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15

季可蔷: 幸福不用你给

第一章

  二十九岁生日。

  二字头的最后一个生日,再下一个生日,人生便要堂堂迈入三十岁。

  三十,对一个女人来说,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数字,庄晓梦相信这世上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女人希望永远不必面对这个数字。

  可是就像坐一台往上的电梯一样,既然坐进来了,就只能抬着头,无奈地看着数字一格一格往上亮……

  叮咚!二十九楼到了,电梯门开启,电梯小姐欢送客人出电梯,绽开笑容。

  灿烂、甜美,闪着自信又无忧的光芒,刺眼的笑容。

  那是二十出头的女人才拥有的笑,因为那年纪的女人还相信这世界是有奇迹的,相信自己的笑容拥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

  嘿,不是那样的。庄晓梦好想告诉电梯小姐。跟你说啊,等你再老一点就会明白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是不会那样笑的。

  那会怎么笑呢?

  听着,二十九岁的女人会这样笑——咦?怎么笑呢?庄晓梦思绪一顿,楞然眨眨眼,有几秒的时间搞不清楚自己在哪里。

  然后,萝拉·费琪的歌声提醒了她。

  性感的、慵懒的、略带沙哑的歌声,Dream A Little Dream,来吧,作个「小小的梦」。

  很好,她果然接受召唤,又在作白日梦了。

  庄晓梦叹气,幽幽的,长长的,几乎要延伸到世界尽头的叹息。她捧起桌上一杯调得极梦幻的长岛冰茶,咬着吸管,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

  真是够无聊了,居然在Lounge Bar里跟幻想中的电梯小姐对话起来,而且还对得不顺利,说到一半居然忘词。

  啧!该不会人老了,脑子真会变得不灵光吧?

  庄晓梦懊恼地对自己扮个鬼脸,瞥了眼腕表。八点半,她已经一个人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

  是怎样?今天过了就满二十九已经够让她郁闷了,她最要好的两个姊妹还要选在这天放她鸽子,雪上加霜?

  手机铃响,乐声是她最近迷上的音乐剧「歌剧魅影」的序曲。

  「喂。」

  「晓梦,是我。」一道很温柔的嗓音,徐徐悠悠的,很从容不迫。

  「静!你在哪儿?我等你们很久了耶!」

  「抱歉,我安亲班这里有点事,有个家长一直没来接小孩,其他老师晚上都有事,我不好意思留他们下来,所以……」

  「所以只好你这个负责人亲自留下来等吗?」庄晓梦接口,虽能理解好友的困难,但仍有些哀怨。

  「抱歉。」沈静道歉。「童童呢?她还没到吗?」

  提到另一个好友,庄晓梦更哀怨了。「她刚打过电话来了啦,说是班机误点了,她会晚点到。」

  「喔。」

  「什么『喔』?你们俩实在太不够义气了!我生日耶!结果你们让寿星一个人孤伶伶地在酒吧里等,知不知道这样很丢脸!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人家说不定还以为我失恋了来喝闷酒哩!」庄晓梦忿忿不平。

  「好啦,晓梦,你别生气,是我们不好。」沈静忙安抚她。「我刚刚已经跟那个家长联络了,他就在路上,快到了,等他来把孩子带走我马上就过去,你再等一会儿好吗?」

  「哼。」

  「晓梦……」

  「好啦好啦!」庄晓梦收拾不满的情绪,平静下来。「你也别急,反正我都已经在这儿等了,不差这几分钟,你开车的时候小心一点,OK?」

  「OK。」沈静轻轻一笑。

  庄晓梦切线,无奈地瞪了亮着冷光的萤幕几秒,才将手机搁回桌上。

  看看一杯长岛冰茶已经被她喝了一半,她百无聊赖地翻起菜单,想点些小吃。

  思绪朦朦胧胧的,差不多又要走神之际,一道尖锐如刃的嗓音蓦地从她身后射过来,刀锋划过她耳畔的空气——

  「墨未浓!你可以再大牌一点!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你多久了?一个小时又三分钟!」

