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31

机器猫: 送子丫头

第一章

  夜色昏暗,空气闷热,破旧的电风扇发出刺耳的声响,吵得人无法入睡。在床上翻来翻去,最后放弃地爬起来,跑进狭小的洗手间冲了个凉水澡,终于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Shit,这是什么鬼天气?!”

  姚菲儿躲在蚊帐里咕哝:“小雪,你越动越热,不如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说不定一会儿就睡着了。”

  “算了,我没你那本事,一动不动?不到五分钟准变成清蒸活人。破学校、破宿舍,交那么多学费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连个空调也不给装。校长再这么贪下去,早晚天打雷劈!”

  “要是真天打雷劈就好了,那表示立刻就能下雨。好了啦!”菲儿从床头摸出一本小说丢给她,“看会儿小说,拜托你别再翻来覆去的了。呵——好困,我明天上午还有课呢。”

  雪君打开床头灯,破旧的书皮上画着一个女人,黑黑的,女生男相,书名是《送子丫头》。连言情小说都偷工减料,封面起码画得赏心悦目一点嘛,让人看了一点兴趣都没有。

  翻开第一页,她懒懒地瞄着。




  痛,意识里只有这一个字,那将她从头到脚撕扯成碎片的疼痛仿佛已经持续了一辈子却还没有停止似的。耳边是朦胧嘈杂的声音,眼前是模糊混乱的影子,什么人来了又走、什么人在跟她说话、什么人握着她的手,她通通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再不停止,她就要放弃了。

  “别睡,凤儿!别睡,醒醒!用力,再用点力,就快出来了,已经看到头了,就快出来了。”一双冰凉的手用力摇晃她,在她耳边不停地打气,在阵痛的间歇中,她辨出那是婆婆的声音。

  原来婆婆一直在陪她,一直握着她的手。她眼前恍惚浮现倪老夫人斑白的头发和慈祥的目光,那样殷切盼望着她能给倪家传承香火,她总是用一种渴望而宠溺的眼神看着她隆起的肚子,陪她度过孕期每一个不舒服的日子。

  她不能放弃,为了婆婆,她不能放弃!

  “老夫人,吊起来吧。”两个产婆商量过后向倪老夫人请示,“少夫人已经没力了,再不吊起来怕孩子要闷死了。”

  “好吧。”老夫人擦擦眼泪,握紧大凤的手,心疼地道,“凤儿,辛苦你了,别怕,一下就好。”

  产婆丫头七手八脚地将大凤扶起,房梁垂下两条白色绸带,她们分别缠住她的手腕,将她直直地吊了起来。双腿早已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她只觉得手臂一紧,腕部一阵剧痛,软绵的身体像破布袋一样往上提,手腕疼得似乎要脱臼了,下体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拉扯,要把她生生撕成两段。

  “啊——”剧痛令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高喊出声,有什么东西活生生从体内剥落,滚到产婆手中,耳边的声音突然高昂,她已听不出是欢呼还是惊异,头一软,眼前完全陷入黑暗。

  被撕碎又拼凑回来的滋味大概就是这样吧?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仿佛都不是自己的,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能令眼皮开启一条小缝,耳边模糊听到丫头小荷的呼声:“老夫人,少夫人醒了。”

  视野中出现倪老夫人满是皱纹的脸,和蔼的笑和如释重负的感叹:“凤儿,你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奶妈,把小少爷抱过来给少夫人看看。”

  小少爷?是个男孩?大凤模糊地想着,是个男孩!倪家有香火了,老夫人的心愿终于达成了。

  大红缎子裹着一个小小的婴孩递到她眼前,孩子的皮肤红红皱皱的,眼睛紧闭着,眼窝很深,形成长长的一条,看不到睫毛,嘴也扁扁的,脸上的肉不时抽动,不知道是要哭还是要笑。

  老夫人看着孩子,一径微笑,直道:“看这孩子长得多漂亮,跟他爹爹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她怎么没看出孩子哪里漂亮?也不知道他跟他爹爹长得是不是相像。

  “管家。”老夫人发话了,“派人给二少爷报喜。”

  “是。”管家在门外应声,乐呵呵地下去。

  “于姥姥,吩咐厨房,少夫人月子里的食谱全照我送过去的单子调换,缺什么食材马上叫人去买。”

  “是。”于姥姥应了,乐颠颠地跑出去吩咐。

  整个将军府的人都很高兴,为了倪家终于有了香火,只有大凤,整件喜事中惟一的大功臣,感受不到这种喜悦。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骨血,她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高兴,只是——有点无所适从。一切都在她来不及明白的情况下就发生了,她根本什么都不懂,也没人给她时间去懂。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嫁了人,生了孩子,糊里糊涂地由一个扫地丫头变成了将军夫人。而孩子的父亲,她的丈夫,那个令她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男人,她甚至记不起他的长相。惟一的记忆是洞房花烛那晚,似痛苦又似快乐的煎熬,最后的印象还是痛。倪荆在她心里等同于一个字——痛!




  Shit!又是薄幸男儿苦情女的故事,用脚指头想也知道一定是女猪受尽委屈折磨,最后不是要死了就是要走了,然后男猪脑袋被驴踢了一脚突然明白自己不能没有女猪,然后说句我爱你,两只猪从此过着“性”福快乐的生活。

  “如果我遇到这种天杀猪男,一定整得他哭爹喊娘。白痴!”雪君把书随手一扔,打在电扇上,“嗡嗡呜呜”,破电扇挣扎几下不转了。

  “不是吧?没这么倒霉吧?”她急忙下床察看。

  菲儿困倦的声音传出来:“大小姐,你乒乒乓乓地搞什么?现在快三点了哎。”

  “Sorry,Sorry,我马上就好。”她拍了下扇头,没反应,按几下开关,没反应。搞什么?不是寿终正寝了吧?看看电源插头,没问题啊。再按几下开关,摇几下扇头,“滋滋滋”,电扇发出火花迸射的声音。“砰!”一道强光闪过,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梅雪君只觉得食指尖锐地刺痛,一股强大的冲击顺着指尖流向全身。触电!这是她意识中最后闪过的念头……




  疼,好疼,全身酸疼无力。梅雪君呻吟着爬起来,摇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室内光线很暗,触目是一片飘忽的青白色,是不是在医院啊?

  耳边传来一个年轻甜美的声音:“少夫人,你起来了,怎么不多睡会儿?”

  绍福仁?多好笑的名字,念起来谐音就是“少夫人”。哦!头疼得要命,谁来救救她?!

  “少夫人,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甜美的声音更近了,一双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那声音在跟她说话?梅雪君瞪大眼,瞳孔适应了光线,飘忽的白色看清楚了,是蚊帐;声音的主人看清楚了,是个嫩绿色衣衫丫环打扮的小姑娘。等等,丫环?她惊跳起来,挣脱了小姑娘的手,撞到了床柱——粗粗的朱红色床柱。抬头看,头顶是幔帐——大红段子黄色流苏的幔帐。透过蚊帐,她的目光直直对着一扇窗——镂花贴白色窗纸两扇对开的木窗。木桌木椅木门木梁,桌子中间还有一盏没有熄灭的油灯。MY GOD!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梅雪君死死地闭上眼,“砰”一下倒在床上。这是做梦,一定是做梦,她一定是被电迷糊了,有点神志不清,睡醒了就好了。

  “少夫人。”甜美的声音变成了尖叫,“快来人那,少夫人晕过去了。”

  讨厌!别吵!我睡一下梦就醒了。梅雪君心里嘀咕,下一刻就睡过去了。

  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脑海中还残留着刚刚惊恐的梦境。她闭着眼,先听四周的声音,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偶尔有几声夏虫争鸣,还好,没人叫少夫人或绍福仁。她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天色昏暗,空气闷热,跟每个夏日的夜晚没什么不同。梦醒了吗?瞳孔适应了光线,她看到有东西在飘,蚊帐,不是菲儿的蚊帐,是梦里的蚊帐,木桌木椅木门木梁,还有一盏燃尽的油灯。梅雪君感觉浑身发冷,汗水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渗出来,牙关打颤的声音在暗夜中分外清晰。还是梦,她走不出这个梦了!

  她霍地扬起手,重重地给自己一耳光——啊!好疼!可是梦没有醒,那个小姑娘却醒了。

  “少夫人,你醒了。”甜甜的声音里带着关切,“觉得如何?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可把我吓坏了,幸好大夫说没事,可能是你身子太虚,起得太急,一时无法适应就晕了过去。以后可注意着点,再不能起猛了。”

  梅雪君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只是在心中不停地叫喊:“天啊!地啊!如来佛主!耶稣基督!不要这么整我好不好?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不小心触电了嘛,不至于真的出现穿梭时空这么夸张的事吧?不可能,这是幻觉,这绝对是幻觉,要不然就是谁在跟我开玩笑。”不行!她爬起来往外冲,就着暗淡的月光,看到一座宽敞的四合院,遍地花草,石子夹道,红砖白墙,三面墙分别有三个月亮门,她朝着最大的那个门冲出去,听到身后小姑娘的高喊:“少夫人,你去哪里?少夫人,你别跑啊,少夫人——”

  月亮门外是个更大的院子,一眼望不到院墙,园林水榭样样俱全,园林内有路径,水榭上有长廊。也许,也许她是梦游跑到哪个旅游景点里来了,只要出了园子到大街上,就可以打车回家了。对,一定是这样!她沿着长廊不停奔跑,四周逐渐亮起灯火,响起人声,前面的路看得更清楚,她一口气冲出去,还是院子!这次没了水榭亭台,是一排排整齐威严的房子,房前屋后涌进人潮,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拦在她面前。

  “走开!”梅雪君张牙舞爪地往前冲,她要出去,要回家,要逃离这场噩梦,谁也不能拦她,谁也不能!

  小姑娘还在她身后追,不停高喊:“少夫人,别跑啊,你别跑啊。”

  侍卫迟疑间,梅雪君已经冲过了他们,她看到朱红色威严沉重的大门,看到巨大笨重能砸死人的门闩。希望就在眼前,只要冲出这扇门,她就能冲出这个噩梦。

  “凤儿!”她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你要去哪里?”声音不大,却无比威严,在这嘈杂的夜里依然掷地有声。

  直觉地,梅雪君停下动作,她知道这个声音在叫她。她不是凤儿,也不知道谁是凤儿,她是梅雪君,这是个可怕的噩梦。

  “凤儿!”苍老的声音近了,“乖孩子,你怎么了?来,到娘这里来,告诉娘,这深更半夜的你要去哪里?”

  她的手搭在门闩上,整个身子不停地颤抖、颤抖、颤抖,有股力量吸引她回头,却又不敢回头。她突然想到以前看过的美国意念恐怖片,说小孩子陷在噩梦里,不回头不说话就能走出来,一回头一说话就变成了梦境里的人,永远回不来了。她奋力拔掉门闩,拉开大门——

  门外的天好红好亮,亮得有些刺眼,梅雪君抬手挡眼,在指缝中看到天边金色的光芒,那是日出的颜色,天快亮了,噩梦醒了,她可以回家了。

  “踏踏!踏踏踏!踏……”这是什么声音?梅雪君挪开手指,对上一双棕色的眼睛,眼睑上方两撮白毛,又黑又长的毛脸,鼻息喷出热气,嘴里吐吐的声音。是一匹马,全身乌黑油亮精神抖擞的战马。马好高,她必须仰头才能看到马上的骑士,他有一张不怒而威的脸,目光闪亮有神,鼻挺唇阔,青惨惨的胡子爬了一脸,一身银盔银甲,正犀利地逼视她。

  “荆儿。”她听到身后惊喜的呼唤,是那个苍老的声音。

  银甲将军翻身下马,越过她,叫了一声:“娘。”

  天边金光更亮,辉映着士兵手中的火把,放眼望去,十里长街整整齐齐地站着两排士兵,她正前方两匹马上的将领也翻身下来,狐疑地盯着她看。街两侧店面林立,有些房屋的烟囱已经冒出股股炊烟。这不是幻景!她缓缓转身,看到银甲将军扶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

  老夫人激动地抓着他的手臂问:“荆儿,你不是要三个月后才能班师回朝吗?”

  “皇上得知我喜获麟儿,准我提前回京。”

  “太好了,这太好了!”

  “娘!”倪荆瞥一眼梅雪君问:“这是怎么回事?她是谁?”

  “她?她是大凤啊!”

  “大凤?”他眼中依然不解。

  老夫人点头,“是啊,你媳妇啊,刚给咱们倪家延续了香火的大凤啊。”

  副将秦威正和卢明走到倪荆身边,上下打量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目光还有些呆滞的梅雪君,低声道:“将军,原来这位就是嫂夫人。”

  大凤,倪家,延续香火,几个关键词在雪君脑海中打转,她想起来了,是那本小说,菲儿给她的那本《送子丫头》,她看到的开篇一段就是这种情节。这简直太荒谬了,她跑到小说的情节里来,变成了女主角。这不可能,一定是她平时看小说看得太入迷,现在走火入魔了。这比穿梭时空更加不可思议,疯子也想不出来,白痴也不会相信。是哪里搞错了,究竟是哪里搞错了?这些人,这些房子,这时空,这背景,再加上一个梅雪君,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哦,不!鬼才知道现在她还是不是在天底下,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地球上银河系里,也许在另一个宇宙也说不定。她疯了,她一定是疯了,触电让脑电波出了问题,所以大脑思维出了状况,让那些脑海中最后存储的信号到处乱窜。

  她用力捶自己的头,“醒来啊,快醒来啊。爸爸、妈妈、菲儿,你们在不在,快唤醒我,你们听到了吗?快唤醒我。”

  “大凤、大凤……你这是干什么?”老夫人焦急地呼唤,“荆儿,你快制止她,别让她伤害自己。”

  倪荆无奈上前,钳住她双臂,一声暴喝:“住手。”

  院墙上的瓦似乎都震颤了两下,但梅雪君却挣扎得更厉害,嘶吼:“放开我,你放开我。”一开口,她突然傻住了,这不是她的声音,她的声线怎会这么低?她惊慌地摇头,“不、不,怎么会这样?”是她在说话,可这不是她的声音。那她的长相呢?他们叫她大凤,难道她的长相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猛地挣开倪荆,冲进大门,她记得里面院子有池塘,她要看看自己的脸。

  池塘的水很清,清晨的水面很静,静如明镜,水面上映出一张小麦色的脸、惊恐的眼神、狼狈的衣装,水里的女人正伸出颤抖的手触碰面颊,碰到了,脸是凉的,带着人体的温度。水中倒映出的女人是她,躯壳却不是她,她疯了,要不然就是她的灵魂住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她是从来不相信灵魂的,她宁愿相信她是精神错乱了。

  “醒醒吧,拜托让我醒醒吧。”她双眼一闭,跳下池塘。

  “该死!”倪荆用力一跺脚,跟着跳下。刚才他一不留神让她挣脱了,急忙随后追来,心中暗想一个女人也能跑这么快,看她对着池塘嘀咕些什么,还没等听清,她居然跳下去了。他只知自己娶了个扫地丫头,却不知这丫头还是个疯子。

  池塘的水不深,倪荆三两下就把梅雪君举出水面,像抓小鸡一样用力摇她,大喝:“你疯了吗?”

  她缓缓抬起头,呆呆地望着他,目光由惊恐转为涣散,疲惫地动了动嘴唇,突然趴在他肩上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章

  外面的人好吵,梅雪君呆呆地倚在床上,不动也不说话,她好想出去用胶带封住那些人的嘴,可是她浑身没力。那天哭倒在倪荆身上之后,她就高烧了两天,大夫说她产后体弱、情绪激动、过度劳累,加上落水受寒,必须要好好调养,不然会落下病根。倪老夫人请了巫师在她房外闹了一天一夜,还没有结束的意思,难为了那些江湖骗子,想要骗点钱也不容易,他们跳得不累她听得都累了。

  大哭了一场之后,心情反倒平静了,是噩梦也好,幻觉也好,总之一时半刻她找不到回去的方法,这时候没人可以帮她,只有冷静才有希望。她该庆幸的是这里人说话她听得懂,不用上什么语言速成班。

  房门开了,有人走进来,她听到小丫头的声音:“二少爷,您来了。”

  一个高大的影子停在床头,将她整个笼罩住,她抬头,看到一双犀利的眼,带点探究和威慑,他的唇紧抿着,显得很严厉,似乎并不想开口。

  她眨眨眼,启动了下干涩的嘴唇,虚弱地问:“有没有东西可以吃?我好饿。”

  “少夫人!”小丫头惊喜地欢呼,“您终于开口说话了,我马上叫厨房准备膳食。”

  她点一下头,朝着小丫头的背影道:“谢谢。”

  倪荆挑了下眉头,目光没有离开她。

  她回视他,问:“能不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辰?”

  “辰时。”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哪年哪月哪日?”

  “癸午年六月二十一。”

  她翻了个白眼,问了等于白问,鬼知道癸午年是什么东西,她只知道农历六月是公历七月,是夏天总没错。屋子里陷入宁静,只有外面持续传来巫师的咒语声,听起来大概是嘛米嘛米哄,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什么的,还真跟电视上演的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发笑。

  倪荆的眼光变了,多了点迷惑,准确地说像看什么怪物似的看着她,对他来说,她应该算是个外星人了吧?

  她真的笑了,伸手向他,“喂,帮个忙,扶我一把。”

  他沉吟了下,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茧,她想那是常年握兵器的结果。躺了几天,腰酸腿疼头晕,她就着他的搀扶来到桌前,抓过茶壶拼命喝水,喝饱了发现倪荆依然站在旁边看着她。

  “喂,你一直站着不累吗?干吗不坐下来?”

  “我不累。”他倒是很合作,有问必答。

  “那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他挑眉,算是询问。

  “外面的人好吵,能不能帮我赶走他们?”

  这次迟疑的时间长了点,“好。”他几个大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大声道,“停下,你们可以走了,去王管家那儿拿赏银。”

  带头的巫师偷看一眼室内,上前道:“将军,妖魔虽已离开夫人的身体,但尚未离开府邸,作法不可中断,否则就会功亏一篑。”

  倪荆大手一挥,“叫你们离开就离开。”

  巫师打了个哆嗦,带着手下人灰溜溜地走掉了。

  小丫头端了吃食回来,梅雪君顾不了许多,左右开弓、狼吞虎咽,倪荆在旁边看得直皱眉。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老夫人的声音在外面道:“是谁叫大师走的?少夫人的病好了吗?”

  “娘。”倪荆迎向母亲,“是我叫他们离开的,凤儿看样子是清醒了。”

  “真的?”老夫人急忙上前,“凤儿,快,让娘看看你,怎么就下床了?应该多休息才是。”

  “呃——”雪君频频后退,她可不习惯突然间冒出来一个可以当她姥姥的娘。

  “凤儿,你怎么了?干吗躲着娘?”

  “呃——呵——”梅雪君干笑,“老——老夫人,您这么大年纪了别走来走去,还是先坐下吧。”

  “你叫我老夫人?”老夫人的眼里闪烁泪花,“谁说她清醒了?这是清醒的样子吗?管家,赶快去把大师给我找回来,真是胡闹!”

  雪君急忙道:“别,老夫人,不,娘,我好了,我真的好了,只是烧得有点糊涂,拜托你千万别再找那些人来吵我。”

  “你真的好了?”

  “是是,我好了。您是老夫人,我叫大凤,是您儿媳妇。”她一把拉住倪荆的手,“他是我夫君,叫倪荆。您看,我都认得的。”

  没人接话,一屋子人都奇怪地看着她。糟糕,难道认错人了?老夫人绝对没错,这个倪荆应该也没错啊。

  半晌,倪荆先动了,他抽出手上前扶住老夫人,道:“娘,既然凤儿已经认得人了,就是真的好了,您这几天也没有好好休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我先扶您回去。小荷,好生伺候少夫人休息。”

  老夫人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叹息一声,摇着头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小丫头,梅雪君搔搔头,困惑地道:“哪里不对了?小荷,你是叫小荷吧?”

  小丫头忙道:“我当然叫小荷啊,少夫人不是连我都不认得了吧?”

  “认得认得,当然认得。奇怪,我夫君不是叫倪荆吗?难道我说错了?”

  “没、没错。”小荷用一种奇怪到有些吓着的眼神看着她,“少夫人没说错。”

  “那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少……少夫人,你……你怎么敢直呼二少爷的名讳啊?”

  “啊?名讳?倪荆?不可以直接叫的吗?”麻烦,古代好像有这么个规矩,但爱情小说里面可没这么规定过。

  小荷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问:“少夫人,你没事吧?”

  雪君敷衍着点头,“没事,没事。”怎么会没事?她头好晕、腰好疼、腿好软,心里好无助,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回去的路。可以肯定的是触电导致了这一切,那是不是再触一次电就可以回去了?但到哪里去找电啊?

  “小荷,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朝代?”

  “朝代?”小荷的眼睛瞪大。

  “就是唐宋元明清啦,不然是春秋战国秦汉五代?”

  小荷一脸的莫名所以。

  “那么年号、国号你总知道吧?现在的皇上称个什么帝什么宗的?”

  “现在年号维治,国号大周,当今皇上称施予帝啊。少夫人,你连这个也忘了?”

  “没忘,没忘,我只是烧得晕晕的,很多事情记不清楚。”天哪,“食欲帝”是个虾米东东?这个皇帝一定很贪吃。大周是什么朝代?东周西周?《寻秦记》已经够离谱了,要是让她回到《封神榜》里面,不如死了算了。可是看他们衣着说话都不像那么古老的人啊?难道是武则天统治时期的那个大周?要么是张士诚的国号?千万别告诉她张丹枫复国当了皇帝了。

  “现在的皇帝不会是个女的吧?”

  小荷吓得倒退两步,“少夫人,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我去给你叫大夫吧。”

  “不、不用。”雪君急忙拉住她,小荷吓得一抖,一下子挣脱。

  雪君将双手放在身侧,“小荷,你好像很怕我。”

  “少……少夫人。”小荷说话开始发抖, “你……你别吓我,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好像……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

  废话!我本来就是另外一个人啊。雪君勉强笑笑,却笑得可怜兮兮的,“小荷,你别怕,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子,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就像做了场噩梦,现在也迷糊着,不知道是醒了还是睡着的,也不知道这几天所发生一切是不是真的。”说着说着,她眼圈红了。

  “少夫人。”小荷心软了,上前抱住她,“你别怕,法师说你是妖魔上了身,现在妖魔赶走了,你慢慢会好的,小荷会陪着你的。”

  雪君僵了僵,缓缓伸出双臂回抱她,声音哽咽:“小荷,谢谢你。”小荷不会明白,一个拥抱,一句安慰对现在的她来说有多么重要。

  “谢我什么?咱们不是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好姐妹?”

