透那女人的心思,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筹码可以赢得她的信任,但他必须赌一赌。

他找出那张设计典雅高贵的烫金名片,拨了上面的电话号码。好像跟这女人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显得高贵。

“hello?”

“您好,我找戚无艳小姐。”

“请问您是哪一位?”

“我叫迟骋,是‘骏原’的总经理。”

“‘骏原’?”对方停顿一下,显然在头脑中搜索他和他公司的名字,所以迟疑地问:“迟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没有预约,但是请您问一下戚小姐,我想她愿意跟我通话。”

“对不起,戚小姐现在没有时间,请您留言或者预约。”

“那么,请问她什么时候有空?”

“您最近的预约时间是星期五下午三点半,不过您只有十五分钟通话时间。”

星期五?下星期一就要交款了,他必须在这个星期将贷款搞定,他等不到星期五。“那好吧,我给戚小姐留言,请她方便的时候给我回电话,任何时间都可以,越快越好。”

“好的,迟先生,再见!”对方“啪”的一声挂断电话。

迟骋看着名片苦笑,这种接待秘书的电话根本办不了急事,她办公室应该有专线,等她给他回电话,恐怕要等到下辈子。戚无艳是在敷衍他还是又在耍他?

他穿上大衣,夹起计划方案,直奔“实通”集团主楼。

推开宽敞雄伟的茶色玻璃门,迟骋直奔前台小姐,理直气壮地道:“您好,我是‘骏原’的迟骋,跟戚小姐约在十二点二十。”他知道硬闯进去也得落得被赶出来的下场,不如冒一次险,或者有幸能够蒙混过关。

前台小姐打量他几眼,迟疑地道:“可是先生,我们十二点半就要午休了。”

“所以我只有十分钟的时间,这十分钟将关系到我的生死和一个企业几万员工的生计。”他故意满脸严肃,用熠熠生辉的利眼牢牢地盯着前台小姐。

“哦,好的。”前台小姐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仿佛再多耽搁一分钟她就是千古罪人似的,急忙指着一台电梯道:“您乘那台电梯,直接到二十四楼,右转,可以看到总经理秘书室的牌子,后面就是总经理室。”

“谢谢!”迟骋认真鞠了个躬,快步走进电梯。

直到电梯门合上,前台小姐才反应过来,居然忘了打电话上去确认预约。糟了,她急忙按下秘书室的通话键。

迟骋在二十楼跨出电梯,爬楼梯到二十四楼,透过安全出口的门缝,正好看见两个保安跟接待秘书说话。

“没有人,监控器显示他在二十楼下的电梯。”

秘书皱紧眉头,“电梯和楼梯都去查一查。”

“是。”

迟骋快步转回二十三楼,搭乘另一部电梯到二十四楼。

“叮”一声,迟骋高大魁梧的身形落进秘书惊慌的眼中。她颤抖的食指指着他,“你,你怎么可以私闯?”

他脚步沉稳地走向她,“对不起,打扰了,请你通报一声,说‘骏原’的迟骋有重要事情想见戚小姐。”

秘书迅速镇定下来,操起电话,“对不起,戚小姐没空,现在请你立刻出去,否则我要叫保安’了。”

迟骋两步上前按住通话键,十分自信地笑道:“恐怕保安赶上来之前,我已经见到戚小姐了。”

“你……”

“叮”电梯又一声响,三个全副武装的保安人员出来,将迟骋团团围住。

秘书冷着脸道:“我想你没有机会见戚小姐了。”

迟骋放开电话,垂头苦笑,“你们的动作还真快。”

一个优雅温和的声音突然道:“动作不快,我早就请他们走人了。”

迟骋望过去,就见戚无艳斜斜倚着连接秘书室的门板,双手抱肩,对他懒懒地微笑,只是这样随意的一个动作,依然显得高贵而慵懒,他怀疑这女人永远不会有狼狈的时候,而此刻,他在她面前却像一头狼狈的丧家之犬。

戚无艳挥手,保安退下,她走到他近前,漫不经心地问:“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迟骋正不知该怎样回答,午休的铃声响了。他灵机一动,抖擞精神道:“想请戚小姐吃午餐,不知道您肯不肯赏脸。”

“哦?”戚无艳扬高右边眉毛,“只是吃顿便饭,就演出一场官兵抓贼的戏码,如果有正事要谈,岂不是要惊动国家安全部了?”

迟骋强迫自己的微笑:“这只能怪‘实通’的安全措施做得太好,想见你一面,难如登天。”

“呵……”戚无艳浅笑,“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

“不,错只错在你不该贵为‘实通’的总经理。”

她这次完全笑开了,“你很会说话。”

他沉默,专注地看着她,保持不愠不火的微笑。一个朋友说过:“如果不确定女人在夸你还是贬你,最好不要轻易回话。”

戚无艳有一瞬怔忡,他的笑容如此自信,竟与“他”出奇神似,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即使他处在劣势。凭什么?她无来由觉得恼火,她牵制不了“他”,得罪不得“他”,是因为“他”拥有与她同等的地位和实力,而眼前这个蹩脚土气的男人不过是一个淘金客、投机者,他今天是来求她的,他凭什么拥有那样的笑容?

“好啊。”她挺直脊背,“我跟你去吃午餐,但是能不能把握机会,就看你自己的了。我不习惯给人第二次机会。”

“谢谢。”迟骋看着她走回办公室取大衣,偷偷地擦干手心的汗水。




迟骋和戚无艳在一间小巧而雅致的咖啡厅内落座。点过餐后,他将计划书摊在她面前,单刀直入,“我想在这里开一间小型的超级市场。你建的这片住宅区属于中上等级,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高薪白领,这些人一般不自己开伙,所以超市主营零食、方便快餐和日用品。小区以外最大的超级市场有五分钟的车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周边还有两个小型超市,但是不能保证品质。在小区内开超市,一来可以方便住户,二来可以减少人员出入量,方便物业管理。我可以保证所有产品的质量,绝对每件都是正牌厂家出的高档货。而且,超市的外观可以依据小区整体规划来建,绝对不会影响美观。”

戚无艳兴趣缺缺地翻动计划书,淡淡地道:“地既然归你,你要在上面建什么都随你,我没有意见。”

他眯起眼睛,“那么,如果我建一个废品回收站?或者干脆建一个公共厕所?”

她扬起睫毛,冷冷地看他,“你在威胁我?”

“不。”他诚恳地道:“我没本钱威胁你,甚至没本钱跟你谈条件。以你的身份,随便勾勾手指就可以把我踢出去。我只是以一个生意人的立场,非常诚恳地希望跟你合作。”他的额头已微微冒汗。

她缓和了神色,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擦擦汗,紧张什么?我不会真的把你踢出去。”

“呵!”他苦笑,“我既怕惹恼了你,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你谈,你说我怎么能不紧张?”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找我?”

“因为我想成功,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在这立足,就必须要找一个强而有力的靠山。”

她重新审视他,微微点头道:“你这人倒老实。”

“老实是我最大的优点。”

“可是整个N市,能够让你靠的人很多,我不是最强的一个,你为什么找我?因为我是女人,还是因为我比较好惹?”

“不不,”他连连摇头,“能够在这里的商界呼风唤雨的人,每一个都不好惹,说句实在话,我自认为女人尤其不好惹。只不过,我刚到这里就碰巧选中了那场拍卖会做炮孔,而你是拍卖会中最大的商家。我相信缘分,更相信机遇,也许你就是上天赐给我的机缘,不抓住不但对不起我自己,更对不起老天。”

她静静听他说,静静喝咖啡,末了笑道:“你这番话,我该信多少?”

他又抽出一张面巾纸,擦净了额头上的汗水,语调平静地道:“除了最后一句,都是实话。”

“哦?”

他突然笑了,看着她道:“其实我心里说的是:不但对不起老天,更对不起我自己。”

“呵呵!”戚无艳笑开,摇着头道:“你这人,呵呵……”她笑了一阵,缓缓道:“我欣赏。”

迟骋长长吐了一口气,几乎虚脱地靠在椅背上,喟叹:“谢谢!我能开始用我的午餐了吗?”

她耸耸肩,“当然。”

一阵风卷残云,迟骋迅速将面前的食物扫荡干净,一口喝干了餐前饮料,未了还舔舔嘴角的残渣。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就见戚无艳和整个咖啡厅内的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

他困窘地道:“呃……我……饿了。”

戚无艳眯起瞪得过大的眼睛,尴尬地指指他手边的杯子,“你还有一杯咖啡。”

“我不喝咖啡。”他将杯子椎到她面前,“你喜欢的话,你喝好了。”

“不,谢谢,我饱了。”她连连摇头,“我们可以走了吗?”

“呃……”他还没跟她提贷款担保的事情,可是见她扬眉催促的样子,好像很不耐烦。算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个顺利的开始,不要搞砸了。“好的,我去结账。”

戚无艳匆匆走出咖啡厅,暗自祈祷刚才用餐的人中没有人认识她,真是丢脸!

“戚小姐。”

迟聘迫出来的时候,戚无艳已经上了车,她从车内探出头,“我回公司,有事打电话联络,我会交待秘书的。”

“戚小姐,超市的具体规划我们什么时候谈?”

她沉吟一下,“明天我刚好要去现场,你一起来吧。上午九点,你直接到工地等我。”

“好的。”

戚无艳熟练地倒车,转弯,驶进车流。

迟骋看着火红色的车影淹没在车阵中,喃喃道:“明天上午九点,得用心安排一下了。”




迟骋早早就来到小区工地,他转了一圈,到处都是机器运作的声音,施工已经进行了差不多一半,他那块地就在东区边上,离大门不远。他不明白,位置这么好的一块地,戚无艳为什么舍得卖?关于她跟祁绍的传言,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如果全部是真的话,与“新业”合作是不是会更有利?

远远的,戚无艳带着安全帽,穿着蓝色休闲装,身后跟着施工和设计负责人。她看到迟骋,直接走向他,介绍:“这位是‘骏原’的迟总,东区那块地就是他的,待会儿我们谈一下规划。”迟骋跟两位负责人打过招呼,随他们一起巡视工地。

几个人回到临时指挥部,迟骋刚刚摊开计划书,手机就响了。他说了声抱歉,走到一边接通:“喂?是我。周经理,你好你好,什么?”他提高音量,“重新评估?周经理,你不能这样,我们已经谈好的,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注册资金不够,但是……不行,我现在有要事,走不开。下午,要么中午,我保证一忙完立刻赶过去,喂?喂?周经理?喂?”他无奈地关掉电话。

戚无艳状似不经心地问:“有麻烦吗?”

“没。”他锁紧眉头,“小事情,我们继续。”

戚无艳冷眼旁观他心不在焉地介绍规划,甚至说错了都不知道,两位负责人求助地看向她。她揉揉额角,白皙的手压在纸张上,平静地道:“迟骋,你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哦!”他像猛然惊醒一般,尴尬得涨红了脸,额头微微冒汗,“对不起,对不起,我重新说一遍。”

“不必了。你有两个选择,一是静下心来认真地讨论方案,一是立即出去办你的事。”

迟骋垂下眼睑,暗忖:这女人真狠,事情没有按计划走,现在怎么办?

抬起眼来,他的眸中已经一片清明,缓缓开口:“重新开始,我保证不会再走神。”

“很好。”她放开手掌,抱拢双肩,示意两位负责人上前。

时间在迟骋清晰而镇定的解说中过去,两位负责人不时点头赞赏,最终敲定时,已经是中午了。

迟骋跟戚无艳一齐走出工地大门,她在自己的车前站定,淡淡地看他,“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他下意识用手掌摩挲裤子侧面,“我……我有事请你帮忙。”

她浅浅一笑,“你真沉得住气,现在才开口。上车吧。”

戚无艳发动引擎,开车上路,习惯地抽出一根香烟放在口中,单手点燃,吸了一口道:“说吧,什么事?”

“咳咳……”迟骋被强烈的烟草味道呛得直咳。

她打开车窗,捻熄烟头,道:“对不起。”

“不,不,”他一面咳一面摆手,“没关系,你尽管吸,我这面车窗开着就好。”

她偏头看他,“不吸烟,不喝咖啡,你的生活习惯很好嘛。”

“没什么好不好的,只是不习惯。”

她浅笑,“说正题,要我帮什么忙?”

“刚才银行经理说,因为‘骏原’的注册资金不足,我申请的第二批贷款不能发放,除非我可以找一个本地上市公司作担保。我想,不知道戚小姐肯不肯……”

“注册资金不足?那银行为什么肯批准你的申请?”

“我的身家有三百万,申请贷款两百万,按理应该可以的,不过,因为我是外地人,所以……你知道,从某方面来说,这里很排外。”

“呵!”戚无艳轻哼,重复,“两百万。”

他肃正口气,“戚小姐,我知道两百万在你眼中只是九牛一毛,但是对我来说,就是我所有的前程和命运。做个保人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您可不可以……”

她打断他:“我跟你说过,不管你想什么,你都必须证明你有那个实力可以想。两百万都搞不定,你凭什么在拍卖会上大出风头?”

他的汗冒得更凶了,“我承认,我用了一点苦肉计!”

她没再回答,车内一时陷入紧张的沉默。迟骋不时瞄着戚无艳的神色,她却只是很认真地注意路况,很认真地开车。遇到一个红灯,车子停下,她突然道:“我可以帮你,但是我有条件。”

他早料到她不会白白答应,爽快地道:“你说。”

她拿出生意人的精明,“同样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我做你的保人,但是我要超级市场百分之五十一的决策权;第二,我以个人名义资助你两百万,你给我‘骏原’百分之十的股份。”

他毫不犹豫地道:“我选第一。”

她疑惑地看他,“你想清楚了?两百万,相当于你整体投资的百分之四十,我只要百分之十的股份,而且还没有利息,这么好的条件你不考虑?”

“不。”他看着她,认真地道:“银行要的只是利息,还完就完了;给你股份,我得永远分红给你,我怕你把‘骏原’吞得一根毛也不剩。”

戚无艳大笑,“看你忠厚老实的样子,骨子里精明得很呢。”

他也笑,“不精明怎么敢来这混?”

她连连点头,“对,这或许排外,但决不排斥精明人!”

“我只知道,人决不排斥钱。”

“哈哈,这句更对!”两人相视大笑,绿灯亮,车子再次启动。短短五十秒,一项简单的协议,成就了一位新世纪的经济大亨。



2


如今的迟骋,别说两百万,就是两千万,他也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往外丢。古人有“为五斗米折腰”,迟骋为两百万折腰,说起来还是他划算,五斗米才值几个钱?他那两百万却为他赢得了一个王国,“骏原”的王国,迟骋的王国。他的投资眼光极准,动作极快,手腕极精,单单那个超市不到两年的时间就为他赚回来两百万,他又将超市连同地皮当做生日礼物送还给她,说起来,比银行利息要高得多了。但是他已不在乎,而她又何尝在乎?如果她在乎那一小块地,当初就不会卖。男人啊,总是看到她作为女强人的一面,却不肯深入地看她作为女人的一面。既然如此,她就做个地道的女强人好了,她说服自己只看利益,把男人别有用心的追求当做一种享受,把男欢女爱当做工作的调剂,把人情、爱情、温情当做过眼烟云。做到了才发现,其实不过这么简单,很简单……

早晨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报纸,傅秘书已经把有价值的消息按重要程度排好。她捡起最上面一份,并排两张特大号的照片几乎占据了整个版面,一张是迟骋跟日本景泉公司负责人签订化妆品代理权合同的场面,另一张是祁绍在记者招待会上发布将国外的大部分资金转回国内的场景,下面洋洋洒洒大篇幅的内容她早已知晓,夸张的居多,实际的居少。

戚无艳放下报纸,按下通话键,“刘副总,我,无艳,跟克瑞先生联系上了吗?……好,很好……什么时候可以谈?……好的,我亲自飞一趟法国。……嗯,你把资料和预算整理好……ok,我让sammy安排一下时间……好的。”她切断通话键,靠回椅背,十指交叉放在胸前,直直地盯着那两幅大得刺眼的照片。下个星期,她会独占整个版面!一定会!

晚上六点,办公室的专线响了。

戚无艳按下免提,“喂,您好!”

“还没下班?”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着迟骋略显粗糙的嗓音。

她眼睛没有离开电脑屏幕,分神答话:“加班。”

“要不要我去接你?”

“不用,我今早自己开车来的,忘了吗?”

那边顿了一下,沉重地道:“你答应今晚来参加我的庆功宴,忘了吗?”

“庆功宴?”她眼角瞄到那份报纸。哦!她忘了,真的忘了,几天前他就说过今天晚上公司高层要为他庆功,她答应他出席,他答应她为她介绍日本厂商。看报纸的时候一心只想到如何超过这两个男人,居然把这件事忘得一千二净。

“哦,对不起,我马上过来。富豪俱乐部是吗?”

“是富强俱乐部!”

“好的,半个小时,不,二十分钟,我二十分钟就过来。”

“别急,开车小心一点。”

“知道,你等我,二十分钟。”她匆匆关掉电脑,冲进附属卫生间,以极快的速度补好妆。发丝些微凌乱,不过还好,反正不是什么大型的宴会,这样更添一分性感。她非常清楚什么场合什么样的打扮可以吸引什么样的人。

红色的法拉利以及其优雅专业的刹车姿势停在“富强俱乐部”门口,迟骋披着银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站在台阶上等她。见她下车,抬起手表看了下,笑道:“你真准时。”

戚无艳将钥匙抛给泊车小弟,左手自然而然地插进他的臂弯,道:“我向来准时。”一靠近他,就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和各种混合的烟草味道。她侧头看他,“喝了不少?”

“嗯。”他微微点头,“一群人灌我,逃不了。”

“催我来,不是想我替你挡酒吧?”

他停下脚步,“怕的话,你可以现在掉头就走。”

“干吗?”她偷偷拧他一下,手臂用力扯着他的胳膊,催促他的脚步,“开个玩笑也不成?”

他另一只手准确捉住她在他腋下作怪的手,低声道:“别在这儿让我出丑。”

她吃吃地笑,谁能想到一百八十四公分的壮汉却极怕痒?人家说怕痒的男人疼老婆,她却觉得,有钱的男人不管怕不怕痒,都不可能疼老婆,因为太花。

迟骋风度极佳地跟路过的熟人打招呼,左手却牢牢地抓着她的左手。

她笑够了,才好心放过他,道:“可以放开了,我不闹你了。”

他放开手指,白她一眼,她察觉到他手心全是汗。曾经不懂形象为何物的老土,在她的调教下变得比她还爱面子。这就是名利双收的结果,偶尔,她会非常怀念那个三分精明、七分老实的迟骋,比眼前这个心计深沉老奸巨猾的迟骋可爱多了。

进入包厢,“骏原”的高层主管纷纷跟戚无艳打招呼,他们都认识这个可以说是“骏原”恩人的女人,也知道她和他们老大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其实在他们眼中,这两人明明就很相配,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美丽优雅;一个勤奋踏实,一个聪慧圆滑;一个壮得像树,一个艳得像花;一个是崇山峻岭,一个是飞泻银瀑……重要的是,他们同样强势,同样野心勃勃,同样了解彼此。戚无艳这种女人,太强的她不甘心,太弱的要被她欺负,像迟骋这样的刚刚好;迟骋这种男人,太强的他受不了,太弱的他没兴趣,像戚无艳这样的刚刚好。就不知道这两个人还在玩什么藏心游戏,浪费大家的时间。

“景泉先生,这位是‘实通’集团中国分部的总经理戚无艳小姐。”

“哦,呵呵,戚小姐,久仰久仰。”景泉操着怪腔怪调的汉语,伸出油腻腻的肥手。

“您好。”戚无艳堆起公事化的笑脸,跟景泉握手寒暄。迟骋全程陪在她身边,右手一直似有若无地握着她的左手。景泉的绿豆眼精明地看着两人亲密的样子,心下了然,不再对戚无艳动手动脚,喝了几杯酒之后,导入正题。

Panty结束时,已经接近凌晨,戚无艳困倦地打着呵欠。迟骋粗壮的手臂环着她,轻声道:“我送你回去吧。”

“也好。”她揉揉眼睛,坐进他的车前座,不一会儿就靠在他肩头睡着了。他停下车,帮她系好安全带,拉过后座的毯子给她盖好,才重新上路。

戚无艳一路睡到别墅,迟骋打开车门,连人加毯子一起抱出来,幸亏他人高马大,否则还真应付不来。走路的震动惊醒了她,她掀开眼皮,触眼所及是一片熟悉的胸膛,环绕着她的是熟悉的男性味道,她抓紧他胸前的衣襟,脸颊在他怀中磨蹭两下,又懒懒地合上眼睛。

他看着她舒服满足的表情,无奈地摇摇头,笑道:“醒了还赖着。”

她打了呵欠,口齿不清地道:“不想动,反正你那么大块头,抱一下也不会累着。”

他大掌轻轻地在她臀部拍了一下,还是笑着,“我又不欠你。”

她的头埋得更深,咕哝两句,也不知道说的什么。

李嫂早在车子进大门的时候就起来了,正打开门等着,看见戚无艳窝在迟骋怀里,司空见惯般地,什么也没说,关上门回屋继续睡觉。在她眼中,迟骋这三年俨然就是别墅的男主人,有时候小姐不在,物业管理费还是他在交呢,当然,还有他们三个佣人的工资。司机和园丁都说是迟先生在照顾小姐,只有小姐自己不这么认为。时代变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尤其是有钱人,他们这种小老百姓搞不懂,也管不起,还是管好自己分内的工作,每月固定拿工资才是实在的。

“无艳,无艳?”迟骋将她放在床上,轻拍她的面颊,“洗了澡再睡,嗯?”

她翻个身,避开他的大手,抱着毯子咕哝:“不洗,好困。”

他绕到她正面,一根手指推着她肩头,“不洗明天早晨起来又叫臭。”

没有声音,毯子下面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这就睡着了?他叹息摇头,扯开毯子,帮她脱鞋,脱衣服,抱她进浴室。嫩滑的肌肤在热水的冲刷下泛起粉红,她困倦的头颅靠在他肩头,不安分地摩挲,诱惑他男性本能的冲动。

他将她软软的手臂圈在自己颈上,附在她耳边警告:“别乱动,否则后果自负。”

“哦。”她迷迷糊糊地应着,手臂打滑,指尖暧昧地划过他赤裸的胸膛。

他咬牙切齿地叫道:“女妖精!”双手插进她湿漉漉的长发,捧起她诱人的脸庞,对准湿润的红唇狠狠吻下去。她被唇上微微的刺痛惊醒,眼睛张开一条缝,本能地反应他的需索。

他环紧她的腰,她喘息着唤了一声,“迟骋?”

“嗯。”他模糊地应她,动作毫不减缓。

仿佛确定了似的,她抱紧他,缓缓合上眼睑,任他带领她享受激情缠绵……




清晨的阳光透过整面落地窗投入室内,暖洋洋地照着水蓝色大床上相拥的人儿。

戚无艳动动眼皮,摸索着抓到床头的闹钟,举到眼前,费力地集中精神看表针――7:15,还好,不是很晚。跟睡意斗争了十分钟,理智胜利了,她抓起迟骋压死人的手臂丢回他身上,坐起来。

迟骋梦到办公室的档案柜倒了,不偏不倚地砸在身上,好重!惊得张开眼睛,触目所及是一片光滑白皙的美背。戚无艳围着床单,正弯身在衣柜前找衣服。他抽出腰侧的闹钟看一眼,呻吟:“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她不回头,当着他的面丢下床单,一面穿上睡衣一面回答他:“晚上飞巴黎,今天有一堆事情要交待。”

“巴黎?”他满脑子的旖旎春光被惊散,“你什么时候跟巴黎那边有生意往来了?”

“以前没有,很快就会有了。”

他坐起身,“法国的市场一向由‘新业’垄断,你为什么突然想插一脚?”

她转身看他,疑道:“你没看报纸吗?”

他脸色陡然一沉,缓缓道:“你是说,你想趁祁绍将资金调回国内应急的时候取而代之?”

她点头,理所当然地道:“为什么不?”

他的脸色更暗了,“我以为,你跟祁绍是朋友。”

“我们当然是朋友。”

“那么你就应该在他困难的时候帮他一把,而不是落井下石。”

“错!”她摇着食指,“如果他开口请我帮他,我会帮,但是他没有,他选择放弃法国的市场,全力拓展国内。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取而代之?”

他跳下床道:“但是你想过没有?祁绍不是笨蛋,他放弃法国市场一定有他的道理,你这样贸然取代,也许并不明智?”

“我当然想过。”她走到他身边,“‘新业’毕竟是家族企业,跟你的‘骏原’一样,资金和风险承受能力都有限,目前国内经济发展得很快,他想在内地成为龙头,而法国那边又有些鞭长莫及,两相权衡之下,转回国内投资对他可能更有利。我不一样,‘实通’是美资企业,背后有强大的后盾,法国市场打开了,总部可以派专人去管理,功劳是我的。失败了,就当做一场谈不妥的生意,与我没有太大的损失。”她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脸,“商场如战场,你以为我会打没有把握的仗吗?”

“但是你这样做,等于摆明了卷祁绍的面子。”

“面子?”她嗤笑,“面子值多少钱一斤?生意人眼中只有两个字――利益!这还用我教你吗?不信你看着,等我拿下法国的合同,祁绍只会在台面上笑着恭喜我,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迟骋沉默了,不错,戚无艳说的句句在理,如果他有她的条件,他也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商人重利的道理他当然懂,那么他为什么这么激动?只因为祁绍是她爱过的男人,也许是她依然爱着或者一辈子惟一爱过的男人。他还记得她在祁绍的订婚宴上看到他抱着关明晰绝尘而去时痛不欲生的样子,还记得无数个夜晚她在睡梦中抱着他喊祁绍的名字,还记得她常常目光缥缈地落在他身上失望地寻找祁绍的影子。今天,她却可以毫不迟疑地利用祁绍的弱点,在第一时间内扩展自己的势力。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三年,他依然看不透她,有时候觉得她冷酷精明得可怕,有时候又觉得她孤独脆弱得可怜,他自己也乱了,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一直维持这种不冷不热的关系。互相利用吗?或许是的,越强大的伙伴,可能就是越强大的敌人。他只知道,千万不能让她抓住他的弱点,在她需要的时候,她会毫不留情地利用任何人的弱点,达到她的目的,即使那个人是他,即使他们在一起三年。连她爱的人她都不曾姑息,他又算什么呢?迟骋苦笑,他不会让她知道他的弱点,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怎么了?”她偎进他,圈住他的脖子,“苦着一张脸,我又没有抢你的生意。”

“没怎么,”他堆起笑容,轻轻吻着她,“在用心受教。”

“嗤――敷衍我。”她给他一个火热缠绵的吻,在他欲深入一步的时候放开,拿起衣物走进浴室。

浴室的门一关,迟骋就颓然瘫倒在床上,在她面前隐藏真实情绪变得越来越难。以前他跟她说的十句话里至少有七句真话,因为他们地位悬殊,他有什么、没有什么不怕她知道,也不怕她感兴趣。现在呢?十句里恐怕连半句真话都没有了。维持得这么累,为什么不干脆断了?不想得罪她是微不足道的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他不能让她知道。




同一家报纸,同样的版面,今天登的只有一幅照片,画面上的戚无艳笑得优雅而灿烂,他身边的法国佬痴迷的眼神几乎要穿透报纸燃烧起来。迟骋“啪”一声将整张报纸甩在地上,起身倒了一杯白兰地,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进胃里,却引起更火热的灼烧。

迟端阳推门进来,捡起报纸,对着上面的大幅照片吹了个口哨,吊儿郎当地道:“不服气就干一票更大的,挫挫那女人的锐气,窝在办公室生闷气有什么用?”

迟骋白他一眼,“你以为我是强盗啊?还干一票更大的!”

“哧,做生意就是抢钱,我看跟强盗也没什么分别。”

一个温吞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有分别。强盗是明抢,不讲理地抢;做生意是暗抢,讲理地抢。”

“喂,”迟端阳哇哇大叫,“你走路发出点声音好不好?不要每次都像个幽灵似的,人吓人,吓死人哩!”

迟五月慢吞吞地走到沙发边上坐下,一字一句地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你要是鬼我还真不怕。就怕是人,你没听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人?”

“人乃人也,并非东西。”

迟端阳靠着迟五月的鼻尖道:“哦,这么说你不是东西喽?”说完哈哈大笑,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高兴得像个孩子。

迟五月以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

迟端阳明知道会上当,还是忍不住问:“你叹什么气?”

“唉,我若不是东西,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你又是何物?”

“我……”迟端阳话含在口中,也不知道叨咕些什么,总之没好话就是了。

迟骋揉着眉心,无奈地道:“端阳,你斗不过五月的,怎么就是学不乖?”

“我不服气啊?明明是我早出来一个小时,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是他赢?”

迟五月不急不缓地道:“只因我乃教授,你乃痞子。”

“迟五月!”迟端阳霍一下窜起来,一把卡住五月的脖子,“我警告过你不准叫我痞子。”

“咳,咳咳……”迟五月双手在空中挣扎挥舞,困难地喊:“大哥,救我。”

“端阳!”迟骋威严地喊,“你快掐死他了。”

迟端阳不服气地放手,看他脸红脖子粗眼泪直流的样子,又得意地笑起来。

迟骋的头更痛了,无力地道:“端阳,早跟你说了到我公司里找点事做,你偏要在街上乱晃,也难怪五月说你是……”看到端阳的脸变得臭臭的,他把嘴边的“痞子”两个字吞回去。

端阳不平地叫:“要怪就怪妈偏心,一胎出来的,把聪明细胞都给他了,笨的都给我了,我当然什么都不行。你要是不想让你的公司垮掉,就别让我进来。”

“你也不小了,总该找个稳定的工作。妈昨天打电话来还问,你有没有女朋友。”

“老哥,”端阳走到迟骋跟前,将手肘抵在他肩上,“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你三十五了吧?我不信妈不催你先催我。你呀,与其花心思管我,不如多花点心思在那女人身上。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三年都搞不定,要是我,早就让她给我生十个八个了。”

迟五月这次出声倒快,急着叫:“端阳。”

可惜已经晚了,端阳看着迟骋的脸色霎时阴暗下来,颇有风雨欲来之势,急忙跳离两步,跑到门口,谄媚地笑着,“我去买机票,明天回老家看爸妈。”说着一溜烟没影了。

迟骋疲惫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回在地上的报纸,呆呆地看着,突然道:“五月,为什么你是经济学教授,不是爱情教授呢?”

五月上前拍拍哥哥的肩头,“就算我是爱情教授也帮不了你,你爱的是她,又不是我。”

爱?迟骋猛地一震,不错,爱!他最致命的弱点就是爱上戚无艳。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只知道,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陷得很深很深了。他同样知道,爱上她,就是痛苦的开始。




戚无艳看着报纸上超大幅的照片,露出满意的笑容,下面洋洋洒洒的是整篇追踪报道,其中特别强调了前中方合作人祁绍的态度:“我很高兴戚总在我力不从心之际挺身而出,延续了中方跟米开尔克瑞家族的合作。我想,不止我,整个服装市场都应该感谢戚小姐。”看到这样公开而谦逊的评论,她心里居然没有任何胜利的感觉,她的满足来源于自己的成功,而不是来源于打败了祁绍。从什么时候开始,祁绍的影子在她心中变得越来越淡,渐渐模糊不清了?而另外一个影子却越来越清晰。她拿出抽屉里原来的那张报纸,两幅并排的照片,她想超越的,想抗衡的,究竟是哪一个?

她闭上眼睛,头脑里浮现一个清晰的人影:高大魁梧的身材,忠厚老实的面孔,精湛深沉的眼睛,浓而粗的眉,挺而圆的鼻头,厚实性感的嘴唇,硬邦邦扎人的胡茬,又大又厚的耳垂,还有那头不打摩丝永远不会听话的硬发;他宽阔的胸膛,粗壮的手臂,结识的肌肉,浓重的男人味,还有自信的微笑,爽朗的大笑,憋气的闷笑,无奈的苦笑,疵牙咧嘴的痛笑。都很清晰,仿佛就在她眼前、耳边。那人是谁?迟骋?迟骋!为什么?怎么会?戚无艳惊跳起来,他只是一个合作伙伴,身体上和生意上的双重合作伙伴,别的什么也不是。虽然他们什么也没协议过,但这是无声的默契,他知道,她也知道。她不该也不能打破这种默契。

她将报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篓,用力吸气吐气,吸气吐气,直到脑袋里那个人影消失不见。她才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看着上面跳跃的数字,这个世界上只有钱真正公平,真正无情,不去伤害谁,也不被谁伤害,付出多少得到多少。她已经倦了厌了,不想再费心去猜测身边的男人说的话是真还是假,也不想弄清楚他们是为了她的钱还是为了她的人。目前这样很好,至少,迟骋利用她的时候会坦白告诉她,她乐观地想,他想甩掉她的时候也会坦白告诉她吧。

操起电话,不由自主就按了那组号码。

“喂?你好!”电话里传来熟悉的粗糙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她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喂,你好!哪位?”