  好大的怨气。

  庄晓梦好奇地回过头,沙发椅后的玻璃屏风略微挡住她视线,不过她仍看见正在发飙的是一个容貌极娇艳的女子。

  她有一头浪漫的鬈发,肩上披着亮紫色的薄披肩,手上一串民族风的环圈随着她愤慨的手势叮叮当当地响着。

  「你说话啊!你哑了啊?解释一下你为什么迟到这么久!」

  「我说过了,我在开会。」背对着庄晓梦的男人冷淡地回应,仍然坐在沙发上,覆着黑色西装外套的脊背挺直。

  「开会开会开会!你一天到晚在开会,你的眼里只有工作!今天是我生日,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啊,原来今天也是那个女人的生日。

  庄晓梦扬眉,对如此的巧合颇感有趣,于是更加兴味地竖起耳朵,听隔壁情侣吵架。

  说是吵架,大部分时间都是那美丽的女子一人唱独脚戏,她的男朋友好像不怎么理会她,由她自说自唱,偶尔搭腔几句,声调也是淡淡的,没一丝高低起伏。

  庄晓梦歪歪唇。

  都到了这时候了,这男人居然还不当一回事?这种男人,谁当他女朋友谁倒楣!

  果然,美女被他冷漠的反应搞得心情愈来愈糟,濒临歇斯底里。

  「墨未浓!你、你、你——你非这样气我不可吗」气到都结巴了。

  庄晓梦不得不感到同情,同为女人,她能了解对方的苦。她站起身,虽然心底不免觉得自己多事,却还是忍不住想插嘴。

  「小姐,这种男人你跟他多说也没用,你自己保重点,气坏身子划不来。」

  好心的劝告换来四道凌厉的眼光,女人懊恼地瞪她,男人也颇为不悦。

  「你是谁?」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庄晓梦立刻领悟自己多嘴了,看来没人感激她的多管闲事,她尴尬地摇摇手。「呃,没事,两位继续,我不打扰了。」

  女人冷哼,美眸回到男友身上,眼看他依然冷静淡漠如一座雕像,愈想愈气,拿起桌上那杯龙舌兰日出用力往他的方向一泼。

  他直觉地一歪肩膀,灵敏地闪过,酒液如箭矢,直接飞向庄晓梦。

  中!

  庄晓梦冻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垂落视线,望向衣襟上慢慢渲染开的粉橙色。

  对自己造成的灾难,坏脾气的美人毫无反悔之意,马上又端起一杯水,再次往男友身上泼去。这一回,他没有躲,乖乖任女友泄恨。

  美人满意地冷笑,高傲地抬起下颔,踩着细跟高跟鞋,纤腰款摆地离去。

  墨未浓摘下沾上水珠的眼镜,拿出眼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干净,挂回眼镜,将半湿的发绺拨整齐,才转向依然呆站在原地的庄晓梦。

  「真的很抱歉,小姐,让你遭受无妄之灾。」嘴上是在道歉,表情却让人感觉不到什么诚意。

  庄晓梦磨牙。「这件洋装是我新买的。」而且是为了哀悼自己的生日,狠下心刷卡买的名牌——将近一个月的伙食费啊!

  「不好意思。」墨未浓还是漫不经心的语气,站起身,将一袋东西递给她。「为了表达我的歉意,这个送你。」

  「这什么?」庄晓梦瞪视粉嫩精致的纸袋,上头印着鲜艳的FENDI Logo。

  「一件小礼服,本来打算送给我女朋友的。」

  「你把要给女朋友的礼物转送给我?!」庄晓梦受不了地提高声调。这男人到底有没有神经啊?

  「算是赔礼吧,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你看起来跟她的身材差不多,应该穿得下。」

  就算穿得下又如何?她为什么要接受他买给别的女人的礼物?

  「不用了!」她将纸袋退还给他。

  他却不肯接。「难道你打算穿这样四处晃吗?」淡淡幽幽的眸光落定庄晓梦胸前。

  她呼吸一促,感觉到那两道眼神隐隐约约藏着的嘲弄意味,霎时又气又恼。

  「去把衣服换上吧。如果尺寸不合,我马上拿去换。」见她窘得脸颊晕红,他似乎颇觉好玩,多看她两眼。

  看什么看啊?这人真讨厌!