  “是啊,大凤,你不是连这个也忘了吧?”

  “我……”雪君垂下头,泫然欲泣,“小荷,不如你把以前的事一件一件地告诉我?”

  “好,我慢慢地讲给你听,讲到你记起来为止。不过现在你要先上床休息,你的脸色好苍白。”

  “我不累,你先讲给我听啊。”

  “不行,你要先上床躺着,我再讲。”

  “好好好,我躺着。”她急忙回到床上乖乖躺好。

  小荷愣愣地看着她。

  “又怎么了?”

  “你真的很不一样,你以前胆子很小的,不多看不多话,就知道默默地干活,何曾这么急过?”

  “啊——那个——现在是少夫人了嘛,当然不一样。”

  “你当了少夫人也没有变啊,连老夫人的丫头欺负你都不敢言语,你记不记得成亲第二天,我问你二少爷对你如何,你说不知道,因为你根本都不敢抬头看二少爷一眼,甚至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是……是吗?”雪君心虚地笑,原来她扮演的是这么没用的角色。

  “你从小就是这样啦,你们家里人都胆小,你爹被邱老财欺负,打死人抢了房子还把你卖掉,到这里还是被人欺负,做最下等的扫地丫头,干的活最多挨的骂也最多。幸亏老天长眼,让龙半仙看中了你,一下子飞上枝头变凤凰,当时大堂里那些丫头们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啦,想到桂香头顶冒烟的样子我心里就痛快。”

  “等等,龙半仙是谁?桂香又是谁?”

  小荷的声音拔高:“桂香你都不记得了?她是我们的冤家对头,为人尖酸刻薄心眼毒,最喜欢欺负你了,仗着有几分姿色,又会拍老夫人的马屁,比于姥姥气势还冲呢。她整日里就做梦能当上二少爷的小妾,结果倒让你做成了少夫人,她那顿气怄的啊,脸上的皱纹都能犁地了。啊,你不知道你们成亲的那天……”

  “好了好了,桂香的这段略过,说说龙半仙。”

  “龙半仙,那可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啊,听说皇上想封他做国师他都不做,他掐指一算就知道你能缓和二少爷命中的煞气,你就真的给二少爷保住了这个孩子,还一举得男,这下你是母凭子贵,看以后将军府里还有哪个敢低看你一眼。”

  雪君忍不住翻白眼,真是的,管他什么时空什么朝代,女人八卦的天性永远不会变。她生了个儿子她知道(虽然她实在无法接受),也知道一个儿子令她在这个什么鬼将军府里身价倍增,问题是为什么那个该天杀的大凤生完孩子之后就变成她了?不对不对,是为什么她触了一下电就变成生完孩子的大凤了?那个龙半仙要真是神仙的话能不能告诉她答案?

  “大凤,我看你的样子很累了,还是休息一下吧,等你睡醒了我再讲给你听?”

  “不,我不累,你接着说,那个龙半仙现在在哪儿?”

  “龙半仙云游去了,如果知道他在哪里,早就找他来治你的疯病了,也不用请法师来给你做了两天驱魔法事。好了,不累也要休息,你刚刚生产完,要是月子坐得不好,以后有你受罪的时候。躺下吧,我去把碗筷收拾了。”

  天啊,地啊,她才刚满二十岁,还是个连初恋都没有的纯纯女孩,现在居然躺在这里坐月子,还有比这更可悲可笑的事情吗?

  梅雪君用力捶枕头,在心里把那个发神经的破电扇诅咒千千万万遍。枕头底下露出焦黑的一角,什么东西?她抽出来,是几页纸,好像被火烧过,纸上有字,第一张页眉上有四个字“送子丫头”。天!这是——那本小说!雪君急忙掀开枕头,没了,就这么几页,边沿都有烧黑的痕迹,她匆匆读下去,楔子是她那晚读过的,下面是第一章……




  那日秋高气爽,园内的落叶不似前几日那么多,大凤早早扫好了院子,没等放下扫把,就听到于姥姥召集所有丫头到大堂。她以为府里又要来什么重要的客人,例行训话,却见老夫人和一位白胡子老先生坐在堂上,地下黑压压站了一屋子的丫头,都是梳辫子的,居然连厨房烧火的丫头也叫来了。老夫人和老先生围着众人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她面前,就听到于姥姥的声音问:“大凤,生辰八字报上来。”

  “辛酉年六月初六辰时。”

  老先生掐掐指头,说了一句:“就是她了。”

  原来,老先生是京城有名的龙半仙,那日是老夫人在给二少爷选续弦。龙半仙一句话,决定了她的命运。她从最低等的下人房搬入最高等的厢房,身边是持续不断的恭贺和偶尔妒忌的白眼。十天之后,她披上嫁衣,像个木偶似的被推入洞房,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

  人人都说,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辈子才有这样的好命。

  好命?大凤不知道怎么才算好命,她本以为找到个好主子,认真干活图个温饱就算好命了,此刻却坐在床沿,双手冒汗,满心惶恐。盖头下的世界一片昏暗,她的未来也一片昏暗,即便听着外头传来的酒宴呼喝之声,她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嫁给了从不敢抬头直视的二少爷,成了将军夫人。

  她用力拧一下大腿,好痛,这是真的。

  房门响了,有人进来,她吓得惊跳起来,想起于姥姥的嘱咐,又急忙坐好,慌张间把袖子压在了屁股底下。

  因为是第三次娶妻,娶的又是自己府里的丫头,所以一切仪式都免了。倪荆一个人走进新房,直奔床边的新娘,随意扯下盖头,就直接去解她的腰带。

  她慌得不知所措,直觉伸手去挡他,却被袖子绊住了,等她把衣袖从屁股底下挣出来,他已将她推倒。她只惊呼了一个字:“少——”后面那个字被他堵在嘴里。

  对倪荆来说,他娶的女人是谁并不重要,他的义务是让她生个孩子,给倪家继承香火,他甚至没有认真看她一眼,也没有在意她压抑的呻吟。隐约间,他只记得她的身体很暖,很结实,皮肤有点粗糙,气味过于干净,不像其他女人那么滑那么香。

  完成义务,他便倒头大睡,心里记挂着明日一早点兵出征,身边的女人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没哭,也没抗拒,证明她是心甘情愿,这就够了。




  下面没了,烧掉了。她起身一顿翻找,翻遍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再没有多出一丁点纸屑。她把纸张紧紧地搂在胸口,这不是梦,也不是神经错乱,她的确掉进了小说中的世界,这几张纸是她从现实世界带来的惟一东西,也是她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惟一证明。故事后面的发展是怎样的?难道写的就是这么一个穿越时空的故事吗?而她就是故事的主角?那晚她为什么不把故事看完?难道老天的意思是让她来延续一个未完的故事?不!心好乱,头好痛。不应该的,她不相信。她从来不相信神鬼灵异之说的,她相信科学,相信事实,可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又如何解释?谁能告诉她?

  “小说、电扇、触电、大凤、倪荆、将军府、送子丫头、龙半仙……”梅雪君一面喃喃自语一面在床单上划着,现在看来有两个关键,一个是触电,一个是龙半仙。电是没办法了,龙半仙一时片刻又找不到,怎么办呢?还有其他方法可以回去吗?

  “唉!”她重重地叹气,仰脸躺着。她闭上眼,捏紧手上的纸张,眼泪源源不绝地涌出。谁能救救她?谁能来救她?

  门响了,她听到脚步声,是倪荆,她认得他的脚步声,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啊,差点忘了,她现在的身份是他的妻子,他该不会是来跟她同床共枕的吧?他不会禽兽到要侵犯刚刚生产完的妻子吧?怎么办?怎么办?

  倪荆站在床头,看着床上闭着眼装睡的女人,她大概没有意识到自己全身都在抖,洞房那晚她就是这样一直抖。她怕他,听人说她是个很胆小很老实的女人,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毕竟他们只相处了一个晚上,但出征归来他看到的却是个神志不清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他一直忘不了那天两人站在池塘里时她的眼神,恐惧、迷茫、无助、绝望,他从不曾在一个女人的眼睛里读出那么多东西。她趴在他肩上哭得天昏地暗,那一刻他有种很荒唐的感觉,好像从今以后他必须要担负起这个小女人的喜怒哀乐。而现在,看着她颤抖的睫毛,他又有了这种感觉。

  眼神一瞄,看到她手上捏着东西,他伸手去抽,梅雪君霍地张开眼,一下子坐起来,将纸护在怀里,厉声喊:“你干什么?”

  他收回手,声音低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她缩到床里侧,将手背在身后,“没,没什么,我私人的东西。”

  他挑眉,“私人的东西?”

  “就是我的东西,只属于我的。”

  他嘴唇抽动了下,“这府里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你,而不属于我的吗?”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这时代哪有什么隐私权啊?连活人都是他的,还有什么东西不是他的?

  “给我。”短短两个字,十足的威严,一看就是发号施令惯了。

  她想了想,选择妥协,人家的地盘还是不要嘴太硬,这男人长得铁塔似的,不高兴一巴掌拍下来,她不死也得半残,“先说好,给你看看可以,看完了要还我。”她递出来,就不信他看得懂言情小说。

  倪荆拎着几页纸看了好久,眉头越锁越紧,“这是什么?”

  “纸张啊。”

  他目光一闪,犀利地看着她。他当然看得出是纸张,问题是纸张上面怎么会有这些奇怪的印记?好像是字,但又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字,更奇怪的是这些印记是怎么弄上去的?不是墨迹,不是铅印,整整齐齐四四方方,一个个那么小却笔画清晰大小一致,他没见过这么细致的纸张,像绢帛一样薄,却又要坚韧得多。

  “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上面是什么字?”

  “呃——”雪君眼睛眨呀眨,“这个——是朋友送的,上面是梵文。”印象中古代的外国文字就是梵文了,虽然她不知道梵文长什么样子,混一下总可以吧。

  “你会梵文?”

  “呵呵,开玩笑,我怎么可能会梵文?”

  “开玩笑?”

  “啊,就是你别乱说。”

  “哪个朋友送你的?他为什么送你梵文的东西?你不认识怎么知道上面写什么?”他问一句逼近一点,她被迫紧紧贴着墙。

  “这个朋友你不认识的,上面只是些佛经,不然你以为是武功秘笈啊?”

  “喏——”她伸手撑在他胸前,阻止他进一步逼近,“不要问我有什么朋友是你不认识的,你连我都不认识了,更何况是我的朋友?”她右手食指抵住他的唇,阻止他开口,“喏——也不要问我为什么会有懂梵文的朋友,难道扫地丫头就不能有几个有能耐的朋友吗?”

  他不问了,也没有退后,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久好久,看得她心里发毛,他不是想揍她吧?突然,他笑了,低低的笑声冲出唇际,震得她手指酥麻,像触电的感觉。她慌忙收回手,却被他一把捉住。

  她吓得尖叫:“啊——你要干吗?”

  他把纸张塞回她手里,撤回身子,嘴角还挂着微笑,“还给你。”

  “呼——”她长呼出气,拍拍胸口,低语,“吓死我了。”

  他突然又凑过来,“你怕我吗?”

  她吓得一抖,直觉答:“怕!”

  他笑容隐去,“为什么怕我?”

  她心道:废话,这里的一切我都怕,因为我不属于这里。

  他再问:“为什么怕我?”

  “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是主人我是下人,你是天我是地,我当然要怕你。”好在平日里看的小说够多,顺嘴就可以胡掰。

  他看着她半天不动,最后伸出手顺了顺她的头发,沉声道:“你是我的妻子,可以不用怕我。夜深了,早点休息吧。”说罢转身离开。

  良久良久,雪君的眼睛才会转动,怎么回事?这男人脑子有毛病吗?深更半夜莫名其妙地闯进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他该不会也是什么其他世界的灵魂闯进来的吧?


第三章

  “少夫人,吃饭了。哎呀,你又在翻什么,这屋子你已经翻了好几遍了。”小荷摇着头放下托盘。

  梅雪君从衣柜里钻出来,咬着手指冥想,“奇怪,偌大的屋子连张带字的纸都找不到。小荷,我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史料书籍?”

  小荷瞪大眼看着她,“你又哪里不对了?平白无故找书干什么,你又不识字?”

  “什么?”原来这个大凤不识字。

  “什么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吃饭了。”她坐到桌前瞄一眼托盘,哀号,“不是吧?又是当归鸡汤?我已经吃掉三只鸡了,再吃下去我就快变成母鸡了。”

  小荷吃吃笑,“那还不好?金蛋连连,为倪家开枝散叶。”

  “呸,死小荷,想生蛋你去生,我才不给人当生孩子的工具呢!等我想到了办法,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大凤,你干吗老说要离开的话?当少夫人不好吗?你想去哪里?”

  “去……唉,你不明白,总之我是一定要走的。”

  “我是不明白,我们十岁来到将军府,八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普济寺,你现在已经贵为将军夫人,要什么有什么,还想去哪里?”

  “我……”她突然感觉空气发生了变化,抬头看到倪荆站在门口。他每天黄昏都来看她,随意问一句她的身体状况,或者什么都不说,看一眼就走。小荷说,女人坐月子的时候是不跟男人同房的,那他干吗每天都来?

  “二少爷。”小荷唤了一声,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雪君有些不自在,只好拼命扒饭,希望他今天也是看了就走。可惜天不从人愿,他走进来,还坐在她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把头整个埋进碗里,逐客令表示得够明显了吧?

  “菜不好吃吗?怎么只吃米饭?”

  她从碗边瞥他一眼,继续埋头吃。

  “你吃得太少,娘说要多吃东西身体才恢复得好,这当归鸡汤大补,能帮你下奶。”

  “咳!咳咳!”雪君呛到。下奶?他说的是“下奶”?古代男人不是很含蓄的吗?怎么这种字眼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口?

  “吃慢一点,没人跟你抢。”倪荆轻轻抚拍她的背,倒了杯茶,递到她嘴边,“喝口水。”

  “咚!”雪君连人带椅一起仰倒。不对,大大的不对,据她这几天探听到的消息,倪荆应该是个很难亲近的人,长年在外带兵打仗,对下属严厉,对下人不假辞色。他会温言以对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老夫人,一个是皇上。就连在前两任妻子面前,他都没有轻言细语过。当然,关上房门有没有甜言蜜语就不得而知了。

  倪荆挑一下眉,伸手扶她,她吓得连滚带爬地后退。

  他的手臂僵在半空,叹息一声道:“凤儿,我不是跟你说过,你不必怕我。”

  “我……我我……我哪有怕你?我只是不习惯。哪——咱们把话挑明,我是你娶来生儿子的,现在儿子已经生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以后你不用理我,把我当空气就好。”

  他脸色暗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爬起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总之你看好你儿子就好了,不要动不动就来骚扰我,我可没义务再给你生一个。”

  “他不也是你儿子吗?”

  “当,当然。”不是。

  他放缓语气,“娘不让你自己带孩子,你心里委屈是不是?”

  “开玩笑,我委屈什么?我已经够烦了,哪有那么多时间委屈?不不,我是说委屈会影响美丽。”

  他不答言,上上下下打量她。

  “喂,你那什么眼神?我知道我现在这副尊容不怎么样,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选的。”想她梅雪君好歹也是04级水利专科的系花,现在倒好,皮肤又黑又粗糙,眉太浓嘴太阔,一副农村大傻妞的土样,随便抓个丫头都比她白净秀气,好在身材够标准,可惜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准是以前被虐待过,找机会一定报复回来。

  倪荆转开眼,坐到桌前,手抚着额头,叹息道:“我本以为你是心甘情愿嫁我的,毕竟那晚你并没有挣扎。如今看来,你心里不但委屈,还有怨言。”

  “没有啊。”就算有怨言也不是对他。

  “凤儿。”他突然起身走向她,握住她肩头,“单凭龙半仙一句话就决定你的命运,是有些荒谬,但不管怎样你已是我妻子,还给我生了孩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决不会因为你的身份低看你一眼。”

  “你……你说什么啊,我有点听不懂哎。”

  他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轻轻一笑,“我自己也不是太懂。这么说吧,当初娶你是被母亲所逼,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当时我急于出征,根本没想过你的感受,没想到一场仗打胜了,我多了个儿子。看到孩子,我突然明白,为何娘为了倪家的香火会愁白了头发。所谓血浓于水,那个活蹦乱跳的小生命是你帮我延续的,一时间我好像有很多感触,却不知从何说起。我很后悔没有珍惜过我前两个妻子,这一次,我想试着去体会夫妻缘、父子情,不想再留下遗憾。”

  雪君小心翼翼地问:“你前两个妻子是怎么死的?”

  “你没听过传言吗?是被我克死的。”

  “切!”她摆手,“我才不信呢,什么命中带煞,克妻克子,都是江湖骗子胡说的啦。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

  “那就别浪费时间,拣重点说。”

  “好,你躺下休息,我慢慢说给你听。”

  “嗯。”她乖乖躺好,每天都是小荷在床头说故事给她听,今天换倪荆讲也不错。

  “我的原配夫人,其实是我的大嫂。”

  “大嫂?不是吧?你们叔嫂乱伦?”

  “别胡说,什么乱伦,微枝跟大哥还没成亲呢。”

  “那是你横刀夺爱?”

  “凤儿!”他轻斥。

  她急忙捂嘴,“嘿嘿”一笑,“你说、你说,我不插嘴。”

  “倪家世代为大周武将,到了我们这一辈,只有兄弟两人,微枝跟大哥青梅竹马,从小立下婚约,没想到就在婚期的半年前,大哥战死沙场,于是爹做主让我娶了微枝。”

  “那她愿意吗?”

  “她对大哥一往情深,本意是要嫁给大哥的牌位,但两家父母坚决不同意,才选了这么个折中的办法。入门之后,她为大哥守孝三年,直到我行了弱冠之礼后,我们才正式做了夫妻。她心有所属,我对她最多是姐弟情分,两个人根本说不上几句话。一年后,她难产死了,孩子也没活,当时我在冀州剿匪,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过了不久,父亲年迈体弱,染上恶疾,不幸在边关病逝。守孝期满之后,我与吏部尚书石大人的三小姐联姻,那时我刚刚继承爵位、受封将军,急于建功立业,时常东征西讨,两个人聚少离多。青韵确是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惜我不懂情趣,辜负了她许多心思。有一次我受命前往洛阳办事,她说要跟我一起去,我不同意,她就偷偷地尾随我去,结果在途中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我们遇到了安迟国的刺客,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是我连累了她。”他越说声音越低。

  “这也不能怪你,你不让她跟,是她自己偷偷跟去的嘛。”

  “不!”他沉重地摇头,“是我不够重视她。刺客挟持她逼我放下剑,但我没有放,我太自信,以为我的剑会比敌人的剑快。清韵临死之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做你的妻子,还不如做你的剑。我抱着她的尸体回来,才在娘口中得知,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他的手握紧成拳,手背上青筋突出。

  她轻轻地覆上他的手背,“如果你知道她有了身孕,会不会放下剑?”

  他想了想,“或许会吧。”

  她用力拍一下他的手背,“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古代的人啊,重视香火更甚于重视女人。”

  “我们这些古代的人?”

  “哦,我是说你们这些古板的大男人。”

  “古板,大男人……”他叨念,“第一次有人敢这么说我。”

  “说了又怎样?治我的罪?”

  他摇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缩了下,“干吗这么看我?”

  他沉吟,“我发觉,你不是真的怕我,更多时候你发抖或是躲避只是因为紧张。”

  “你不是叫我不要怕你?”

  “我还发觉你很会强词夺理,娘究竟从哪儿把你挖出来的?”

  “什么挖出来?我又不是土豆,我不就是府里的一个扫地丫头嘛,老夫人随便一叫我就出来了啊。”

  “府里的丫头都像你这么古怪吗?”

  “古怪?”雪君心虚,“我哪里古怪?”

  他声音变得严肃,“第一,你言语古怪,总是说一些我从没听过的词儿,还喜欢自言自语;第二,你行为古怪,没事喜欢翻东西,要不是你暂时不能见风,我想你可能会把整个将军府都翻个遍;第三,你好像脑子坏了,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例如怎么穿衣、怎么梳头、怎么走路,你记得娘跟小荷,记得我,却把府里其他人都忘了;第四,你身上那几张古怪的纸,我确定不是中原的东西,但也不是梵文,我见过梵文,不是那样写的;第五,你从不过问孩子的事情,当娘的怎么会不关心自己的孩子?第六,你情绪多变、眼神闪烁,可见时时在说谎;第七,你以前胆小怯懦,便是大声说话都不敢,更不敢正眼看人,现在却伶牙俐齿,反应机敏。”

  哇!都快凑成十大罪状了,这个倪荆精明得很嘛!不过他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一定是小荷出卖她。

  “你身上似乎藏着很多谜团,让人难以猜解,也似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差别大到令人无法置信。大凤,你究竟是谁?跟龙半仙有什么关系?到这里来做什么?”

  “喂!”她又被逼到床里贴墙壁,“你不会怀疑我是哪一国的刺客奸细吧?”

  “刺客你当不了,我确定你不会武功。是不是奸细,要你来告诉我。”

  “天啊,你真的怀疑我是奸细?”

  “不然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解释?她还不知道找谁要解释呢。总不能告诉他说她是未来世界的奸细,没事跑来这边实习,他会认为她妖言惑众,搞不好会把她吊起来烧死,古代人都是这么对待妖女的。

  “怎样?”他的鼻子快贴上她的唇,“想好怎么说没有?”

  “没有,我解释不了。”她诚实地回答他。

  “那么你是不打算说了?”

  “不是不打算说,是不会说,没法说。”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好好考虑你的说辞。”他笑得云淡风轻,却让她觉得骨子里发冷,“时候也不早了,你休息吧。”他转身往外走。

  “喂!”她在后面喊,“你怎么不怀疑我是易容的?”

  他没回头,“我检查过,你那张脸皮货真价实。”

  “那你不怀疑孩子不是你亲生的?”

