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的时候,最想找谁倾诉?
如果你问童羽裳这个问题,她会歪着头,很认真地去想,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你这个答案——
欧阳太闲。
失恋的时候,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
如果你再问童羽裳这个问题,她会很鸵鸟地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叹气又叹气,然后细声细气地回答——
欧阳太闲。
没错,还是同一个人。
在爱情的战场上被砍得遍体鳞伤后,最想见的跟最怕见的竟是同一个人,这简直可以说是童羽裳将近半辈子的人生中最大的悲哀。
深深的、沉到马里亚纳海沟的悲哀。
对童羽裳来说,这样的矛盾比失恋本身更悲哀。
悲哀到极点,到无穷无尽,到宇宙膨胀又膨胀、空间终于包不住即将冲出黑洞的时间,到……
「你悲哀够了没?」冷冷的问候打断童羽裳自怜自伤的联想。
「什么?」她愣了愣,还没从悲剧女主角的幻梦中完全回神,眨眨眼,迷蒙地看着眼前一张男人的脸。
俊俏无伦的脸。
这张脸,从她见到第一天,到现在,从来不曾有一天摔下她所见过世界最俊美男子的宝座。
她还是个国际线空姐呢,每天在空中飞来飞去,见过无数本国异国男子,竟然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帅的男人。
这是什么道理?
这世界是怎么了?
男人有必要长得比女人还漂亮吗?
「瞧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与男人精致五官很不配的,是他过分粗率的质问。「又失恋了?」
童羽裳抿紧唇。
抱歉,这个问题实在无聊到她不想也不屑回答。
「我看是不敢回答吧?」男人冷笑,完全看透了她脑袋瓜里自我安慰的念头。
「哈,被你看出来了。」她尴尬地苦笑。「你真厉害啊,欧阳,我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他白她一眼。「这还不简单?你每回开始躲我,我就知道你一定又失恋了。今天要不是过中秋节,还不晓得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哈。」她继续苦笑。
他瞇起眼,忽地蹲下身,也不晓得从哪里变出一个指南针,煞有其事地轻触她脸颊。
「你干么?」她莫名其妙地瞪他。
「我看你身上是不是装了什么奇怪的雷达,怎么老是吸引到一些烂男人?」他一本正经地回应,指南针虚贴着她侧身的曲线,一路往下侦测。
「你神经病啊!」童羽裳懊恼,一把推开他的手,想到他居然觉得她身上装了雷达,又忍不住嗤声一笑。「你白痴啊?我又不是生化人,还装雷达哩。」
「那可难说,你这女人一直就是奇奇怪怪的。」见她笑了,男人红润的唇似乎也隐隐牵动,可惜那牵动实在太细微,细微到童羽裳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怔望着他。「欧阳。」
「嗯?」他站起身,变魔术似的将指南针不知藏回哪里去了,换来的是一杯香浓的热可可。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蠢?」童羽裳很自然地接过热可可,粉唇轻触杯缘。
「你是指什么?你老是看上不怎么样的男人?还是老是被男人甩?」语言如短刃,无情地戳刺童羽裳心内的痛处。
但她早已习惯了。欧阳对她说话,从来不晓得温柔,不管她得意也好,失落也罢,他都是同样的口气。
也许正因为如此,失恋的时候她才会最想见到他,因为他不会同情她,不会任她沉沦在无尽的自怜中;也最怕见到他,因为他一张嘴,就是一击直中,才不管她是否痛得唉唉叫。
「说不定你是对的,说不定我身上真的装了某种吸引烂男人的雷达。」童羽裳自嘲地弯弯唇。「也说不定是我有什么问题,所以男人最后都会离开我,呜呜~~」低头枕臂,摆出痛哭姿态。
欧阳太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装可怜,足足等了五秒,才一把扯住她松松结着的辫子,强迫她抬起头。
「喂!痛啊!」她抗议。
「还晓得痛,很好。」他扬眉,似笑非笑。
「当然痛啦!」
「怎样?可可好喝吗?」
「咦?」什么跟什么?这人话题也转得太快了吧?童羽裳在心里碎碎念,却还是点头。「很好喝啊。」也不知他比例是怎么调的,冲出来的热可可就是特别好喝。
「这就对了。」欧阳松开手,让那柔软的发辫从指间调皮地溜下。
「哪里对了?」她不明白。
「你还感觉得到痛,还喝得出可可的滋味,失恋又怎样?失恋了你就失去感官了吗?失恋了你就没法感觉这世界有多美好了吗?失恋了你就不是童羽裳了吗?你还不一样是以前那个你,一点也没变。」
「可是——」
「可是什么?」他打断她,继续念。「失恋了你就变丑了吗?就什么事也做不好,一无是处了吗?那些男人离开你,是因为他们总算还有点脑袋,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才早早识相闪人——你就不能这么想吗?我不是早告诉过你了吗?失恋没什么了不起,用不着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就算是失恋,也要有——」
「格调。」她静静地接口。
见她脸泛霞光,一扫之前的阴霾,他一怔。「什么?」
「失恋也要格调,这不是你教我的吗?」她轻声道,一斛笑意止不住要从眼眸溢出。
欧阳太闲先生,生平最恨人家对他说教的男人,安慰起人来,竟如此头头是道。
「是又怎样?」察觉到她凝定在他身上的温柔眼波,他皱眉。
「没有,只是觉得你好厉害。」她眸光不移,锁定他,好甜好甜地微笑着。
甜到他一阵莫名地窘迫,冷酷的面具裂开一道缝。
「啊!」童羽裳发现了,整个人跳起来,跪在沙发上。「欧阳,你该不会是脸红了吧?」
他一震,恼怒的火焰从眼中直喷出去。「你胡说什么?」
「耶,脸红了,真的脸红了!」童羽裳开心地喊,藕臂一伸,不由分说地揽下他肩颈,拥在胸前。「好可爱,欧阳,你真的好可爱,姊姊好喜欢你!」她笑,玉手胡乱揉他的头,将欧阳有型有款的墨发给揉成了一团杂草。
堂堂男子汉,岂能任她当绒毛玩偶戏弄,没两秒,欧阳太闲便挣脱了她,脸色铁青,深眸瞇起。
「童、羽、裳!」
啊,糟糕,休火山又要让她给惹爆了。
自知不妙,童羽裳连忙端正身子,玉手乖乖放在双膝上,眼眸低敛,成正坐姿态。
「对不起。」她很规矩地道歉,祈祷对方能听出自己的真心诚意。
「……」
「你真的生气啦?」羽睫偷偷翘起,眸光往上窥视他。
他站定不动,姿态僵硬如一尊雕像。
「别生气了,我开玩笑的嘛。」她讨饶。
「……」
「欧阳?」
沉默,像一尺长长的白绫,圈住童羽裳颈子。
她顿时慌了,扬起脸。「喂,你说话啦。」
他凝定她,许久,慢条斯理地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改名叫『太闲』吗?」
「为什么?」
「我就是『太闲』,才会跟你这种女人耗。早知道——」顿住。
「早知道怎样?」她猜测着他话里未尽的余韵。「早知道就那时候别理我,现在也不会这么麻烦,对吗?」
他没答腔,给了她一记「你知道就好」的眼神。
「哎,怎么这样嘛!」她拉他衣袖。「你不觉得那是缘分吗?就因为那时候上天安排让我们相遇,今天我们才会成为一对好姊弟啊!你说对不?」
「跟你说过几百遍了,我不是你弟。」他冷淡地驳回她亲昵的示好。
她自顾自地微笑着,毫不介意他急着撇清与她的关系,正想说什么时,手机轻轻地唱出一段美妙的音乐。
「糟糕,来催魂了!」童羽裳忙接起电话,果不其然,耳畔传来好姊妹庄晓梦略显不满的声波。
「童童,你们俩还不上来,是在蘑菇什么啊?我们这边都已经生好火了,快把饮料拿上来啦,渴死了!」
「好啦好啦,别急嘛,马上就上去了。」挂了手机后,童羽裳扬起眸,眼波才瞟过去,欧阳太闲便会意地点头。
「知道了,我不会把你又失恋的消息泄漏出去的。」
果真是知她者欧阳也。
童羽裳唇一弯,跳下沙发。「那你帮我把冰箱里的鸡尾酒跟色拉拿出来吧,我们该到楼顶去了。」
中秋夜,团圆夜。
对童羽裳来说,今夜在楼顶上一同烤肉的好友等于就是她的家人。
就算泰山崩于前,也是一派不疾不徐的沈静,最近谈恋爱谈得神经兮兮的庄晓梦,让晓梦又哭又笑的大男人墨未浓,以及对她而言,最最重要的、比真正的亲人还亲的干弟弟,欧阳太闲。
沈静和庄晓梦是她在大学毕业那年,搬进淡水这栋公寓时认识的好姊妹兼好邻居,墨未浓是托姊妹之福,才勉强打进她亲友圈;至于欧阳嘛,从好久以前,就是她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中秋夜,烤肉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中秋节对台湾人的意义不再是赏月吃月饼,而是家家户户围着炭烤炉,在琳琅满目的肉片及蔬菜上刷上烤肉酱,让那令人食指大动的好味道随风飘送,万家香。
这晚,一群人偷偷溜上这栋号称台北风景最赞的单身公寓楼顶,远望月色掩映下的观音山,近看流光璀璨的淡水河,享受宜人景色之余,更不忘大快朵颐。
大快朵颐也就罢了,有人自己的东西还吃不够,偏要去抢人家手上香喷喷、热腾腾的食物——
「童童!你几岁啦?」庄晓梦痛骂抢食的童羽裳。「都快三十岁的女人了,还抢人家的东西吃!你简直比静那些安亲班的小鬼还幼稚!」
「哎,只不过是一根玉米嘛,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还比不上那么一点小东西吗?」
「没错!」
「咦?好冷淡!静,你来评评理,晓梦居然说我们的友情比不上玉米。」
照例,两个女人吵架时,总要八风吹不动的沈静来说句公道话。
照例,沈静只是在一旁抿着嘴笑,聪明地不介入纷争。
「喂,欧阳。」见沈静保持中立,庄晓梦无法,只得转向正慢条斯理替铁架上的肉片刷烤肉酱的男人,试图把他拖下水。「你不觉得你这个姊姊很幼稚吗?」
欧阳不语,自顾自烤他的肉。
反倒是墨未浓忍不住插嘴。「说实在我一直很好奇,怎么你会认童童当干姊姊的?」
「不是我认她,是她认我。」欧阳答得简单。
墨未浓一愣,几秒后,领会过欧阳话中涵义,不禁迸出朗笑。
「你这意思是说她自己缠上你的吗?我想也是,不然你们俩个性真的差挺多的,很难想象你受得了她。」
「嘿!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童羽裳不高兴了,俏唇嘟起。「晓梦,你的男人说话很欠揍喔!」朝好姊妹横去一眼,意思要她好好管教自己的男人。
庄晓梦假装没看到,暗自窃笑。
「抱歉,我只是实话实说。」墨未浓嘴上是道歉,听起来却毫无诚意。「我是真的觉得很诡异。」
童羽裳还来不及出声抗议,欧阳已闲闲地扬声,为她辩解。「其实她以前不是这么疯癫的。」
「你的意思是?」墨未浓很有兴致地追问。
「她以前挺正经的。」
「正经?童羽裳?」墨未浓表示怀疑。
「是真的,未浓。」庄晓梦总算良心发现,笑吟吟地替好姊妹挂保证。「我跟静刚认识童童的时候,也被她端庄的外表给骗了呢,还以为她是个淑女。」
「人家本来就是淑女啊!」童羽裳在一旁插嘴。
没人理她。
欧阳继续说:「以前童童读教会女中,学校管得严,所以她那时候挺规矩的,性情也很文静。」
「文静?」墨未浓更惊愕了。
这两个字跟他印象中的童羽裳实在太八竿子打不着边。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教我唱圣歌。」
圣歌墨未浓哑口无言。
见他一副彷佛遭到雷劈,震惊不已的模样,童羽裳不怒反笑。「晓梦,没想到你的男人也有表情这么呆的时候耶。」
「嘿嘿,不能怪他啦,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不是吓了一跳?」庄晓梦为自己的男友辩解。「对吧?静。」
沈静微笑点头,非常之同意
「那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德行?」不愧是大男人墨未浓,超没神经,居然不怕惹恼如狼似虎的女人,继续追问。
不给他点教训不行了。
童羽裳双手环胸,摆出女王的架势。「你愈说愈过分了喔,姓墨的,什么叫『这副德行』?」
「我说错了吗?」还不知死活。
「你——」
「好了好了。」抢在好友发飙前,庄晓梦赶忙跳出来。「未浓也没说错啊,比起高中时代,你的性格确实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这女人是来灭火,还是火上加油的?童羽裳没好气地瞪她。
「是因为一再失恋的缘故吗?」某大男人神经持续失踪中。
童羽裳宣告耐性用罄,明眸喷出火来。「谁告诉你的?」除了她还会有谁?「庄晓梦!」朝罪魁祸首怒吼。
「嘿,别怪我!」庄晓梦忙举手投降。「你老是失恋,这件事全世界都知道啊。」
「那不能叫失恋啦,顶多是男女关系的一点小挫败。」童羽裳咬牙切齿地辩解,眼见墨未浓剑眉挑起,一副好笑的表情,胸口怒火一飙,差点没沸腾太平洋。她一左一右,将两个好姊妹拖到一旁,私下解决。
「静,你看晓梦啦,她怎么能这么没有同情心啊?」居然拿她失恋的事四处宣扬。
「冤枉啊,童童,我当然很同情啊!人家只是实话实说嘛。」这庄晓梦大概是被墨未浓给影响了,说话一般地欠扁。「说正经的,最近怎么都没听你提起那个G先生?」
G先生是童羽裳三个月前在高尔夫球场认识的某名律师,是个狂热的高尔夫球迷,庄晓梦于是拿Golf这个英文字的开首字母为他取了这个代号。
「该不会又跟人家分了吧?」
一箭中的!
童羽裳已经麻木到不觉得痛,只感到懊恼。「是又怎样?」
「你啊!」庄晓梦摇头,狡黠的眼神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关怀。「你还好吧?」
「放心,死不了。」童羽裳横好友一眼。
这回,庄晓梦不跟她斗嘴了,轻轻握住她的手。
沈静也把手臂探过来,搂了搂童羽裳的肩膀。
「哎,我真的没事啦。」感受到姊妹们诚心的安慰,童羽裳胸口一融,语气也软了。「我才认识他三个月,你们以为我能对他放多少感情啊?」
「那倒也是。」庄晓梦若有所思地沉吟。「不过童童,自从我认识你以后,好像从没见过你跟哪个人交往超过半年,差不多都是几个月就分了,你有没有想过这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的恋爱总是这么短命?」
「不知道,无解。」童羽裳耸耸肩,这问题她问过自己也不下几百遍了。
「是不是因为没遇上正确的那个人,所以没办法深入交往?」沈静柔声问。
「我同意。」庄晓梦颔首,明眸闪过一丝狡黠。「不过我一直在想,那个正确的人会不会其实近在咫尺呢?」
童羽裳不吭声。她很明白好友言外之意为何,只是故意装傻。
庄晓梦却不肯放过她。「童童,你倒是发表一下意见啊!」
「发表什么意见?」
「关于你的Mr. Right啊!会不会就是——」
「别胡说!」抢在好友道出那个禁忌的人名前,童羽裳端凝神色,一改平日的嘻笑。「我说过了,我跟他不可能。」
「可是我跟静也研究过了,你们俩明明就很配。」庄晓梦挑衅地回话,不轻易退缩。
「我们不可能。」
「谁说不可能?」
「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你说你上回看到的那个洋娃娃?」庄晓梦微笑挑眉。「我问过他了,他说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真的只是朋友吗?童羽裳不信,脑海浮起一张粉妆玉琢的绝色容颜,胸窝里一颗颗酸泡泡载浮载沉。
「他年纪比我小。」
「嘿!以前你劝我谈恋爱的时候,不是说身高不是距离,年龄不是问题吗?还说上下十年之间,都可以算是我们这些熟女的守备范围——你自己说过的话,不会忘了吧?」
童羽裳一窒。
没错,她是曾经那么说过,年龄也的确不是她主要的考虑,只是……
「总之我们不可能!」她横眉竖目,比出一个拒绝再讨论的手势。「你们俩也别替我穷紧张了,我看我的白马王子八成还在哪里练习骑马吧,说不定正摔在泥淖里,爬不起来。」
「你说什么?」沈静和庄晓梦愕然交换一眼,接着都是把持不住,笑声从唇间抖落。
「拜托你了!童童,跟你说正经的,你还有心情搞笑?」
「谁搞笑了?我认真的。」她神色不变。「我还常想,那家伙说不定正哭喊救命,等着我去救他呢。」
「哈哈,说得好、说得好啊!哈哈~~」庄晓梦揉肚子,尽失淑女形象,连沈静也笑得芳颊绯红,上气难接下气。
两个男人见状大为惊奇,围过来。
「怎么搞的?她们两个干么笑成那样?」欧阳俯向童羽裳问。
童羽裳转头,却差点与他鼻尖相吻,她连忙后退一步,芙颊不由自主地一暖。
「我哪晓得她们发什么神经啊?」她撇撇嘴,一副君子不跟疯子计较的模样,躲到一边去,拿起凉掉的玉米,慢慢啃——
什么Mr. Right啊?晓梦跟静真是胡说八道,明知道他们两个不可能啊!
没错,她从来都主张恋爱至上,爱就不要怕受伤,但其实,她并不是真那么喜欢在情场上盲目地冲锋陷阵,受伤的时候也会觉得痛。
失恋太多回,她已学会保护自己,很清楚什么样的人绝对不能爱。
他,便是这世界上她最不可能谈恋爱的男人,因为他对她而言,太重要。
若是因他而伤,那伤,怕是会痛得令自己无法承受。
所以,她绝不能把他当成Mr. Right……
「童姊,童姊!」满怀兴奋的声嗓惊醒童羽裳陷溺的思绪。
她定定神,目光迎向一个刚走进备餐间的年轻学妹,后者眉眼弯弯,笑得像一朵花。
「今天晚上到布拉格,要参加联谊吗?」
「联谊?」
「是商务舱的客人邀请的。」学妹眨眨眼,笑得灿烂。「他们是去分公司开会的,是科技新贵喔。」
科技新贵。童羽裳揶揄地在心头咀嚼这个好听的名词——以前曾有个同期跟她说过,所谓科技新贵,就是整天抱着计算机,把屏幕上的2D美女当梦中情人的宅男替换词。
「你们去就好,我想早点休息。」
「不要这样嘛,童姊,如果你不去,人数就对不上了,去啦去啦!」学妹巴着她撒娇。
「别这样,现在正在工作中。」童羽裳试图板起前辈脸孔,却不成功,学妹依旧缠着她不放。
都怪她平常做人太随和,又爱说笑,结果学妹们都不把她放在眼里,遇到别的学姊紧张兮兮,遇到她却总是撒娇耍赖。
「对啊,去啦,童姊。」另一个学妹不晓得什么时候也跟进来,加入游说行列。「你不是已经跟男朋友分手了吗?」
童羽裳一窒,大概料到这位学妹会说什么了。
「童姊都快三十岁了,也该是结婚的时候了,多认识一些男人总是好的,对吧?」
果然!童羽裳翻白眼。
年近三十,不论是老的、小的、朋友、外人,见到她总要好奇地问上一句:什么时候结婚?不打算结婚吗?
是啊!她知道自己该拉警报了,不年轻了,可也不代表她得四处参加相亲联谊,好把自己推销出去吧?
「你们啊,真把我当成嫁不出去的老处女?」她开玩笑,虽然心里颇不是滋味。「这趟飞行我又收到几张名片,你们知道吗?」
几乎每趟飞行,她都会收到不同男人送上的名片,以及各式各样的邀请,偶尔兴之所至,她也会答应跟对方约会。
只不过约会的结果通常让她很后悔。男人在飞机上把空姐,几乎千篇一律是为了满足个人的征服欲,跟情爱无关。
而她,对成为男人的战利品没兴趣。
「好啦好啦,我们知道童姊还是很有行情,你就当陪我们去玩玩嘛,好不?」
「可我真的不想……」
「去啦,童姊,拜托~~」
唉,她投降。
实在拗不过学妹们赖皮式的邀请,童羽裳无奈地叹息,正想要松口时,紧急电话呼叫声忽地响起。
她接起电话,还来不及报上名字,就听见对方激动的呼喊。「不好了!这边有人昏倒了,快过来!」
她蹙眉,认出对方是刚结束实习没多久的学妹。「冷静一点,Frances,说清楚怎么回事?」
「是,童姊,我刚刚……在厕所发现一个男的,他倒在地上,好像……好像已经停止呼吸了。」
呼吸停了?童羽裳神智一凛。「我马上过去,你先让客人在地上躺好。」挂电话后,她立刻转向在一旁呆立的两个学妹。「Sally,你通知驾驶舱,然后广播问乘客中有没有医生或护士。Cindy,准备AED(自动外用心脏电击器)跟氧气筒,跟我来——还发呆做什么?动作快啊!」
「喔,好!」
两人听闻她下令,这才从呆滞的状态中惊醒,一个赶去广播,一个跟着她把仪器搬到急救现场。
到了现场,童羽裳立刻蹲下身,检查躺在地上的男人。一见男人脸孔,她顿时大惊。
这男人不就是欧阳的父亲,欧阳耀祖吗?
她愕然,瞪着男人刚锐的五官,愈看愈像记忆中那张严厉的脸孔——虽然她只在十年前见过一次,却是印象深刻。
她定定神,连忙将手指搭上他的颈动脉,探了探,确定脉搏已停止。「应该是心脏麻痹。」她转头问Cindy。「机上有医生或护士吗?」
「Sally刚刚问过了,好像没有。」
「那我们只好靠自己了。打开AED。」
「可是,童姊……」知道将由她们几个空姐负起拯救乘客的责任,Cindy脸色刷白,鬓边冷汗涔涔。
「快啊!你们以前没接受过急救训练吗?」
「有是有,可是……」从来没实战经验啊!Cindy苦着脸,更别说一旁刚结束实习的小学妹了,简直冻成一具冰人。
「没时间了,动作快。」
童羽裳也发慌,当空姐那么多年来,这还是她初次在没有医护人员的协助下对乘客施展急救,她也怕自己处理不来。
但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担起责任,何况这人是欧阳的父亲,她无论如何要救回他。
她暗暗调匀急促的呼吸,取出AED,松开欧阳耀祖的上衣,贴上电击贴片。AED的程序开始运作,判断他处于心室纤维颤动的情况。
「大家退开,准备电击了。」
确定所有人都保持安全距离后,童羽裳按下电击键。欧阳耀祖上半身随之震动一下。
「有脉搏了吗?」Cindy嗓音紧绷。
童羽裳检查片刻,胸口一紧,摇头。「还没。我来做CPR,氧气筒。」
「是。」
Cindy急忙蹲下,将氧气面罩替欧阳耀祖戴上,童羽裳则将双手迭放在他胸部,深吸一口气,开始做心脏按摩。
连做十五下,暂停,再做十五下,暂停……
上主垂怜,快让他恢复心跳吧,拜托,拜托!童羽裳一面做心脏按摩,一面暗自祈祷。
时间,在绝对的静寂中流逝,欧阳耀祖却还是毫无动静,正当她鼻尖一酸,以为自己终究救不回他时,AED忽然以语音指示患者出现反应。
他,救回来了。
「没事了!太好了,童姊,你太强了!」Cindy跳起身欢呼,另一个学妹也喜极而泣。
几个好奇围观的乘客报以热烈的掌声。
对众人的赞赏,童羽裳毫无所觉,她只是看着总算回复心跳的欧阳耀祖,恍惚地微笑。
太好了,欧阳,你爸爸没事了。
第二章
这晚,当飞机在布拉格降落后,童羽裳上了救护车,一路将欧阳耀祖送进当地医院,待医生替他做过检查,确定他情况一切安好后,才放下心。
她拿着手机,犹豫着是否该打电话告诉欧阳一声,但想起他和父亲早已决裂,多年来都不曾联络,特意告诉他也无济于事,徒惹他烦恼而已。
算了,反正他父亲没事就好了。
她离开医院,刚踏进饭店大厅,几个学妹便迎上来,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合力将她拖去饭店餐厅,美其名是要庆祝今天成功拯救了一个乘客,实际上就是跟那几位科技新贵会合,大伙儿排排坐,联络友谊。
童羽裳啜着冷饮,看年轻的学妹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使尽浑身解数,对心仪的对象施展魅力。
因为年纪的关系,坐在她对面的也是对方年纪最大的一位,年近四十、挂着金边眼镜、长相跟身材都还不错的男人,据说是业务部副总。
童羽裳强烈怀疑他已婚,只是偷偷把结婚戒指取下,装单身,否则这么一个条件优秀、事业有成、性格看来又不太怪异的男人,怎么可能到现在还名草无主?
「童小姐在这一行工作多久了?」副总很客气地问。
「嗯,有七、八年了吧。」
「怪不得你今天在飞机上帮人急救的表现能那么冷静。」他微笑。「女人能做到像你这样,我真的很佩服。」
难道女人就不能冷静吗?童羽裳讥诮地想,表面上恬静地笑。
「童小姐这么漂亮,一定有很多男人追吧?」
是挺多人追的,可惜他们最后都会离开她。
「童小姐平常都做些什么休闲活动?」
无聊、无聊、无聊,无聊透了!
童羽裳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尖叫,开始懊恼自己干么一时心软,答应参加这种无趣的活动,还不如一个人去逛布拉格最出名的查理大桥。
联谊,说穿了就是集体相亲,一种单身男女相互试探、在平淡的交谈中不经意地出题考验对方、默默在心上的计分板加加减减打分数,最后决定是否配对成功的过程。
曾经,她对这样的活动很热衷,但现在只觉得乏味至极,只想快点吃完饭闪人。
难道是老了?
童羽裳蹙眉,听着对面几个男人说着冷笑话,而学妹们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忽地感到一阵强烈的不耐。
一定是老了,所以她已经无法对这些年轻人的笑话起共鸣,还尖酸地感觉他们好幼稚。
什么时候,自己成了这种难讨好的欧巴桑了?她蓦然心惊。
「……童姊,待会儿去Pub玩怎样?」身旁的学妹问她。
她摇头。「不了,你们去玩吧,我Pass。」
「咦?为什么?」学妹们不依。
「我有点累了。」她是真的累了,飞了将近二十个小时,她奇怪这些学妹还能如此精力旺盛。
「你们好好玩,我先告辞。」她微笑着起身,明眸礼貌而从容地扫过每个人,挥挥手,离去。
她走得潇洒,完全没感应到身后一对若有所思的眸子不放松地追随自己。
来到饭店大厅,她原本想直接搭乘电梯上楼的,却在经过纪念晶商店的玻璃橱窗时,停下了脚步。
橱窗内,是名闻遐迩的波西米亚水晶艺品,童羽裳目光凝定在一辆跑车上。
材质用的虽然不是上好水晶,但雕工细致,流线的造型很特别,摆在桌上当装饰品一定很好看。
买一个送欧阳好了。
童羽裳闭上眼,想象在欧阳那总是收得整整齐齐的书桌上摆上这样一辆水晶车会是怎样的光景。
她弯唇,发现自己很喜欢那样的画面。
欧阳爱研究车,没事就看汽车杂志,她送不起他跑车,买个水晶艺品给他当纸镇也不错。
决定以后,她进店里,请店员把那辆水晶车包起来。
刷卡付帐后,她捧着店员包好的纸盒,眉开眼笑地走出来,一面低声哼歌。
「要送给朋友的吗?」一道沉哑的嗓子,骇住她。
她怔然扬眸,迎向一张成熟斯文的脸孔——是刚刚那位业务副总。
他啥时冒出来的?