她吸了吸鼻子,对方敏感地道:“无艳?”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怕浓重的鼻音泄漏她的情绪。

“你怎么了?”

她吸了口气,平静了嗓音,“没事,就是打个电话告诉你,我回来了。”

“哦。”一个感叹词,没有下文了。

她强掩失望,“那……不打扰你,我挂了。”

“无艳?”他急急地唤。

“什么?”

“你现在在哪儿?”

“公司。”

“晚上一起吃饭?”

“好。”

“我几点去接你?”

“几点都行,我刚开完会,已经没事了。”

“你累吗?”

“有一点。”

“那我现在就去接你,我们晚上回家里吃,我打电话叫李嫂烧几道你爱吃的莱。”

“好。”

“那好,你等我,我半小时以后到。”

“好的,Bye!”

放下电话,她怔怔发了好一阵呆,他刚刚说什么?“回家里吃”?回家?原来,他已经将那里看成他们的家了。回家,她不停咀嚼这两个字,感觉真好。




迟骋搭乘专用电梯直接到戚无艳的办公室,室内没人,他打开连接秘书室的门,看见戚无艳坐在傅秘书的桌前,两个女人不知道聊了什么,笑得很开心。

他朝戚无艳勾勾手指,跟傅秘书淡淡地点了下头。戚无艳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笑着问:“为什么你每次都不跟sammy打招呼?”

“我打了。”

“这样也算打招呼?”她学他冷起脸,僵硬地上下摆动下巴,随后自己先笑出声来。

他懊恼地道:“别糗我!”

“怎么?”她上前抚平他堆成小山似的眉心,“还在对三年前被保安抓的事耿耿于怀啊?你不像小气的人啊。”

他搂住她,低声抱怨:“我这辈子丢脸的事不太多,以那一次为最,傅秘书还总用那么暧昧的眼神看我,让我浑身不自在。”

“人家才没用暧昧的眼神看你,是你自己心里有鬼。”

“好好,我承认我心里有鬼,你要是被那样糗过,心里也会有鬼。”

“嗤――”她看着他笑。

“笑,笑,你还笑。”他抗议两声,突然俯下头来吻住她,吞噬了她的笑声。久别多日,他想念她的味道,淡淡的柔柔的香香的女性的味道,她的唇柔软而富有弹性,纤细优美的曲线令所有女人嫉妒,所有男人羡慕。他辗转热烈地吻她,手臂紧紧圈着她的腰姿,让两人的身体密密贴合。

她勾着他的脖子,手指插进他浓密的黑发,以同样的热情回吻他。

“无艳,无……艳”,他强迫自己的手停在她腰侧,不要向里伸,嘴唇贴着她的耳根粗喘,“再不停下,我们会赶不及吃李嫂新出锅的菜。”

她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娇喘:“那就不要吃。”

“这是你说的。”他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引出她一声惊呼。他哈哈笑着一把抱起她,一脚踢开办公室里间附属卧室的门。

她埋在他怀里闷笑。

“笑什么?”

“sammy会以为我们在打架。”

他凑近她,嗳昧地道:“我们的确要打架,男人和女人专有的打架。”

他将她放在床上,看着她披散的长发铺了满满一床,她就躺在长发上,眼神氤氲,面颊赤红,自有一股旖旎风情。他不由心荡神驰,缓缓坐到床头,粗糙的指腹细细地描她的眉眼、鼻梁、嘴唇、面颊、耳朵、颈项……她白皙细致的肌肤跟他黝黑的肤色形成强烈的对比。

她懒懒地躺着,眯起双眼,笑道:“干什么?没见过我?”

他轻轻地压上她的娇躯,含着她的唇瓣喟叹:“每次见你,好像都是不同的你,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

她捧着他的脸,挺身吻了下他的额角,轻轻地道:“现在的我就是真的。”

他笑了,吻住她,拥紧她。不管今天她为什么突然这么反常,他都真心感谢上苍,让他能够拥有真的她,哪怕只是一时一刻。

他温柔地爱她,在她耳边不停低喃:“无艳,无艳,叫我的名字。”

她用沙哑柔软的声音一遍一遍低唤:“迟骋,迟骋,迟骋……”




激情的风雨过后,两人瘫在床上,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良久,戚无艳翻了个身,用指甲轻轻划着他的脸颊,叹息地唤:“迟骋?”

“嗯?”他闭着眼应她。

“迟骋?”她再唤。

“嗯?”他翻了个身,搂住她,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迟骋?”她又唤。

“嗯?”这次他张开眼,询问地望着她。

“没事。”她柔柔地笑,“就是想叫你的名字。”

他也笑了,执起她一只手,握在掌心,贴上自己的面颊。

“迟骋,”她喃语,“很大气的名字。”第一次见到他的名字,她就这样评价,事实证明,她没有看错。迟骋,是取驰骋之意吗?他做到了驰骋商场,今后会不会驰骋情场?他们从来没有干涉过彼此的交友状况,这三年,除他之外她也曾谈过两个男朋友,准确说,应该叫享受过两个男人的追求。那些个男人,连坦白自己真实目的的勇气都没有,又不能高明地掩饰自己的企图,很快就被淘汰出局,在与迟骋进入半同居状态之后,她就懒得给其他男人机会了。而迟骋有没有其他女人她不知道,至少,他没有闹过什么花边新闻,也没把其他女人的痕迹带到她的床上。这样就够了,在这场彼此没有承诺,没有约束的关系中,她不能要求更多。

他轻轻摇着她的手,放大的脸庞贴近她,笑着唤:“喂,回神了!”

她看进他眼底,扯出一抹疲惫的微笑。这就是迟骋,从来不问她为什么发呆,也从来不问她心里想什么,他对她,或许温柔,或许关怀,或许了解,但是他从不让她确切地感受到。他与她,毕竟只是床伴,不是恋人,不该付出的就不能付出,不该介意的就不要介意。

她又露出那种眼神了,目光缥缈地穿透他的身体,似乎在努力寻找什么,结果总是失望地别开。他知道,她在他身上找祁绍的影子,原来,她对“他”始终不能忘情,即使在生意上不给“他”留情面,感情上还是割舍不下,也许正因为对方是祁绍,她下手才会那么快,那么狠。她在报复,只因她还介意,还爱他。没有爱,哪来的恨?他直直承接她的注视,嘴角习惯地挂上看似漫不经心的微笑,即使心里嫉妒得发狂,他也什么都不能做。第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是谁。那时他没有介意,因为他没有爱上她,因为他想利用她感情上的脆弱,所以他心甘情愿地当她的幻想,“他”的替身;而今天只因他爱上了她,他就有资格介意了吗?不,依然没有,当他听到她喊祁绍的名字却依然若无其事地跟她一起时,他就已经放弃了嫉妒的权利。

果然,她在定定注视他几分钟之后,轻轻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别开视线,冰凉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向上蹭了蹭,找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百无聊赖地问:“迟骋,我漂亮吗?”

他的心猛然一阵狂跳,声音却力持镇定,“漂亮。”

“我能干吗?”

“能干。”

“我有女人味儿吗?”

“有。”

“那么――”她的话音低下去,幽幽地埋进他汗湿的胸膛。

他没听清,也没追问,即使不问他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三年前的夜晚,她同样问他这些问题,那时她说的是:“那么为什么‘他’不爱我?”然后她就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哭泣,絮絮叨叨地抱怨,他知道她只想找一个听众而已,并非想要什么实质性的回答。所以,这次也不用回答。他只是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她的长发,等待她随之而来的哭诉和抱怨。但是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低下头来,发现她居然偎着他睡着了,眼角残留一滴晶莹的泪珠。他长长叹息,无限温柔地舔干那滴咸涩的泪。他不知道,其实她刚刚咕哝的那句话是:“那么为什么你不爱我?”



3


三年前

第二次站在“凯悦”大厦门前,迟骋已经不似第一次那样土气狼狈,他花了五千多块买了一身灰黑色带暗格的西装,必须干洗的那一种,而且是特大号,皮鞋擦得油亮,头发到发型屋吹的,花了他差不多三个小时。因为戚无艳曾郑重地告诉他:优雅的形象是一桩生意成功的先决条件。他又到车行租了一辆奔驰,吩咐司机把他送到地方之后就可以走了,他想一场宴会下来应该会认识很多新朋友,那些新朋友应该不会介意送他一程。他不是买不起车,事实上他自己有一辆捷达王,但是这种名流云集的宴会,开捷达还不如走路。他也考虑过换车,可是还不是时候,至少不应该在他负债累累的时候。

本来他对自己的新形象颇为满意,但见到一身纯白情侣装的主人之后,他的自信被完全打击散了。尤其未来的新郎官祁绍,一身白西装,白衬衫,黑色领结,衬得整个人精神焕发,比上次见到他时更帅,而他身边的女子明艳中不失妩媚,妖娆中不失清纯,比戚无艳还要美上三分,重要的是比她年轻。金童玉女,人间绝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祁绍肯舍戚无艳而就郑彬彬了。他的目光来回在祁绍的白西装和自己黝黑的肤色之间流转,最后不得不叹气承认,英俊潇洒是天生的,他的大块头和农民脸属于自然灾害,谁也改变不了。如此自我安慰一番,心里果然感觉好多了。

开始宴会中没有人注意他,大家匆匆瞥他一眼之后就不看第二眼了,后来不知道谁认出他是在拍卖会上那个大出风头的迟骋,才陆续有人过来跟他寒暄。他充分发挥自己看起来忠厚、说起话来风趣的优势,很快就结交了一些不太有名也不太无闻的人物。他以超强的记忆力迅速将这些人分类,哪些是对自己有利的,哪些是无用的,有用的那些人在哪些方面可以帮他。

他看到了戚无艳,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紫色的晚礼服,脸上的笑容优雅而落寞,就像空谷中一朵幽幽绽放的紫罗兰。在与主人寒暄过后,她脸色苍白,跟着一个负责接待的女人上了楼。他现在可以确定,关于祁绍和戚无艳之间的一切流言都是真的。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美丽优雅,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女人被甩了!

商场如战场,情场如战场,商场加情场,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可想而知。她败了,败得伤痕累累还要故作潇洒。戚无艳双手紧紧抓着楼梯栏杆,用力到指节泛白,那对亮眼的佳偶就像一个特大号的招牌,四处招摇她的失败。她眼睁睁看着祁绍给郑彬彬套上戒指,俯下头要吻她……不!她绝望地闭上眼睛,没有勇气再看,心中祈祷:老天,拜托让我消失吧,别让我看着他们拥吻。一声尖叫,数声惊呼,人群的骚动惊醒了她,她张开眼睛,看到祁绍抱起一个女人冲出门口,他脸上焦虑心痛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他的情感,他爱那个女人――关明晰。

她脚下一软,跌坐在楼梯上,原来他不是没有真情,只不过他爱的女人不是她,呵呵,哈哈,她想笑,想大笑,想狂笑,关明晰,居然是关明晰,那个相貌平凡、很会说话的小秘书。更可笑的是,她自己也喜欢关明晰,甚至觉得她是个很值得男人爱的女人。对于郑彬彬,她除了嫉妒之外还有一分怨恨,怨恨她的家世、她的美丽、她的年轻,她与祁绍的青梅竹马;对于关明晰,她居然连怨恨都没有。戚无艳啊戚无艳,你不但失败,而且败得彻底,败得狼狈,败得丢脸,败得有苦难言。败在郑彬彬手上,她还可以说服自己保留一丝自信;败在关明晰手上,她真的什么都没了,连勉强维持的尊严也没了。

迟骋没想过宴会会在这种突发状况中结束,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吃点东西,更没来得及跟那些新认识的朋友当中一位提及顺路搭车的问题,人就差不多走光了。看来,他必须再摆一次阔,让服务生帮他叫车。

“戚小姐,您没事吧?”一个服务生的问话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随声望去,看到戚无艳扶着楼梯栏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毫无血色,仿佛随时会昏倒。

他大踏步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问:“戚小姐,我是迟骋,你没事吧?”

“迟骋?”戚无艳茫茫然地重复他的名字,仿佛极力在脑海中搜寻他这号人物。

他对服务生点头道:“你忙你的,我来照顾他。”

“好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到前台。”服务生端起盘子走了。

他试探地将手扶在她右臂上,温和地问:“戚小姐,你还好吧?要不要叫医生?”

“不。”她反射性地否定。

“好的,那么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去?”她像失了心神一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他只好继续问:“你自己开车来的吗?”

“不,”这次她很清醒回答他,“车让刘副总开走了。”

“哦。”迟骋无力地呻吟,这下想走路也不行了,“那么我帮你叫车,你想上哪儿去?”

“不,”她抓着他踉跄地走了两步,“我哪儿也不去,我想喝酒,我要喝酒。”

“好的好的,我带你去喝酒。”唉!失恋的女人,麻烦!他半扶半抱半哄地带她离开大厅,总不能让“实通”集团的总经理在这里喝得酩酊大醉吧。

请服务生叫了车,他将自己的薄呢子大衣披在她身上,小心地问:“你家里有没有酒?我们到你家里去喝怎么样?”

她突然狠狠瞪他,目光像两道高瓦探照灯,冷冷地道:“你想干什么?想趁我喝醉占我的便宜是不是?我不回家,也不会告诉你我家在哪儿。”

天地良心,他不过是想送她回去,就成了心怀不轨的色狼了。她还没开始喝酒呢,看来失恋的打击的确不轻,让她有些神志错乱了。

“好,我们不回你家,我们找地方喝酒行了吧?车来了,上车吧。”他把她塞进后坐,自己坐在她旁边。

司机问:“先生,去哪儿?”

“先往前开,一会儿再告诉你。”他让戚无艳靠在他肩上,拿过她的手提包掏通讯簿,希望可以找到她的地址,或者女性朋友的电话地址什么的。

她一把抢过来,恶狠狠地问:“你掏什么?想要钱吗?我有的是,但是不给你,车费我会付。”

他简直哭笑不得,举高双手道:“好,好,我不掏,你付钱。”他今天学会了一条准则,那就是千万不要跟失恋的女人争辩。

车行了一阵,司机忍不住问:“先生,我们到底去哪里?”

戚无艳抢先接口,声音清晰无比,“酒吧。”

“哪个酒吧?”

“随便。”

迟骋想要开口,被她凶狠的目光制止。

那司机路倒很熟,几分钟之后就在一个霓虹闪烁的“酒吧”招牌的店面前停下。

戚无艳下了车就直接冲进去,迟骋伸手要拦她,司机叫道:“先生,车钱。”他无奈地掏出钱包付了车钱,那女人不是说车钱她来付吗?他又学会一条,失恋的女人说的话千万不要相信。

酒吧里人声鼎沸,到处充斥着烟雾酒气和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年轻人,摇滚乐的声音震耳欲聋,两人面对面说话都得用吼的。他一面大力呛咳一面眯起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寻找戚无艳的身影,终于在稍稍明亮一点的吧台前找到她。她坐在高高的旋转椅上,一手托着香腮一手朝站台的boy勾手指,简洁明了地道:“古巴RUM。”

“OK。”boy一面倒酒一面拿眼偷偷瞄这个优雅性感还穿着正式晚礼服的大美人。

她一拍台案,叫道:“看什么看?动作快点。磨磨蹭蹭,我炒了你。”她堂堂一个总经理,发起火来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吓得boy再也不敢多瞄一眼。她这一吆喝,惊扰了附近的人,有几个年轻的小混混已经悄悄移过来。迟骋往戚无艳旁边一站,故意解开袖扣,将衣袖往上一撸,露出硬邦邦的肌肉。几个小混混吞了吞口水,彼此使个眼色退开。唉!他什么时候升级当保镖了?

迟骋不知道戚无艳点的是什么酒,他对洋酒没大研究,但看那酒的颜色和浓香的味道,也知道一定是烈酒。他知道他没办法阻止她,只有尽点心看好她。一、二、三、四、五、六,他数着吧台上的空杯子,再看看戚无艳朦胧的眼神,叫过boy,偷偷塞给他一张钞票,低声道:“给她换淡一点的酒。”

Boy点头,识相地用同样的杯子倒了白香槟。她喝了一口,“嗤”一声全喷出来,喷了boy一头一脸,怒道:“这什么劣质货?什么味道都没有,给我换杜松子酒。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信誉,假冒伪劣的东西可以图一时蝇头小利,但绝对赚不了大钱。”

迟骋单手遮住大半边脸,轻咳两声,装做若无其事。可怜的boy为了那张钞票,一声不吭地抹了把脸上的酒渍,重新倒了一杯货真价实的杜松子酒。三杯杜松子酒下肚,她氤氲的眼神反倒明亮了,单手在吧台上一推,连人带椅滑到迟骋跟前,戳了他一把,大着舌头叫:“喂,你,迟――迟――迟什么来着?”

“迟骋。”

“对,迟骋,我问你,你怎么不喝?”

“我不喝酒。”

“嗤――”她轻蔑地嘘他,“不喝酒,还算男人吗?”

他没做声,他说不喝,不是不会喝,而是现在这种状况不能喝,他得保持清醒照顾她。

她食指一勾,叫着:“boy,给他一杯SPIRITS。”

他不知道SPIRITS是什么酒,看boy频频使眼色,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戚无艳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他只好端起杯子,小心地尝了一小口,有点甜,有点辣,还有点水果香精的味道,度数应该不是很高,对于他这种喝惯高浓度白酒的北方人来说,西洋烈酒不算什么。

“嗤!”她又嘘他,“大男人喝酒婆婆妈妈的,这酒应该这样喝才过瘾。”说着端起他的杯子,仰头喝光。

“喂,戚小姐。”他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戚无艳将空杯子往吧台上一顿,叫:“再来一杯。”boy乖乖地又斟了一杯,她举起自己的杯子碰他的杯子,兴致勃勃地喊道:'cheers!”

他无奈,陪着她喝。越喝她的眼神越明亮,情绪反而渐渐平静下来,到最后说话居然也清晰了,一点不像喝醉的样子。她跳下旋转椅,脚步不稳地往前走。他急忙丢下酒钱,疾走两步撑住她歪斜的身子,叫道:“你去哪儿?”

“唱歌。”她用力眨眨眼,推开他,顺利走了两步,脚下又一拐,他急忙又扶。她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揉了揉额角,苦恼地道:“奇怪,这里的地板怎么高低不平?”

迟骋翻个白眼,“不是地不平,是你醉了。”

“胡说!”她瞪大眼,吼他,“明明就是地不平。”

“好,好,地不平,地不平,你要去哪儿?我扶你。”比失恋的女人更不讲理的女人,就是失恋之后又喝醉了的女人。

“唱歌。”

“好,唱歌。”他撑着她来到大屏幕前面,帮她拿了麦克风,问:“你要唱什么歌?我去帮你点。”

她摇头,呆呆地盯着麦克风左看右看,仿佛手里拿的是新型武器。

唉!问也问不出,还是随便给她放点什么吧。迟骋刚下台阶,就听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喊:“啊――”喊声盖过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来,震惊地看向那个疯狂而美丽的女人。

“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

酒吧里所有人动作一致地塞住耳朵,拒绝高分贝噪音入侵。天!迟骋惊愕地想,开始听她高喊还以为她发狂了呢,原来只是歌曲的起音。他自认自己的破锣嗓子已经够对不起听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拿出来折磨人,今天听了戚无艳的歌声,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可以称做天籁之音。

“泪”字结束,歌声陡然一顿,摇滚乐已经停了,霎时酒吧里陷入惊悚的宁静,大家都瞪大眼睛看着戚无艳,不知道她下一步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她却只是垂着头,凌乱的长发盖住她整张脸,麦克风抵在下巴上,动也不动。

迟骋等了一会儿,看她的确没有要动的迹象,放下捂耳朵的双手,一步步走向她。此时她突然一甩头,麦克风凑到唇下,他急忙捂住耳朵,倒退两步。耳朵里传进沙哑破碎带着哽咽的声音:“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流泪,所有真心真意,任它雨打风吹,付出的爱收不回。啊――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那声音就像锯条在钢板上不紧不慢地摩擦,尖锐地刺痛地沙哑地钻进入的耳膜,刺在人心上,声音不大,却让人听得如猫抓心脏般难受。她一遍一遍地不停重复这一段,调子不变,音量不变,折磨所有人的听觉。

酒吧老板悄悄走到迟骋身边,碰了碰他,为难地道:“麻烦你把你的朋友带走好吗?我们还要做生意。”

“好的好的,对不起,我这就带她走。”他忍着噪音走近她,握住她手上的麦克风,同时也看到她长发遮掩下苍白憔悴的脸,上面布满斑驳的泪痕。毫无预警地,他的心像被人狠狠敲了一棍子。女人的脆弱他不是没见过,不过,他从没想过像戚无艳这种女强人也会脆弱,她明明已经泪如雨下,却还口口声声唱着“不会看见我流泪”,正因如此,她的脆弱比其他女人来得更可怜,更哀恸,更动人。

他用力撑起她,半搂半抱地拖下台阶,哑声道:“戚小姐,我们走吧。”

她没有反抗,只是紧紧地抓着衣襟,软软的头靠在他肩上,口中不停低唱:“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不会看见我流泪,不会看见我流泪……”

迟骋突然生起祁绍的气。妈的!什么男人嘛!要么就别招惹女人,招惹了就真心对待人家,就算要甩也该安排得妥妥当当明明白白,凭什么他在玩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之后还能去追寻真爱?就凭他长相英俊、家里有钱吗?真没有天理,他迟骋就算潇洒有钱也决不会玩女人,虽然他现在既不潇洒也不算有钱。“妈的!”他忍不住低声诅咒。

戚无艳突然抬起头,戳戳他的脸颊,郑重其事地道:“别说脏话,破坏气质。”

“哦。”他发现这女人喝醉了后还喜欢管闲事。

最终,迟骋把戚无艳弄回自己临时栖身的旅馆,因为他问不出她家的地址,又不能把她丢在大街上,为此还被前台登记处询问了好半天,最后拿出她的身份证填了纪录表才过关。这是一间中小型旅馆,单间一百一宿,可以洗澡,还免费供应早餐,这样的条件迟骋已经很满意了,他想等找好了地方,把公司重心全部移过来之后再找房子,以前赤手空拳出来创业的时候,哪舍得住单间,三十块一宿的经济间都觉得贵,通常都是在办事处支张军用床,凑合一宿得了。他看看躺在床上闭着眼呻吟的戚无艳,考虑今天晚上他睡哪儿。虽然床够大,但是他不想明天早晨起来莫名其妙地挨她一巴掌。

“嗯――嗯――”她大声呻吟两声,费力地撑起身子。

他急忙上前扶她,问:“你要什么?”

“我要吐。”她说完就“哇”的一口吐出来,脏东西一滴也没有浪费,全部吐在他身上。天,五千块的西装,完蛋了!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拖进洗手间,抓着她的衣领,对着马桶猛敲她的背。

“呕――呕――呕――”她吐得天翻地覆,等到终于不吐了,整个人也虚脱得不能动了。他又给她灌水漱口,把她拖回卧室,本来想帮她脱掉沾了秽物的晚礼服,但刚拉下一边肩带,就看到她深而诱人的乳沟,吓得他赶紧将肩带拉好。天啊!她里面居然什么都没穿。他怎么知道这种正统名贵的晚礼服里面都不能穿胸衣的。

他把臭气熏天的西装直接丢进垃圾袋,反正水洗后也不能穿了,怎么想怎么心疼。

看她半天不动,以为她终于可以安静了,于是他放心地清理洗手间的一团脏乱,等他出来,居然发现她抱着枕头蜷缩在床脚,低低地啜泣。空洞的眼睛张得大大的,鼻头哭得红红的,肩膀缩得不能再缩,就像一个半夜被噩梦惊醒找不到母亲的小女孩。不知道是男人天生的保护欲还是父性在作祟,他冲动地过去一把搂住她,用温柔的不可思议的声音哄道:“乖,别哭,不要怕,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她丢掉枕头,张开双臂,紧紧地环住他宽阔的胸膛,但出口的话语却令他整个僵硬了。

她如梦般地祈求:“阿绍,阿绍,不要离开我,我真的爱你,真的。”

他不知道别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反应,反正他心里不爽,他想换了谁都不会爽,但是看她哭得那么可怜的分上,他就当一次替身,安慰一下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吧。

“阿绍,阿绍……”她抱着他,摇着他,蹭着他,不停地叫着祁绍的名字,仿佛很满足的样子,下一刻却又伤心得哭起来。

他慌得没有办法,只好忍耐地问:“又怎么了?”

“你骗我,你骗我!”她抡起拳头拼命砸他,看她平日优雅高贵的样子,没想到撒起泼来力气还不小,砸得他前胸隐隐生疼。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手腕,合在一起单手扣住,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女人,喝醉了就乖乖睡觉,发什么酒疯?”

她猛地停住,眼神迷茫地看着他,良久,喃喃地问:“你是谁?”

“我是迟骋,不是那个该天杀的祁绍。”

“祁绍?迟骋?”她好像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他的脸,突然眼一闭,软软地倒下去。

“喂,戚小姐?”他急忙推她,探她的鼻息,可别晕过去了。

她呻吟一声,身子像虾米似的躬成一团,指尖颤抖地扯住他的衣角,紧闭的眼角不停地滚出眼泪,抽泣地道:“不是他,不是他,我早该知道,怎么可能是他?他没骗我,一开始大家就说得清清楚楚,是我自己不争气,为什么要爱上他?为什么?为什么?”她一连问了几个为什么,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又平静了。良久,他以为她睡着了,她突然又开口问:“迟骋,你说我漂亮吗?”

他诚实地道:“漂亮。”虽然不是最漂亮的,但已经很漂亮了。

“我能干吗?”

“能干。”谁敢不承认戚无艳能干?

“我有女人味儿吗?”

“有。”怎么会没有?她没见宴会中有多少男人盯着她看吗?他自己有时也不由自主为她一抹极女人的微笑而心跳。

“那么――”她哽咽一声,“他为什么不爱我?我有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女人?我比她漂亮,比她能干,比她有钱,比她温柔,好吧,我承认我有的时候不怎么温柔,可是,我一样爱他啊。我在事业上给他的帮助绝对比那个女人强。我比不上郑彬彬,我认了,那怪我没有个有钱的老子,可是为什么是她?我不甘心,为什么他爱的是她?为什么他不爱我?我不甘心,不甘心。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对哪个男人动过真情,只有他,只有他啊!为什么?阿绍,我哪里不好,为什么你选她?你告诉我,为什么你选她?”她开始絮叨说话,从她跟祁绍第一次的相识说起,大到他们勾心斗角的每一次交锋,小到他跟她说的每一个笑话,她都详细条理清晰地复述一遍。这样起码比不停地哭或者发酒疯要好。迟骋捡起枕头靠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她,他知道她只是想找个听众而已,有没有回答。并不重要。听着听着,他缓缓闭上眼睛,被睡意征服。

迟骋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腰酸背痛,身子底下硬硬的,脸颊贴的东西凉凉的。他张开眼睛,看到天蓝色的床单下面露出一只床脚,然后是红色的长条形的地板,他猛地坐起来,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没错,他正睡在地板上,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的,但起码时间长到导致一场小感冒。“阿嚏!”他揉揉鼻子,眼神瞄向大床,空的。他一惊,目光迅速地在房间中搜索一圈,没有人,老天,那位大小姐跑到哪儿去了?

浴室的门“喀”一声开了,戚无艳站在门口,全身上下只围了一条大浴巾。两人目光相对,迟骋有些尴尬,她却冷淡地直视他。孔子曰:非礼勿视。他本来打算别开眼的,但是,她那是什么眼神?谴责还是轻蔑?搞清楚,他帮了她,又很君子地没有趁机占便宜,被她揣下床也就算了,她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

僵硬的目光对视足有一分钟,她首先移开,走到床头,拿起电话,淡淡地问:“能打外线吗?”

“能,先拨零。”

她找到皮包,翻出一张名片,坐到床上打电话。“喂?hallen吗?戚无艳,你马上叫人送一套衣服给我,到……”她回头询问地看向他。

“xx旅馆,304号房。”

“xx旅馆,304号房。从里到外,对,包括底裤。”

她一坐,两条修长的美腿全露出来,大腿根在浴巾下若隐若现,听她当他的面说出那么私密的两个字,迟骋的脸上先有些挂不住了。也难怪,她昨天喝得烂醉如泥,自然什么都不记得,早晨在一个男人的床上醒来,正常的女人都会误会,她只是把他踹下床,没有给他一巴掌已经算很有修养了。

“呃……戚小姐。”他别扭地开口,“我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你昨天喝醉了,我又不知道你家的地址,所以……”

“我知道。”

“什么?”他惊愕地问。

她看着他,清晰地道:“我什么都记得。”有些人很奇怪,明明醉到连自己的行为都控制不了,醒来却偏偏什么都记得,戚无艳就属于这种人,所以她比别人痛苦,因为借酒浇愁的结果是后悔。

既然什么都记得,为什么用那种冷的足以冻死人的眼神看他?因为她的丑态被他看到了吗?

“戚小姐,你放心,昨天晚上的事,我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迟骋还不是那种卑鄙小人。

“哼!”她冷笑,“你以为我会怕你出去乱说话吗?你未免太高估你自己了。”

“呵!”迟骋偏头扬眉,笑得自嘲又无奈。原来人家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倒是他多余了。是啊,戚无艳是什么身份,会怕他一个小小的驰骋吗?要是她不高兴,一句话就能让他混不下去。他敢惹她?不想活了吗?

他嘴角扯起一抹嘲讽,不知道是嘲讽她还是嘲讽他自己,“既然这样,您请自便,我去洗澡。”

他迅速走进浴室,“砰”一声关上门,落了锁,不是怕她会趁他洗澡的时候把他怎么样,是怕自己忍不住出去撕下她那张高傲的嘴脸。戚无艳,一个虚伪、自私、高傲、爱面子的女人,昨天晚上他还对她的脆弱心存怜惜呢,今天才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她这种女人,活该被男人甩,是男人就不会爱她。有哪个笨蛋会闲得无聊爱她来折磨自己?他那时当然不会想到,那个笨蛋就是他自己。

迟骋冲完了澡,才发现惟一一条浴巾被戚无艳拿出去了,可恶,真是自找麻烦。他只好忍耐着穿上脏衣服,打开门,戚无艳已经穿戴整齐,优雅端庄地倚在窗前,面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服装店的效率还挺高嘛。

听到门响,她回过头来,对着他的衣着皱眉,道:“洗过澡就应该换衣服。”

他没好气地道:“你以为我想吗?小姐!浴巾你带出来了,难道你想我光溜溜地出现在你面前?”

她“嗤”一声笑出来。该死,迟骋懊恼地想,为什么他依然觉得她笑起来很灿烂?

她转回身去,语带笑意,“你换,我不会偷看。”

换就换,他是个男人,怕什么?

戚无艳听着身后悉索的衣物摩擦声,开口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你什么意思?”

她吓了一跳,刚想回头,一只大手按住她后脑,他急急地道:“别看,我还没穿完。”

她目光定在玻璃上,看上面反射的影像,这男人有一副健壮的身材,比起时下那些小白脸和排骨男有魅力多了。“我的意思是,我怎么说也欠你一个人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不太离谱,我都可以答应你。”

她把他看成什么人?虽然他开始注意她的确是有用心,那也不过想她送他一程而已,说得像所有事情都是他的阴谋似的。冲动的拒绝刚想出口,又硬生生地咽回去。她说得对,不管这件事是巧合还是阴谋,她总是欠他一个人情,与其让她小心谨慎地提防他别有用心,不如借此机会提出条件。本来他就有个提案想找她合作的,迟骋并不是空有骨气不要实惠的人。商人吗,想成功可以不择手段,送上门的机会为什么要往外推?

“那真是我的荣幸了。我听说‘实通’正在进行天然食用色素的开发研究,我手上正好有一个蔬菜生产基地,我想,戚总能不能考虑一下跟我合作?”

她转过身,盯着他,“你胃口不小。”

他笑了,笑得自信而坦然,“我只是请你考虑,又没有要求你一定答应。”

她因他自信的笑容而怔忡,最后点头道:“好,你找时间把资料给我,我派人评估。”

他夸张地行了个礼,道:“谢谢!”