  “我滴血验过亲。”

  她咕哝:“嗤!果然狡猾,不过滴血验亲的科学性太差了。”

  他脚步顿了下,继续走,科学性是什么东西他不想问了,反正这女人口中的新鲜词多得数不完。

  “喂,再问一个问题。”

  他停下,依然不回头。

  “既然怀疑我,刚才干吗告诉我那么多事?”

  “麻痹你。”

  “那么都是假的喽?”

  “是真的。”

  “包括那些柔情蜜意的话?”

  半晌,他道:“你是真的,话就是真的。”倪荆说完,走出门。

  “嗤——”她撇嘴,“真是个失败的逼供人。”

  房门关了,室内恢复了宁静,桌上的当归鸡汤早就凉了,小荷没进来收拾碗筷。雪君靠着墙滑坐,双手抱膝,耳边回荡着倪荆的条条指控。她拿什么给他解释?

  她将头埋进臂弯,茫然低叹:“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窗外,一条人影伫立,久久不去。




  “少夫人,你别不理我。”小荷跟在梅雪君身后转,“我也没办法啊,他是少爷,问什么我就得说什么,况且我也是为你好啊。”

  雪君瞪她,“出卖我是为我好?”

  小荷缩了下,“我……我是怕你有什么不寻常自己又察觉不到,现在少爷肯关心你,让他多知道一点不好吗?”

  “哎呀,跟你说不清楚,烦死了!”雪君用衣袖拼命擦胸口。徐大凤是什么破身体?那个尴尬的地方一直不停地往外流东西,都是该死的当归鸡汤害的!想到“下奶”两个字,她就郁闷得想尖叫。

  “少夫人,别擦了,涨奶是这样的,让孩子吸一吸就好了。”

  雪君的目光“嗖”地扫射过来,差点把小荷杀死。奶孩子?居然让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去奶孩子?没门!

  “唉!”小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可惜老夫人不让你自己带小少爷,嘴上说得好听是怕你劳累,说白了,还不是嫌咱们出身贫贱,怕耽误了她的金孙。”

  等等,金孙!她怎么把这么大一个护身符给忘了?目前要消除倪荆的怀疑根本不可能,先跟孩子打好关系,骨肉血亲,看在孩子的分上说不定他不会动她,能给自己争取点时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上帝保佑,希望带孩子不是件太困难的事。对,心动不如行动。雪君弄好衣服就往外走。

  “少夫人,你要去哪儿啊? ”小荷愣了愣, 急忙追。

  “去看孩子。”

  “小少爷不是在老夫人那儿?你这是往哪儿走?”

  雪君猛然停步,小荷一头撞上她的背,痛得“哎哟”一声。

  雪君看着她,“怎么走?”

  “什么?”小荷一头雾水。

  雪君无奈地翻个白眼,“我问你老夫人那里怎么走?”

  “哦,这边,少夫人,你连主屋怎么走都忘了?”雪君瞪她一眼,小荷兀自唠叨,“少夫人,你怎么突然想去看小少爷了?老夫人不是说过叫你不用操心孩子吗?”

  “那我看自己的儿子是不是不行啊?”

  “当然不是。”

  “那就闭嘴,前面带路。”

  “哦。”小荷委屈地撇嘴,大凤真的不一样了,会发脾气还会骂人。

  “好啦。”雪君拍拍她的肩,“待会见了老夫人机灵点,时时提醒我一些知道吗?”

  小荷挠头,“提醒什么?”

  “笨啊,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嘛,一会儿见到什么人,提到什么事,你要偷偷提醒我一下。”

  “哦。”小荷不是很明白地点头。

  雪君对天叹气,估计大凤也跟小荷这么笨,难怪被人欺负。




  主屋的格局比较气派,建筑比较老旧,画栏雕工跟旅游景点见过的差不多,她喜欢院子中间的石躺椅,躺上去一定清凉惬意,古代人还真会享受。门廊处有三个衣着光鲜的女子正在乘凉,一看就知身份不低,凑近了看,一个个眉目如画,婀娜多姿,说不出的一股古典美人的味道。

  小荷扯她的袖子,压低声音:“坐在栏杆上那个就是桂香,左边的是兰香,右边的是菊香,梅香不在,我过去问安,你就站在这边,免得她们又要挖苦你。”

  雪君一把拉住小荷,也压低声音:“是不是少夫人的丫头就比老夫人的丫头低一等?”

  “那倒不是。”

  “那你干吗给她们问安?”

  “习惯了嘛,府里除了主子和于姥姥,就她们最大。”

  “这习惯以后改了,我都不用你问安,她们凭什么?”雪君抬头挺胸,拉着小荷直接往里走。

  “站住。”有人说话了。雪君转身,见桂香摇着扇子,斜眼看她们,声音慢条斯理的,“哪个这么没规矩,见了人问个安也不会。”

  小荷刚要屈膝,雪君拉住她,翻了翻眼睛,清了清喉咙,学她慢条斯理地道:“哪个这么没规矩,见了主子问个安也不会。”

  “你……”桂香霍然站起身,三个丫头都瞪大眼睛看着她,半天没回神。

  雪君淡淡地瞥一眼三人,伸手掀帘子。

  “慢着。”桂香缓过神,拦在她身前,“老夫人吩咐,午休时候什么人都不见。”

  “我是来看孩子的。”

  “小少爷睡了。”

  “那你家小少爷吩咐过你不见他娘了吗?”

  “这……”不足月的孩子哪会吩咐人啊?

  雪君扬高下巴,端出主人的架子,“让开!”

  桂香脖子挺得更直,冷哼一声道:“小少爷是没吩咐过,不过老夫人吩咐过,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能随便碰小少爷。当然也包括你,少、夫、人!”

  狗仗人势的家伙!想跟欺负大凤一样欺负她,窗户也没有!雪君退后一步,挥袖子扇凉,声音柔柔地道:“这样啊,那正好,我也困了,在这儿歇一会儿,顺便等娘醒来。你——”雪君手指一伸,正好对着桂香的鼻子,“你叫什么来着?去给我拿条凉被,就铺在那躺椅上,这会儿树阴下乘凉最舒服。”

  “你说什么?你敢支使我?”桂香眼里冒火。

  “不对吗?”雪君眨着无辜的眼睛,“你不是这儿的丫头吗?难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走错了地方,跑到人家门廊乘凉来了。啊呀,那可真是抱歉,我有眼不识泰山。”

  “你……徐大凤,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桂香气得浑身发抖,“你别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当凤凰了,你跟那个龙半仙说不定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瞧瞧你那副德行,哪里有当主子的命?你敢支使我?我呸!”

  雪君眼疾手快拉着小荷躲过她的飞天口水,拍拍胸口,“幸亏躲得快!我知道你有孝心,想帮夫人我洗脸,那就乖乖地去打盆凉水来,用你的口水洗,又脏又臭不说,还容易上火。这大热天的,口水浪费太多,小心中暑啊。”

  “你……你……”桂香气得说不出话来,张牙舞爪地要冲过来。

  兰香和菊香急忙拉着劝,“桂香姐姐,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你消消气,消消气。”

  “干什么?想动手啊?夫人我是不会陪你动手的哦,你没教养,我可还要主子的体面呢。啧啧,可惜了一张漂亮的脸蛋,扭曲得跟个母夜叉似的!小荷,拿扇子给我遮住眼,我怕看多了夜叉脸晚上做噩梦。”

  “哦,好。”小荷乐呵呵地应,“可是少夫人,咱们没带扇子。”

  “随便啦,找片树叶也成。”

  “好。”小荷真的跑去摘树叶,看到桂香脸色铁青的模样,真爽。

  “你……徐大凤,你这个贱人、臭婊子、狐狸精,我跟你拼了。”桂香挣脱两人,发了疯似的冲过来。

  “不是吧?真的打啊。”雪君三两步跳上栏杆,抱住廊柱,“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小人骂人又动手。女人打架很难看的,你想练功夫去找将军啊,我保证他打得又漂亮又帅。喂喂,你别拽我裤子,小心我告你性侵犯哦!”

  兰香菊香过来拉桂香,小荷过来护主,一群女人乱成一团。

  “住手!”一声威吓,所有人都停了手。

  老夫人由梅香扶着,手指直颤,“桂香,你这是干什么?”

  桂香扑通跪倒,讷讷道:“老夫人。”其他几人也跟着跪倒。

  “你吃了豹子胆了,敢对少夫人动手。”

  桂香磕头,连连道:“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

  “饶命?饶你还有家法吗?来呀,给我拖下去鞭打二十。”

  “等等!”雪君在栏杆上喊,“娘,您说的鞭打不是用鞭子抽吧?”

  “凤儿,你不用替她求情,先下来。”

  “娘,滥用私刑是犯法的吧?”

  “管教自家丫头,犯什么法?”

  “犯……”人权?这里连人身自由都没有,还讲什么人权?“犯……犯……”糟了,掰不出来了。

  “好了凤儿,你先下来,站那么高像什么样子?”

  “犯不明事理法啊。”终于掰出来了!“娘,其实桂香刚才不是要打我,她是要扶我下来。”

  “凤儿!”老夫人一声轻斥,“你当娘老眼昏花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娘老当益壮、精神矍铄、耳聪目明,只不过您刚刚睡醒嘛,没看到前因后果,一时误会也是难免的。我们真的没打架,我是堂堂少夫人,她们怎么敢跟我动手呢?是不是桂香,是不是小荷?”雪君拼命朝小荷眨眼,可惜两个丫头只知道跪在地上哆嗦。

  “娘。”倪荆突然从屋后走出来,扫了众人一眼,扶住老夫人手臂道:“太阳太大,您还是进屋去吧,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也好。”老夫人朝雪君招手,“凤儿啊,你下来,跟娘进屋。”

  雪君不动,只是咧嘴。

  倪荆走到她身边,“娘在叫你,为什么不下来?”

  她凑近他耳边低语:“我也想啊,可是我一动裤子就要掉了。”

  倪荆仔细再看,才发现她一手死死抱着廊柱,一手却拎着裤腰。

  他嘴角抽动,她狠狠瞪他,“不准笑,快想个办法帮我。”

  他真的笑了,笑得阴险,压低声音:“帮你可以,当你欠我一个人情,过后讨还。”

  她戒备地看他,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你可以慢慢考虑。”

  慢什么慢啊,她的手已经快没力了,“好好好,当我欠你,不过说好,就一个人情。”

  他挑眉,突然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对老夫人道:“娘,我看我还是先送凤儿回去,晚点再一起过来陪您聊天。小荷、桂香,你们跟着来。”

  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目送两人离开,梅香喃喃道:“少爷……好像很疼少夫人。”


第四章

  “你可以放开我了。”

  “啊?”雪君回神,发现已躺在自己的床上,而她的手还傻傻地抓着他的前襟,“啊!”她慌忙松手,脸“刷”的一下红到耳根。

  真丢脸,她梅雪君居然为男色失了神。这也不能怪她啦,是他的怀抱太舒服,宽厚的胸膛、结实的手臂、伟岸的步伐,贴着他的衣服,嗅着他的气息,听着他的心跳,那种感觉——安全感!对,就是安全感。

  “小荷,给少夫人整好衣服。”倪荆吩咐,起身走到门口。

  雪君由着小荷帮她系裤带,眼睛偷偷瞄倪荆宽阔的背,见他似乎要回头,慌忙避开。

  “咦?少夫人,你的脸怎么这么红?着凉了吗?”

  “没有没有,你别乱说。”雪君慌忙摆手,“对了将军,你打算怎么处置桂香?”

  倪荆看她,“你想怎么处置?”

  “我?”她指自己的鼻尖。

  他点头,“她得罪了你,自然任你处置。”

  “好啊。”她坏坏地笑,“那就先罚她给我端茶道歉。”

  倪荆笑笑,板起声音道:“桂香,没听到少夫人的话吗?”

  桂香抖着腿,倒了一杯茶,小小声道:“少夫人喝茶。”

  雪君接过茶碗,摸摸她的头,“这才乖嘛,来,说声对不起,就饶了你。”

  桂香双手扭紧放在胸前,垂着头,不吭声。

  “怎么?不服气啊?是将军说任我处置的哦,现在我又没打你没骂你,只是让你道个歉,有这么难?”

  桂香还是不出声。

  倪荆喝一声:“桂香。”

  桂香肩膀一缩,屈膝跪倒,低低地道:“少夫人,对不起,桂香给您赔罪。”

  “嗯!”雪君得意地笑笑,摇头晃脑地道:“这次的事呢,就是教你做人不要太跋扈,人人生来平等,哪分什么高低贵贱,所谓十年风水轮流转,说不准有谁求得着谁的时候。行了,起来吧,今天的事就算了,以后不准再犯。”原来做主子这么威风,难怪丫头们急红了眼要爬上少夫人的位置。

  桂香默默起身,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目光如利刃。

  雪君不由一愣,“干吗?咱们俩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干吗一副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样子?”她脑中灵光一闪,看向倪荆,又看回桂香,惊呼:“啊,我知道了,你喜欢将军!”

  倪荆愣了,桂香的眼睛猛然瞪大,小荷张大嘴。

  雪君急忙捂嘴,“嘿嘿,嘿嘿,当我什么也没说。”

  桂香眼中的怨毒更深,突然转身跑出去。

  “喂,喂!”雪君追了两步,回头抓着倪荆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拦她。”

  “为什么?”

  “笨啊,她想寻死啊,快去追,不然就出人命了。”

  她死拖活拖地拉他一起追,出了房门就见桂香缩在院子角落,哽咽无声,只是落泪。雪君的心放下一半,走近她,放缓声音:“桂香,别哭了,你喜欢将军我让给你,少夫人的位置也让给你,你千万别想不开啊。”

  桂香撇开头,用手背死劲抹眼泪,“你胡说什么?我不用你假好心。”

  “我……我是真心诚意的。”

  桂香猛地站起来,捏紧拳头朝她喊:“徐大凤,我告诉你,今天栽在你手里我认了,说白了你也不过是给倪家传宗接代的工具,你装出一副高贵的嘴脸给谁看?我呸!”

  倪荆大手一抓拉开雪君,躲过口水,喝道:“放肆!给我下去领鞭子。”

  “不要。”雪君抱住倪荆的胳膊,“有话好说,别打人。”

  “呸!我宁可挨鞭子也不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这口没躲过,雪君被喷了一脸,气腾地上来了,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女人,“你以为挨鞭子很舒服吗?挨了打就叫有骨气了?你看看,你看——”她捋起衣袖露出一条条颜色暗淡但依然触目惊心的疤痕,“这里,还有这里——”她又捋起小荷的衣袖,“我们俩身上的伤都是拜你所赐。你当我不想打你一顿出气吗?我不打你,是因为大家都是人,都是父母生养的人,当下人伺候人已经很惨了,非要勾心斗角互相欺压吗?”

  她操起晾衣棍往桂香脚下一丢,“有种你就往自己身上打,你要是挺得过,从今以后我给你端茶送水,下跪磕头。”

  桂香盯着手臂粗细的棍子,退了两步,不做声了。

  “打啊,你不是有骨气吗?那就打啊,看你的骨头硬还是棍子硬?”

  桂香垂着头,又退一步。

  小荷吓得一愣一愣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倪荆从身后握住雪君的肩膀,轻声道:“好了,你身子还没调养好,别发这么大脾气。桂香,你先下去,明天起过这边伺候少夫人。”

  “是。”桂香应了,逃命般地飞跑而去。

  “真是气死我了!”雪君挥袖子扇火气,“原来古代人说不听的,非得打骂才管用,真是冥顽不灵。”

  倪荆看着她,突然笑了,“你今天也够威风了,从今往后,谁还敢惹你?我真不晓得,原来我娶了个母夜叉。”

  雪君瞪他一眼,想想也笑了,“对哦,我长这么大就属今天最威风。话说回来,当奴才的还不是看主子的态度行事?要不是你跟老夫人看不起我,我这个少夫人也不用当得这么窝囊。”

  倪荆神色怔了一怔,“谁说我跟娘看不起你?”

  “还用嘴上说吗?做得已经够明显了。我的孩子不让我带,去看看还得层层通报,天底下有这种道理吗?”

  “这个……”

  “这个什么?词穷了吧?咱们把话说清楚,不是我不关心儿子,是你们不让我关心,别反过来责怪我哦。”哼哼,反将你一军,看你怎么说?

  倪荆沉吟片刻,突然道:“小荷,叫奶妈把小少爷抱过来,给少夫人自己喂。”

  “啊?”雪君傻了。




  “嘶——啊——好疼!”雪君龇牙咧嘴,哀叫连连。巴掌大的孩子,嘴巴怎么那么有力?吸得她乳头痛死了。

  奶妈在一旁笑道:“少夫人,这还是轻的呢,等孩子长了牙,都给你咬破喽!”

  “啊?”当人家的娘好惨,她发誓今后结婚一定不要孩子。不过孩子吸了几口之后,果然不觉得涨了,出于本能,她把孩子换过另一边,轻轻搂在怀里。小孩子紧闭着眼,毛茸茸的小头颅蹭了几下,找到乳头,张开嘴巴含住,用力地吸啊吸。她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不觉得疼了,心里涌起暖暖的感觉。

  不一会儿,孩子不吸了,鼻子呼出的气息均匀地吹在她裸露的胸脯上。

  奶妈道:“少夫人,小少爷睡着了,我来抱吧。”

  “哦,好。”她愣愣地把孩子递出去,松开手时,竟觉得有点舍不得。眼光不由自主随着奶妈的手臂转,直到看她把孩子包好,抱出屋子。胸口有点凉凉的,她才发现衣襟还敞着,同时也惊觉倪荆就站在旁边。雪君急忙拉拢衣襟,偷眼瞄他,见他眼神也有点呆呆的,眼底是一片温柔的颜色。她心底蓦然涌上一个荒谬的疑问:他眼里看到的究竟是谁?

  脾气发过了,孩子喂过了,梅雪君在将军府的地位节节高升。老夫人放话下来,活神仙替少爷选的媳妇,是命里注定的真命天女。再没人敢置疑少夫人的地位,没人敢不恭不敬,没人敢私下里说三道四,飞上了枝头,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凤凰。小荷说话底气也足了,腰杆也挺得直了,连以前一起跟她们扫地烧火的下人们都跟着沾光。雪君这才见识到什么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夜深了,小荷拿熏香熏帐子,桂香站得远远的,连她身边都不敢靠近,雪君不由苦笑,她有这么可怕吗?

  小荷道:“少夫人,可以就寝了。”

  窗外月色明亮,桌上盏灯如豆,雪君放下手中的东西,看一眼门口,轻轻叹口气。孩子有些着凉,两天没抱来了;倪荆说要跟她讨还人情,结果也好几天没来,害她每日战战兢兢地等,呆呆傻傻地盼。前段日子他一直在监视她,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知道,脚步可以隐藏,呼吸可以屏住,但感觉骗不了人的,身边总有双眼睛盯着,哪个会感觉不到?

  唉!算了,睡吧,总不至于像个怨妇似的为他等门。

  小荷帮她收拾东西,忍不住问:“少夫人,你找来这么多铜线做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离这里最近的山是普济山吧?”

  “没错。”

  “为什么这边下雨都不打雷的?”

  “雷雨季已经过了啊,五月雷雨多,现在已经七月底了,就是下雨也很少打雷,再过一阵子,雨也少了。”

  “啊?”雪君哀叫,“那我岂不是要等到明年的雷雨季?”

  小荷搔头,“少夫人,干吗要等雷雨季?”

  “只有打雷闪电我才有可能……”雪君突然住了嘴,她感觉到了倪荆的气息。

  果然,桂香在门口道:“二少爷。”

  小荷也福了礼,跟桂香一起下去了。

  雪君故意漫不经心地道:“怎么?这么快就来跟我讨人情了?”不能让他看出来她很高兴见到他。

  倪荆笑道:“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喏,这个给你。”

  “什么啊。”她接过,是个白色的小瓶子,做工十分精致,搞不好还是景德镇瓷器呢。

  “生肌玉肤膏,惠妃娘娘赏的,听说可以去疤除皱,我也用不着,给你好了。”去疤除皱?他做化妆品广告啊。等等,他该不是特地讨了这东西来送给她的吧?她偷眼看去,他神色自然,耳根却红了。哇,堂堂的护国大将军在害羞呐。这是不是证明,他有些喜欢她?

  她心里偷笑,把玩着瓶子,“无缘无故的惠妃送你这东西干什么?”

  “替她办点小差。”

  “哦?外臣替内宫办差,她又送你女人用的东西,什么意思?”她斜眼看他,“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你胡说什么?”倪荆的脸色变了,“这种事情怎么可以无端臆测,叫有心人听了是要掉脑袋的。”

  “好好好,我不说了。”她做了个封嘴的动作,“反正你也用不着,正好拿来我用,身上这些疤还真难看。”她直接捋起袖子露出疤痕,涂了一点在上面,嗅了嗅道,“感觉倒是蛮清凉的,我猜一定有薄荷的成分,如果真的有效,一定要带一瓶回去。到时候……”她本来想说开个化妆品公司,可是说出来又解释不清了。

  “到时候什么?”他逼近她,“你想要回哪儿去?”

  “喂!”她推开他,“你不要每次都逼我贴墙壁好不好?”

  “凤儿!”他抓住她手腕,“你究竟从哪里来?要回哪里去?”

  她隔着手臂与他对视,“我回答了算还人情吗?”

  他愣了下,半晌道:“不算。”

  “那我不想回答你。”

  “你必须回答我。”

  “为什么必须?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因为我是你夫君,我叫你说你就必须说。”

  “很抱歉,在我看来夫君没有这种权利。要么你把我抓起来审,要么就放开我。”她不想跟他对着干,她还在乎自己的小命,可她梅雪君这辈子最受不了的就是大男子主义,他拿什么来压她都可以,惟独夫君这个头衔不行。

  “你……”倪荆太阳穴青筋暴跳,他总算见识到这个小女人的厉害了,她有把人气疯的本事。

  “我什么?”她挺挺胸,下巴抬高,女人个子矮,气势不能弱。

  两人视线之间火花乱进,可惜是怒火,不是爱火。

  倪荆深吸气,将火气压下,用力一甩放开她,甩得她一个趔趄。他想伸手去扶,看她倔强得哼也不哼一声的模样,手掌又缩回去。女人怎么可以如此任性?倘若由着她,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念在你身体还未康复,这次就算了,我再给你半个月时间,到时候不给我老老实实地交待清楚,别怪我不念夫妻情分。”他冷哼一声走掉了。

  雪君抓起油灯砸在门上,怒吼:“倪荆,你这只沙文猪!”顺手抓起瓷瓶要扔,又硬生生顿住,思来想去还是没扔,贵妃用的化妆品,舍不得。

  灯扔了,月亮也休息了,整间屋子黑漆漆的,飘动的蚊帐像鬼影子,四周的一切如梦似幻,寂静和恐惧从四面八方袭来。这样的夜,她害怕,明天又要面对什么?后天呢?这场梦,有没有终止的时候?