「要送给你男朋友的吗?」他指了指她捧在怀里的礼物。
「啊,这个啊。」她回过神。「这是送给我弟弟的。」
「是弟弟啊。」副总低语,湛黑的眸子浮上笑意,看得出来松了一口气。「因为你方才买礼物时,表情很甜蜜,我还以为是买给你男朋友的。」
她的表情很甜蜜?童羽裳一怔。
副总却没给她太多发愣的时间,单刀直入地问:「童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听闻这一问,不祥的预感如寒流,在童羽裳手臂上吹起一粒粒鸡皮疙瘩。这男人……该不会对她……
「你有男朋友吗?」他耐心地再问一次。
她摇头。
「你觉得我很无趣吗?」
有一点。「呃,不会啊。」
「你愿意跟我交往吗?」
宾果!童羽裳暗自苦笑。该说自己命犯桃花吗?男人对她总是前仆后继,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她不答腔,唇畔漾着礼貌的微笑,眸光流转,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
梳理得很整齐的短发,五官虽不特别出色,也算端正,气质温文,穿一套深色Hugo Boss西装搭条纹领带,手腕上挂着卡地亚表,品味低调不俗。
还不错,光就外表来看,至少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会是那个Mr. Right吗?
「这次是谁?」问话的女人点燃一根烟,优雅地吸了一口。
「听说是个律师。」
「律师?」男人伸手推了推脸上浅绿色的镜片。「那不就跟你是同行?」
「我知道时也很惊讶。」欧阳调好酒,送到客厅,给两个专程来访的好友一人一杯。
乔旋和赵铃铃,是他十四岁那年被判进少年辅育院接受感化教育时认识的朋友。三人年少轻狂,都曾有过不为世俗所见容的一段过去,如今长大了,却在不同的领域各拥一片天。
「听说他的专长是智慧财产权法。」欧阳补充。
「原来是最赚钱的那一类。」乔旋吹了个长长的口哨。
「非常赚。」欧阳简洁地下结论,俊唇若有似无地一撇。
「分手原因是什么?」赵铃铃端起一杯酒,浅啜一口。
「劈腿。」欧阳目光一冷。「他同时跟童童和另一个女模特儿交往。」
「女模特儿?谁啊?」乔旋好奇。
「那重要吗?」欧阳横他一眼。
「好吧,是不重要。」乔旋耸耸肩。「我只是好奇,虽然我没见过童羽裳本人,不过看照片可漂亮得很,身材又好,不输给女模特儿啊。」
「问题不出在她身上,是那个男人。」赵铃铃冷冷扬声。「男人都是三心二意,手上抓一个,眼睛还看着另一个,要他们对一个女人专情简直是天方夜谭。」
「喂喂,麻烦你搞清楚你现在在跟谁说话好吗?」乔旋不平衡地扫了身旁的美人一眼。「现在在你面前的,很不巧,就是两个男人。」
「你们两个不算。」
「什么意思叫不算?你是说我们不算男人吗?」
「我可没说,是你说的。」
「赵铃铃,你——」
「Stop!」抢在两个好友又斗起嘴来之前,欧阳比了个停止的手势。「够了吧你们?每次见面都吵架,不嫌烦吗?」
「谁想跟他吵啊?是他自己小心眼。」赵铃铃冷哼,继续吞云吐雾。
她穿着件低胸的洋装,隐隐现出丰满的乳沟,挑染的长发半绾,温柔的波浪在肩上摇晃,她吸烟的神态极性感,极魅惑,白色烟雾在她精致的容颜边缭绕。
她和欧阳,五官都十分漂亮,两人站在一起,常被人赞叹为金童玉女。
比起这两人,乔旋就显得平凡多了,虽然长相也算好看,但总不是第一眼便能震撼人那一型。
乔旋也很明白这一点,但他并不自惭形秽。他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长袖善舞的手腕,以及在政界丰沛的人脉。
「给我那家伙的名字。」他伸手跟好友讨。
欧阳微扯唇,把写上名字的便条纸递给他。
乔旋接过纸条,随便瞥了一眼,便将纸条传给赵铃铃。「我会替你查出这家伙的弱点,除非他是天生的大圣人,否则多少都会有几件见不得光的丑事可以挖。」
「要是乔不够力,我这边也会帮你探听。」赵铃铃看过纸条,揉成一团,抛入烟灰缸里。「一个小律师,我随便一口都能咬死他。」
「那就谢谢你们了。」欧阳微笑,很信任两个好友的能力,
一个是政坛形象清新的年轻新秀,一个是周旋于名人商贾之间的美艳交际花,对付一个普通律师,不费吹灰之力。
那不识相的男人胆敢玩弄童童的感情,他就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欧阳端起酒杯,漠然地看冰块在金色酒海里浮沉。
乔旋和赵铃铃兴味地瞧着他,然后彼此对望,挤眉弄眼,用沉默的语言交换意见。
「有什么话就说吧。」见两个好友表情诡谲,欧阳心底已然有谱,大概晓得他们想问什么。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客气了。」乔旋咳两声,代表质询。「我说,童羽裳到底明不明白啊?」
「明白什么?」欧阳装傻。
「你对她的心意啊!」乔旋单刀直入。「每次她被甩,你都会偷偷替她教训对方,她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回事吧?」
「她不知道。」欧阳淡淡地说。
「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说她是个对朋友很细心的女人,会这么迟钝吗?」
「她从不跟已经分手的前男友做朋友,对她而言,分手以后就是陌生人。」
「这么绝情?」乔旋诧异。
「不是绝情,是聪明。」赵铃铃微笑。「分手后还藕断丝连只会徒增两人烦恼而已,不如快刀斩乱麻。」她微微颔首。「虽然她老谈一些蠢恋爱,不过分手时倒挺干脆的,我欣赏。」
「哈,被你这种妖女欣赏,还不知道是喜是忧呢。」乔旋似真似假地叹道。
「这你不用担心,总之我不会欣赏你。」赵铃铃讥讽地回应。
四道眸电在空中滋滋交会。
眼看两人又要斗出一番刀光剑影,欧阳这回却懒得做和事佬了,迳自啜着酒,眼睫如敛了黑色羽翅的傲鹰,沉思地低伏。
他这一沉静下来,两个摩拳擦掌,准备斗上一场的人忽然都没了劲,交换意味深刻的一眼。
「话说回来,欧阳,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才要介绍你的宝贝童童给我们认识?」乔旋忽问。
「对啊,我们重逢都快一年了,到现在都还没机会见到她呢。」
「改天吧。」欧阳语气平淡。
「改天?什么时候?」赵铃铃浅勾唇,似笑非笑。「该不会怕我们俩闹你,说出你暗恋她的事,所以才一直不肯让我们见她吧?」
一针见血。
欧阳不得不感到窘迫。说实在的,他的确想过很多次要将这两位在少年辅育院认识的好朋友介绍给童童认识,却又怕这两人在她面前玩笑不忌,抖出他天大的秘密。
欧阳板着脸,尽力牢挂漠不在意的面具。
「我说啊,就算让她知道又怎样?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当她弟弟?」
「大男人害什么羞?勇敢表白啊!」
两人一搭一唱,其实并非有意调侃,只是为他不舍。
欧阳明白他们的好意,他敛下眸,怔仲地看燃烧半截的香烟,疲倦地在烟灰缸里安息。
他看着,唇畔,慢慢地浮出一抹笑意,很坦然、很从容不迫的笑意。
「我不能表白。」
「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听。」
因为她不想听,所以他不说。
很简单的理由,却也很复杂。
欧阳知道,两个好友很难理解这其问的微妙,他也想令他们懂,只是真不晓得该从何解释起。
对童童,他除了爱,还有斩不断的依恋。
童童对他,也是如此。
这样的爱,与其说是男女之间的情分,其实更接近家人间的亲密。
童童把他当家人,最亲的人,所以他明白,自己永远不能说爱她,因为她,不会想听……
欧阳苦笑,振作起精神,踏进他那间又狭窄又凌乱的办公室。
助理小李立刻跟进来,报告一日的行程及重要事务。「……还有,法院那边打电话来,希望老板你能义务接一个Case。」
「什么样的Case?」
「车祸纠纷。」小李将法院传真过来的资料递给他。「有个高中生骑机车撞到一个闯红灯的大学生,大学生受伤住院,家属控告高中生,要求赔偿一千万。」
「确定是那个大学生闯红灯吗?」欧阳问。
「是,有一个路人愿意作证。」
「既然这样,责任归属就不在被告身上了,顶多道义上负担对方的医疗费用吧。」
「是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欧阳鼓励小李说下去。他早知道案情不可能如此单纯,否则法院那边也不会请他帮忙。
「那个大学生的爸爸是市议员,本来答应作证的路人后来也反悔了。」
特权介入。
欧阳点头,已然透澈问题之所在,迅速浏览过手上的资料后,他做了决定。
「你马上帮我安排跟被告以及被告的监护人见面。」
小李点头,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啦,我只是奇怪。」小李咳两声,显得甚为犹豫。「老板你又不是公设辩护人,干么老接这种没赚头的Case啊?那些委托人根本就付不起律师费,有这么多时间,多接一些大案子不是很好吗?」一口气倒出憋在心头许久的话。
从进这家律师事务所以来,他一直觉得这个老板对赚钱的事太漫不经心,不得不忧虑如此下去,这家事务所迟早会倒。
「你怕自己领不到薪水吗?」欧阳一眼就看透他的思绪。
小李尴尬地摸摸头。「老板,我不是抱怨的意思喔,我只是有点担心。」
「我明白。」欧阳微笑,表示自己不介意。「你放心吧,我这个做老板的会懂得分寸,不会让这家事务所倒闭的。」
「老板如果真的想接,我也没话说啦。」小李无奈地叹气。「只是这个案子很麻烦耶,如果接下来,做白工也就算了,还会大大得罪一个市议员,我真的觉得很划不来。」
「是挺划不来的。」他淡淡地同意。
「那老板为什么还要接?」小李不解。
「我是为了报恩。」
「报恩?」
「很久以前,有个人给了我很大的恩惠,我答应过她,有能力的话,要尽量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那人是谁?」小李很好奇。
「……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欧阳,要不要猜猜我带什么回来给你?」
刚下飞机,童羽裳迫不及待便打电话给欧阳,约他来住处吃饭,亲手料理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晚餐。饭后,她拿出一路从捷克捧回来的礼盒,笑咪咪地献宝。
「是什么?」欧阳背靠着沙发,坐在客厅地板上,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把礼盒接过来,他已经很习惯她经常在飞行后带些奇奇怪怪的小礼物给他。
「你猜猜看啊!」童羽裳偏不直接揭晓答案。
他无法,只得端详礼盒,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挺有分量,体积也不小,呈长方形。
他想了想。「是水晶吧?」
「你怎么知道?」童羽裳讶然扬眉。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这次飞行会在布拉格过夜,波西米亚水晶很有名,看这重量应该是水晶没错。」
「不傀是我的好弟弟,真聪明。」童羽裳嫣然一笑,跳上沙发。「那你要不要再猜猜这水晶做的是什么东西?」
欧阳低头,大手缓缓抚过包装细致的纸盒,仿佛藉此感受里头的物品散发出来的磁场似的。
童羽裳抿着嘴偷笑,就不信他猜得出来。
「是车子吗?」
低沉的嗓音仿佛落雷劈过,她惊愕地几乎跌下沙发。「你怎么……你居然猜得出来!」难以置信。
「这个长度,差不多就是一辆模型车吧。你既然知道我喜欢车,总不会无厘头到买一个跳舞的芭蕾娃娃给我吧?」
「太强了,你真的太强了。」她真佩服他的推理能力。「你不去当侦探真的很可惜。」
「当律师不是差不多吗?」他不着痕迹地勾唇,拆开礼盒,果然发现满满的纸屑海里,飘着一辆水晶跑车。
「讨厌!本来还以为可以给你出个难题呢,没想到你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没意思,真是没意思。童羽裳懊恼地噘唇。
可不知怎地,看欧阳拿出水晶跑车,透过桌上的烛火观察流线的造型,拇指在透明的晶面上抚过,那很轻、很柔,仿佛小心呵护的举动,她又觉得让他猜中也无妨了。
只要他喜欢这个礼物就好,只要他喜欢,她的心意就不枉了。
她进厨房削了一盘水果出来,和他边吃边聊,问他最近的工作情况,也跟他分享这趟飞行的一切。
「……你知道吗?这趟飞布拉格的机上,有个乘客忽然心脏麻痹,吓了我们一大跳。」
「真的?」欧阳淡淡地。「后来呢?你们把他救回来了吗?」
「救回来了。」
「太好了。」欧阳微微一笑。
童羽裳却笑不出来,她看着欧阳,明眸似有千言万语想说。
「怎么啦?」欧阳扬眉。
要告诉他吗?她心下踌躇。告诉他了,又能如何呢?他说过,他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没什么。」她甩甩头,转开话题。「对了,我们到布拉格那晚,还跟一群科技新贵联谊喔。」
「联谊?」听到这字眼,欧阳一震,转过头来,望向半躺在沙发上的女人。
她怀里抱着个趴趴熊抱枕,长发结成两条松松的辫子,笑容甜得发腻。
欧阳暗暗叹气。
他不爱吃甜点,她却偏常在他面前笑得如一道可口的点心,挑战他自制力。
「是学妹硬拉我去的,好无聊啊,我整个用餐期间都笑不出来。」她抱怨。
「是吗?」这么说,联谊并不愉快喽?欧阳放下心。
「不知道是不是我老了?觉得他们说的那些笑话好冷,好难笑。」她蹙眉,沉思的表情看来很烦恼。「我觉得自己的心态很欧巴桑。」
「欧巴桑?」他愕然,脑海中想象的画面是一个提着大包小包冲上公车,硬要卡进狭窄座位的胖女人。
童童跟欧巴桑?
他实在无法将两者的形象联想在一起。
「你知道,就是很难讨好,嘴巴很尖酸刻薄的那一种。」她认真地解释。「看什么都不顺眼,什么都想念上几句。」
「嗯。」欧阳揉着下颔沉吟。「如果是那样的话,好像真有一点像。」
「什么意思?」童羽裳脸色愀然一变。「你说我像欧巴桑?」
「是你自己说的。」他奇怪她激烈的反应。
她说归说,他也不必那么干脆就表示赞同吧?
「你倒说说看,我哪里像欧巴桑了?」童羽裳狠狠瞪他,十指在胸前绞扭,一副只要他的回答令她不满意,魔女之爪就要在他颈上留下印记似的。
他却丝毫不怕,若无其事地发表高见。「你从以前就喜欢多管闲事,明明不干你的事,看不过也还是要唠叨几句。」
说她唠叨?霞色薄染芳颊。「我哪有?」
「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他摊摊手,好似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哦,她真恨他这种态度!童羽裳贝齿一咬。「我哪有多管什么闲事啊?从以前到现在,我也只不过多管你一个人而已。」
「是吗?」
「就是!」她娇嗔。「不然你以为我哪那么多美国时间啊?阿猫阿狗的事都管!」
他弯唇。「谢谢,我了解了。」
「了解什么?」
「原来我不是猫,也不是狗。」
「你当然——」童羽裳原想发飙的,可一触及欧阳那闪着璀璨笑意的眼,满腔不愉之火尽灭。
欧阳……说笑呢!曾经不懂得笑为何物的男人,现在,竟也懂得幽默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记忆的放映机忽然在脑海里卷起胶片,一幕幕悲欢离合,从遥远的过去倒转回来。
「欧阳,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她低声问。
「不记得了。」他装酷。
「那时候你还没改名,还叫欧阳俊杰,有一天,你忽然按我家门铃……你真的忘了吗?」
「忘了。」
「骗人。」她浅勾樱唇,才不信。「现在想想,那时候你才十三岁,还是个国中生呢。」
一个外表清秀俊朗、所作所为却令人头痛至极的国中生——
第三章
而她当时,是个文静少女。
高二,十七岁,正是少女芳华初绽的年龄。
一般女孩到了这年纪,总会有各式各样的烦恼,大到天天跟父母吵架,小到迷恋的偶像有了女朋友,前一刻才在欢笑,后一秒就陷入忧愁,心情是晴时多云偶阵雨,比天气还变化莫测。
一般的女孩,在这样的年纪,生活是冒险,是一场多采多姿的角色扮演游戏。
但对童羽裳来说,生活是一成不变,是从家里到学校,从学校回到家,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她并非不满,从小父亲便带她读圣经,现在就读的又是校风保守的教会女中,她很习惯平静而规律的生活。
她只是,偶尔会觉得寂寞。
尤其在每天晚上回到家,迎接她的只有一室空幽静寂,或者在晴空万里的周末假日,她也只能一个人在家里静静读书的时候。
寂寞,会像一条巨蟒,紧紧地缠住她,不能呼吸……
童羽裳放下书,呆呆地望向窗外,小手下意识地抚住颈子,好似真怕一个不小心,便会因喘不过气而死。
爸爸,去哪里了呢?一定又在为那些不良少年们忙得团团转吧!
她苦涩地想,起身,捧着杯已凉的可可,在屋内茫然穿梭。
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而在少年法庭工作的父亲,又总是忙得不见人影。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她就学会了自己走路回家,找出系在书包里的一串钥匙,自己开门,自己煮饭,自己写作业、看电视、和洋娃娃玩耍。
总是要到很晚很晚的时候,她的父亲才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见她还醒着,他会先歉意地微微一笑,但不一会儿便皱起眉催着她早睡早起。
她很想多点时间跟父亲说话,报告自己在学校里发生的琐事,倾诉一些小小的、孩子气的烦恼,也想听父亲说他工作上的事,他都碰见了什么样的人,那些受他观护的少男少女是犯了什么错。
但他从来不说,也不听她说,父女俩的生活就像从原点往不同象限射出的射线,永远没有交会的一天。
也许她太乖了。童羽裳偶尔会如是想,如果她坏一些,叛逆一些,甚至跟那些少年们一样闹上法庭,说不定父亲就会多关心她一些,就像他关心那些少年一样。
「说不定我真的太乖了。」童羽裳喃喃自语,捧起一方坐在五斗柜上的相框。
相框里,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小小女孩的合影。童羽裳目光停在妻子的面容上,她的微笑很温柔,浅浅淡淡的,像湖面上漾开的一圈圈涟漪。
「妈妈。」童羽裳叹息般地低唤,怔怔地抱着相框,在沙发上坐下。
阳光沉默地从阳台那扇落地窗溜进来,搂着纤细的尘埃共舞,淘气的风也来凑热闹,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窗帘。
时光,在静谧中偷偷地前进,正当童羽裳悠悠晃晃地,差点跌入梦境之际,门铃声乍然响起。
她吓一跳,猛地坐正身子,神智似醒非醒。
叮咚!
又一声门铃,她总算清醒。
这种时候,会是谁来了?
她走向大门,透过猫眼观察来人,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绝伦的脸孔,五官干干净净,剔透得不似人间品质。
她瞬间失神。
「开门。」少年似乎察觉她已来到门前,淡漠地扬声,粗嗄的声质显然正处于变声阶段,和天使般的面容很下搭。
「你是谁?」她愣愣地问。
「欧阳俊杰。」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送你爸回来的。」
「我爸?」
少年后退一步,她这才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男人头低垂,一手搭住他的肩,身子有些摇晃,重心不稳。
「爸!」认出那形影果真属于父亲,童羽裳惊唤一声,急忙拉开门。「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童父拾起苍白的脸,勉强对女儿送去一抹安抚的微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怎么会突然身体不舒服?」童羽裳抢上去,和少年一左一右,将童父扶到沙发上落坐。「是心脏又发作了吗?」
「没什么,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吧,你去我房里帮我把床头柜上的药拿过来。」
「喔,好。」童羽裳迅速到父亲房里,拿了药瓶,又到厨房斟了一杯开水。「爸,喝点水。」
「嗯。」童父接过水杯,先喝了一口顺顺气,然后打开药瓶,吞了两粒药片。
吃毕药后,童父身子往后倒,靠在沙发上,调匀粗重的气息。
童羽裳一迳担忧地注视父亲。童父有后天性的心脏病,需要经常性地以药物控制,偏偏他总是工作过度,劝也劝不听,教她这个做女儿的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童父睁开眼。「我没事了,羽裳,你也倒杯水给客人喝吧。」
她这才惊觉自己疏忽了待客,歉意地瞥向少年。「不好意思,你等——」
「不用了,我马上就走。」少年看都不看她一眼。「童老师,既然你不舒服,今天的课应该不用上了吧?」
「谁说可以不用上的?」童父横他一眼。「你别忘了法官判你保护管束半年,我是你的观护人,有责任辅导你。」
少年蹙眉。
「我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羽裳,你先带他读几段圣经。」
「我?」童羽裳愕然。要她带这个不良少年读圣经?他会听她的话吗?说不定还会……
「放心吧,他不会对你怎样的。」童父看出她的疑虑,安慰她。「你不用怕他,而且我就在房里,有什么事你喊一声就行了。」
「我不是害怕。」童羽裳尴尬地否认,注意到当父亲这么说的时候,少年深邃的眼似乎闪过一丝阴暗,那令她不由得有些懊恼。
就算她对这名少年是有些不信任,也不该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我知道了,爸,你回房里休息吧,我会照顾他。」
「嗯,那就交给你了。」
父亲回房休息后,童羽裳招呼客人坐下,打开冰箱,一面斟冰柠檬茶,一面偷窥沙发上的少年。
很漂亮的一个男孩,五官精致到没话说,让人不禁要认为那是上帝之手一刀一刀仔细雕出来的,若不是那两道芦苇般的眉毛生得又浓又密,为那张俊脸带来几分英气,她几乎要怀疑其实他是个女孩。
就连他的手指,也生得又长又细,那样的手在琴键上飞舞,一定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话说回来,一个天使般的少年,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才被送上少年法庭的?那罪,很严重吗?
她心神不定地臆测着,几秒后,才端着玻璃杯,走向少年。「哪,请你喝。」她将柠檬茶放在茶几上,在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落坐。
少年一动也不动,完全没有端起饮料来喝的意思。
「喝啊!外面那么热,你一定渴了吧?」
他还是漠然,转过头。
童羽裳胸口一震,怔仲地迎视那双朝她望来的眼眸,好深、好亮的眼眸,仿佛藏在地表下的黑曜石,无言地守着亘古的秘密。
清汗,沿着童羽裳鬓边坠下,她忽然觉得周遭的空气蒸腾了,缭绕着一股热雾。她不知不觉垂下眼帘,捧起茶几上自己的杯子,紧张地啜饮着。
他的眼光别开了吗?他还在看着自己吗?他能不能快点转过头去?
「呃,你……你几岁了啊?」气氛太僵凝,太令人喘下过气,她心慌意乱地找话题。
「十三。」
「十三?」比她小四岁?什么嘛!不过是个刚上国一的小弟弟,而且还比她矮一个头,她是在紧张什么?
童羽裳不满地嗔恼自己,深呼吸一口,鼓起勇气抬起头来。「我叫童羽裳,羽毛的羽,衣裳的裳,今年读高二,比你大四岁喔。」
那又怎样?
少年撇撇唇,看得出来对她特别强调两人年龄的差异颇不以为然。
「呃,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叫我姊姊,我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他淡淡一句。
「喔。」善意遭到冷漠的回绝,童羽裳不免有些发窘,脸颊微热。「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欧阳……」
「欧阳俊杰。」
「欧阳俊杰?好特别的姓,名字也很好听。」她微笑,再次释放善意。「嗯,俊杰——你爸妈一定希望你长大后成为社会的栋梁吧。」
「哼。」
她没听错吧?他在冷哼?
童羽裳揪住秀眉。这小鬼也太别扭了吧?真难讨好!
她咳两声,放弃了与他话家常的努力,回房取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圣经,决定直接完成父亲交付的任务。
「你以前读过圣经吗?」
他不吭声。
「我相信我爸一定带你读过。哪,这本先借你看。」她不由分说地将圣经塞到他手上。
他蹙眉。
她假装没注意到他的嫌恶。「我想想看,好,先读这段好了——智慧的价值无人能知,在活人之地也无处可寻。深渊说:不在我内;沧海说:不在我中。智慧非用黄金可得。」
她凭记忆将圣经内文念出来。「约伯记第二十八章第十三节。」她微笑指示他翻页。「哪,你也读一遍。」
「哼。」又是一声轻哼,这回,不屑之意很明显。
童羽裳唇畔的笑意冻住。
不必确认欧阳俊杰脸上的表情,她也能肯定他完全不想配合自己。
这下该怎么办?她无奈地咬唇,明眸偷窥他一眼,却发现他嘴角微微勾着,似是在嘲弄她的不知所措。
一股恼火倏地在童羽裳胸臆间烧开。
可恶!无论如何,她一定要达成父亲交代的任务,不能让爸爸失望,更不能让这小鬼瞧不起。
一念及此,她扬起秀颜,绽开一朵又甜又灿烂的笑花。「我知道读经很无聊,这样吧,我们用唱的好不好?」
「用唱的?」欧阳俊杰扬眉,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招。
「嗯,你听过《爱的真谛》吗?」她尽量热切地问。
他眯起眼。
她当他是疑惑,双手一拍。「没听过?好,我唱给你听。」
清清喉咙,娇嗓柔柔送出。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她低低唱着,对自己的歌声,她是有自信的,在学校里,她常引吭带领同学们唱圣歌。
唱毕,她温和地解释。「这首歌歌词是出自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好听吗?」
他没答腔,深亮的眼瞪着她。
她就当他是觉得好听了,嫣然—笑。「那你跟我—起唱——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唱啊!」
他瞪她,许久,粗声质问:「你不觉得自己很吵吗?」
「什么?」她愣住。
「我不想听你说教。」两道眉苇不悦地打横。
「你——」
「你耍宝够了没?可以放我走了吗?」
说她要宝?!
童羽裳瞬间绯红了脸,又恼又窘,自觉少女矜持的尊严教他踩在脚下。
他以为她干么委屈自己跟他勾勾缠啊?还不是不想让爸爸失望!何况她是一番好意,才想出以唱歌代替读经的法子,他居然嘲笑她?
「弃绝管教的,轻看自己的生命;听从责备的,却得智慧。」她板起脸,引用圣经上的话斥责他不知好歹。
他听了,冷冷一笑。「听智慧人的责备,强如听愚昧人的歌唱。」
传道书第七章第五节!
童羽裳怔住,没想到眼前叛逆的少年竟然也能引用圣经讽刺自己才是愚昧的那个人。
「舌头就是火,在我们百体中,舌头是个罪恶的世界,能污秽全身,也能把生命的轮子点起来,并且是从地狱里点着的。」她再次对他下战帖。
「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他从容地反击。
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三十七节。
童羽裳惘然,一腔愤懑之火,在听见这段圣经箴言后,忽地熄灭。
他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不但将圣经内文都背起来了,还能恰如其分地反驳她。反倒是她,白上了教会学校这么多年,竟学不会谦逊忍耐。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
「什么?」欧阳俊杰眉尖动了动。
「我刚刚……不应该那样论断你。」她苦笑,真诚地直视他。「我说,『弃绝管教的,轻看自己的生命;听从责备的,却得智慧』,好像我自己多了不起,多有资格管教你,其实我也只不过是个平凡人……唉,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默默看她。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堆积在他眼底的寒冰,静静融化了一角。
「你真不傀是童老师的女儿。」半晌,他淡淡地评论。「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她茫然凝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眸子。
奇怪,他只不过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啊,为什么她会觉得他难以形容的眼神就像看透了世情似的,蕴着某种沧桑的嘲讽?