  庄晓梦气得牙痒痒,却也明白这人说的对,与其继续穿这件五颜六色的洋装出糗,不如识相点换衣服。

  她横他一眼,捧起纸袋遮在胸前,往化妆室走去。




  庄晓梦呆瞪着镜中的自己。

  那个男人的眼光挺准,他女朋友的身材果然跟她差不多,白色的FENDI小礼服完美地勾勒出她胴体的曲线,荷叶边的裙襬在她小腿际晃着温柔的波浪。

  他唯一看走眼的,大概只有她的胸部。庄晓梦低下头,讽刺地打量自己看来仿佛波涛汹涌的胸前——幸好她今天为了配合新洋装,特地穿了魔术胸罩,否则可能没办法撑起这件优雅的小礼服。

  她挑剔地审视自己,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确定无一处不合身。

  好了,可以出去了!

  她告诉自己,可是双腿却像灌进了水泥浆,凝固在花冈岩磁砖地面。

  她走不出去。

  不是因为衣服不合身,更不是因为衣服难看,而是太过合身,又太过好看了!

  蕾丝领,高腰,不对称的荷叶裙边,这件小礼服融合了本季最流行的元素,一种属于维多利亚时代夸张又雅致的梦幻。

  虽然她爱作白日梦,却很明白这样女人味到极点的风格完全不符合她平日的调调。

  凉凉的、美妙的丝料触感,唤醒了她肌肤上一颗颗疙瘩,她颤栗着,脸颊像着了火。

  不行,她不能出去,穿这样太不像她了。

  穿成这样,她说不定连走路都像鸭子一样不自在,别人会怎么笑她呢……可恶!她到底在畏缩什么啊?庄晓梦神智一凛,不满地对镜中的自己作势挥挥拳头。

  她都二十九岁了,差一岁就三十了,又不是青春期的小女生,还怕什么别人的眼光?

  别人要看就让他们看吧,要笑就笑,她才不在乎呢!

  她深吸一口气,走出去。

  她鼓起勇气,假装没注意到沿路无数道咄咄的视线,回到座位上。墨未浓仿佛已等得不耐烦,索性打开手提电脑工作。

  他专心地在键盘上敲打,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出现。

  她尴尬,一时之间进退维谷,几秒后,她咳两声。

  没反应。

  可恶!庄晓梦暗暗咬牙,又咳两声。

  这回他总算听见了,抬起头,清俊的眸光锁定她。

  她尴尬地由他打量自己,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他原本淡漠的眼神似乎渐渐点亮了一丝兴味。

  「合身吧?」

  「嗯,还可以。」她不情愿地点头。

  「喜欢吗?」

  她没回答。

  「你穿这样很漂亮。」他不吝惜地赞赏。

  她怔住。

  她没听错吧?这男人赞她漂亮?庄晓梦不信地眨眨眼,初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他穿一身黑西装,银色衬衫,领带松松地垂在胸前,衣扣最上一颗打开,微露出古铜色的胸膛,头发梳得很整齐,俊挺的鼻梁上挂着副很书卷气的眼镜。

  他的五官端方,有棱有角,紧抿的嘴角像几百年难得微笑似的,眼神跟表情都很冷,却不吓人,反而蕴着一股让人想一探究竟的气韵。

  这男人长得……挺帅的。

  很俊,很有气质,盯着人看的眼是一对墨黑的磁石,能轻易搅乱一个女人的心域磁场……

  糟糕!她是怎么了?心跳得好快。

  庄晓梦僵着脸,近乎恐慌地听着正在耳边演奏摇滚乐的心音,咚、咚、咚、咚,好强的节奏,是浩室舞曲吗?

  「没问题的话我先走了。」墨未浓收拾电脑,放回黑色手提包,站起身。「再见。」

  再见,他跟她说再见。

  庄晓梦茫然点头,茫然注视着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他没问她的名字,也没费事交换彼此的名片,对他而言,她只是漫漫人生一个不起眼的过客,他毫无兴趣。

  他对她没兴趣。

  庄晓梦收回视线,失神地坐回沙发椅上,捧起酒杯,一口气喝干杯中物。

  胸口那沈甸甸的东西是什么?她不想去分析,就算不分析也知道。

  她对自己摇摇头,嘲讽一笑。

  「怎么啦?一个人在这里笑什么?」带笑的嗓音。

  庄晓梦抬头,很高兴两个好姊妹总算来了,表面上却不给好脸色。

  「你们还好意思笑?都几点了,现在才来!」

  两个迟到的女人交换一眼,都很抱歉。

  「好嘛好嘛,别生气。我们买了蛋糕来,是你最爱吃的水果抹茶蛋糕喔。」童羽裳坐到庄晓梦身边,整个人腻在她怀里,甜着嗓音发动撒娇攻势。「不要生气了啦!」

  「哼。」

  「好嘛好嘛,是我们错了,对不起。哪,今天这顿算我跟静的,怎样?」

  「我是寿星,本来就应该你们请客。」

  「那下次好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吃酸菜白肉锅吗?下次我们请你去吃。」

  「这可是你说的喔。」庄晓梦睨了童羽裳一眼。「到时别又哭穷耍赖皮。」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童羽裳信誓旦旦地举手。「我发誓,绝不耍赖皮。」