戚无艳盯着面前摊开的报纸,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报纸上是一幅模糊的照片,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拖出酒吧。文章没有指名道姓,但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照片上两个人的身份,标题还醒目地写着:商界女强人酒吧嗑药,地下情夫出面摆平。这种小报专靠写花边新闻增加销路,平常她根本不屑一顾,但这次居然有人把报纸快递到她手上,接下来是不是要威胁恐吓加勒索了?

通话器的指示灯亮了,傅秘书的声音传来:“戚总,‘骏原’的迟先生来访。”

“让他进来。”

示意的两声敲门,迟骋推门进来,脸色凝重,将手上的东西直接放到她面前,开门见山地道:“戚小姐,我今天早晨收到这个。”

她淡淡地瞄了一眼,轻轻“哦”了一声,不做表示,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他的面部表情。

他先是惊异地扬眉,然后看到了原本放在她桌子上的那一份,了然道:“原来你也收到了。”他笑了下,“我早该想到,勒索你不比勒索我有价值多了?”

“哦。”她还是淡淡应声。

“就哦?你没别的想法吗?”

“想什么?”她将两份报纸一起丢进垃圾篓,用眼角偷偷观察他的反应,“如果每次有这种消息我都理,就不用工作了。”

他耸耸肩,“说得也是,是我大惊小怪了。说实话,我怕你以为是我搞得鬼。”

她不置可否地道:“难道不是吗?”

他瞪大眼叫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搞得鬼吧?”

她嘴角挂着笑,反问:“你说呢?”

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良久,一起哈哈大笑。迟骋扶着桌角,笑弯了腰,笑着笑着,戚无艳突然停住,还是以那种高深莫测的眼光盯着他。他收敛笑容,直起身,嘴角挂着自信的微笑:“你看我是那么笨的人吗?”

戚无艳的笑容多了点温暖,依然反问:“难道我比你笨?”

“你当然不比我笨。”他也没说她比他聪明,只是指着那两份被弃之如履的报纸道:“这家报社比较笨,你放心好了,我来摆平。”

“不用了,这些小事自然有人帮我处理。你的资料呢,带来没有?”

“带了。”他从公事包里掏出一叠资料,“这些是基地目前的营运状况和资产统计,另外我自己做了一份双方合作的前景预测,你可以先看一下。”

“果然是有备而来。”

“其实我原本就计划找你合作的,现在只不过比我预想的顺利一些而已。”

她大略瞄了一下预测报告,换上感兴趣的表情,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道:“坐,我想你可以给我详细地阐述一下。”

时间在迟骋的侃侃而谈中过去,戚无艳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好像故意拖延时间,但是越听越觉得可行,最后两个人等于在激烈的讨论了。探讨接近尾声,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不好意思。”她转过摇椅,背对着他听电话,“嗯,嗯,很好,嗯……”她停顿了下,缓缓吐出两个字,“绞刑!”语气森冷得令迟骋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她切断通话,转过身来,温和地笑道:“报纸的事情已经摆平了。”

他好奇地问:“绞刑是什么意思?”

她轻松地道:“没什么,就是以后市面上再也见不到这家报社发行的东西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狠的女人。

她合上文件夹,道:“我该跟你道歉。”

他挑眉,无奈地笑道:“我猜对了,你真的怀疑我对不对?”

“嗯哼!”她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不得不怀疑,幸好你没有,所以我跟你道歉。还有你的西装,告诉我你的尺码,我赔给你。”

“不必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打量一眼他身上的西装,摇摇头道:“我敢打赌那是你最好的一套西装。”

他默认。

“这样好了,改天我请你吃饭,顺便帮你挑几件衣服,还有你的公事包。想跻身上流社会,名牌包装是必不可少的。除非,你不想功成名就。”

“我当然想。”

“那就要花本钱。”

他点头,“明白,我等你电话。”

“好。”等他走到门口,她突然叫住他:“迟骋?我相信你会成功,希望我没有看错。”

他笑道:“希望!”



4


戚无艳当然没有看错,不只没有看错他的能力,也没有看错他的人。应该说,像迟骋这样有原则、有眼光、有野心又有分寸的男人越来越少了。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个;不幸的是,她无法抓住他。上一次的办公室激情之后,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纱,明明薄得缥缈,伸出手指却捅不破,无奈地看着对方的影像在纱幕背后变得越来越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她总觉得迟骋最近在躲她,他们至少有三个星期没有见过面了。

寒流还没有过去,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躺在空旷的大床上,没有他的体温,她只感到一片冰冷。他曾戏称她是冷血动物,因为她一到冬天就会四肢冰冷,总是赖着他宽大的手掌取暖,她知道,他暗示的另一层含义,是她在商场上的冷酷和精明。他也是商人,应该知道在商场上混出名堂有多难,何况她一个女人?她受聘于克莱姆家族执掌“实通”在中国的一切业务,看起来风光体面,实际上就是超高级白领,她拥有的那一点股份,连参加董事会的资格都没有,美国那边一声令下,她就得走人。要想坐稳这个位置,她就要不断开发、创新、扩张、赚钱。迟骋是拿自己的钱赌自己的命运,她是拿别人的钱赌自己的命运,他们两个不知道谁更幸运,谁更可悲。

戚无艳习惯地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咳咳”,讨厌的感冒,把她吸烟的乐趣都剥夺了。不吸烟,不喝咖啡,她无法想象迟骋是怎样排遣压力的。“咳咳”,虽然咳得难受,她还是继续吸着,烟,是寂寞女人的消遣。

“小姐,”李嫂在门外叫,“晚饭弄好了,你在房里吃还是在餐厅吃?”

“先放着,我现在不想吃。”一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嗓音比鸭子还难听。

“小姐,”李嫂关切地问,“你感冒了?”

“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门外传来李嫂的叹气声,静了一会儿,是下楼的脚步声。

不用管,小小的感冒打不倒她,她只想静一静,休息一下。她累了,只是累了……




迟骋刚踏上楼梯,就听见卧室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李嫂在身后担忧地道:“小姐感冒了,但是她不让我管她。”

他了解地点头,戚无艳的脾气别扭起来,没人拿她有办法。他直接用钥匙开了门,看到她像个虾米一样躬身蜷在床上,按着胸口猛咳。他嘴角一抽,大步上前蹲在她身边,大掌罩住她的额头,心疼地唤道:“无艳。”

“嗯?”戚无艳抬起红肿的眼皮,看到他,直觉伸出双手揽住他的脖子,靠进他怀里,虚弱地叫:“迟骋,你回来了。”

他皱眉道:“你的声音哑得像破锣,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糟?”

“我没事。”她扯起虚弱的微笑,又是一阵猛咳,喘了几口气才平息下来,道:“小感冒,我吃药了。”

床头柜上的药板空了两个格,烟灰缸里躺着三四个烟头,他气得想掐死她,忍不住吼道:“你吃的药还没有抽的烟多,不想活了是不是?李嫂,帮小姐换衣服,我带她去医院。”

“哦。”李嫂急忙翻找衣服。

她偎着他撒娇,“我不想去医院。”

“没得商量。”他粗鲁地扯掉她的睡衣,接过李嫂递过来的毛衣往她头上套。

“噢!”她痛叫,“你扯到我的头发。”

“活该。”他嘴上回答她,手上丝毫没有减缓,三两下给她包了个严严实实,直接拿毯子裹着她抱起来,走下楼去,李嫂急忙拿了皮包追下去。

她窝在他怀里咕哝:“你好凶。”

他瞪她一眼,不说话,将她放在后坐,接过皮包,发动引擎疾驰而去。

她不甘心地爬上驾驶座靠背,拉他的耳朵,抱怨:“几个星期不见,长脾气了。”

他恶声恶气地道:“别说话,你的声音难听死了。”

“哼!”她刚想回嘴,喉咙一痒,又开始咳。

他分神回头看她,忧虑地问:“很难受吗?”

看到他黑亮的眸子里盛满担忧,她感到莫名的满足和安慰,心情大好地笑道:“还好,你看路。”

迟骋脚下不断催加油门,恨不能在车顶加个警笛。




迟骋挂了号回到内科诊室,掀开诊疗区的帘子,正好见大夫的手拿着听诊器伸进戚无艳的衣服底下,在胸腹之间来回移动,吩咐:“吸气,吐气,再吸,用力深呼吸。对,再来一次。”什么烂医生,听个诊也要这么久,谁知道他是不是趁机占便宜。

那只讨厌的手好不容易拿出来,居然拍拍她的肩头道:“戚小姐,请你俯卧,我再听听后背。”

什么?摸完了前面还要摸后面?迟骋的脸更黑了。动来动去,医生的手终于识相地抽出来,他怀疑再多一秒他可能会冲上去扭断那只手。

“好了。”医生拍拍戚无艳的肩头示意她起身,后退一步回头,不期然对上一张杀气腾腾的脸,吓了一跳。看清楚是他,谨慎地笑道:“挂完号了?”

“嗯,给。”迟骋将挂号单粗鲁地塞进医生手中,狠狠瞪他一眼,过去扶起戚无艳。

医生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戚无艳拍着他的脸颊问:“怎么了?脸这么臭?”

“没。”他用高大的身体挡着她塞衣摆的动作。

她塞了一半停下,转身背对他道:“差点忘了,帮我把胸衣的钩子挂上。”

“什么?”他失声大喊,“你解开胸衣让他摸?”

她急忙捂住他的嘴,尴尬地瞄着帘子外面一致望过来的视线,用力拧他一下,嗔道:“你胡说什么?”

“没。”迟骋也知道自己这飞醋吃得没有道理,但就是忍不住。以往撞见她和别人约会他都能镇定自若,含笑上前打招呼,今天怎么了?可能因为事先没有做心理防卫。

她埋怨地瞪他,瞪着瞪着,“嗤”一声笑了,他在吃醋呢,就因为医生的手碰了她。虽然他那么大块头黑起脸来很吓人,但她从没觉得他像此刻般可爱。她踮起脚亲他一下,低声哄道:“别生气,回家以后我让你摸回来。”他看着她,自己也笑了,真幼稚,像个毛头小子!

医生憋着笑将单子交给迟骋,“带她去透视。”

他尴尬地点头,拉着她急急走出内科,不出所料地听到身后一阵哄堂大笑。




黑漆漆的透视房间里只有医生的声音:“深呼吸,再来一次。”

迟骋无聊地盯着仪器屏幕上那些黑白的慢慢蠕动的东西,听医生简单地解说:“你看,这是气管,这是支气管,这是左肺,这是右肺。”医生的声音戛然而止.手指停在两块不太明显的暗斑上。

迟骋警觉,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医生大声道:“再深呼吸一次。”那两块暗斑牢牢附在肺叶上缓缓起伏。

“好了。”医生打开昏暗的小灯,声音完全正常,迅速地在透视单上签了一串字。

戚无艳一面系大衣扣子一面不经意地问:“没什么问题吧?”

医生一脸平静,“右肺有点发炎,把单子拿回去给诊疗医生。”

“哦。”迟骋接过单子,走到明亮的地方偷偷瞄了一眼。

戚无艳挽着他的手臂道:“我就说没事,你偏要折腾一趟。喂,看什么呢?上面写了什么?”

“没什么。”他把单子在她眼前一晃,“医生的字全都像鬼画符。”

她未在意,附和道:“就是,尤其是抓药的单子,我真佩服药房的那些大夫.怎么看懂的呢?”

他将单子紧紧攥在手中,握紧她挎着他的左手。刚才那一瞥,他只看懂了两个字:阴影。




喜欢乱摸的医生拿着透视单看了又看,迟骋心中着急,又不敢在戚无艳面前表现出来,手指焦躁地敲着桌面。烂医生,会不会看?一张单子也能看那么久!

“咳咳,咳。”戚无艳轻咳两声,迟骋急忙转身,蹲在她身前问:“怎样?很难受?”

“没有。”她安抚地笑,“嗓子有些痒,咳两声就好了。”

“戚小姐。”医生终于开口了,“你最近有没有发烧的现象?”

“发烧?”她凝眉想想,“不知道,可能偶尔有些低烧吧。”

迟骋叫道:“什么叫可能?你怎么连自己发不发烧都不知道?”

她瞪他,“我就是不知道吗,有时候觉得有点晕有点累,躺躺就好了。你凶什么?”

“唉!”他在她身旁坐下,搂住她的肩,摇头叹气,“你总是学不会照顾自己。”

她任他搂着,没有避开,虽然有些惊异于他今天过度的关怀和亲密,但不可否认她喜欢他这样。

医生道:“我建议你去照个x光,你的感冒拖得太久,大概引起肺炎了。”

她起身道:“很严重吗?”

“要拍了片子才知道。我先给你开些药,感冒药和消炎药要按时吃,随时注意体温,发烧的时候及时吃退烧药,等片子出来,再决定要不要打针。”

“打针?”她退了一步,靠在迟骋身上,“我不要打针。”

迟骋用力按了一下她的肩头,“这个可由不得你。”

“对了,”医生又问:“你吸烟吗?”

迟骋代她回答:“对,很凶。”

医生耸耸肩道:“我想你应该戒掉。”

“什么?”戚无艳叫,“戒烟?”那还不如杀了她。

“对。”医生脸色郑重,“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我建议你戒掉。烟这种东西,没半点好处。”

“或者,或者……”戚无艳的目光来回在医生和迟骋之间转,两个男人的表情都很严肃,令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得发虚,“或者我可以少吸一些。”

医生笑道:“我只是建议。”

迟骋道:“我会监督。”

“哦。”她懊恼地低叹,无力地揉着额角。揉着揉着,手指在太阳穴上突然停顿,仿佛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为什么医生那么强烈地建议她戒烟?而迟骋从透视房间出来之后脸色一直不太对,那张透视单上到底写了什么?

“好了。”医生将几张单子一起递给迟骋,“X光区在住院部,从门诊楼北门出去正对的那栋楼,你们可以先去拿药。”

“好的。”迟骋虽然对这个医生不太感冒,但看在他建议无艳戒烟的分上,他还是说了声:“谢谢。”

出了诊室,戚无艳道:“你先去拿药,我自己去拍片子好了。”

“不,我陪你。”他十分坚持,“你在这儿坐一下,我很快就好。”

他高大的身形挤进闹哄哄的正厅,核价,交款,取药,再一路费力挤出来。寒冬的天气,他头上竟然冒出一层汗珠。看着他一面擦汗一面扣好挤开的钮扣,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行了,走吧。”他把药装进她的皮包,突然停顿下来,手指轻轻划过她红红的眼睑,急切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刚才打了个喷嚏。”

“哦,那就好,不舒服就要说,别硬挺着,知道吗?”他揽着她起身,不住唠叨。

“知道了。”她将冷冰冰的手塞进他的大掌里,咕哝:“你今天真罗嗦,像个老太婆。”

他笑着刮一下她红通通的鼻子,“你才是老太婆,我老了顶多也是个老头子。”

她紧紧靠着他的肩头,贪婪地汲取他身上源源不断的热力,这感觉真好,要是他可以一直让她靠着,直到两人变成了老头子和老太婆,该有多好?




“好了。”X光医生将写着编号的单据交给迟骋,“明天上午来取片。”

“谢谢。”迟骋收好,挽着戚无艳出来.偏头向她.“你晚上想吃点什么?”

“大哥?”一个穿护士制服的女人直接朝两人走来。

“琦琦?”迟骋笑道,“真巧!”

“我就在这里上班啊!你生病了?”她关切地打量他,还亲热地抓住他的手腕,看得戚无艳不由皱眉。

“不是,朋友病了,我陪她过来。”

叫琦琦的护士这才注意到戚无艳的存在,目光疑虑地盯着她挽在迟骋胳膊上的手。

“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弟媳汪琦,在这里做护土。这位是我朋友戚无艳。”

没等戚无艳出声,汪琦就一把拉过迟骋,走到一边,低声道:“大哥,你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装什么傻?”汪琦不由自主提高声音,“妈带着晓冰杀到这来了,中午五月到车站去接的,叫她住我们家不住,偏要到你那里,结果打了一下午的电活也找不到你,妈快气死了。”

迟骋惊道:“晓冰也来了?”他这才发现把手机落在车里了,“我马上给他们回电话。”

“大哥,”汪琦拉着他的衣袖,眼角瞄着戚无艳,“她就是那个戚无艳?”

他笑道:“什么那个,还有几个?”

“就是端阳说的那个嘛。大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妈今天说了,你要是再不娶晓冰过门,她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迟骋苦笑,“我知道了,谢谢你。”

“哎呀!”汪琦急得跺脚,“真搞不懂你,有了心仪的对象就坦白跟晓冰说嘛,干吗拖拖拉拉的?这下好了,爸妈都把晓冰当成了准媳妇,人家也对你一往情深,我看你怎么善后?”她性子直,一着急说话声音就放大,周围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迟骋看向戚无艳,她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指,装做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他垮下嘴角,拍了下汪琦的肩头,“我会处理。几点下班?”

“六点。”

“我叫五月来接你,我们等你吃饭了。”

”哦。”汪琦再看一眼戚无艳,气质高贵的女人,让人看上一眼就很难忘记,只是穿着普通的衣服,随随便便地站着,就能吸引人的目光,难怪大哥喜欢她。可惜,不是婆婆中意的类型。

“我们先走了。”迟骋朝她挥挥手,走回戚无艳身边,道:”我们走吧。”他习惯地伸手牵她,戚无艳状似无心地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正好避开他的大手。他盯着空空的手掌几秒钟,缓缓握紧,也插进大衣口袋,迈开大步赶上她,与她并肩走出医院。

打开车门,戚无艳主动将座椅上手机捡起来递给他,淡淡地道:“你有事就先走吧。”

“我先送你。”

“我可以自己叫车。”

他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坚定地重复:“我先送你。”

她低头钻进车里,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目光。

封闭的车内静得沉闷,偶尔传出她压抑的咳嗽声,他将暖风开大,空出一只手来温柔的顺着她的背。她的头软软地靠着车门,眼角泛着点点湿意,她告诉自己,那是咳出的眼泪,不是心酸,不是因为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平息,她掏出面纸擦于嘴角,又掏出一张擦拭眼角,最后干脆将整张纸盖在眼睛上,用手指按住,怕一放下,泪水就会决堤。她想问:晓冰是谁?但是,她用什么身份问?站在什么立场问?人家是准媳妇,她呢?什么都不是,不,至少是朋友,他是这么跟他弟媳介绍的不是吗?从以往的谈天中,她知道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慈爱的父母,顽皮的兄弟,也知道他是个孝子,那么他一定不会违背父母的意愿了?况且,他也没有理由违背。晓冰,多么纯洁的名字,单凭这个名字,她就可以在心中勾勒出一个温柔婉约,笑起来纯纯的、柔柔的、干干净净的女孩子的形象,何况,人家对他一往情深。哪像她这种世故狡猾冷酷满面风霜的老女人?不懂温柔体贴,不懂贤良淑德,不懂软弱顺从,想想就让人退避三舍。她突然觉得好自卑,平生从未有过的自卑。活了三十五年,在商场了混了十二年,她比谁都了解自信的重要。但是今天,尚未见到那女孩,她就被自卑打败了,因为她曾败过一次,她知道,在情场上她注定要做个潇洒的失败者。

“无艳?”他盖住她覆在脸上的手,“很难受吗?”

她摇头。他为什么还用这么温柔的语调跟她说话?为什么一定坚持先送她回来?因为他觉得他们刚才说的话跟她无关是吗?他觉得她不会也不该有感觉是吗?

车子在别墅门前停下,她扯下面纸,凑过来给他一个蜻蜓点水式的告别吻,平静地笑道:“我自己进去好了,别让你的家人等太久。”她该感谢感冒令红肿的眼睛和浓重的鼻音没引起他特别的注意。

“嗯。”他淡淡地回应。

她下车,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绕到他那边的车窗。

他摇下车窗。她弯身道:“明天我自己去取片子就行了,你妈妈难得来一趟,好好陪她。”

他点头,喉咙像堵了一个硬块,说不出话来。

“那好,Dye!”她像往常一样微笑着说再见。

他却觉得她的笑容自然得刺眼,令他无法多看一眼。他迅速倒车,踩油门,车子冲出林阴大道在公路上飞驰。呼啸的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刮一样疼,却也令他热血上涌的大脑清醒许多。早该知道她不在乎,为什么真正看到的时候心还会那么闷,那么痛,情绪还会那么激动?“嘎”一声踩下刹车,他的头重重抵到方向盘上,撞出一长串刺耳的喇叭声。她真的不在乎,她为什么要在乎?她爱的男人不是他,想娶她的男人可以挤满整个市广场,富有至跨国集团的总裁,显贵至年轻的副市长,她想嫁人的话早就嫁了,哪里轮到他?他以为这几年她跟他在一起他就有什么特别吗?不,那只是一个机缘而已,就如当初他找她做靠山的理由一样。他不是惟一一个,也不是最好的一个,选择他,只因为他出现得是时候。

他摸索着掏出手机,按了五月的手机号码,深吸了口气,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母亲的责难。




迟骋一进门,劈头一只拖鞋就砸过来,母亲洪亮的嗓音接着轰过来,“臭小子,跑到哪里鬼混去了?你老妈来了你都不理?我白生了你了。”

“妈。”迟骋双手举过头求饶,”儿子该死,儿子不知道老佛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特地回来请罪。请老佛爷息怒,当心您的高血压。”

“去,油嘴滑舌,在外面没人管教都学坏了。”迟大蚂高高的胖胖的,略黑的皮肤,油红的脸庞,一看就像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的北方主妇。

“就是.老佛爷说得是。我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管做饭,没人管洗衣,没人管收拾屋子,冷了饿了没人问,生病了也没人照顾,身体都坏了。”他故意可怜兮兮地曲解母亲的意思。

迟大妈用力拧他的手臂,语气很冲,眼睛里已经有了笑意,“我看结实得很嘛,哪里坏了?”

“那,”他撸起袖子,露出刚被拧红的一块,“你看,这不是坏了?”

“臭小子,”迟大妈赏了他一个爆栗,“敢耍你老妈?”

“不敢不敢。”他抱住母亲粗壮的水桶腰,喟叹一声:“妈,我想你,真想。”

“臭小子。”迟大妈的声音有些哽咽,“想我不会回家看看我和你爸?”

“我忙嘛。”

“哼,你忙。”迟大妈从鼻子里出声,“你忙得有时间飞这里飞那里,就不能顺便飞回家?”

“妈。”五月帮哥哥说话,“大哥飞来飞去是为了工作,你当是飞机是你家的啊,还顺便。”

“去,你当你老妈不懂吗?你妈没退休之前好歹也是干部,要不是我从小教育你们用功读书,努力工作,脚踏实地,你们俩能有今天的成就?”

又来了!兄弟俩对着翻个白眼,老妈的“拖鞋炖肉”加“爆栗炒猪头”教育可以写成书广为宣传了,她教育出一个成功的商人、一个大学教授和一个终日无所事事的痞子,成绩显著吧?

“迟大哥。”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叫着。

迟骋越过母亲的肩膀,刚好看到符晓冰纤细的身影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细致的小脸上泛着羞怯的红晕,额头因为忙碌蒙上一层细密的汗珠,

迟大妈又拧他一下,嚷嚷:“傻站着干吗?还不去帮晓冰端?”

“哦:”

“我来就好了。”符晓冰对迟大妈漾起甜甜的笑容。

“晓冰,还是我来吧,不然我妈又要拧我了。”迟骋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从她手中接过盘子。

晓冰脸更红了,呆呆地看着他高大的身形,手上还保持着端盘子的动作,居然忘了放下来。

迟大妈看着她呵呵笑,笑得她一惊,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蠢样子,惊呼一声躲回厨房。

迟骋回头,疑惑地问:“怎么了?”

迟大妈推他一把,“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五月急忙道:“害羞了,你现在进去,她会找个洞钻进去。”

迟大妈斥道:“小三,谁要你多嘴?去接你媳妇去。”

五月吐吐舌头,乖乖拿起车钥匙出门。

迟大妈又推迟骋一把,“还不进去看她?”

“我还是别进去了,万一她真找个洞钻进去,还得烦劳老佛爷你把她挖出来。”

“叫你去你就去。”

迟骋摸摸鼻子,无奈地道:“好好,我去。”

站在敞开的门口,他先敲了敲门板,放柔音量,叫了声:“晓冰。”

“啁?”符晓冰捂着滚烫的脸回头,看到他,脸一下垂到胸前,讷讷地叫了声:“迟大哥。”

他走到她身边,摸摸她的头顶,笑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容易害羞?”

“我,我……”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

他摇头微笑。晓冰是那种柔弱得谁看到都忍不住呵护的女孩子,为人温柔体贴,说话总是轻声细语的,从来不见她对谁生过气,受了委屈也不知道讨回来,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哭。迟家和符家是多年的邻居,相处得比亲戚还好,他们家三兄弟,符家两姐妹,老妈总埋怨男孩没女孩贴心,符大叔又埋怨女孩没男孩活泼,于是他家的男孩往符家跑,符家的女孩往他家跑,外人有时候都分不清到底谁是谁家的孩子。他比她大很多,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安静的温柔的、像小兔子一样害羞的小妹妹,直到那年,他经不住老妈的催促答应相亲,而相亲的对象竟然是她,他才发现小女孩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从某方面来讲,他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文静、温柔、细心,喜欢彼此之间的熟稔,喜欢她在他们家那种融洽的感觉,也喜欢她张着一双羞怯的大眼睛看着他的那种崇拜,但是他知道,那不是爱情。年少时有过对爱情的憧憬,高中时还轰轰烈烈地谈了场初恋,结果上了大学就各奔东西了,当时着实伤心了一阵子,但是很快就过去了,也没像人家留下什么难以磨灭的伤痕。大学毕业的前一年,突然间像长大了,意识到生活的意义、事业的重要和一个男人的责任,于是开始认真考虑做点什么。

毕业之后一头扎进事业中就出不来了,感情的事压根没想过。渐渐年纪大了,经历得多了,对爱情的幻想也不存在了,妻子的定义不再是一个爱你的女人和你爱的女人,而是一个可以跟你共同维系一个家庭的女人,爱不爱的问题似乎不再重要,从家庭的角度来说,娶一个你不讨厌的女人就足够了。

所以在相亲宴上见到晓冰时,他虽然有些意外,却并没有排斥。于是两个人开始交往,他们的所谓交往跟没交往时没什么不同,原来晓冰就总往他家跑,现在也一样,只不过有时两人会单独出去吃顿饭,看看电影而已,他也没什么时间陪她,而她也从来不向他要求什么。后来,他的事业越来越忙,经常不在家,他没叫她等他,她也没说要等他,只是照常出入他家,也说不清是以邻家女孩的身份还是以未来媳妇的身份。再后来,他出来闯,说实话,这几年他差不多都忘记他跟她相过亲了,至少当初跟戚无艳发生关系的时候一点也没想到过她,意识中她就像父母兄弟一样,本来就是他的亲人。母亲八月份刚退休,在家里闲不住,想来转转,没想到,她会跟着来。必须承认,她给了他一个很大、很复杂的意外。

“我,我从小就这样,改不了了。迟大哥,你是不是不喜欢?”结巴了半天,她好不容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迟骋回神时,只听到后半句,直觉问:“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我,我……”她想说“我害羞的个性”,但一紧张又说不出来了。

迟骋以为她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她,下意识道:“我当然喜欢你,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活说出口才发现说得暧昧,很容易让她误会。他知道该跟她解释一下他所说的“喜欢”的意义,但是那就意味着明白告诉她他并不爱她。晓冰是那种憧憬爱情和梦幻的女孩,不像无艳可以把爱与欲、事业与感情分得很清楚。跟她解释就势必要伤害她,而他不想伤害她,他原本是打算娶她的,而他还没准备好彻底放弃娶她的念头,因为他跟戚无艳之间……

唉!他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超级恶劣的男人,无论他跟戚无艳怎样,他都没有权利利用一个单纯的崇拜他并且爱着他女孩。他现在这样跟祁绍有什么区别?甚至比祁绍更卑鄙。如果他不曾爱上无艳,那么他可能会娶晓冰,做她眼中的好男人、好丈夫,也许还会慢慢爱上她。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知道,他这一生心里只能装着一个女人,即使那个女人不属于他。

“晓冰。”他轻轻抬起她的小下巴。她整个人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两腮几乎要渗出血丝来,整齐的贝齿咬紧下唇,水汪汪的大眼睛异常晶亮,闪烁着爱的光芒。她觉得自己快乐得要飞起来了,迟大哥说喜欢她,他说喜欢她呢!

那么单纯的爱恋,单纯的满足。单纯的快乐,他真的要破坏吗?迟骋觉得自己好狠心.好残忍,尤其对着她纯净的眼神,他就像一个将要扼杀天使的恶魔。他已经听不出自己的音调,但仍然机械地说道:“晓冰,我――跟我家里所有人一样喜欢你。”他尽量挑了一句比较含蓄不太伤人的开场白,但他那痛苦不忍的神情已经帮他做了预告。

她红得要渗出血丝的脸颊霎时变得雪白,大眼睛里盛满惊恐,贝齿在下唇上打颤,困难地道:“迟,迟大哥,你――想说什么?什么叫跟你家里所有人一样喜欢、喜欢我?”

“就是……就是说……”他闭上眼睛,不忍看地摇摇欲坠的样子,吸气再吸气,努力再努力……

“臭小子!”迟大妈放开嗓门在客厅里喊,“你干什么坏事呢?我跟你说,吃点嫩豆腐可以,你可别一时冲动捞过界,我答应过符大妈照顾她女儿的,咱那里还不兴先上车后补票那一说。”

这一声吼就像符咒,“啪”一声将恶魔打得元气大伤,他必须凝聚足够的勇气和冷酷才能再次开口。

晓冰突然抓紧他的手,泫然欲泣地道:“别说,迟大哥,求求你别说,至少现在别说。我、我受不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她身子突地一软。

他及时抱住她,叫道:“晓冰。”

迟大妈跑过来,惊叫:“晓冰,你怎么了?晓冰,你别吓我。”

迟骋将晓冰拦腰抱起,焦急地喊道:“妈,右边柜子里有酒,你帮她倒一杯。”

“哦。”

他把晓冰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接过迟大妈递过来的酒,小心喂了她一口。

“咳咳。”晓冰呛得咳了两声。幽幽转醒。

迟大妈急得直嚷:“晓冰啊,我的宝贝闺女,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符晓冰喘了两声,虚弱地道:“我没事,可能是坐车时间太长,没休息好,躺一下就好了。”

“哦,对对,你看看我,怎么这么糊涂?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下了车也没让你休息休息。臭小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找个地方让晓冰躺会儿?”

迟骋将晓冰抱到自己房间。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小脸苍白得几乎透明,仿佛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不像无艳,即使栖息在他怀中也是风情万种,不容人忽视的。他将她放在柔软的大床上,抽出手臂,愧疚的眼神对上她盈满泪光的大眼睛。

“晓冰。”他在床头坐下,大掌放在她白皙的额头上,低声道:“我很抱歉,我并不想伤害你。”

“不,”她拼命摇头,小手用力扯着他的衣袖,眼睛里有一股不顾一切的炽热,“别跟我说抱歉,我不要你说抱歉,不想伤害我就别伤害。迟大哥,我爱你,我爱了你好多好多年了。”

像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开,迟骋有片刻不能反应。她说什么?她爱他,那个平常连跟他说句话都会脸红的女孩跟他说爱他,而且是好多好多年了。潜意识里他知道她爱他,但还是被她激烈的表白吓到了,多强大的勇气才能让她抛却自尊和羞怯当面说出来?多强烈的感情才能让她在明知要被拒绝的情况下还说出来?长这么大第一次有女孩子跟他说“我爱你”,可惜,他听了并不高兴,因为这个女孩不是他想要的。但是,如果这时拒绝她,会有什么后果?他望着她超常晶亮的眼眸,超常坚定的表情,超常苍白的脸色,哽在喉咙口的话不知道怎么吐出。

“迟大哥。”她攀着他粗壮的手臂,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她的眼中,她的世界就只有他,“你知道吗?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爱你了。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放学回家被几个坏男生欺负,你刚好经过,吓跑了那些坏孩子,一路背着我回家。我一直哭,把你的衣服都哭湿了,你却没有骂我,还一路哄我,跟我说谁再欺负我就告诉你,你帮我出气。那时我就想,你是我心中的英雄,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

天!小学五年级?她还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呢,而他都大学毕业了。她爱他就因为这么幼稚而可笑的原因?“晓冰,”他哭笑不得,俯下头,耐心地道:“那不是爱情,那是崇拜和迷恋,就像小时候崇拜电视剧里会飞檐走壁的独行侠一样,是一种幻想,每个女孩子小时候都会做这种梦。”

“不是,”她激烈地喊:“不是,你为什么不明白?我爱你,不仅仅是崇拜,不是幻想,也不是梦。我很努力地长大,就是想能够赶上你,但是我差得太远了,好像永远赶不上。我曾经想过放弃,想过是不是自己幼稚的冲动,但是每次见到你我都好开心,好兴奋,每次跟你说话我都好紧张,好幸福,每次见不到你我都好失落,好想你。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口舌,付出多少努力才说服我妈和迟大妈让我跟你相亲吗?你答应的时候,我简直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你说,有谁会为了一种崇拜一个幻想努力十几年?你说啊!”