  “不要,爸爸,妈妈,别走,救我、救我……啊!”梦中惊醒,窗外已蒙蒙亮,雪君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人准确计算时间,她只能把天数刻下来。今天是第三十七天,铜线已经准备好,下面要做的是去山顶,找棵大树,将铜线绕上,然后等雷电。运气好的话,试验成功,回到现实世界;运气不好,被雷劈死。她突然想,如果死了,灵魂离开了躯壳,说不定自己就飘回去了,省时又省力。可是万一飘不回去,这副躯壳又不再收容她,那不是成了游魂了?唉!她自嘲地笑,到底是穿越了时空还是穿越了虚幻都搞不清楚,哪还管什么游魂不游魂啊,还是先去打听一下龙半仙的消息吧,顺便请求去普济寺走一趟。

  “烧香祈福?这……”老夫人为难道,“还是等荆儿回来问问他的意思吧。”

  “娘!”雪君卖力游说,“求神拜佛是女人的事,夫君在朝为官,自然不好附和。智儿最近总是生病,满月酒也办不成,不如去庙里塑个金身,保佑他平平安安啊。”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老夫人心动了,“可是,自从你生了智儿之后,好像突然间什么事情都忘了,你一个人出门,娘实在不放心。”

  “有丫头家丁陪着我,不会走丢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荆儿,你来得正好,凤儿说要去普济寺礼佛,这事你们小两口商量吧,娘不给你们做主。”

  “不行。”倪荆斩钉截铁地拒绝。

  “为什么不行?”雪君气不打一处来,冷战了半个月,他的沙文专制有增无减,什么也不问就一口否决!

  “我说不行就……”看到她喷火的眼睛,他转了话头,“你身体还弱,不适合旅途劳累。”

  “我已经完全好了。”

  “求神拜佛这种事朝廷不鼓励,还是少去为好。”

  “皇帝老子还要祭祖拜天呢,凭什么老百姓不能拜?”

  “我没说不能拜,但你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连日阴雨,山路不好走。”因为她身上疑点太多,不能随便放她离开他的监视范围。

  雪君微笑,“就是下雨才要去,顺便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嘛。好啦!”她上前摇他手臂,“就让我去嘛,最多我答应你,快快去快快回,嗯?”

  一屋子人变成石像,倪荆轻咳一声,抽出手臂。

  雪君看看自己双手,怎么了?难道娘子跟夫君撒娇也不可以?真麻烦,怎么那么多规矩?

  “荆儿啊!”老夫人开口,“我看不如你陪凤儿去一趟吧,顺便给她求道符,驱驱邪气。”搞不好智儿就是给他这个古里古怪的娘煞到了,才会小病不断。

  雪君笑,老夫人暗指她鬼附身了。管他呢,只要肯让她去,求什么都不要紧。

  倪荆沉吟,“好吧。”

  “谢谢夫君。”雪君抱他一下,高高兴兴地跑掉了。

  一屋子人再次变石像,倪荆愣了好久,垂下头无声地笑了。这丫头,前几日不是还不跟他说话吗?今天又好了?不过说实话,听到她叫夫君,他很高兴。

  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笑时弯弯地会开花、生气时圆圆地会喷火、思考时转来转去会撒谎、伤心时泪水盈盈会勾魂。他喜欢她的眼睛,喜欢看她笑,喜欢她给孩子喂奶时温柔的神情。喜欢?他细细咀嚼这两个字,是喜欢吧?喜欢自己的娘子,也没什么不妥。




  “凤儿,你要紧跟着我不准乱跑。”

  “遵命,将军。我又不认识路,往哪里跑?”

  “凤儿,你确定你真会骑马?”

  “放心吧,将军。我不是在马背上没掉下来吗?”

  “凤儿,前面山路崎岖,要蹬紧脚蹬,放松缰绳。”

  “是,将军。这匹马很乖。”

  “凤儿,前面有树枝,低头。”

  “看到了,将军。我又不是瞎子。”

  “凤儿,前面……”

  “你好啰嗦啊,将军。”

  唉!倪荆摇头叹气,他也不想哕嗦,可是看着一个女人骑在马上他实在不放心,他万万想不到,他的娘子会骑马。车夫和小荷也摇头叹气,少爷的威严形象,这一路算毁于一旦了。最得意的就是雪君,她终于不再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废人了,露营参加多了,自然会骑马,还会野外求生呢,可惜少了一把瑞士军刀。

  平平安安到达寺院,看她从马背上利落地翻身下来,倪荆终于松了口气。

  “普济寺。”雪君念着牌坊上的字,不知道是什么体例,写得还蛮好看的。

  倪荆站在身后,诧异地看她一眼,没有做声。她身上已经有那么多古怪的事情,突然会识字也不奇怪。

  因为阴雨,上香的人不多,住持禅夜大师听说护国将军夫妇前来,亲自出来招呼。寺庙位于山腰,庙后有条小道直通山顶凉亭,住持说凉亭是盛大节日祭天时用的,偶尔会有文人墨客在那里集会。

  “夫君啊,我想去亭上看看。”雪君抬头渴求地看着倪荆。

  “不行,小路太窄不能骑马,若是步行,天黑之前就赶不及回去了。”

  “赶不及就在这里留宿嘛,寺内不是有客房吗?”

  “我们答应了娘今日回去,上面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亭子?”

  “呃……那里不是可以祭天吗?我们上去拜一拜,说不定能驱除我身上的邪气。”

  倪荆惊异,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自己身上有邪气,她坚持要上去,其中一定有古怪,也许,上去一趟可以解开她的谜。

  “也好,路不好走,小荷,你就留在这儿吧。”

  雪君欢呼:“谢谢夫君,小荷,把东西给我。”

  倪荆拦住道:“什么东西,我替你拿。”

  她乖乖交给他,“是铜线。”

  “铜线?”倪荆掀开篮子,果然是铜线,“你拿铜线做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见他神色防备,她拍拍他手背,“放心,总之不会伤害你或其他任何人,当着你的面,我能搞什么鬼?”想偷偷一个人上山顶很难,与其让他防着她阻碍她,不如就在他面前明着做。


第五章

  山路并不远,但是狭窄崎岖,两侧杂草丛生,路面湿滑松动,天又下起蒙蒙细雨。

  雪君几乎是一步一滑,鞋袜早就湿透了,她心想要是有双雨鞋该多好。古代就是不公平,女人的绣鞋又小又薄,装饰得倒很漂亮,可是一点不实用,看倪荆的鞋多好,底厚腰高,用羊皮做面,防水又结实。

  “哎哟!”光顾看他的鞋,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倪荆急忙回头,拉她起来,看到她一身的泥,皱眉道:“看你,下雨天,非要上来。”

  她噘嘴,“我要是穿你那种鞋,也不会滑倒。”

  “胡说!”他轻斥,“这是战靴,是什么人都能穿的吗?”

  “总之就是不公平。”她拎起湿漉漉的鞋子用力一丢,“这种鞋,穿和没穿有什么分别。”

  “放肆,立刻给我穿上。”倪荆气得脸色铁青。

  “穿就穿嘛,干吗发那么大脾气?”她不解,蹲下身拾起鞋子,费力往脚上套。

  一双大手伸过来,帮她穿上,倪荆摇头叹道:“女人的脚不可以轻易露于人前,难道你不懂?”

  “啊?”雪君愣了愣,尴尬一笑。她怎么知道脚也有这么多规矩?

  他转过身,背对她道:“上来。”

  “啊?”她又一愣。

  “啊什么?像你这么走法,什么时候能到?我背你。”

  “哦。”她傻傻地点头,爬到他背上,他轻松地背起她,大步向前。

  她的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腿紧紧夹着他的腰间,透过潮湿的衣服,她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温暖;随着步伐,她细致地感受到他的力量。她恍然领悟,一直以来,她心目中真正的男子汉就该是这样的。高大、威武、安全,或许不善言辞,但细腻体贴;或许有些大男子主义,但坚强有力。她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肩上,默默地想,离开以后,她会想念他的。

  “夫君。”她的声音温柔起来,气息吹在他耳边,令他心上一麻,脚下踉跄一下。

  他急忙收敛心神,口气很冲地道:“干什么?”

  “我想问,你不是一直怀疑我的来历吗,为什么这次还答应陪我上山?”

  “是你坚持要来。”

  “如果你坚决阻止,我也没办法不是吗?”

  他不应声,他不想告诉她,答应她来拜佛是为了打破她半月不理人的僵局,答应陪她上山,是为了探她的底细。

  她继续自语:“本来我以为,你这种大男人都是目空一切,不可理喻,视女人如玩物。可是现在我觉得,你人很好。”

  他顿了一下,不说话,继续走。

  她用手指轻轻刮他耳根,“你知不知道,你一害羞耳根就会红。”

  “嗯,咳咳。”他干咳两声。

  她“格格”笑,呼吸吹着他的脖子,“现在更红了。”

  “凤儿!”他呵斥,“你再胡说我就把你丢下去。”

  “好嘛好嘛!”她急忙揽紧他脖子,“不说了。”

  隔了一会儿,她轻声叹气,喃喃道:“倪荆,我想我开始喜欢你了。”

  这一下他踉跄得猛,两人险些摔倒,雪君吓得惊呼:“小心,稳着点。”

  “想稳就闭嘴。”倪荆借大声来掩饰心中的震动,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矜持?这种话也能说出口?责怪归责怪,心头却依然不自觉地涌上一股暖流,山路也似乎平坦起来。




  到了山顶凉亭,雨势还未歇。雪君抬眼望天,乌云漫山,看不到边际,这种天气是不会打雷的,这一趟算白来了。她装模作样地拜了拜天,随即拿出铜线。

  倪荆道:“你做什么?”

  “把铜线缠到树上,你能不能帮我?”

  “为什么?”

  “听上天的指示。铜线缠在树上,如果打雷劈到了那棵树,就代表天帝听到了我们的愿望。”

  倪荆按着她的手不动。

  “不相信我说的?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什么?传信号吗?你说我敢当着你的面耍你吗?”

  他神色不动,语气平淡:“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敢。”

  “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找人来看着,看谁来跟我接头,正好人赃并获。不过提醒你的人离树远点,这方法很灵的,下雨天被雷劈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挑衅地看着他,“怎样?要不要赌一次?看我一个小女子是不是能在你堂堂护国大将军眼皮底下玩花样?”

  “好。”他抓起铜线,飞身而起,三两下就绕到树枝上,眨眼问回到她面前,“绕好了,然后怎么样?”

  她掩嘴笑,“不是这样的啦,要一头搭在树梢,一圈一圈绕下来,另一头垂在地上,重新来。”

  他脸色暗沉。

  “不高兴啊,不高兴我来做喽。”她望树兴叹,“可惜我不会轻功,只能爬了,这么高,不知道摔下来会不会死。”她话音刚落,倪荆人已经在树上,认真地找到铜线的一端,捋顺了一圈一圈地绕下来。

  雪君接住线头,用一块石头压住,拍拍手道:“行了。”

  他问:“然后呢?”

  “然后?打道回府喽,等哪天有雷电,再来看结果就成了。”她率先走,嘴里咕哝,“也没个天气预报,只能等了。”

  天气预报?什么东西?倪荆一肚子的疑惑,跟在她后面。明知有鬼,却不知她究竟搞些什么鬼,只好被她牵着鼻子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懊恼,不管怎样,他一定要弄明白其中的玄机,就不信会输给一个小女子。

  下山时,雨渐渐停了,雪君把裙摆撩起,在腰间打了个结,又扯了两把杂草,把鞋绑住。抬起脚晃了晃,满意地道:“好了,轻便又防滑。”

  倪荆快看呆了,且不说一个女人怎能如此随便地撩裙子,单说拿草绑鞋的法子,她是怎么想出来的?用在雨天行军,绝对大大有利。这女人,不但古怪,简直有些神奇了。

  “凤儿!”他几个大步,跨到她身边。

  “什么?”她歪头看他。

  “我会找人来盯着那棵树。”

  她耸肩,“你盯好了,反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不希望出现任何我不想看到的结果。”

  “你指什么?”

  “铜线有什么其他的用途,或是你身上有什么我不能接受的秘密。”

  她呆了下,神色忧郁,沉默了好久,才幽幽道:“倪荆,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或是,或是突然变得跟以前一样正常了,这算不算你不想看到的结果?”

  他皱眉,“什么意思?”

  “就是说现在的我其实并不是我,我……”她欲言又止,“算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更不会相信。总之我保证,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就算有一天我让你难过了,也是迫不得已。”

  他一把钳住她肩膀,“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现在的你其实并不是你,什么叫让我难过了也是迫不得已。”

  她看着他,眼含期望,“我说了,你会无条件地相信我吗?”

  他回望她,目光在她脸上梭巡,神色犹疑不定。

  她惨淡地笑,“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不能!如果有一天,你能无条件地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那么我就不用再掩饰什么,你所有的疑问也都可以解释了。”




  “尊夫人按命盘推算,只有十八年的命,老衲很奇怪,是何方高人能够逆天而行,为她续命延寿?”

  禅夜大师的话一直在脑海里回荡,倪荆放缓马匹,朝车内看去,大凤和小荷坐在车里,她垂头望着空空的篮子,若有所思。回程途中,她不再坚持骑马,人也沉默了,似乎满怀心事。他想起她的话,“现在的我其实并不是我。”“你会无条件的相信我吗?”“我不会伤害任何人。”她究竟想跟他说什么?他能够无条件地相信她吗?父亲教过他,“领兵打仗,最忌感情用事;在朝为官,最忌轻信于人。身为武将世家、朝廷重臣,任何一次错误的判断都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结果。”无条件信她,他做不到。

  雪君抬头,偶然目光相对,她看到他眼中的迷惑和探索,她知道,她把他带进一团拨不开的迷雾里。

  她不想这样,她只想立刻回家去,什么狗屁的穿越时空、什么新奇刺激,她一点也不想要。她不喜欢这里,不喜欢住古色古香却硬得要命的房子、不喜欢不能读书写字只能用手指头玩针线、不喜欢随时随地都要小心翼翼地说话、不喜欢穿麻麻烦烦既不凉快也不保暖的衣服、不喜欢吃色香味俱全却总是冷掉的饭菜、不喜欢一群只会点头哈腰的下人、不喜欢眼前这个让她有点害怕,有点烦闷又有点牵挂的男人。不喜欢吗,真的不喜欢吗?

  老天爷,她合起双手祈祷,快点带我回去吧,不要让我留下更多的纠葛。

  “少夫人。”小荷小心翼翼地问,“那些铜线弄好了吗?”

  雪君漫不经心地道:“弄好了。”

  “那你是不是要走了?”

  她急忙看一眼倪荆的方向,他与马车并骑,好像没在听她们说话。

  “我也说不准。”

  “少夫人,小荷不知道你想去哪里,可是小荷想求你,不管你去哪里,都带着小荷好吗?咱们十几年的姐妹,我不想和你分开。”

  雪君揉揉她的头顶,“我也想啊。”

  “你的意思就是不带我啊。”小荷失望得快哭了。

  雪君张开双臂抱她,低声道:“傻丫头,我们永远是好姐妹。”

  小荷愣愣地回抱她,还是不明白,她这么说到底是带她还是不带?

  倪荆催马向前,高声道:“老赵,直接送少夫人回府,我去办点事。”

  “驾!”马蹄声渐行渐远,雪君从车中探出头来,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出神……




  “什么,还查?”秦威正叫苦,“头儿,都查了八百遍了,嫂子娘家人都死光了,她从十岁到你们家,就没跟外人联系过,将军府内她认识的人还没我认识的多。”

  倪荆背剪双手,“去查一下八年前经手贩卖她的人,一个都不许遗漏。”

  “头儿,”秦威正凑近他,“你不是想替嫂子报仇吧?那好办啊,我把历州到京城之间活动的人贩子全抓起来下大牢,帮你出口气。”

  “不许胡闹,我只是想知道她的真实来历。”

  卢明寻思良久道:“头儿,你到底怀疑嫂子什么?”

  倪荆摇头叹气,“我也不知道。”

  秦威正翻白眼,“不知道我们查什么?哎!天生命苦啊,上了战场是副将,下了战场是暗探,连点空闲时间都没有,我看我是讨不到老婆了。”

  卢明笑,“要讨老婆容易啊,石家五小姐等着你呢,让头儿给你做媒……”

  “得!”秦威正打断他,“当我什么都没说,走,帮头儿查案去。”

  “威正!”倪荆叫住他,“人贩子的事你自己负责。卢明,你帮我把龙半仙找出来,必要时请各州府衙门帮忙,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他。”

  “是,属下这就去办。”卢明搂着秦威正的肩,“走了,办事去。”

  秦威正跟卢明咬耳朵,“你说头儿是着了什么魔,这位新嫂子要模样没模样、要出身没出身,头儿干吗死盯着她不放?怎么没见他对以前的嫂子这么上心过?”

  “你懂什么?叫你查就查。”

  倪荆再叹气,是啊,他是着了什么魔?只要她不生事,就留她在府中养老算了,管她是什么来历?

  眼前浮现她茫然无助的眼神和神采奕奕的笑容。

  第一眼,他就被她的眼神吸引住了,夜夜在窗外听她梦中绝望的呼救,令他兴起更多的疑惑和探究欲,直到昨日,她趴在他背上,喃喃一句:“倪荆,我想我开始喜欢你了。”他突然决定,他要了解她,她所有的古怪、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喜怒哀乐,他都要了解。




  “对不起,少爷,少夫人说她身体不适,不想任何人打扰。”桂香站在门口,为难地看着倪荆。伺候了快一个月,她看得出来大凤对下人好,不是奖赏体谅,是尊重,把下人当个平等的人一样尊重。单凭这一点,她服了。

  “身体不适?”倪荆眉头一紧,“要不要紧?看过大夫了没有?”

  “少夫人说不要紧,不用看大夫。”

  “那怎么行?我进去看看。”

  “哎——少爷!”桂香拦住他,“其实、其实少夫人是不想见人,尤其是少爷。”

  倪荆愣住,心头不免气恼,将军府里居然还有给他吃闭门羹的地方。这女人又耍什么?前段日子是生气不跟他说话,去普济寺时不是好了吗?回来倒好,干脆连门都不让进了。

  他脸色一沉,喝道:“让开!”

  桂香看情形不对,只好让开,口中嚷着:“少夫人,少爷来了。”

  小荷坐在床头,见倪荆进来,急忙起身道:“二少爷。”

  大凤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脸色苍白,闭着眼睛。

  他疾走几步,上前探身道:“这是怎么了?”

  雪君听到声音张开眼睛,看到是他,虚弱地道:“我今天不舒服,没空理会你,拜托你自动消失。”

  倪荆怒道:“小荷,病成这样怎么不请大夫?”

  小荷急忙道:“二少爷放心,少夫人不是病了,是月经来了,恐怕是产后没有调理好,所以难过一些。”

  “哦……”雪君呻吟,把头整个埋进被子,丢死人了,这么私密的事小荷居然当着倪荆的面说,她不见他就是怕他知道嘛。人家不是说生完孩子有好长时间大姨妈不会来吗?怎么她这么倒霉?没有卫生棉,这里人用来垫的破布又脏又硬,她只好让小荷找些干净的白布和棉花,外衣也不敢穿,被子铺了好几层,窝在床上动也不敢动,就怕弄得到处都脏。讨厌讨厌!她讨厌古代、讨厌当女人、讨厌没有卫生棉的世界。

  “难过成这样,也该请个大夫来看看。”倪荆倒是没有一丝尴尬之色,上前掀被角。

  “啊——”雪君在被中尖叫,“你想干吗?”

  “你捂得这么严,想把自己憋死吗?”

  “你出去,不要你管。”

  倪荆摇头,这女人怎么这么别扭?他们孩子都生了,这个又有什么可害羞的?“小荷,去把秋大夫找来。”

  “不用。”雪君伸出一只手拼命摇,“不用找大夫,过几天就没事了。”

  “不行,怎能讳疾忌医?小荷,快去。”

  “不准去!”雪君裹着被子坐起身,拿眼瞪他,“你要敢叫个男人来给我检查,我就死给你看。”

  见她眼中喷火,十分认真的样子,倪荆只好点头道:“好,不去,去给你熬点补血的东西喝,总行了吧?”

  “好吧。”她勉强点头,用肩膀推他,“你也走,这几天都不要烦我。”

  “呵——”他微笑,拢了拢她汗湿的头发,“我们是夫妻,你避我干什么?”