  「你的发誓有用的话,就不会被男人骗那么多次了。」庄晓梦狠心吐槽。

  「啊,晓梦,你居然——」童羽裳猛然退后,手捧胸口,泪眼汪汪地眨着眼,扮出一副大受刺激的模样。「呜呜,静,你来评评理啦!我好命苦,失恋已经够惨了,还要被好姊妹这样糟蹋。」

  童羽裳转台坐上另一张沙发,趴在沈静怀里哭诉。

  「别哭别哭,晓梦跟你开玩笑的。」沈静拍着童羽裳的背,拚命忍住唇畔笑意。「好了,晓梦,你就原谅我们这次吧。」

  沈静温言劝她。

  童羽裳也眨巴着眼,好可怜地瞅着她。

  庄晓梦噗哧一笑。「好啦,我刚是故意逗你们的,行了吧?」

  「真的?」童羽裳眼睛一亮,又坐回庄晓梦身畔,亲昵地抓着她臂膀磨蹭,像小狗一样粘人。

  「拜托你——」庄晓梦翻白眼。「都快三十岁的女人了,别这样装可爱好吗?」

  「人家就是可爱呀!」童羽裳真不怕恶心。

  庄晓梦作势欲吐,童羽裳不依地拍她肩头一下,视线一落,忽然兴奋地扬声:「咦?晓梦,你今天打扮得好性感耶!什么时候买的衣服?好漂亮!」

  「不是买的,是人家送的。」

  「送的?谁送的?」

  「你们不认识啦,一个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送妳衣服?」这下,童羽裳的好奇心完全被勾起来了,就连一向内敛的沈静,也忍不住挑了挑眉。

  「快从实招来!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嘛,说来话长——」




  「……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啊。」

  问题是他不想说啊!墨未浓撇撇唇,无奈的眸光扫向特意前来办公室探望他的学长。

  魏元朗,他念书时最仰慕的学长,一个年纪不过三十余,还很年轻,却已在这个业界名震四方的男人。

  他一直是墨未浓的目标。

  「学长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贝贝的事吗?」

  「她都打电话来跟我哭诉了,我能不来关心一下吗?」

  墨未浓眼神一冷。「她不该打电话给你的。」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没必要扯学长下水。

  「她心情不好,总是需要找人听她说话的。」看出他不高兴,魏元朗温声解释。「你别怪她。」

  她想抱怨可以找她那些姊妹淘啊,何必非扯上元朗学长?

  墨未浓冷抿着唇,斟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魏元朗,另一杯捧在手上喝了一口。

  他很清楚贝贝的想法,她是希望元朗来当两人的和事佬,她知道他一向最敬仰这位学长,也只听学长的话。

  他真后悔当初一时不察,让贝贝有机会认识元朗。

  「听说昨天是她生日,结果你还迟到,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啊,也别老是忙着工作,有空多陪陪女朋友啊!」

  「……」

  「晚上买束花,去跟她好好赔个罪吧。」

  「我知道,我会再找时间跟她说。」墨未浓放下咖啡杯,随口应道,显然不想多谈。

  魏元朗看他的表情,也知他只是应付自己,摇摇头。「看你这样子,真难想象你以前为了追女生,可以每天接送人家上下学。」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墨未浓撇撇嘴。他现在可不会笨到把时间浪费在讨女人欢心上。

  他瞥了眼腕表,转移话题。「差不多是开会的时候了,你等我一下,我收拾收拾我们一起过去。」

  今天是「翔鹰集团」一季一度的员工大会,几个大头会轮流对员工精神讲话,顺便揭示未来一季的营运计划。

  「OK,我等你。」魏元朗也识相地不在前一个话题打转,他瞥了眼墨未浓办公桌上成堆的文件。「这么多公文要看?」

  「你说这些?这是人事资料,总裁要我从集团里挑几个优秀人才,成立一个新部门,这些是品甜推荐给我的。」

  「既然是品甜推荐的,肯定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才。」魏元朗笑,顿了顿。「对了,礼哲之前跟我提过,他说你这个新部门好像是要做类似创投方面的工作。」