“晓冰,你别激动,先冷静一下。”他轻轻拍着她,语调温和地哄她。

“迟大哥。”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失声痛哭,“迟大哥,你不明白,你怎么可以不明白?我真的很爱你,很爱很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太累了,先睡一下,我们以后再谈这个问题好吗?”

“不。”她埋在他怀里摇头,“你让我放纵一次,让我在你怀里哭一次,就这一次,我怕今后再没有机会丁,”

“晓冰。”他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会隐隐抽痛,因为男人天生就看不得女人的眼泪吗?还是,他也会心疼怀中女孩执拗而无望的爱恋?她也知道在自己骗自己,也知道几年的梦终于要醒了,所以她选择爆发,选择告白,选择放纵,不管怎样,她有勇气正视自己的感情和失败。可是他呢?他甚至连这一点点勇气都没有。这个纤细脆弱的女孩其实比他勇敢。

“大哥。”五月“砰”一声踢开门,看到两人相拥的场面,尴尬地退出来,连连道:“Sorry,sorry,是妈让我叫你们吃饭。”迟骋这里从来没有女人,他平常习惯了随便踢他的门,居然忘了晓冰也在。

迟骋摇了摇符晓冰的肩头,轻声道:“先出去吃饭吧。”

她摇头,翻了个身滚回床上,用毯子蒙住头,闷声道:“我现在不能出去,你就跟迟大妈说我睡着了。”

“唉!”迟骋叹息一声道:“也好。”

他沉重地走出卧室,带上门,看到五月站在门口,用一种谴责的目光看着他。他皱眉道:“你又怎么了?干吗用这种眼神看我?”

“大哥。”五月上前揽住他的肩头,“不是做弟弟的说你,感情这种事呢,要干净利落,拖拖拉拉对大家都没好处。尤其是晓冰,她是个脆弱的女孩子,经不起伤害。你要是对不起她,不要说别人,光是妈就饶不了你。”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五月的眉头也皱起来,“我想说,如果你心里爱的是戚无艳,就不要去招惹晓冰。始乱终弃是我们迟家男人最不齿的事情。”

迟骋推开他的手臂,道:“你把你大哥想成什么人?”

五月咕哝一句:“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婆婆妈妈的。”见迟骋回头瞪他,又乖乖闭上嘴。

迟大妈在饭厅喊道:“你们几个蘑菇什么呢?要饿死你老妈啊!”见兄弟俩一前一后垂头丧气地走过来,张望了一下问:“晓冰呢?”

迟骋道:“她睡着了,先不要吵她。”

“哦。让她睡会儿也好,这孩子小小年纪身体真差,比不得我老太婆。唉.这样将来生孩子都是问题。”

迟骋尴尬地叫:“妈。”

迟大妈瞪大眼睛道:“妈什么妈,我说得不对吗?在你妈面前装什么害臊?三十几岁的人了,我就不信你在外头不吃腥。我跟你说,你赶快把心收一收,找个时间把婚事办一办,不然再老我怕你生不出来了。”

“嗤――”汪琦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见迟骋无奈地瞪她,急忙递过饭碗,乖巧地道:“大哥,吃饭。”

迟大妈接着唠叨:“人家晓冰虽然年轻,但毕竟是女孩子,让人等太久也不好。你符大叔闲着没事的时候还问我你在这边的事业怎么样子,人家没明说,但是意思就是催你了。符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小女儿,但是当父母的……”

“妈。”迟骋道:“您不是饿了吗?”

迟大妈筷子一扬道:“别打岔!”

迟骋求助地看向弟弟和弟媳。汪琦忍住笑,眼珠一转道:“对了大哥,下午你朋友那个X光片子出来了。我正好去取一个病人的片子,顺便也帮你拿给医生了。”

迟骋急忙问:“医生怎么说?”

汪琦故意聚高眉心,道:“不好说,怀疑是肺癌,得再做一个局部CT才能确诊。”

“啊?”迟大妈抢着嚷嚷:“肺癌啊!咱们隔壁那个老胡去年就是肺癌死的,这种病可厉害哩,你什么朋友啊?赶快叫他去拍那个什么踢的,要真是这个病,后事就得开始准备了。”。

五月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汪琦一脚,她痛叫一声,刚想质问他,就见他目光惊惧地看着迟骋。

迟骋的脸色自得吓人,左手端着饭碗定在半空中,像凝固的大理石像。

迟大妈疑惑地叫了一声:“臭小子,你怎么了?”

迟骋浑身猛地一震,手一松,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像没有听到,突然推开桌子大步往外走。

迟大妈喊:“哎?臭小子,你到哪儿去?”

五月急忙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匆匆追出门。

汪琦揉着被踩痛的脚趾,闷闷地咕哝:“我只说怀疑,又没说就是,他干吗那么紧张,好像她明天就要死了似的。”

迟大妈威严的声音响在她头顶上,“琦琦?那个‘她’是谁啊?”

“啊?”看着婆婆一连阴沉,汪琦心中哀叫“完了完了”,她只是好心想帮大哥解围啊,怎么会变成这样?



5


“咳咳,咳咳……”断续的咳嗽声在静夜里显得分外清晰,戚无艳摸摸发烫的脸颊,伸手勾下床头柜上的皮包。李嫂已经将烟灰缸清理干净,旁边放着一碗冷掉的鸡蛋面。她在皮包内胡乱翻找一气,却搞不清楚那些大包小包哪一包是退烧药,心烦气躁地将皮包往地上一丢,熟练地摸出一根烟叼在唇边,又习惯地伸手去摸打火机。“呛”一声,橘红色的火焰照亮了打火机上的图案,淡金色的背景上面简单地描绘着一个女人的侧影,是ZIPPO美女系列的第一款。名牌打火机她有不少,然而只这一个一直保留了三年,并非刻意收藏,只是不曾想过丢弃,就像它最初留在这个柜子上的理由一样,看上去纯属偶然,却变成了一种无法忽视的习惯。

迟骋第一次帮她点烟,用的就是这只打火机。

三年前

等戚无艳抽出时间实践诺言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由于超市和蔬菜基地的两项合作案,她跟迟骋很快成为朋友。商场就是如此现实,合作的时候是朋友,竞争的时候就是敌人。她很庆幸跟迟骋成为朋友,仅仅一个月,他就充分展现了他在商场上超强的敏锐和魄力。她果然没有看错。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这句古话永远不会错,看着被hallen精心包装过的迟骋,戚无艳竖起拇指,点头赞道:“帅!”

迟骋可没因她的称赞而高兴,这家店里的衣服随便拎起一件都要上千,身上这套从里到外没有个几万块下不来,说不心疼是假的。他自认并不吝啬,只不过,有必要这么奢侈吗?

“嗨!”戚无艳的手指在他跟前晃,“苦着脸就不帅了。”

“呵呵。”迟骋苦笑,咧嘴将信用卡交给店员。

戚无艳挥手道:“记在我账上。”

迟骋急忙道:“不行,戚小姐,说好了账我自己付,只麻烦你帮我参谋。”

她将卡塞回他的口袋,“我说过要赔你一套西装。”

“我也说过不用了,而且这些何止一套西装。”

她扬眉道:“当做利息不行吗?”

“不行!”他郑重地摇头,“债都不要了,哪儿来的利息?”他又掏出信用卡。

她叹道:“你这人还真固执。”

他以为她妥协了,伸手将卡交给店员,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浅浅笑道:“那么――当做朋友的馈赠呢?”她的眼神明白地昭示着:“你如果不收就是不把我当朋友。”

这女人比他还固执!他无奈地笑了,“那我只有欣然接受了。”

“这才对吗,”她又将卡塞回他的口袋,“走了,想花钱还愁没有机会吗?一会儿带你逛上一圈,保证你会后悔没多带几张卡出来。”

他夸张地做了个苦瓜脸,叫道:“戚小姐,手下留情啊。”逗得店内几个女人一阵大笑。

Hallen拉着戚无艳,低声道:“这小子不错,虽然有点土,但孺子可教。”

戚无艳疑惑地道:“不错什么?”

Hallen语气暖昧地道:“你第一次帮男人买衣服哦。”

“哦?你说这个,”戚无艳淡淡地道:“我欠他人情。”

Hallen看着两人出门上车,喃喃自语:“只是这样吗?”

一路逛下来,迟骋真的开始后悔信用卡没多带几张,幸亏戚无艳道:“这样勉强可以了。”还勉强?他两张卡都刷爆了。LV的皮包,万宝龙的钢笔,卡地亚的手表,光领带就买了十几条,还要讲究搭配什么颜色的衣服,连个小小的领带夹也要讲究品牌,还切记不可以把不同名牌的东西配在一起,免得像个土里土气的暴发户,几百组数据在他脑袋里可以有条不紊地汁算,几个品牌就令他头昏脑胀了。

路过一个打火机专柜,戚无艳道:“本来烟和打火机也可以体现男人的品味,可惜你不吸烟。”

迟骋灵机一动,装做无意地问:“你都用什么牌子的打火机?”

她笑道:“我不在意这个。”她指着专柜上的标牌,“ZIPPO对玩家来说算很好了。”

迟骋回头看了一眼,专柜,上方一幅放大的宣传图片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个美女的侧影,在淡金的背景映衬下,有着日落夕照的沧桑和悠远,飞扬的发丝,窈窕的身段,野性的魅力,他不由看向戚无艳,竟与她的侧影惊人相似。机身款型细长,非常适合女士。

他疾走两步赶上她,道:“你先取车,我去洗手间。”

戚无艳不疑有它,点头道:“好,门口见。”

迟骋上了车,右手攥着打火机塞在裤子口袋里,手心满是汗。像戚无艳这种女人,什么样的礼物没收过,不知道她看了这只打火机会有什么反应,不屑一顾还是礼貌地说声谢谢?反正不会惊喜就是了。他没指望她会喜欢,本来也只是回赠她的一点小小心意,比起她送的那身衣服价钱差远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紧张个什么劲。

戚无艳转上机动车道,问:“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我不挑食。”

她看他一眼,突然笑了,“你是不挑食,不过我跟你一起吃饭要慎重选择地点,以免有损我的形象。”

他知道她想到自己上次粗鲁的吃相,尴尬地道:“我正在试着改正。”

她又笑了,“今天我做东,自然主随客便,你觉得怎么自在就怎么好了。”

他平时吃饭的那种小吃店,戚无艳一定不习惯,大饭店的两人包间都是情侣间,不适合他们,要雅间又太大,在大厅他又不习惯,迟骋一时之间被难住了。眼前突然闪过肯德基的招牌,他叫道:“就吃肯德基好了。”女人都喜欢吃,又不必顾及形象。

戚无艳疑惑地看着他,最后点头道:“ok!”

迟骋忙问:“你不喜欢?”

“不是。”她笑得有点自嘲,“只是觉得我这种年纪已经不适合吃肯德基了。”

他温和地道:“肯德基是孩子和女人的世界,只要你是女人,什么年纪吃都合适。”

女人?对!她是女人,不过是女强人。

女强人吃肯德基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不同,一样要用手拿,一样将奶油沾到嘴边,一样喜欢吮油腻腻的手指。迟骋解决了两个汉堡,四个鸡块,两个鸡腿,一大桶鸡米花,三个甜芋,一碗稻香饭,一大杯牛奶,开始向第四个甜芋进攻。戚无艳的手也正好伸向甜芋,两只手不可避免地相碰,迟骋缩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吃。”

“不,你吃,我再去点。”戚无艳逃难似的匆匆离开座位,拍着热辣辣的脸颊。真丢脸,两个三十多岁的人,还像小孩子似的抢东西吃。她没想到迟骋这种大块头的男人会喜欢吃肯德基,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对肯德基的钟爱依然未减,大概有五六年没有这样不顾形象地大吃了吧。

她端着一包甜芋和两桶鸡米花回来,惊讶地发现迟骋已经将桌上食物一扫而空,她瞪大眼,忍不住叫道:“不会吧?都吃光了?”

迟骋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笑道:“既然是你请,我当然要吃个痛快。”

她无奈地摇头道:“大胃王。还想吃什么自己点,我只负责付钱,不帮你跑腿了。”

“不了,我饱了。”他擦着满嘴满手的油,四下里望望,道:“你看,这里比你年纪大的女人很多,人家不都吃得很自在?”

她白他一眼,“你没见人家身边都带着小孩子?”

他突然凑近她道:“你猜我怎么想?”她以挑眉代替询问。他压低声音,“我觉得,是那些女人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说,所以拿孩子当借口。你看那边那个女人,她儿子才吃了几口,她已经解决一堆了。”

戚无艳回头,正好见坐在他们斜对面一个胖女人大口地啃着香辣鸡翅,她对面的小男孩小大人似的瞪着母亲,最后忍无可忍地道:“妈妈,你就不能给我留一块?”

“噗――”戚无艳一口可乐差点喷出来,呛得猛咳,一面咳一面忍不住笑,迟骋长臂跨过桌子帮她拍背,小声道:“形象,形象,人家都在看你了。”

她瞪他,抱怨道:“都是你,干吗逗我?”

他摊开手,无辜地道:“又不是我的错,我只是让你看,又没有让你笑。”

“你还有理了呢!”戚无艳嗔怪的眼神突然停顿,嘴角的笑容缓缓凝结,本来因呛咳而泛上的红晕霎时退去,双颊顷刻苍白得无血色。

迟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祁绍和关明晰,他们正站在柜台前点餐,祁绍双臂搭在柜台上,将关明晰圈在怀中,两人好像因为点什么而争吵,但祁绍的脸上的笑容却充满逗弄和宠爱,而关明晰的神色虽然有些气恼,但依然掩饰不了那分幸福和甜蜜。

迟骋垂头低叹一声,抓过购物袋,起身挡住戚无艳直勾勾的眼神,弯下身来道:“我吃饱了,咱们走吧。”

戚无艳回过神来,贝齿咬紧下唇,迅速起身,走出店门。

一路上,戚无艳不发一语,脚下猛踩油门,红色法拉利像一团奔腾的火焰在公路上翻滚。迟骋也不出声,紧张地注视着路况,暗自祈祷她的驾驶水平足够高。他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戚无艳不是会扑在男人怀里寻求安慰的女人,也不会喜欢别人的同情,当然,那一夜是例外,因为她喝醉了,而今天她很清醒。想要明哲保身,就要三缄其口。

车子在一栋白色的三层欧式别墅门前停下,大门自动打开,戚无艳却没有发动,她双手颤抖地摸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再重重吐出。

“咳咳。”迟骋极力忍耐,但还是咳出声音。

她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车里还有其他人,空洞的眼神茫然地看着他,好半天,有了焦距,掐灭烟头丢到窗外,沙哑地道:“对不起,我马上送你回去。”

“不用了。”他打开车门,微笑道:“我自己叫车好了。”

“这里不好叫车。”

“没关系。”他耸耸肩,轻松地道:“当做散步好了。”他提起袋子,下了车,突然又弯下腰来道:“呃……我想告诉你,大门开了,你可以进去了。”说完将四五个袋子甩在肩头,穿着新皮鞋,哼着荒腔走板的小调一步步走下坡道。

“迟骋,”身后有人在叫。

他回头,见戚无艳倚着车门,双手抱肩,下巴点了点大门的方向,声音不高不低地道:“有没有兴趣参观一下我的别墅?”

他笑了,脚跟一转,走到她身边,立正站好,夸张地一躬身道:“荣幸之至。”

别墅不大,前面开辟了两块草坪,东侧有三间车库,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中间有一个带喷泉的露天游泳池。室内装潢也是纯欧式风格,主体都是白色,举架很高,天花板雕花,挂着豪华气派的吊灯,楼梯扶手的栏杆上也雕刻着美女图像,整个大厅宽敞、气派、高贵,跟她的人很像。他心中暗想:这女人很会享受,没钱的男人绝对养不起她。

戚无艳指着沙发道:“你坐,我去换件衣服,待会儿请你尝尝李嫂的手艺,晚上我叫司机送你。”

他笑道:“我们刚吃完午饭。”

“哦。”她用力拍一下额头,“我忘了,不过你可以尝尝李嫂做的甜品,很好吃的。”

“好啊。”他看着她脚步不稳地走上楼梯,不明白她明明情绪不稳定,为什么还请他进来。

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过来,沏上一壶茶,恭敬地道:“先生,请喝茶。”

“谢谢。”迟骋第一眼就对这妇人很有好感,她令他想起母亲,不过她比老妈白多了。他主动搭话:“你就是李嫂?”

“对,我是厨子兼佣人。先生叫我李嫂就好了。”李嫂笑起来眼睛眯眯的,很慈祥。

“我叫迟骋。”

“哦,迟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在家的时候我妈都叫我臭小子。”

李嫂又眯起眼睛笑了,这位迟先生真亲切,不像小姐的一些朋友,眼睛长在头顶上。

戚无艳下楼来就看见迟骋和李嫂谈笑风生,仿佛多年老友一样。迟骋看到她,起身轻快地叫道:“无艳,李嫂答应晚上给我煮山芋吃。”

她在他温暖的笑容中怔忡了,他叫她“无艳”,这是他第一次直接称呼她的名字,而他的语气是那样和谐自然,仿佛他本就该这样叫她。

“是啊,小姐。”李嫂没有发现她的惊愕,兀自高兴地道:“迟先生刚刚跟我说了他们家乡的煮法,蛮新鲜的,我想可以试试啦。”

“哦,好啊。”她应付地点头。

“那我去准备了。”李嫂兴冲冲地走向厨房,不忘回头问:“水开了再加糖对吧?”

迟骋大声道:“对。”

戚无艳盯着他道:“你对老人家好像很有办法。”

他笑道:“我对很多事情都很有办法。”

她低声沉吟:“是吗?”突然抬起头来,朝他妩媚一笑,拉住他的手道:“你跟我来。”

他有瞬间眩惑,不由自主随她走了好几步才缓过神来,问:“戚小姐,你带我去哪儿?”

她清脆地笑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刚才不是叫我无艳吗?怎么这会儿又叫戚小姐了?”

“我……”他噎住,谁知道刚才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可能,因为她换了米色家居服,退去了平日高高在上的气势,显得平和而更有女人味了吧。

她打开一扇带有希腊女神雅典娜浮雕的房门,正对门口是一整片落地窗,视野刚好对着后院的广场,房间左侧是一张设计典雅的水蓝色双人床。迟骋的脚步定在门口,这显然是她的卧室。

她随他停住,用力拉了下他的手道:“怎么不进来?”

“戚小姐”,他聚拢眉心,语气凝重,“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她看着他笑,眼底深处有一抹寂寞和苍凉,“做什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卧室里能做什么?”

“戚小姐,”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你……”他一连说了几个“你”,最后长叹道:“你累了,先休息吧,我下去看看李嫂的山芋煮得对不对?”

“迟骋?”她叫住他,声音低低幽幽的,“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很失败?”

“不。”他握紧拳头,兴起想揍祁绍的冲动,“你是个成功的女人。”

“成功的女人?哈哈,哈哈哈!”她突然仰头大笑,笑声比哭还难听,“你错了,我是个成功的商人,却是个失败的女人。你我彼此心知肚明,你找上我,不也因为我是成功的商人,而不是因为我是成功的女人。”

“戚小姐”,他直直地对着她,郑重地道:“恕我直言,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祁绍一个男人,你为了他自暴自弃,不值得。”

“你懂什么?”她美丽的大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你没有爱过,怎么知道爱人却不被人爱的滋味?尤其,他不是没有感情,只不过他爱的不是我。”她说到最后一句,几乎就在嘶吼,长长的头发凌乱地飞扬,映着一张愤怒而哀怨的脸庞。

他沉默了,片刻后低低地道:“对,我不懂,所以我没有资格说话。你――先休息吧。”他转身走到门口,听到背后一声压抑的啜泣。他的腿像灌了铅,每迈一步都十分困难,但他还是跨出房门,转身握住门把,看到她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在指缝中串串滑落。

房门关上的前一刻,她破碎哽咽的声音传来:“对不起,我心情不好。”

“我知道,我不会介意。”

她站起身,拢了拢头发,堆起一个苦涩的微笑,自嘲道:“我很少这么失态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两次都被你撞见。”

“呵。”他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可能我比较倒霉。”

“我看也是。”她抓了串钥匙递给他,“这是法拉利的钥匙,你可以先开回去,明天再还给我。”

他没有接,定定地道:“我可以陪你吃晚饭。”

“不必了,”她吸吸鼻子,“谢谢你的好意,改天吧,不要在今天。”

“可是,李嫂的山芋还没煮好。”

“你可以带回去自己煮。”

“我不开伙。”

“迟骋?”她提高声音,“我今晚需要的是陪我上床的男人,不是陪我吃饭的朋友,你明白吗?”

他很认真地摇头,“不明白,排解痛苦不一定要找人上床。”

“找回女人的自尊却一定要。”

“嗤――”他嗤笑,谴责地望着她,“自尊?戚无艳,你根本不尊重你自己。”他说完“砰”一声甩上房门,“咚咚咚”下楼。

戚无艳一震,呆呆地盯着那扇门,好久,他的话才反射进她的大脑,“你根本不尊重你自己。”她靠着房门缓缓滑坐在地,是,她根本不尊重自己。她想尊重,可是有谁肯尊重?男人尊重的是她带来的利益,没有一个人肯把她当做女人来尊重,包括祁绍。她已经累得不想挣扎了,就这样堕落算了,不去计较,不去执著,不去尊重,也许她可以活得更潇洒,更轻松。

黑夜在无声无息中笼罩大地,寂寞在无声无息中侵蚀脆弱的心,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孤独的女人,失恋的心情,寂寞的长夜,除了抽烟她还能做什么?

门板“笃笃”地响,她烦躁地吼:“说了不吃,别来烦我。”

“笃笃笃”的声音持续着,李嫂今天怎么这样没分寸?她猛地拉开房门,准备狠狠地责备李嫂一顿,看到门口高大的身影,她首先愣住了。

迟骋站在门口,手中端着托盘,尴尬地招呼:“嗨,该吃晚饭了。呵,也许应该说,该吃宵夜了。”

她讷讷地道:“你不是走了吗?”

“我……”他黝黑的脸上有一抹晕红,“我还没陪你吃晚饭。”事实上他的确已经走了,而且是走路,但是在路上走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在脚后跟被新鞋磨破皮了之后,他渐渐冷静了。他首先想到他是不是已经惹恼了她,然后想到了他们的合作案,然后又想到如果他走了她大可以找别的男人,他相信一定有很多男人排着队等这样的机会。他知道这样想很卑鄙,但是与其让别的男人卑鄙,占她的便宜,不如他卑鄙一次,至少他不算下流,也不太贪婪。于是他又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走回来,神色平静地走到厨房,把李嫂煮的山芋吃个精光,然后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她,一直等到现在。他知道她不会下来了,也知道她不会去找别的男人,所以他先前说的话有些重了,他应该上去道歉。他嘴上这么告诉自己,其实心里想的是她这么久没有动静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总之他上来了,没忘了拿个托盘当挡箭牌。

他见她挡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只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狐疑地盯着他,只好讷讷地道:“其实,我是回来道歉的。”

她冷冷地道:“为什么而道歉?”

“为了我说你不尊重自己那句话。”

“就这些?”

他很想点头,但他知道头一点下去就意味着要被扫地出门了,而他还没确定她有没有生他的气,他吸了口气,继续道:“还有――我想知道――你今天晚上一定要男人吗?”

“嗯哼。”

他不知道这种声音是代表肯定还是代表疑问。他鼓起勇气对上她犀利的目光,缓缓道:“也许,我会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她没有回答,房间中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她疑虑的目光像X光一样透视他的内心和思想,他没有闪避,老实是他的优点,既然有勇气卑鄙,就要有勇气承认。她眼底浮现一抹了然,嘴角勾起冷冷的嘲讽的微笑,伸出双手慢条斯理地揽住他的脖子,用高傲如女王般的口吻道:“吻我。”就算她自暴自弃吧,这个世界上惟一有可能把她当女人尊重的男人也沦陷了,她还有什么信心坚持?起码,他敢于正视她的眼神,敢于承认他的目的。她相信,少了对爱情的期望和执著,她会活得开心一点。

吻上她的时候,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分不清有多少算计,多少理智和多少情难自禁,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想,他究竟为了什么回来;把她抱上床的时候,他只知道对怀中这个女人有欲望,欲望之外存在多少感情,他无法去想,无力去想,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

在欲望平复之后,他们在身体上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然而精神上的空虚,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激情爆发的眩晕过去,她坐起身,下意识地抽出一根烟,摸了半天却没有摸到打火机。“呛”一声,一道橘红色的火光燃起,黝黑粗壮的手指握着一只造型细长的打火机凑过来,帮她点燃。她深深吸了一口,将烟雾全部吞进肚子里,淡淡地道:“谢谢。”

他很想问,她是谢他帮她点烟还是谢他刚才的事,可是他不能问,因为那根本没有意义。汗水冷掉时她看他的眼神也冷了,完全不复温存时刻的柔情似水,因为她看清了眼前的他不是她想要的“他”。

一根烟即罢,她起身披上睡衣,走进浴室。他坐起身,盯着浴室门缝中洒落的点点灯光,无声地笑了,他觉得自己像她供养的小白脸。他穿好衣服,默默走出别墅,走进凌晨四点的清冷,踏上路灯闪烁的街道,忍着新皮鞋的不适,整整走了三个小时,才拦到一辆出租车,回到旅馆。

水声停止的时候,她正好听到关门声,她知道他走了,但她没有出来。其实她觉得他没有必要走,她不会吝于分给他半张床或者一间客房,但她也不知道拦下他该说些什么。放纵,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轻松;堕落,也不如想象中那么潇洒。一直等到浴盆里的水冷了,她才慢慢腾腾地走出来,裹着浴巾,拉开窗帘,看天边一点一滴泛起的晨光。她又抽出一根烟,伸手一摸触到了一个打火机,上面仿佛还带着他掌中的余温。他忘了带走他的打火机,奇怪,他不是不抽烟的吗?

从那天起,这只打火机就一直留在这里,每次他来都忘记带走。

凭良心说,迟骋真的是个好情人。那夜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他依然带着一脸憨厚、诚恳和自信的微笑跟她主动招呼。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她要的不就是这样的情人吗?那为什么此刻握着他的打火机,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她知道,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爱上他了。爱!多么荒谬,她爱上了当初信手拈来排解寂寞的男人。

为什么会选他?她再次问自己。因为他笑起来跟“他”一样自信?因为机缘巧合那天他正在她身边?还是因为她老早就被他吸引?她自己也迷惑了。




车子在街道上飞驰,脚下的油门一下催紧一下,刚才好像听到五月在后面叫他,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满脑只有两个字――“肺癌”。无艳有可能患了肺癌,仅仅想到这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都觉得自己的呼吸快停止了,心脏绞痛得几乎全身无力。此时此刻,他清晰地意识到他对她的爱有多深,三年的相处,她已刻入他的骨髓,融进他的血脉,侵入他的细胞,嵌进他的神经,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了。不,不能,他不能失去她,他还没鼓起足够的勇气跟她说一声“我爱你”,还没有问过她可曾有一点点爱他,他不能就这样失去她。

警笛声在身后嗡嗡作响,灯光频频闪烁,一辆交警摩托靠近他。迟骋无奈,减缓车速,靠边停下。

交警挥手示意他下车,脸色铁青,恶生恶气地道:“驾照。”轮半夜值勤已经够倒霉了,偏偏又碰上个飙车的疯子,开跑车了不起啊?

迟骋交出驾照,交警看也没看,测试器往他下巴上一杵,大声道:“张嘴。”

他张嘴,测试器的红灯亮了,发出“嘟”的一声。

“酒后驾车,超速。没收驾照,检查学习半个月,明天到交通队缴罚款。”交警冷冰冰地说着,“刷”一声撕下罚单塞给他,抽走车钥匙,末了还道:“有行动电话没有?没有的话帮你打电话拖车。”

“不用了,谢谢!”迟骋靠着车门,十指插进头发,摸到额头上一层冰凉的冷汗。午夜的风吹在身上,冷得他阵阵哆嗦,也令他沸腾混乱的头脑清醒一些。他想干什么?就这样跑到无艳那去,跟她说她可能得了肺癌。不行,别说还没有确诊,就算确诊了,也要瞒着她。迟骋,冷静,要冷静!他一遍一遍做心理建设,终于感觉呼吸的节奏恢复正常了。看了看寂静的街道和动也不动的跑车,他暗淡一笑,抓起大衣,锁好车门,朝别墅的方向大步走去。




“咳咳――”戚无艳在睡梦中轻咳,喉咙里像有把火在烧,她知道应该起来吃药,可是实在动不了。被子先前被她踢下床,现在用力捞却捞不到,真想念迟骋的怀抱,他的胸膛就像一个天然火炉,总是把她护得紧紧的,温暖着她的身体和心灵。

“好冷!”她呻吟,试图再次捞起被子,没够到,却勾住一只略微冰凉的大掌。一股熟悉的男性气息靠近她,将她拥进熟悉温暖的怀抱,小心翼翼地唤:“无艳,醒醒,你在发烧。”

眼睛费力地张开一条缝,她模糊地唤着:“迟骋?”

“我在这儿!”他的声音好温柔,听起来让她好安心。他来了,在她孤独疲惫痛苦无奈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在她身边。

“来,先把药吃了。”他让她靠在肩膀上,双手熟练地拿药,倒水,先试了试水温,然后诱哄道:“张嘴。”

苦苦的药片吞进喉咙里,舌尖却是甜的。没力气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来,她只知道有他在的感觉真好。“真好!”她用力环紧他粗壮的腰身,潮红的脸颊磨蹭他的胸膛,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凉意,喃喃重复:“抱着你的感觉真好!”

他脱了鞋挤上床,拾起被子盖好两人,动了动酸麻的腿脚,爱怜地望着她渐渐安稳的睡容,在她额上轻轻烙印一吻,叹息地道:“一公里没有白走。”女强人也好,老女人也好,爱着别人的女人也好,得了肺癌的女人也好,他只知道此刻躺在他怀中的这个女人,他深深地爱着。

这一觉睡得好舒服,早晨起来鼻子通了,眼睛消肿了,喉咙也不疼了,只是还有一点点哑。戚无艳懒懒地靠在迟骋身上,就着他手中的杯子喝水。

他轻轻撩开她粘湿的长发,柔声道:“去洗个澡,我叫李嫂煮碗面给你吃。”

“不要,我不饿。”她翻转身,微微晕红的脸颊对着他,道:“你妈妈不是来了吗?你昨天晚上怎么还过来?”

他本来想说“我不放心你”,但对着她晶亮闪烁的眼睛,声音再次卡在喉咙中。他发现他害怕,害怕说出之后在她眼中看到不屑和嘲讽,哪怕只是平淡和冷漠,他都承受不起。野心令男人勇敢,爱情却令男人懦弱!他淡淡地扯起嘴角,以惯常的语调道:“我妈住我那里,我没地方睡。”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状似自然地垂下头,掩去眼底失落的光芒。她知道他在说谎,今日的迟骋已非昔日的迟骋,她虽然没去过他家,但也知道那里起码可以开个小型宴会,会连一两个人住的地方都没有吗?但他为什么要说谎?因为他觉得她不该问吧,他们一向不干涉彼此的私事的,是她逾越了,他这么说只是给她一个台阶下。

“呵!”她自嘲地苦笑一声,她奢望要什么样的答案?她难道想他是为了她大半夜不睡觉跑来的吗?妄想啊!

他听到她的笑声,却没有做声,他也知道这借口很不高明,但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找不到更好的说辞。要笑就笑吧,她低低的嘲笑总比听到真实理由后肆无忌惮的大笑令他好过。

她再次抬起头来,神色已经平静,淡淡地问:“你今天不用上班吗?或者去陪你妈妈?”