「你很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对吗?」他看透了她心底的疑问。
她怔了怔,忙摇头。「没关系,你不必告诉我——」
「打架。」他打断她。
「什么?」
「我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同班同学在我面前被打到重伤。」他面无表情地解释。「其中一个连腿都断了。」
连腿也被打断?
童羽裳惊恐地抽气,不敢相信。「可是……又不是你出手打的,你只是势单力孤,没办法救他们,对吗?」她下意识为他找理由。「那不能怪你……」
「你没听懂我的话。是我下的命令,是我让人把他们打得半死。」
「为,为什么?」
「因为他们得罪了我。」冷冽的话锋,精准地切过童羽裳耳缘。
她直觉抬起手,抚着微微发疼的耳壳,忽然觉得眼前俊秀的少年,全身上下,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邪气。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到他了。
她的父亲从来不带观护的少年回家的,那天是因为临时发病,不得已才让欧阳俊杰护送自己回来。
那是偶然。
所谓的偶然,代表着微乎其微的机率,几乎不可能发生第二次。
她不可能再见到他。
但,就在那个大雨滂沱的秋天夜晚,他们又见面了。
那夜,雨点如流星的碎石,一块一块,以山崩地裂的气势砸落地面,街道上的行人不论是撑着伞的、没撑伞的,都胆怯地躲到屋檐下,盼豪雨早些息了怒气。
童羽裳也暂且在离家还有几条巷子的骑楼下躲着,一面背英文单字,一面无奈地眺望檐外苍茫的雨帘。
忽地,—个纤细的身影闪过她眼前。他踽踽独行,不撑伞,就那样漫步在车来车往的街道上,任雨点往身上砸。
是他!欧阳俊杰。
童羽裳一眼就认出,那是几个月前曾在家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她心一动,不自觉地追随他的身影。
这么大的雨,他一个人要走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不找片屋檐,躲躲雨?
叭叭叭——
响亮的喇叭声此起彼落,从那绵延不绝的声调就能听出车主的焦躁与愤怒。
「你找死啊?!」一个货车驾驶不耐烦,甚至不惜冒着暴雨拉下车窗痛斥。
童羽裳惊骇地瞪着那无视周遭一团混乱,迳自在车阵中穿梭的孤单身影。
他不想活了吗?如此苍茫的夜色,如此狂猛的雨势,只要驾驶人一个不小心,随时会把他撞得支离破碎啊!
他疯了吗?!
心头,一波焦急排山倒海涌上,她颤抖地打开伞,不顾一切追过去。
「欧阳俊杰!你等一等,等等我!」
他似乎没听见,一迳往前走。
「欧阳俊杰、欧阳俊杰!」
他听到了她焦虑的呼唤,停下步履,旋过身。
黑玉般的双瞳,在茫茫暗夜里,彷佛也失去了昔日的风采,黯淡无光,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没把她看进眼底。
她心一扯,移过伞柄,将他湿透的身子纳入伞面的保护下。
「你疯啦?怎么一个人走在马路上?你不想活了吗?」她气急败坏。
他无神地看着她。「活着要干么?」
「什么?」
「活着,要干么?」他再问一次,嗓音空空的,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回音。
童羽裳怔然无语。
这怎么会是一个十三岁孩子所问的话?他不该这样问的,甚至不该对生命有一丝丝怀疑。
她咬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悍地拖着他离开街道,往自家的方向走。
他像是还没回过神,由着她带领自己。
等到了她家楼下,她收起伞,将他拉进楼梯间,他才恍然醒神,黑眸闪过野性的利芒。
他猛然推开她,面容扭曲,像头猛然被惊醒的野兽,张牙舞爪地质问:「你是谁?想做什么?!」
她骇然,有一瞬间害怕得说下出话来,然后,她凝聚勇气,强迫自己微笑。「欧阳俊杰,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童羽裳。」
「童羽裳?」他愣了愣,咀嚼这个名字,不一会儿,他像是想起来了,脸部紧绷的线条松懈。「是你!」
「是我。」见他平静下来,她松了口气,注意到他眼角乌青,嘴唇也发肿,却没多问什么,只是嫣然微笑。「瞧你淋得全身都湿了,一定很冷吧?快上楼来,我泡杯热饮给你喝。」
他没反应,瞪着她朝他伸过来的手。
「快上来啊!」柔荑牵住他的手,拉着他往楼上走。进了家门,她先找出一条大浴巾给他。
「把头发跟身体都擦一擦。」她柔声嘱咐他,接着到厨房,泡了杯又热又浓的可可。「哪,喝下去。」
欧阳俊杰怔怔地接过马克杯,却不动作。
「喝啊!」她催促。
他这才将热饮送进唇缘,一口一口,若有所思地啜饮。
她则是趁他喝可可的时候,拿起浴巾,替他擦干头发,以及裸露的手臂上,冰凉的雨滴。
「你在干么?」他难以置信地瞪她。
「帮你擦干啊!」她很自然地回答。「等下你在这里洗个热水澡吧,不然一定会感冒。」
「不用你鸡婆。」他忽地推开她的手,连带推开她的关心。「我要走了。」
「欧阳俊杰!」她厉声喊住他。
他不耐地回过头。「怎样?」
「不准你走!」她扯住他纤细的臂膀,明眸炯炯,闪着火光。「你当我家是什么地方?你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吗?既然来了,你就给我喝完热可可,洗完热水澡再走,我可不想看见你感冒。」
「我就算感冒了,又干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的事,可是我不希望。」
「哼。」
又来了!又是那种不屑的冷哼。
童羽裳横眉竖目。「不准你老是这样哼来哼去的!你才几岁?不过是个国一小鬼,不要老是给我装出这种少年老成的模样!」她拍一下他的头。
他愕然瞠眼。「你敢打我的头?」
「我就打你的头。」她恰巴巴地手插腰。「你不高兴的话,就去跟我爸告状啊!来,你给我坐下。」
「你又想做什么?」
「帮你上药。」她睨他一眼,搬出急救箱。「我警告你别乱动喔,弄疼了伤口我可不负责。」
她语气粗率,手下的动作却很温柔,小心翼翼地替他消毒伤口,吹气、上药,就连贴OK绷,也是很轻很轻的。
他僵坐着宛如一尊结冻的冰人,嘴唇抿着,有那么一刹那,薄薄的血色在他瘦削的颊上晕开。
但在她还来不及察觉前,那血色便沉默地褪去。
「好啦,这样应该行了。等会儿洗澡的时候小心点,别碰到伤口,会很痛的。」她看着他的笑容,好温暖,好灿烂。
他莫名地不敢逼视,不自在地别过眸。「我不懂你干么要这样管我,你那么喜欢管人家的闲事吗?」
「我?才不是呢!你以为我有那么多美国时间,随便哪个人都带他回家来包扎伤口啊?」她娇嗔。
「那你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童羽裳怔仲,为什么在望见这男孩淋着雨的时候,她会那么着急,胸口会那么透不过气?
那几乎,像是心痛的感觉……
她茫然凝望他。「欧阳俊杰,你刚刚为什么一个人在马路上乱闯?你想死吗?」
他脸色一变,不说话。
「你不开心吗?」她柔声问。
他还是不答腔,撇过头,倔强地抿着唇。
「刚刚的热可可,好喝吗?」
他疑惑地扬眉。
「很甜,喝下去感觉身子很温暖,对不对?」
「不开心的时候,就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冰凉的脸颊,他一颤。「你感觉到我的体温了吗?」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扭过头来瞪她。
「只是想告诉你,只有活着,你才能感觉到这些。」她浅浅弯唇,盯着他的眸清澄见底。「其实我也常常觉得寂寞,也会不开心,可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尽量去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比如泡一杯甜甜的热可可,看我妈以前的照片,或者读一本好看的小说,看一场电影。」
他古怪地瞪她,仿佛她说了多可笑的话,半晌,冷哼一声。
她不管他的冷哼,柔声问:「你想想看,什么事能让你快乐?」
「我没有不快乐!」他尖锐地反驳她。「我也不寂寞。只有你们这些无聊女生才会每天在那边无病呻吟,我过得好得很。」
如果好的话,为何要像个无主幽魂般在马路上闲逛呢?她以眼神询问他。
他顿时感到狼狈。「总之你不要对我说教!你又不是教会牧师,传什么鬼道?」
「我不是说教,也不是在传道。」她柔声辩解,明眸似水。
他心一跳,再次别过眼。
为什么她要跟他说这些?为何他在听她如此婉言相劝时,会如此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对了,你怎么会受伤的?」她转开话题。「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是同学吗?」
他不语。
「还是陌生人?你该不会在路上看人家不顺眼,就一阵乱打吧?」
她就是不肯放弃吗?
他又无奈又气恼。「我哪有那么多美国时间。」拿她方才的话回敬。
她叹息地微笑。「你啊,就不能像个普通国中生吗?算我拜托你,小心一点,别动不动就跟人挑衅,今天还好是轻伤,下次万一被围殴了怎么办?我可不希望还要送你去医院。」她叨念,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气就像一个放不下心的姊姊。
他却听出来了,血色又悄悄地在颈下蔓延。「你别小看我,要是我认真动手的话,没人能靠近我半步。」
「那这伤是怎么回事?」她吐他槽。
他抿唇。「是那个人。」
「谁?」
他没回答,眼神一黯。
一个在这世上,唯一能让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男人,一个轻轻松松便能拿着火钳子,在他身上、心上,烙下伤痕的男人——
「我爸。」
第四章
「他爸爸到底做了什么?」
深夜,童羽裳在客厅开一盏灯,迎接父亲进门。他一进来,她捧上热茶给他,便忍不住开口问欧阳俊杰的事。
童父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啜着茶,听女儿叙述今晚和少年的巧遇及对话。
「他爸爸是不是常常打他?」
「是俊杰告诉你的?」
「他其实没说什么。」童羽裳摇头,在父亲身旁坐下。「我问他脸上的伤口怎么来的?他说是因为他爸。我吓一跳,再追问下去,他却什么也不说了,我想他应该是后悔说溜了嘴吧。」
「我想也是。」童父叹气。「那孩子个性很强的,也不太说话,就算受了什么委屈也不会跟别人说。」
「那到底是不是他爸打他的呢?」童羽裳焦急地问。
「我想是吧。」
真的是?童羽裳瞠大眼,忆起欧阳俊杰不小心吐实时,那苍白又懊恼的神情,心口微微拧疼。
「其实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有一次我带他跟一群孩子打篮球,他撩起运动衫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有多处瘀伤,后来我问他,他说是跟同学打架,我知道他在骗我。」
「为什么?」
「你不晓得那孩子是空手道高手吧?」童父望向女儿,眼中隐隐掠过不忍。「普通孩子根本没办法接近他,又怎么可能把他打到全身瘀伤?」
「可是——」童羽裳怅然,还是不愿意相信那么倔强的男孩,原来一直承受家暴的阴影。「就算真的是他爸……为什么他爸要那么做?」
「这我就不清楚了。」童父摇头。「俊杰他家其实很有钱,他爸是个有名的企业家,我一开始也怀疑自己的推测,那么衣冠楚楚的一个绅士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孩子施暴?不过后来,我愈来愈觉得,俊杰之所以会那么叛逆,都是因为他爸的关系。」他顿了顿。「至于他爸会那样对他,可能跟他妈有关吧?」
「他妈妈怎么了?」
「听说跟人跑了。」童父黯然低语。「听说在俊杰刚出生后不久,因为欧阳先生生意做得不顺利,濒临破产,太太就跟另一个男人跑了。」
「难道是因为那样,他爸才把气出在他身上吗?」童羽裳不敢相信地推测。
「大概是吧。」
「怎么可以?!」童羽裳激动地扬高声调。「这太不公平了!又不是他的错,他爸怎能把气出在他身上?怎么可以那样对他?」
「羽裳……」童父皱眉。女儿的愤慨令他有些惊讶。
「爸,这样真的太过分了!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帮他?」
「羽裳!」童父低声喝道,握住女儿的肩,眼眸不赞同地凝视她。「你怎么了?这些不关你的事,别管那么多。」
「爸!」
「你帮不了他的。就连我,也不确定该从何帮起,虽然我们可以请社福机构去做调查,但如果俊杰自己不承认有那回事,谁也没办法帮他。」
「那怎么办?爸,总不能这样就算了吧?想想办法啊!」
「羽裳,你太激动了!」童父制止女儿,眉峰聚拢。「你怎么了?俊杰的事跟你没关系的,你该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吧?」
「什么?」
「你该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童父严肃地问。
烟花,在童羽裳耳畔声声爆响,她听着,脸颊仿佛也让花火映红。「爸!你在说什么啊?」
「你忘了我以前跟你说过吗?那些会出入少年法庭的孩子背景都很复杂,有些比你想象的还要坏,你应付不了他们的,他们跟你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我知道。」所以父亲从来不准许她到办公室去找他,也从不把自己负责观护的少年犯介绍给她认识,甚至带回家来。
欧阳俊杰是唯一的例外。
「要不是我那天身体不舒服,我也不会让他送我回来的。」童父懊恼。「早知道我不让你带他读经了,我不该让你们有机会接触的。」
「可是你相信他不会伤害我,对吗?」童羽裳直视父亲,眼眸清澈。「如果爸真的觉得他是那么坏的孩子,你再怎么身体不舒服也不会让他送你回来的,不是吗?」
童父怔然,半晌,苦笑地点了点头。不愧是他女儿,毕竟是了解他的。
「爸,你别误会,我对他没什么,只是把他当弟弟而已。」童羽裳柔声解释。「今天如果他是我在学校里认识的朋友,你还会反对我关心他吗?上帝不是也希望我们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吗?」
「如果你有办法帮俊杰,我当然不反对,不过你没办法的。」童父放开女儿的肩,捧超茶杯。「总之你别管他的事,以后也别再接近他了。」
「可是……」
「他虽然本质不坏,但是耍起狠来也是很可怕的。听爸的话,羽裳,以后离他远一点,就算在路上碰见了,也别插手管他的事,知道吗?」
父亲都这么交代了,童羽裳再想辩解,也只能把话吞回去。她咬唇,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我知道了。」
不许再接近他。
这是父亲下的令,童羽裳必须遵从。
事实上,就算她想再接近欧阳俊杰也没法,她根本不晓得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连他念哪间学校,也不清楚。
不能再见面了。
不知怎地,想到以后再也无法见到那个有张天使面孔的男孩,她的心房就空空的,仿佛有人推着怪手挖走一大块。
这感觉,很像她独自在家的时候,经常在咀嚼的滋味。
这感觉,或许也是,寂寞。
她觉得奇怪,见不到那男孩,她竟然会感到寂寞,竟然会呆坐在书桌前,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和他的每一句对话。
她甚至怀念他带着不屑之意的轻哼,总是把她气得半死的哼声,回味起来竟是那么妙趣无穷。
她是怎么了?
童羽裳幽幽叹息,从书桌前起身,捧着马克杯,到厨房里替自己再泡一杯热茶。
这天,又是一个独自在家的星期六,本来应该为了期末考而用功,她却是眼观鼻,鼻观不了心,心似乎不翼而飞了。
她苦笑,啜饮着热茶,正想回房时,电话铃响,从警局送来一个令她震撼的消息——欧阳俊杰又跟人打群架了!
「童先生交代过,如果这孩子发生什么事要立刻通知他。」警员说。
「可他现在不在……」
「没关系,我们已经通知他的家人来接了,你只要转告童先生一声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童羽裳有片刻怔忡,她捧着茶,傻傻地坐上沙发。
警察说,已经通知他的家人去接他了,会是谁呢?他父亲吗?
他该不会又被自己的父亲痛揍吧?
一念及此,童羽裳忽然坐不住,蓦地跳起身,放下杯子,随手抓了钱包和钥匙便冲出家门。
她招手叫计程车,只花了二十分钟便赶到警局。在门口,她犹豫着该怎么说明来意,在原地徘徊一阵后,一道纤瘦的身影解决了她的麻烦。
是欧阳俊杰。他抿着唇,面无表情地走出警局,身边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老婆婆尝试牵他的手,却让他给甩开了。
童羽裳快步上前,他抬眸一见是她,明显地一愣。
「嗨。」她微笑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他瞪她,眼神带着几分懊恼,又似乎有些许自惭形秽。
「我来接你。」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来接我做什么?」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转向他身边的婆婆。「你好,我是俊杰的朋友。」
「啊,你好。」老婆婆赶忙跟她点个头。「我是阿杰的阿嬷啦。」
他有外婆?她讶异,却没忘了对长辈的礼貌。「阿嬷你好。」
「你好你好,你来看阿杰喔?」老婆婆笑问,看来很高兴有人关心她的外孙。「我想阿杰一定肚子饿了,正想带他去我家吃饭说,你也一起来吧。」
「好啊,那我先谢谢阿嬷了。」童羽裳笑着答应,假装没看到欧阳俊杰朝她横来一眼。
三人搭上计程车,很快地来到阿嬷住的老公寓,见到室内狭窄的空间、破旧的家具,以及斑剥落漆的墙面,童羽裳暗暗惊讶。
欧阳家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欧阳俊杰的外婆会一人独居在这样的陋室?难道欧阳先生恨自己的妻子,恨到连岳母大人都不愿意照顾吗?
毕竟,那也是他儿子的外婆啊!
「你看什么看?」欧阳俊杰发现她惊愕的视线,许是猜出了她的想法,不悦地粗声质问。
「啊。」她连忙收回打量的目光。
「哪,你们两个在这里坐一下,我去厨房煮个面,很快就好。」阿嬷热情地招呼两人在客厅坐下后,迳自进厨房。
两个人,各据客厅两张藤椅,沉默地对望着,氛围尴尬。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凌锐的声波划破空气,直朝童羽裳逼来。
她咳两声,厚颜地装天真,装看不懂他冷峻的神情,还回他一抹蜜笑,甜得令他一怔。
「你又跟人打架了?没受伤吧?」
「要你管!」
「我是关心你。」
「不用你关心。」
「你这小鬼!怎么那么别扭啊?」她起身来到他面前,气呼呼地双手插腰。「我不是说过了吗?要你别跟人打架,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我不是也跟你说过了吗?我要是认真想打,根本没人能靠近我。」他冷峭地撇撇唇。「受伤的只会是他们,不是我。」
「我知道你空手道很厉害、很强,普通人打不过你,可是——」她停顿,强挂上脸的说教面具崩落,露出一丝无奈。「你就不能为关心自己的人多想一想吗?你这样三天两头在外头闯祸,难道不怕你阿嬷伤心吗?」
他一窒,眼神倏地阴暗,半晌,倔强地回话。「那也是我家的事,不用——」
「不用我管,对吗?」清浅的微笑荡漾着,如月光掩映下的湖。
温柔的、深邃的、包容无限的湖,像母亲一样的湖。
他呆看着她,瞬间,心跳急速奔腾起来。
「你认命吧,我这人就是鸡婆,就偏偏要管你。」她笑着敲他的头。「谁教你那天要送我爸回家,又听我唱歌,活该被我缠上。」
看着她巧笑倩兮的容颜,他耳畔不由得回旋着那天她的歌声。
她的歌声,很美,透明而清澈。
那首歌叫什么来着?《爱的真谛》?圣洁而美丽的曲子,不适合他。
但不知怎地,自从听她唱过后,他便无法忘怀,偶尔在梦中,他会发现自己正轻哼着那首歌。
欧阳俊杰敛下眸,抿唇。
不,他不能脆弱,不能动摇,不能让花了这么多岁月、一砖一瓦彻成的心墙,轻易让眼前这个像母亲一样的小偷,给撬开一个大洞。
不能让她灵巧的身子钻进来,绝对不能……
「吃面。」待欧阳俊杰回神时,手上已经多了一碗面,是童羽裳递给他的,她自己手上也捧了一碗。「你阿嬷煮的面很好吃喔,多吃点。」
她笑着对他眨眼。
他捧着面,怔怔地瞧着她大口大口地吃面,又看了看一旁的阿嬷,凹陷的老眸也正注视着他,隐隐闪着泪光。
他心一扯,不敢再看,埋头吃面。
面很好吃,是他习惯的口味,每次阿嬷来警局接他回来后,总会像这样下一碗面给他吃。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一再令老人家伤心,他相信阿嬷一定对自己很失望,可她从来不曾责怪他,只是默默地接他回家,煮面给他。
欧阳俊杰咬着牙,一口一口,将阿嬷说不出口的爱吞下去,也把所有的懊悔与自责,都封锁在心。
她果然缠上他了。
自从那天从警局跟着他回阿嬷家后,她便常常翩然来访,还让阿嬷打电话叫他也过来。
起初几次,他不想理会,冷淡地挂电话,她却锲而不舍,一而再、再而三地下夺命追魂Call。
他恼了,本想到阿嬷家痛骂她一顿,没料到一见到她,让她甜蜜蜜的笑容一哄,心不知怎地便软了,满腔怒言也卡在喉咙出下来。
怎么会这样?为何就是拿她没办法?简直见鬼……
「听说你期末考那天没去,要补考?」心神不定之际,她清甜的声嗓偏还要不识相地折磨他。
欧阳俊杰揪拢眉苇,瞪她。
「快点!不是要你把参考书带来吗?快打开。」她像是已经看惯了他怒意炯炯的眼神,丝毫不以为意,玉手竟还不知死活地拍拍他的头。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哪,我们先复习哪一科?英文?还是数学?」
都不必!她看不出来他现在只想吼她一顿吗?
「我看先复习数学好了,来,你先做这些习题。」
「不用做了!这些题目我都会。」他狠狠白她一眼。
「真的假的?」她皱皱鼻子,摆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别跟我吹牛喔,真的写出来再说。」
「我说不用了!」
「给,我、写!」一枝铅笔硬塞到他手上。
他火大,瞪着那枝黑色铅笔,只要两根手指,他就能把这枝铅笔折断,她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也一样,根本不必使什么劲,就能让那纤细的手腕痛得唉不出来。
「你到底写不写?」
他眯起眼,想象着将那手腕折断的滋味。
「欧,阳、俊、杰!」
「别叫我的名字!」他粗声低吼。他讨厌这个名字,他不是「俊杰」,也不想做那个变态父亲心目中的「俊杰」。
「不叫就不叫,那你乖一点,快写好不好?」硬的不行,她来软的。「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的实力啊。你不是说自己很厉害吗?」
她真的当他是小鬼吗?还软硬兼施哩!
他没好气地撇撇嘴,手上的笔却像安装了自动程序,自行飞舞了起来,没几分钟,便解完一页习题。
这样的神速令她证叹。「哇!好厉害。」
他不理她,翻页继续挑战更难的习题,一样是唰、唰、唰、唰,快刀斩乱麻。
「好了好了,我了了。」她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知道你数学很行了,我们换一科,复习英文怎样?」
他冷笑,随口背诵一段英诗。
「Darkling I listen; and, for many time, 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
她愣住。「这什么?」
「济慈的诗,《夜莺颂》。」
「什么意思?」她完全听不懂。
「我在黑暗里倾听,多少次,我几乎爱上了静谧的死亡。」他淡漠地翻译。
爱上了……静谧的死亡?童羽裳怅惘。
她不喜欢这样的诗,一个国中生也不该将这样感伤的诗句记在脑海里。
「你还要教我读英文吗?」他讽刺地问。
粉颊霎时绯红。「你一定要这么少年老成吗?你才十三岁,拜托你像个十三岁的孩子好不好?」
「我已经十四岁了。」
「你满十四了?什么时候?」
「上礼拜。」
「那你怎么不早说?」她娇嗔地横他一眼,跳起来,扬声喊:「阿嬷、阿嬷,你知道阿杰上礼拜过生日吗?」
「我知道啊。」阿嬷从厨房走出来。「可是我们阿杰从来不过生日的。」
「那怎么行?生日本来就应该热闹地过啊!这样吧,阿嬷,你准备些好吃的,我现在就去买蛋糕。」
「你要买蛋糕?」阿嬷惊讶。「可是——」老眸犹豫地瞥向紧绷着一张脸的外孙。
「你怕他不高兴?管他的,反正他从来也没高兴过!」童羽裳对欧阳俊杰扮鬼脸。「我去买喽!」
她抓起钱包,潇洒地走出门,留下一老一小,瞠目瞪着她背影。
半晌,阿嬷转向欧阳俊杰,唇角牵开笑,感叹地低语:「阿杰,这个姊姊对你真的不错。」
他不以为然地轻哼,却也没反驳,默默地转回头,抓起桌上一本参考书,随手乱翻。
二十分钟后,童羽裳拎着一个黑森林蛋糕,笑嘻嘻地回来了。
他板着脸不理她,她也不介意,和阿嬷两人快活地忙碌着,布置了一桌好菜,将蛋糕摆在餐桌正中央,点上蜡烛。
她要阿嬷跟她一起唱生日快乐歌,阿嬷扭捏着不好意思唱,她只好独唱,清亮的歌声如春日流水,一束束沁入他心头。
她要他许愿,他不肯许,她便自作主张替他许下补考过关、身体健康两个愿望,至于第三个愿望,她只是笑着,不肯说出来。
「说出来就不灵了啊。」她说。
「你白痴啊!」他冷嗤。「是我的愿望,你藏在心里有什么用?」
「我既然代替你许愿,当然要帮你好好收藏这个心愿啊。」樱唇弯弯,明眸灿灿。「你放心,这个愿望我会替你好好守着,一定会让它实现。」
「无聊!」他低声斥她,脸颊却不由自主地有些烫。
他懊恼地咬牙,别过头,不许自己天生就过分俊俏的脸庞染上红霞——他已经长得够像女生了,若是再动不动就脸红,岂不男子气概尽失?
「咦?阿嬷,我有没有看错啊?阿杰好像脸红了耶。」
糟糕!他悚然僵住身子。被发现了!