  「没错。」墨未浓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眸闪着光。「不过在对外投资以前,我们首先会从集团内部开始,看能不能还有其他事业单位循学长的模式成功。」

  魏元朗所领导的电子商务公司当初其实也是「翔鹰集团」其中一个事业单位,后来独立出去,摆脱了母公司的束缚,鸿图大展,一飞冲天,连带也使得当时因为裁员闹得风波不断的「翔鹰」,能够重振企业形象。

  从此以后,只要是稍有野心的事业单位主管,莫不以魏元朗的成功模式为目标。

  「礼哲说他对这个部门期望很高,加油吧!」魏元朗鼓励地拍拍学弟的肩。「对你,我可是很有信心的。」

  「多谢,我会尽力。」墨未浓笑望魏元朗,丝毫不掩野心勃勃的眼神。他收拾好档案。「走吧。」

  两个男人坐电梯来到地下一楼,宽阔的员工餐厅内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正拿着麦克风在临时搭起的台上卖力演说的是「翔鹰集团」的财务副总裁,柴玉明。

  魏元朗掏掏耳朵。「这老头一开口说话,就没完没了,我看我们有得听了。」

  正论。

  墨未浓完全赞同。一直以来,柴玉明凭借自己老臣的身分,又是股东之一,倚老卖老,在集团内养了一大票势力,几乎对每一项决策都要过问,就连总裁纪礼哲都经常拿他没办法,何况他们这些替人打工的后生小子。

  老人家要训话,他们也只能洗耳恭听了。

  柴玉明滔滔不绝,像绑粽子似的讲了一大串,一颗接一颗念不完,底下的员工开始走神,有些撑不住的竟打起盹来。

  谁知柴玉明年纪老归老了,眼睛还利得很,锐目一扫,厉声点名。

  「庄晓梦,起来!」

  「嗄?」被点到名的女人显然吓了一跳,震惊得弹起身,还撞上面前的桌子。

  笑声响起。

  墨未浓也不禁莞尔,望向那个当众被点名的倒楣女子。

  她坐在很前面,远远地他只能看见她的侧面,她拢了拢鬓边发绺,似乎有些窘迫。「柴老——呃,副总裁有何指教?」

  「你说!我刚刚说了什么?」

  「嗄?这个嘛——」完全状况外。

  柴玉明狠狠皱眉,怒瞠她一眼。「我刚刚说,现在是知识经济的时代,知识分享很重要,每个人都应该不吝跟同事分享自己知道的东西。就比如你吧,你现在虽然做财务的工作,可是以前在证券公司当过研究员,有空也可以开开课,教教部门同事怎么做产业分析。对吧?」

  庄晓梦没吭声,沈默了两秒,忽然走向柴玉明,朝他比了个手势,要他交出麦克风。

  柴玉明怔住,出乎意料,不自觉地将麦克风递给她。

  台下所有人也跟着全呆了,不明所以地注视这一幕。

  只见庄晓梦接过麦克风,大摇其头。「拜托!柴副总裁,我如果有那个能耐教大家做产业分析,早就升分析师了,还会来做财务吗?就是因为混不下去才来这里啊!」

  这、这、这是在跟他顶嘴吗?

  柴玉明铁青着脸,不敢相信地瞪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而庄晓梦仿佛也在话出口的那一瞬间警觉自己的大不敬,明眸圆睁如铜铃。

  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像两只不情不愿被拎上擂台的饲料鸡,惊慌对望。

  笑声再度爆开,这一回的威力可比方才那零零落落的轻笑强多了,有人笑到捧肚子,有人趴弯腰,还有人握拳敲桌子。

  在哄堂大笑中,庄晓梦一步一步走回原来的座位,步履僵硬,脸泛霞彩,看得出来极为窘迫,却又力持镇静,假装这样的出糗不算什么。

  墨未浓惊奇地望着那道缓缓飘下台的倩影。「你认识那女人吗?学长。」

  魏元朗摇头。「我想应该是柴老手下的人吧。否则以柴老那么爱摆架子的性子,怎么可能认识区区一个员工,还喊得出她的名字?」

  「是柴老的人啊……」墨未浓沈吟,唇瓣微微抿着,似笑非笑。半晌,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我要她。」