  “谁跟你是……”她把后两个字吞回去,“反正我不舒服,不想对着你,也没力气跟你玩你问我答的游戏。”

  “我不问……”

  “不问什么?问什么?”她抢白,“走啦走啦,你们大男人不是很忌讳这种脏东西吗?当心沾了血光一辈子倒霉。快走快走!小荷,送客。”

  倪荆无奈,只好起身,“好吧,你们俩好好照顾少夫人,若有什么不妥,马上通知我。”

  “是。”小荷应着。

  “喂!”雪君叫住他,“警告你哦,不准出去乱说。”

  倪荆笑着摇头。

  见他走远,雪君瘫倒在床上,高喊:“伟大的卫生棉啊。”

  小荷见怪不怪,出去熬汤了。




  洗了个热水澡,一扫接连几天的晦气,雪君觉得浑身清爽,一个人信步走到主屋,听到屋内传来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隔窗望去,看到老夫人正低头逗弄智儿,孩子小小的手抓着老夫人的手指,往口中塞,老夫人低声诱哄:“智儿乖,奶奶的手不能吃。来,我的宝贝金孙,叫奶奶,奶奶,叫奶奶。”

  孩子够不到手指,“啊啊”抗议。

  老夫人惊叫:“你们看,他真的叫了,我的智儿在叫奶奶了。”

  奶妈和丫头在身边但笑不语。

  雪君手指扒着窗棂,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心中暗想:倘若孩子会说话了,叫她一声妈妈,是什么感觉?妈妈?不!她惊得后退一步,她在想什么?那时候她应该已经离开了。这不是她的孩子,不是她的世界,她不属于这里。但心底深处为何丝丝抽动?不,不该这样!她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她踉跄地跑走,脑袋里一片混乱。天气渐凉,雨水越来越少,雷电不可能有了,龙半仙也一直没消息。她给龙半仙留了话,请他云游回来务必到倪府一趟。可谁知道那老家伙什么时候回来?希望若是遥遥无期,就变成了失望,失望若是久了,就容易消磨意志。对,一定是被等待消磨得太久,才会胡思乱想、才会偶尔有种错觉,觉得开始眷恋起这个地方、眷恋起这里的人。

  走着走着,她停下来,发现有些不对劲,四下都是一模一样的假山水榭,她站的这个地方,好像走过好多次了。这可好,迷路了。见鬼,就说她不属于这里,连路都跟她过不去。她用力在草地上跺几下,把可怜的小草踩得稀巴烂,心中的郁闷似乎舒减了些,最后干脆席地仰躺,不走了,反正大家发现她丢了一定会来找。

  夜色渐浓,满天星斗看起来那么近,似乎触手可及,地表的凉气渗透衣衫贴在皮肤上,好舒服。多美的星空,城市里难得这么清晰地看到星星,不知道另一个世界此刻是不是跟她处在同样的星空下。整整七十天了,爸爸妈妈怎么样了?菲儿和同学们怎么样了?回不去了吗?要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怎么办?

  “唉!”她幽幽叹气,牛郎织女的鹊桥能不能借她用一下?

  空气中有股熟悉的气息,她深呼吸,是他的味道。她猛然坐起身,大声道:“倪荆,出来。”

  一条高大的人影从假山后面出来,径直走向她,不是倪荆是谁。他眼神黝黑,带点深沉和诧异,俯视她,遮住她头顶一片星空,“怎么知道是我?”

  她耸耸肩,“你的气息出卖了你!”

  他眼底的颜色更深,缓缓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回视他,坦白直说:“我迷路了。”

  两人目光纠缠,彼此较量。她在他眼中看到怀疑和防备,他根本不信她的话。他在怀疑什么?难道迷路也是她的错?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收回,拉起她道:“走吧,我带你出去。”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左拐右拐,七转八转,出了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就在主屋旁边。

  她回头望去,这道门外表看起来跟其他月亮门没什么不同,没想到里面如此神奇。

  他沉声道:“不用看了,阵法已经变了,你记住路径也没用。”

  她倏地转回头,震惊地盯着他,“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别再费心闯进这里。”

  她瞪着他严肃的眼,缓缓点头,咬牙道:“0K,我知道了,多谢将军提醒。现在我要去吃饭,不见!”她甩开他的手,扭头就走。


第六章

  他拿她当奸细,他真的拿看奸细的眼神看她!死人、滥人、蠢人!戳死你戳死你戳死你!她把米饭戳得七零八落,忽然把碗用力一放,嚷道:“不吃了,睡觉!”

  “哦。”小荷急忙收拾了碗筷,溜得比耗子还快。

  “气死我了!”雪君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心里诅咒倪荆千千万万遍。本来她已经开始喜欢他了,甚至想过如果他肯相信她,就对他坦白所有事情。她私心里期望,他像小说里面的男主角一样,不管事情有多么荒谬多么不可思议,都会无条件地信任她、接受她,甚至于爱她……不,她不奢望他爱她,她只是需要一个人的信任,一个可以跟她分享心事分享烦恼的人。她好累、好害怕、好空虚,每天早晨张开眼睛她都希望是噩梦醒来,每天每天却又要面对现实。她不知道这样惶惶无助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她撑不下去了,她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被子让人掀开,一只大手放在她头顶,雪君抬起头,对上倪荆的眼睛。

  她哭了,看到她的泪,他的心狠狠一抽,就是这眼神,莫名令他心痛的眼神。他觉得喉咙干涩,声音不由温和起来:“听说你什么都没吃,我叫厨房给你熬了汤,喝一点再睡。”

  她的泪停了,眼神冰冷,声音也冷冷的:“不用了,饿死了正好,解了你一块心病。”

  “凤儿!”他叹息,轻轻托起她下巴,闪亮的眼神探寻她的视线,“你让我很矛盾,我想要信任你,却又不得不怀疑你。你知道吗?今天你闯入禁地,按例应该就地正法,而我却带你出来,还放过你。我根本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就地正法?”她的眼睛里窜出火苗,跪坐起来,戳他的鼻尖,“只是迷个路就要就地正法?你们这时代还有没有王法?杀人呐,你当捏死一只蚂蚁啊,不用偿命的吗?这什么世道?”

  他愣愣地看着她,好久好久,突然笑了,笑到肚子痛,倒在床上。

  “喂!”雪君兀自义愤填膺,“你笑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有什么好笑?”

  他一直摇头,声音依然带着笑意,“没什么没什么。”

  “没什么你还笑!”她在他肚子上踹了一脚,“神经病。”

  “凤儿!”他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拉向自己,目光锁住她的,“我很高兴你在意的是就地正法,而不是禁地里面藏了什么。”

  “嗤!谁稀罕里面藏了什么,我又带不回去。”

  她抽出脚踝,坐得离他远一点。可恶,干吗抓人家的脚,他不是说女人的脚很重要吗?

  他凑近她一点,她慌得蹦下床,喊:“喂,你干吗?说话就说话,干吗一直靠近我?”

  “怎么了?”他跟着起身,走近她,“你好像在害怕。只是靠近一点说话,你怕什么?”

  “谁……谁说我怕了?我……我只是困了,要休息,你出去。”她连推带踹,把他弄出屋子,“砰”一声关上门。

  倪荆鼻尖对着紧闭的门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他想他找到了这女人的弱点,她怕他亲近她。亲近,想到这个词,他不觉心头一松,时刻防备自己的枕边人,是件很累的事情。是时候了,虽然龙半仙还没找到,但威正的消息已经传回来,她的确是背景单纯的徐大凤,没有被人调包,也没有机会接触外人。

  况且,她不是已经来潮了吗?丈夫和妻子总不能一直分房睡吧。

  雪君背靠门,拍着胸口喘气。危险!危险!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传达危险信号。他背过她抱过她,可那时他无心,所以她感觉到的是温暖安全。但今晚不一样,他抓着她的脚,热度就从脚踝一路冲到头顶,让她心惊肉跳、血脉贲张。她害怕,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是他妻子。天啊!虽然这身体是大凤的,可灵魂是梅雪君的啊。如果他要她,那究竟是在跟大凤做爱还是跟梅雪君做爱?天啊!她捂住热烫的脸颊,她在想什么?她该想的是怎么拒绝他,但必须承认,她说过喜欢他,或者,已经比喜欢多了一点喜欢。如果,他真的进来……天啊!不能有如果,千万不能有如果。

  有脚步声,他还没走。怎么办?她下意识地吹熄油灯,拖了把椅子来顶住门。

  “叩叩!”他在敲门,怎么办?不回应,就让他以为她睡着了。骗鬼,哪有人前脚关门后脚就睡着的。

  “少夫人、少夫人?”小荷的声音在门外,不是他。

  雪君定定心神,“什么事?”

  “我好像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你没事吧?”

  “声音?我没听到啊,你听错了吧?我没事,你去睡吧。”

  “哦。”小荷离开了。

  雪君耳朵贴在门板上,门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他走了吗?感觉他好像还在,但又没有动静。算了,睡吧,他走了不是正好?可是这人怎么这样?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还堂堂大将军呢,一点礼貌都没有。她忘了是自己把人家踹出门的。

  哼!她把椅子拉开,正对门坐着,生闷气,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可恶可恶可恶!她用力跺脚,霍一下拉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个人,她吓得张嘴惊叫,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倪荆闪亮的眼睛对上她的惊慌的眼神,声音带着笑意,“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

  “唔唔唔唔……”她挣扎着扳开他的手,猛喘气。

  他闪身进来,顺手关上门。

  她的气终于喘匀了,叉腰瞪他,“你三更半夜站在人家门口干什么?吓死人了!”

  “你不是休息了吗?开门做什么?”

  “我……”她语塞,突然发现另一项不得了的事情,“喂,谁叫你进来的?”

  “把夫君推出房门,好像不是为人娘子该做的事。”他把挡路的椅子踢回原位。

  “喂,你干吗?”她拉住他衣袖,“很晚了我要休息,拜托你出去。”

  他顺势握住她手腕,轻轻一带,她就倒在他怀里。他额头抵着她额头、眼睛盯着她眼睛、鼻子贴着她鼻子,一字一句道:“我今晚在这儿休息。”

  她心跳剧烈,呼吸急促,结结巴巴道:“不……不行。”

  “为什么不行?”

  “这……这是我的房间。”

  “也是我的房间,从现在起我搬回来。”

  “不……不行……你不能……”

  “我能。”他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下,顺势躺在她身边,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她视线,在她耳边低语,“你是我的妻子。”

  “不……”她下意识摇头,“我不是。”

  “你是。”他的脸缓缓靠近,温热的唇贴上她的唇。

  她不由打了个冷战,唇与唇酥麻的触感,跟触电一般。她的初吻,就这样献给了眼前的男人。没有太激动,但也不讨厌,她知道,她不是很想拒绝他。身体是大凤的,徐大凤身为倪荆的妻子,没有立场拒绝他;心是梅雪君的,急促跳动的心告诉她,她渴望他。

  她闭上眼睛,颤抖地回应他的触抚。不知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看过的描写他们洞房的那一段,她想象当时大凤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承受,心中蓦然一酸,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他的手停住,很轻很轻地拭去她的泪水,哑声问:“怎么了?”

  她张开泪眼望住他,看到他的关切与忍耐,她寻到他另一只手握住,哽咽道:“我不想做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他觉得心头一紧,强烈的愧疚感汹涌而至,他从没想过洞房花烛夜在她心上烙下了这么重的伤痕,在此之前,他也不曾理会男欢女爱对于妻子的意义。但现在,他觉得他错了,他在意她的感受,他想尊重她。

  他放开她的手,平躺下,揽她入怀,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叹息道:“你累了,睡吧。”

  她在泪光中笑了,伸出手臂环住他结实的腰身,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一下一下坚强有力。听着听着,她的眼皮越来越重,朦胧中,她听到他在她耳边道:“凤儿,对不起。”

  她更紧地偎向他,在心中说:“大凤,对不起,我爱上了你的夫君。”




  “哐啷!”水盆落地的响声惊醒了相偎好眠的两人,雪君慌忙起身,看到桂香无措地站在原地,讷讷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倪荆起身,挥手道:“算了,下去重新端来。”

  “是。”桂香幽怨地看他们一眼,转身出去。

  雪君直觉叫道:“喂……”

  倪荆抓住她的手,“你叫她干什么?”

  “我……”她看看倪荆,再看看桂香的背影,语气郑重,“她喜欢你。”

  “那又如何?”

  “如何?”雪君扬高声音,“她看到我们在一起,该有多伤心,难道你一点也不在意她的感受?”

  倪荆笑道:“我如何在意?是不是有多少女人喜欢我,我就要在意多少人的感受?”

  “你——你根本就是物化女人!”

  倪荆转过她的身子,“我不懂什么是物化女人,我只是不想为了这种事跟你吵架。”

  雪君从眼皮底下看他,扁扁嘴道:“算了,慢慢再教你什么叫男女平等。”

  “既然不生气了,那是不是该起床伺候你相公洗漱更衣?”

  “什么?更衣?你的衣服不是穿得好好的?”昨夜他们只进行到解她的腰带,还没轮到他脱衣服呢。

  “早朝当然要穿朝服。”

  她急忙摇头,“我不会,你让别人伺候吧。”她学了三天才学会怎么自己穿衣服,天知道朝服会多麻烦。

  倪荆摇头,“这可不行,哪有娘子不会给相公更衣的?待会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搬过来,从明日起,你要学了。”

  啊?那不是意味着,以后都要与他同床共枕了?更衣,肯定要先脱嘛,那不是要袒裸相见?天啊,她的脸腾一下红了。

  倪荆俯身在她耳边道:“娘子,你要做好准备,我先去上朝了。”说罢大笑着离开。

  瞧他那得意样,不就是赤身裸体吗,谁怕谁?欺负她没见过?她赌他的身材肯定没有健美先生好。




  中秋佳节,将军府内大摆宴席,倪家军内没成家的将领都到府里来过节,有的虽已成亲,但父母在老家,就带着媳妇孩子一起过来。雪君早就听说中秋热闹,但没想到来这么多人。她想起第一次在大学校园里过的中秋节,全班同学在校园一角烤肉,赏月,办舞会。听说今晚也有好多节目,一群小伙子们可能会闹到天亮。

  筵席摆在后花园,布置成篝火晚宴的形式,倪荆说这是老将军留下的规矩,方便将士玩闹。倪荆坐在主位,主持开席,众人举杯祭月,燃放烟花。

  雪君举着酒杯,望着明月,喃喃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团圆夜,爸爸妈妈在做什么?是不是在为她的失踪流泪?

  “凤儿,凤儿?”

  “啊?”她缓过神,看到倪荆关切的眼神,他轻声提醒,“你不是说给娘准备了礼物?”

  “哦,在这里。”她取出礼物,递过去,“娘,送给你的。”

  “这是……”老夫人好奇地看着,墨绿色的一大块布,双层的,里面塞了什么东西。

  “这是披肩。”雪君亲自给老夫人披上,“天凉了,娘不是说肩膀疼,围着它保暖。”

  老夫人摸了又摸,道:“这东西真是暖和,用什么做的?又轻又软。”

  “鸭绒,捡鸭肚子上最细最软的绒毛晒干了,再装进布里,不光能做披肩,还能做衣裳。”

  “啧啧,瞧这孩子心思细的,这可比那貂皮啊羊皮的轻快多了。”

  倪荆笑道:“娘喜欢就好。”

  “喜欢、喜欢。娘打心眼里喜欢。”老夫人拉着雪君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底下的将士行开了酒令,秦威正拎着酒壶过来道:“头儿,别光顾着陪夫人,来跟兄弟们喝酒啊。”

  “好。”倪荆拉起雪君,“来,跟我下去,我把你介绍给兄弟们。”

  老夫人推着她道:“去吧去吧,娘带智儿回屋去。”

  倪荆拉着她走下主位,端了两杯酒,一杯给雪君,一杯给自己,扬声道:“兄弟们,这位就是你们的嫂子,成亲隔日咱们就出征去了,一直没机会介绍,今天哥哥在这里补过了。”说罢举起酒杯。

  卢明带头举杯,道:“敬嫂夫人。”

  众人跟着举杯,齐声道:“敬嫂夫人。”

  雪君脸上保持微笑,低声问:“真的要喝?”

  倪荆神色不变,低声答:“一定要喝。”

  喝就喝,雪君举起酒杯,扬声道:“谢谢各位兄弟,我先干为敬。”闭着眼,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啊,甜甜的、凉凉的,甘醇爽口,带着一点点辣味。

  原来古代的米酒这么好喝,度数也不高,难怪古装片里的女侠都喝酒。

  “嫂子好酒量。”秦威正叫道,“再来一杯。”

  倪荆低声问:“你行不行?”

  “不行你是不是帮我挡啊?”

  “义不容辞。威正,别闹你嫂子,想拼酒我陪你。”

  底下哄堂一笑,糗秦威正要倒霉,也糗将军护老婆。

  雪君回到座位,让小荷把卤好的鸡翅膀拿出来,动手烤。倪荆喝了一圈回来,蹲在她身边,奇道:“这种事你也会做?”

  雪君笑道:“怎么?不相信我的手艺?呐——给你尝尝。”

  倪荆接过来看,火候适中,颜色均匀,咬一口,细细尝,连连点头,“好吃,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烤鸡翅,肉滑鲜嫩,居然还带点奶香。”

  小荷在一旁道:“那当然了,这个是牛奶泡过的,少夫人说叫奶香鸡翅膀。二少爷再尝我这个。”

  “奶香鸡翅膀?好名字。你这个又有什么不同?”

  “这个是香辣鸡翅膀,还有甜酸鸡翅膀、燕窝鸡翅膀、参汤鸡翅膀……”

  倪荆抬手,对着雪君道:“不用说,准是你想出来的。”

  雪君眨眼笑,“不好吗?”

  “好,怎会不好?小荷,把每样鸡翅膀都给我来一只。”

  “少爷别急啊,待会还有月饼呢,今年的月饼啊,咱们可是包了馅的,十几种味道,包您吃哪个都不一样。”

  “哦?那也每样都给我来一块。”

  雪君吃吃笑,“全都吃过一遍,要撑死你了。”

  “我不吃,岂不是糟蹋了娘子的心意?”

  “糟蹋什么?又不是做给你一个人吃的,兄弟们都有份。”

  “哦!”他凑近她耳边,“我还以为你的巧思只为我。”

  雪君慌得推他一把,“干吗?大庭广众的,你喝醉了。”

  他呵呵笑,“这点酒怎能醉得倒我?狂欢还没开始呢,等会儿还有节目,你若是累了就先回去。”

  她摇头,“我不累,我喜欢热闹。”

  “好。”他忽然站起来,大声道,“兄弟们,你们嫂子说喜欢热闹,那就各亮本事来给嫂子看看,谁演得好,嫂子赏月饼吃。”

  “哟嗬!”下面齐声欢呼,都离了座位闹起来,有舞剑的、有弄枪的、有唱戏的、有说快板的,还有表演摔跤的。秦威正最会耍宝,居然耍了一套猴拳,逗得雪君笑到肚子疼。

  她发给大家不同的月饼,就听底下惊呼连连:“核桃!莲子!大枣!糖……”

  卢明举着半块月饼研究了半天,跑过来道:“嫂子,这是什么?我猜不出来。”

  雪君笑道:“是鸡蛋黄。”

  忽听秦威正“呸”的一声,哇哇叫道:“这什么味儿啊?”

  小荷急忙跑过去,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包进一块臭豆腐。”

  “啊?”秦威正惨叫,其他人哈哈大笑,笑得小荷不知如何是好,抢过月饼来转身就跑。

  “喂,喂!”秦威正在后面喊,“你跑什么?我又没怪你。”

  卢明推他道:“快去看看,人家小姑娘面皮薄,说不定躲起来哭去了。”

  “至于吗?女人真麻烦。”秦威正咕哝着,还是追去了。

  “凤儿!”倪荆扯雪君的衣袖,“你在想什么?”

  她轻叹一声,伸手指着忙进忙出的下人,“我在想,对他们来说,中秋不是团圆日,是比平时更忙的日子。”

  “这我倒从没想过。”

  他从生下那天就是主子,怎会想过这些?就像智儿,多少人捧着宠着,要是管教得好,肯上进,将来就是一代将才,国之栋梁;要是管教得不好,难保不是个败家子。唉,她这个母亲,还真有点当上瘾了,操不完的闲心。

  “可是,下人们都跑来过节,谁服侍咱们?总要有人端茶送水啊?”

  “可以轮休啊。比如说,把厨房的下人分成两组,每组人都包含所有分工,年节时,提前几天把该用的食材都准备好,做成半成品,到了节日那天,就可以一组休息,一组工作。工作的那组,给平时两倍的工钱,算是加班费。下一个节日时,两组再交换过来。”

  “轮休——”他沉吟,“好主意,听起来像是车轮战。”

  果然是当将军的,三句话不离本行。

  “凤儿,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可以直接跟娘提,反正家里的事情,早晚要你做主。”

  她做主?他的意思是要她担起当家主母的责任?那怎么行?她早晚要离开的。可此时此刻,她怎能说出口?

  “先别为这事费神了,来。”他拉着她走近篝火,“跟大家一起击鼓起舞。”

  鼓声“咚咚”作响,几乎所有人都离了位,围着篝火拉成一圈,好些年轻夫人也加入其中,大家唱啊跳啊笑啊叫啊,欢快和喜悦直冲云霄。雪君仿佛回到去年中秋,音响里放着舞曲,同学们兴奋地蹦迪,音乐的节奏就像这鼓声,敲在人心上。她不由挥起双臂,扭动腰肢,跳起了霹雳舞,鼓声阵阵,节奏强烈,周围人给她击掌助威。一曲下来,她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像是恍然梦醒,看清了周围静悄悄的将士,而手拿鼓槌的那人,正是倪荆。她无措地捋了捋头发,心道:完了,她太忘形了,大庭广众之下跳得鬓发凌乱,一定又犯忌讳了。

  突然,“啪啪啪!”倪荆带头鼓掌,于是顷刻间掌声雷动,欢呼不绝。

  她的视线越过篝火与他交会,她看到惊叹、赞赏和不可置信,但没有责备。她勾起唇角,浅浅地笑,却觉得眼角涌上湿意……


第七章

  三更过后,大家才陆续散了,剩下一些喝得烂醉的,倒在原地呼呼大睡。都是自家兄弟,不用送迎客套,倪荆径自拉了雪君,在明亮的夜色中往回走。

  此刻下人们也歇了,一路都是静悄悄的。她垂着头,主动道:“我今晚是不是跳得太疯了?”

  他看着她,眼神迷离起来,摇头道:“不,你跳得很美。但今后,只准跳给我一个人看。”

  “为什么?”她不解。

  “因为太美了,你不见那些小子眼睛都看直了?我不喜欢别人那样盯着你。”

  他是在吃醋?这人,怎么越来越贫嘴了?

  他钳着她的下巴不准她躲开,追着道:“答应我,只给我一个人看。”

  她噘嘴,“这么霸道,我才不答应。”

  “必须要答应。”

  “为什么?”

  “因为……”

  “别拿夫君两个字来压我,我才不买账。”

  “因为……”他坏坏地一笑,“你欠我个人情。”

  “啊!你这人,真狡猾。这次算你赢。”

  “凤儿!”他拥她入怀,抵着她的额头,“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什么?”她凝神细想,“我没欠你什么呀。”

  “你今天送娘礼物,却没有送我。”

  “你羞不羞啊。”她拿手指刮他的脸,“堂堂男子汉跟人家讨礼物?”

  “你不是教我,要男女平等?”