“今天不上班了,一会儿先帮你去取片子,然后再回去陪我妈。你也别去公司了,再休息一天。”

他说到“片子”时口气微微一顿,她敏感地察觉,道:“我自己去取就好,你回去吧。”

“不,”他迅速道,“还是我帮你取,你休息。”

她试探道:“要么我们一起去?顺便还可以检查一下。”

他急忙道:“也好,最好再做个局部CT,保险!”

她沉下声音问:“保险什么?”

“哦”,他顿了一下,“我昨天晚上听琦琦说最近结核病菌泛滥得严重,所以想还是做个CT比较好,我也安心,免得总怕被你传染了。”

她瞪大眼睛,“怕的话就不要来我这里!”

“嘿!”他故意笑嘻嘻的,“别生气嘛!我只是随便说说,怎么舍得不来呢?”

她突然上前用力扯一下他的脸颊,高深莫测地笑道:“迟骋,你的额头已经全是汗了。”他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拂,额头是干的,手心却布满汗水。

她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做声,径直走进浴室。

“砰”一声,一扇门隔绝了两种表情,两种思想,两颗心和两个灵魂。

一个在门外懊恼:“为什么三年了在她面前还不能成功地掩饰紧张?”

一个在门内悲哀:“原来他现在说谎的时候都已经懒得掩饰自己了。”



6


“肺炎,需要输液。”喜欢乱摸的医生随便瞟了一眼X光片,声音平静地道。

迟骋早料到这个答案,因为他在无艳进浴室的时候给琦琦打过电话,要她拜托医生当面这样说,做CT的事情他会另想办法。

戚无艳整张脸痛苦地扭曲,试着商量:“可以不输液吗?我感觉好多了,而且我一定会按时吃药。”

不等医生答话,迟骋已经架起她,不由分说地走向注射室。

“迟骋――迟骋?”她一路挣扎哀求,鞋跟牢牢抓紧地面不肯移动,“你不能强迫我。”

“我能。”他坚定的眼神盯着她,告诉她最好不要怀疑他的魄力和决心。

“那么――那么――”她的眼珠左右乱转,“那么我们把药开回去,找个私人诊所或者在家里打。这里人多,闹哄哄的,屋子冷,床板又硬,我受不了。”

他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她没等松口气,就听他续道:“我帮你找间头等病房。”

不管戚无艳怎样抗议挣扎哀求,最后还是被牢牢压在头等病房又大又软又舒服的床上,眼睁睁看着那细细的小小的亮晶晶的金属破除皮肉扎进血管里。她从来没像此刻一样恨过钱,准说金钱不是万能的?要不然他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搞到一间头等病房?

他现在才知道她为什么死也不要打针,因为她晕针。看着她脸上惊魂未定的神情和颊边尚未干涸的泪痕,他既心疼又好笑,指尖温柔地拭去一小滴水珠,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晕针。”

“要你管。”她气鼓鼓的,扭过脸去不理他。这是天生的,她有什么办法?一见针就紧张,一紧张肌肉就收缩,肌肉收缩针头就扎不进去,然后就要再来一次,然后搞得她更紧张,形成恶性循环。还好这次有迟骋在,他宽阔的胸膛挡住针头和护士,皮糙肉厚的手背免费做她的压力舒缓器。

想着想着,她转过身来道:“给我看看。”

他扬眉道:“什么?”

“手。”

“手?”他困惑地伸出双手。

她拍掉一只,没挂注射器的手抚上另一只,黝黑的手背明显的几块红痕,她不知道原来自己紧张的时候力气这么大。

“疼不疼?”

他摇头,温柔地笑着,大掌一翻勾住她的手指,道:“以后有我陪着,就不会晕针了。”

“以后?”她喃喃重复,他能陪她多久?他们还有几个以后?

他澄澈的目光静静地注视她忧郁的眼,定定地道:“对,以后!”心中默念:只是不知道,你可以给我几次“以后”的机会。

她震惊地看着他,他是什么意思?他可知道,他那坚定的眼神,郑重的语气,宽厚的手掌紧紧的勾握会令她产生什么样的误会?她甚至会以为“以后”两个字代表一种承诺,一种永远相伴、不离不弃的承诺。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迟骋震了一下,移开目光,按下通话键。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冲动的允诺就要冲口而出了。

“喂?……哦,耀辉啊,什么事?……啊?什么时候过来的?可以停留多久?”他回头忧虑地看了戚无艳一眼,又道:“好的,我会尽快过去。”他切断通话,聚拢眉心道:“无艳,有个重要客户突然来访,你自己一个人可以吗?”

“没事,你去吧。”她神色恢复平静,漾起笑容,“我又不是小孩子,输完液我自己叫车回去。”

“不,我很快就回来,你等我。”

“不用了。”

他加重语气:“等我。”

“好吧,如果赶不回来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他在她颊边轻轻一吻,“放轻松,我很快就回来。”

看着他高大粗犷的背影走出病房,她目光怔忡,久久不动。刚刚,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回忆她生病两日来他反常的举止,也许,真的有什么东西不同了;也许,他发觉自己变得更加在乎她;也许,他真的想付出某种形式的承诺?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手背上,看到细长的输液管被胶布粘在皮肤上,身上瞬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进身体,令她感觉四肢冰冷。

门开了,一个年轻的护士进来,甜甜地笑道:“您好,迟先生叫我来陪你。”

“哦。”她应了一声,房间里多了点人气,感觉还好过一些。

“小姐贵姓?你看起来很面熟呢,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吗?还是你以前来看过病人?你的皮包真漂亮,在哪儿买的?一定很贵吧!”护士贴心地跟她聊天,有效地舒缓她的紧张情绪,一看就是专业陪护。他想得真周到,短短一个多小时也请专业护理。如此体贴的温柔,是有心还是无意?如果有心,为何只停留在表面淡淡的挂怀,不肯明确一步?如果无意,又为何做得如此细腻,有时令人感动得想流泪?

“小姐,小姐?”

“哦。”戚无艳回过神来,拿出生意场上健谈的本领,很快就跟护士打成一片。

聊着聊着,药液已经输了大半瓶,这时就听走廊里有人叫:“燕子,燕子,电话。”

小护士急急应了一声:“来了。”涨红了脸看着戚无艳道:“对不起,我可不可以去接个电话?”

戚无艳笑道:“当然可以,我没事的。”

“我会快就回来,很快!”小护士匆匆跑到门口,刚好迎面碰上汪琦,喜道:‘琦琦,正好,你帮我看一下,我去接个电话。”

“没问题。”琦琦转身进来,跟戚无艳的目光对个正着,愣了一愣,惊道:“原来是你。”

“你好。”戚无艳生疏而礼貌地点一下头。

“哦,你好。”汪琦急忙回了一声好,困惑地道:“这么快就住院了?不是说CT仪器坏了吗?光看片子就确诊了?还是仪器已经修好了?”

“确诊?”戚无艳的疑问刚想出口,又硬生生咽下。不对,一定有问题,汪琦的口气和迟骋反常的态度都表明事情有问题。她垂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连起来仿佛就是“嗯,确诊了”。

汪琦一向大咧咧,哪里拐得过弯,见她低头还以为她知道自己的病情心中难过,上前好心安慰道:“先别灰心嘛,也许癌细胞还没扩散呢,幸运的话,也许可以做肺部切除呢。你跟医生好好谈过没有?”

“癌细胞?”戚无艳霍地抬起头,目光凛冽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冷冷地问:“你说什么?癌细胞?肺癌?”

“啊?”汪琦吓得倒退两步,“你,你不是知道了吗?”见她犀利却没有焦距的眼神,她懊恼地跳脚,“完了,完了,大哥非劈了我不可。我怎么这么笨,明明串通好医生骗你的嘛,你又怎么会知道?”

“串通?”她无意识地重复,“原来他们是串通的,原来他已经知道了。”

“啊!”汪琦甩了自己一巴掌,“我这张嘴,又说漏了。戚小姐,大哥不是故意要骗你的,他是怕,怕你知道了难过。你知道,癌症病人最重要的是精神支持,精神力量可以战胜一切。他昨天晚上听说你得了肺癌,深更半夜抛下我妈和晓冰就去找你了,可见他有多紧张你。今天早晨又特地打电话托我拜托医生……”

“别告诉他。”戚无艳幽幽地声音传来。

“啊?什么?”

“别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她暗淡的眸子急切地锁住汪琦,“当我拜托你,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就让他以为我还不知道。”

“哦?哦!”汪琦讷讷地点头。

“谢谢你!”她扯起一抹苍白虚弱的笑容,“你很可爱。”’

“哦。”汪琦被她赞得羞红了脸,认识她的人几乎都说过她可爱,可是从戚无艳这样的大美女口中说出来,感觉就是不同。

“能再帮我个忙吗?”

她爽快道:“好,你说。”

“帮我把这讨厌的针头拔出来。”

“可是药还没有输完。”

“输不输完都起不了什么作用,还是让我少受一点罪吧。”

“那,好吧。”她实在不忍心拒绝她这点微薄的要求。

戚无艳拿起皮包,朝她感激地一笑,“谢谢,我走了,我会给迟骋打电话,就说我已经输完了,不会出卖你的。还有刚才那个小护士,麻烦你替我跟她说声再见。”

汪琦追出来喊:“你到哪儿去?”

戚无艳回头,眨眨眼,“回家,我是病人,应该回家休息,不是吗?”她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迈开优雅的步伐走向长廊尽头。蓝色的风衣下摆随脚步飞舞,像天边一朵流浪的云,不知将飘向何方。




迟骋送走客户,突然无来由打了个冷战,他匆匆看了看表,距他离开医院已经两个小时了,无艳的针该打完了,她为什么没给他打电话?出了什么事吗?他心中突然猛地一紧,直接冲向停车场,刚打开车门,手机响了,看到上面熟悉的号码,他急忙接听:“喂?无艳,你在哪里?”

“街上。我碰到明晰,想一起去逛逛,可能晚点再回去,你忙你的吧。”

“不是叫你在医院等我?”

“我讨厌医院的味道,就自己出来了。就这样,商场里信号不好,拜拜!”

“可是你还在生病……喂?喂?无艳?喂……”对方已经挂断,他徒劳地喊了两声,只好悻悻然挂断。回头想想,这样也好,她能逛商场,证明心情和体力都不错,自己表现得太紧张反而会引起她的怀疑。老妈和晓冰都被撇在家里,还是先回去安抚一下比较好。

迟骋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一只手护住头顶,准备随时迎接飞天拖鞋的攻击。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熟悉的大嗓门和喝骂。奇怪!人呢?他放下手臂站直身子目光环视客厅一周,真的没人,难道都到五月家去了?他试着扬声唤道:“妈,妈?晓冰,妈,人呢?”

他正疑惑,转身关门,门后突然冒出一个人,两只拖鞋噼里啪啦雨点般地招呼在头上身上,伴随着高亢的嗓音:“妈你个头,妈,你还有脸叫妈,臭小子,我从小怎么教你的?才出来混了几年啊,就学会始乱终弃了?你现在腰里有两钱了,是个款儿了,妈就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妈,妈,先别打,有话慢慢说。”迟骋一面后退闪避一面告饶。

“说什么说?先打你个臭小子一顿再说。”迟大妈丢掉一只敲烂的拖鞋,顺手又操起一只。

符晓冰匆匆从客房中跑出来,叫道:“大妈,出了什么事?”看清被打的是迟骋,突然一下子扑上来挡住喊道:“大妈,别打他。”

迟骋急忙把她拉到身后,他自小训练有素,皮糙肉厚的不怕打,她细皮嫩肉的可不行。

迟大妈见打着了晓冰,也赶忙扔了拖鞋上前道:“呀,快让我看看,你这孩子也是,我帮你教训他,你冲上来干什么?这要是打坏了可怎么好?”

“没事。”晓冰捂着火辣辣的胳膊,恳求道:“大妈,你别打迟大哥了。”

迟大妈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道:“今天看在晓冰的面子上先饶了你,你现在就把话给我说清楚,你是要晓冰还是要那个女人?”

迟骋心中暗叹:一定又是琦琦那个粗线条说漏了嘴。罢了,早也是说晚也是说,早晚都躲不过老妈的一顿打骂。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软语道:“妈,你先坐下,消消气,听我慢慢跟你说好不好?”

“不好!”迟大妈叉腰,“我的气涨得很,消不了也坐不下,你赶快给我把话说明白。”

“大妈,”晓冰哽咽地唤,一双大眼睛里已经蓄满泪水,“这件事,你让我跟迟大哥单独谈好不好?”

迟大妈跳脚,“你这孩子啥事都顺着他,能谈出什么来?你放心好了,大妈帮你做主。”

“不!”晓冰摇了摇头,两滴泪滑出眼眶,“这种事,谁都帮不了我。”

迟骋道:“妈,你先让我跟晓冰谈行吗?要杀要刮都等我们谈完了再说。”

“你,你们……唉!”迟大妈重重地叹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脑袋里面想什么?好好好,你们去谈,我看能谈出什么花样来。臭小子,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不要晓冰,就别认我这个妈。”

迟骋无奈地叫:“妈――”

迟大妈瞪眼道:“还妈什么?还不赶快去谈?”

“哦。”迟骋看了看气鼓鼓的母亲,又看了看满面泪痕的晓冰,头更疼了。

他拉着晓冰进了客房,门一关上,晓冰便道:“你跟戚小姐的事,五月哥都跟我们说了。”

“呃……”此时此刻,他知道无论说什么都已经伤了这个善良柔弱的女孩子的心了。他只能深切地道一声:“晓冰,对不起。”

她走到窗边,靠在桌子边缘,借此支撑虚软的双腿,手指无意识地绞紧窗帘,幽幽地道:“我在报纸上看到她的照片,她很漂亮,也很能干,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你。”

“晓冰。”

“你别说,”她将脸埋进窗帘,“什么也别说,我都明白。其实我一开始就在做一个永远也不会实现的梦,只不过,一度我以为真的会实现了。”

他大掌轻轻搭上她的肩头,低低地道:“对不起。”

她没有抬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也很想潇洒地说一声祝福你们。可是,我做不到,迟大哥,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晓冰。”

她消瘦的肩头不停颤抖,窗帘布上溽湿了一大片泪渍,哽咽渐渐变成了嘤嘤的哭泣,突然抬起头来,晶莹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迟大哥,你告诉我,我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吗?”

“晓冰。”他目光中有不舍和同情,有怜惜和痛楚,但那不是爱情。

“你说啊。”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决绝的魄力,“我需要你一句话,一句打碎我的梦,让我清醒的话。”

“晓冰。”他的嘴唇几开几合,挣扎良久,终于闭上眼道:“醒醒吧,我不能实现你的梦,我很抱歉曾经给了你希望,现在却要让你失望。”

她有一瞬全身僵硬,不能动弹,然后两行泪就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纤细的身子拽着窗帘缓缓滑坐在地。

“晓冰。”他伸手欲扶。她突然大声道:“别碰我,”音调又缓下来,“求求你别碰我,我怕我会控制不了自己扑到你怀里。”她苍白的嘴唇用力吸气,费力地扯出一个苦苦的破碎的微笑,“谢谢你,迟大哥,谢谢你肯给我这句话。明天我就回去,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晓冰,虽然我不能……”

“别说了。”她近乎嘶吼地打断他,“别说什么还可以把你当哥哥的话,我做不到,我没那么大的度量。要不恨你已经很难,要原谅你,恐怕这辈子我都做不到。”她含泪的眼睛里闪着绝望而犀利的光芒,脸上交错的泪痕与发丝粘在一块儿,他从没见过温温柔柔的晓冰脸上有这么恐怖的神情。他突然想到那夜在酒吧中戚无艳,她当时也许跟晓冰有着同样的心情,只不过她即使心碎也要费力掩饰,也要故作潇洒地唱着“不会看见我流泪”。也许,女人都一辈子忘不了她第一个爱过的男人;也许是忘不了第一个伤害过她的男人。爱情就像一道解不开的多角习题,人们总是被你爱的人伤害,却又伤害了爱你的人,像祁绍,像无艳,像他自己……像裘海正的那首歌――

我不是无情的人,却将你伤的最深,我不问我不能,别再认真,忘了我的人。

爱我的人为我痴心不悔,我却为我爱的人甘心一生伤悲,在平的人始终不对,谁对谁不必虚伪。

爱我的人为我付出一切,我却为我爱的人流泪狂乱心碎,爱与不爱同样受罪,为什么不懂拒绝痴情的包围。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突然稀薄起来,让他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很困难,他放下僵在半空中的手,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走出客房,只留一声叹息。身后的抽泣声一直持续着,持续着……

他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疲惫,伤害了爱你的人会心痛,那么,被你爱的人伤害呢?

“臭小子!”迟大妈三步并做两步过来,手里扬着拖鞋道:“谈完了?你选谁?”

“妈。”迟骋有气无力地道,“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吧,我知道是我对不起晓冰。”

“你,你这个臭小子!”拖鞋在手里不停颤抖,但看着儿子疲惫无奈的神色,迟大妈却怎么也敲不下去。原以为他只是一时糊涂,但看他痛苦的样子,难道是真的爱上那个报纸上的女人了?“你……唉!”她重重叹口气,将拖鞋用力一扔,心痛地道:“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我这当妈的管不了了!我走,我明天就带晓冰走,眼不见心不烦!”

“妈――”迟骋拉住母亲粗壮的手臂,“你别生气,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是感情的事,我自己也控制不了。”

“什么感情的事控制不了?我看你是有钱就学坏了。我跟你爸结婚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说过一句情爱的话?还不是和和乐乐过了大半辈子?还不是生了你们三个小兔崽子?哪对夫妻能谈一辈子的恋爱?娶妻还得娶个贤惠的。晓冰是咱们看着长大的,真真一个好孩子,长相好、脾气好,乖巧又懂事,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让她看上你。你可倒好,放着现成的好女孩不要,偏要找个出来混的。”

“妈。无艳是正正经经的商人,不是出来混的。”

“女人家三十好几了还不嫁人,跟男人争长短,就是出来混的。”

迟骋哭笑不得,“人家那叫女强人。”

“咱们家有个男强人就足够了,又不是缺钱,不需要女强人当儿媳妇。”

“妈,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爱她,这辈子就爱上她这么一个女人。可是现在她有可能得了肺癌,我很可能就快失去她了。”迟骋说着说着,就觉得眼眶要湿了,喉咙像堵了一个硬块,哽咽的话也说不顺。“妈,”他再开口,嗓音居然沙哑丁,“如果你就要失去爸爸,会是什么感觉?虽然你现在气我、怨我,可是我还是想躺在你怀里,说说我的苦,说说我的感情,说说我爱的那个女人。”他说完,上前紧紧地搂住母亲的水桶腰,闭上眼将头靠在她厚实的肩膀上,“我多么希望我喜欢的女人你也喜欢,可是偏偏不能如愿,你说,我能怎么办?”

“臭小子!”迟大妈恨恨地骂了一声,用力拧一下他的手臂,随后环住儿子宽阔的背,声音也放软了,“这么大人了,还在妈跟前撒娇,你就不晓得害臊?”

“不害臊,不管我多大,在妈面前还是儿子。妈,你就算要发脾气,也等我想办法把无艳的病确诊了好不好?到时候我买一箱拖鞋,让你打个够。”

“臭小子,你想累死你老妈啊。”迟大妈粗声粗气地骂着,眼睛先笑了。自己的儿子赖在怀里软语恳求,当母亲的哪个能不心软?“说正格的,你对晓冰和符家要怎么交待?”

“我刚刚已经跟晓冰说清楚了。她说要回去,从今以后再不想见我。她怨我、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想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我欠她的也只能慢慢偿还了。”

“还?你拿什么还?感情债你还得起吗?”

“我是还不起,可是,起码我会尽力去求得她的原谅。如果说我欠了她的情债,那么谁又欠了我的?也许是我前世欠了无艳的呢?感情的事,怎能说得清谁欠了谁的?我错,不是错在我不爱她,是错在我不该给她希望,错在我以为可以满足于没有爱情的婚姻。如果没遇到无艳.我想我真的会娶了晓冰,像你们那一辈的大多数夫妻一样,平淡地过一辈子吧。可是我遇到了,爱上了,纠缠了,就再也放不开了。妈,平淡固然幸运,但有时,你不觉得遗憾吗?”

“遗憾啥?”

“遗憾这辈子没有真真正正地爱过,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

“我不懂你们年轻人的花花肠子,什么真真正正、轰轰烈烈、刻骨铭心,什么爱不爱的,我就知道顾好家,顾好丈夫和孩子,顾好工作,不愁吃不愁穿,你老爸不外遇,你们几个不惹事,我就心满意足了,就是你们嘴边上念叨的什么幸福了。”

“但是,如果我不能跟无艳在一起,这辈子就不会幸福。”

“哼!我说不过你,我进去安慰晓冰。你小子给我悠着点,别哪天又哭丧个脸来跟我说‘妈,我跟那个什么无艳的爱情已经退烧了,我找到了新的幸福。’看我到时候把你敲成猪头不?”

迟骋怔怔地盯着甩上的房门,原来,他所谓的爱情在母亲眼中居然这么廉价。他双手交叠按在胸口,扪心自问:“会吗?我将来某一天真的会说出那样的话吗?”怦怦蹦跳的心脏告诉他:“不,我从来就不是轻易发烧的人,也不会是轻易退烧的人。”那么,又该如何解释曾轰轰烈烈的初恋?跟意识到爱上戚无艳一样突然,一样震惊,迟骋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也是个容易变心的男人。




第三次拨电话仍然是李嫂接的,说戚无艳还没有回去,迟骋坐不住了,待汪琦保证帮他照顾好母亲和晓冰后,驱车飞速驶向别墅。

时针指向十二点,迟骋第二十七次拨戚无艳的手机,单调的电子音重复第二十七次:“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Sorry……”时针滑过一点指向两点,凌晨两点半,窗外的林阴道上闪过车灯的光芒,监视器屏幕上出现一辆计程车。戚无艳从车里出来,双手满满地拖着购物带,费力地抬起手来按门铃。李嫂已经起来打开铁门的中控锁。

迟骋一路从二楼阳台冲出正厅大门,远远喊道:“无艳?你到哪里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还未到她近前就闻到扑鼻的酒味,戚无艳摇摇晃晃地站定,眯起醉眼,好半天认出是他,呵呵笑道:“迟骋啊,你来得正好,我的卡都刷爆了,你帮我付一下车钱。”

他急忙扶稳她,掏出钱包打发走了司机,接过她手中的袋子,搂着她问:“你喝酒了?”

“呃,”她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道:“就喝了一点点。”一点点才怪。

“先进屋里再说,你身上冰凉,车里没开空调吗?你的大衣呢?”

“大,大衣?”戚无艳四下张望,“不知道耶,大概,大概落在酒吧了。”酒吧?迟骋心中一凛,她为什么又到酒吧买醉?自从三年前出丑以后,她再不曾踏足酒吧半步。

迟骋扶着她进门,将袋子扔给李嫂,长臂一伸打横抱起她,直接走进卧室。

她搂住他的脖子,满嘴的酒气喷到他脸上,嘻嘻笑着,“我跟你说哦,用白兰地、伏特加、法国红葡萄酒和瑞士干啤调出来的鸡尾酒真的很好喝,我一口气喝了十三杯,真过瘾!”十三杯还叫只喝了一点点?红白啤三种酒混在一起最容易醉,谁这么该死给她调这种酒?想到上次在酒吧遇到的那群混混,他更加心惊,她醉成这样,可曾遇到什么危险?她到底怎么回到家的?

他将她安稳地放在床上,上下检查,还好只是头发有一点乱,身上的衣服都好好的,除了前襟的一大块酒渍。“无艳,”他拨开她颊上粘着发丝,柔声道:“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为什么又去喝酒?”

“不开心?”她偏头看他,眨着朦胧的大眼,“没有啊!我很开心啊!你不知道我今天有多开心!我买了好多好多东西。你看……”她一下从床上蹦下来,低头四下寻找,“咦?我买的东西呢?我明明记得拿下车了呀!”

李嫂推门进来,将袋子放在角落,她眼睛一亮。兴奋地叫道:“在这儿,我就说我拿回来了嘛。”她埋进一堆袋子里翻啊翻,翻出一件浅紫色风衣,披在身上现宝似的转了一圈,迫切地问:“好不好看?明晰帮我挑的,她说我穿这件起码年轻十岁,你说呢?好不好看?”

他涩涩地点头道:“好看。”

她丢掉风衣,掏出一条纯白的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几圈,又问:“好不好看?也是明晰帮我挑的,那女人挑男人有眼光,挑衣服也有眼光,过了三十岁反倒变得越来越有韵味了,难怪祁绍当初会选她。”

他上前解下她的围巾,免得她失手把自己勒死。他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去酒吧买醉了,又是祁绍!三年了,他本以为她的伤口已经愈合,就算伤痛还在,起码会略有消减,没想到……是他低估了她对祁绍的感情,还是高估了自己对她的影响力?恐怕两者都有吧。

“干吗?”她用力拍他的脸颊,“臭着一张脸,不好看吗?难道明晰骗我?不会啊?”她转到镜子前面,“我自己也觉得很好看啊?迟骋,你不要太挑剔,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保养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他突然从后面一把搂住她的腰,让她的背紧紧贴着他的怀抱,附在她耳边沉痛地道:“忘了他,无艳,忘了他,让我好好爱你。”

她的身躯瞬间僵硬了,镜子里映出她错愕的面孔和他心痛的表情。他刚刚――说了什么?他们在镜子的影像中彼此对视,久久,不曾眨动一下眼睛。她在他目光中看到怜惜却看不到深情,他在她目光中看到震惊却看不到喜悦,如果她回头,必能在他眼底深处看到更多的痴情,如果他转过她的身子,必能在她眼底深处看到更多的绝望。可惜,他们谁也没有动,任镜面上反射的灯光模糊了两双眼睛。室内的气流变得压抑而紧张,得不到回应,他环着她的手渐渐放松了,她突然――把握住他的手腕,偏过头来吻上他的唇,她口中的酒气溶进他的口中,微微的薄醺纠缠着彼此的呼吸,让两个人都有些醉了。她转过身来,持续吻他,哑声道:“迟骋,好好爱我,今晚,好好爱我!”

他搂紧她,激烈地吻她,搂得她腰都要断了。他想要的不只是今晚,但明日醒来,她可还会将他今夜的誓言当真?她想要的也不只是今晚,但她还有多少明天可以给他?



7


激情从来不曾如此透彻和震撼,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旋转,飞升,朦胧,白茫茫的漩涡席卷了周遭的一切,她只看到他精湛的眼神,映射着她忘情的面孔。爆发的热力过去,他的手臂还一直紧紧地揽着她的纤腰。酒已经完全醒了,她记得缠绵时刻他的每一声呼唤,每一次喘息,也记得自己的每一声回应,每一次吟哦。她知道那不是梦,也不是幻觉,他那句“让我好好爱你”是说真的。可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如果早一天,她会兴奋激动地吻他,然后霸道地宣称:“话已出口,不得收回。”但是现在这个时候,她无法不怀疑他的诺言里有多少同情的成分。她承认,她是个自私又爱面子的女人,她想要一分纯正的爱情,不为钱财,不为地位,也不为同情,虽然她自己也不明了爱情“纯正”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她拨开他的手臂,坐起身,抽出一根烟,摸到打火机,“呛”一声火焰升起,“呛”一声火焰熄灭,迟骋的大掌盖住她的手指,按紧打火机的盖子,深沉如海的眼神默默注视着她,“别抽烟,医生说你不能抽烟。”

她直视他的目光,淡淡地道:“医生太大惊小怪了,不过是小小的肺炎嘛,今天打过针已经不咳了。”

“不行。”他坚定地摇头,抽出她口中的烟。

她举高打火机,熟练地把玩,打开熄灭,反复数次,突然道:“你送我打火机不就是点烟的吗?我不吸烟岂不是浪费了这么漂亮的精品?”

他一把夺过,丢到自己一侧的床头柜上,恼道:“我从来没说过送给你。”如果早知道会害她得肺癌,打死他都不送打火机。他知道这不是一只打火机的错,但是他心中的恐惧和懊恼必须要找什么东西来发泄,打火机就成了无辜的对象。但看在戚无艳眼中,他恼的不是打火机,而是她。从来没说过送给她,那是什么意思?暗示她自作多情吗?他那么懊恼为了什么?因为他后悔激情之前冲动的誓言吗?不,迟骋不是轻易后悔的人,他的重承诺、守信用在商场上是出了名的。可是情场上呢?天,心好乱,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对她爱的表白,但是真到了这一天,她却胆怯地不敢面对,不愿相信。戚无艳,孬种,你不是这样的,你在生意场上的精明干练、大胆豪迈呢?

“迟骋。”她轻轻地唤。

“哦?”他从懊恼中惊醒,“什么?”

她冰凉的双手贴上他赤裸的胸膛,试探道:“你这几天――很奇怪,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感觉得到掌心下的心跳猛地加快,而他的眼神迅速闪过一抹狼狈,讷讷地道:“哪有什么事?是你多心了。”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有没有多心过?”

“没有。”

“所以了,”她眼中闪烁着谈判桌上的精明,“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告诉我实话;第二,去睡客房。”

“嗤――”他突然笑了,倾身吻了下她的唇,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口气很像跟老公闹别扭的老婆?”

她没有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只知道,你顾左右而言他的本领越来越高了。”

他顿住,片刻后夸张地叹了口气道:“好,我选第一。”

她扬高眉毛,屏息等着他的答案,他终于要说了,虽然她已经知道答案,也伤了,痛了,发泄了,但即将由他亲口告诉她,她依然觉得恐惧到心脏抽痛。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道:“实话就是,我这几天突然发现――我不能失去你。”

“轰”的一声炸雷,炸得她大脑不能运转,他说了什么?不对啊,应该只有两个字――“肺癌”!但是他说的是“我不能失去你”,他的意思是叫她不要死是吗?她明明知道不是!

“你,我……”她好不容易找回语言的能力,“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他黝黑的眼睛紧紧地锁住她,不让她的目光逃避,“无艳,我……”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猛然跳下床,匆匆道:“我去洗澡,身上都是酒味。”

“无艳!”他在她拉上浴室门之前清晰地道:“我是说真的!”

她的手抓着门框,身子摇晃了下,轻轻“嗯”了一声,“砰”一声将浴室门甩上。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摊开汗湿的掌心,抚上冷汗涔涔的额头,再缓缓滑到眼睛,盖住眼睑,仰躺下去。终于说了,他终于说出口了,“我不能失去你”,短短六个字,代表了两层含义,一是我爱你,二是你不要死。这样说也算实话吧。而她――逃了。这反应比他预想得要好,起码她没有嘲笑他,那一声“嗯”虽然是淡淡的,但好歹不是冷冷的,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并非无动于衷?只要她对他有感觉,他就有信心驱逐祁绍在她心里的影子,哪怕她刚刚还为祁绍伤心买醉,但她清晰地叫了迟骋,说了今夜好好爱我不是吗?激情的时刻,她的目光定在他身上,没有穿透他寻找另外一个身影,也没有埋在他怀里哭泣流泪,他感觉得到她全心全意的付出和心满意足的索取。这就够了,足够给他一个鼓起勇气表白的理由。

高温热水哗哗冲刷着她的身体,烫得皮肤都红了,她却没有感觉,因为心中沸腾的热血温度更高。他是说真的,他说了不能失去她,他说了要好好爱她,可是她却没出息地躲起来。一时之间,她真的很难消化,一直以来他都是若即若离,淡然的,她以为他根本不爱她,不在乎她,只是利用她,直到她这次生病,终于逼出了他的真心。同情的成分一定有,但是应该不完全是同情吧?他对她应该是早就有感情的吧?还是习惯成自然?哦!她无力地呻吟,将整张脸潜进浴盆,直到不能呼吸,再探出来大口地喘气。湿度过高的热空气呛进气管,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对着镜子看到脸颊不自然地涨红,双手用力按紧肺部,好半天忘记呼吸。他急着表白是不是怕再晚就没有机会了?她滑坐在浴池里,高温的水流打在身上,居然是冷的。她喃喃自语:“再晚,就没有机会了!”愣了片刻,她猛地站起来,披上浴袍冲出来,卧室里没有人。

她慌得大叫:“迟骋?”他走了吗?她的逃避和迟疑令他失望了是吗?所以他走了,像他们的第一次,他宁愿在凌晨徒步离开,以维持在她面前所余不多的自尊。不,迟骋,不要走!