「喂,你转过来,我看看。」玉手不安分地捧住他的脸,柔腻的触感教他心慌,强迫他转过来的动作更让他意乱。
他骇然,一把甩开她的手,弹跳起身。
「我去洗手!」
仓皇抛下一句后,他飞也似地转身,一下子便人去影灭,简直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
追过来的,是一串清脆笑声,如挂在檐下的风铃,在静谧的夏日午后,叮当作响。
「你最近心情好像不错。」
深夜,欧阳俊杰回到家,偌大的豪宅里,只有门前亮着一盏灯。知道佣人都睡了,他不想吵醒他们,拿出钥匙卡来静静刷过安全锁。
进了大门,书包暂且搁在玄关鞋柜上,他正哼着歌脱鞋时,一道清冷的嗓子忽地在他身后扬起,激起后颈几粒鸡皮疙瘩。
他僵住,慢慢转过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线条严厉的脸孔,眼眸细细的,似是张不开,却透出不可逼视的可怕力道。
「爸。」他轻唤一声。
「这么晚回来,」欧阳耀祖瞪着儿子。「又上哪儿鬼混去了?我不是警告过你,要是再被抓进警察局一次,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我去外婆家。」他低声解释,将名牌运动鞋摆入鞋柜,扁扁的书包甩在肩上。经过父亲时,他闻到一股浓浓的酒臭味,知道父亲又喝酒了,他一颗心直往下沉。
「你又去那里做什么?」对儿子这个答案,欧阳耀祖同样不满意。「我不是叫你离那个老太婆远一点吗?」
「她是我外婆。」
「她不是!」欧阳耀祖猛然怒吼,眼中进出红光。「跟那种下贱人家攀什么亲戚关系?」
欧阳俊杰倔强地抿唇,不语。
他愈是反应冷漠,欧阳耀祖就愈火大,手臂揪住儿子衣领,粗鲁地把他往墙边撞。「你给我站好!我有话问你。」
他僵硬地站着,瘦削的身子如一根竹竿。
他站好了,欧阳耀祖却好像忘了自己要问话,迳自拿起威士忌酒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不加冰块,就那么一饮而尽。
然后,又一杯,再一杯。
欧阳俊杰蹙眉注视着父亲,猜测着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发了狂似地酗酒。大概是公司最近的业务不太顺利吧,他听说最近房地产不景气,前阵子又错失一个重大工程的标案。
也或者跟女人有关。
跟在父亲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一个比一个贪婪,父亲常为了打发那些天文数字的帐单感到烦躁。
又或者,只是单纯酒瘾发作了,积年累月地酗酒,酒精早成为父亲最好的朋友,一日不能相离。
「你过来!」父亲招手唤他来到面前,斟了一杯酒强硬地塞进他手里。「陪我喝!」
他接过酒杯,犹豫地在手里把玩。
「喝啊!」
他举杯,学父亲一口饮尽,呛浓的酒精如烈火在喉间烧灼,他连眼也不眨,任那异常的灼痛感从喉腔蔓延至胸口。
「很好。」欧阳耀祖满意地点点头,摇摇晃晃地又替他斟满酒杯。「再喝一杯。」
这次他没一丝犹豫,一口喝干,黯淡的眼,注视着空荡荡的酒杯。
总有一天,他会跟父亲一样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马的,才喝两杯睑就红了!你是不是我欧阳耀祖的儿子啊?马的,你这张脸简直跟那个婊子一个模样!」
无情的掌刀砍过他颊畔,划下几道红痕。
他站定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闪躲,任父亲发泄。
他曾经躲过,换来的只是更多肢体的鞭笞与言语的挞伐,不如不躲,让一切尽快结束。
可这回,他的隐忍反而令欧阳耀祖更加不悦,怒气在酒精的助燃下,引发一场强烈的火灾,将理智全烧成灰。
「你怎么不反抗?你以为你像女人一样装可怜我就会同情你吗?别像个孬种畏畏缩缩的!说话啊!干么—声不吭的?马的,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会不会根本不是我儿子,是你那个人尽可夫的妈在外头生下的野种!」
毫无理性的咒骂,随着拳打脚踢,字字句句都落在欧阳俊杰心上,他身体不觉得痛,心,也不觉得痛。
已经麻木了。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
「明天我会找几个女人来教你!」最后撂下的这句话连同一记硬实的拳头一起击向他脑子,他有些神智晕沉。
「什么、女人?」
「教你长大的女人。」欧阳耀祖冷冷勾唇,像品味着什么笑话似的,笑得阴邪。「我会要她们把你教成一个真正的男人。」
欧阳俊杰听着,起先一阵茫然,接着,悚然领悟。
不会吧?父亲该下会是打算强迫他跟女人上床吧?他胸口发凉,忆起十二岁那年,他无意间撞见父亲和某个女佣在房里做爱,后来,那个女佣竟趁四下无人时试图引诱他……
他蓦地一阵恶心,在父亲张狂的嘲笑声中,踉跄地冲上楼,躲回自己房里。
房内一片漆黑,他连小灯也不开,整个人趴在床上,双手紧拽着床单,试图平复过于激动的心韵。
他才十四岁,父亲到底希望把他教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一个酒、色、财、气,样样都来的男人吗?
那不是人,是野兽,父亲希望他成为野兽吗?
或者,他早已经是一头小野兽了……
胸口一股血浪翻涌着,他不自禁咳了咳,感觉舌尖尝到几许血腥味,不知是因为情绪太过激昂,还是方才被父亲打的,他咬住牙关,想把呕出来的血给咽回去,嘴角却还是溜出一丝血。
他颤着拇指想抹去嘴角的鲜血,温热的液体却不停地、不停地流出来。
他放弃了,无神的眼盯着床边的电话。
他想打电话,想找一个人,想听那人温柔地对他说话,唱歌给他听。
那人如果知道他受伤了,一定会很心疼很心疼的,他想象着自己让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想象着自己在她慈爱的凝视下,安详地入睡。
他想找……妈妈……
「妈妈。」他念着这个从来不曾有机会对任何人喊过的称谓,忽地再也忍不住,粗嗄地、心碎地笑了出来。
活着要干么?到底一个人,是为什么而活着?
不开心的时候,就尽量做一些让自己快乐的事。
温润如春水的嗓音,拉扯他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
快乐?什么最能令自己快乐?
或许,答案就在她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凝聚全身力量抬起手,探向床边的电话,在距离仅有一寸之遥时,一串急促如催魂的敲门声蓦地响起。
「笨儿子,你在做什么?出来陪我喝酒!」
他闭上眼,手臂颓然落下。
第五章
他被关进少年观护所了!
「怎么会?」从阿嬷口中听到这消息时,童羽裳错愕到极点。「我不相信……」
怎么能相信呢?他明明答应过她了啊,不再跟外头那些不良少年鬼混了啊!他答应过她了啊!
「阿嬷,你是不是搞错了?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是管家李嫂告诉我的。」阿嬷语带哭音。「阿杰不是好几天没来了吗?我打电话去他家问,李嫂跟我说的。」
「为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听说阿杰……抢银行。」
「什么?!」童羽裳容色刷白,脑子瞬间当机,无意识地安慰阿嬷几句后,她颤然挂电话,双腿虚软,站不住,跪在地上。
又过了好一会儿,当掉的脑子才开始重新运转,她颤着手拿起话筒,熟悉的号码拨了好几次,才完全正确。
对方一接起电话,她立刻冲口而出。「爸!你知道欧阳俊杰被关进少年观护所了吗?」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童父愣了愣。「谁告诉你的?」
「是……他阿嬷。」
「阿嬷?」童父怔住,两秒后,爆出不悦的低吼。「你怎么会认识他阿嬷?难道你一直暗中在跟他来往?我不是说过吗?不许你跟他来往!」
童羽裳默默地听父亲责骂,一声不吭,不敢为自己辩白,反倒是童父从电话里听见女儿藏不住的哽咽声,心肠软下。
「你记得上礼拜发生一件银行抢案吗?嫌犯被捉到时,把他供出来了,说整个计划都是他主导的,检察官认为他是这起银行抢案的主谋,坚持起诉他。」
他是银行抢案的主谋?童羽裳惶然。
「怎么、怎么可能?他才十四岁!」
「可是已经足够聪明到指挥一群大人了。其它嫌犯年纪都超过二十岁,只有他未成年。」
老天!那笨蛋在做什么?焦心的泪珠在童羽裳眼眶里打转。
「俊杰才刚脱离保护管束,现在又犯了抢案,我看这次法官起码会判他感化教育吧!」童父在话筒另一端叹气。
「感化教育?意思是——」
「他会被送到少年辅育院去。」
泪珠纷然跌下。「那不就等于……被关起来吗?」
「总比进监狱好。」童父安慰女儿。「少年辅育院其实更接近学校,只是让少年犯接受感化教育的地方,出来以后也不会留下犯罪前科。」
可那就表示他有一阵子不能出来了。
他阿嬷一定很伤心。
结束和父亲的通话后,这是第一个闪过童羽裳脑海的念头。
然后,是强烈的愤怒。
她好气,气他的自甘堕落,气他毁了自己许下的承诺。
抢银行?他疯了吗?!怎会傻到做出那种事?他是故意让人抓去关的吗?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她喃喃低语,多骂一遍,心就更痛一分。
真的好痛。
她捧住胸口,没想到他的闯祸会让自己如此难受,如此痛楚——什么时候,他对她的意义变得如此深刻了?
想象他即将被送进少年辅育院,想象自己有好长一段日子下能看到他,想象他在里头不知能不能过得好,她的胸口就一片空落,仿佛遭人强硬地夺去什么。
「笨蛋,真是笨透了,我不会原谅你的,欧阳俊杰,永远不会原谅……」
她趴在沙发上,呜咽哭泣,心,仿佛也在急促的呼吸间,扯碎成一片片。
经过少年法庭将近一个月的审理后,欧阳被判接受感化教育一年。
对于法官的宣判结果,他并没什么意见,木然地接受。
无所谓,入狱也好、受感化教育也好,不论在哪里,都不会比留在那个家更痛苦。
他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
只是心灵在装上了羽翼,意欲飞翔之时,却有某种力量硬要将他扯下来,不许他离开太远。
童羽裳。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特地从台北来桃园探望他的女孩,她总要自称是他的姊姊,其实根本不是,他们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不是一家人。
可她却是唯一会来看他的人。
第一次来访的时候,她板着一张脸,他知道她在生气,气他犯了罪,被关到这里来。他不明白的是,她既然生气,又何必来探望他?
那天她离开后,他以为她不会再来了,也准备接受自己在这世上终究是孤独一人的事实,但她,竟然又来了。
第二次来时,她的眼眶泛红,告诉他阿嬷生病了,说阿嬷也很想来看他,可惜身体状况不允许。
他冷然听着,回她一句他不在乎,反正人活在这世上都是各顾各的,阿嬷哪有心力顾及他这个不肖外孙?
她听了,全身颤抖如秋风横扫的落叶,玉手扬起,又咬着唇缓缓放下。
他看得出她很想甩他一巴掌,打就打吧,他怀疑凭她那弱女子的手劲,能让他感到任何一点疼痛。
然而,她还是让他感觉到痛了,因为她从此以后,不再来了……
「欧阳,发什么呆?」清朗的少年声嗓飘过来。
欧阳回过头,迎视一个剃了个大光头,眉目俊朗的少年。光头少年比他大两岁,也比他早进来半年,总是吊儿郎当的,满不在乎的行止常让老师们头痛。
光头少年身边,还站了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清汤挂面头,嵌着一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清丽容颜,美到不可思议的五官,让初次见到她的人总要一阵失神。
乔旋和赵铃铃,他的「同学」,也是辅育院里唯二胆敢肆意跟他攀谈的人物。
「听说今天有新老师来,要不要想个法子先给他一个下马威?」乔旋兴致勃勃地提议,湛眸炯炯。
欧阳淡淡横他一眼。
「OK,我知道这个建议很无聊。」乔旋笑着,耸耸肩。「只不过最近日子也太平静了,总得闹点什么事来玩玩吧。」
「要玩你自己去,别算上我。」
「啧!真没意思。钤铃呢?你玩不玩?」
赵铃铃没答腔,与脸色很不相衬的红桃唇,若有似无地弯起。「我有我自己的玩法。」
「啊!你该不会想勾引新老师吧?」乔旋睁大眼,一副惊骇的表情。「够了吧?几乎全院的男生都听你摆布,你还不满足?」
「那你怎么不听我摆布?」媚眼,幽幽瞟过乔旋。
才十四岁,已懂得随时随地使用女性魅力。
偏偏乔旋总是无视。「因为我可也是立志要摆布他人的男子汉呢!就像欧阳一样,对吧?」
欧阳冷冷一哂。「我从没想过要摆布谁。」
他只想所有人都离他愈远愈好,都别管他最好——她也别来,不来最好!
莫名的疼痛又在胸口处弹跳,欧阳俊杰甩甩头,迳自迈开步履往教室的方向走。
乔旋和赵铃铃互看一眼,跟上。
「我说欧阳,」乔旋一面走,一面碎碎念。「虽然我对自己也很有自信,不过你的功夫真不是盖的,上回忠班那个光有身高没脑子的傻大个挑衅你,你把他撂倒在地的那招真漂亮,那是空手道,对吧?还是柔道?」
「空手道。」
「嗯,你有没有想过开班授课?」
「没有。」
「看在我们交情不错的分上,教一下吧。」
「谁跟你交情好了?」
「嘿,你最近心情看来很不好喔?」
「知道就别惹我。」
「是因为没人来看你吗?」
慢条斯理的问话,却尖锐地挑起了欧阳最敏感的那条神经,他猛然转身,冷厉的眸刀射出。
乔旋坦然接住。「那有什么?我跟铃铃也从来没人来探望过啊!大家都巴不得当我们不存在吧。」
欧阳一怔,凌厉的目光顿时缓和下来。
「说起来你还比我们受欢迎呢!虽然没人来看你,至少还有封信。」
「信?」
「哪,这是班导要我交给你的。」一封水蓝的信笺递到欧阳面前,他眨眨眼,瞪着信笺上整齐漂亮的字迹。
这么好看的字,难道……是她?
心韵,像开了闸便挡不住的赛马,气势万钧地奔腾着,顾不得两个同学好奇的目光,他—把抢过信,找了个僻静所在,迫不及待地展信阅读——
一年后
欧阳拿起一面镜子,察看自己仪容。
透明的镜面,映出一张五官分明的脸,还是一样俊秀得令人惊叹,但肤色不像从前白皙了,晒成淡淡的古铜色。
这是一年来,在烈日当空下,日日体能操练的成果。
欧阳低头,望向自己的手臂,也比一年前粗壮多了,长了些肌肉,身高也抽长了些——现在站在她面前,应该差不多一般高了,不会再矮一个头。
不知她看到这样的自己,是否会吃惊……
「欧阳,好了吗?校长在等你喽。」同房的室友探头进来喊。
「知道了。」他扬声,最后再确认一次自己仪容整齐,接着打开抽屉,拿出一叠仔细收好的信笺。
这些,全是她捎来的。
他望着那浅蓝、浅粉各色颜彩的信笺,嘴角不着痕迹地一弯。
将信笺藏入行李箱最底部后,他又从桌上拿起一尊小木离,离的是只可爱的兔子。
这只木雕兔子,是他打算送给外婆的。外婆属兔,这两天正巧要过生日了,若是他能亲自送上这份小礼物,她一定很开心。
将兔雕也收入行李箱里后,他落上锁,提起行李。
首先,到校长室跟校长及几位老师道别,听他们温言勉励,期盼他离开辅育院后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别再犯错了。
他默默地听,没显出一分不耐烦。
「……校长知道你跟乔旋、铃铃交情很好,你出去以后,要是有机会见到他们,也要劝他们好好做人,彼此互相鼓励。知道吗?」
他点头。
「好了,你可以走了,已经有人在外头等你了。」
他心一跳。
有人在等他!是谁?是阿嬷,或是她?或者,两个人一起来了?
今天不是假日,她大学里应该有课,不可能来接他吧?大概是阿嬷,阿嬷那么久没见到他,一定很激动。
欧阳深吸口气,临出院门前,忍不住又绕去洗手间,瞪视镜中的形影。他从来不是爱漂亮的人,但不知怎地,今天特别介意自己的外表——发型会不会太呆了?衬衫洗得够干净吗?裤管好像有点太短了,鞋面上似乎有些灰……愈看愈不满意,全身上下都挑得出毛病。
在洗手间里磨了许久,磨到湿漉漉的墙面几乎都可以长出蘑菇,他才不情不愿地走出去,走向大门。
门口的警卫给他一个温暖的微笑,他却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回应。
低着头走出大门,好片刻,他只是钉在原地,像稻草人似的无法动弹,烈日当空晒下,他的鬓边直冒汗。
细碎的跫音朝他逼近——有人走过来了吗?还是他听错了?
他屏住呼吸,不敢抬眸确认,只能竖起耳朵,更仔细地去分辨。
接着,一双酒红色的娃娃鞋映入眼帘。
是个女生,脚踝很白、很纤细的女生,脚背隐隐透出一抹浅浅的粉红色,很可爱的粉红色。
欧阳觉得自己像白痴。
不就是一双脚吗?为什么能让他整个人都看傻了,口干舌燥,心跳乱得像敲着一首狂飙的舞曲?
「你反省过了吗?」嗓音随风扬起,轻轻地拂过他耳畔,和他记忆中的类似,却多了几分沙哑。
「抬起头来。」她命令。
他咬住牙,抬眸,这一看,胸口如遭闷击,一下喘不过来。
她变了,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清汤挂面的高中女学生了,她的头发长长了,软软地飘在肩上,她穿着细肩带小洋装,搭一件酒红色开襟薄外套。
她长大了,已经有半熟女清纯又妩媚的风情,她是个大学生了。
他还以为自己长高了些,会离她近一点,但好像,更远了……
「你反省过了吗?」她再问他一次,声嗓更加沙哑,淀着某种令他沉心的忧郁。
他蹙眉,倔强地不说话。
她忽然甩他一耳光,声音清脆,力道却不是太重,他一点也不觉得痛。
反而是她接下来的斥责教他胸口拧疼。
「你这笨蛋!你到底晓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她瞪视他,眼眶慢慢地、教他心慌意乱地泛红。
然后,她做了另—个更令他惊慌的举劲——展臂拥住他。
「你在做什么?」
她没立刻回答,紧紧抱着他,他能感觉到她身上传来的体温,以及属于女孩的、好闻的馨香。
嗅着那馨香,他不禁一阵晕眩。
「阿嬷……去世了。」喑哑的嗓音,沉沉如丧钟,在他耳边敲响。
他愣住,脑海一片空白,捉不住她话中涵义。
「阿嬷前两天在医院……过世了。」
阿嬷……死了?
那个每次把他从警局接回家,都会下一碗面给他吃的阿嬷……死了?
他木然站在原地,目光无神,天地在这一刻都安静,烈日当空下,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被遗弃在世界尽头。
父亲憎恨他,母亲不要他,唯一最疼他的外婆也走了。
他亲手为阿嬷做的木雕,来不及送出去了……
「阿嬷在医院,一直喊你的名宇,她很遗憾不能见你最后一面,她一直吊着最后一口气,想见你一面,可惜还是撑不住——」
两天。如果他能早两天出来,如果他一开始不要被关进这里,他就能见到阿嬷最后一面了。
该怪谁呢?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错吗?
她稍稍推开他,他体肤瞬间冰凉。
她眨眨眼,似是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倏地,她轻抽口气。「阿杰,你哭了?」
她说什么?谁哭了?他吗?别开玩笑了,他从不哭的,已经不知道几百年没掉过眼泪了,他怎么可能哭?
「阿杰!」她再度拥抱他,将他微湿的脸庞压在自己柔软的胸前。「你别这样啊,没关系的,你还有我,姊姊会陪着你的,你别难过,还有我啊……」
她的怀抱好柔软,他几乎想赖着永远不走,但她在说什么?她说的话丝毫不合逻辑。
他挣脱她,抬起头来。
「我没有姊姊,也没有家人,我唯一的亲人已经走了,我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了。」
「谁说的?你还有我啊!」她反驳。
「你不是……」
「我就是你姊姊!」她尖声打断他,明眸盈着泪光。「你还记得那次你过生日时,我帮你留着的那个愿望吗?那个愿望就是我!我替你许了愿了,这辈子你永远会有我这个姊姊关心你!」
这就是她替他收藏着的愿望?他怔然。
「我告诉你,我这人说到做到,你别想搞砸我替你许下的愿望!」
她的话,说得好硬,可搂住他的娇躯,却是那么柔软。
好温暖。他敛下眸,紧绷的身子缓缓地、缓缓地放松。
一分钟就好,就这一分钟,让他放纵自己,贴在她的胸前,汲取一点母性的温暖。
或许,他的确需要一个姊姊——
不,该说是她希望有个弟弟。
随着岁月的流沙,一粒一粒消失在指缝间,童羽裳慢慢地领悟,其实是她,很希望能拥有某种可以永远抓住的东西。
某种永远不变的关系,某种可以死赖着,毋须担心自己索求太多的感情。
除了亲情,她想不到这世上能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海枯石烂毕竟只是神话。
欧阳或许需要一个姊姊来关心,但她,更希望有个与自己很亲很亲的弟弟,他,会在她寂寞的时候陪伴自己。
尤其在她二十二岁那一年。
那年,她父亲因心脏病发而去世,而上大学后交往的初恋男友又在毕业前提出分手。
先是失去最亲的亲人,后又失去挚爱的情人。
那段时日,她以为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在寂寞当中断了气。
那段时日,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就连毕业典礼那天,也是一个人躲在家里,独自面对一室寂静。
她坐在窗边,怔怔地看日出,看天空的颜色一分一分地产生变化,看云朵流浪,心也随流云漂泊。
她以为,她将那样从日出呆坐到日落,索然品尝寂寞的滋味。
但他,在她猝不及防时,忽地闯进屋里。
「为什么没去参加毕业典礼?」一进门,他就气急败坏地质问她。
她愣愣看着他。他穿着高中制服,背着扁扁的书包,汗水将他墨黑的发打成一个个扛野的结。
她愕然。「阿杰!你怎么来了?」
剑眉不悦地皱拢。「不是告诉你,我已经改名了吗?我现在叫欧阳太闲。」
对啊,他改名了。
童羽裳怔然张唇,想起前阵子他刻意到户政机关,编了个天花乱坠的理由,说服对方答应自己改名。
改就罢了,还取了个搞怪的新名字——太闲,这种莫名其妙的名字教她怎么喊得出来呢?
「你叫我欧阳好了,我同学都这么叫。」彷佛看出她的犹豫,他主动提议。
「欧阳。」她顺从地唤了一声。「你怎么会来?大学联考不是快到了吗?你没留在学校念书?」
「我到大学去找你,你同学说没见到你,我打电话来,你也不接,所以我就来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怔怔地问。
他横她一眼,仿佛怪她怎会问出这种蠢问题。
她茫然,几秒后,才赫然领悟。「你特地去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吗?」
「结果主角反而没到。」他撇撇嘴,懊恼地将书包往沙发上一丢。「早知道我就不去学校找你了,你那些同学真的很麻烦。」
「他们怎么了?」
他没答腔,迳自打开冰箱,翻出一罐冰可乐,拉开拉环,咕噜咕噜猛喝,直到胸口那股焦躁的火焰熄灭了,他才放下可乐,衣袖率性地往嘴边一抹。
「他们一直缠着我问东问西的。」
缠着他问东问西?童羽裳一怔,片刻,微微牵唇。「你是不是找女同学问我的下落?」
「是又怎样?」
「呵。」她轻声一笑。他还不懂吗?这么俊秀不凡的一个美少年忽然在校园里出现,怎可能不惹得那些大姊姊芳心大动?
「笑什么?」他压扁可乐罐,随手往垃圾桶一抛,精准命中。
「没什么。」她摇摇头,才刚浮起的笑意一下就灭顶了。
他蹙眉,敏感地察觉她心情低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哪有发生什么事?」她装傻。「没有啊。」
「那你怎么连毕业典礼都不去?」
「我不想去。」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她故意轻描淡写。
他却没上当,深炯的眸子定定地,锁住她。「你心情不好。」半晌,他开门见山地下了结论,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俯视她。
「我要知道怎么回事。」很冷静,却也很霸道的语气。
她无奈地叹息,扬起下颔。才不过几年,他身材已冲高到她不得不抬起头才能与他平视。
「……我跟男朋友分手了。」
欧阳怔了怔,好片刻,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
上个月?已经过那么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忙着准备联考,我不想拿这种事烦你。」
欧阳一时惘然。
虽然他个人很讨厌那个没跟他打声招呼便拐走她的小偷,但他知道,她对那家伙用情甚深。
胸口怒焰陡起。「为什么要分手?是不是他劈腿?有第三者?可恶!他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压抑的低吼从齿间进落,眼眸射出的光芒锐气而凌厉。
童羽裳骇然。「你别激动,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不好。」
「什么?」他狠狠拧眉,不信她竟为那负心汉说话。
「是我让他透不过气。」她涩涩地解释,苦笑。「我太黏他了,他说没几个男生受得了女生这样。」
「他嫌你黏他?」这什么见鬼的理由?
见他依然忿忿,她试着拉他手臂,两人一起在沙发坐下。
「从去年底开始,他就忙着准备考研究所,学校的报告跟考试也要顾,他很忙,偏偏我总是在他身边跟前跟后,打扰他念书……也难怪他会受不了我。」她自嘲。
他咬牙,看着她唇畔那一痕苦涩慢慢地由淡转浓,心窝跟着一阵阵揪紧。
「童老师过世后,你很寂寞,对吗?」他哑声问。
她骇然扬眸。
「为什么不找我?」他紧盯她,沙哑的语气掩不住责怪。「你想找人陪,可以找我啊!」
「可是你要准备联考……」
「联考又怎样?」他浑不在意。「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陪你。」
「不行,那样会妨碍你……」
「你这样一声不吭,什么事都瞒着我,才叫妨碍我!」他恼怒地低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欧阳……」她鼻尖一酸。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关心她的,原来她的喜怒哀乐,还有人如此在乎。
「你这笨蛋。」他握住她颤抖的肩膀,斥责她。「女生不是最会撒娇吗?为什么你这么痛苦,却不找我分担?」
「我——」她惘然望着他,剔透的眼泪,无肋地陷溺在眼窝里。
「你可以跟我说的。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弟弟吗?既然这样,你就应该来找我。」
「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他轻轻推开她,又气恼又无奈,后脊仰倒,深埋入沙发椅背里。「你根本把我当外人。」
她蒙胧地凝视他英挺的侧面。「你生气了吗?」
「没有。」闷闷的嗓音。
他生气了。她苦涩地牵唇,轻拍他肩膀,清柔的声嗓轻轻拨弄他心弦。
「别这样嘛,我不是把你当外人,我只是怕影响你考试,联考很重要的。」
「研究所考试就不重要吗?」他冷冷撇嘴。「你宁愿惹恼那家伙,都不愿来找我?」
「因为我……怕你生气啊。」
「那你就不怕他生气?」
她默然。
他懊恼地转过头。「干么不说话……」初生的言语,活不过转瞬,便黯然死去。
他怔望着她,望着那一颗颗,成串跌下的泪珠。
她哭了?他顿时着慌。是他惹她哭的吗?
他瞪着她弥漫着水烟的眼,瞪着那初雪似白透的颊,以及那仿佛禁不住秋风吹打,颤然欲落的唇——
他惹哭她了,除了她父亲病逝那时候,他不曾见她流过眼泪,但现在,他把她气哭了。
是生气吗?她对他生气吗?她会不会从此不理他了?
「童童!」他慌然喊,捧住她的脸,眼看那泪水如决堤,似乎没有干涸的一天,一颗心也在那样的泪海里直往下沉。
「你知道吗?欧阳,其实我也很想跟人撒娇的。」在浪里浮沉时,他听见她哽咽地说:「从小,我就一直很想跟我爸撒娇,可是……从来没有机会。」
她停顿,举袖拭去眼泪。「其实我是个胆小鬼,我很怕一个人,真的很怕。」
他心一扯。
她靠在他肩头,嘤嘤啜泣。「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欧阳,我现在除了你,没有别人了,我不希望你也对我生气。」
真诚的坦白拧痛了他的心。
「我不会对你生气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可以找我。」他低语,好似被程序封住情感的机器人,小心翼翼地保持平静的声调。「任何时候都可以。」
任何时候?她不敢相信。「可你不会觉得烦吗?」
「我不会。」他很坚定。「你不用担心会打扰我,反正我时间多到用不完。」
他在说笑吗?怎么可能有人时间多到用不完?