  「什么?」没头没脑的宣言令魏元朗一楞,片刻,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要把她调来你的部门?」

  「嗯。」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最讨厌跟女人共事吗?」

  「你曾经看过能让那老头当场吃瘪的女人吗?」墨未浓斜挑起眉,问。

  「Never。」魏元朗一弹手指,懂了。

  能让柴玉明当众楞住的女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今天这个恐怕是唯一一位。

  「这女人很有趣。」墨未浓淡淡评论,盯住庄晓梦背影的眸,闪过一丝玩味——

  「我要定了!」




第二章

  调职令。

  庄晓梦趴在床上,手上抓着前几天从柴玉明手中接过的人事命令,看了又看,读了再读,一颗心沈到谷底。

  日期是今天生效,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她正式被财务部踢出来,改调新事业营运部。

  新事业营运部!

  老天,这什么鬼东西啊?「翔鹰集团」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部门了?好歹她进公司财务部也一年了,怎么都没听说有这个部门存在?

  该不会是因为她惹恼了柴老,才被发配到边疆去开垦吧?

  庄晓梦懊恼,都怪她员工大会那天太粗线条,竟然当众削柴老面子。

  但她不是故意的啊,她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只是那天柴老的精神讲话实在太枯燥,她一不小心就神游物外,神智不清之下被点名,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就冲上台耍宝。

  她其实……只是开玩笑啊!

  可惜她的幽默柴老完全不能理解,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而台下的同事们又太理解了,狂笑到不能自已。

  开完会后,几乎所有的同事看到她都对她挤眉弄眼,夸她有勇气,敢于挑战权威,当然也有几个好心人偷偷警告她,要她小心柴老恼羞成怒,公报私仇。

  不用他们警告,她也明白自己绝没好下场。果然会议隔天就接到调职令,只给她几天的时间交接职务。

  我错了,柴老,您原谅我吧!

  一接到调职令,她当场就想对柴老头磕头求饶,可是不知怎地,那一口傲气就是吞不下,硬生生卡住道歉的言语。

  都二十九岁了,还学年轻人耍什么脾气啊?她真恨自己,明明心里慌得很,表面上还笑得潇洒,感谢柴副总裁一年来的提携之恩。

  柴玉明完全没给她好脸色看,挥挥手,迫不及待赶她出去。

  她连问问所谓新事业营运部是怎么回事都来不及,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新职称是什么。

  是升职了,还是降职了?是加薪了,还是减薪了?如果遭到变相减薪,她是该忍辱负重留下来,还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得了吧!庄晓梦撇撇嘴,噙起一弯自嘲。

  看看存款簿再决定有没资格装洒脱吧!每个月扣掉保险费、定期定额的基金投资,再加上奉养父母的孝金,不做月光族就偷笑了。

  认命吧!

  她翻身下床,倚在窗边一面刷牙,一面看窗外晨光。天色阴阴的,她的心情也晦涩。

  人人都说三十而立,她也快三十了,却是一事无成。

  还在租房子,存款余额少得可怜,没谈过一次象样的恋爱,工作也不顺利。

  家里的情况也令她烦心,爸爸好赌,妈妈唠叨,弟弟是典型的七年级生,一不管他卡就会刷爆。

  幸福在哪里?

  庄晓梦定住刷牙的动作,怔望着天际一朵默默飘过的云。

  二十岁的她相信幸福总有一天会降临,三十岁的她却不敢如此乐观。

  爱情,缘分,幸福,都是可遇不可求,就算遇到了也未必把握得住,一时抓着了也不见得能守住一辈子。

  想着,一声叹息从喉咙深处涌上来,挣扎地想逃逸出唇。

  庄晓梦倔强地锁住牙关。她转回浴室,漱口杯就唇,狠狠灌了一大口水,洗净唇腔的阴霾,将怨气一口吐掉。

  浊水在洞口附近无助地打着圈圈,终于跌进水管,她看着,微微一笑。

  二十九岁的她虽然已不再相信童话,依然可以微笑。

  她笑着梳洗完毕,换上粉红色衬衫,白色长裤套装,容光映着衣裳的颜色,显得气色极好。

  「上班去喽!」她对镜中的自己笑着宣布,挥挥手,提起米白色包包,出门。




  虽说带着笑容出门,但到了公司附近,想到得去一个陌生的新部门报到,庄晓梦仍不免有些紧张。她绕了路,先到公司附近的小店买了一杯热柚子茶。

  热柚子茶对她而言,有镇静神经的效果,是她的秘密武器。

  她捧着厚厚的纸杯,倚着电线杆慢慢地喝茶。天色仍是沉沉的,昨夜下过雨,地上一滩水洼倒映着天上的云朵。

  她蒙蒙地看那滩水洼,看云朵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溜过去,忽地,一只黑皮鞋强悍地踩过,水渍溅上了深灰色西装裤管。