她冲上阳台,他的车还在,但是人呢?他是不是又借步行来排解沮丧了?她赤着脚,披着浴袍一口气冲下楼梯,打开大门不顾夜晚接近零度的冷空气就要往外冲。

“无艳,你去哪儿?”熟悉的男性嗓音在身后响起。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迟骋站在厨房门口,手中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土司、咖啡和热牛奶,正惊讶地望着她。

”迟骋,”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突然快速冲过来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撞翻了托盘,咖啡和牛奶洒了两人一身,她不管,紧紧地抱着他,不停地呼唤:“迟骋,迟骋……”

他惊得一愣,随后揽紧她,柔声道:“我在这儿,怎么了?你要到哪儿去?”

她抬起苍白的脸,吸吸红红的鼻头,含着泪道:“我以为你走了。”

“啊?”他惊疑一声,突然明白过来,丢掉手中脏兮兮的托盘,热烈地回抱她,脸颊埋进她湿漉漉的长发,唇贴着她的耳根,喟叹:“不会了,我再也不会走了。”

天边渐渐染上一层鱼肚白,他横抱着她,一路走回卧室,直接把她放在落地窗的窗台上,从身后搂紧她,轻轻地问:“这是我们第几次一起看日出了?”

她摇头,“不记得了,太多次了。”

他在玻璃窗上呵了一口水气,缓缓写了一个数字:76。

她疑惑地看着他,他低低地道:“第七十六次。每次都是我睁开眼睛,看到你独自一人站在窗边抽烟,然后我走到你身后,透过烟雾看着日出。今后你想看日出,一定要叫醒我,好吗?”

热辣的泪缓缓溢出眼眶,原来,他一直是在意她的,而她一直在伤害他。她双臂向后圈住他的颈,哽咽道:“好。”

他俯下头,吻她眼角的泪珠。她胸口有一团热气涌向喉口,令她忍不住开口:“迟骋?”

“嗯?”他轻轻地应。

“我……”后面两个字卡在嗓子里,像细软的鱼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浅浅一笑,帮她接话:“你再不回头,就要错过日出了。”

“哦。”她转过脸来,正好看见火红的朝阳跳出地平线,那红,灿烂而温暖,炽热而温馨,就像迟骋的爱。她对着一轮红日掀起嘴唇,无声地做了三个字的口型:我爱你。




“不行,你不能去,你得去医院打针。”

“再不去公司就要倒了。”

“不是有刘副总吗?”

“可是我是总经理,这两天我的手机都要打爆了。”

“那也得等打完针再去。”

“客户不能等。”

“无艳!”他无奈地叫。

“迟骋!”她恳求地叫。

两个人各自扯着她毛衣的一只袖子,像两只斗鸡,谁也不肯放手。

“铃铃铃……”电话响了,戚无艳放开衣袖去接,迟骋眼睛冒火地瞪着那只多事的话筒。一阵音乐声,他的手机也响了。她抽空回头看他一眼,扬高眉毛,仿佛再说:“看吧,你还不是一样?”

迟骋叹了口气,接起电话。两人几乎同时结束通话,他主动拿起毛衣,帮她套上,道:“尽量赶在上午将所有事情处理好,中午我给你打电话,下午陪你去打针。”

“我尽量。”

他竖起眉毛,“尽量不行,要说好。”

她用力拧一下他的胸膛,笑道:“你越来越有脾气喽?别以为给你点阳光你就能灿烂。”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我本来就很灿烂。”

“嗬,还学会自大了。”她抓起衬衫丢给他,命令道:“快穿衣服,不然没时间吃早餐了。”

他一把搂住她,暧昧地道:“我更喜欢吃你。”

她推他一把,红着脸道:“还越来越色。”

“无艳――”他拉住她的手臂叫。

“干吗?”她带理不理的。

他笑道:“你脸红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脸红呢。”

她急忙捂住脸颊,狠狠瞪他一眼,半晌才愤愤的道:“讨厌!”然后匆匆走出卧室,背后传来他响亮的笑声。她摸着自己怦怦如擂鼓的心跳,心里甜甜地想:爱情,原来可以令人脸红心跳!




忙了一个上午,戚无艳转过皮椅,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差不多十二点了,迟骋该给她打电话了。她盯着办公桌上的专线,发起呆来,等她回过神,十分钟已经过去了。爱情,原来还町以令人发呆。她浅浅一笑,关掉电脑,收拾皮包。

两声门响,傅秘书推门进来,递上一张请柬,“这是皇因宴会的邀请函。”

戚无艳翻开瞟了一眼,道:“年年如此,无聊!”

傅秘书惊讶地瞪大眼,“咦?不对哦。你每年不都是兴致勃勃地去参加?今年怎么……”

“哪有?”她心虚地反驳,“我是不得不去。”

“你去年可不是这么说的。咳咳,”傅秘书清了清嗓子,摆出一个优雅的站姿,学着戚无艳的语调,“皇因宴会虽然没什么新花样,但是请的都是身价显贵的人物,一张请柬在手就等于肯定了你的地位。这种名流云集的宴会,怎么能够不去?”

戚无艳佯装气恼道:“好啊你,越来越皮了,居然敢糗我。”

“不敢,小女子岂敢开上司大人的玩笑?”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戚无艳急忙接起,瞪她一眼道:“等一下再跟你算账。”

话筒里传来迟骋带笑的声音,“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不是说你啦。在哪儿呢?”

“你楼下。”

她探头下望,看到一辆白色的奔驰,明知道这么高他根本看不见,还是用力挥了挥手,“我马上下来。”放下电话,见傅秘书倚着桌缘,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看什么?去,回你的座位去。”

傅秘书笑道:“老总带头翘班,我是不是也可以早退?”

“想得美,你乖乖给我待到十二点半。我下午可能不回来了,有急事打我手机。”

“遵命!”傅秘书夸张地鞠了个躬,“不耽误老总约会时间。”

戚无艳的脸又忍不住发热,推她道:“乱说什么?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多嘴?”

傅秘书嘻嘻笑着开门出去,突然转回身,正色道:“戚总,迟骋是个好男人。”说罢关上门,留她一个人愣愣地发呆,半晌才低声自语:“用你说,我也知道他是个好男人。”

戚无艳下楼来,迟骋已经打开车门等着了。她坐进前座,疑惑道:“咦?怎么开起公务车了?你的跑车呢?”

“呃……”他的手在方向盘上蹭了下,“借给耀辉了。”总不能告诉她,车还被扣在交通队,他还抓了个职员替他去上交通法规课。

“迟骋?”她斜着眼看他,“你的手心在冒汗。”

“嗨,好了。”他侧身在她颊上吻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给我留点面子,别问了好不好?”

“不是吧?”她捂嘴闷笑,“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他嘴一撇,无奈地道:“就知道你会笑我,想笑就笑吧,不要憋出内伤。”

她拉拉他的耳朵,软语道:“别这么小气嘛。”

他轻哼一声,发动油门。

她拍拍他板紧的面孔,道:“为了弥补你大男人的自尊心,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随口问:“什么?”

“今天sammy夸你了。”

“夸我?她?她能夸我什么?”

“她说你是个好男人。”她眼角瞄他,放缓音调,“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暗恋你?”

“嗤――”迟骋喷笑,方向盘一拐车子打了个滑,笑道:“亏你想得出。”

她翻了个白眼道:“你激动什么?”

他骗头看她噘高的嘴,“哎,你不是吃醋吧?”

“你想得美。”她拧他,“你有那么大魅力吗?”

他呵呵笑,打开储物箱拿出一张请柬递给她,“喏,证明我的魅力。”

戚无艳惊喜道:“你也收到了!”

“嗯。”他应得平淡,眼底却掩不住一份骄傲和自豪。

她感叹:“我都不知道你现在身价有这么高了。”

他转头看她,真挚的道:“无艳,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她浅浅一笑,靠进椅背,目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川流不息的车阵,轻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在‘凯悦’门前见到你,你一身土里土气的样子。”

路口红灯,他停下,轻叹:“是啊,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告诉自己。香车,名酒,美人,我都要。”

她定定地看向他,语气婉转,“现在你都得到了?”

“是。”他重重点头,忽然又摇头,“不,还有一样。”

她挑眉问:“什么?”

他精湛的眼眸深深望着她,默默地道:你,你的心,你的情,你的生命。

她下意识垂低头,他的眼睛看得她心好乱,她仿佛在那深邃的眼波里读出了什么,又不太敢确定。

他温柔一笑,淡淡地岔开话题,“我就奇怪,我当初的样子那么蠢,你为什么会选择帮我?”

“或许,”她伸出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他的眼睑,“就因为你这双眼睛。”

他大掌盖住她的手,握在掌心。绿灯亮了,他发动车子,却没有松开她的手,沉默片刻,突然道:“无艳,我还有一样没有得到。”

她直觉反问:“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掌心贴着她的掌心,用力握一下她的手。她感到一股热力穿过他灼热的掌心渗进她的掌心,缓缓地悄无声息地融进她的血脉。她懂他的意思,那热力沸腾了她的血液和情绪,有三个字在她喉口挣扎翻腾,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她暗自懊恼:“戚无艳啊戚无艳,你还犹豫什么?不确定什么?不就是三个字吗?每个字的发音都很简单,为什么就说不出来?”她试了再试,努力了再努力,还是无法出口。她无奈地叹息一声,自我安慰:“也许,我只是需要时间。”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伸出另一只手,包住他黝黑的手掌。她在他掌中,他在她掌中。

他惊喜地看她,迅速在她唇上偷得一吻。

“喂,”她惊得大叫,“你小心点,这么多车。”

他咧开嘴呵呵笑,眼角眉梢俱是欢喜。她嗔道:“笑得真傻。”却在埋进他肩头的时候露出一个比他更傻的笑容。




陪戚无艳输完液,迟骋状似无意地道:“去做个CT吧,看看炎症消了没有?”

她穿鞋的动作一顿,缓缓道:“已经不咳了,应该消了吧。要不让医生听听就好,干吗非要做CT?”

他故意攒紧眉心,“我不想让医生的手在你身上乱摸。”

她想到他上次的糗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明知他这句活借口的成分居多,但心中还是不由得意。

他摇着她的手臂追问:“怎么样?”

她装傻,“什么怎么样?”

“做CT。”

她起身,抬起头定定地望着他,好久好久才黯然道:“我不想。”

“为什么?”

她美丽的眼眸蒙上一抹哀伤,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不确定的时候还可以欺骗自己有希望,确定了就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一震,惊恐地唤道:“无艳。”

她努力扯起一个灿烂的微笑,挽住他的手臂,轻快地道:“走吧,反正还有时间,陪我去逛逛街。我上次看中一套衣服,这次我要你买给我。”

“无艳!”他一把搂住她,俯下头寻着她的唇,激烈地拥吻,直到两个人都不能呼吸,才稍稍放开,贴着她的耳根沙哑地道:“我买给你,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她笑道:“这是你说的,可不能反悔,到时候别怪我花得你倾家荡产。”

他郑重地一字一句地道:“决不反悔!”

她笑得更加灿烂,一滴温热的泪却悄悄滑落他的衣领,在布料上盘旋两下,渗进纤维,消失无踪。她用指尖轻轻摩挲那滴几乎看不出来的水渍,怔怔地想:生命消失时,是不是也这么简单、这么短暂、这么彻底?

迟骋悄悄转身抹眼角,牵起她的手,不自然地笑道:“走吧,我今天要把你打扮成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摇头撇嘴,斜睨他,“我很怀疑你的品味哦。”

他扬高下巴.“你还当我是三年前的迟骋吗?”

“好。”她大声道:“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无论怎样豪爽的语调,怎样夸张的大笑,怎样潇洒的姿态,都掩盖不了彼此眼中的黯然和伤感。




戚无艳看中的是一件纯白的晚礼服,削肩低胸,配上一条淡金色披肩,设计简单大方,剪裁流畅得体,只在胸前点缀了一枚彩虹造型的钻石胸针,在灯光的照耀下,焕发出七彩光芒。

她在迟骋身前转了一圈,略带腼腆地问:“我这个年龄穿这件,是不是太幼稚了?”

“不,”他着迷地看着她,梦呓般地低语,“美,美得像天使。”

“真的?”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她只是一个女人,跟所有女人一样,喜欢听心爱的男人称赞她美丽。

“真的!”他点头。他一直认为戚无艳是那种优雅高贵、艳光四射的女人,适合红色和紫色,原来她也可以将白色穿得这样清纯圣洁,圣洁到令他在眩惑之外感到隐隐的恐惧。仿佛,她真的会化为天使飞走。

她兴奋地道:“你不知道,有一次Hallen设计了一套婚纱,要我穿上走秀,千保证万保证一定漂亮,我就是没穿。早知道我也适合白色,当时就穿了,看看我穿婚纱是什么样子。”

他脑海中想象她穿婚纱的样子,纯白的蕾丝花边,网状头纱遮掩着她靓丽的容颜,一手抱着捧花,一手提着裙摆,迈着高贵优雅的步伐朝他走来,她戴着白色真丝长手套的右手轻轻搭上他的手……婚纱!结婚!对,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爱她,想要拥有她,那么就该跟她结婚,不管她的病是否确诊,不管她能做他几天的新娘。

“迟骋?”她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你发什么呆啊?”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中指纤细修长,非常适合戴戒指,他突然迫不及待想将她套牢。“你试好了吗?试好了我们再去买别的。”

“试好了。”她脱下礼服交给店员包好,迟骋已经刷了卡,提起袋子拉着她就走。

她费力地跟着他的大步,急道:“你去哪儿?干吗走这么快?”

他停下,急切地问:“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白钻,蓝宝石,绿宝石还是别的什么?”

“干吗问这个?你想送首饰给我?”

“你先说喜欢什么。”

她笑了,“你没发现我从来不戴首饰的吗?那种珠光宝气的东西,俗气!”

他看了她片刻,神秘地笑道:“这件,什么时候都不俗气。”

“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他不回答,一路拉着她走进隔壁的珠宝行,直接到戒指专柜,对店员道:“小姐,请给我拿几组品质最好的戒指。”

店员一见两人的衣着,立刻笑眯眯地道:“两位请稍等,我进去给你们拿最新的款式。”

戚无艳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迟疑地看他,“你――想送我戒指?”

他但笑不语,一面敲着柜台的玻璃板,一面翻看样品杂志。突然指着一张图片道:“这个怎么样?我觉得蓝宝石适合你。”

“迟骋。”她伸手盖住图片,有些着恼地道:“你在做什么?”

“买戒指啊。帮我看看,这款好不好?‘海洋之心’,呵,居然跟泰坦尼克号里的宝石名称一样。”

“迟骋――”

“这位先生真有眼光!”店员出来,刚好打断戚无艳,“这是我们昨天才进的一批宝石.尤其是这款‘海洋之心’,是这套宝石系列的主打,由法国名师特别设计。它是由被称为‘命运之石’的星光蓝宝石切割而成的,星光蓝宝石除了被视为护身符外,还代表忠诚、希望和爱。”说着,她将那款宝石由盒中拿出,推向他们两人,“这款‘海洋之心’无论是质地还是切工,都是最上乘的。我们是独家代理,保证国内只有一件。”

迟骋轻扯一下戚无艳的衣袖问:“怎样,喜不喜欢?”

她甩开他,双手抱肩,直直望着他,平静地道:“你什么意思?”

他缓缓执起她的手,拇指和食指圈住她的中指,漆黑的眼看进她的眼底,声音很轻但坚定地道:“无艳,嫁给我吧。”

她脑中轰然一响,有片刻不能思考,只能呆呆看他,讷讷地道:“迟骋,你……你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他举起她的手指凑到唇边,在指节上轻轻一吻,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重复:“嫁给我。”

她在他深邃的眼底看到了认真、期待和深情。下一刻,泪水汹涌着冲出眼眶。她哽咽道:“你,你明知道我,我可能……”

“嘘……”他伸出另一只手靠在她的唇边,“我知道,所以我们更要珍惜时间。无艳,我们已经浪费了三年,不要再蹉跎下去了,好吗?”

“可是……”她的话音淹没在一个火辣辣的吻里,他的唇灼烧着炽热心痛的热力,仿佛要把她熔进骨子里。她感到眩晕,无力地瘫软在他怀中,她累了、眷恋着这双结实的臂弯,渴望着这副坚实的胸膛,爱着这个拥吻她的男人。

她根本不知道他们究竟吻了多久,等到意识清醒,就听见珠宝行中热烈的掌声和一片叫好声,而他已在不知不觉间将戒指套上她的中指。他的手紧紧握着她戴着戒指的手,得意地笑道:“你已经被我套牢,再也跑不了了。”

她在泪光中微笑,“你知道吗?你真是个不懂浪漫的男人,从来没送过花,从来没说过一句甜言蜜语,跳过所有情侣之间的浪漫步骤,直接就求婚。”

“呃……”迟聘懊恼地搔搔头,“这样好了,以后我一件一件补回来,行吗?”

机灵的店员急忙从窗台花瓶中抽出一枝玫瑰,递过来道:“先生,给,花。”

“谢谢!”他接过,反手递给戚无艳,用跟店员一样的口气道:“无艳,给,花。”

围观的众人一阵大笑,店员边笑边道:“哎呀,哪有人这么送花的?”

迟骋困惑地问:“那怎么送?”惹来围观者又一阵大笑。

戚无艳羞愧得真想找个洞钻进去,一跺脚,捂着脸跑出去。

“无艳?无艳?”迟骋急忙刷了卡,匆匆追出去。

“无艳,无艳!”他追上她,悄悄拉住她的手。

她反手在他脸上轻刮一下,又是气又是无奈地道:“真丢脸。”

“呵呵,”他摸了摸被她刮过的地方,无所渭地道:“你跟我在一起又不是第一次丢脸了。”

她望着他有点憨厚有点土气的笑容,怔住了。

“怎么了?干吗这么看我?”

“我有好久没看到你这么真实的表情了。有时候,我真怀念三年前那个老实又精明的迟骋。”

他笑道:“怎么?不喜欢现在的我?”

“也不是,有些感叹罢了。”

“无艳,”他摩挲着那只戒指,“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你面前永远做一个老实又精明的迟骋。”

“迟骋。”她喟叹地唤他的名字,轻轻靠进他怀里,她何其有幸,今生能够遇到他?




两人刚坐回车里,手机铃声就响了,迟骋按下通话键,“喂?……哦,五月啊!……什么?……哦,好的,我马上过去。”

戚无艳体贴地问:“怎么了?你妈妈有事?”

“五月说妈和晓冰要回家,人已经在车站了,我得立刻过去。”他说着拐上主车道,脚下猛踩油门。

迟骋锁紧眉心,一路加速,停好车急急奔向候车室,见戚无艳跟不上,一把拉起她的手,奔跑起来。她根本来不及说话,只能被动地跟着他跑。跑上滚梯时,就听广播里在播报:“由N市开往M市的特17次列车正在检票,请乘客们到第三候车室从1站台上车。”

戚无艳用力拉着迟骋的手臂,在嘈杂的人声中喊:“我们得买站台票,他们可能已经上车了。”

迟骋急了,双手一撑翻到旁边的下降滚梯,喊道:“你到检票口等我。”

找到第三候车室,挂着T17次牌子后面的座椅几乎空了,检票口前稀落的几个人正往里走。戚无艳回头张望,没看到迟骋的身影。她转过身来,发现有几个人在检票口后面的栏杆那里徘徊,其中一个女人的身影很眼熟,走近些看,居然是汪琦,她旁边的男人她也见过,是迟骋的弟弟迟五月。那么另外两个女人就是迟骋的母亲和那个叫晓冰的了?

那女孩白皙纤弱,飘逸出尘,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肩,银白色的羽绒大衣裹着消瘦的身子,一双秋水般的大眼睛里盛满哀愁,嘴角挂着苍白疲惫的微笑,认真地倾听其他人说话,安静地不插一句嘴。跟她想象中一样,但笑容里有一抹淡淡的愁,为什么?是谁剥夺了她纯净的笑容?是自己!这几天她一直逃避去想晓冰这个人,但她知道,迟骋绝不是脚踏两只船的男人,既然他已经跟她求婚,那一定是辜负人家了,不然人家也不会匆匆离去。感情,为什么永远不能平平顺顺,偏要造成无辜的伤害?想想当初的自己,再看看现在的她,她能够理解她的失落、绝望、伤感和无奈。如果爱情可以谦让割舍,那么她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这样一个柔弱而纯净的女孩子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痛。

汪琦看了看表,回头张望,看到她,嚷嚷起来:“咦?那不是戚无艳?”

另外三人一齐看向她。戚无艳走过去,隔着栏杆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道:“迟骋去买站台票,很快就过来。”

迟大妈带着不满的眼光打量她,汪琦和五月担忧地看着母亲,符晓冰的脸更加苍白了,胡乱抓起一件行李,匆匆道:“大妈,车快开了,我们走吧。”

迟大妈按住她的手,大嗓门洪亮地道:“走什么?人家既然追杀上门,咱们也不能示弱。我今儿还不走了呢。”

戚无艳的手伸过栏杆,礼貌地道:“伯母好,我叫戚无艳。”

迟大妈鼻子里出了一声,听不清是哼还是嗯。戚无艳收回手臂,尴尬一笑,默默转身看向候车室的入口。她其实并不善于应对老人,或者说不善于应对亲人。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带着她飘洋过海到了美国,投靠一位远房表舅,渐渐长大了她才知道,那个男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表舅,而她们母女的签证、船票、绿卡,全是那位“表舅”的功劳。到了上学的年纪,她就跟克莱姆家族的所有孩子一起学习、受训、实践,每一个人生计划都被安排妥当,不得有异议。直到硕士毕业,她第一次有了选择的机会,于是她选择回国,除了每两年一次的分公司负责人交流会,不曾回过美国,甚至没有去参加母亲的葬礼。她觉得她没有发展到人格扭曲,已经很幸运了。

“妈。”迟骋满头大汗地奔过来,亮了亮站台票,直接奔向母亲,焦急地道:“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一定要走呢?”

“说,怎么说?”迟大妈没好气地指着戚无艳,“人都站在这儿了,你还能怎么对晓冰说?”

“妈。”迟骋无奈地抹一把脸,“我们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是说好了,可是晓冰一定要走,我也不能放人家女孩子一个人走啊?我不跟着回去,难道还指望你送?再说了,我看你巴巴地顾着那女人的样子,心里有气,咱们迟家男人啥时候成了‘锅台转’了?还是走得好,眼不见心不烦。”

工作人员锁上检票口的围栏,对几个人喊:“你们走不走啊?要发车了。”

迟大妈道:“走,怎么不走?小三,提箱子。”

五月求助地看着哥哥。

迟骋拉着母亲的手臂,恳求道:“妈,你们就这么走了,要我怎么跟老爸交待?就是要走,也要等我陪您吃好玩好,高高兴兴地走啊?”

“你老爸那里不用交待,他一向偏袒你,倒是符家那里,你要想想怎么交待了。”五月在迟骋背后戳他的腰,拼命向晓冰的方向使眼色。符晓冰手指紧紧地绞着旅行包的背带,贝齿咬紧下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就是不看迟骋一眼。

迟骋叹了口气,走向她,手指刚要碰到她的肩头,她猛地跨前一步,哽咽道:“迟大哥,你什么都不要说了,我是一定要走的。迟大妈,您多住几天吧,我自己一个人能行。”

迟大妈跺脚道:“你看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小三,提箱子,走!”说罢揽着晓冰走进通道。迟骋急忙跟上,五月和汪琦也提着行李快步跟上,剩戚无艳一人留在检票口里侧。

她苦笑一声,软软地跌坐在椅子上,她知道,她一直都是不受欢迎的。当第一次见到“表舅”深绿色眼珠中那道冷冷的光芒,她就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所以她努力,她拼命,她比任何一个同龄人付出得更多,做得更好,她要证明“表舅”给她这个拖油瓶同等的机会并没有给错。她赢得了克莱姆家族对她能力的肯定,却永远赢得不了亲情。三十年后的今天.她可能没有另一分勇气和执著去赢得迟骋家人对她的肯定了,最重要的是,她没时间了。她怔怔地盯着右手中指上那枚戒指,星光蓝宝石代表忠诚、希望和爱。可是,不知迟骋有没有想过,蓝色代表忧郁。

她茫茫然抬起头,就看到迟骋站在候车厅的入口,隔着一段距离,默默看着她,大厅中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她却隔着无数人头,在他眼里清晰地看到心痛。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他,直到近到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对不起。”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同时怔住。

迟骋先笑了,耸耸肩道:“女士优先。”

她直视他,诚恳地道:“对不起,害你在你家人面前为难了。”

他回望她,柔声道:“对不起,把你一个人留下来。”

她鼻子一酸,眼睛又湿了。

“嘘――”他把她轻轻拥在怀里,“这里这么多人,哭起来多难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

她握紧拳头无力地捶他,一边哭一边抱怨:“你真可恶,总是害我丢脸。”

汪琦双手捧心,靠在五月肩上,陶醉地道:“好感动哦。”

五月撇撇嘴,慢吞吞地道:“别光顾着感动,你还是想想怎么跟大哥解释那个‘肺癌’的问题吧。”

汪琦踹他一脚,恼道:“去,你就不能让人家多感动一下,每次都泼人冷水。哼,迟家男人都没有浪漫细胞,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看上你?”

五月咧嘴揉揉大腿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这个没有三包的,只包修,不包退、包换!”见她瞪大眼,急忙道:“走啦,大哥他们都下去了,大不了我回去帮你想想怎么跟大哥说。”

“这还差不多。来,我看看,踹坏了没有?”



8


爱一个人是怎样的呢?你会看到什么都想起他,跟谁说话都提起他,莫名其妙想给他打电话,才分开一刻就开始思念他。

戚无艳从来不认为自己的恋爱会跟普通女孩子一样幼稚,因为她是女强人,女强人注定跟一般的女人不同。包括对祁绍的爱,都不曾像对迟骋这样,让她真正觉得自己是一个女人,会流泪、会软弱、会撒娇、会耍赖的女人。难道她对祁绍的感情不是真正的爱情?不,她非常肯定她爱过他,那是她今生第一个爱上的男人,她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人和那段感情,但她也知道,那已经过去了,她现在爱着迟骋,深深切切、真真实实地爱着,爱到想跟他共度一生。

“喂,回神了。”傅秘书用力在她眼前挥手,取笑道:“又大白天地傻笑。”

戚无艳瞪她一眼道:“用你管,干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我是在干自己的事啊,我的工作就是向你汇报。”傅秘书举高文件夹,端出秘书的口吻,开始汇报一天的时间安排,未了道:“银行昨天打电话来,要你有空过去做一下年底的资产结算。”

“知道了。”

“说真的,”傅秘书凑过来,三八兮兮地问:“能不能透漏一下,你现在的个人资产究竟达到几位数了?”

戚无艳笑道:“问那么多于吗?想谋财害命啊。”

“嗤,”傅秘书翻了个白眼,“不说拉倒,稀罕!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买不来我高兴。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没有的话小女子出去工作了。”

她漫不经心地道:“嗯。”

“不要杯咖啡?”

“嗯。”

“嗯’是要还是不要?”

“啊?不要。”迟骋说喝太多咖啡对身体不好,所以她正试着少喝一些。

“唉!又发呆了。”傅秘书露出一个“你没救了”的表情,开门出去。还没甩上门,戚无艳突然道:“sammy,我下个月能不能挪出一个月的时间休假?”

“一个月?”傅秘书惊呼,“大小姐,你上星期已经休了一星期的病假了,我去哪里给你偷一个月的时间出来?”

“真的不行?”

傅秘书坚定地摇头,“不行,休假一个月,你还不如直接开除我。”

戚无艳叹口气道:“那算了。”

傅秘书关上门,困惑地咕哝:“她不是中邪了吧?”

她当然没有中邪,只是有感于sammy的那句话“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买不来我高兴。”是啊,有钱有什么用?买不来她的健康和时间。迟骋曾提议下个月结婚,她没有明确给他答复,但是现在,她突然想立刻成为他的新娘。

她毫不犹豫拨了那组号码,听着话筒内嘟嘟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狂飙到每分钟120下。

刚一接通,她便冲口而出:“迟骋,我说好。”

“嗯?”对方传来一声疑惑,随后问:“无艳,你没头没脑说些什么?”

“你今天早晨不是提议我们下个月结婚吗?我说――好。”

对方一片寂静,好久才传来迟骋迟疑的声音,“无艳,你再说一遍,我,我没有听错吧?”

“说一百遍一千遍都可以,我说,我们下个月结婚吧。”

“呦嗬!”话筒里传来一声雷鸣般的欢呼,迟骋急切而兴奋地问:“为什么突然决定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决定了。”她嘴角大大地咧开,几乎可以想象他兴奋得傻笑的样子。

“那好。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纱?到‘巴黎春天’定做怎样?还是请hallen帮你设计?我们在哪里摆酒?‘富豪’?‘富强’?Paris building还是‘名人’?还有蜜月旅行,你能抽出多少时间?喜欢欧洲还是美洲?想要去冷一点的地方还是暖和一点的地方?”

她笑道:“我喜欢非洲。”

“啊?”

“开玩笑了,我不想搞得太铺张,简简单单,请几个好朋友就行,而且,驰骋,我可能排不出假期。”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好。无艳?”他语气郑重地道:“是你在说话吧?我不是在做梦吧?你刚刚说了我们下个月结婚是吧?”

“傻瓜!”她哽咽道,“当然不是做梦。”

他突然又急切起来,“你在哪里?”

“在公司啊,怎么了?”

“我马上去找你,不行,我必须确定一下。”

“可是我等一下要开会,中午一起吃饭好不好?喂?迟骋?迟骋?喂?”对方已经没声音了,居然连电话都没放下。




戚无艳刚走进办公室,就被急切地拥进一具温暖的胸膛,他拥得她好紧好紧,仿佛要确定她是真实地在他怀中。她任他抱着,双臂自然圈上他结实的腰身,喟叹道:“你真的跑来了。”

他附在她耳边,委屈地道:“我等了你两小时四十三分钟。”

她笑了,食指刮着他的脸颊,“迟骋,你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啊,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呵呵,”他也笑了,“我也是才发现的。”他露出一抹促狭的笑容,“你温柔的时候比较有母亲的味道。”

“什么?”她瞪大眼。

“开玩笑的,别生气嘛。”

她摸摸自己的脸,突然不确定地道:“迟骋,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老了?”

“哪有?你一定是有史以来最美丽的新娘。来,我们来商量一下婚礼的日程。”

“你可真心急。”

他半真半假地道:“我怕你反悔嘛。”

“迟骋?”她握紧他的手,看进他的眼底,郑重地道:“我想嫁给你,想成为你的妻子,想跟你过一辈子。”

“还有呢?”他热切地问。

“还有――我――”她张着嘴,那两个字在喉咙里跳跃,冲出口却变成了无声的口型“爱你”。即便如此,他还是看到了,读懂了。他脸上挂着释然的感动,抱紧她道:“无艳,我们都不年轻了,知道什么是最重要、最实际的。我要求的并不多,只要你的心在这里,”他大掌扣住她的左胸,“就够了。”

她的手交叠在他手上,幽幽地道:“我的心在这里。”另一只手扣住他心脏的部位,“你的心也在这里。言语可以骗人,心跳却永远不会骗人,对吗?”

他点头。他知道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让她对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失去了信心,甚至对自己对爱情也失去了信心,所以她始终说不出那三个字。他懂,所以他不会强迫她,他会等,会用实际行动来证明,只要给他时间,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大声说出来的。她把她的心给了他,不是吗?但他忘了,有时,心跳也会骗人。




“下个月?”汪琦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赶?妈刚回去,气一定还没消,不会同意你们结婚的。”

迟骋放下筷子,揉了揉额角,“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了了。你知道,无艳她,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

“啊?”汪琦张大嘴,眼珠偏向迟五月,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

“啊咳。”五月用力咳了一声,“大哥,你说服她去照CT了吗?已经确诊了?”

“没有,不知道她自己怎么知道的,说什么也不肯去。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很多事欺骗自己比面对事实要容易得多。其实,我也没有勇气接受。”

汪琦翻了个白眼,嘴快地道:“那万一不是呢?我当初也只说怀疑,没说一定啊?你们不去复查,在那儿胡思乱想,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其实她本来就……哎呦,你捏我干吗?”

五月粗声粗气地道:“大哥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在这儿乱说话了好不好?”一面说一面用眼睛狠狠瞪她。

“哦。”汪琦吐吐舌头,埋头吃饭,又差点说漏嘴。要是让大哥知道她误传,一定会生气,那么他们明年夏天二度蜜月的旅费肯定泡汤了,她和五月的工资刚付清了房子的贷款和车的首期,她可不想等上个一两年。

“大哥。”五月道,“既然这样,你们就快点办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家里面我会帮你。”

迟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谢谢你,五月。”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看你过的幸福,我们也觉得幸福啊。”

“嗯。”迟骋起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我吃饱了,先走了,不管怎样大哥还要说一声谢谢。”

五月右手握拳,挥了挥道:“加油哦大哥,我等着叫戚无艳嫂子呢。”

“会的。”

待迟骋一出门,汪琦便叫道,“喂,你怎么回事?叫你想办法帮我跟大哥解释清楚,你可倒好,还故意误导他。你明知道戚无艳不是肺癌,干吗还鼓励他们尽快结婚?为什么不等说服了妈再办?”