她抬头,酸浪,再次在她眼里泛滥成灾。「所以你才改名叫『太闲』吗?」
「被你猜中了。」他微一扯唇,笑意很浅,韵味却深。
她好喜欢他那样笑。
浅浅的、仿佛只打起溪面一圈涟漪,却又深深的、宛若包容了整个广邃的海洋——那样的笑,她想,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第六章
一辈子忘不了。
幽蒙的思绪,缓缓地,从回忆的彼岸荡回来,激起的一圈圈涟漪,还倒映着当时他迷人的笑。
童羽裳长长地、梦幻地叹息。
「现在想想,难怪中秋节那天,你会问我可可好不好喝。」
「什么?」欧阳定定神,也跟着将出走的思绪给拉回岸边。
「你啊,根本是学我说过的话。」她伸出食指,调皮地点点他的头。「那时候我拿可可当例子,告诉你人生多美好,没想到让你偷学去,在我失恋时安慰我——呵,这么多年了,原来你一直有记得我说过的话啊。」
她低俯身子,俏脸歪着望向他,明眸莹然灿亮。
他一窒,脸颊烫上暖意。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他面无表情地装酷,敛下眸,借着将水晶跑车收进礼盒里的动作掩饰突发的窘迫。
她抿着嘴笑,明眸落在他身上,须臾不离。
他感受到那灼人的目光,牙齿几乎发痛。
「对了,我那时候写给你的信呢?」她忽然问。
「什么信?」他装傻。
「就是你在少年辅育院时,我写给你的信啊!你还有留着吗?」
「早就丢了。」
「什么嘛!你知道那些是我花了多少时间慢慢写下来的吗?结果你居然一封也没回,还把信丢掉,真气死我了!」她气呼呼。
他隐约地勾起唇。「那些信我都有看过。」
「当然要看过啊!你要是敢连看都不看,我杀了你!」玉手来到他颈项,作势掐住他。
他完全感受不到一丝威胁,只觉得她指腹的温度暧昧地烫着自己,呼吸于是不争气地断了。
「我差不多该走了。」
「咦?这么快要走了?」她讶然松开手。
「快十一点了。」他嗓音沙哑。「你刚飞回来,应该很累了,早点睡觉吧。」
「可是我还不想睡嘛。」她撒娇,拒绝他的提议。「好久没跟你聊天了,你就再留一会儿嘛。」
「你还想说什么?」
「不知道。」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她不舍地抬头望他挺拔的身影,脑中灵光一现。「对了,你今天晚上留下来吧,反正明天礼拜六,你应该没什么事吧?」
「我下午约了委托人见面。」
「那也是下午的事啦。」她兴高采烈地跳下沙发。「你留下来跟我一起睡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尽情地聊了。」
留下来?
听闻她毫无心机的提议,欧阳身子略僵住。
第一次在她住处留宿,就是在她毕业典礼那天。
父亲去世,男友也分了手,他怕她一个人闷出病来,借口在她家比较能静下心来读书,经常一待就是一整天,甚至留宿。
那时候,他会和她睡同一间房,她睡床上,他睡地板,两人关了灯聊天,彼此相伴入眠。
后来,他考上大学,她也考进航空公司当空姐,他不再每天赖在她住处了,偶尔太晚了才留下来。
「你不觉得这样很好玩吗?很像毕业旅行跟同学一起睡通铺。」她笑道,一面打开橱柜,翻找寝具。
好玩吗?他只觉得那是最甜蜜的折磨。
他犹豫地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拒绝的话语如鱼刺,鲠在喉头。
她看来兴致高昂,他真不想泼她冷水。
何况,不知从何时开始,对这个女人,他就毫无抵抗的能力了,任何事只要她开口,他不曾摇头。
「有了!」找到一套深蓝色的寝具后,童羽裳兴高采烈地拖出来。
那是专属于他的寝具,是她特地拉着他一起到量贩店选购的。
「哇,好重!」她笨拙地抱起寝具。
「我来拿。」他自然地从她手上接过沉重的寝具,随她进房里,将凉席和棉被在地上铺好。
于是,各自洗过澡后,两人换上睡衣,—人睡床,一人睡地板,就像从前一样,关上大灯,只留一盏点着玫瑰油的香精灯在静夜里幽幽地散发香气。
「对了,你好像没参加过毕业旅行?」童羽裳在床上侧过身来,透过香精灯,迷蒙地望着欧阳俊秀的脸孔。
「嗯。」
「为什么不参加?」
「不想参加。」
「你这人,不会到现在还是那么孤僻吧?」她叹气。「要多交些朋友啊!我看你整天除了工作,也没什么休闲娱乐,有空多跟朋友出去玩啊。」
「你不会又要说教了吧?」他作势掏耳朵,摆出无奈的姿态。
「就是要说教。」她瞪大眼。「我是你姊姊,关心你也是应该的。」
「是,你怎么说都对。」大男人不与小女子计较。
「什么嘛!」她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意味了,秀眉微颦。「说真的,你除了跟我们这几个人偶尔会混在一块儿,我很少听说你有什么私人聚会。」
「我当然有。」
「跟谁?」是那个洋娃娃吗?她好想知道。
他但笑不语。
「好吧,你不说就算了。」她不再追问,虽然胸口闷闷的,横亘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滋味。
原来这个和她最亲近的男人,还是有她无法介入的部分生活……唉,他当然要有,毕竟他也长大了,是该交个女朋友,拥有自己的爱情。
他的生活,不会再只有她一个女性了。
童羽裳萧索地瞪着天花板。「想想我们从认识到现在,都超过十年了,你二十六了,我也快三十。」
他蹙眉,听出她话里藏不住的惆怅。
「有时候觉得自己好老了。」她自嘲地牵唇。「都三十岁了,怎么还一事无成?」
「你想怎么有成?」他转头想看她,却因为高低视差,看不到,只能从她说话的口气揣测她的情绪。
「你知道我们公司是日系的航空公司,很少有年过三十还在外勤服务的空姐,再过几年,我就算不辞职,也得被迫转内勤了。」
「做内勤不好吗?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每天四处飞了。」也不会遇到那么多男人,动不动就塞给她名片。他在心里暗暗补充。
「转内勤确实比较轻松,可是——」
「怎样?」
「哎,人家不想承认自己老了嘛。」她娇声抱怨。「每年新进的后辈都是一些比自己年轻漂亮的美眉,看她们就会觉得自己好老喔。」
原来她是怕老啊,他不着痕迹地弯弯唇。
「你前阵子不是还说吗?熟女有熟女的魅力,你不愁没人追。」
「可我每一次恋爱都失败。」
「那是因为那些男人不懂得珍惜你。」
「……」
无言的沉默,却似音乐家的手指,在他心弦上调弄着音律。他试着揣想她曲折的女儿心思。
「你是不是想结婚了?」所以,才盼着快些找到那个正确的人。
一念及此,他心弦揪紧。
「还好,不特别想。」
绷紧的弦,略略松了。「想换工作?」
「我喜欢这份工作。」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也不晓得。童羽裳怅然无语。
她只是觉得……迷路了。人生走了一半,她才恍然发觉自己根本不辨方向,曾经握在手里的似乎很多很多,仔细察看,却早就不知何时流失在指缝之间。
她只是好怕,到头来,自己什么也抓不住……
「那你呢?你有没想过自己的未来?」既然厘不清自己那如毛线缠成一团的烦恼,索性先放下。
「没想过。」他倒潇洒。
「怎么可能没想过?」她不信。
「我只想尽力办好每一个委托人的案子,不让他们失望。」
挺认真的嘛。童羽裳微笑,低眸望向他的眼波荡漾着连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
「我听你的助理小李说了,你接了很多不赚钱的Case,等于是义务帮那些负担不起的人打官司,真的很了不起!」
「没什么。」她毫不掩饰的赞赏,照例,又烧热了他的颊。幸好现在灯光幽暗,她瞧不分明。
「除了工作,你没想过其它的吗?」她追问:「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不知怎地,这句问话,好像噙在喉间的一颗酸橄榄,很难吐出口。
「干么问这个?」他似乎也不高兴听见这句问话,嗓音干干涩涩的。
「到底有没有?有的话说来听听啊!上回我在路上,看见你跟一个长得好像洋娃娃的女生走在一起,她是你女朋友吧?」好不容易问出口,干脆就打破砂锅问到底吧。
「你说铃铃?晓梦也问过我这问题,我已经告诉她了,铃铃跟我只是朋友。」
「真的?」童羽裳半信半疑,试探地问:「她很漂亮啊,你真的不想试试看追人家?」
「我干么要追?」
「为什么不追?你也差不多该交个女朋友了。」
「我还不想交女朋友。」冷淡的语气示意这话题就此打住。
「喔。」她一时旁徨,还想继续追问,勇气却忽然离她远去。
也罢,既然他不肯承认那女孩是他女朋友,那就当作没有吧……
「别说我的事了。」欧阳转开话题。「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你曾经在露营的时候,跟同学一起躺着看星星。」
「对啊,那次是跟大学社团同学,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露营呢。」忆起那个探险味道十足的夜晚,童羽裳慢慢地展露欢颜。「我还记得那时候山上的星星好亮、好多,有个学长很喜欢星象,还一一跟我们介绍。」她顿了顿。「不过后来我在雪梨过夜,才知道我那天在山上看到的根本不算什么,南半球的星空才真叫灿烂呢。唉,好想再像那样躺着看星星。」
他沉默两秒,似是在思索什么。「有机会我也想去南半球看看。」
「你是说雪梨吗?」
「我想去南极。」
「南极?去看极光吗?我也要去!」
「你?」他转过头,她正好也从床铺上探下芳容,与他四目相对。「还是算了吧。那里冰天雪地的,不适合女孩子去。」
「谁说不适合的?我要去!」她不悦地声称。
他凝望她,灯光昏黄黯淡,她表情丰富的五官却仍是那么鲜明,打横的秀眉、噘起的粉唇,以及那流转在黑色琉璃里的彩光——
无须到南极,她变化多端的瞳采在他眼底,就是最神秘的极光。
他收回视线,无助地感觉胸口那一下下不争气的悸动。
隔天,欧阳睡到近中午才起来。醒时,头脑还有些晕沉沉,睡眠不足。
这都该怪她,将他留下来,和他说说笑笑到半夜,结果,她独自香甜地睡去了,他却是辗转反侧,无法轻易入眠。
一整夜,他盯着香精灯,听着她沉静的呼吸声,嗅着缭绕在她卧房里,极女性的香味,脑海思绪的起伏,正如那一波波席卷全身的热浪。
或许,他是该交个女朋友。
或许,只要身边有了别的女人,他就不会再对她产生那许多荒诞不经的绮想,不会妄想趁着黑夜之幕笼落下来时,偷偷地吃了她。
他必须克制自己的冲动。
会吓着她的,她只把他当弟弟,若是知晓了他竟对她升起男性的欲望,恐怕会觉得恶心。
现他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对他的嫌恶表情,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厌恶,他都不能够承受……
「起来了吗?」她精神饱满的嗓音在门口轻快地扬起。
他揉揉凌乱的头发,呆看她。
她噗哧一笑。「好像还没完全睡醒的样子。」锁住他的眼神既俏皮,又满蕴柔情。「快去刷牙洗脸,我准备了一顿很丰盛的早午餐喔!」
他点点头,目送她像只轻盈的蝴蝶,在他心上偷采过蜜后,翩翩地拍翅离去。
他起身,收拾寝具,整整齐齐放回橱柜里,然后进浴室刷牙洗脸。
瞪着置物架上,一深蓝一粉红两支并排的牙刷,他心中一动。
这些年来,虽然她谈过几次恋爱,身边男人来来去去,但似乎从没有任何一个,能在这间她买下的单身公寓里留下任何印记。
能在浴室里放专属牙刷的,只有他一个。
能拿到她家钥匙的男人,也只有他一个。
这代表她对他的绝对信任吧,只有他,可以不事先打声招呼,随时闯入她生活。
这也是多年来他看着她跟一个又一个男人交往,能够不发狂的主因……
「喂!你好了没?东西快凉了!」她扬声喊。
「快好了。」他回应,加快盥洗的动作,抹上刮胡膏,剃干净下巴几许青渣,洗过脸,总算觉得精神稍微振作一点。
到了开放式厨房,看吧台上那一盘盘她精心烹调的料理,连最难醒的胃都醒了,呱呱地奏起交响乐。
见他总算现身,她朝他嫣然一笑,热情地为他盛粥。
「哪,这是地瓜稀饭,还有这些菜,都是你爱吃的,多吃点。」
「嗯。」他接过饭碗,扫了一口粥进嘴里,清淡香甜,接着,轮流尝每一道菜。
她双手撑住下颔,兴味盎然地看他进食。
「你不吃?」他问。
「我早就吃过了,这些是给你的。」
「你很早就起床了?」
「也没多早,大概九点左右吧。」
「怎么不叫我?」
「我看你睡得那么香,不想吵你嘛。」她浅笑清甜。「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一定睡眠不足。」
是因为她,他才睡不好。
他无奈地在心头反驳,表面上却是淡淡回她一抹笑。「难得假日,睡晚一点无所谓吧。」
「那倒是。」她点头。「难得有机会吃我做的菜,你可也要多吃一点喔,看你好像又瘦了。」
「哪里瘦了?」眉苇不同意地一扬。她老是嫌他瘦。
「这里。」她探出一只手掐他脸颊。
他忙躲开。他是个大男人,她却老是拿他当绒毛娃娃。
他警告地横她一眼。
她却只是呵呵笑。「好啦,我不吵你了,你慢慢吃,我回房换件衣服。」
十分钟后,她换好衣服走出来,他正在厨房洗碗。
她瞥了一眼流理台,见每一盘都被刮得干干净净,心下好满足,笑着坐上沙发,搽指甲油,
洗罢碗盘,他一一擦干,收进碗橱里,泡了两杯绿茶来到客厅,眸光扫过她身上那件尽显曲线的短洋装。
「你要出去?」
「嗯。」她漫不经心地点头。「等下有个约会。」
约会?他喝茶的动作凝住。「男的女的?」
「男的。」
沉默。
她察觉到气氛怪异,抬起头。「怎么了?」
他一震,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愣住,他清清嗓子。「你不是已经跟那个律师分手了吗?」
「是啊。」
「那怎么又会——」
「喔,这个人是我刚认识的啦。我不是告诉过你,前几天我在布拉格跟人联谊吗?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你不是说那次联谊很无聊?」他奇怪自己的声调还能如此冷静。
「是很无聊啊!不过人家都已经表明要追我了,我看他人还不坏,就当给他一次机会喽。而且今天晓梦跟静都有事,你也跟客户有约,我待在家里也没事做,跟他去看场电影也好。」
为什么她身边的男人总是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她天生就是一株桃花树吗?桃花日日开!
欧阳眯起眼,右手紧扣住马克杯,指节泛白。
「你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她敏感地看出他沉郁的眼色。「你觉得我太随便了吗?」
他伤了她吗?
他懊恼地蹙眉。「我只是……怕你太快投入另一段感情,这样不好。」
「只是约会而已,我又没说要跟他谈恋爱。」
约会,不就是为了要恋爱吗?他不吭声。
「你不高兴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一凛,忙摇头。「怎么会?你好不容易放假,出去走走也好。」尽力挤出一个微笑。「记得早点回家就好。」
「嗯,我知道。」见他笑了,她一颗心也飞扬起来。搽完指甲后,她伸出葱葱十指,在他面前晃动。「好看吗?」
他瞪着那不安分的手指,看不到指甲上穿的是何种彩装,只觉那一根根手指,如最狡诈的灵蛇,缠住他。
「……不错。」
得他赞美,她喜悦地绽开笑颜,几秒后,笑意忽地褪去。「啊,我这笨蛋!」
「怎么了?」
「我忘了先涂脚趾甲了。」她懊恼,微微拾起小腿,秀了秀透明干净的脚趾。「唉,算了,只好等手干了再涂了。」
他恍惚地望着那一根根可爱的脚趾头,不禁冲口而出。「我帮你涂。」
「什么?」她怔住。
「我帮你。」他曲腿坐上地板,捧起她纤纤裸足,搁在自己大腿上。
童羽裳愕然注视他的举动。「你、你做什么?」
「帮你涂指甲油啊。」他淡淡地应,抓起桌上一小瓶粉红色的指甲油,旋开瓶盖。「这个颜色吗?」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玉足不安地扭动,想抽回去。
「别动。」大手稳稳地扣住她脚踝。「我会涂到别的地方去。」
「可是——」她好尴尬。「从来没有男人帮我涂过趾甲。」
「你那些男朋友呢?」
「谁像你这么无聊啊?」她故意吐槽。
他却不以为意,定睛研究了一会儿指甲刷,然后慢条斯理地,将粉色油彩刷上那一扇扇贝壳般的趾甲表面。
他认真地刷着,动作很专注、很轻柔,捧住她裸足的大手将一道道纯男性的暖流,从她脚掌,一路直送进她心窝。
她无语地望着他低低垂敛着、弯长浓密的睫毛,心韵似摇滚乐,在胸口放肆地狂飙。
搽完一只脚,他换另一只,同样专注而轻柔的动作,她全身虚软,无力抗拒,粉颊如盛开的丹芙蓉。
「欧阳,你不适合做这种事啦。」吞吐了片刻,她只能细声细气地抛出这句评论。
他置若罔闻。
她无助地望着他,感觉一颗心彷佛也像那白嫩的足,被他托在掌里,由他摆弄。
「好了。」搽完指甲油后,他像完成了一项大工程,满意地吐了一口气。
她却是猛然弹跳起身。「谢啦,欧阳,那我……先走了。」
语毕,她抓起皮包,也不管指甲油还没干,就匆匆忙忙想套上凉鞋。「等等!」他喊住她。
她动作一凝,怯怯地旋过身。
「裙子太短了,去换一件,换完以后我开车送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去换衣服。」他语气平淡,不由分说。
「喔,好吧。」不知怎地,她不敢与他争论,许是氛围太暧昧了,她只想快点逃离现场。
她乖乖回房。欧阳目送她略显仓皇的背影。
他果然,还是吓着她了。
他垂下头,摊开空空的手掌。那里,刚刚还躺着一只纤细的、可爱的、女性化到令他伤透脑筋的足踝。
从十五岁离开辅育院那天,他便一直渴望有朝一日能捧在手里感受其肌理的足踝……
眉苇懊恼地揪住。
他不该强要帮她搽指甲油的,他该好好克制自己的欲望。
只是一想到,她今日打扮得漂漂亮亮,是要去赴某个追求者的约会,他一下子忽然把持不住理智。
欧阳苦笑,手指圈住指甲油瓶盖,慢慢地旋紧,关住瓶里流动的颜彩,也关住自己不安分的心。
几分钟后,童羽裳走出来,果然换掉那一身过分性感的短洋装,取而代之的,是海军蓝条纹休闲衫与白色七分裤,歪戴一顶靛蓝鸭舌帽,帽上两条细绳锁着一颗锚形银钮扣,肩上侧背一个帆布波士顿包,十足俏丽的水手风情。
他微笑。「这样很好看。」可爱极了。
她脸颊温烫,故意白他一眼。「还用你说!」
他护送她下楼,坐上一辆休旅车,Mazda Tribute,宛如一头行动矫捷的黑豹,稳稳地,将她送到美丽华购物城。
「他约你来这里?」
「嗯,好像他们公司就在附近,他早上先开完会才过来。」
科技新贵。欧阳冷峭地撇撇唇。连约会地点也是毫无创意。
他开车门,自己先下车,然后绕到另一边替童羽裳服务。她下了车,对他浅浅一笑,明眸流转。
「啊,他已经到了。」她挥手,对一个等在喷水池旁的男人打招呼。
他顺着那方向瞧去,犀利的眼光如手术刀,将那男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解剖一遍。
长得不帅,却也不难看,不聪明,但也不笨,穿着不花俏,还算稳重有品味。
至少不是个游戏人间的浪荡子。他不情愿地下结论,朝童羽裳点点头。
「你去吧。」
「嗯,拜啦!」她眨眨眼,朝那男人走去,倩影娉婷,姿态优雅,一步一莲花。
欧阳目送她,直到那背影淡了、薄了,成了点上心口的一颗血痣,他才悠悠地收回视线。
他回到车里,忽然觉得好疲倦,俊脸停憩在方向盘上。
几分钟后,他才察觉自己低声在唱歌,一首很久很久以前,她经常唱给他听的歌——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
第七章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
童羽裳一面擦窗户,一面唱歌。
她的歌声很清亮,适合飙高音,但唱到深沉处却又不失温柔,就连最爱跟她斗嘴的庄晓梦,也不得不承认她歌声确实动听。
周日下午,三个住同一栋单身公寓的女人照惯例聚在了一起,合作打扫各自的房间,顺便天南地北,闲聊畅谈。
面河的窗户固然风景优美,西晒却也严重,午后的阳光放肆从玻璃窗洒进来,相当刺眼。
童羽裳不得不眯起眼,努力在过分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完成清洁任务。「呼!终于擦干净了,好累。」她喘口气。
「这首歌不就是你以前教欧阳唱的歌吗?」一旁的庄晓梦扬声问,抿嘴窃笑。「怎么忽然唱起来了?该不会想起他了吧?」
「我干么想他?」随口一句调侃立时让童羽裳暖了脸。「我们昨天才见面!」
「昨天?礼拜六?」庄晓梦翠眉一挑,笑得更诡异了。「嘿嘿,老实招来,他该不会又睡在你家了吧?」
「是又怎样?」
「不怎样,只是觉得超暧昧的。」
「哪里暧昧了?我们是姊弟!」
「是喔~~」故意拉长尾音。
童羽裳扭过头来,瞪庄晓梦,后者淘气地送来一个鬼脸。
她无法,只能跺跺脚,为了转开话题,不得不丢下一枚炸弹。
「对了,T先生说要跟我以结婚为前提来交往。」
T先生便是童羽裳在布拉格联谊时认识的科技新贵,取其英文名字第一个字母T作为代号,是为T先生。
「什么?!」炸弹果真威力无穷,不只庄晓梦,连沈静都被震得目瞪口呆。
「搞什么啊?」好片刻,两人才回过神,庄晓梦好笑地评论。「拜托,那个T先生是日剧看太多了吗?」
「我想他是看淡了。」童羽裳凉凉地回话。「他离过婚。」
「他离过婚?!」两个女人更惊愕了,交换一眼。
「而且还离了两次。」仿佛还嫌刚丢下的炸弹不够震撼,童羽裳又引爆一枚。
「我的老天!」庄晓梦随手甩开拖把,街上来。「你不是说对方是个老实的科技新贵吗?居然已经离过两次婚了!我说童童,你这回可遇到对手了。」
「离婚的事是他主动跟你说的吗?」沈静也停下擦拭的动作,好奇地问。
「嗯。」
「他该不会有小孩吧?」庄晓梦蹙眉。
「有一个。」
「什么?!不但离过婚,还有一个小鬼?童童,你确定真的要跟这种男人交往? My God!」庄晓梦翻白眼,大摇其头。
「请不要随便直呼上帝之名好吗?」童羽裳瞪她,这可触犯了她这个教徒的忌讳。
庄晓梦歉意地吐舌。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离过婚并不代表这个男人就不值得交往。」沈静持平地评论。「你问过他离婚的原因吗?」
「第一任妻子嫌他没出息,看不起他;第二任嫌他是工作狂,没空陪她,搞外遇。」
「听起来好像都是他前妻的错嘛。」庄壮晓梦嘲讽地冷哼。「那他自己呢?难道都没错?」
「他有没有错我不知道。」童羽裳耸耸肩。「总之他说他现在对所谓的爱情已经看破了,只想找个能陪自己走一辈子的人。」
「意思是他想替自己找个煮饭婆,顺便也替他儿子找个妈吧。」庄晓梦语气辛辣。
相较起来,沈静平和许多。「你怎么想?童童,你对他印象怎样?」
「还是静说话有建设性。」童羽裳慢条斯理地说,庄晓梦不服气,朝她挤眉弄眼,她噗哧一笑,探手捏了捏好友搞怪的脸颊后,才端正神情。「其实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都到这把年纪了,还要像年轻人那样谈恋爱确实很累。」
「什么意思?你是说他太老不适合谈恋爱吗?」
「我是说我也老了,不想再玩这种游戏。」
「什么?!」庄晓梦惊讶,明眸瞪成一对圆亮的黑珍珠,沈静也不禁愕然。
一向主张面包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童羽裳,竟然会觉得自己老了,谈不动恋爱?