  哎呀呀,弄脏了。

  庄晓梦在心里替那男人哀叹,可那男人似乎毫无所觉,坚决地继续走过去。

  她不禁扬眸,目光触及男人与步履同样坚毅的脸孔,心跳漏一拍。

  是生日那晚遇见的那男人。是他!

  她猛然挺直身子,忘了纸杯还靠在唇畔,就这么傻傻地目送男人的身影一步一步离开自己的视界。

  怎么这么巧又看见他了?他也在这附近上班?是哪一家公司?

  好奇的浪潮在胸腔内翻滚,她却没让冲动主宰了理智,依然站在原地不动。

  那男人有女朋友了,而且对她是彻底地、绝对地、百分之两百地没有兴趣,她就算知道人家在哪里高就又如何?

  她浅浅勾唇,喝干了杯中最后一口柚子茶,抛入路旁的垃圾桶。

  进了办公大楼,刚好一架电梯正打开门,她加快脚步,动作俐落地闪进去。

  「晓梦。」清隽的嗓音如春风拂过。

  她回头,眼瞳映入一张笑得很亲切的清秀容颜,是公司人力资源部的经理,于品甜。

  「品甜!」庄晓梦很高兴能遇见她。「早啊。」

  「早。今天穿这样很漂亮喔,气色不错。」于品甜就是嘴巴甜,做人又nice,公司上上下下几乎每一个员工都喜欢她。

  之前「翔鹰」闹裁员风波时,于品甜独力对抗集团高层,想方设法为员工们保住工作,庄晓梦虽然是之后才应聘进来的,但听说此事后,也不禁对她心生敬意。

  比起商场上许多只会追逐名利的大男人,于品甜的重情重义真是一股清流。

  大女人当如是。庄晓梦甜甜一笑。

  「对了,我记得你今天要到新部门报到,对吗?」

  「对呀!」庄晓梦抓住机会,连忙追问:「那个新事业营运部到底是什么样的部门啊?我以前怎么都没听说?」

  「是总裁新成立的部门,直接对他负责。」于品甜解释,瞅着庄晓梦的明眸盈着奇特的笑意。

  庄晓梦直觉有鬼。「你笑得好诡异!你坦白告诉我,我是不是因为惹毛了柴老,才被调离财务部的?」

  「不是的。」

  「那为什么我好端端地在财务部,会突然调我离开?我真想不透。」

  「你不知道吗?是新部门的主管指定要你过去的。」

  「你说新老板指定我?」庄晓梦讶异地睁大眸,难以理解。「可是我连新老板是谁都不知道啊!他怎么会知道我,还指定我?」

  「这我就不晓得了,坦白说我也很吃惊呢。」于品甜笑。「之前未浓要我推荐人才给他,还指定不要女同事,我还骂他性别歧视,没想到后来他会主动要求调你过去。」

  「真的假的?」庄晓梦愈听愈糊涂。照于品甜的说法,她这个新上司似乎是个大男人主义者,她何德何能,居然能让他看上眼?

  该不会是柴老为了给她点教训,故意安排她去那儿接受磨练吧?

  「你别多想,未浓虽然对女人有点偏见,但基本上是个好主管。」仿佛看透她内心思绪,于品甜安慰她。「跟他共事过的同事都说他明理,放心吧,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找你碴。」

  「是那样就好了。」庄晓梦可不敢抱太大希望,她决定还是做好万全心理准备为妙。

  她战战兢兢地来到十七楼新部门的办公室,一见装潢,心安了一大半。

  办公室内采光充足,处处是绿色观叶盆栽,墙上散落挂着几幅印象画,布置得极有品味,而且每张办公桌都隔有高墙,颇能保护个人工作时的隐私。

  是间气派的办公室,不是荒芜边疆。

  她吐一口气,取出工作证,刷卡进办公室,一眼便望见一个年轻的女同事绑着俏丽的马尾,穿着紧身迷你裙,正笑着分送咖啡;室内坐着的都是男同事,接到年轻美眉送来的咖啡,都是眉开眼笑,神清气爽。