五月悠闲地继续吃饭,慢吞吞地道:“这两人已经拖了三年,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转机,决定结婚了,我当然要推波助澜。现在告诉他们真相,保不准又出什么岔子。有什么话,等他们生米煮成熟饭之后再说。”

“嗤,他俩早就是熟饭了,再煮就成粥了。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咱们不说,也等于在帮大哥的忙嘛,是不是可以叫做将功补过?咱们的蜜月旅费是不是就能保住了?”

他瞪她,“你啥时变成财迷了?”

她又踢他一脚,“你才是财迷哩,我当初嫁给你的时候你不就是个教书的?我在乎过吗?呜呜,我妈告诉我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还不信,结果你看……”

于是重复的戏码上演,他急忙说好话哄她,哄得她乐了,她便回头来问踹疼了没有,于是两人继续甜甜蜜蜜地吃饭。工作这么紧张,生活这么无聊,婚姻这么枯燥,不时常调剂调剂,爱情很容易退热的。




“无艳,你在看什么?”迟骋从浴室中出来,就见戚无艳坐在矮柜前,认真看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自身后搂住她。

她抬起头来,暖暖一笑,扬了扬手中的纸道:“我在看银行传过来的资产明细。”

“哦。工作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别太劳累。”

她舒服地靠在他怀里,懒懒地道:“有没有兴趣知道我现在有多少个人资产?”

“没兴趣。”他贴着她的耳垂吹气,“我只对你有兴趣。”

“呵呵,好痒,别闹,我有正事跟你说。”

他倚到床头,把玩着她的长发,问:“什么事?”

“先告诉我你在新科技园区的投资案谈成了没有?”

“正在谈,干吗问这个?”他们对彼此的事业很关心,但通常都是通过商业渠道获得消息,未曾面对面地询问,尤其是涉及到商业机密的事情。

她不答,继续问:“可是你在煤厂的那几批款还没有收回来。”

“是啊,所以我才没有贸然在投资案上签字,如果款子不能如期收回,就会又陷入资金周转不灵的状态。我在想,也许可以再向银行申请一笔贷款,或者找一个短期合作伙伴。”他顿了顿,挑眉道:“你不是想做我的合作伙伴吧?”

她笑着点头。

“你哦。”他拧一下她的鼻尖,“怎么总是对我的东西感兴趣?我只是想找一个暂时的合伙人,这个案子不适合‘实通’的。”

“我知道,我想以个人名义入股。”

“个人名义?”他笑道,“这么多年了还是对‘骏原’的股权虎视眈眈啊。你喜欢的话,我无条件将10%的股权转让到你名下。”

她摇头。

“那么20%?”

她再摇头。

他笑道:“你不是想要整个‘骏原’吧?”

她也笑道:“如果是呢?”

他先是脸色一沉,随后又笑开了道:“结了婚,你就是‘骏原’的老板娘,不如不要在‘实通’做了,与其帮美国佬赚钱,还不如来帮我,我把总裁的位置让给你。”

她挑眉道:“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

她摇头笑道:“我知道‘骏原’是你的一切,你的第二个生命。放心吧,我不是想要‘骏原’,反正结了婚资产要共享,我手上的这些钱也不打算在‘实通’入股,不如就交给你帮我生利息。”她脸色一暗,叹口气道:“反正我没有别的亲人,将来我走了,所有的东西还是留给你。”

“无艳。”他抓紧她的肩头,惊慌地喊:“你说的什么傻话?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明天我们就去医院复查,说不定只是误诊,医生说的是肺炎不是吗?就算真的是癌症,我也要想办法治好你。”

“迟聘。”她双手轻轻捧着他的脸,望着他惊慌焦灼的眼神,心痛地道:“别傻了,你明知道医生那么说是经过你授意的,你心里也存着侥幸的希望不是吗?如果去复查,那么就连这点希望都没了。”

“可是,我不想你整天抱着颓丧的想法过日子,不想你用交待后事的语气跟我说话。是,我承认‘骏原’是我的一切,是我的第二个生命,但现在我的一切和第二生命中还有你。与其整天担忧什么时候会失去你,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真的这么想?”

“对。无艳,”他深切地看着她,“我知道这样想很自私,对你很残忍,可是,该面对的我们必须要面对,拿出你在商场上的勇气来,我们一起去面对。”

她怔怔地出神,好久才轻叹一声道:“好,我去复诊。不过,最好在结婚之后,因为我怕,无论结果是肯定还是否定,我都没有勇气嫁给你了。”

“无艳。”他的心猛然一阵抽搐,声音也颤抖了。她是什么意思?答应嫁给他,就因为她处于对生命朦胧的恐惧中,想找个人来支撑吗?他再一次做了她“机缘巧合”下的选择吗?

没给他足够的时间思考,她已经欺身上来,紧紧搂住他,自私地索取,“迟骋,爱我,让我感觉到你爱我。”

他安慰自己:起码,她渴望他,需要他,选择了他,是不是机缘巧合又有什么关系?密密实实地吻上她,他在她耳边沙哑地道:“无艳,明天去看婚纱吧。”

她以热情承接他的热情,喘息地道:“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娶我?”

“对,我不想等,一刻都不想等。”




“好。”

“无艳,无艳,”迟骋一路追出来,哄她道:“你别生气,我们到别家去看,也许有更好的。”

她愤愤地道:“不看了,没心情。”

“小心身体,不要为了一件婚纱生气。”他急着去拉住她。

她甩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道:“结婚吗,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我总要慎重一些。可是那个设计师竟把婚纱给毁了,他对我们有意见也不能这么做,我到要看看他以后在这还能不能混。”

“哎呀!”她光顾着生气,没看路,脚步又快,跟个女孩擅了个满怀,撞得两人都差点跌倒。迟骋急忙扶稳她,女孩的男伴也扶好她,指责道:“你这人走路怎么不看人啊?”

戚无艳刚才在婚纱店憋了满肚子的火气,正想发作,看清对面的人,又把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惊疑道:“原来是你啊。”

迟骋也认出那男人就是给无艳看病的、喜欢乱摸的医生,看样子女孩是他女朋友。医生看清他们,笑道:“原来是你们啊。”

女孩揉着撞痛的肩膀,疑惑道:“你们认识?”

“哦。”医生道:“一个病人,你不知道,我还差点给人家误诊了呢。”

“误诊?”另外三人齐声重复。

“是啊。”医生不以为意,“这位小姐患了肺炎,我经验不足,担心是肺癌,本来想让他们做个CT确诊的,刚好李医生在,人家是老专家了,一眼就看出不是癌症。幸好我嘴不够快,要不然岂不是让你们空担心一场?咦?”医生看着两人灰白的脸色,关切地问:“你们怎么了?又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哦,没。”迟骋下意识地回应,拉着魂不守舍的戚无艳,道:“我们先走了。”

直到回到车里,两人仍然无法从震惊中恢复,相对茫茫然地望着,眼神却都投有焦距。好久,戚无艳才缓慢迟疑地出声:“他说――是肺炎。”

“嗯。”他讷讷地回答。

“可是,可是汪琦说……”

他像突然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琦琦!”

“迟骋?”她的声音突然扬高,带着不可置信的兴奋,“这么说我没有得癌症。”

“嗯。”他笑着用力点头。

“我没有得癌症,我没有得癌症……”她的眼睛闪烁晶亮,不停地重复这句话,突然一下子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猛亲,激动地道:“太好了,迟骋,我没有得癌症。”

“是的,你没有得癌症。”他紧紧地回抱她,长长地愧叹:“谢谢老天。”




“汪琦,你给我出来。”迟骋一路咆哮着冲进五月的家。

汪琦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粉,疑惑地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五月也闻声从书房中出来。

“我怎么了?你问问你自己。你说,无艳得肺癌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医生到底是怎么说的?”

“啊?”汪琦一步蹦到五月身后,哀叫:“穿帮了,死定了,老公快救我。”

迟骋气得真想抓她出来揍一顿,“果然是你搞的鬼!这种事情也能随便开玩笑吗?”

“大哥,大哥,”五月拦着他,“你先别气,琦琦不是故意的,误会,都是误会,你总得给她个解释的机会。”

“是啊。”汪琦探出头来委屈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我就算再没大脑,也不会拿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开玩笑。我早就想告诉你的,是五月不让我说的嘛!”

“哦!”五月头疼得呻吟,这个少根筋的琦琦,又把他卖了!看着迟骋喷火的眼睛,五月急忙赔笑道:“大哥,先别发火,听我从头到尾跟你说,等我说完了,你再定我们俩的罪也不迟。”

“是啊是啊。”汪琦附和,“你听五月说,我保证你不再生气。”

五月无奈地喝道:“琦琦。”

“有!”

“闭嘴!”

“啊?哦。”汪琦嘟高嘴唇,“那我,我去烙饼。”

五月按着怒气冲冲的迟骋坐下,拿出大学教授做讲座的功力,把整个误会过程从头到尾详细地说了一遍。“琦琦拜托完顾医生之后,顾医生才遇到的李医生,确定只是肺炎。反正本来要说的就是肺炎,所以顾医生对你们也没多作解释,等他后来告诉琦琦的时候,已经是戚无艳误会之后了。”

迟骋的脸色微微缓和,沉声问:“既然知道是误会,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五月嘿嘿笑着,“琦琦怕你生气嘛,所以想找一个比较好的时机,比较缓和的方式告诉你。后来听说你们要结婚,就更不敢告诉你了。”

“为什么?”

“大哥。”五月突然郑重神色,“我想你们决定结婚,多少有戚无艳生病的因素在内吧。你们俩拖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结果了,我不想影响你们的婚礼。”他阻止他说话,“凭良心说,大哥,她的病是促成你们感情突破的最大动力吧?我们不告诉你,是替你着想。你能确定戚无艳知道真相之后还能爽快地答应你的求婚?”

迟骋沉默了,他想到她昨晚的话――“我怕无论结果是肯定还是否定,我都没有勇气嫁给你了。”必须承认,真相不仅会影响他们的婚礼,而且会大大影响。今天,她满脑子都是摆脱死亡阴影的兴奋和激动,无暇考虑其他,那明天呢?等她冷静下来,会不会重新考虑他们的婚礼?会不会后悔答应嫁他?今天选婚纱的不顺,是否在预示着什么?他不确定,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9


一年一度的皇因宴会在一艘名为“富豪号”的豪华油轮上举行,油轮沿江而行,主舱内衣香鬟鬓,华盖云集,各行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于此,招显自己的实力,评估对手的本钱。这里充满契机也充满杀机。

迟骋与戚无艳的到来引起不小的轰动。近两年关于两人的流言不少,他们都很有默契地采取漠视的态度,商场上的花边新闻不比娱乐圈少,今天某某总裁跟某某企业千金拍拖,明天某某集团继承人金屋藏娇,后天某某少东甩了某某明星等等,因为两人很少在公开场合一起亮相,偶尔结伴参加宴会,都是以合作伙伴的身份,所以媒体对他们的关系并不热衷,像今天这样携手参加纯应酬式的宴会还是第一次,所以立即成为无数眼光追逐的焦点。由于主办单位管理严格,记者们都不敢造次,只能偷偷拍两张照片,等待最后余兴节目中提问的机会。

戚无艳挽着迟骋的手臂,一路行来不断与熟识的朋友打招呼,迟骋顺手从侍者手中取过两杯香槟,递给她一杯。戚无艳接过,漾起优雅得体的微笑,与周围几人举杯共饮。

“迟骋,”“申达”集团的首席执行官走过来,亲切地拍着迟骋的肩道:“好久不见了。”

“是啊。”迟骋笑着恭维,“魏老,您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你小子,”魏老哈哈大笑,“连我的玩笑你也敢开。”

“我哪里敢跟魏老开玩笑,我说的都是实话,距我上次见您,起码年轻了十岁。有什么养颜秘诀,也传授我两招吧。”

“好啊,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我正有事情跟你谈。”

戚无艳放开迟骋的手臂,笑道:“你们慢慢谈,我不打扰。”

迟骋拉住她低声道:“别走太远,我一会儿找你。”

她笑着点头应声:“好。”

迟骋跟魏老找了地方坐下,再回头,就见戚无艳已经跟另外两人攀谈起来,一举手一投足都那么优雅闲适,怡然自得。

魏老暧昧地笑道:“你跟戚小姐关系很好嘛。”

迟骋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如果年轻二十岁,也会卯足了劲儿追她。这种女人,美貌、身价、才干样样俱全,娶了她何止少奋斗二十年,三四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可以享清福了。”

迟骋心中不悦,面上却依然带着微笑。他知道大多数男人对戚无艳都抱着这种态度,他们在追求她的同时利用她,逼着她学会在被利用的同时享受追求。而他,将会用时间和行动证明他的爱和真诚,证明她也有权力得到“纯正”的爱情。

魏老见他心不在焉,一个人说也没什么意思,急忙把话题转到生意上,迟骋这才打起精神,目光仍时不时注意着戚无艳。自从知道肺癌只是个误会之后,她就像一辆彻底大修过的跑车,精力充沛,冲劲十足,短短一个星期之内敲定了两项大生意,“女强人戚无艳”几个字迅速活跃在各大财经报刊杂志的头版和封面上,有效弥补了前一阵的沉寂。而关于婚礼和婚纱的事情,他不提她也不提,不知道她是忙得忘记了,还是故意回避。他喜欢她艳光四射的美丽和精明,却更怀念她脆弱无助的温柔和依赖。他的心在彷徨,患得患失,也许,宴会结束之后该跟她好好谈谈了。

戚无艳的酒杯换了一杯又一杯,眼底略有疲惫,笑容仍旧灿烂,甚至带着精神抖擞的兴奋。晚礼服的下摆被人用力摇晃,一个稚嫩的甜甜的声音叫道:“阿姨。”

“咦?”戚无艳低头,看到一个大约三四岁小男孩正仰头看她,小手抓着她的衣摆。小男孩穿着一身米色的西装,黑皮鞋,领结和袖口都打理得正规而整齐,软软的发丝吹得整齐服帖,一双清澈有神的大眼睛,白白的脸颊嫩得像能掐出水来,两道浓眉飞扬出帅帅的味道,挺直的站姿显出良好的家教。

戚无艳几乎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男孩,她弯下身,对着小男孩亲切地笑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自己一个人呢?你爸爸妈妈呢?”

男孩口齿清晰地道:“我叫祁允恒。阿姨,你是不是常常上报纸?”

“是啊。你怎么知道?”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还有我爸爸。”

“哦?你爸爸是谁啊?”

“我爸爸是祁绍啊,妈妈说,你们是好朋友哦。”

祁绍!戚无艳心下一怔,说不清那一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原来他们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而且长得如此可爱。仔细看看,小男孩眉眼之间的确有祁绍的痕迹,显然,关明晰将他教育得很好。

“阿姨。”祁允恒踮起脚,勾啊勾,勾到她的一根手指头,紧紧握住,满足地吐了口气,晃着她的手指道:“阿姨,你带我去那边拿一块冰淇淋三明治好不好?我够不到。”

“好啊。”戚无艳放下酒杯,抱起允恒,孩子软暖的身子贴在她胸前,瞬间勾出一股母性的温柔和满足,还有刹那的感动和酸楚。如果她跟其他女人一样,二十几岁结婚,那么她的孩子应该比允恒还大了;如果当初祁绍选择了她,那么他们的孩子应该比允恒还漂亮吧。

“允恒,”祁绍拉着关明晰大踏步奔过来,焦急地道:“你这孩子怎么到处乱跑?”

“呀。”允恒轻呼一声,急忙搂紧戚无艳的脖子,抢先道:“我看到漂亮阿姨,先过来帮爸爸妈妈打招呼啊。”

“小鬼。”关明晰白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赶快下来。戚总,快放他下来,这孩子很重呢。”

“不会,”戚无艳笑道:“允恒很可爱,我很喜欢他。”

“看,”允恒扬窃小下巴,“是漂亮阿姨喜欢抱我的哦,不是我赖着她抱的哦。”

祁绍无奈地道:“这孩子被我们宠坏了。无艳,还是放他下来吧,把你的晚礼服都弄皱了。”

“没关系,我们正要去拿东西吃。允恒说……”

“啁,”允恒抢先嚷嚷,“漂亮阿姨说要给我拿冰淇淋三明治吃,我说妈妈说了小孩子不能吃太多冰淇淋,会长蛀牙,是不是啊,漂亮阿姨?”他一面说一面对戚无艳猛眨眼睛。

“哦。”戚无艳忍着笑,配合地点头。不愧是父子,都长了一张迷死人不偿命的俊脸,都那么机灵,嘴巴都那么甜,想让人不喜欢也难。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用甜言蜜语哄阿姨帮忙骗人了,长大了还得了。

关明晰故意拉长声音唤道:“允恒。”

“哦。”允恒红红的小嘴嘟得高高的,撒娇地蹭着戚无艳道:“好嘛,是我自己想吃。妈妈,我今天一块冰淇淋都没吃呢。”他竖起白白嫩嫩的食指强调,“你就让我吃一块吧。”

关明晰眼角含笑,轻轻摇头。

“漂亮阿姨。”允恒立即转移目标,“我好可怜哦,在家里妈妈排第一,爸爸排第二,我排第三,是最没有地位的那一个哦。每天受压迫,好惨好惨,连吃几颗糖、几块冰淇淋都要受限制,根本没有人权。”

“天!”祁绍失笑,“他跟谁学的?人权?”那笑容开怀爽朗,带着父性的宠溺和骄傲,为他成熟的脸庞平添一抹柔和的光晕。是谁说,花心的男人有魅力,痴心的男人更有魅力。这个男人,集花心和痴心于一身,集温柔和无情于一身。他爱的那个被他捧在手心,享尽世间女子能够享受到的最大幸福;他不爱的那些被他巧妙推开,受尽世间女子能够遭受的最大痛苦。

戚无艳下意识地按向心口,碰到允恒软软的身子,惹得他格格直笑,嚷着,“漂亮阿姨,你干吗搔我痒?”

她跟着笑,“因为阿姨喜欢看你笑啊。”

“哈哈,不要,好痒,阿姨好坏。”允恒挣扎着跳下她的怀抱,钻进人群,头也不回地喊:“我去找洋娃娃妹妹。”

关明晰微笑摇头,无奈地道:“这孩子太调皮。”

戚无艳会心一笑,“不会,很活泼。”掌心似有若无地贴在胸口,摸到平稳的心跳,拇指轻轻一按,软软的热热的,不会痛。原来,伤口愈合之后,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关明晰别有深意地看了祁绍一眼,道:“你们聊,我去看看允恒,这孩子,一分钟不看着都能闯祸。”她握一下戚无艳的手又放开,浅笑道:“戚总,改天再陪你去逛街。”

戚无艳点头道:“好啁。”

直到关明晰的身影没人人群,祁绍才收回眷恋的目光,满足地笑道:“允恒最近看中了布朗夫妇的孙女,整天缠着人家叫洋娃娃妹妹,吓得小女孩见到他就哭。”

“呵,”戚无艳垂头浅笑,“这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

“哈哈,”祁绍大笑,将她的讽刺当做赞赏,自夸道:“说得对,这证明我的遗传基因好啊。”这就是祁绍高明的地方,永远以最坦然、最潇洒的态度面对他的旧情人,而关明晰比他更高明,永远以最坦然、最潇洒的态度允许他面对旧情人。戚无艳自问没有这份气量和淡漠,所以她抓不住他。也许,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真是上天注定的,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得。

“无艳,跳支舞吧。”祁绍伸臂邀请。

“好啊。”她将手臂自然地挎进他的臂弯,绅士得体依旧,却少了分温暖的感觉,不像迟骋的臂弯,让她挎进去就舍不得抽出来,进而贪婪地想把整个身子都偎在他肩上。

迟骋远远就看到祁绍夫妇朝戚无艳走去,心下着急,却被魏老缠得动弹不得,眼看关明晰一个人走了,留祁绍和无艳独处,他再也顾不了许多,匆匆跟魏老道了声抱歉就起身过来,刚走到近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们已经下了舞池。迟骋站在舞池边上,看两人优雅熟稔的舞步,高贵和谐的姿态,心思有一瞬怔忡,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第一次在“凯悦”门前见到两人并肩而立的情形。男的英俊,女的美艳,无论这三年他怎么爬,怎么努力跻身上流社会,天生的气质都是学不来的,他跟祁绍相比,永远像个“土包子”。

“迟先生。”

“嗯?”迟骋回神,一个记者的脸在眼前放大。

“迟先生,您是今年皇因宴会名单上的新人,能跟我们谈谈您的感受吗?”

“对不起,”迟骋心不在焉地道,“我现在没空,有问题请待会儿在余兴节目中提吧。”

他的目光转回舞池,发现祁绍已经换了舞伴。无艳呢?他迅速在舞池内搜索,没有见到她的踪影,他急了,推开记者道:“对不起,请让一让。”

记者被他推得倒退两步,望着他的背影恼道:“牛什么牛?不就是个靠女人发家的暴发户嘛!”

午夜的风很冷,足以令一个人的头脑保持十二分的清醒。江水在夜幕下泛着暗黑色的光泽,汽笛声和轮机的轰鸣声交相呼应,船过之处,浪花划破了两岸灯火绚丽的倒影。戚无艳站在船尾的阴影里,靠着栏杆点燃一支香烟。好久没有抽烟了,竟有些不适应烟草的刺激性味道。她右手平着烟,左手把玩着迟骋的那只打火机,暗影里看不清上面的图案,但她心中早已将那美女的侧影烙印得清清楚楚,就像她的身影烙印在迟骋心上。刚刚与祁绍一舞过后,身上微微出了些薄汗,手指却依然冰冷,她明白,除了迟骋,不会再有任何人能温暖她的手、她的人和她的心。从没有任何一刻令她像此刻般清醒地认识到:前尘往事已矣,曾经的伤痛和痴心已经化为飞灰随风而去了,如今的梦中,只有迟骋,有他的情和他的爱,他们的幸福和未来。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取走了她指间的烟,暗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怎么又抽烟了?”

她偏头,看进一双焦灼闪亮的眼眸,无论她在哪儿,他永远关心着她。胸口迅速涌上一波热浪,令她的眼睛湿润了。

背着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在她眼角看到两滴晶莹的水光,盈盈反射着清冷的光泽。他心下一阵抽痛:她哭了,又哭了,不该让她独自面对祁绍的,他为什么不早些过来,早些找到她?然而在心痛之外,还有一分苦涩,因为祁绍依然可以引出她的眼泪,经过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她的泪还是为他而流。若在以往,他会拥她入怀,温柔地吻干她的泪珠,给与无限的包容和安慰,可是此刻,他惊恐地发现,他嫉妒,嫉妒得发狂,嫉妒到想立刻冲进去狠狠揍祁绍一顿,甚至想用力摇晃她,对她吼叫:“为什么?为什么我就站在你面前,而你却还想着他?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子了不是吗?”他现在才知道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一旦给了自己嫉妒和占有的权力,就再也无法容忍她心底放着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原来,他的爱并不伟大也不宽容,他只不过清楚自己有多少权力可以做到什么分寸,一旦没了分寸,他也是个最普通的男人,一个对爱情自私而小气的男人。

“迟骋?”她连声音都有一丝哽咽,额头柔柔地靠在他胸前,轻叹:“我突然觉得好累。”她在想,或许退去女强人的外衣,舒服地做“骏原”的老板娘也不错。

他的手臂比意识更快一步揽紧她的腰身,当她的曲线贴上他的胸膛,一种被填满的感动霎时涌上心头。他认命地哀叹,这辈子是栽在她手上了,明知爱上她就是痛苦的开始,他还是爱了;明知拥有她就必须跟她心里的那个影子争宠,他还是想拥有;明知前途依然崎岖渺茫,他还是想牵她的手一起走。爱她,就要无怨无悔。

有两个人从船舱里出来,其中一个背着摄像器材,应该是记者。迟骋两人站的角落阴暗,如果不是看到烟头的火光,他也找不到戚无艳。

那两人走到围栏边,相互点烟,其中一个道:“马上就要进行余兴节目了,你的问题想好没有?”

“早就想好了。”

“今年‘骏原’的迟骋是个焦点,不知道待会儿灯光会不会打中他。”

“他?哼!”一人轻蔑地道,“还不是个吃软饭的?扒着女人的脚指头往上爬,你看他刚才那拽样,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似的。要不是戚无艳相中他,他就是个屁!”

“怎么?”另一个嘿嘿笑,“不服气?有能耐你也去扒啊。眼珠子挂在戚无艳身上的男人成千上万,谁不知道扒上她就等于登上天梯,娶了她就等于娶个金库,可偏偏人家迟骋就扒上了,那叫本事。嘿,要不待会儿你就问问他是怎么把那女人迷住的,让他教你两招。”

“嗤――”先前那个挺挺脖子,“你以为我不敢问,我是不肖问。”

“呵呵,你就吹吧你。”

戚无艳明显感觉到迟骋的身躯变得僵硬,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来越紧,勒得她快不能呼吸了,她的手悄悄覆上他紧握如石块的拳头,轻轻地摩挲,试图舒缓一下他的情绪。迟骋感觉到了,手臂稍稍松了松,胸膛的肌肉仍然紧绷。

那两人抽完烟,进去了。迟骋拥着戚无艳从阴影中走出来,就着江水反射的灯光,她心惊地发现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小臂的肌肉鼓涨,仿佛会撑破衣袖。她一直知道迟骋的自尊心很强,但没想到强到这种地步,如果今天她不在,他会不会冲出去揍那两个人。更令她心惊的是,别人将迟骋说得这么不堪,这几年他在商场上的成绩和手段是有目共睹的,在这,每一个人的成功都不是偶然,要有人脉,更要有能力,二者缺一不可。她哪里知道迟骋刚刚无意间得罪了那个记者。

迟骋觉得满腔怒火在血液中呼啸奔腾,再找不到渠道宣泄,就要爆炸了。看到别人成功眼红,恶意中伤的人他见多了,这些年来什么恶劣的闲言碎语他都听过,最多一笑置之,但他无法容忍他们将他和无艳的关系说得这么龌龊,尤其那一句“眼珠子挂在戚无艳身上的男人成千上万”,她只是个女强人,有钱、美貌、有能力并不是她的错,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在这上面做文章?

“迟骋?”她试探地唤,小心翼翼触碰他的脸颊。

他一震,反射性地抬头,她手一滑,手腕撞在船栏杆上,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咚”一声,打火机掉进江心,立刻被阴沉冰冷的江水淹没,连一朵浪花都没有留下。

金光一划,迟骋就知道了掉进去的是什么,两个人都没有惊呼,仿佛已经呆了,愣愣地直视那黑暗宽广的江心,良久,谁都没有动。他的手臂一点一点松开,寒气从心脏一直凉透指尖,理智告诉他,那不过是一只打火机,她并非故意;情感告诉他,那不仅仅是一只打火机,它被江水淹没了,他们之间的某种东西也随之淹没了。

她苍白着脸,灰白的嘴唇颤抖地唤:“迟骋。”

他突然扯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拉起她的手,故作轻松地道:“进去吧,主持人好像在召集大家进主舱呢。”

所有人几乎都聚集在主舱内,主办人已经讲完话,主持人大声宣布:“现在,余兴节目开始。关灯!”

整个船舱霎时陷入一片黑暗,舱顶一束银白的灯光在骚动的人群头顶扫射,主持人兴奋的声音在黑暗中特别清晰,“我们来看看,今年的第一位幸运儿究竟是哪位?先生们,女士们,扬高你的头,瞪大你的眼睛,让我们来看,停!”

灯光刷一下停住,正好定在戚无艳脸上,无数的镁光灯对准她噼啪狂闪。

“好!”主持入高声嚷着,“我们的第一位幸运儿就是――‘实通’集团的戚无艳小姐。恭喜,恭喜。”灯光大亮的那一刻,掌声齐鸣,而迟骋的手却悄悄地松开她。

戚无艳本能地挂上灿烂的微笑,一面随大家轻轻鼓掌,一面迈开优雅的步伐,通过众人让出的通道走向主席台。在麦克风前站定,她已完全一副优雅、高贵、兴奋又含蓄的姿态。

“谢谢,谢谢大家,谢谢幸运之神,当然要谢谢灯光师傅。”一句话引来众人的笑声。

主持人也笑道:“戚小姐是我们皇因宴会的熟客了。老规矩,在拿到奖品之前您必须回答大家的三个问题和组委会一个问题。”

戚无艳眨眨眼道:“千万不要太难哦,我学历不高的。”

“呵呵,”主持人道:“戚小姐最狡猾,大家不要上她的当,想问什么尽管问吧。”

一个人在下面喊:“听说戚小姐是美国哈佛大学的硕士生,学历怎么会不高呢?”

戚无艳抢先道:“这算第一个问题哦,我回答你,我不是哈佛的硕士生,是史丹佛大学企管系的硕士生。”

“不算,不算……”众人一起抗议。

戚无艳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也不辩驳。

主持人夸张地叹口气道:“提醒大家了嘛,戚小姐很狡猾的。好了,第二个问题。”

有人突然大声喊道:“戚小姐,请问你跟迟骋先生是什么关系?有人说看到你们在珠宝店内拥吻,是不是真的?”

戚无艳的目光下意识投向迟骋,场中有片刻寂静,一半人的目光转向迟骋。戚无艳只停顿了一秒钟,便若无其事地笑道:“这算一个问题还是两个问题?”

提问的记者道:“一个问题。”

戚无艳依然保持着优雅的微笑,“那么我只能回答你一个,你选前一个还是后一个?”

“呃……”记者语塞。

“不选就是弃权喽?”

记者急忙道:“前一个。”

戚无艳慢条斯理地道:“很简单,朋友关系。”

记者追问:“什么性质的朋友?”

戚无艳竖起三根手指,提醒道:“这算第三个问题喽?”

旁人忙喊:“不算不算。”

戚无艳浅浅一笑,闭上嘴,不算就意味着不用回答。

迟骋的掌心全是冷汗,他期待她的回答,又害怕她的回答,“朋友关系”四个字简单地避过了敏感的问题,他知道这是最安全的答案,却抑制不了心底冷冷的空空的失落感。

主持人接着喊:“第三个问题。”

立即有人喊道:“戚小姐,‘实通’明年的开发资金是否会超过今年的三千万?”

戚无艳笑道:“我不知道这位先生在哪里得到三千万这个数字,有关商业机密的问题,原则上我不可以透漏,我只能回答一点,明年我们的开发规模一定会超过今年的总体水平。谢谢!”

“好,”主持人接道:“下面是组委会的问题了,戚小姐请抽签。”

她随手抽出一张卡片,主持人翻过来递给她,“我们看看戚小姐抽到的是什么问题,来,请戚小姐念一下。”

戚无艳不甚在意,因为组委会的题目往往没什么建设性,给大家找个乐子罢了。她边看边念:“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一天,那么你希望谁陪你度过?括号,只限一人。”

“呵呵,”主持人在旁边补充,“这只是假设性的问题了,想看看戚小姐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是谁啊。”

戚无艳念完题目,头脑中立刻反映出迟骋的身影。好凑巧的假设,就在几天前她还以为自己的生命没有几天了,迟骋,当然是迟骋,没有别的答案。但是看到台下闪烁的镁光灯,她想到那两个记者的谈话,想到刚刚第二个问题的回答,是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回答是迟骋。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寻找到迟骋的身影。他笔直地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西装裤口袋里,视线低垂,神色平静,似是对她的答案漠不关心,但她看到他额头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耀,知道他心里其实比她还紧张。

祁绍一家就站在迟骋身边,她灵机一动,狡黠地笑道:“问题的答案,就在这里。”

人群一阵哗然,见她走下台阶,都自动让出一条路。她笔直地朝迟骋的方向走去。迟骋惊愕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迎视她的目光,看她微笑着,不急不缓地走向他。他以为,她无论如何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他们的关系,他甚至不敢肯定,她心里想的那个人就是自己,但是,她正在朝他走来,那样坚定而毫不迟疑地,那样坦率而理所当然地。他握紧的拳头在口袋里缓缓松开,慢慢地抽出双手,准备迎接她的热情,她的勇敢,她的公开表白。

她在他面前站定,还是带着一脸灿烂而狡黠的微笑,他感觉那笑容怪怪的,直到再一次被人群的哗然声惊醒,才注意到祁绍就站在他身边,而她与其说停在他面前,不如说停在他们两人中间。他的脸霎时青白了,松开的双手在身侧握紧,脊背渗出的冷汗湿透了衬衫和毛衣。她究竟想做什么?在他和他之间做一个选择,还是向众人证明女强人的情伤已经复原?或者,仅仅想借此机会放纵一下真实感情?