  啊!狡猾,拿她的话堵她,“好吧,现在送个礼物给你。”

  “是什么?”他的眼睛亮了。

  “教你跳舞。”

  “跳舞?”他苦起一张脸。

  “这种叫交谊舞,很简单的。揽紧我的腰,把这只胳膊支起来。”她调整了下他手的位置,“腹部和腿贴着我的,来,跟上拍子,我退你进,我进你退。记住,先迈左脚。走,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好,很好,接着来,别停。一二三四,不要看脚,看我,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哎哟!你踩到我的脚了!”

  “啊!”他停住,有点手忙脚乱。

  “没关系,再来,迈左脚。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呵呵,我踩到你了。”

  “你是故意的。”他手臂一紧,让她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呼吸吹着彼此的脸。

  她的目光被他锁住,声音似乎不是自己的,“不是,是你走错步。”

  “小无赖,我说不过你,所以决定不让你说话。”

  “你不讲……唔……”她的嘴被他的嘴堵住,好久之后才喘息着吐出最后一个字,“理”。

  他的唇顺着面颊滑向耳际,同时将她抱起,大步迈进房间,含着她的耳垂轻喃:“这样就不会踩到脚。”

  醉人的夜、醉人的月、醉人的酒、醉人的舞步,他带着她激情共舞,深陷时刻,不忘贴着她的唇瓣誓言:“凤儿,你不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不是!”




  激情的汗水还未退去,倪荆翻了个身,让她趴在他身上,手指轻抚她背上的疤痕,心疼地道:“你当初一定吃了不少苦。”

  她眯着眼睛,享受亲昵过后的余温,懒懒地道:“没什么,已经不记得了。”疼的又不是她,只是大凤太委屈了。

  “改日我去跟娘说,取了鞭刑。”

  “真的?”她高兴地在他下巴上亲一下,“你真好,那顺便把什么杖刑啊扎手指啊滴蜡的都取了吧。”

  “得寸进尺!都取了,那家规何在?”

  “家规只是规矩嘛,犯了规矩可以批评教育啊,再不然罚工钱。不行不行,这样管事的会找借口中饱私囊。可以通报批评,记过处分什么的,总之不要体罚,太残忍了。”

  “通报批评?记过处分?”他点她的额头,“你的小脑袋里哪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你管哪来的?只要是好的建议你就该考虑啊。不是有句话叫什么‘广开视听,招贤纳谏’吗?”

  “嘘——”他抵住她的唇,“那是皇上说的话,不许乱说。”

  “好,不说就不说,总之是这个意思。”

  “凤儿!”他捧起她的脸,反反复复地看,“我在想,你究竟是哪里来的奇女子,让我惊奇、让我困惑、让我心存芥蒂却又如此着迷?”

  她笑笑,执起他的手指向外面,轻轻地道:“你看,天上是什么?”

  他愣愣地道:“月亮。”

  “月亮上有什么?”

  “嫦娥、玉兔,还有……吴刚、桂树。”

  “如果我说,我就是嫦娥仙子,下凡来跟你续一段未了情缘,你信不信?”

  “凤儿!”他惊坐起身,“你……你说真的?”

  她调皮地笑,“你说真就真,你说假就假喽!”

  “凤……”

  “嘘——”她掩住他的嘴,“天快亮了,我好累,睡了好不好?”

  “凤儿啊!”他摇她两下,见她不回应,轻轻地叹口气,拉好被子盖住两人,闭上眼睛,思绪万千。

  嫦娥仙子?她在说笑,还是真的?

  她把头埋进他肩窝,暗暗偷笑,心道:二十一世纪飞来的魂魄,也可以算仙女了,她不算说谎吧?




  “凤儿,你又在弄什么新鲜玩意了?”倪荆进门,就见主仆三人在忙活。

  雪君抬头笑道:“这回可不是新鲜玩意,是在扎孔明灯。”

  “扎孔明灯做什么?”他挨着她坐下,习惯地搂住她肩头,他发觉自己越来越爱看她的笑容,论容貌,她自然不是美女,甚至可以说有点丑,但那笑在她脸上却显得如此灿烂,再美的容颜都无法比拟。

  “好玩啊,我以前跟同学试过,可是没成功,桂香说她会扎,我就让她教我喽。”

  “同学?”

  “哦,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你喜欢玩孔明灯跟我说,我扎给你,保证比桂香的手艺好。”

  “真的?”她兴奋地跳起来,“那正好,这里材料多得是,你扎一个给我啊。”

  “现在不行,我要跟副将谈正事,晚点吧。”

  “好,我等你。”她朝他挥挥手,又埋头那些竹片布帛。

  倪荆叹气,这女人,对孔明灯比对他还感兴趣!

  夜幕降临,两人在院子正中放灯。雪君蹲身点火,倪荆在旁边看着,问:“凤儿,你在灯上写的是什么字?”

  她随口答:“梵文啊。”

  “又诓我。”他拧一下她的鼻头,“这些字跟你那几页纸上面的字一样,看起来很像汉文,却又看不懂。”

  她露齿一笑,“有什么好奇怪,我也看不懂你们的汉文。”

  蜡烛燃了一会儿,孔明灯渐渐升起,雪君目光追着灯转,见它越飘越远,想要伸手去够,已经够不到了,眼睁睁看它消失。其实她在灯上写的是,“SOS!这里是大周维治十三年九月初二倪将军府,快来救我。梅雪君!”她希望孔明灯能把信息带给父母亲人,但她知道,这只是妄想而已,灯飘到一定高度就不再升高,等蜡烛灭了,灯就落了,根本不可能飘去未来的世界。

  “凤儿。”倪荆突然从背后抱住她,搂得好紧好紧。

  “干吗?”她吓了一跳。

  他定住她的脸,急切地道:“告诉我,你不会离开。”

  她怔住,涩涩地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他伸手覆上她的眼睑,“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化身为孔明灯,飞到某个地方去。”

  他居然能透过她的眼神看透她的心思,这男人的确对她动了心。而她呢?早在趴在他背上宣告她开始喜欢他的一刻,她已动心。但是,她能给他永远不离开的承诺吗?小说中穿越时空的女主角最后总是选择爱情,放弃现实世界的一切。她能吗?能吗?那边有她的亲人朋友和梅雪君的过去未来,这边有什么?智儿、小荷、老夫人……可在他们眼中,她是徐大凤,不是梅雪君。包括眼前焦灼渴切的男人,他爱的是徐大凤还是梅雪君?

  “凤儿!”他催促她。

  “够了!别再叫我凤儿。”她大喝,双手抱住头,缩成一团。

  “凤儿,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倪荆吓坏了,抱起她奔回屋里,一路狂喊:“来人,找大夫。”

  “不,不用。”她抓着他的手臂,觉得头疼得厉害,全身涨痛,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似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小星星满天乱蹦,浑身冒冷汗,胃里翻江倒海。

  “快……躲开……”她用力推他,趴在床沿拼命呕吐,直到把晚饭吐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快虚脱,才渐渐平静下来。

  大夫来了,手搭在她的脉搏上,皱紧眉头,久久不动。

  倪荆在一旁焦急地问:“大夫,怎样?我娘子得的是什么病?”

  大夫起身,捋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道:“依我看,少夫人只是睡眠不足,精神失调。不碍事,我给她开一副安神静心的方子,吃了之后睡一觉就好了。”

  “就这样?”倪荆一脸不信。

  “恕老夫冒昧问一句,少夫人是不是经常发噩梦?”

  倪荆点头道:“是,她常常梦中呓语,有时还会突然惊醒。”

  “这就是了,少夫人是心事太重了,休息不好自然头晕呕吐,正常的。”

  “没事就好,”倪荆舒口气,“桂香,跟大夫去抓药。”

  大夫走了,倪荆坐到雪君旁边,伸手轻抚她苍白的脸颊,满眼忧虑,刚想开口,她轻嘘一声,摇摇头,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闭上眼,喃喃道:“我好累,让我睡一会儿。”

  他咽下嘴边的话,点头,“好,我在这儿陪你。”

  他把她放好,和衣躺在她身边,静静地看她。相处数月,他很用心地去观察她,却始终看不透这个小女人。大多时候她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脑子里有数不清的鬼点子,但不经意间就会流露出彷徨无助的眼神。她醒着的时候总是在笑,梦里却一直在哭。

  午夜梦回,无数次被她的呓语惊醒,听到的都是一句话:“救我,谁来救我。”为什么?他对她不够好吗?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很痛苦吗?为什么要叫人救她?就像此刻,他就躺在她旁边守护她,她依然眉头深锁。

  “凤儿。”他贴在她耳边轻喃,“你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她眉头挑了两下,没有睁开眼,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咕哝:“倪荆。”

  “嗯?”

  “你有没有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

  他浑身肌肉一僵。

  “无论他们愿不愿意,织女终究要回到天宫,因为——她不属于人间。”

  “凤儿!”他的声音止不住颤抖。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不见,你一定要替我高兴,因为我一定是回到了属于我的地方,那里才是我的家。”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已经睡着了。

  他瞪大眼睛搂着她,心上涌起铺天盖地的恐惧,耳边盘旋着她似真似假的话,她一直跟他强调她不属于这里,暗示她将会离开。不!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是他——是他心爱的女人,他不许她离开,她只能属于他!

  “不,不要!”雪君的头在枕上辗转,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爸爸,我好怕,救救我一…”

  “凤儿,别怕。”他在她耳边柔声低语,厚厚的手掌笨拙地抚着她的头顶,“有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她渐渐静下来,呼吸随着他抚摸的节奏平缓。

  他在她额头轻吻,将她稳稳地圈在怀里,哑声道:“不管你原本属于哪里,现在只能属于我,我决不让你离开。”




  “什么?带我去林县?为什么?”雪君瞪着满腹心事的倪荆。

  他敷衍道:“你不是爱热闹吗?我带你出门走走,散散心,免得整日待在府里闷坏了。”

  “少来。”她挥衣袖,“你看你那张铜像脸,傻子才信你是出门散心。”

  “总之你叫小荷收拾东西,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

  “总之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跟你去。”她往床上重重一坐,摆明了你有能耐就把我抬出去。

  “你……”倪荆没辙了,“好,我实话说了吧,我是去林县办差,不放心你留在府里,想把你带在身边。”

  “你什么意思?”雪君眯起眼睛,“怕我私闯禁地?还是怕我勾结外敌把你的将军府端了?”

  倪荆霎时脸色铁青,眼睛冒火,“你非要这么曲解我的意思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想待在我身边,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

  “倪荆!”她“呼”一下蹦到他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鼻子,“你这是贼喊捉贼!想吵架就直说,姑娘我奉陪到底,用不着拐弯抹角地找借口。”

  “我什么时候找借口吵架了?”

  “你歪曲我的意思,还跟我大吼大叫,就是想吵架。”

  “是你先歪曲我的意思。”

  “我没歪曲,你就是那个意思,在你心里始终认为我是个奸细!”

  “我……”

  “你不用狡辩!”她不让他说话,手指用力戳他胸口,“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知道。”

  他闭上嘴,沉着脸瞪她。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你放心,我马上收拾东西,顺便准备枷锁脚镣,你明天把我拴在马屁股后面带着,我就算会飞天遁地也跑不了。”

  她气冲冲转身,突然被他一把揪住扯回怀里,“啊!你……唔……”

  一吻过后,她瘫在他怀里,手臂紧紧攀着他的肩,他牢牢地盯着她,眸色暗沉,声音沙哑:“小无赖,我说不过你,只能不让你说话。”

  她声音酥软:“怎么……可以这样?”语气娇嗔多过抱怨。她知道自己无赖,不知为什么,对他说的话就忍不住往歪处想。

  “现在要不要收拾东西了?”

  她眨眨眼,“那要不要准备枷锁脚镣?”趁他暴吼之前,大笑着跑开。




  次日一早出发,随行的还有秦威正和卢明,两位副将都带上了,这次的差事恐怕非比寻常。雪君想要问,但见倪荆着急赶路的样子,又把话咽回去了。

  倪荆特地给雪君挑了匹健壮的母马,既温顺脚程又快,第四日黄昏时分,几人已经进入林县地界,官道两侧出现大片的耕地和稀稀落落的村庄房舍。

  倪荆缓下脚步,靠近雪君,问:“还撑得住吗?要不我们休息一下,到农家讨点水喝。”

  雪君揉揉酸疼的屁股,摇头,“没事,撑得住,到镇上再休息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传来喊声:“抓贼啊,抓贼啊。”

  抬眼望去,就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在前面拼命跑,后面几个村民拼命追。

  秦威正催动马匹迎上去,吼道:“光天化日之下偷东西?简直藐视王法!”

  那人见前面有人拦路,迅速转进路旁的田地,秦威正急急拉住缰绳,飞身翻下马背,三两步追上那人,拎着后领把人提起来。那人被衣领卡住脖子,手脚在空中乱舞,声也发不出来。

  卢明催马上前道:“威正,放下他,你快把人勒死了。”

  秦威正手一松,那人跌在地上,拼命咳嗽。

  这时村民赶了上来,一个大婶拿着笸箩就往那人身上打,口中骂着:“打死你个小贼,居然敢偷东西,打死你!”其他的村民也上来打,那人被打得“啊啊”尖叫,拼命挣扎闪躲,却冲不出人群。

  雪君急忙叫道:“住手,不准打人。”

  众人停了手,都奇怪地望着她。

  倪荆低声道:“凤儿,这种事你别管,我们继续赶路。”

  “不管?”雪君拔高声音,“不管就要出人命了。”

  “让开!”她翻身下马,拨开人群,走近那人。

  倪荆吓出一身冷汗,喝道:“别靠近他。”这小女人都没有一点防范之心吗?

  雪君挥挥手道:“没事的,你看他被打得都快挂了,还能伤害我吗?”

  那人霍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瞪着雪君,眼中一片震惊。

  他是个女人!虽然她脸上脏兮兮的,梳着男式发型,穿着过大的男式衣服,但那眉眼脸形,雪君一眼就看出她是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个女孩,她年纪绝对不会比她大。好可怜,一个女孩子居然弄得这么狼狈。

  她心头立刻涌上怜惜,弯下身温和地问:“小姑娘,你还好吧?”

  众人都被她的话惊呆了,这个活像从泥坑里爬出来的小偷是个女人?那小姑娘更是张大嘴巴,眼珠动也不动。

  “小姑娘、小姑娘?”雪君推她的肩头。

  她像突然惊醒,一把抱住雪君大腿,哭喊:“救救我,姐姐,求求你救我。”

  “好了好了。”雪君拍她的背安抚,“你先别哭,我救你,我一定救你。”

  “凤儿!”倪荆不赞同地轻斥。她根本不知道这个女扮男装的丫头是什么人,就满口应承要救她?

  雪君空出一只手拉他的衣袖,低声道:“你看她多可怜,咱们帮帮她。”不知为什么,她一见女孩恐惧无助的眼神就有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这桩闲事她一定要管。

  倪荆无奈地叹口气,朗声道:“她偷了什么东西?”

  拿笸箩的大婶嚷嚷道:“她溜进我家屋子,偷了灶上的两个窝头,还打破了两只碗,惊飞了两只鸡,吓坏了我两个孙子。”

  喝!闯的祸还真不小,可见是个笨贼。

  倪荆使个眼色,卢明掏出一把铜钱交给大婶,道:“这些算她赔你的,这件事就不要追究了。”

  “不行!”大婶推开,“偷东西按律要砍手。”

  “什么?”雪君惊叫,“不过偷了两个窝头,就要砍手?这什么鬼法律?”

  倪荆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毋躁,掏出一块银子道:“按律也可以以金赎罪,这些够了吧?”

  大婶不情愿地接过银子,咕哝道:“天底下真有爱管闲事的人。”村民们也从鼻孔里哼气,鄙夷地瞄了他们几眼,纷纷散了。

  雪君抱怨道:“这什么世道?苛刑暴政,还可以以金赎罪。最可恶拿了人家的钱还给人脸色看。”

  “凤儿。”倪荆沉下脸,“不准侮辱朝廷,这些人就是民风淳朴,才遵律法而轻钱财,看不起以金赎罪的人。”

  “哦,这么说反倒是他们清高了?”

  倪荆摇头,“我不跟你吵,上马吧,咱们还要赶路呢。”

  “那她怎么办?”雪君看一眼把她当“尤伽利树”的女孩。

  “姐姐,不要丢下我。”女孩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祈求,“你带着我吧,求求你,让我跟着你。”

  “不行。”倪荆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们有正事要办,决不能带着个累赘。”

  “姐姐——”女孩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求求你、求求你,别丢下我,我好怕,别丢下我。”

  “好了好了,你先别哭。”雪君慌忙帮她擦眼泪。女孩脸上的脏污擦掉,露出她更显清丽的容颜,浓眉大眼,鼻挺口小,简直一个精致的洋娃娃,没想到这时代也有长得这么西方化的美女。雪君越看越是喜爱,口气越发温和,“小姑娘,姐姐问你,你家在哪里?你父母呢?为什么你要女扮男装,还偷东西吃?”

  “我家,我家……”女孩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说不出话。

  雪君无奈,拉着倪荆恳求:“不如我们把她带到镇上,找个地方安置她,这里人烟稀少,她又偷了人家的东西,肯定没人愿意收留她。”

  倪荆看了眼天色,再看雪君坚决的神色,只好点头。他开始后悔带她一起出门了。


第八章

  林县镇上档次最高的客栈叫黄鹤楼,四层楼宇两重院落,前面是酒楼、后面是客房,巍峨地矗立在镇子最繁华的地带,颇有鹤立鸡群之势。华灯初上,楼内生意正火,倪荆直接在门前下马,率先走进楼内,店前伙计过来牵马,也不多问,好像早知道他们要来。

  雪君抬眼看到大红灯笼映照下的招牌,随口念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紧跟在她身边的女孩失声道:“这是唐朝诗人崔颢的诗。”

  “咦?”雪君奇道,“你居然知道唐朝,还知道崔颢?”

  “我还知道李白有首诗叫《黄鹤偻送孟浩然之广陵》,可是黄鹤楼在武昌,这里,应该只是一家酒楼吧?”

  “武昌?”雪君激动得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臂,“你说的不会是长江边上的武昌市吧?”

  女孩畏缩了下,怯怯地点下头。

  “天啊!快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知不知道北京上海深圳、香港日本美国?”她用力摇晃女孩,“你快告诉我,快说啊。”

  女孩被她摇得头晕目眩,脸上却难掩激动,拼命点头。

  倪荆已经进门,听到声音急忙回头,拉住雪君道:“凤儿,你这是干什么?”

  雪君一把甩开他,吼道:“别打扰我。小姑娘,快告诉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难道……难道……”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也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

  女孩怔怔地看着她,眼神由彷徨怀疑到泪水盈盈,突然用力抱紧雪君,“哇”的一声号啕大哭。雪君抱紧她,本来想安慰几句,结果一开口,也变成了呜咽。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们同来自于二十一世纪,可比老乡见老乡感慨多了。

  楼内所有客人都好奇地盯着两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失散多年的姐妹重逢了呢。

  楼上有人下来在倪荆耳边说了什么,倪荆看看哭成泪人的雪君,再看一眼楼上,嘱咐卢明安置两人,带着秦威正先上楼去。

  卢明为难地杵在一旁,真希望跟着上楼的是他。

  女人的眼泪,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好不容易等两人哭够了,卢明把她们带进客房,雪君把房门栓上,跟女孩坐在床上大聊各自的经历。

  原来女孩叫夏瑞亭,今年十七岁,是个高中生,家在新疆。半年前,她在放学的路上遇到一级沙尘暴,整个人被吹得晕头转向,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那里的人讲话她听不懂,衣食住行都很奇怪,还有一群人围着她叫公主,她害怕极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回去。后来有个懂汉语的丞相过来,她才知道那里是安迟国,她就是安迟国的小公主,三天前在围猎的时候失踪了,后来在一处荒漠里找到昏迷不醒的她。大家都认为她是受了惊吓,所以才疯言疯语,国王甚至把她软禁起来,每天请巫师做法。她过了两个月暗无天日的生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什么也不能做,不过倒是把那个什么安迟国的语言听懂了七八层,只是不会说。突然有一天,王后来了,说国王吃了败仗,答应跟大周和亲,要把她嫁给中土的皇帝,第二天他们就把她五花大绑地押上骆驼,一路由武士护送。开始一段时间经过得都是沙漠戈壁,走了一个多月才到了人烟繁盛的地方,然后安迟国的武士把她交给周朝的迎亲队伍。没想到迎亲使者是个色狼,想要侵犯她,她一时心急捅了他一刀,并且趁乱逃了出来。她偷了套男人的衣服穿上,一路上躲躲藏藏,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知道一直逃一直逃,就逃到了这里。她在家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到了这儿什么也不会做,一面要提防被两国的人找到,一面要小心遇到坏人,身上又没有钱,只能跟人讨东西吃,讨不到就偷,偷不到就饿着……

  说到这儿,女孩已经泣不成声。

  “可怜的小妹妹。”雪君把她搂在怀里,比起她的遭遇,自己算幸运多了。

  “姐姐。”夏瑞亭仰起泪眼看她,“我不是在做梦,我们真的穿越了时空对吗?”

  雪君点头。

  “天啊!”瑞亭抱住头,喃喃叨念,“这些日子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可是却怎么都醒不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敲自己的头,“我那天学习学不进去,随口说了一句,‘要是能穿越时空回到古代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做就有人养。’怎么想到居然就成真了?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啊。”

  雪君抓住她的手安抚,“别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要是哪个随便说说都能成真,那时空不就乱套了?像我,从来没有过穿越时空的想法,不同样来到这儿了?”

  “梅姐姐!”瑞亭一把抓住她的手,“你说触电的方法是不是真有效?你那根铜线能带我们回去吗?”

  雪君叹气,“我也不知道,我看在明年春天之前,雷电都没希望了。我是触电来的,所以想到电击的方法;你是沙尘暴刮来的,有没有想过用同样的方法回去?”

  “同样的方法?什么方法?沙尘暴?”

  “也许可以试一试呢?”