「你怎么了?童童,你没事吧?」庄晓梦猛然握住好姊妹的肩,两道秀眉担忧地打结。「上次的失恋,真的对你打击这么大吗?」
沈静也凑过来。「你不是常说,就算失恋,你也要有格调地活下去吗?绝对要比对方过得更好、更快乐,为什么现在却——」
四道关怀的目光,暖暖地,在童羽裳身上徘徊。
她胸口一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啦,我才不会为了那个烂人放弃追求自己的幸福呢。」
「那为什么你会不想再谈恋爱了?」
「因为——」童羽裳轻轻一叹,敛眸思索片刻,试着剖析自己复杂的心思。「大概是因为我累了吧。」
「累了?」
「嗯。」童羽裳微微一笑,漫然忆起从大学时代到如今的每一次恋爱,
初恋男友嫌她太黏,让他喘不过气,第二任男友又嫌她不够关心他,好像放牛吃草,等她好不容易学会有点黏又不会太黏的相处之道,第三任男友却批评她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而第四任呢,又说她理智得令人发慌——
总是这样,每失恋一回,她就检讨自己,告诉自己下一次绝不会重蹈覆辙,但,总会有其它格格下入的原因冒出来,如雨后春笋。
欧阳说她身上装了吸引烂男人的雷达,她却忍不住要想,这或许是宿命。
「我真的觉得累了。」她真心地感叹。「男女交往,说穿了就是彼此磨合的过程,就算恋爱谈得再激情,还是得过生活,如果注定了不能一起过活,干脆一开始就不要浪费时间。」
不会吧? 沈静和庄晓梦又交换一眼。今日的童羽裳,实在给她俩太多惊奇。
「我知道你们觉得怪,不敢相信,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呢。只是我最近愈来愈发现自己变了,变得愈来愈刻薄。」童羽裳自嘲。
「刻薄?」
「男人给我名片,我会怀疑他的用心,猜想他是不是只想跟我一夜情。联谊的时候会嫌人家无聊,光讲冷笑话。年纪小的我嫌他们嫩,没见过世面,太老的我又觉得他们呆板,一定是有什么问题才交不到女朋友……坦白说,我第一次见到T先生时,还曾经怀疑过他是已婚男人出来偷腥,结果,哈,原来他离过两次婚。」
无语。
沈静与庄晓梦,无语以对。
说到品评男人太苛刻,似乎是单身熟女的共同特性,熟女们上了年纪,能够选择的男人愈来愈少,偏偏主见却是愈来愈强,心中那一把衡量男人的尺,不容一点弯折。
过了好一会儿,庄晓梦才找回说话的声音,咳了咳。「好吧,就算你品评男人愈来愈刻薄好了,你有没想过,那可能是因为你身边有个极品的缘故?」
极品?童羽裳胸口一震,眼角瞥见庄晓梦那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立即领悟。啧,好不容易转开的话题,又绕回来了。
「如果是那个男人,应该不会让你觉得累吧。」连沈静也不放过她。
「什么啊?听不懂。」她挥挥手,装傻。「别老是谈我的事了……对了,静不是跟墨未浓的学长见过面了吗?结果怎样?」
「还用问吗?当然是谈得很来喽!」提起这场成功的相亲,庄晓梦就得意。「我早就说过了,静跟元朗两人给人的感觉超对味的,两人一见面就火花四射,空气中电流嗤嗤响。」
「是喔。」童羽裳眉一挑,持保留意见,决定直接问本人比较准确。「静,你觉得怎样?」
「是还不错,不过也没晓梦形容得那么夸张。」沈静文雅地微笑。「我想那个魏元朗应该是跟谁都谈得来吧,红粉知己一定不少,」
「呵!这种男人可不好对付呢,跟哪个女人交情都好,你要是真跟他谈恋爱,到时光喝那些姊姊妹妹的醋都来不及了。」童羽裳夸张地感叹。
这话可惹恼了一心想作媒的庄晓梦。「女人,你可别信口胡说,元朗才不是那种滥情的男人呢。」
「你又知道了?」
「我怎么不知道?人家可是君子,他——」庄晓梦猛然一顿,察觉自己又上当了,让童羽裳给绕开了话题,她瞪眼。「好啊!想拐我,这回我可不上当了!」她朝沈静使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押着童羽裳坐下。
「这个问题让你躲过太多次了,今天我们一定要讲清楚,不准你再逃避了!你老实说,你真的没想过跟他谈恋爱吗?」
「谁啊?」装傻到底。
「还有谁?欧阳啊!」
啧,还是逃不过。童羽裳神经绷紧,认命。
「我不是说过了吗?他是我弟弟,姊姊怎么可以跟弟弟谈恋爱?乱伦吗?」她试图端出义正辞严的表情,可声嗓却不肯配合,逐渐转细。
「哈,你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吧?」庄晓梦毫不留情地揶揄她的窘迫。「乱什么伦啊?你们又不是亲姊弟。」
「我们是没血缘关系,可是……」
「可是什么啊?」微弱的辩解让庄晓梦一记白眼给堵回去。「我说你啊,你觉得你跟欧阳的关系真的很暧昧吗?你对他比对自己男朋友好,谁敢批评他一句你就跟谁翻脸,啧啧,你敢说他不是你最重视的人吗?」
「我是很重视他,可是……」粉颊晕红。
「你不喜欢他吗?」
「喜欢啊。」猫咪般的低呜。
「你面对他时,不会心跳加速吗?」
「……有时候会。」不情愿地咬住唇。
「既然这样,你就试试看跟他交往好了,我想你们一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旁观两人来回答辩后,沈静微笑着下结论。
「那怎么行?」童羽裳惊呼,脸色一下刷白。「绝对不行!」
「为什么?」庄晓梦奇怪地看着她惨白的容颜。「你不是说他对你很重要吗?」
没错,是很重要。
但,就因为他对她很重要,是这辈子最亲最亲的男人,她才坚决不跟他谈恋爱。
她深吸一口气。「晓梦、静,你们坦白说,你们敢挂保证我跟欧阳谈恋爱一定会成功吗?」
两人闻言,一愣。
「如果也失败了呢?」她哑声问,柔软的心窝,一阵一阵地,疼痛地收缩。「要是有一天我跟他也闹分手,你们觉得我们还能做回原来默契十足的好姊弟吗?还能那么毫无隔阂地分享彼此的一切吗?」
「这个嘛……」两人对望,神情都是迟疑。
「如果有个男人,跟你很要好很要好,你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什么事都能跟他分享,他是你的知己,是你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你们会舍得将这样的男人变成情人吗?」
「……」
童羽裳直视两个好友,粉唇淡淡地,牵动一丝笑,如深秋的新月般,澄净、忧伤的笑。
「我舍不得。」她涩涩地坦承。
淡薄了友谊,却不一定能换来一世相守的爱情,失去一个珍贵的知己,不一定就能得到一个好情人。
她不愿冒险,跨过那道友谊与爱情的界线,因为她不能确定,到时是否还能回得了头。
如果回不了头呢?
就因为他是最重要的人,所以她绝不拿他来下注。
因为她很明白,自己赌不起。
所以他们当姊弟就好。
她承认,自己对他十分挂心,几乎每一任男友都曾抱怨过她对欧阳比对他们好上几倍,或许从旁人眼光来看,她在这世上最爱的男人,是欧阳。
不管是不是在谈恋爱,不管身边有多少男人追求她,能进占她心房里最隐密那个角落的,唯有欧阳。
她与欧阳的关系,的确很特别,很暧昧。
就说她自私吧,她但愿能一辈子守住如此的特别,守住如此恰到好处,增一分太浓,减一分则太淡的暧昧。
「不可以吗?」
童羽裳喃喃自问,拖着行李箱,姣好的身姿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依然显得格外出色,吸引不少男人欣赏的注目礼。
这趟飞行,从台湾到美东,再飞西欧,花了一个礼拜,绕了地球快一圈,又回到起点。
盘旋在她心头的想法,也回到原点。
不管好姊妹如何怂恿,她还是决定跟欧阳当姊弟就好。
这样,最安全……
轻快的和弦铃声从皮包内溜出来,提醒她有人传简讯。
她打开皮包,取出手机,按下读取键。萤幕上,出现一行字。
羽裳,回来以后请Call我,我儿子想见你。
是T先生。
她咋舌地瞪着那行字,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T先生这意思是要介绍儿子给她?拜托,他们也才认识多久而已,会不会太快了点?
不傀是科技界的业务高手,讲究速战速决。
童羽裳摇摇头,将手机放回皮包里,装没看见——太快了,她还没心理准备,就算T先生要以结婚为前提跟她交往,也不必那么着急把儿子送上来当见面礼吧?
何况她才刚结束一趟飞行,与其跟一大一小两只雄性动物见面,她还不如回家梦周公。
不过呢,就算要回家梦周公,也得把点心先送到欧阳手上才行。
童羽裳垂下眼,看了看手上提的礼盒袋。这点心是她在东京成田机场买的,是欧阳喜欢吃的和菓子,怕离开冷藏太久不新鲜,她决意以最快的速度快递给他。
「等着吧,欧阳,姊姊送点心来喽。」她呢喃,唇畔浮漾的微笑是道不尽的温柔。
「你好像很疲倦。」清亮的眸光,在欧阳脸上徘徊,尤其他眼下那两道藏不住的黑影。「没睡好吗?」
「嗯,是有点睡眠不足。」欧阳承认,从厨房里端出一杯冰麦茶来待客。「找我有事吗?铃铃。」
他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呵欠。
「瞧你累成这样。」赵铃铃蹙眉,不赞同地凝视着他憔悴的脸色。「是不是最近接太多案子了?唉,你也别太逞强,要懂得拒绝委托人啊。」
「是一些私人的事,别担心,我还忙得过来。」欧阳微微一笑,感谢好友的关心。「你今天来,该不会是特地来对我训话的吧?」
「我哪那么无聊?」赵铃铃娇睨他一眼。「我啊,是来告诉你上回你要我跟乔旋帮忙查的那个律师,已经有眉目了。」
「是吗?」欧阳精神一振。「你说。」
赵铃铃却不说,丽眸闪过一丝犹豫。「这对你来说,可能不是好消息。」好片刻,她才幽幽启齿。
「什么意思?」剑眉聚拢。
「我查到那家伙,在一家老字号的公司当法律顾问,那家公司的负责人,叫欧阳耀祖。」
是父亲!
欧阳一震,湛眸持住赵铃铃送过来的眼波,敏感地察觉出其中藏着几许同情的意味。
他深呼吸,眉眼不动。「他做了什么?」
「官商勾结,利益输送,他专门帮你父亲打通这方面的关系。前几年你父亲投资了一家医药生技公司,现在财务出了点问题,他们正在想办法抵押土地,跟银行融资。」
「让我猜猜,他们提出抵押的土地其实不值几个钱,只是勾结了民代,替公司关说超额贷款?」
「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
不傀是他父亲,永远不以正道经营生意。
森然冷光在欧阳眼里一吞一吐。
野兽苏醒了。赵铃铃微笑欣赏他的眼神。「你打算怎么做?」她佣懒地问:「这些事如果扯出来,那烂人固然会身败名裂,可你老爸也会受到波及喔。」
「我知道。」他面无表情。「我会好好想想,谢谢你帮我查出这些。」
「也不是光靠我啦,乔也出了不少力……对了,说到那死家伙,怎么到现在还不来?」
「他也要来吗?」
「对啊,我们约好了在你这里见面的。」
也就是说待会儿还有另一个不速之客会出现。欧阳挑扬眉苇。看来他今晚别想太早睡了。
「干么?」赵铃铃看出他的无奈,俏眸一眯。「不欢迎我们啊?」
「欢迎!怎么不欢迎?」欧阳站起身。「既然乔也要来,我出去买点啤酒跟下酒菜好了,我们边喝边聊。」
「好啊,很久没一起喝酒了。」
「那我先出去一下,你自便。」
目送欧阳离开后,赵铃铃取出金色烟盒,挑了一根细长的淡烟,点燃,衔入性感的唇间。
没多久,玄关处传来清脆的钥匙声,她以为是主人又踅回来,戏谴地扬声:「怎么那么快?该不会忘了带钱包吧?」
沉默。
进门的人不发一语,连动作似乎也凝住了,赵铃铃察觉气氛不对劲,回过眸。
映入眼底的,并非她想象中那个英俊挺拔的男人,而是一个女人,一身航空公司的制服衬出娉婷高姚的好身材,秀丽的容颜,失了血色的唇无声地微颤着。
赵铃铃心念—动,很快猜到来人是谁。「你是童羽裳?」
听她直呼自己的名字,童羽裳胸口一震,好片刻,枯萎的唇才勉强绽开。「请问你是?」
「赵铃铃,我是欧阳的朋友。」赵铃铃嫣然一笑,将烟捻熄的动作妩媚而优雅。
童羽裳不觉跟着落下目光,停在那莲花造型的水晶烟灰缸上。
初次见到这烟灰缸,她以为欧阳背着自己抽烟,很是生气,要他为自己的健康着想,把烟戒了,他只是笑笑,默默把烟灰缸收起来。
原来,抽烟的人不是他,是眼前这个美到不可思议的女孩。
一双怪手,在未征求童羽裳同意的情况下,擅作主张地将她的心拧成一团。
她不得不感到,有些痛。
「赵小姐,」她扬起眸,唇畔浅浅地,荡开一抹笑。「你是欧阳的女朋友吗?」
「我?」赵铃铃翠眉一扬,仿佛她问了个多可笑的问题,几秒后,她伸手拢了拢如云般的秀发。「现在还不算是。」
微妙的回答令童羽裳一愣。
「不过我很喜欢欧阳,总有一天一定会得到他。」笑花,放肆地开在赵铃铃脸上,既神秘又有魅力。「你可能不相信,不过只要我想要的男人,没有一个不臣服在我脚下的。」
她相信。
童羽裳怔忡地望着眼前十足自信的女人。她看来很年轻,却不天真;性感,却不低俗,她漂亮得宛如洋娃娃,一举手一投足却毫不呆板,自然流露出一种生机蓬勃的吸引力。
她和欧阳很配,两人光站在一起,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你不高兴吗?」赵铃铃忽然挑衅地问。
童羽裳心一颤。「不会,我怎么会不高兴?」她强自牵起唇角。「欧阳如果真交了女朋友,我这个……做姊姊的替他高兴都来不及了。」
是啊,她怎能不高兴?应该祝福他才是。
他二十六岁了,是该谈恋爱的时候了,爱的甜,爱的苦,爱的欢笑与眼泪,他,是该学着去品味的时候了。
她当然替他高兴了,她当然……会祝福他。
「呃,既然你在这儿,那我就不好做电灯泡了,我先走了。」
「欧阳去买东西,应该快回来了,你不等他一下吗?」
「不用了,我没什么事,你帮我转告他一声,我会再打电话给他。麻烦你了,再见。」她很有礼貌地道别,连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冷静与风度。
笑着挥了挥手,她转身离去,虽是拖着行李,但她的步履轻盈……或许该说虚浮,但总之,她平安走到电梯门前了。
电梯门打开,她踉跄一下,迎面撞上一具男性的身躯,男人很绅士地迅速伸手扶住她。
「小心点,小姐。」
「谢谢。」她沙哑地道谢,盲目地推开对方的手。
在电梯门关上前,男人只来得及看见她苍白如雪的脸上,似是漾着点点水光。
他深思地皱眉,几秒后,才往一扇打开的大门走去。
「你来了啊,乔。」赵铃铃倚在门边,懒洋洋地招呼。
「刚刚走出去的那女人是童羽裳吗?」
「是啊。」
「真的是她?」乔旋惊奇。「她怎么了?我刚看她好像在哭,跟欧阳吵架了吗?」
「欧阳又不在家,怎么跟她吵?」
「那她怎么……」乔旋蓦地顿住,精明的目光透过镜片,警醒地停在赵铃铃巧笑嫣然的美颜上。「你这妖女,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啊。」赵铃铃微耸肩,好无辜地眨眨眼。「我只是跟她说,我很喜欢欧阳而已,还说,只要我想要的男人,没有得不到的。」
乔旋哑然盯着她,云雾在眼底快速聚散,如风雨欲来的天空。
「她真的哭了吗?」赵铃铃好奇地问。
他点头。
「哎呀,那可糟糕了呢。」她娇声低语,甜甜笑着的模样却完全看不出一丝愧疚。
糟糕。
走进家门后,童羽裳才蓦然惊觉,手上提的那袋点心竟然忘了送出去。
「糟糕。」她瞪着点心盒,懊恼地呢喃,发了会儿呆,没法,只好暂且把点心盒放入冰箱里。
改天再送去给欧阳好了。
她恍惚地想,甩掉行李,踢开高跟鞋,揉了揉发疼的后脚跟,点燃香精蜡烛,端—杯白酒,就像每趟飞行回来后—样,躺进—缸温柔的彩虹泡泡里,慰劳自己。
通常在这样的时候,她会感觉到幸福,小小的、却很真实的幸福。
有什么比长途飞行过后的热水澡更舒服宜人的呢?
她低下头,整张脸埋入温暖的水波里,许久,才又拾起来。
眼睛,涩涩的……是太疲倦吗?为什么她觉得好像睁不太开,为什么隐隐约约之间,有种奇异的疼痛?
她躺在浴缸里,脑海像是思潮起伏,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想,只是木然地转过一张又一张模糊的影片。
她抓不到自己的思绪,不想抓,也不敢抓。
她只想好好地、长长地睡上一觉,等这一觉醒来,她胸口这可怕的空洞感应该就会消失了吧?她又会回复平素那个乐观开朗的童羽裳了吧?
对了,她需要睡眠,她该睡了。
一念及此,童羽裳跨出浴缸,穿上白色浴袍,走进卧房。
窗帘低垂,一室幽暗,她摸索着墙面,正想打开灯时,眼角忽地瞥见几星荧荧微光。
那是什么?
她抬头确认,跟着,整个人如遭雷击,傻在原地。
是一片星光灿烂的苍穹。
一颗颗璀亮的星子,调皮地趴在深蓝色的夜幕上,像一双双天使的眼睛,纯真又调皮地俯视这世间。
俯视她。
怎么回事?她房里的天花板什么时候成了如此美丽的星空了?
是……欧阳吗?
童羽裳抚着喉头,徒劳地试图压抑那一阵阵涌上来的酸楚与甜蜜。
因为听她说,她好希望能再有机会躺着看星星,所以他特地帮她贴了这一整片星空吗?
她搬来一张椅子,踩在椅面上,眯着眼,仔细分辨。
那并不是一大张墙纸,而是一片片小小的贴纸,照着南半球的星座位置,密密麻麻拼成的。
「欧阳……」沙哑的一声呼唤,绵延着无穷无尽的感动。
她迷蒙着眼,仿佛能看见他一面拿着星座盘比对,一面将一张张贴纸小心翼翼地拼上去。
这是细功夫,急不来,他肯定花了许多时间和心血……她不在的这几天,他该不会晚晚都留宿她家吧?为了赶在她回来前,送给她这样一份美好的惊喜。
他对她,实在太好了,她不记得曾有谁对自己如此用心过。
聚集许久的云朵,终于在她眼里融化成雨。
「欧阳,欧阳……」
她该怎么办?她真舍不得他,她不希望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一想到今夜他是跟那个美艳性感的洋娃娃在一起,她的心,就像被五马分尸那样,碎成片片。
那女人,好美,好有魅力,他一定抵挡不住,他毕竟是个男人啊!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欧阳,你好可恶,我讨厌你!」
讨厌他对自己如此体贴,讨厌他总是令她感觉幸福,讨厌他在夜深的时候,还邀请另一个女人进屋。
讨厌他,让她这么讨厌自己——
第八章
「你来做什么?」
呈中国风装潢的大厅里,两个男人彼此对峙,身形一般地高大,只是一个年轻,一个老迈,一个容貌俊美,一个却是刚硬中掩不住风霜之色。
两个男人,年轻的是欧阳太闲,年老的则是他多年不见的父亲,欧阳耀祖。
「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不肯回家来,现在回来做什么?」乍见儿子出现,欧阳耀祖心跳一乱,但很快便板起脸。
欧阳从少年辅育院出来后,虽是回到了家,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对父亲唯命是从。高中毕业那年,他更前往户政机关申请改名,换了名字,也换了住处,搬进外婆留下来的小公寓里。
大学时,他靠着从前的存款和外婆留下来的积蓄,又去打工兼家教,凭着一己之力完成学业,后来考上律师执照,在赫赫有名的国际大型律师事务所工作了几年,于去年辞职,觅了个小办公室,自行开业。
这些年来,两父子相互断了联系,欧阳耀祖早当自己没这个儿子,没想到,他竟会忽然主动来访。
「我来看你。」欧阳淡然回话,语气没比父亲热衷多少,眼神亦是寒若冬水,不带一丝情感。
「看我?」欧阳耀祖冷笑两声。「你恨我恨到极点了,居然会想到来看我?天要下红雨了吗?」
欧阳不理会父亲的讥讽,深炯的目光流转。
这栋宅邸,和他离开那时候相比,改变了不少,不但装潢改走中国风格,大厅内也多了许多古董。虽然欧阳对古董并没多大研究,但也看得出件件都是珍品,显然是父亲在各大拍卖场合搜刮来的。
他讥诮地撇唇。
看来父亲投资的公司财务虽是出现了问题,他个人的生活还是极致奢华,只是这些古董固然珍贵,却是各色各样杂乱地摆了一厅,不见典雅秀丽,只有奢豪摆阔的俗不可耐。
「真看不出你这样,原来公司快倒了。」他淡淡地评论。
「你说什么?!」欧阳耀祖脸色一变。
「这几年你用公司的名义,投资了许多高科技公司,结果前几年的网路泡沫倒了几家,差点没拖垮本业,你居然还不知悔改,又砸大钱投资一家医药生技公司,烧了上亿的资金,研发出来的东西却过不了卫生署那一关。现在不但那间医药生技公司撑不下去,连你白手起家,一手创建的建设公司都快倒了——」
「你给我闭嘴!」欧阳耀祖蓦地怒斥,脸色发白,声嗓激动地微颤。「你胡说什么?你、你从哪里听来这种谣言?」
「事情都到了这地步,你以为还能瞒得下去吗?这几天你们公司的股票已经一直跌了,要是再爆发勾结民代关说超贷、贿赂卫生署官员的丑闻,公司股票迟早被打入全额交割股。」
「你,你——」欧阳耀祖大惊,那从来都是细细的、仿佛张不开的眼眸瞬间睁得圆圆的,射出两道冷冽异常的眸刀。「你怎会知道这些事情?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想告诉你,你做的这些丑事我手上都掌握了证据,劝你及早回头,不然别怪我向检调单位举发。」语毕,欧阳将一叠资料副本搁在桌上。
欧阳耀祖拾起来看,脸色从白转青,又是仓皇,又是愤怒。「马的,你这不肖子!」他一把掷落文件,纸张四散在地。「亏我把你养这么大,你居然反噬自己的老爸,要向检调单位告我的密!真是——简直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欧阳低声重复父亲的辱骂,俊唇一扯,噙着几分冷峭。「你以为你这些年做的事,哪一件是正当手段?」
「你的意思是,你举发我,算是伸张正义?」欧阳耀祖气得浑身颤抖。
「我没那么伟大。」欧阳冷冷一哂。「只是今天既然让我发现这些事,又掌握了证据,我不可能放着不管。」
「你干么管?你是律师,不是检察官!」欧阳耀祖提高声调。「律师是接受委托人的委托才办案的,现在有人跟你委托要告我吗?是谁?是谁故意找我麻烦?你说啊!」他抢上来,一把攫住儿子肩膀,气愤地摇晃。
欧阳任父亲摇晃,依然站定如一尊雕像,泰山崩于前而不移。「没有谁委托我,是我自己来找你的。」
「你……你干么要这么做?你就这么恨我吗?不肖子!我说什么也是你老爸啊!你敢这样对付我?」愈想愈恼火,欧阳耀祖蓦地大掌一挥,凌厉地往儿子脸上甩去,就似他从前每回喝醉酒,不分青红皂白动粗一样。
巴掌如最烧烫的火钳,在欧阳半边脸上狠狠烙下印记,他没感觉到痛,只是胸口忽然一拧。
在那一瞬间,他彷佛看见从前的自己,瘦小的身躯,总是站得直挺挺的,承受父亲如落石般的重击。
他从来没想过要反抗,即使后来偷偷上空手道馆,学得一身好功夫,仍不曾想过要反击。
眼前这男人说他不孝,说他反噬自己的父亲——他但愿,自己真能做到那般的冷血无情。
「我的条件很简单。」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发话,鼓着半张火红的脸,嗓音仍是冷静如水。「第一、你认赔,清算那家医药生技公司,就算投下去的资金没法回收,至少不会拖垮母公司。第二、解雇那个帮你行贿的法律顾问。」
「你以为你是谁?我干么听你的话?」欧阳耀祖冷嗤。
「听不听在你,我管不着。」欧阳静定地直视父亲。「只是你若执迷不悟,别忘了我手上握有对你不利的证据。」
欧阳耀祖一窒,眯起眼,似是在评估眼前情势,半晌,他终于承认自己落于下风,涩涩地开口:「只要我答应这两个条件,你就肯毁掉证据吗?」
欧阳点头。
欧阳耀祖陡然握拳,愤恨地捶墙,想想,仍是不甘心。「你以为你一个小律师,斗得过我吗?」
「我或许斗不过,但我也是有朋友的,他们会帮我。」欧阳微微一笑,神情似是云淡风轻,话中隐含的威胁意味却不容小觎。「否则你以为我怎么拿到这些资料?还有,你想想台湾现在的媒体,你以为这种官商勾结的丑闻爆出来,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算你狠!」欧阳耀祖啐骂,眼中精光凌锐。
他大概很想杀了自己吧。欧阳苦涩地想,表面却不动声色。「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走了。」
他旋过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交代。
「你辞退那个法律顾问时,记得将他手上的资料先收回来,免得他以后反咬你一口。」
欧阳耀祖闻言,不禁怔愣。
他恍惚地目送儿子傲然挺拔的背影,咀嚼最后那句交代,愈想愈觉得其中似乎蕴着几分关怀,他胸口顿时一扯,忍不住踏前一步。
「俊杰,你等等!」
欧阳僵住,几秒后,才转回身。「我已经改名了,你忘了吗?」声调毫无起伏。
「我不管你改什么名字,至少你还是姓欧阳。」欧阳耀祖冷冷撂话,话方出口,忽地若有所悟。
是啊,无论如何,就算这不肖子极力想摆脱与他的关系,仍是改不了两人是血亲的事实。
他还是欧阳家的人,是他儿子!
一念及此,欧阳耀祖只觉喉间一股气血翻涌,禁不住冲口而出。「你……你回来吧!」
欧阳一震。
「你别做什么律师了,回来帮我吧。」
欧阳不敢相信,深沉的眸直盯着父亲——他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吗?
欧阳耀祖早料到他的反应,扯唇苦笑。「我知道你无法置信,别说你了,我都不信自己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咬咬牙,紧绷的表情很是懊恼。「不过我老了,又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肯回来接我的事业,那最好了。」
父亲要他接下家族事业?
欧阳蹙眉,心神一时怔仲。
「你考虑一下吧。」欧阳耀祖也拧着眉,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又像窘迫,又似气恼,嘴唇不悦地抿着,转身上楼。
这回,换成欧阳目送他的背影,虽然高大,却难掩龙钟老态的身影。
父亲老了,他走路的姿态不像从前那样猖狂嚣张了,他的左腿,不知是否受过伤,有些微跛,他的鬓角,也在岁月的摧残下,不得不惨白。
父亲老了。
他希望他回家。
欧阳紧握着拳,全身肌肉绷硬,僵直的身躯正和他汹涌澎湃的心海成反比。
他茫然环顾四周……不,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那鬓发成霜的老人也不是他的家人,自从他走出少年辅育院的那一天,他认定的家人,只有一个。
童童。
只有她,才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家人——
他想见她。
离开父亲宅邸后,欧阳一面开车,一面拨车上电话找童羽裳,拨了几次,却都是无人回应。
她不在家,手机也没开,究竟上哪儿去了?
他不自觉地烦躁起来。已经好几天了,他知道她早回到台湾,为什么不跟他联络?
刚开始,他想或许她刚长途飞行回来太累,需要休息,他耐性地等她主动打电话来,她却是无消无息。
她没发现他为她布置的天花板吗?或者,他这回献错殷勤,她不喜欢?
还是她又失恋了,怕他叨念,所以躲他……
不可能!
欧阳蹙眉,推翻自己的推论。
她跟那个科技新贵才约会过几次,就算一拍两散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不至于感觉沮丧。
或者,她和那男人陷入热恋中了,恋爱谈得甜蜜蜜,顾不上他这个干弟弟……不,也不对,童童从前就算爱昏头,也绝不会忘了他的存在,她常说情人再重要,总是不如自己的家人。
她不至于为了另一个男人,忘了打电话给他。
绝不可能……
欧阳一面开车,一面拿手指敲方向盘,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一个男人为爱发慌的节奏。
家人比情人重要,他比任何一个男人都重要——这是她亲口说的,是她的承诺。
他不必慌,没必要慌。
正当他思绪纷乱的时候,手机铃声蓦地唱出一段温柔的旋律,是《爱的真谛》。是她!
他几乎是立刻接起电话。「童童!」
「欧阳,你找我?」
熟悉的声嗓轻轻地,搔着他耳壳,也骚动他的心。「你在哪里?」
「我在你家附近,我刚刚去找你,你不在家。」
原来她也在找他。欧阳微笑,方才还在胸口大肆翻滚的焦躁,瞬间退潮。
「你……跟朋友在一起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嗓音紧绷。
「我在回家的路上。」他说:「你先上楼等我,我马上就到了。」
「方便吗?」
眉苇顿时纠结。「你怎会这么问?」到现在她还不晓得吗?他的大门永远会为她打开。
「抱歉,我只是……」她发窘地道歉,仿佛听出他声嗓里压抑的不悦。「我等你回来。」
她不对劲。
电话线路虽断了,她迟疑的声波却还在他脑海里缭绕下去。
发生什么事了?