祁绍的身上也满是冷汗,明晰和儿子都在身边,万一戚无艳真的说出他,那今天晚上就不用回家了。他暗暗祈祷:无艳啊无艳,拜托你,要耍我也不必这么狠吧。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选择,看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强人究竟是余情未了呢还是另结新欢。

戚无艳笑的更灿烂了,大声道:“就是他。”说罢,弯腰抱起祁允恒。

“噢!”更大声的哗然,有了然,有气愤,有失望,有嗤笑。总之一句话,大家都被她耍了。

只有允恒一个人高兴地搂着戚无艳的脖子,格格地笑,甜甜地叫:“漂亮阿姨,原来你最喜欢我呀。”

“是啊。”戚无艳亲亲他的小脸,“阿姨最喜欢你了。”

祁绍松了口气,抓起关明晰的手抹了把额头的汗,低声道:“吓死我了。”

关明晰似笑非笑地道:“你怕什么?”

他一把搂住她的腰,嘻嘻笑道:“怕你啊。”

迟骋也在笑,却是涩得连自己也尝不出滋味的苦笑,他的手重新插进裤袋,紧握成拳,因为怕一不小心抽出来就会招呼上祁绍的眼圈或者勒上戚无艳美丽的脖子。在别人看来这只是戚无艳跟大家开的小小的玩笑,在他看来却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抉择。因为想要的得不到,所以退而求其次;因为明知道祁绍不会属于她了,所以拿他的儿子开心一下也好,毕竟,那孩子从头到脚都烙印着祁绍的痕迹。而他呢,即使是其次中的其次,也是选择过后被淘汰的那一个。他早该明白的,三年前很明白,三年后反倒糊涂了,从选婚纱那天开始,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梦该醒了,幻想该破灭了,他当初怎样打碎晓冰的幻想,今天就怎样打碎自己的幻想。不同的是,他起码慈悲地给晓冰一句话,而她,就连暗示都暗示得那么圆滑。或许,她不想用言语来伤害他吧,就像她一直不想用言语来欺骗他一样,所以她从来没亲口说一句“我爱你”。如此说来,她比他更慈悲。

奇怪!人在过度悲伤的时候会笑,而且会笑得很大声,很灿烂,很莫名其妙;在过度心痛的时候会麻木,麻木到根本感觉不到痛,甚至感觉不到心跳;在过度失望的时候会平静,平静地思考,平静地接受事实,平静地为自己的自尊找一个不算狼狈的出口。

他一直笑着看戚无艳亲昵地逗着允恒,笑着看祁绍跟关明晰伉俪情深,笑着看主持人在台上耍宝,笑着看一位又一位幸运者被记者追问地哑口无言。

主持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叫道:“下面,将选出本期的最后一位幸运儿,被选中的嘉宾将无条件获得组委会集体捐赠的商业区一块两千平方米的商业区的地皮。好,现在,关灯!”

灯光熄灭,音乐声响,刹那间的黑暗令迟骋突然惊醒过来,刚刚的三十多分钟,思维像停止运动,他竟然想不起来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黑暗中到处都是人声,他看不到戚无艳在哪儿,汽笛声朦胧地传来,船就快靠岸了,宴会也快结束了,下船之后,不知她是否还需要他送她回家。他觉得空气稀薄得要窒息,嗅觉突然敏感起来,烟味、酒味、各种品牌的香水味和古龙水味混合在一起,刺鼻得令人作呕。他慢慢退向出口,想到甲板上透口气,银白的光柱刷地扫过他的头顶,突然定住不动,照得他眼前一片亮白,什么都看不清。

主持人的大嗓门传来:“好!本年度的最后一位幸运儿是――‘骏原’的迟骋先生。大家鼓掌!”哗哗掌声一响,灯光也亮了,全场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他想走也走不掉。他被迫走向主席台,用最快的速度武装好表情和心情,然后他突然领悟,今天来这里的人,似乎都有伪装的本能。

“迟先生,”主持人将麦克风调高一些,“您是今年皇因宴会的新成员,能不能请您先谈谈感想?”

“呃――”他的左脑飞快地旋转,嘴巴像有自主意识般吐出字句,“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感到很荣幸,谢谢组委会给我与大家同船共渡的机会。”

主持人忙道:“也谢谢迟骋先生的光临。好,下面请大家提问。”

马上有人问道:“迟先生,作为一名外地企业家,您是如何在短短的三年之内跻身于皇因宴会特约之列的?能不能请您谈谈您成功的秘诀?”

“成功的秘诀?这个嘛――”他故作思考状,“我告诉了你,你学会了将来跟我抢生意怎么办?”众人一阵哈哈大笑。迟骋也笑道:“开个玩笑,其实很简单,每个人商人都会说的几个字:信心、勇气、直觉、努力、魄力和运气。”

“您认为您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吗?”

“应该说――是的,我从创业到现在,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颠覆性的挫折,而每当我将目光投向一个新的市场,那里必定会有很多机遇等着我,似乎我总是走在运气的前面。”

“那么您认为您来这以后最好的机遇是什么?”

“应该是xx拍卖会,那场拍卖会让我成功地崭露头角,一炮而红。”

“这就是您不惜花下血本的目的吗?”

“是的。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当初多花一百万换来的轰动效应,为我今后赚得了何止千万。”

“请问‘骏原’就在这落脚了吗?还是您要继续向其他地方发展?”

“国内尚有许多未开发的商业空间,作为一个商人,眼光永远要放在新的领域,但这里,绝对是所有商家急于站稳的根据地。”

主持人急忙趁着空档插话:“各位,各位,迟先生回答了已经不止三个问题了。”

后方一个人挥手高喊:“最后一个问题,关于您和戚小姐在珠宝店内拥吻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说话的正是那个被迟骋推过的记者,他的搭档正在抓紧一切机会拍照。

迟骋的目光扫过人群,在戚无艳身上没有多停留一秒,但已足够他看清楚她的表情,她依然悠闲地微笑着,是相信他一定可以从容应对,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他的答案?不管怎样,他们侮辱了无艳,就该受点教训。

他冷冷地笑道:“我想,今天来这里的,应该都是各大名报名刊的商业记者,如果是小报记者想要套点花边新闻增加销量,我不妨告诉你,我还跟麦当娜在旧金山街头拥吻过呢,你不信可以去问她。”

“哈哈,”祁绍带头大笑,高声道:“迟总,我以为我的风流野史就够惊人了,没想到,你更高明,小弟甘拜下风。”因迟骋突然翻脸而搞得有些僵硬的气氛在祁绍的谈笑声中化解了,众人跟着捧场大笑。

主持人一使眼色,几名保安将那两个记者围住,悄悄带出去。主持人这边趁机将最后一张卡片翻过来,道:“迟先生,因为您是最后一位,题目没得选了。您的问题是这样的:俗语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请问您心目中能够共枕眠的佳人是什么样的?”

迟骋眼睛盯着戚无艳的方向,口中机械地道:“该是温柔、贤惠、纯洁、善良、体贴的吧,而白娘子那种,波折太多,磨难太多,禁忌太多,现代人恐怕没有许仙那分勇气和痴心。呵呵,”他突然轻轻地笑了,“其实许仙根本说不上什么勇气和痴心,凡人嘛,总是懦弱的。这种事还是看缘分吧,强扭的瓜不甜。”他说完,点头致意,走下台,直接走出船舱。

他的背影透出一股强烈的黯然和失望,戚无艳怔怔地看着,突然打了个冷战,温柔、贤惠、纯洁、善良、体贴,哪一样她都不具备。



10


“富豪号”在外滩码头靠岸,众人纷纷寒暄告别,迟骋看一眼戚无艳,淡淡地道:“我送你回去。”

“嗯。”她点头,他率先走向他的车,她落后半步,诧异地盯着自己的手,他该牵她的手一起走的,他今晚是怎么了?从他在船尾找到她开始,似乎就变得不对劲了。

打开车门,后视镜中映出一辆白色面包车,隐约还能看到xx电视台的字样。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了避嫌,他今年第一次参加皇因宴会,就被记者追问生活作风问题,换做谁都会觉得丢脸,虽说公众人物不该太介意媒体的报道,但真被他们卯上也是件挺烦恼的事。

车子在主干道上匀速行驶,面包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以跑车的性能,要甩掉他们轻而易举,但是那样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了。

戚无艳回头看了一眼,咕哝:“讨厌。”随手抽出一根烟,才记起打火机掉进江里了。

迟骋打开储物箱,里面散落着三四只打火机。她惊疑道:“你车里怎么会有这么多打火机?”

“都是你平时丢下的。”

“哦。”她随便捡出一个,点燃香烟,吐了口烟雾,道:“我都忘了。对了,迟骋,刚刚在船上,那只打火机……”她抬眼偷偷瞄他,没有说下去。

他不做声,面无表情地开车。

她伸手轻轻地摇他的肩膀,“对不起嘛,是我不小心,你再买一个给我好不好?”

他偏头看她,眸子里平静淡漠,仿佛在思量她的话有多少诚意。她撒娇的笑容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收敛,手指有些慌乱地触碰他的脸,“迟骋,你真的生气了?”

他转回头看路况,半晌才吐出一句:“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永远无法替代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抱紧他的手臂,将头紧紧偎在他肩上,仿佛这样就可以融化他无形的冷漠,“我知道是我不好,等天气暖和一些,我找人把它捞回来。”

他突然长长一叹,幽幽道:“无艳,是不是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大概吧。”她下巴搁在他手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表情,“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他又沉默了,好久才抬了抬胳膊道:“起来吧,后面还有电视台的车跟着呢,当心让他们拍到。”

她僵硬了下,慢慢坐直身子,脸色也黯淡了,沉声道:“迟骋,你真的很介意媒体怎么看我们对不对?”

“呵!”他偏头向外,闭了闭眼,疲惫地笑道:“大概吧。”

听到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她不由有些气恼,他们之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虽然那些记者说得难听,但流言蜚语总是难免,难道为了那些无谓的言论,就连正常的感情生活都不过了吗?她只是不小心掉了打火机,干吗一副阴阳怪气不依不饶的样子?好像她犯了天大的错误似的。平日里总是他宠她、哄她、迁就她,一旦他态度一冷,她就感觉受不了,感觉委屈。狠狠瞪他一眼,见他没有反应,她又重重“哼”了一声,居然还是没有反应,她不由气闷地冲口而出:“既然如此,不如取消婚礼算了。”

“嘎――”一声长音,车子险险停在路边,保险杠差点撞到路灯。迟骋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握到指节泛白,嘴唇抿到血色全无。戚无艳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咙因惊吓而干涩发疼,话也说不出来了。

后面跟踪的车全无准备,狼狈地错过他们的车身,慢慢停下。

迟骋呼一下拉开车门,大踏步走到电视台的车前,左手拉开车门,右手一把揪住摄影师的衣领,直接把他拎出来,吼道:“拍拍拍,拍什么拍?想拍是不是?光明正大过来拍啊!我站在这里让你拍,拍得不好我叫你今后再也没法扛摄像机。”

“迟骋。”戚无艳匆匆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臂,焦急地道:“你先放手,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快勒死他了。”

看到摄影师直翻白眼,迟骋这才放手,大手一挥,嘶吼道:“滚,都给我滚,别让我再见到你们。”车上人七手八脚地把摄影师拉上车,飞也似的疾驰而去。

“迟骋。”她焦虑地唤他,慌乱地揉搓他冰冷的手掌,“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拳头握得死紧,犀利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地面,像要把柏油路面烧出一个大洞。

“迟骋!”她用力推他,急得快哭了,“你不要吓我,你说说话。”

他猛地打了个寒战,迷茫的目光转向她,又似不在看她,飘忽地穿过她的身体,仿佛在找寻着什么。突然,他用力甩了甩头,右手覆上额头,苍白的唇无力地吐出一个字:“好。”

“好什么好?你在说什么?你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好。迟骋,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带你去看医生。”

她用力拉他的手臂,他却动也不动,机械、憔悴地道:“你刚刚不是说取消婚礼?我说好。”

她顿住,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他重复:“我说好。”

“不!”她激烈地叫道:“我那是说的气话,不是认真的!”

“可我是认真的。”这次他目光的焦距准确地定在她眼底,黯然失望地道:“无艳,你不想结婚就尽管明说,不用费尽心思地暗示,用冲动气话来当借口,我不会勉强你,也不会怪你。”

“你在说什么啊?”她急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结婚?我说取消婚礼,一方面是气话,一方面也是为你着想啊,你不是很在意媒体的报道,现在这种敏感时刻结婚,只会产生更多对你不利的流言。怎么到头来反倒成了我找借口了?”

“哈哈,”他讽刺地笑,“你以为我真的在乎别人怎么说我?”

“是你刚才自己说的嘛!”

“呵!”他的笑连讽刺都无力了,“你刚刚不也说过取消婚礼?”

“我说了那是气话,你要我说几次你才相信?迟骋,你不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啊?今天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用力摇头,“无艳,我想我们该冷静想一想,我今天才发现自己是个自私、小气又善妒的男人。而你,更应该好好想想,是不是真的有必要选择我。”他拿出大衣穿好,深深看她一眼,道:“车你开走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凌晨的风无情地钻进他的衣襟,顽皮地在他发间跳舞,他却感觉不到冷。心很乱,很烦,像有一团岩浆奔腾呼啸着却找不到宜泄的出口,先前是不确定她的心和感情,现在,就连自己的都不确定了。曾经信誓旦旦想过要用时间和行动来证明他的感情,做起来却那么难,他突然想到老妈的话――别哪天又哭丧个脸来跟我说:“妈,我跟那个什么无艳的爱情已经退烧了”,他的爱真的这么快就退烧了吗?不,不是,他只是失望了,疲倦了,想放弃了。一头热的感情太累,太彷徨,而他的勇气和痴心又消磨得太快。说来说去,他还是跟其他男人一样,再一次令她失望,令她受伤。

戚无艳坐回车里,手指颤抖地点燃一根烟,用力扯着散乱的头发。怎么会这样呢?怎么突然之间他就说出那番心灰意冷的话?她好像伤害他了,要命的是她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伤害了他。她太习惯于他无条件的付出和无限度的包容,从来没有认真地体会过他的感受,所以当他突然撤退时,她除了慌乱,居然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该这样的,如果说在得知癌症是个误会后她曾犹豫过结婚的决定,那么在船上,她再一次坚定地告诉自己,她要嫁给迟骋,这辈子只能是迟骋。关明晰是祁绍的缘分,迟骋是她的缘分,错过了他,她会一辈子遗憾,一辈子后悔。到底哪里做错了?打火机?冲动地说取消婚礼?还有什么?一定还有什么!她仔细地想,一点一点地想,对了!祁绍!迟骋最大的心结应该是祁绍,她今天晚上都跟祁少做了什么?谈了会儿话,喝了杯酒,跳了支舞,然后呢?他不会就因为这些吃醋吧?虽然他莫名其妙吃醋能够满足她的虚荣心,但也未免太小气了些。还有,还有……那些问题!那些该死的问题!她想起从主席台上走向他时他难以置信、兴奋期待的眼神,她真笨!她用力敲一下自己的头,干吗偏要造成他的误解?随便说什么人都好嘛!父母、兄弟、姐妹,哪怕美国总统都好,为什么一定要选允恒?她还自作聪明地以为摆了大家一道,真是笨啊!所有事情串起来,他今晚的反常终于有合理的解释了。先是看到她跟祁绍谈笑风生,然后听到那两个该天杀的记者背后嚼舌根,后来打火机又掉了,随后是她开玩笑地选了允恒,最后她居然又说出取消婚礼的话。完了完了,戚无艳,如果迟骋不要你,一定是你自作自受。

她脚下猛催油门,车子在午夜的街灯下奔驰,迟骋,迟骋,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走得这么快?为什么你不等等我?她一面搜索街道上孤独的行人,一面不停地打他的手机,关机,关机,一直关机!直到此时,她才意识到她根本不知道他住哪儿。在一起三年,她居然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不知道他平时下了班到什么地方消遣,不知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用什么方法来排解。她对他的关注,少得如此可怜,可怜到她都忍不住痛恨自己。

游荡了大半个午夜,还是没有找到他,她只好先回别墅,说不定他突然想通了,正在别墅等她,像以往任何一次无心的伤害过后一样,他总会不跟她计较,无条件地原谅。卧室内漆黑的灯光彻底打碎了她的奢望,她将自己抛进大床,拽过枕头蒙住脸,床被上依稀残留着他的味道,温暖淡雅、干净阳刚的味道,但他的人呢?他还会不会来?泪水一滴一滴地滑下眼角,渗入枕头,断续的呜咽声在漆黑的房间中回荡,久久不绝……

“叩叩”两声门响,她弹簧般地蹦起来,一把拉开门,惊喜地叫:“迟骋。”看清门外的人影,她垂下头,无力地滑坐在地上。

“小姐。”李嫂急忙扶起她,关切地道:“你没事吧?我好像听到你在哭。”

她不做声,只是摇头。

“你还没吃饭吧?要不我煮碗面给你?”

她还是摇头。

“要不冲杯牛奶吧?看你好像很累的样子。”

她突然发疯般地吼道:“出去,别管我。”

“噢。”李嫂轻叹一声,默默出去,关上门。看样子小姐心情很不好,还是给迟先生打个电话吧。拨了几次总是关机,李嫂疑惑道:“奇怪!怎么连迟先生心情也不好?”

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戚无艳抱肩靠在窗边,嘴里叼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燃,她找不到那只打火机。现在她知道,她掉的不只是一只打火机,还有他的关怀,他的体贴,他的爱。他说过,想看日出的时候一定要叫醒他,可她每次都忘记。今天她记得了,他却不在她身边。他昨晚问她,是不是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她居然回答他“也许吧”,她怎么没有体味到他问这句话时的深意呢?长久以来,她没有体味到的又何止是一句话。

电话响了,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到话机旁边,一不留神脚下撞到床沿,直直地趴在床上,她顾不得疼,第一时间捞起听筒,喘息不匀地应道:“喂?迟骋?”

对方的声音嘶哑,但依然是她熟悉的男性嗓音,“是我。”

“天!”她抱着听筒捂住胸口,泪水迅速冲出眼眶,“你在哪儿?”

“机场。”

“什么?”她一时不能消化这个信息,机场?他要走,去哪儿?他要离开她,永远不回来了吗?

“无艳,”他的声音疲惫无力,“我要回老家去,走之前跟你告个别。”

“不,别走,迟骋,别这么就走,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

“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飞机就要起飞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阵沉默,一声叹息,他给她三个字:“不知道。”

“不,”她哭喊,“别挂电话,听我说一句话,就一句。”

又是一声叹息,“你说吧。”

“我爱你!迟骋,我爱你!这句话,我早就该说了,原谅我现在才说出口。”

对方一阵窒息的宁静,只有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地传来,好久颤抖的声音缓缓道:“无艳,是不是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不,不是。”她疯狂地摇头,可惜他看不见,“你就是最好的,对我来说,只有你是最好的。”

又是一阵宁静,电话里隐约传来机场广播的嘈杂声,“无艳,”他终于开口了,“我应该很兴奋,很感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我想,我需要时间。”

她的心霎时跌入谷底,几乎连听筒都握不稳了,泪水早已肆虐泛滥,她绝望地闭上眼睛,从喉咙里面前挤出几个字:“你,不再爱我了是吗?”

“不是。”他立刻回应,“我只是累了。我该上飞机了,无艳,再见。”

听筒直直滑落,“啪”一声触在地上,嘟嘟的忙音魔咒般地钻进耳鼓,无情地提醒她一个事实:他走了,就这么走了,连她说爱他都留不住他。太迟了,她说得太迟了,他说他累了。累了,是不是就表示不愿再继续了?他终究还是会离开她,她终究还是一个情场上的失败者。上一次是别人的心不在她身上,这一次是她自己将一颗爱她的心伤得千疮百孔,无力再爱了;上一次她还可以故作潇洒,这一次她只能任凭心痛和绝望无情地吞噬她,潇洒,她怎能潇洒得起来?

泪水渐渐干涸,嗓子也哭哑了,房间里触目所及都是他的影子,他站在窗边搂着她看日出,他站在门口拿个托盘问她要不要喝牛奶,他从浴室里伸出手臂管她要浴巾,他斜倚在床头帮她点烟,他站在床边帮她套毛衣……

敲门声又响了,李嫂探头进来,小心翼翼地道:“小姐,这是物业管理费的清单,你签一下字好吗?人家已经来要过好几次了。”

她烦躁地吼道:“你签就好了,这种小事也来烦我?”

李嫂缩了缩脖子,“可是,可是人家要信用卡账户的,我没有啊。”

“那你以前都怎么签的?”

“以前都是迟先生签的啊!”

迟骋!原来,连这个家都一直是他在照顾。她到底错过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不,她猛地惊跳起来,抓起大衣和皮包就往外走。

“小姐,”李嫂追着她喊:“你到哪儿去?你还没有签字啊。”

“去找迟骋。”




打听到汪琦的电话,从汪琦那里打听到迟骋老家的地址,坐上飞机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四小时之后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把他追回来,他不是累了吗?那好,他休息,她来追,她来爱,她来付出,她来弥补。只要他还有一点点爱她,一点点在乎她,她就一定能挽回他的心。

迟骋的家坐落于北方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时值隆冬,整个城市被妆点得银妆素裹,比起N市,自有一番宁静安详的味道,难怪迟骋的母亲会中意符晓冰那种类型的。一下飞机,她就被零下三十度的冷空气给席卷了,又坐了四个小时的汽车,等找到迟骋的家门口时,她觉得浑身都快被冻僵了。

并排两座宽敞的砖瓦房,两道造型相似的黑漆大铁门,门上喜气洋洋地挂着彩饰,右方的那道大门敞开半边,院子里停了两辆车,三个人正在大门上贴什么东西。果然是小地方,这么早就有过年的气氛了。

有人注意到她,扬声问:“你找谁啊?”

戚无艳没等回答,中间那个穿皮夹克的年轻人回过头来,她愣了,怎么迟五月比她还快?那人也愣了,走到她近前打量两眼,惊奇地问:“戚小姐,你怎么来了?”

“哦,我……我来找迟骋。他在吗?”

左边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五旬左右的妇人喊道:“端阳啊,你妈怎么还没回来?我等着跟她定菜单呢。”

“哦,”迟端阳忙道:“她去找装高粱的袋子了,说什么新娘子下车一定要踩。我说咱们在酒店办,放个高梁袋子像什么样啊。”

“嗤,你们年轻人懂什么?那叫‘步步高升’!你不讲究,俺家闺女还讲究呢。去,叫你大哥给五月打个电话,明天就摆酒了,今天人还不回来,眼看年关了,哪儿那么多工作?哎!你们俩,”妇人吆喝着贴字儿的邻居,“那喜字贴歪了,右边高点,再高点,对喽。”随后又转向端阳,“还有啊,你妈回来让她过来一趟,一堆事儿等着她定呢。”妇人唠叨着走回家门。

戚无艳脑中轰然一响,模糊的视线直直瞪着铁门上鲜艳刺目的大红喜字,无意识地喃道:“他――要结婚了?”

迟端阳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猛然想起昨日大哥回来时憔悴疲惫的神态,心中若有所悟,眼珠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是啊,昨天刚领的结婚证,明天在白桦大酒店摆酒,你要不要去?我进去拿张喜帖给你。”

“不,不会的。”她一边摇头,一边踉跄后退,跌跌撞撞地跑走。

邻居看着她狼狈的背影,困惑道:“端阳,她是什么人啊?你干吗骗她说是迟大哥要结婚?”

“这女人,整得我大哥好惨,不让她吃点苦头她就不知道我大哥得好。”

“哦,原来是迟大哥的女人啊,是挺漂亮的,难怪迟大哥要她不要晓冰。”

身外是冰天雪地,心中是荒芜狼藉。他要结婚了,他昨天刚刚回来,明天就要结婚了。这么说他一直在骗她,什么累了,什么好好考虑,都是借口。不想结婚的是他,不,他想结婚,只不过新娘不是她。为什么?她以为他是个诚实的男人,就算要甩掉她,也会明白地告诉她,结果他却比所有男人都虚伪,都阴险,都残忍。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想甩开她,他早就可以甩了,多费这么多心思,这么多时间,并没有令他得到半分实际的利益。难道,他只是想报复而已?报复她三年来对他的忽略和伤害?这么说,他是真的爱她的了?没有爱哪有恨,没有恨又怎么会报复?可是,迟骋不是这么卑鄙的人啊。三年,她或许看不清他的感情,但绝对看得清他的品质。乱了,全乱了,现在怎么办?就这样回去,还是跑去质问他?两者都很愚蠢。戚无艳在爱情面前或许是个懦弱的女人,但绝不是个愚蠢的女人。




凌晨一点,迟家和符家已经在为新人的婚礼开始忙碌了,迟端阳不断抱怨新郎发型令他的头不能挨枕头,迟骋默默看着忙忙碌碌又喜气洋洋的两家人,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如果没有遇到无艳,他和晓冰应该比端阳和晓筑先结婚吧。

手机响了,他以为是五月打来的,看号码却是本地的,这时候谁会找他?

“喂?”

浓重的鼻音传来,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哽咽,“喂?迟骋吗?我是戚无艳。”

“无艳?”他惊呼,“你怎么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汽车站旁边一个电话亭,”又是两声战栗的哽咽,“迟骋,我遇到点小麻烦,你现在方不方便过来一趟?”

“汽车站?这里的汽车站?你怎么会来的?先别说那么多了,你站在那儿别动,我马上过去,十分钟,你千万别乱走。”

他在关掉手机的同时已经冲出屋门。

迟大妈忙喊:“臭小子,深更半夜你去哪儿?”

“我马上就回来。”

“哎?臭小子,你给我回来,那是婚车。”

他哪里管什么婚车不婚车,满脑子只有戚无艳形单影只地站在冰天雪地里独自哭泣的样子。她怎么会来的?她来干什么?是不是那边出了什么事?还是――她来找他?

汽车站很小,一共只有两个电话亭,迟骋一眼就瞄见东侧电话亭外那道纤细的身影。她抱着肩,缩着脖子,可怜兮兮地偎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双手不停地伸到嘴边呵气。薄呢子短大衣根本阻挡不了寒风的侵袭,呼出的气在眉毛鬓边凝结成霜。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气急地喊:“天哪,你都快冻成冰棍了,怎么不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待着?”

她牙关打颤,哆哆嗦嗦地道:“你叫我千万别乱走。”

“那之前呢?你就不能先找个宾馆饭店什么的落脚,或者事先联络我?”

“迟骋,”她可怜巴巴地道:“我们先找个暖和一点的地方好不好?我好冷。”

“你还知道冷。”他拉开羽绒服拉链,将她裹在衣襟里,半拖半抱地回到车里,将暖风开到最大,口气依然很冲,“把大衣脱了,穿我这个。你就穿个什么都不顶的大衣,今天晚上零下三十五度,我要是不来,明天早晨就等着给你收尸了。”

“你不是来了吗?”他放下婚礼即刻赶来,是不是证明他还爱她?

“你……”他怒极,反而不知道说她什么好,见她裹着羽绒服,还在不停发抖,嘴唇冷得发紫,不由轻叹一声,抬手拭去她睫毛上融化的水珠,放缓声音道:“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她眨眨眼道:“我的皮包被偷了,现金、证件、信用卡、手机都在里面,身上只有几块零钱,所以只能打电话找你,没有耽误你的正事吧?你放心好了,你借我点钱,我联系到sammy补办了证件马上就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脸色一沉,“你说得什么话?你到这里不找我找谁,傅秘书离那么远能帮上忙吗?对了,”他稍稍一顿,“你来这儿干吗?”

“我――”她又眨眨眼,“我来看个朋友。”

他皱眉,“我怎么不知道你这里有朋友?”

“呃――”她想了想才道:“我没跟你提过。”

“无艳,”他沉声唤,“你在说谎。”

她垂下头,长发遮住了大半边脸,一会儿,晶莹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冻的红肿的手上,声音低低的,“其实我是来找你的,可是到了你家门口才发现你要结婚了。也许我真的不该来,是我自己不懂得珍惜,把你推给了别人,怪不得你。你放心,我不会耽误你的婚礼,天一亮我就去报案,民警会帮我的。”

迟骋的眉头越皱越紧,一把按住她肩头,“你说谁要结婚了?”

她惊道:“你不是今天和符晓冰结婚?”

“谁说的?明明是我二弟端阳和晓冰的姐姐晓筑结婚。”

“啊?”她傻傻地张大嘴,“可是五月说,不对不对,应该是端阳说是你结婚呀。”

迟骋简直哭笑不得,低声骂道:“这个端阳,从来不干好事。”

她激动地抓着他的手问:“真的不是你结婚?”

他翻了个白眼道:“你都说取消婚礼了,我跟谁结婚去?”

“呵,呵,”她忍不住笑,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你没有要结婚,我还有机会。”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又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你不知道我多害怕,我以为你不再爱我了,我以为你要离开我了。”

“傻瓜。”他揽着她的头,“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再爱你了?我只是说我累了。”

“可是我在电话里哭着说我爱你,你都无动于衷。”

“所以你就追来了?”原来她是真的在意他,不是他自作多情。

“嗯。”她用力点头,“我已经错过了太多,忽略了太多,索取了太多,既然你累了,那么就由我来追你。你看,”她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我还找到这个,品牌和款式都跟你送我的那只一模一样,我特意托朋友找代理商买的。迟骋,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那只冰凉的打火机,低低地颤抖地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永远无法替代的。”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热切地道:“无法替代,但可以转变。时间可以平复伤口,可以令人遗忘,也可以软化执著,已经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珍惜眼前的才最重要。掉了的那只打火机上有你的感情,我请你遗忘它,重新爱上这一只,而我对祁绍的爱,早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我现在爱的是你,是你啊。”

“无艳,”他捧起她的脸,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恳切地道:“再说一次你爱我。”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道:“是的,我爱你,迟骋,不是替代,不是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就是你,迟骋,我爱你。”

他猛地吻住她,让她冰凉的嘴唇在他的唇上融化,让她冻得僵硬的身躯在他怀里柔顺,让她真挚的爱通过呼吸和毛孔融入他的血脉。他在她耳边感叹:“你知道我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我知道,”她紧紧偎进他温暖的胸膛,“幸好我没有说得太迟,幸好你还肯给我机会。”

他笑了,啄吻她红红的脸颊,“下次来追我,记得多穿一点。”

她直觉地道:“早知道端阳骗我,我就直接在宾馆给你打电话了,何必把自己冻得半死?”

“什么?”他坐直,“你不是说你皮包被偷了?”

“呵呵,”她心虚地笑,“我……我只不过想学你玩一把苦肉计吗,原来真的很有效,就是太冷了,下次一定记得先买件貂皮大衣。”

“戚无艳。”他咬牙切齿地叫。

“啊呀,”她大叫一声,“我好冷,好冷好冷,快帮我暖暖。”说着双臂缠上他的脖子,堵住他怒气腾腾的嘴唇。

他反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欲拉开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拥抱,明明有一堆火气卡在喉咙里要冲出来,却舍不得放开她柔软香甜的唇瓣。还是先帮她取暖吧,训她的事可以等等再说,冻坏了她,心疼的还是自己,谁叫他爱上这个有点自私、强悍、娇纵、可爱、固执又有点勇气的女人呢?爱她,还有什么好说?别说是苦肉计,什么美人计、空城计、反间计、连环计,就是三十六计她都耍上一遍他也只能乖乖受着。爱她嘛,唉!




迟家

迟端阳披着军大衣,顶着满头白霜,在自家门口跳脚,哀叫:“大哥到底去哪儿了?时间就快到了,我的婚车啊!”

有人提议:“反正新娘子就在隔壁,你去把人背过来,直接人洞房算了,酒席也别去了。”

“放你娘的狗臭屁!”迟端阳气得出口成脏。

忽听隔壁院内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迟端阳,你又说脏话了。”

“没有没有,”他急忙嚷嚷,“是东来骂的。”

“还说谎,数罪并罚,婚期延后三个月。”

“啊?”片刻静默之后,隆冬的天空中扬起一声狂吼:“迟骋,我跟你没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