  “怎么试?”瑞亭沮丧地低下头,“我们经过沙漠的时候,每天都刮风暴,严重的时候人和骆驼都被流沙埋起来了,可是我还是在这里。”

  “唉!”两个女人相对叹气。

  瑞亭躺在雪君大腿上,呆呆地看着顶棚,哽咽道:“梅姐姐,我想家,想爸爸妈妈。”

  “我也是。”雪君轻轻抚着她的头顶,柔声道,“睡会儿吧,你太苦了,不管能不能回去,姐姐以后都会照顾你。”




  夜已深,雪君在梦中突然惊醒,本能地抬手摸向身边,碰到一副熟悉的胸膛,她慌忙坐起来细看,身边人果然是倪荆。

  倪荆也醒了,握住她的手道:“怎么了?”

  她急切地问:“瑞亭呢?”

  “谁?”

  “那个小姑娘。”

  “哦,我让卢明把她送到隔壁客房。”

  雪君的心稍稍放下,想了想,起身下床。

  倪荆拉住她,“你去哪儿?”

  “去看看她。”

  “这么晚了看什么?等明日一早给她些银两,打发她走吧。”

  “不行!”雪君大声道,“我要把她留在身边。”

  倪荆沉下脸,“不行!”

  “不行也要行!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留下她。”

  “凤儿!”他低喝,“不要任性。”

  “我不是任性,我是认真的,如果你一定容不下她,就连我一起赶走。”

  “为什么?”他困惑,“你们萍水相逢,为什么要这么护着她?”

  “因为……因为我们是老乡。”

  “老乡?她是历城人?”

  “她是……总之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凤儿啊。”他拉她坐下,“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她是个来历不明的小贼,谁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也许她是看我们出手阔绰,想赖上我们呢?”

  “我可以肯定她说的是真的。”

  “你凭什么判断?要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就是知道!倪荆。”她摇他的胳膊,“你相信我,她不是坏人,我们俩是同病相怜,你就让我留下她,反正咱们家也不在乎多一张嘴吃饭。”

  “这不是多一张嘴的问题,我这次任务紧迫,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你,你随随便便捡一个人在身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你就一定要这么多疑吗?在你眼中,是不是所有来历不明的人都不能信任?”

  “凤儿!”他语气多了点恼怒和无奈,这小女人又在跟他较真了。

  她转身背对他,“我还是那句话,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你看着办吧!”

  他沉默半晌,从身后拥住她。

  她一扭身甩开,口气冷冷地道:“少来,这次你别想来软的那一套。”

  他也生气了,沉声道:“早知你这么麻烦,就不该带你出来。”

  她一听火气上来了,“是我要跟的吗?当初是你硬要带着我,现在反倒嫌我了?好,天一亮我就带她回府去,免得在这儿碍你的眼。”说完一甩手,赤着脚跑出去,直接闯进隔壁客房,把门闩紧。

  夏瑞亭被门响声惊醒,本能地抓起手边东西防卫,就着月光看清是雪君,心下松了口气,缓缓放下枕头,轻声问:“梅姐姐,你怎么深更半夜地过来啦?”

  雪君气冲冲地“哼”了一声,爬进她被窝,气闷地道:“我来陪你睡。”

  倪荆追到门口,望着紧闭的房门,徘徊一会儿,叹口气,转回房间。他心底也认为那女孩不是坏人,因为她有着纯净的眼神。可这次他是奉了皇上的密旨出城,必须要谨慎从事。大周与安迟连年征战,好不容易达成议和协议,安迟还特地送来银铃公主和亲,以表诚意,没想到刚到周朝境内人就跑了,还伤了迎亲的庆王爷。事关两国邦交,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安迟武士之前找到银铃公主,押回皇宫,不能让安迟国王有借口对本朝发难,更要揭穿安迟假意求和实则行刺的阴谋。

  门外的脚步声没了,雪君知道倪荆回了房间,心中既庆幸他没有追进来刨根问底,又有些埋怨他没诚意哄她。唉!她长长地叹气。

  “梅姐姐。”夏瑞亭侧身躺着看她,“跟你老公吵架啊?”

  她不做声。

  “因为我?”

  她急忙道:“不关你的事,他那人天性多疑。我会保护你的。”

  “梅姐姐。”瑞亭轻声喟叹,“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雪君不明所以。

  “你就像小说中的女主角一样,穿越时空回到古代,遇到你的白马王子,幸福快乐地过日子。哪里像我,掉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语言不通,爹不疼娘不爱,被当做礼物一样送去给人和亲。若真像小说中一样嫁给皇帝,迷死他,让他为我废掉后宫放弃江山,也算我过了把瘾,可偏偏皇帝还没见到就遇到色狼,差点被强奸!逃出来之后才发现一切都跟小说中写的不一样,古代人既不善良也不白痴,更没有什么王爷啊将军啊堡主啊之类的帅哥出来英雄救美。梅姐姐,你说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让我遇到的都是坏人?”

  雪君笑笑,“你不是遇到我了嘛。”

  “是啊,幸亏遇到你,不然我恐怕就被活活打死了。”瑞亭凑近雪君怀里一些,“我就不明白,女主角穿越时空不是因为有白马王子在这儿等着吗?我的白马王子死哪儿去了?”

  雪君再笑笑。瑞亭毕竟年纪小,吃了这么多苦,哭着喊着要回去,心中却还想着能遇到白马王子。那么她呢?因为有个倪荆,所以她的灵魂才穿越而来吗?是冥冥中注定的情缘,还是老天跟她开的玩笑?




  这一夜雪君睡得极不安稳,瑞亭梦中不停呓语,又是汗又是泪,雪君搂着她的头安抚几句,才又睡得沉了。反反复复几次,天已放亮。雪君揉揉肿胀的眼睛,心中暗叹:无数次夜里,她梦中惊扰的时候,都是倪荆在身边安抚她,近一个月来,她几乎忘了噩梦是什么滋味。

  她起身,帮瑞亭掖好被角,开门出去。轻轻关上房门,还没来得及转身,身子就腾空而起,她刚想惊叫,就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本能地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正好对上倪荆的眼睛。

  他盯着她,轻声斥道:“赤着脚就跑出来,不会先找双鞋穿吗?”

  她没回嘴,反倒把头埋进他怀里,轻轻摩挲。这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是她最安稳的避风港。不敢想象,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如果没有遇上他,她现在会如何?

  难得见她温顺,倪荆把斥责的话吞回去,将她抱回房里,弯身给她套上鞋。鞋穿好了,她没有起身,就势抱住他粗壮的腰,恳求道:“倪荆,你让我留下瑞亭好不好?我真的很喜欢这孩子。”

  倪荆的大手在她头顶轻抚,叹口气道:“我说不好有用吗?难道真任你赌气回府?”

  “倪荆!”她喟叹,起身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他的耳朵腾一下红了,连脖子都变成了酱紫色。

  雪君刮着他的耳根“嘻嘻”笑,他大掌在她腰上拍了下,口气严肃,眼神却温柔,“你这女人,当真不懂什么叫矜持!”

  她眨眨眼道:“好啊,我学着矜持,以后这三个字再也不对你说。”

  他突地一把搂紧她,唇压上她的耳根,哑声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喜欢你的不懂矜持。”

  说罢嘴唇移到她的唇上。

  “叩叩!”房门轻响,卢明的声音在门外道:“将军,王爷差人来请。”

  倪荆把雪君的头按在胸前,平稳呼吸,朗声道:“知道了,回禀王爷,我们立刻就到。”

  “是。”

  门外脚步声渐远,雪君抬起头来,疑惑地问:“什么王爷?”

  “亲国公庆王爷,皇上的亲叔叔,我这次来林县,就是帮他解决点小麻烦。走吧。”他拉起她的手,“我给你引荐庆王爷。”




  好帅的男人!梅雪君从进屋开始,眼睛就没离开过坐在主位的男子,他大约二十几岁,唇红齿白、衣着华贵,活脱脱一个苗侨伟版的杨康。原来古代真有这么赏心悦目的男人!而他居然还是皇上的亲叔叔。

  惟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右手吊在胸前,看样子是受了伤。

  庆王爷看着她直勾勾的眼神,莞尔一笑道:“倪将军,这位就是嫂夫人?”

  哇!笑起来更潇洒哦!

  “咳,咳咳!”倪荆用力地咳了两声,拉回雪君的心神,口气不悦地道:“凤儿,见过庆王爷。”

  “噢。”雪君下意识地吐吐舌头,匆匆施了一礼,“见过庆王爷。”她平日只见过小荷等人给倪荆行礼,具体怎样她也不会,只好依葫芦画瓢。

  眼见庆王爷愣了一愣,随后笑道:“嫂夫人不必多礼。”

  倪荆有意无意挡在雪君身前,遮住她的视线,推她一下道:“你先下去吧,我跟王爷有正事要谈。”

  什么嘛!在人前端大男人的架子,女人就不能参与正事吗?她偷偷踩他一脚,心不甘情不愿地往门口挪动。只听身后庆王爷道:“一百幅画像已经准备好,还请倪将军尽快安排人手下去。”

  雪君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帅哥啊,哪个不想多看一眼?她目光还未触及庆王爷,却先看到一叠厚厚的画像,画上是个身穿异族服饰的女人,浓眉大眼、鼻挺口小、眼窝深陷,这是……她不由自主走近,迟疑道:“这不是瑞亭吗?”抬眼看倪荆,发现他也是一脸震惊。

  庆王爷霍地站起身,几步跨过来,大声道:“嫂夫人,你见过画中人?她人在哪里?”

  雪君被他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吓到,不由倒退两步,本能地靠向倪荆。

  倪荆握住她的手,沉声道:“王爷放心,末将马上把人带到。”他眼色一递,卢明立刻转身出去。

  看这阵式,绝不是好事。雪君盯着庆王爷吊起的手臂,脑海里迅速闪过瑞亭昨夜讲述的遭遇。难道他就是瑞亭口中的色狼?不!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瑞亭羊入虎口。

  她放开倪荆的手就往外跑,倪荆一把拉住她道:“凤儿,你去哪儿?”

  “放开我!”她奋力挣扎,高叫,“我不准你们伤害瑞亭。”

  楼下一阵骚动,夹杂着女人的尖叫,是瑞亭的声音。倪荆死死抱住雪君,她挣扎不开,转身哀求:“倪荆,我求你,不要伤害瑞亭,她是无辜的,她只是个孩子。”

  “她无不无辜自有王爷定夺,凤儿,此事你别再插手。”

  “这个世界上我是她惟一的亲人,她的事我怎么能不管?”

  庆王爷目光一寒,若有所思地瞥向雪君。

  倪荆急忙道:“内人前些日子风邪缠身,一直未好,有时候会胡言乱语,王爷不要放在心上,我立刻带她下去。”说罢抱起雪君就走。

  “放开我,倪荆,你相信我,瑞亭是无辜的。她跟我一样,只是一不小心闯入这个时空的灵魂,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房门开了,卢明扛着夏瑞亭进来,她在他肩头扭动嘶叫,一眼看到雪君,急急喊道:“梅姐姐,救我。”

  “瑞亭。”雪君想要上前,被倪荆的铁臂困住,强行往门外拖。

  “梅姐姐——梅姐姐——”瑞亭的呼喊突然顿住,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雪君徒劳的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房门在她眼前合上,最后看到的是瑞亭无助的泪眼和惨白的脸色。

  “不——”她用力揪紧倪荆的肩头,哭喊:“你们不能伤害她,求求你,不要伤害她。”

  倪荆恍若未闻,直接把她抱出客栈,喝令一声:“威正。”秦威正立刻跟上来。

  他把她丢上秦威正的马背,抽出腰带三两下捆住她的手脚,厉声道:“立刻送嫂子回府,由你亲自看守,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明白吗?”

  秦威正虽满脸诧异,但什么都没问,点头道:“末将明白。”

  “倪荆!你这个混蛋!”雪君趴在马背上,嘶声大吼。

  他手臂压住她的后背,眼神复杂,郑重地道:“凤儿,我是在救你。”

  她停止挣扎,看进他的眼,看到了他的焦灼、担忧和疑虑。良久,他们只是这样怔怔地看着彼此,是眼神的较量、是理智的抗衡、是心灵的挣扎。

  她吐了口气,缓缓点头道:“好,我回去,但你要放开我。”

  他迟疑了下,松开她的手脚,把她扶正了跨在马上,朝秦威正道:“启程吧。”

  “倪荆!”她弯身拉住他的手,满眼渴求,声音嘶哑,“帮我保住瑞亭,如果她有什么不测,我会恨你。”

  他猛地一震,神色更暗了,垂下眼来,什么也没说,在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

  “驾!”秦威正的呼喝声在空气中回荡,她转过头来,看到倪荆头也不回地转进客栈,那背影宽阔、结实、却沉重……


第九章

  “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梅雪君在地中央转圈,搓手跺脚。

  秦威正捏着眉心道:“嫂子,你坐一会儿吧,说不定将军马上就有消息了。”

  “你还说?叫你去打听消息你又不去,我说了我不会跑,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她一肚子火气全发泄在秦威正身上。

  秦威正硬着头皮挨骂,一板一眼地道:“对不起,嫂子。军令如山。”

  “军令个头!军令就是用来对付我们这种弱女子的吗?你给我出去,看着你更烦!”三两下把秦威正踹出去,她“砰”地关上门,倚着门板坐下揪头发。

  怎么办?小说里女主角回到古代不都是万能的吗?为什么她只能困在这里一筹莫展?就算她逃出去又能如何?她手无缚鸡之力,除了倪荆谁都不认识,想要接近庆王爷难如登天,更别说救出瑞亭。她不知道他们现在人在何处、不知道他们想怎样处置瑞亭、不知道公主逃婚刺伤皇亲到底有多大的罪名、不知道谁有能力可以保住她。除了寄望于倪荆,她什么都不知道。

  想到这个时代的苛政酷刑,她就觉得浑身发冷,别的不论,单单刺伤庆王爷一项,想必就足以治瑞亭的死罪了。

  死——她不由打了个冷战。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灵魂,却如此怕死,不知道瑞亭会不会怕?也许,死也是一种解脱,让她可以安然回到现代去?不不,她在想什么?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要想办法,一定有办法可以保住瑞亭的性命。

  门外突然传来秦威正的声音:“将军!”

  他回来了?她霍地拉开门,险些撞上倪荆的胸膛。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焦急地问:“怎样?瑞亭呢?”

  倪荆关上房门,缓缓转身,眼泛血丝,神色暗淡,艰涩地道:“凤儿,我已经尽力了。”

  “什么?”雪君只觉脑中轰然一响,眼前天旋地转、脚下发软,只有靠倪荆的支撑才不会摔倒。她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嘶哑缥缈:“你的意思是,她已经……”

  “她还没死,但皇上已经下旨,赐今夜子时在西城门外火刑。”

  “不,不!”她摇头,不停地摇头,猛地抓紧他,急切地道,“还有机会,没行刑就有机会。你帮我想办法,倪荆,你一定有办法可以救她的对不对?”

  倪荆摇头,满眼歉意。

  “不,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她喃喃叨念,突然仰起头,“你不是跟惠妃有些交情?请她去跟皇上求情?要不然请她安排我见皇上,我亲自去跟皇上求情?”

  “别傻了,凤儿。夏瑞亭冒充公主,刺杀王爷,有意挑起两国争端,死有余辜,谁求情都没用。何况后宫不问国事,你想害死惠妃娘娘吗?”

  “什么冒充公主,刺杀王爷?什么有意挑起两国争端?这是谁说的?那个色狼王爷,还是那些没有骨肉亲情的安迟人?”

  “凤儿!”他厉声道,“不准对王爷不敬。她刺杀庆王爷是事实,护送她和亲的安迟官员也抓到了,他们说她根本不是银铃公主,还指责是我方将人掉了包,口口声声要我们把银铃公主交出来。这一切都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和亲根本就是挑起战事的阴谋,不管她的公主身份是真是假,她都必须死。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她浑身发抖,不知是气愤还是伤心,“就算和亲是个阴谋,她也不过是安迟国君的一颗棋子,整件事情最无辜的就是她,现在你们还要杀她?”

  “这是对安迟挑衅的惩罚,无不无辜都得杀。你跟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一味护着她?”

  “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因为我们都不属于这里、因为我们的灵魂都来自未来、因为我们只是一不小心穿越了时空的倒霉鬼!”她激动地朝着他吼,“你不是一直问我从哪里来的吗?我告诉你,我来自未来,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的将来。我根本就不是徐大凤,我叫梅雪君,一场意外让我的魂魄离了身体,醒来我就变成了徐大凤。瑞亭跟我一样,她不是什么倒霉的安迟公主,也不是掉包公主的奸细,她只是一不小心闯入这个空间的灵魂,她没有做错任何事。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护着她了吗?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身上有那么多解不开谜了吗?你明白了吗?”

  倪荆倒退两步,脸色惨白,呆呆地看着她,突然上前捂住她的嘴,“砰”一声将她压倒床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字一句道:“不许再说这种话,永远不许再说什么时空颠倒、借尸还魂的话。你就是徐大凤,是将军夫人,是我倪荆的妻子。”

  “唔,唔唔……”她在他身下摇头。

  “不许摇头!”他的手捂得更紧,目光凶恶凛冽,口气阴冷,“不许说不,不许再替那个假公主求情!”

  “唔唔,唔……”她挣扎扭动得越激烈,他钳制得越紧。她瞪大惊恐的双眼,像从来没认识过他一样,浑身的力气似乎被抽干了,手脚瘫软,眼神也渐渐涣散。

  “凤儿!”他急忙放开手,无措地摇她。

  “咳,咳咳咳……”她猛烈咳嗽,躲开他的碰触,缩到床铺一角。不,这不是她认识的倪荆,他的眼、他的表情像随时要将她捏碎。

  “凤儿!”他凑过去,轻轻地将她搂在怀里,安抚地揉着她的头发,喑哑地道,“我吓着你了。对不起,我……我太怕失去你。”

  雪君一震,头靠着他的胸膛,清晰地感觉到他急促的心跳和不安的气息。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你知道吗?本朝律例,只有对待妖巫才用火刑。夏瑞亭就因为口口声声时空穿越,才惹得皇上震怒,赐以火刑。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过,从今天起,忘了你的过去、忘了你的来历,你就是徐大凤,就是我倪荆的妻子。”

  妖巫?火刑?她当初的担忧成真了。没人会接受穿越时空这么荒谬的事情,没人愿意相信,即便爱她如倪荆,也选择逃避现实,因为只有漠视,才能保住她的命。她若不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将军夫人,就是自寻死路,更妄称救瑞亭?她终于明白倪荆刚进门的那句话,他已经尽力了,他是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让瑞亭的事情不至于牵连她。

  “凤儿,凤儿。”他轻轻摇她,“你有没有听进我的话?”

  她下意识地点头,缓缓伸出手臂环住他,抱得好紧好紧。




  夜色如水,星空像每个晴朗的夜晚一样灿烂,西城门外人声鼎沸,百姓都出来看火烧妖女。上了年纪的老人说,上次火刑距今大概五十年了,那次烧的是个能隔帘看物的妖僧,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歇,那妖僧的惨叫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毛骨悚然。

  梅雪君坐在马上,听着百姓的窃窃私语,心中不由一阵悲凉。人们愚昧无知的结果就是抗拒一切他们认为不合理的东西,只要常理不能接受,就称为巫妖,加以毁灭。五十年前的妖僧,今天的夏瑞亭。难道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瑞亭被活活烧死?不!不能!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她求过倪荆,或者找个死囚代替瑞亭,瞒天过海,可监斩的是庆王爷,逃得过百姓的眼,逃不过庆王爷的眼。她也求他暗地里派人去劫法场,却只引来他的伤心震怒,斥责她怎能陷他于不忠不义?他不许她跟瑞亭见面,就连观刑都强制她跟他共乘一骑。若不是他有维护刑场秩序的任务在身,恐怕他会把她绑在家里,直到行刑结束。

  远处火把攒动,一队侍卫押着人犯缓缓而来,庆王爷领骑在前,身后跟着他的贴身护卫,秦威正和卢明分别守在囚车两侧。押解囚犯的人手不多,却个个都是大内精锐,对于巫妖行刑,朝廷一向重视,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何况这次处决的是安迟假公主,皇上担心有安迟武士混在百姓之中,特别命令倪荆预先在刑场周围布置好兵力。

  夏瑞亭身着囚衣,长发披散,衣服上血渍斑斑,脸上尽是脏污,遮掩了精致的五官,只在乱发之中看到一双低垂的眼眸,混沌涣散,没有焦距。

  他们居然对她用刑!雪君心中一痛,不由就要下马。察觉她的骚动,倪荆在她腰间的手臂揽紧,贴在她耳边道:“不要惹麻烦。”

  “可是……”

  “你救不了她,只会令她更难过。”

  囚车在刑台前方停下,两个侍卫将夏瑞亭架起,她手脚软绵,耷拉着脑袋,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雪君看出不对劲,急切地问:“他们把她怎么了?为什么她看起来好像没有知觉?”

  倪荆低叹一声,“他们给她灌了迷药,也是为了减少她烈火焚身的痛苦。”

  “减、少、痛、苦?”雪君一字一咬牙,“将一个无辜的女孩活活烧死,还谈什么减轻痛苦?一群伪君子!”

  侍卫训练有素地围住刑台,台上台下柴薪早已堆好,淋好松油,只等时辰一到,监斩官下令。

  第一通鼓响,庆王爷走到监斩席上端坐,俊逸的脸庞在月色泛出皎洁的光晕,雪君狠狠盯着他,再不觉得他潇洒倜傥,只觉得他的美带着邪气。天边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乌云,遮住月色,天空只余点点星光,庆王爷的脸陷入阴影之中,更添几分阴郁之气。雪君暗自磨牙,若论妖巫,他比瑞亭更像妖人,该受火刑的是他!