退潮的焦躁又再度席卷起来,他狂踩油门,一路风驰电掣,没几分钟,黑色休旅车便冲进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放肆地卡进停车格。
他下车,随手一按遥控键,将车子落锁,步履如飞,加速往电梯奔去,只是他快,还有人比他更快,几道埋伏许久的黑影忽地窜出,团团围住他。
他愕然,打量阻住他去路的几名彪形大汉。「你们想做什么?」
「你是欧阳太闲?」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大汉粗声问道,浓眉大眼,五官算是端正,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暴戾之气。
他身边几个跟班就不用提了,不论穿着打扮,还是那叼烟嚼槟榔的举止,一看即知是在街头讨生活的小混混。
「看三小?」一个小混混见他光打量,不说话,气恼地吐口痰,横眉竖目。「我们老大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我想你们找错人了。」虽然几个街头混混还对付不了他,但欧阳不想惹事,很久以前他曾答应过一个温柔的姊姊,绝不再以暴力解决问题。
「怎么?大律师,不敢承认自己的身分吗?没想到你这么没种,啐,缩头乌龟!」老大嘲辱他。
他并不在意,双臂打横,技巧格开两个挡路的大汉,自顾自地往前走。
「想逃?没那么容易!给我上!」老大喝令。
混混们霎时蜂拥而上,拳脚齐往欧阳身上招呼。
不得已,他只好接招,利眼看准每个人拳脚的来路,空手道的手劲恰到好处,只护住自己,却不伤人。
「是谁派你们来的?」一面格开众人的攻击,他还一面冷静地问:「为了哪个案子?想警告我也得撂下话来,否则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是为了哪一桩。」
「马的!你这死律师,还真嚣张,你到底得罪了多少大人物?」老大在一旁看几个喽罗围攻,竟然没法伤他一丝一毫,又气又急。
「没你们想象的多,不过也不少。」欧阳冷冷一哂。「你最好讲清楚是哪一件。」—个年轻的小弟见伤不了他,气恼地抽出短刀,往他身上撞过来,他灵巧地闪过。「放心吧,你就算讲出来幕后主使是谁,我也不能怎么样,没证据的话,法官不会相信我遭到恐吓。」
「马的!」老大抓狂了,初次见着被人围殴还能如此冷静,脸不红气不喘地唠叨一串的男人,简直削他们兄弟的面子。「你们是怎么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脚?几个人还打不过一个?给我海扁!」
这声令下,众弟兄彷佛也感受到老大的急躁了,纷纷亮出武器,西瓜刀,短刀、铁棍、木棒,琳琅满目。
有点不好应付了。
饶是欧阳身负空手道武术,徒手挡白刀依然不简单,更何况他是以一打四,还有个老大在一旁指挥作战。
看来,他要毁约了。
对不起,童童。
欧阳一咬牙,下手忽然狠辣了起来,不再顾虑手劲,只求速战速决。正当几个人缠斗不休时,不远处的电梯门忽然开启,飘出一道娉婷姿影。
是童童!
虽然只是眼角迅速一瞥,欧阳立即认出来人是谁。他惊骇莫名,分神之际,肩头挨了一记闷棍,
「欧阳!」惊颤的尖呼。
真的是她。
欧阳心一沉,顾不得肩头剧烈的疼痛,也顾不得身后有人偷袭,纵声大喊:「童童,你快走!别过来!」
他心急地要童羽裳离开,后者却也心急地赶过来。「你们干什么?别打他啊!你们再这样,我要报警——」
童羽裳蓦地住口,惊愕地瞪着一个混混拿铁棍从身后横扫过欧阳双腿,他应声软倒,一时站不起来。
其它人同声欢呼,立刻围过来,像在天上盘旋许久的秃鹰终于见着了死尸,急着要啄上几口。
「走开!不许你们碰他!」童羽裳一个箭步,挡在欧阳身前,横展双臂的姿态像发狂的母鸡,不顾一切地护住身后的小鸡。
见状,几个混混先是一愣,继而不住狂笑。
老大尤其笑得嚣张。「欧阳大律师,这傻女人是谁啊?是你七仔吗?她以为凭她一个人挡得住我们?」
童羽裳不理会这无礼的嘲笑,苍白的容颜迳自转向倒在地上的欧阳,焦急地问:「你伤得怎样?还好吗?」
「我、没事。」欧阳一手压住肩头的伤口,勉力要撑起剧痛的双腿。「你快走开,童童,他们要对付的是我……」
「这个给你!」童羽裳不等他说完,掏出手机丢给他。「你打电话叫警察来。」
欧阳愕然接过手机。她要他Call警察?那她呢?难道替他打架?
这世间岂有此理?
但她似乎并不觉得由女人来保护男人有什么不对,坚定地站在他身前,不容许任何人靠近他。
「这女人有病!别管她,给我上!」老大咆哮。
几个喽罗交换一眼,其中一个木棍一挥。「走开!别挡路!」
童羽裳纤腰让那木棒给重敲了一记,痛得目眩神昏,但她强忍住,转过身,紧紧抱住坐倒在地上的欧阳。
她打算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他!
领悟了童羽裳的用心,欧阳震撼不已,食指颤着,挑起一颗她鬓边因吃痛迸出的豆大汗珠,看着,他倏地发狂。
他们伤了她!他们竟敢伤她!
他推开童羽裳,不知哪来的力气站起身,一把便夺过一个混混手中的铁棍,横扫四方。
他嘶吼着,眼眶发红,脸色发青,像一头总算逃出牢笼的野兽,张牙舞爪地撕裂胆敢关住他的人。
童羽裳骇然瞪着这一幕。
他身如鬼魅,穿梭在几个粗壮大汉间,铁棍被弹开落地后,便以掌为刀,毫不客气地痛宰每一个人。
到最后,连老大也加入了战局,却还是敌不过,被他打得哇哇叫。
他虽然本质不坏,但耍起狠来也是很可怕的。
很久很久以前,父亲曾经如是告诉她,她只是听着,从来不以为意。
这是第一次,她亲眼看他跟人打斗,他那吞吐着冷厉锐芒的眼神,教她感觉好陌生,不禁有些害怕。
不过片刻,他便把所有人都击倒了,他们躺在地上哀哀呻吟,他却似乎还不满足,一拳一拳,如坠落地面的流星雨,在众人身上继续烧灼大洞。
「不要……再打了。」她喃喃低喊,颤抖地站起来,踉跄地走向那个似乎已经不晓得如何停止的男人。「不要打了,欧阳,不要打了!」
她猛然从身后抱住他,小手紧紧地、恐惧地圈住他的腰。
他昏沉的神智这才蓦然一醒,停下手,转头,望向她的眼眸,一片空白。
她看着他失焦的眼瞳,忽地忆起多年前一个下着暴雨的夜晚,她也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心弦剧烈拉扯,几乎要绷断。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体会到,从前那个乖僻任性的少年,过的是什么样可怕的生活——
第九章
「痛吗?」童羽裳哑声问。
「一点也不会。」欧阳摇头,俊唇一扯,扯动嘴角一处伤口,扯动几根痛觉神经,也扯痛她的心。
连微笑一下都痛了,遑论其它?
童羽裳凝望着欧阳,明知他是在骗自己,要自己安心,也只能暗自叹息,表面上却不说破。
「你忍着点,再一下就好了。」她柔声说,继续处理身上伤口。
肩膀、手臂、大腿、背部,他几乎全身上下都是伤,皮开肉绽的她还能替他上药包扎,那些瘀血挫伤的,她便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迷蒙地望着那些青紫红肿的伤痕。「我看,还是上医院好了。」
「没关系,只是一点皮肉伤。」
「可是这些瘀血……」
「拿药酒推一推就好了。」欧阳浑不在意。
「好吧。」她拿来药酒,要替他推,他却摇摇头。
「我自己来。」说着,他就要从她手上抢过药酒。
「你受了伤,怎么还能乱动呢?」她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来就好,你给我乖乖坐着!」
满是命令的口气令他愕然扬眸。
她却浑然不觉,苍白着脸,死咬着唇,将一团棉花沾上药酒,慢慢地在他伤口上推开。
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看她绷着肌肉控制手上的力道,太轻,推不开瘀血,太重,又怕他吃痛。
他看着她低伏的墨羽,看那长长的,密密的睫毛,像一根根天女织成的细丝,绾住他的心。
他恍恍惚惚地,忽然忆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夜晚,当他受了伤躺在床上,曾渴求着一双温柔的手臂,一个温暖的拥抱……
「童童。」他沙哑地轻唤。
「嗯?」她扬起眸。
他懊恼地发现她眼底潋滥着泪光。
「对不起,我没守住承诺,我答应过你,不会再用暴力的。」
「没关系。」她温柔地微笑。「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
「你刚刚吓到了吗?」
「……有一点。」她低声承认。
他更恼了,僵着一张脸,明灭不定的眸像在风中挣扎的烛光。「对不起,我知道我发起狂来……很可怕。」
像头野兽,他知道,他的体内,其实一直潜藏着兽性的因子,只是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呵护下,沉睡不醒。
但今夜,在她的面前,他却狂暴地藏不住另一个自己。
他,吓着她了,她会不会因此害怕他?
「我不怕。」她幽幽启齿,仿佛看透他的心思。「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他颤然无语,默默地看着她弯着一勾新月似的笑意的唇。
她专注地持续替他推拿,费了好一番功夫,香汗一滴滴,从她鬓边无声地渗出。
他蓦地心疼。「好了,我没事了。」他轻轻推开她的手,示意到此为止。「休息一晚应该就会好多了。」
她点点头,扶他躺上床,替他盖好棉被。「那你早点睡吧,好好休养一下。」
「晚了,你也别回去了,睡客房好吗?」
「嗯。」她同意,却不离开。
他疑问地扬眉。
「我等你睡了再去客房。」她浅浅地微笑。
欧阳倏地脸热,明白她是放心不下自己,坚持要看护他到入睡为止。
就算他拒绝,她还是会固执地留下的,他不如快点睡去,好让她也可以安心休息。
但愈是这么想,却愈难以成眠,总觉得她的存在,绵密得像一张网,紧紧地罩住自己。
他闭上眼,却能清晰地感应她每一寸倩影,他能嗅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气味,那淡淡的,极女性的体香。
不知是伤太重,或情欲太浓,他忽地觉得头好晕。
他迷茫地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她清丽如芝兰的容颜,孕育着慈爱与关怀的容颜。
他心一动。
「怎么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焦急地问。
他摇头。「我很好,我只是……忽然想起以前。」
「以前?」
「我想起十四岁那年,有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朦胧低语,话说到这儿,不再接续。
她怔然望他,脑中灵光乍现。「那天晚上,你也受了伤吗?是让你爸给打的吗?」
他没回答,破了一块的嘴角,苦涩一牵。
她胸口一拧,知道自己猜对了,一腔酸涩顿时涌上,横梗在喉头。
「那时候,我想起我妈妈。」他低敛着眼,悠悠忽忽地说。
她一愣。「你妈?」
「我根本没见过她,连照片也没看过,我真不晓得她长什么样子。」他顿了顿,嗓音里漫着一股自嘲。「可那晚,我却想着要打电话给她,我想,她如果知道我受伤了,一定会很心疼的。」
她怔怔地听着,琢磨着一个十四岁男孩痛楚的心情。
他被自己的父亲打了,盼着母亲能来安慰自己,可他,却没有母亲,他的母亲,在他出生后不久,便抛下他跟另一个男人走了。
那通求救的电话,他该打给谁呢?又能打给谁?
她心一颤,一颗温热的泪水从眼眶逃逸。
「其实那天晚上,我想打电话找的人,是你。」他哑声坦承,埋藏多年的心事,初次吐露。
她震撼不已,白茫茫的泪雾中,他俊秀的脸若隐若现。「那为什么不打来呢?我没接到你的电话啊!」
如果当时她接到他的求救,她一定不顾一切赶过去,一定会的!
「我知道你会。」他仿佛看透她激动的思绪,淡淡地,一笑。
那天晚上,如果他真的拨了那通电话,那么,她一定会排除万难赶到他身边的,她会像母亲一样,轻轻地拥抱受伤的他,就像她今夜挡在那群流氓身前,保护他。
他痴痴地想,再度掩落眼帘。「我今天去见那个人,他要我回去。」
那个人?谁?童羽裳眨眨眼,先是茫然,继而恍然。
「是你爸吗?他要你……回家?」她嗓音发颤。
「那不是我家。」他嘲讽地掀唇。「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离开那个地方,永远、永远不回去了。」
永……远?
她怔仲地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的男人。
他真的那么讨厌那个家吗?真那么恨自己的父亲?
那为什么,她从他声嗓里,听到的却不是强烈憎恨,却是缭绕着一股拨不去的愁?
他身上满是伤痕,但其实,最深最痛的那道伤口,在他的心吧?
那一道,由他父亲,亲手划下的伤痕——
「童童。」
「嗯?」
「唱歌给我听好吗?」他低声请求,眼眸仍闭着,或许是不好意思看她。「唱那首《爱的真谛》。」
爱的真谛。
她心一酸,知道他想起了从前,她深吸口气,柔柔地,送出清澈的歌声。
她唱着,忽然忆起今日下午,她答应了T先生和他的小孩见面,当她看着他们父子俩乐呵呵地在百货公司里驾着熊猫玩具车玩时,满脑子幻想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她想的,是欧阳。
她想,如果他有朝一日做了人家的父亲,一定也会像那样陪自己的小孩玩。
她想,如果他结了婚,有了妻儿,一定会是个有担当、爱妻爱子爱家的好男人。
那她怎么办?
思及欧阳迟早会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新家庭,她竟觉得……嫉妒。
她,嫉妒,嫉妒欧阳跟他未来的妻子,嫉妒他们会成立的那个新家庭,他们家人之间的亲密牵系,她分不开,更无法介入。
她,嫉妒欧阳未来的幸福……
爱,是不嫉妒。
她怎能嫉护?怎能如此自私?这么多年来,她难道不是一直盼着欧阳能领略人生的乐趣,得到最大的幸福吗?
欧阳需要一个家。他,想回家。
纤纤十指蓦地抓住床单,逐渐使力,直到指节泛白。
是的,她现在总算懂了。
欧阳其实,很想回家的——
「你是谁?」
站在欧阳家极度华丽豪奢的大厅里,欧阳耀祖打量来人,锐眸眯起,掩不去困惑。
来人是个女的,很年轻,容貌秀丽,虽然称不上倾国倾城,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身材也凹凸有致,极迷人。
这女人,合他口味,可他不记得自己曾跟她有何牵扯,该不会是哪天喝醉酒,爬上她的床,所以她现在找上门来勒索了?
一念及此,欧阳耀祖浓眉一拧,望向女人的眼神多了几分鄙夷与不耐。
「哼,你别以为你找上门来,就可以随便从我身上榨到油水,我虽然老了,还不糊涂,我不记得自己见过你。」
女人听他这么说,似有些讶异,半晌,粉唇讽刺一挑。「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们不久前,才见过一次呢。」
「什么时候?」
「在布拉格。」
「布拉格?」欧阳耀祖脑中电光石火,灵光乍现。「你是那个在飞机上帮我急救,后来还送我到医院的空姐?」
「没错。」她点头。
原来是她。欧阳耀祖恍然。那天他在救护车上,曾迷迷糊糊醒来过一会儿,印象中的确有见到一个年轻女人。
「那天真多谢你了,小姐。」
「不客气。」
「你今天来,是希望我给你一点谢礼吗?」既然是救他一命的恩人,就算狮子大开口,他也就认了。
她听了这番话,却像十分恼怒,狠狠瞪他。「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今天来,不是为了那件事。」
「那是为什么?」
「你不记得了吗?十年前,我们也曾经见过。」
「十年前?」欧阳耀祖一怔。十年以前,这小女人应该还未满二十吧,难道他上过未成年少女?
「我是童羽裳,十年以前来过这里。」
「童羽裳?」欧阳耀祖皱眉,咀嚼着这名字,颇感熟悉。
「那天,因为欧阳的阿嬷病危,我来求你去医院看看她老人家,你却说什么也不肯去。」她幽幽解释。
他悚然一惊,总算想起来了。
她不是他曾经玩过的女人,而是那个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找上门来,还指着他鼻子,痛骂他无情无义的无知少女。
她是童羽裳,他儿子的好朋友。
「童小姐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听他问话,童羽裳却不答腔,贝齿轻咬着唇,眸光忽明忽灭,片刻,她扫他一眼,那一眼,凌厉得令他心头一惊。
没想到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也有如此锐利的眼神。
「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紧绷的嗓音,从她唇间吐落。
「什么事?」
「你要欧阳回来继承你的事业,是认真的吗?」
「嗄?」欧阳耀祖一怔,片刻,老眸眯起。「是他要你来问我的吗?」
「是我自己要来问你的。」童羽裳昂起下颔。「我想知道,你这提议,是随便说说呢,还是认真的?」
「我当然是认真的!」他冷啐一声。「不管那小子怎么想,他终究是我儿子,我的事业再怎么样,还是得由他来继承。」
「你想利用他?」
「说什么利用!他是我儿子!我要他回来帮忙我,不行吗?」
她默然无语。
「你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插手我跟我儿子之间的事!」他厉声斥责,凌锐如刀的眼光不客气地在童羽裳身上剜割。
她毫不畏惧地迎视他。「我是欧阳的姊姊,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愕然。「你说什么?」
「我是他姊姊。」她一字一句、不疾不徐地声称。
姊姊?欧阳耀祖茫然。那小子什么时候多了个姊姊了?但她说得好认真,丝毫不以为有何不妥之处,他不禁想起,多年以前,当她初次前来找他时,也是如此天经地义的神气。
她不怕他,很难相信一个未成年的少女竟然在他面前毫不退缩,但那时候的她,确实义正辞严地把他教训了一顿,还说他这样冷血的人,不配当人家的父亲。
她当时的悍然,正如今日的坚决,同样教他难以置信。
「你如果希望欧阳回来,就好好地待他,他是个人,不是随你摆弄的玩具,不许你伤害他。」
「你说……什么?」他瞪她,惊愕莫名。
「我说,不准你伤害他。」
「你!」这丫头究竟以为自己是谁?凭什么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欧阳耀祖气极,如狼似虎的眼,像恨不得撕裂她。
童羽裳气息一颤,好不容易堆起的勇气,差点崩塌。
她知道自己话说得太呛了,知道欧阳耀祖必然觉得莫名其妙,一个陌生女孩竟前来教训他该如何对待自己的儿子。
她知道自己是不自量力,或许在对方眼中,显得可笑。
但这些话,她无论如何,都得说……
「你知道吗?欧阳一直很尊重你这个父亲。」
「他尊重我?」欧阳耀祖冷笑。
「他如果不尊重你的话,你早就被打趴在地了。」她冷冷注视着满脸不以为然的男人。「你知道他其实是空手道高手吗?」
「什么?」他吃惊。「他什么时候学会空手道了?」
「很早就会了。在你只要一不顺心、就揍他出气的那时候,他就会了。」
「怎么可能?」他不信。「他既然会空手道,干么不反抗?」
「你还不懂吗?」她伤痛地瞪他。「因为你是他爸,所以他才任由你打。」
「……」
「因为他尊重你这个父亲,所以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你以为他真的那么瘦弱矮小吗?他要是认真起来,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字字句句如铁钉,敲进欧阳耀祖心里。
他惘然,一时无语,思索着童羽裳话里的真实性。
其实他的确曾隐约觉得奇怪,记得当时校方跟警察曾几次告诉他,他儿子经常在外头跟人打架,号令一群青少年为非作歹。
他觉得好笑,不相信在家里总被他痛扁的儿子在外头能有什么出息,想必是校方跟警察搞错了,现在想来,或许错的人是他自己。
「他一直在让你,可你却从来感受不到,感受不到他其实一直——」童羽裳蓦地顿住。
「一直怎样?」
她别过眸,深深地、深深地呼吸,许久,才沙哑地扬声。「他一直渴望着你的爱,希望有一天,你能像别人的爸爸爱儿子那样,疼他、关心他。他从小就没有妈妈,只有你这个爸爸,你就是他最重要的家人,他最爱的人……」
「我是他……最爱的人?」欧阳耀祖迷惘地重复,眼前像弥漫着一帘雾,他看不清。
「可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你知不知道,你每打他一拳,都是打在他心上?你知道他的心碎了吗?你知道他曾经一个人倒在床上,流着血,希望有个妈妈来抱抱自己吗?」
「……」
「你不知道,你光只会怨天尤人,找他出气,你根本……不配做人家的父亲,不配拥有这么一个好儿子。」盈盈泪珠,在她眼睫上摇摇欲坠。
欧阳耀祖怔望着,忽然体会到眼前这个不识相的丫头有多在乎他儿子。
一股复杂的滋味,在他胸臆间翻滚。
「你很爱他吗?」他突如其来地问。
童羽裳胸口一震,愕然扬眸。
他回望她,眼神很难得地趋于温和。「你是不是爱着我儿子?」
「我……我只是把他当弟弟。」她强调,声嗓却像有些塞住了,涩涩的。
「只是弟弟?」他调侃。
她气恼地横他一眼。「你不用管我跟他的关系!」深吸口气,平复情绪。「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你有一个很棒的好儿子,希望你要懂得珍惜。」
「我知道。」
「什么?」她愕然,没料到他应得如此干脆。
欧阳耀祖别过眼,略显窘迫。「只要他肯回来,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他的。」
「是吗?」她恍惚地问,嗓音轻轻的、细细的,犹如一缕捉不住的烟,转眼要消逸。「那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经过这么多年的分离,他们父子终于能再重聚了,抛去过往的一切恩怨,重新开始。
真的,太好了。
童羽裳思绪漫然,不知怎地感觉全身虚软,她转身离开,步履却轻飘飘的,恍如走在一团云上。
流云,是虚无缥缈的,一个踏不稳,她就会跌下去,摔得递体鳞伤。
她会掉下去……
带着满腹惊惧,她踉跄地走着,摇摇晃晃的,与一个结实的身躯撞满怀——
「欧阳?!」
「你是不是都听见了?」童羽裳低声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离开那幢富丽的宅邸后,欧阳便牵起她的手,走向附近一条长长的绿荫道,月光从林荫间洒落,剪出两道相依而行的身影,他也如那影子一般沉默。
「我比你早到。」月娘,让一朵浓云掩去了半边脸,月下身影晃动,他总算也开了口。「你来以前,我便在楼上了,本来是跟他在书房里说话,后来佣人说有个小姐来找他,他才下去见你。」
「所以你就一直躲在楼上,偷听我跟你爸说话?」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却有更多窘迫。「你很过分耶。」
他叹息。「对不起。」
她扬眸,夜色黯淡,衬得他炯亮的眼分外璀璨——他嘴上道歉,看起来却像毫无歉意,仿佛还有点探得什么秘密似的,掩不住喜悦。
他在高兴什么?她迷惑。她自作主张跑去找他父亲呛声,他不生气吗?
「你不怪我吗?」
「怪你?」眉苇讶然飞起。「为什么?」
她敛下眸。「我没告诉你一声,便跑去找你爸。」
他没答腔,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她感觉从他掌心烫过来的热流,芳心一动,声嗓也跟着发颤。「你今天去找他,是跟他讨论回家的事吗?」
他摇头。「是别的事。他公司有一些法律上的问题要处理,我只是给他一点意见。」
「这样啊。」她轻声应了一句,不再言语。
他却听出她有千言万语待诉,低下头,眸光锁住她雪白的侧脸颊。「你那么希望我回去吗?」
「嗄?」她震动一下。
他单手捧起她的脸,拇指在她冰凉的颊畔抚过。「你很希望,我跟我爸能和好吗?」
「我——」她气息窒住,眼色变化多端。「你爸的身体看来不太好,我在想,你回他身边帮忙可能比较好。」
「嗯,我也发现他老了很多。」欧阳微颔首,目光黯下。「没想到你那天在飞机上救回来的人就是我爸……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为什么?她又是一阵震颤,脸色更白,菱唇也失血。
他察觉她不对劲,担忧地蹙眉。「怎么了?童童,你不舒服吗?」
「不是的,我很好,我只是——」她闭了闭眸,苦涩地牵唇。「其实我本来也想告诉你的,只是后来想想,还是作罢。」
「为什么?」
「我本来以为我是不想让你烦心,才不跟你说,但现在想想,好像并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
「其实我是……害怕。」她惘然低语,渐渐领悟自己复杂的心思。「我怕你知道你爸身体不好,会不顾一切冲回家去,我怕你……丢下我一个人。」
「你怕我丢下你?」他愕然。
她知道他不相信,她自己也不相信。
「我是不是很自私?」她急促地问,强烈的自我厌恶在心海泛滥成灾。「欧阳,我真没想到原来自己是那么自私的人!」
他没说话,望着她,深邃的眼渐渐地浮起一层领悟。
「你不自私。」他微笑,「你虽然害怕,还是为了我,跑去找我父亲,苦口婆心地劝他,你怕他像以前那样伤我,对吗?」
她咬唇不语。
他却明白自己猜中了。「谢谢你,童童,你对我真好。」
童羽裳惶然扬眸,惶然凝视着他温煦的笑脸,那样韵味无穷,浅如涟漪,又深若海洋的笑——唉,为何他总要对她这样笑?
她对他,才不好呢,他对她,才真叫好!
若不是他,她今天怎会成为这么一个爱撒娇、耍无赖的女人?都是他惯出来的,都怪他太宠她,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为她想,所以她才会如此舍不得放开他。
神智,在他如海一般的笑容里晕了船,她昏昏沉沉地怨起自己。
「我……我一点也不好!我是个自私又任性的女人,我吃你爸的醋,吃赵铃铃的醋,我怕你有了他们,就顾不得我。」
「怎么会呢?」他奇怪她的想法。「而且这关铃铃什么事?」
「她喜欢你啊!」她昏然喊。「她说迟早有一天你也会爱上她。」
「我爱她?怎么可能?我只把她当朋友啊!」
「你现在或许没爱上她,但有一天会!」她迷蒙地瞪他,满腔难以宣泄的气苦。「有一天你会结婚,成立一个新家庭——」
「我什么时候说要结婚了?」他打断她,拧眉。「我不结婚!」
「你会的!」激动中她听不出他的宣言里带着多少决绝,她只知道,一思及这个可能性,自己就快发狂。「你迟早会结婚,我可能也会,我们会各自——」
「你要结婚?!」欧阳再度截她话,顿时也被她逼得快发狂。「跟谁?那个T先生吗?晓梦今天打电话给我,说那家伙离过婚,还有个小孩,你真的打算跟他在一起吗?你疯了!」
愤慨的咆哮如雷鸣,刹那间敲醒了她的神智,她茫然眨眼。「我没说是他……」
「不许你跟他再见面!」他紧紧地,攫住她纤细的肩。「你听见了吗?我、不、准!」
她吃痛,诧异地望着他燃烧着烈焰的眼眸。他看来很生气,是真的生气了……她已经好久好久,不曾见他对自己如此动怒了。
认出她眼底的惊慌,欧阳才警觉自己一时失去了理智,他懊恼地咬牙,试图平复自己过于激狂的情绪,良久,那一场在他眼底烧起的火灾终于熄灭。
「不能是我吗?」他黯然望她。
「嗄?」
「你刚刚说错了一句话,我最爱的人,不是我爸,是你。」墨黑的眼潭幽幽深深的,卷着危险的情感漩涡。
她摇摇欲坠,感觉自己似乎随时会跌进去。
「为什么不让我当你的家人,又做你的情人?如果我有一天要结婚,那对象也只能是你,你懂吗?」
他说什么?她在那漩涡里挣扎。
「我知道你怕,太多次恋爱失败的经验,让你不敢把我当成恋爱的对象,可难道你就不能考虑一下吗?」
考虑什么?他到底在说什么?