  第二通鼓响,雪君根本无法安坐,恨不能飞上刑台。坐骑感觉到主人的不安,“踏踏踏”在原地打转,扰得周围兵士纷纷让开。倪荆急忙抚拍马头,抬眼就见庆王爷冷冷地看向这里。忽一阵冷风吹过,吹熄了监斩席两侧的火把,庆王爷的视线在暗夜中看不分明了,倪荆却已出了一身冷汗。当日是看在两人二十年交情份上,庆王爷才答应不追究凤儿来历,但也放下话来,让他看好自己的夫人,若再惹出任何麻烦,就不要怪他不留情面。这位年轻的王爷平日里虽热中于女色玩乐,办起事来却干脆利落绝不手软,否则也不会成为皇上最依仗的宠臣。加上他的皇叔身份,朝廷上下,哪个都要惧他几分。

  第三通鼓响,人群突然静默下来,雪君抓紧胸口,感觉心跳就快停了。庆王爷长身而起,抽出令牌随手一掷,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行刑。”

  “不——”在雪君凄厉的嘶吼声中,二十把火炬一起投向刑台,松油遇火即燃,刹那间高台周围红光冲天,陷入一片火海,围观人群被火光烘烤得纷纷后退。

  “不——瑞亭——瑞亭——”雪君拼命挣扎,抓挠倪荆的手臂,几乎要把他的铠甲撕裂。倪荆一手捂住她的嘴,用手臂手肘将她牢牢地压在马背上,动弹不得。

  冷风吹得更猛,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夏瑞亭的发丝衣摆随风飘摇,不一会儿便沾上火星。她的囚服也淋了松油,火舌迅速卷入衣服里,烧到肌肤。迷药下得很重,她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感觉到灼烧的疼痛,才悠悠转醒,睁眼就见满眼红光,皮肤的刺痛清晰地传入大脑,她本能一声尖叫:“啊——”

  “咔!”空中猛然一声闪电,正响在监斩席上方,临时搭建的棚顶轰然倒塌,压住一片人。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轰隆隆雷声连绵,顷刻问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豆大的雨点打在人身上生疼。

  百姓慌了,惊叫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倪荆率先催马冲向监斩席,高喝:“先救王爷。”

  雪君趁他分心之际挣脱,跌下马来。

  “凤儿!”倪荆立即伸手去捞,却没有抓到她,战马前冲的速度太快,等他勒马转身,她已被人群淹没。

  大雨浇熄了火势,也浇醒了瑞亭,她惶惶然望着四周星星点点的火苗和高台下乱成一片的人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雪君逆着人潮往前冲,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人多高的刑台,松开瑞亭的绳子。

  “梅姐姐?这是……”瑞亭有点搞不清楚状况。

  “先不要问,快跟我走。”雪君顾不了许多,拉着她就跑。

  “啊哟!”瑞亭脚下踉跄,被脚镣绊倒。那镣铐有手腕粗细,起码二十几斤,她先前受了刑,身上伤痕累累,根本一步也走不动。

  雪君扶起她,想要背着她走,刚背转过身,就听下面有人喊:“妖女要逃。”

  这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到刑台上来。雪君心下一凉,抬眼望去,只见二十名大内侍卫以最快的速度包围刑台,拉弓搭箭,齐齐对着她们。士兵已分批将百姓拦住,部分人手还在搭救监斩席下的同袍,外围埋伏的人手依然动也不动的坚守在原位。倪荆治军一向以严谨高效著称,没有主帅命令,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要坚守岗位。这是身为一名将军的骄傲,但此刻,倪荆却如此痛恨他的骄傲,他多希望他的手下是一群酒囊饭袋,这样凤儿她们就有机会趁乱逃走。

  倪荆飞身落到高台上,脚下踏着燃了一半的木材,望着雪君,伸出左手道:“凤儿,放下她,过来。”

  雪君下意识把瑞亭抱得更紧,哽咽摇头,“不,我绝不会丢下她。”

  “凤儿!”他轻喝,却只得到她更坚定的眼神和更心痛的神情。

  卢明快步过来在倪荆耳边说了什么,他脸色一变,直觉朝监斩席扫了一眼,低声道:“排查人群。”

  卢明点头,退下去。

  雪君看向监斩席,意外竟没看到庆王爷,她心中若有所悟,突然站起身扬声道:“倪荆,你还不明白吗?瑞亭不是什么妖女,她是神女,有天神护体,你们要杀她,就是逆天而行,要遭天谴的。这场大雨就是最好的证明!”

  “轰!”人群中一片哗然。

  “凤儿!”倪荆恼了,“你在说些什么?还不赶快过来。再迟一步,你们俩都要万箭穿心。”

  “哈哈哈哈!”雪君仰天大笑,“倪将军,你在威胁我们吗?你可知你刚才一句万箭穿心已经冒犯了神女,如果你不立刻命令弓箭手撤离,就会遭到报应。庆王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她的话一出口,监斩席那边又是一片哗然。

  瑞亭拉她的衣袖,小声道:“梅姐姐,你疯了吗?”

  她压低声音:“别说话,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雪君小心注意监斩席的动向,心知庆王爷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搞不好是被砸死了。她不知道的是,庆王爷消失了,就在棚顶倒塌的一瞬间消失了。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雷声滚滚,轰然不绝。人群的骚动越来越大,似有控制不住的趋势,有人在传:“冬雷阵阵,必生异相。”

  倪荆和雪君对峙着,雨水顺着她的鬓发滑过脸颊,打透了她的衣服和绣鞋。他眼前突然浮现普济寺礼佛那日,细雨蒙蒙,山路崎岖,她趴在他背上,湿漉漉的秀发搔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言细语:“倪荆,我想我开始喜欢你了。”禅夜大师说她只有十八年的阳寿,是有人篡改了她的命盘。她说她来自未来,是不小心闯入这个时空的灵魂,夏瑞亭跟她一样,所以她拼死也要保护她。他明知她刚刚说的是谎话,是在妖言惑众,可此时此景,若借着这妖言可以救她们两人的性命,那么就由他不忠不义一次又如何?

  突然想通了,他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微笑,他背对众人,只有雪君和瑞亭能够看到他的表情。雪君诧异,不明白他突然笑什么。他握住佩剑的右手松开,轻轻摇了摇,启口道:“撤!”

  几乎同时,又一个闪电划过,雷声在刑台上方炸开,一个侍卫手一抖,箭弩疾射而出。雨声混淆了倪荆的耳力,当他看到箭时,箭身已经越过他直奔雪君。他一跃而起,伸手去抓箭尾。接连两个闪电劈下,劈断了捆绑瑞亭的柱子,电流顺着雨水扑上瑞亭的脚镣,发出闪烁的蓝光“噼啪”作响。蓝光笼罩了夏瑞亭和梅雪君全身,箭弩在此刻到达,倪荆抓住了箭尾……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倪荆呆呆地盯着前方一点,手中握着半截焦黑的箭尾,眼前的两个女人在电光中消失了,活生生地消失了。他脑海里只有雪君瞪大的双眼,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所有人都吓傻了,百余人的刑场,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


第十章

  啊,好疼!为什么每次睡觉醒来都像被人狂扁了一顿似的,全身上下没一处不疼?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不用睁眼也知道在医院。

  医院?!

  梅雪君霍然张眼,眼前是白的墙白的顶棚白的床单,可是没有了白蚊帐,耳边还响着医疗器械的滴滴声。是医院,真的是二十一世纪现代化的医院!天啊!她回来了!

  “小雪,你醒了?”姚菲儿的惊呼从门口传来,然后一下子扑到她跟前,一把抱住她,“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快吓死我了。”

  “菲儿?”她迟疑地轻唤,生怕又是幻觉。

  “小雪,你怎么了?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天啊,你千万别是电坏了脑袋。医生——医生——”姚菲儿大呼小叫,差不多把整个急诊科的大夫都叫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病危了呢。

  “一切正常,你们可以回去了,以后小心点,触电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是是。”菲儿忙不迭地点头,一见到帅哥医生,她的态度就特别殷勤。

  一路上梅雪君都有点呆呆的,仿佛还在做梦,校园内什么都没变,花没有谢、草没有枯、树没有落叶,就连路中间掀开的下水井盖都摊在原来的地方。

  菲儿挽着她的胳膊说个没完,“你昨天晚上可吓死我了,‘砰’一声就倒在床上,手脚冰凉、脸色铁青,跟个死人似的。幸亏隔壁的阿眉学过急救,又是敲心脏又是人工呼吸的,总算缓过一口气,不然叫救护车都来不及。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要好好谢谢人家。”

  “昨天晚上?”雪君喃喃重复,目光有点迟钝,“菲儿,你说我触电是昨天晚上?”

  “对啊,算一算你昏迷了快12个小时了。小雪,你没事吧?怎么傻傻的?”

  “12个小时?”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小雪,你不要吓我,你没事吧?帅哥医生不是说你一切正常吗?”菲儿眼睛贴在她面前,手指用力扯她的脸,“你看着我,我是谁?”

  “嘶——”好疼,会疼就不是做梦,可她在那个噩梦中也会感到疼。但扯人脸颊是菲儿的招牌动作,能把人家的脸捏到变形还理直气壮的人也只有姚菲儿一个。没有错,她回来了,她是真的回来了,而且身边的一切都没变,她只是昏迷了12个小时,只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而已。现在,梦醒了。

  “菲儿!”她激动地叫,一把搂住好友,一迭声地喊,“菲儿菲儿菲儿,你是菲儿!”

  这下换姚菲儿傻了,被动地回抱她,纳闷地咕哝:“认识我也不必这么激动吧?”

  终于脱离了那场噩梦,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怎能不激动?雪君紧紧地抱着菲儿,趴在她肩头号啕大哭,劫后余生大抵就是这种感觉吧。只是这个梦,好真实好真实,真实到她似乎还能感觉到倪荆的拥抱,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的气息。这是梦是幻还是真?

  为了感谢阿眉,顺便给她压惊,十几个要好的同学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姚菲儿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小杯米酒,一定让雪君喝,说是压惊的偏方。米酒喝下去,辛辣刺激,不像中秋夜喝的那种香醇,倘若仅仅是梦,为什么梦中米酒的味道她都记得如此清晰?她更加记得,那夜醉过疯过之后,在月夜中教他跳四步,他踩到她的脚,她踩到他的脚,他抱她进房,说这样就不会踩到脚了。她甚至清晰地记得他的每一吻,每一次触碰,虽然那不是自己的躯体,但知觉却如此深刻。

  “小雪。”菲儿叫,“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啊?”雪君敷衍,“酒太烈,我恐怕醉了。”

  是醉了,不然为何会哭?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入杯中,给那辛辣的米酒加入成涩的滋味。辛辣成涩,不该是爱情的滋味,却是她噩梦一场对爱情的体会。

  菲儿忙不迭地跟同学们解释:“对不起对不起哦,她喝醉了,我不知道她醉了会哭。”

  那一夜,她不知道如何回到宿舍,也不知道究竟流了多少眼泪,只是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枕巾都湿透了,眼睛肿得像核桃。菲儿告诉她,她梦里都在哭,一直叫着同一个名字,可惜听不清是哪两个字。




  日子仿佛回到了原本的轨道,雪君周末给妈妈打电话,没有告诉家人她触电的事情,怕家人担心。考虑到学生的生命安全,宿舍楼整体换了新电扇,清理旧电扇的时候,工人从扇叶中清出一些未烧尽的纸片。

  菲儿边清扫边抱怨:“租书店老板太黑了,这么破的书还要我们原价赔偿。”

  “菲儿!”雪君从床上弹起来,“你看过那本书,里面讲了什么内容?”

  “哪本?《送子丫头》?”

  雪君连连点头,“就是那本。”

  “我还没来得及看呢,只是租的时候大概翻了翻,好像是什么将军娶了丫头的故事,看名字就知道了,送子丫头嘛!很好看吗?看你惦记的。”

  “才看了个开头就烧掉了,觉得有点遗憾。”

  “那好办,再去别的书店找不就得了?反正他们进书的渠道都差不多。”

  “对!”雪君套上拖鞋就跑出去。

  “喂,喂……”菲儿看着她匆忙的背影,“有这么急吗?”

  跑了一天,结果是没有,学校附近所有的书店都没有这本书,她跑去问原来那家书店的老板有没有备份,老板笑着说:“这种书进一套就算了,哪家还会进备份?”

  她一个人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在路上,看到月亮想起倪荆、看到池塘想起倪荆、看到烧烤店的招牌想起倪荆、看到一个高壮的背影,还是想起倪荆。

  她拿出手机,拨了那组在脑海中徘徊了好几天的电话号码。

  “喂?”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请问——夏瑞亭在吗?”

  “谁?”

  “夏……夏瑞亭。”她抖着声音重复了一遍。

  “打错了。”嘟……嘟……嘟……

  她觉得连挂机的力气都没有了,虚软地坐在路边,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没有,瑞亭给的电话是错的。应该说,这个号码根本就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坐了好久好久,任清冷的夜风吹醒了头脑,她才有力气撑起双腿走回宿舍。




  第二天下了课,依然忍不住一家一家书店地寻找。她去网上搜索,到BBS上留言,查到××高中学生处的邮箱,发了封E-mail。

  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星期过去了,搜索没有结果,留言没有回复,学生处回信说,他们高中没有叫夏瑞亭的学生。

  又一个徒劳而返的夜晚,她把疲惫的自己丢上床铺,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大脑却异常清醒。她偷偷地吃了两颗安定,强迫自己入睡。次日醒来,照旧一条湿透的枕巾。

  下课了,她走到心理辅导中心的门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她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疯的。

  “雪君,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和蔼的心理医生笑眯眯地问。

  梅雪君苦笑着摇摇头。

  “没关系,慢慢来。”医生摸摸她的头。

  这位大姐姐似的心理医生总是笑眯眯的,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高兴的事情?

  “来,坐下,给你看样东西。”医生隔着桌子推给她一叠纸。

  雪君拿起来翻看,越看眼睛瞪得越大,“你——把我讲的故事写了下来?”

  “是啊!连着几天熬夜敲字,肩膀疼得快掉了。”她耸了耸肩膀,依然笑眯眯。

  “为什么?这也是心理治疗方法吗?”

  “嗯——算是吧!”医生单手托腮,“我觉得——你需要的是个结局。”

  “结局?”

  “对,故事的结局。或者说,你跟倪荆的结局。”

  “你的意思是……”

  “把它带回去,写完它,用你希望的结局,完成它。”

  “我希望的结局……”雪君沉吟,她希望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夜深了,电脑屏幕发出幽暗的白光,雪君尽量轻声敲打键盘,以免打扰菲儿。今夜又是阴天,风卷着雨滴刮进室内,她起身站到窗口,让雨丝打在面颊上。雨渐渐大起来了,泥土和青草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发开来,清新中夹杂抑郁。以往她从不认为清新和抑郁可以同时存在,但现在她嗅到的就是这股味道。

  菲儿在蚊帐中翻了个身,她轻轻地关上窗子,走到菲儿的床铺前,把蚊帐拉严。她直起身,只觉得窗外电光一闪,电脑屏幕上映出一道刺眼的白光,她下意识以手遮眼,却感觉那白光穿透了她的身体……




  就像电梯失速,梅雪君感觉自己在急速坠落。

  “砰!”天啊,全身的骨头都快散了。

  耳边响起嘈杂的惊呼,还有马匹的嘶鸣。她揉着快断掉的腰椎,抬头就见两只马蹄高高扬起,硬生生在她头顶停住,好在骑士技艺精湛,勒转马头,马蹄险险在她额前擦过,落到地面。

  天!雪君惊出一身冷汗,半晌不能动弹。马上骑士倒退几步,稳住马匹,俯身与她对望。浓挺的眉、犀利的眼神、不怒而威的气势,好熟悉的面孔,分明就是倪荆,却又不是倪荆,或者说像是年轻了十岁的倪荆。他一身红袍,胸前系一朵红花,帽上两支金翅在风中颤动。他是新郎官?他要娶妻?无名怒火腾一下冲上头顶,她才离开几天,他居然又要娶妻?

  “姑娘。”他迟疑地开口,“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他叫她姑娘,他居然装作不认识她?!

  一个年轻人策马过来,道:“倪大哥,这里交给我,别耽误了吉时。”

  他点头,扯动缰绳,就要从她身边绕过。

  “倪荆!你给我站住!”雪君气冲冲地吼叫。

  马上两个人都愣了,他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疑惑道:“姑娘刚才叫我什么?”

  她顾不得浑身疼痛,爬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倪荆,你这个混蛋,居然还跟我装傻?”

  他的脸色陡然一沉,厉声道:“姑娘,请你说话放尊重点,就算你跟家父有什么过节,也不能当众辱骂他老人家。”

  家父?雪君下意识掏掏耳朵,她有没有听错?他说的是“家父”?

  “你,你你你,你不是倪荆?那你是……”

  “在下倪睿智。敢问姑娘是什么人?你认识家父?”

  倪睿智?倪荆的儿子?那不就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这么大了?这不是真的……

  “姑娘,姑娘……”倪睿智及时伸手撑住她软倒的身子,与秦尧两人面面相觑。




  再次醒来,身上已没那么痛了,张开眼习惯地看向四周,是个陌生的房间,房内布置得古色古香,应该还在古代。外面隐约传来欢闹之声,她起身走到窗边,看到外面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下人们捧着酒菜在廊内来回穿梭。她认得这个地方,这里是将军府的客房,想必她晕倒之后被倪睿智带回府中,暂时安置在这里。

  想到白天所见,她就忍不住头疼。怎么可能呢?她离开时智儿才六个月大,现在居然娶妻了,看样子起码有十八九岁,难道一晃眼就过了十八九年?算一算她回去现代一共才十九天而已。十九天,十九年?上次她昏迷了12个小时,就在这边过了半年。难道,真的应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的说法?那么倪荆不是有四十七岁了?按古人的平均寿命算,该是个老头了?天啊,这玩笑可开大了。那个笑眯眯的心理医生不是说让她续上她想要的结局吗?她可不想跟个老头子谈恋爱啊。

  “老爷。”门外传来下人们尊敬的呼唤。

  雪君下意识躲到窗扇后头,看到一个身着锦袍的男人穿过回廊,走向内院。那背影她梦过千百回,是倪荆,绝对是倪荆。没有多想,她偷偷地跟了进去。

  内院的路径依旧,虽没有看到他走哪个方向,但她直觉认定他去了他们的卧房。果然,趴在月亮门边上,就见卧房的门开着。今天是倪睿智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大堂和新房忙活,这边院子静悄悄的。

  她放轻脚步,凑到近前,看到他背对门口,正在上香,供的牌位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爱妻徐氏大凤之灵位”。是她的灵位!她不由抽了口气。

  “谁?”他突然转身,目光笔直地射向她,令她无所遁形。

  他苍老了很多,眼角额头皱纹深刻,发丝多处斑白,蓄起半长的胡须,眼神依然炯亮,却少了以前的意气风发;脊背依然挺直,但走路时却隐隐有些老态。他是倪荆,却已不是她所熟悉的倪荆,更不是她期待见到的倪荆。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他走近她,声音依旧威严,多了些沧桑的味道。

  她怔怔地看着他一步一步靠近,无法言语,无法动弹,眼泪就那样突兀地涌出来。

  他停下,有些迷惑,却不再无措,岁月让他在面对女人的眼泪时学会镇定。

  他们就那样对视着,良久良久,他皱起眉心,迟疑地问:“我见过你吗?你是新来的丫头?”

  “是!”她哽咽点头,“我是新来的……扫地丫头。”

  “扫地丫头?”他喃喃重复,漫不经心地点头,“今夜下人们都休息,还有赏银,你不去领赏,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她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他也没要她回答,挥手道:“好了,你下去吧,不要到处乱跑。”说罢走回灵位前,拿起抹布细细擦拭,一边擦一边叨念,“凤儿,今天是智儿成亲的日子,他选了封阳王的长女利末儿。箴小姐贤良淑德,毕竟不是智儿喜欢的,我知道你一定会赞同我的做法。只是利末儿的性子太野,以后这府里的日子可热闹了。”他顿了下,微微一笑,“热闹点也好,你走了之后,我一直觉得寂寞,领兵打仗也好、上朝议政也好,再忙再累还是寂寞。不知道你在那边的日子过得如何,想必不错吧。你不是说过,你哪天突然消失不见,就是回家去了,叫我一定要替你高兴。”

  雪君不由猛地一震,她说过的话他居然都记得。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你在那边有没有想我,或者早就嫁人生子,把我忘了。我有时替你高兴,有时又忍不住恨你,恨你狠得下心来抛弃我们父子,回你自己的地方。呵——”他苦笑一声,“不过我现在想通了,就像龙半仙说的,缘分虽短但终究恩爱一场,何况你还给我留下了智儿。倘若没有遇到你,恐怕我这一生也不明白什么是夫妻情浓、骨肉情深。明日让智儿带利末儿来拜你,让你也看看儿媳妇。”

  他将拭净的牌位放下,又拜了一拜,转身见雪君还站在原地,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我……”

  “你这小丫头真是奇怪,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心下犹豫,“我叫……”

  外面突然有人在喊:“老爷、老爷——”

  他扬声道:“这里。”

  一个下人进来,恭敬地道:“老爷,龙半仙来了。”

  “哦?快走快走,难得这位老神仙还记得他答应过什么,我还以为他不来了呢。”说罢匆匆出去,没再多看她一眼。

  雪君踉跄几步,却跟不上他们主仆匆忙的脚步。

  她转过身来,讷讷地看着这问屋子,一切摆设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目光无意地扫过铜镜,猛然察觉有些不妥,凑近了看,镜中映出的是梅雪君——穿着古代衣服,相貌却是二十一世纪的梅雪君,难怪他不认得她。这是不是就叫“景物依旧,人事全非”?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给她这样的结局?难道她内心深处希望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砰砰……”空中烟花璀璨,绚丽缤纷,这是皇上的贺礼,主人宾客都出来观看烟花,就连新娘子也不守规矩地掀掉盖头,依偎新郎官身边又跳又叫。倪睿智神色温柔地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整个将军府上下欢腾雀跃。

  雪君站在拥挤的人群当中,远远看着倪荆欣慰的笑容。十九年了,没有她的日子他熬过来了,那没有他的日子呢?她要怎么过?

  刹那间如同闪电一般,一道亮光晃过心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说过,“倘若没有遇到你,恐怕我这一生也不明白什么是夫妻情浓,骨肉情深。”

  她想说:“倘若没有遇到你,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感情,是知道你幸福,我就会幸福。”




  “小雪,小雪……”

  “嗯?”雪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菲儿睡意朦胧的脸。

  “上床睡啦,不然明天起来会腰酸腿疼的啦。”

  菲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爬进蚊帐里继续睡。

  雪君揉揉眼睛,原来不知不觉竞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电脑还在“嗡嗡”作响,windows的标志在黑色屏幕上晃来晃去。她动了动鼠标,盯着文档上的字迹好一会儿,删掉“尾声”两个字,关机,上床睡觉。

  明天她要去告诉笑眯眯的医生,今后她的梦里不再有泪,只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