她傻了,整个人呆呆的,教他又心疼又忍不住觉得可爱。
「我想做你的情人啊,童童。」他忽地叹息,低下头,性感好看的唇,眼看着就要覆上她的。
她骇然,热浪在体内翻滚。
「不要靠近我!」她猛然往后跳开,惊疑不定地瞪着他。「你……你为什么要说出来?你既然知道我怕,就不该说出来,为什么还要说出来?我们、我们绝不能是情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啊!我永远也不要失去你。」
「你不会失去我的,我保证。」他上前一步,焦急地想说服她。
她却往后又退了一步。「你要怎么保证?你能确定我们百分之百会成功吗?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万一哪天你觉得我不适合你怎么办?」
「童童,你相信我,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难道你不懂吗?」她沉痛地呐喊,这回,换她眼底烧起大火。「因为如果是你,我没办法有格调啊!如果……万一我失去你,我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以前失恋了,有你陪在我身边,如果连你也不要我了呢?如果连你也离我而去——」她倏地沉默。
未尽的言语,在两人心中,敲打着伤感的余韵。
「我不会离开你的。」他明白她最深的恐惧,却不知该如何说服她,只能低低许诺。
「你不懂。」童羽裳摇头,望着他的眼,漫着绝望的轻烟。「失去别的男人,我顶多感觉懊恼,难过伤心个一阵子也就算了,我还是可以做自己,做那个每天对你撒娇要赖的童羽裳,可是……如果失去了你,我失去的就不只是一个恋人,而是家人,是最亲的人,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另一半,我失去的,会是……会是半个自己啊!」她哽咽地坦承,语音破碎。
所谓失恋要有格调,也只不过是针对那些说到底终究是外人的恋人吧?若失去的是自己的骨血,是自己本身,还能谈什么格调吗?
她泪眼蒙胧,忽地双腿一软,站立不住,幸而他及时展臂拥抱她。
「我懂,童童。」他轻轻点头,凝望着她的眼,缭绕着说不出的柔情与理解。
她呼吸断了。「你真的懂?」
他微微一笑,趁她心神恍惚时,低下唇,吻去一颗憩息在她嘴角边的泪。
那柔软至极的碰触,像一根羽毛,搔痒她心房,她霎时不知所措,粉颊如秋枫染霜。
见她羞红了颊,他似乎也有些窘迫,别开眼去,俊颊隐隐浮漾红潮。
气氛,暧昧。
正当她以为,两人就要这样尴尬到地老天荒时,他忽然哑声低语:「你以为只有你怕吗?童童,其实我比你还怕。」
他比她怕?怕什么?她怔仲地望他。
「所以,我会给你时间。」
「给我时间?」她茫然。「给我时间做什么?」
「等我。」他转过眸,炯炯眸光直直望进她眼底。「我去帮你把勇气找来。」
「勇气?什么勇气?」
「跟我恋爱的勇气。」
第十章
他去旅行了。
在那夜与她深谈过后,他说,关于是否要回父亲身边帮忙这件事他还要考虑,但有件事,他要先去做。
他要先去替她找来与他相恋的勇气。
「什么?」她听得迷迷糊糊。「你要去哪里找?怎么找?」那勇气,是能找得来的吗?
「我也不确定自己找不找得到。」他说得好玄。「但总之,我要出门旅行一趟。」
于是,在处理完几个手边的案子后,他暂时关了事务所,放小李大假,自己也背起行囊,出国流浪去。
就这样,把她一个人,留在台湾了。
「欧阳搞什么?!」两个好姊妹听罢童羽裳转述的来龙去脉,都是大吃一惊,庄晓梦更忍不住开炮。「你是说他跟你说了那一堆话后,就一个人跑去旅行了?」
「是啊。」
桌上一壶花茶差不多喝干了,童羽裳添了些干燥花办,重新冲过,然后给前来拜访她的庄晓梦和沈静,一人斟了一杯。
沈静捧起茶杯,浅啜一口,深思地嗅着淡淡的玫瑰香。「他说要出门去帮你找勇气?那要怎么找?」
「我不知道。」童羽裳苦笑。「他说得不明不白的,我也听不懂。」
「奇怪了。」庄晓梦趴在贵妃杨上,抓起一个靠枕垫在下颔,骨碌碌的大眼望着童羽裳。「欧阳这家伙,平常我就觉得他怪里怪气的,没想到果真很怪……找勇气?什么嘛,那东西能找到吗?」
「他哪里怪里怪气了?」童羽裳坐过来,轻拍好友脑勺一下。「他正常得很。」
「干么?说一句你宝贝弟弟你就舍不得了啊?」庄晓梦翻白眼。「我就不信你听到他说那些鬼话时,不觉得奇怪!」
她的确觉得怪,但绝不会在这个毒舌的女人面前承认。
童羽裳倔强地噘唇,捧起茶杯,在掌心里转着玩。「我想他说的『找』一定不只是表面上的意思,只是我笨,想不通而已。」
「你是说他在暗示你?」庄晓梦兴趣来了,上半身如人鱼挺出海面。「那会是什么?」
「我知道就好了。」童羽裳旁徨地低喃,蓦地扬起眸,祈求地望向沈静。「静,你说呢?欧阳是什么意思?」
沈静摇头,饶是灵慧冷静如她,也猜不透欧阳的用意。「你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吗?」
「他说要先到美国,再到南美几个国家,然后从智利的一个岛上登船,到南极去。」
「南极?!」庄晓梦又惊又喜。「他真的要到南极去吗?好棒!极光,还有企鹅,哇,人家也好想去喔!」
童羽裳哀怨地瞟好友一眼,虽然她自己也一直向往去南极,但这不是兴奋的时候吧?没见到她心情郁闷吗?
「他打算去多久?」沈静问,
「不知道。」童羽裳叹息。这又是另一个让她烦恼的问题了,欧阳不但出国旅行,连去多久都不确定,要到何时,他才能找到他所谓的「勇气」,带回来给她?
要到何时,她才能与他再相见?
「他才去了几天,我已经开始想他了。」她无助地承认,抓起一个Helle Kitty抱枕。这抱枕是欧阳送给她的,抱在怀里,她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体温,暖暖的,很令人安心。「我昨天接到他的明信片,从旧金山寄来的。」
「旧金山?哦,I left my heart in San Francisco!」庄晓梦胡乱地哼几句这首英文老歌,狡黠地眨眨星亮的眼。「你小心喔,童童,欧阳长得那么俊,一定有很多外国美女倒追他,到时万一让他在旧金山遇上哪个真命天女,你就完了!」
童羽裳心一跳。「他才不会!」他会吗?不,不会的,他答应过她,他会回来的,他不会离开她,不会的……
凌乱的思绪,在童羽裳脑子里缠成一团,她坚决地否定好友的调侃,心下却又忍不住发慌,她相信欧阳的承诺,但想到他即将面对多少红粉陷阱,又强烈不安。
「你别闹她了,晓梦。」看出童羽裳的怔忡不定,沈静横庄晓梦一眼,警告她别再作弄人,后者知道自己玩笑开过火,歉意地吐吐舌头。
「对不起啊,童童,我随便说说的,你别认真。」庄晓梦道歉。
童羽裳却置若罔闻,心神还在浪里载浮载沉,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凯蒂猫抱枕,就怕一松手,那个远走他乡的男人也不回来了。
见她容色苍白,沈静轻声叹息,坐到她身畔,握住她一只冰凉的手。「童童,你不相信他吗?」
「什么?」她茫然抬眸,眼底映入沈静澄透的微笑。
「你不相信欧阳吗?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相信他,他说过他不会离开我。」
「还是你不相信自己?你不会等他回来吗?」
「我当然会等他,怎么可能不等他?如果没等到他,我……我……」颤抖的嗓音无法再接续。
但谁都听得出,那背后无尽的慌惧与感伤,若是等不到欧阳,她恐怕也守不住自己的未来吧。
她的过去有他,现在有他,未来,怎能没有他?
「既然你相信他不会离开你,也相信自己一定会等他,那你还犹豫什么?为什么不像欧阳说的,既让他做你的家人,又做你的情人,跟他谈恋爱,然后结婚?」
「我——」童羽裳语窒。对啊,为什么呢?为何她明明对两人之间的情谊很有信心,却又没把握成为永不分离的恋人呢?「因为我……不相信时间。」
「时间?」沈静和庄晓梦交换讶异的一眼。「什么意思?」
「因为亲情跟友情,是可以持续一辈子的,可恋情,却常常只有短短几年,甚至几个月。」童羽裳哑声说,敛下眸,惘然瞪着自己的十指像拔河似的互拽着。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相信亲情跟友情不会变,却不敢相信恋情会一直不变?」
「大概吧。」她细声细气地应。
沈静盯着她好片刻,忽地,柔唇浅浅一挑。「童童,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矛盾?」
「你不想当欧阳的恋人,只想做他的家人,可是你又怕人家成立一个新家庭后,会忘了你这个姊姊,你这样,跟怕情人另结新欢有什么分别?」
童羽裳一怔,教沈静这番头头是道的问话给问傻了,她不知不觉松开手指。
「不论是什么样的感情,都会有浓有淡,都有可能会变质,不是吗?」沈静继续分析,「你怕跟欧阳谈恋爱,失败了以后会没人可靠,你忘了还有我们两个吗?」
「说得对!」一旁的庄晓梦领悟了沈静话中用意,一拍手,大为赞同。「童童,难道你不把我跟静当姊妹吗?我们算不上你的家人吗?原来我们俩在你眼中,还比不上欧阳十分之一。」
「才不是那样呢!」童羽裳急了,喉咙像含着颗酸橄榄,滋味难受。「你们明知道不是,别这么说嘛……」她蓦地哽咽,辩白的言语卡住。
「喂喂,不会吧?」眼看她焦急得连眼眶都红了,庄晓梦倒抽口气。「你哭了?」
「谁教你要说那些话激我?」察觉自己竟软弱地涌出眼泪,童羽裳好窘。「人家才不是……人家很在乎你们耶!」她懊恼地捶庄晓梦一记。
见她真情流露,庄晓梦也不忍再逗她,感性地拥了拥她。「我知道啦,童童,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们,否则那次我感冒,第一个看出来的就不会是你了。」
那次感冒,因为还有公事待办,庄晓梦强撑着出门上班,谁也没看出她病了,连跟她热恋的男友墨未浓也粗心得没察觉,只有童羽裳,不但一眼就看出来,还千叮万嘱,临上机前都不忘打电话关心她。
虽然童羽裳平常在几个好友面前,总是疯疯癫癫,但其实,她比谁都细心,也最重感情。
思及此,庄晓梦叹息,心疼地捧住童羽裳的脸蛋。「或许就是太重感情,你才会这么犹豫不决吧。真是傻瓜!」
童羽裳默然无语。
「之前我爱未浓爱得六神无主的时候,你不是也劝过我,要我不要怕,勇敢一点,你会在我受伤时让我靠吗?今天我也是这么跟你说,不要怕,童童,有我跟静在。」
「嗯,我知道。」满怀温情的许诺听得童羽裳好感动,又下禁鼻酸。「谢谢你,晓梦,还有静,谢谢你们。」她拉着两个好姊妹的手,眼泪盈眶。
送走两个手帕交之后,童羽裳在屋内徘徊,脑海思绪纷乱。终于,她再也无法排遣这磨人的心慌,换了衣服,提了行李,坐上计程车就往欧阳住处奔去。
拿钥匙开了门,才刚踏进室内,她立刻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安心。
这是欧阳的住处,屋子里有他的气味,客厅橱柜里摆的各色玩意,是她从世界各国带回来送给他的纪念品,卧房书桌上压的纸镇,是她送的水晶跑车,跑车旁,坐着只木雕兔子,是他来不及送给阿嬷的礼物。
童羽裳拿起兔子,在手中把玩着。她记得当欧阳告诉她这只兔子的由来时,她哭得好惨,十足像个泪人儿。
他频频翻白眼,说他自己都没哭了,她是哭什么劲?
反正我就是爱哭鬼嘛。
她又羞又恼,对他扮鬼脸。
童羽裳捧着兔子,在床沿坐下,痴痴地回忆。
「反正,我就是爱哭鬼嘛。」她低低地、学着当时的口气,对飘浮在空中的人影撒娇。
但人影,很快便淡去了,寂静的房内,只有她一个。
她眼眶一热,感觉自己又要哭了,连忙甩甩头,站起身,继续在主人不在的屋中探险。
她四处走动,几乎每一样东西都要拿起来摸摸弄弄,连衣柜都打开,取出一件欧阳平日常穿的衬衫,拥在怀里,像拥着那个不存在此地的男人。
他现在到哪里去了呢?还在旧金山吗?
她抱着衬衫,嗅着属于他的味道,衣柜的抽屉里,叠放着几本相簿,她好奇地翻出来看。
啊,几乎都是她的照片呢!只有少数几张,是他的独照,还有一张,是他理着极短的小平头,和两个年轻少男少女的合照。
这是他在少年辅育院拍的照片吗?她竟没见过!
童羽裳仔细端详照片,照片上的他端着一张脸,眼望远方,神情极冷淡,他身旁的光头少年却是笑嘻嘻的,很调皮的模样,像洋娃娃的美丽少女手中握着一朵玫瑰,食指抚弄玫瑰上的刺。
这少女……是赵铃铃吧?
童羽裳心韵加速。原来欧阳和赵铃铃,真是在少年辅育院认识的朋友。那个光头少年呢?他又是谁?为何欧阳不曾介绍给她认识?
他们现在还是好朋友吗?经常聚会吗?
怀着满腹疑问,童羽裳收起相簿,眼角一瞥,忽地发现抽屉深处还躺着一方木盒,她打开盒子,发现里头是一叠厚厚的信札。
信札拿缎带束着,一封一封收得齐整,显然收藏的人对其十分珍视。
童羽裳取出信札,一看上头的笔迹,不禁一愣。
这些,不是她以前写给欧阳的信吗?原来他一封封都收起来了,还骗她早就丢了!
「哼,我就说嘛,他怎么敢随便乱丢。」她娇娇地撇嘴,随手抽出其中一封,展信阅读,看着,看着,她泪眼迷蒙。
原来信封里,藏着的不只她写给他的信,还有他的回信,每一封都有,每一封他都回了,只是从来没有一封寄出去。
他很认真地回信,一字一字道出最真诚的心情,他在信里坦白对自己的不满,对未来的茫然,对亲情的渴望,以及对她的……仰慕。
他在信里倾诉,用字看似平淡,却是每个字都带着不寻常的重量,字里行间透出的,是他从不在人前显现的热情。
他说,他从小没有母亲,跟阿嬷也不亲,父亲更是拿他当仇人看待。
他说,她自称是他姊姊,他其实很高兴,只是,他也害怕,怕一颗心被她偷走后,再也要不回。
他怕失去自己的心,更怕,失去她……
泪水,在童羽裳颊畔溃决,她无声地哭着,捧着信札坐到窗边,点亮一盏小灯,花一整夜时间,贴近欧阳的心——好久以前便让她偷去的心。
窗外夜色幽沉,细雨打在梧桐树上,一声声,滴着无尽相思。
四个月后
让海关人员验过护照后,欧阳背起厚重的行囊,踏进机场大厅。
久违的台湾,久违的家乡。
他站在机场大厅,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家乡的空气,虽然不如他刚去过的南极那般冷冽清新,却自有一股教人心悸的滋味。
没想到他这一走,就是四个月,不知童童近来过得怎样,一切可安好?
他低下头,把玩着手中一个金属密封罐。这里头,有他特地从南极带回来的、打算送给她的礼物。
勇气。
他希望这份礼物能带给她勇气,希望这段分别的时间能令她改变心意,希望她能懂得他心中不敢令她知晓的苦。
希望她终能懂得——
他捏紧密封罐,迈开两条长腿,刚走没几步,便瞥见玻璃门扉附近摇动着一道窈窕的倩影。
童童!
他前一秒还平稳的心,瞬间,动摇。
她怎会在入境大厅?她来接他吗?可他只捎明信片给她说他今天会回来,并没说是哪班飞机,她怎能算得准接机时间?
他又惊又喜,正欲往前,另外两道进入视界的身影忽尔凝住他步履。
一大一小,一个男人,一个男孩。
他瞪着她蹲下身,温和地对小男孩笑,递给他一架模型飞机,小男孩开心极了,立刻握着飞机满场飞,男人惊慌地追在顽皮的小鬼后头,要他小心。
而她,盈盈笑着注视这一幕。
慑人的冷意,在欧阳体内狂肆蔓延,就算在南极时他曾意外遇上大风雪,也不如这一刻教他直冻到心房最深处。
他认得那个男人,那是T先生,另外那个小男生,想必就是T先生的儿子。
原来,她还继续跟T先生交往——他不在台湾的这四个月,他们的感情一直在进展吗?
他是不是错了?他不该给她时间的,不该花那么多时间放逐自己,她连四个月,都不能等吗?
「欧阳!欧阳!」她忽然看见他了,丽颜一亮,欣喜万分地朝他翩然飞来,粉颊嫣红,宛如盛开的芙蓉花。
他僵立原地,很想回她一笑,嘴角却冻住了,动弹不得。
「欧阳,你终于回来了!」她凝望着他,唇角还甜甜弯着,眼泪已不由自主地落下。
他心一扯,看着她又哭又笑,激动不已的模样。「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接你啊。」
「接我?可我没告诉你我坐哪一班飞机啊!」
「我一早就来了。」她腼腆地笑。「我想你从阿根廷回来,八成是在洛杉矶转机,所以每一班LA飞来的班机,我都会特别注意。」
「你——」欧阳不敢相信。「你是说你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天?」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啊!「你干么……这么傻?」
「谁教你不讲清楚是哪一班飞机,人家想早一点见到你嘛。」她娇声埋怨,说到后来,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嗓音细细的,染成红叶的脸颊侧过去,不敢看他。
欧阳怔怔望着她。
她今日穿了一件桃色小洋装,搭白色针织短外套,绑脚的凉鞋露出玉嫩可爱的脚趾,乌亮的长发原是半编着发辫的,或许是时间长了,有些乱了,几绺发丝不听话地在耳壳边晃荡。
她好美。她真的在这里等了他一天吗?好傻的女孩!
他心动得无法自已,上前—步,拥住她。「对不起,我应该跟你说清楚的,我没想到你会来接我。」晒得黝黑的臂膀,紧紧圈住她,仿佛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似的。
童羽裳不觉有些痛,却一动也不动,任他动情地将自己拥在怀里,她倚偎着他,身上每一个毛细孔都像浸在枫糖浆里,甜甜的。
两人就在这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忘情地拥抱,直到一道蕴着几分调侃的声嗓慢条斯理地扬起。
「羽裳,这位就是你弟弟吗?」
两人一震,同时往声音来处望去,见发话的人是T先生,童羽裳略微羞涩,挣扎地想退开欧阳怀里,后者铁臂却是箝住她的腰,不让她离自己势力范围太远。
见欧阳不肯松开手,童羽裳有些吃惊,却无不悦,顺势偎在他怀里。「我给你们两人介绍一下——」
引介过后,两个男人伸出手,相互一握。
「欧阳先生,久仰了。」T先生首先笑道:「羽裳常跟我提起你,我一直在想,不知她口中的弟弟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今天总算见到了。」
「你好。」相对T先生的热情,欧阳显得冷淡。「我也曾听童童提起过你,听说你们是在布拉格认识的。」
「没错,是联谊时认识的。」T先生笑着点头,看了童羽裳一眼。「我后来才知道羽裳根本不想参加那次联谊,是被硬拖来的。」
她告诉他那么多?欧阳不悦地蹙眉,拳头悄悄地一握一收。
「唉,其实我那时候就觉得她对你的感情很特别,她帮你挑礼物的表情根本就是给情人的。」
情人?听闻这意料外的字眼,欧阳不觉惊诧,目光炯炯,直逼T先生。
「恭喜你们!说实在的,你们早该正式交往了。」
欧阳一愣。
一旁的童羽裳更加羞窘,连颈子也染成一颗蜜桃,她转向不明所以的欧阳,在他耳畔轻轻说道:「我跟他说,我现在在跟你交往。」
欧阳讶然一震,湛眸满是疑问地瞥向她,仿佛怕自己听错了。
她只是抿着唇笑,明眸望向T先生。「你儿子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一定累了,你早点带他回家休息吧。」
「也对,我差不多该走了。那下次我作东,请你们两个吃饭,再见。」
「掰掰。」
送走T先生后,童羽裳拉拉欧阳。「我们也走吧。」
他却是木然不动,傻愣愣的,浑忘了如何行走似的。
「走啊!欧阳。」
他依然不动,墨眸紧盯着她,深深地,像要望进她内心最深处。「你是认真的吗?童童。」
「什么认不认真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娇嗔,撇过头,不敢迎视他过分炽烈的眼神。
「你真的决定让我当你的情人?」他一字一句、极严肃地问。
她脸颊灼烫,心跳亦狂。「什么嘛,你一直……就是我的情人啊。」
他一直是她的情人。
是弟弟,是家人,更是爱到深处无怨尤的恋人。
她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
两人回到欧阳住处,坐在客厅地板上相偎相倚,欧阳靠着沙发椅,童羽裳则是整个人半躺着赖在他怀里。
他轻抚她柔细的发,哑声问:「你看过了吗?」
「看过什么?」她舒服地闭着眼,享受他轻柔的抚触。
「我写的……信。」
「看过了啊。」她扬起眼帘。「原来你早知道我会去翻你的东西啊。」
他敛下眸,闪躲她淘气的眼神,嘴角隐隐约约地弯起。
「你想让我看信,干么不直接拿给我就算了,要这么迂回?」
他不说话,脸颊隐隐浮起红潮。
看着他掩不住窘迫的神色,她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算了,不问你了。」不问她也明白,一向就爱装酷的他怎么可能主动承认自己的脆弱?只能期盼她在思念着他的时候,会去翻出他藏得最深的秘密。
「你怎能确定我一定会去翻?万一我都不来你这里呢?万一我什么东西都不动呢?」
「你会来的,你也会动。」他沙哑地说。
「为什么?」
他再次别过眸。「因为我就是那样。」
「什么?」她愕然。
「以前你长途飞行,我偶尔会忽然很想见你,忍不住的时候便会到你家去,睡上一夜。」他低低地、困难地解释,仿佛每个字说出口,都要他的命。
是真的要他的命吧?他竟主动坦承自己对她刻骨铭心的思念。
她心弦剧动,满腔柔情激荡。「欧阳!」她翻过身,藕臂揽住他的腰,螓首撒娇地直往他怀里钻。
「所以你才帮我贴了那片星空对吗?你很想我,对吗?」
「嗯。」
「你……你好傻!你如果那么想我,那么需要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我怕说了,会吓走你。」他涩涩地说。
她一愣,扬起容颜。
凝视着她的眼潭,深邃幽蒙,浮漾着点点无奈。「我怕失去你。我知道你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改变,我知道你希望我永远是你的家人。」
「你是我的家人啊!」她轻声呐喊,玉手抚着他微热又微凉的颊,珠泪盈睫。「是家人,也是情人,我其实早就把你当成男人来爱了,只是我以前太胆小,不敢承认。我只想着万一自己失去你怎么办,却没想到原来你也怕失去我,我只知道自己很需要你,却没替你想,你也很需要我……我是笨蛋,欧阳,我让你爱我爱得这么苦,我真笨!」
他看着她激动地表白,心头热浪汹涌,眼眶也不禁红了。「所以你现在有勇气了吗?」
「嗯,我有勇气了。」她含泪微笑。「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要坚强起来,与你相爱。」
「你不怕了吗?」不怕与他相恋,最后还是失败?
「我已经决定了。」
她已经决定了。
听闻她的许诺,他喜悦不已,却也淡淡伤感,他知道,她其实还是怕的,是为了他,才鼓起勇气。
「你不用怕。」他柔声鼓励她。「你还记得我这趟旅行的目的吗?我已经找到要送给你的勇气了。」
「咦?」她怔然。「可我以为你的意思是……我以为你是要给我时间,自己想通——」
「那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我带回来的东西。」
「什么东西?」她好奇。
欧阳但笑不语,站起身来,迳自到厨房忙碌了片刻,然后端着托盘走出来,托盘上,站着两只玻璃杯,杯里装着饮料。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请我喝的饮料是什么吗?」他问。
「嗄?」她愣了愣,两秒后,犹豫地猜测。「是可可吗?」
「不是。」他摇头,淡淡一笑。「是柠檬茶,冰的。」
「冰柠檬茶?」她眨眨眼,端起托盘上其中一杯冰柠檬茶,金黄色的液面上,飘着一方冰块。
「这是南极的冰喔。」他捧着另一杯柠檬茶,在她身畔坐下。
「什么?」她不敢相信地瞪大眸。「你特地从南极把这冰块带回来?」
「我潜进海里,凿了快半小时,好不容易敲下来的。」
真的假的?童羽裳打量着玻璃杯里缓缓溶化的冰块,她轻轻一摇,冰块在杯里撞击出好听的声响。
她凑近耳壳,心悸地听着,来自极地的声音——
「关于南极的冰,有个传说,你知道吗?」
「什么传说?」
「你知道南半球的纽西兰吧?住在纽西兰岛上的原住民是毛利人。」
「嗯,我知道啊。」
「据说以前毛利人分成几个部落,部落之间征战不休,其中有个部落的王子,跟另一个敌对部落的公主相恋……」欧阳悠悠地讲起故事,那低哑性感的嗓音,彷佛也像来自遥远的他方,令人心动不已。「他们的恋情当然是不受祝福的,千方百计想迎娶公主的王子,被公主的父亲用计杀死了,公主伤心欲绝,想殉情,却让父亲给全身绑住,动都不能动,她死不成,只能不停地哭,到了寒冷的冬天,她脸上的泪水都让风雪给冻成冰——」
听到这儿,童羽裳感觉自己似乎也要哭了,喉间微微发酸。「然后呢?」
「公主的痴情感动了巫女,于是收集了公主的泪冰,顺着洋流飘到南极。相传只要男人亲自到南极采下这冰,将冰块融了,送给他最心爱的女人喝,那么那个女人就能够得到一辈子的幸福。」
「所以你的意思是,只要我喝下这冰,就能一辈子幸福?」
「嗯哼。」
童羽裳惘然,怔怔地看着欧阳嘴角那一抹迷人的笑。「那公主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巫女把她跟王子葬在一起,两个人永不分开。」
「什么嘛!我还以为王子会活过来呢。」她蹙眉低嚷,不满这故事的结局。「那公主不是白哭了吗?」
「她没有白哭。」他低下唇,柔柔吻过她打结的眉苇。「她流下的眼泪结成了冰,这冰,会让许多女人得到幸福。」
她甜甜地品味着他满是怜惜的吻,慢慢地有所领悟。「你的意思是,我因为爱你而流的眼泪,以后会变成某个女人的幸福?」
「嗯,不论是几十年后,还是几百年后,总会有那么一天。」他又吻了吻她柔嫩的颊。「没有眼泪会白流的。」
她承受着他的吻,脸颊暖烫。「其实这个故事是你掰的,对吧?」她娇睇他一眼。
「是真的。」
谎言。童羽裳微笑。但是她爱听。
为了鼓励她,他不惜潜下南极冰海采冰,还编了个如此令人向往的古老传说给她听,就算是假的又如何?他的用心绝对很真。
她回过头,与他目光相接,那闪烁着奇光的墨眸,就像她贴在他房里天花板上的那一颗颗星星,倾诉着永恒的传说。
那片星空,就算她回送给他的礼物吧,等会儿他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童羽裳弯弯唇,忽地举高玻璃杯。「来,干杯!」
「干杯。」欧阳也举杯与她相碰。
两人同时仰起头,将融着南极冰块的柠檬茶,一口喝下,然后,一同细细品着那甜甜酸酸,冰冰凉凉的滋味——
别为了怕失恋,就不去爱。
因为不论是欢笑,是眼泪,是甜蜜,或苦涩,当下所尝到的,往后所回味的,最后,都将结晶成——
幸福。
——全书完
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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