  庄晓梦默默站在盆栽边等待,美眉送完咖啡,回头看见她,目光一闪。

  她微微蹙眉,怀疑自己在美眉眼中看见了女人对同性才有的敌意。

  「你是庄晓梦吗?」美眉问她,这一问,引来了室内男人们的好奇,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庄晓梦假装没注意到这些男人带着评估意味的目光,点点头。「我是。」

  「我是部门的行政秘书,菲比。」

  菲比?好可爱的名字,一听就是个年轻俏皮的美眉。

  「经理在办公室等你,你跟我来吧。」菲比没跟她多客套,径自在前头引路。

  庄晓梦跟在后头,不由得注意菲比那感觉几乎要撑破迷你裙、摇曳生姿的丰臀。她奇怪为什么有些女人走路时臀部可以摇摆得如此夸张又性感。

  她曾尝试学过,但怎么样都学不来。

  「墨经理,庄小姐来报到了。」菲比嗓音娇娇的,说话的声调和面对她时完全两样。

  「OK,妳先出去吧。」经理随口应道,脸隐在电脑液晶萤幕后,专注地敲打着键盘。

  「喔。」菲比微微撅唇,似有些不满他的冷淡,摇着臀,离开办公室。




  室内一片静寂。

  新老板不说话,庄晓梦也很难不识相地开口,只好静静地等待。

  几分钟后,他终于敲完键盘,吐了一口长气,左手拉过桌上的马克杯,端起来慢慢地喝。

  庄晓梦眯起眼,瞪着他悠闲的动作。

  这家伙不会是忘了她的存在吧?到底还要把她晾多久?

  她轻轻咳两声。

  他没反应。

  好啊,真把她当空气!庄晓梦翻翻白眼,又咳两声。「呃,经理,我是——」未完的嗓音顿住,成了意外被点上的休止符,尴尬地吊在五线谱上。

  庄晓梦瞪着那张从液晶萤幕后悠然探出来的俊颜,芳唇愕然微启。

  是他!是生日那晚送她FENDI小礼服的那个男人,今天早上她还痴痴目送的背影……

  「你来啦。」他仿佛没注意到她惊愕的表情,淡淡发话。「坐啊。」

  「坐?」她一楞,眼看他往沙发方向一指,才恍然领悟。「喔。」

  她怔怔地坐下。

  「要喝点什么?」

  「呃,咖啡好了。」

  他点头,按下通话键。「菲比,送杯咖啡进来。」

  「是。」菲比软软地应声。

  「庄小姐,我是墨未浓。」他首先自我介绍。「这个部门现在由我负责,直接对总裁报告。」

  「莫未农?」

  「墨水的墨,未来的未,高雄美浓的浓。」

  「是那个墨未浓啊!」她灵光一动。「『书被催成墨未浓』,李商隐的诗。」

  「妳知道?」他扬眉。

  「因为我的名字也是取自李商隐的诗啊!『庄生晓梦迷蝴蝶』。」她笑。如此说来,她跟他也算是有缘分吧?一再相遇,又同样以诗命名。

  「是吗?」他却不如她那么感动,淡淡地应声,淡淡地喝咖啡。

  庄晓梦的胸口又让什么给压住了,闷闷的,有点疼。

  她勉力微笑。「对了,谢谢你那天送我的衣服,我的朋友都说好看。」

  「什么?」他愣了愣。

  他忘了!庄晓梦磨牙,近乎愤恨地瞪着墨未浓脸上些许意外的表情。才不过几天前的事啊,她就那么令他印象不深刻吗?

  她的自尊严重受损,却还是僵着脸装出笑容。「你忘了吗?那天晚上你跟女朋友吵架,你女朋友的酒泼到我……怎么样?你们现在应该和好了吧?」

  他既没回答她的问题,也没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只是冷冷望着她,几秒后,清淡扬声。

  「那不干妳的事。」

  什么?他说什么?!

  他这意思是她多管闲事喽?他以为她爱管?以为她想管?

  她只是……只是为了社交上的礼貌勉强找话题啊!这男人简直太自以为是,可恶至极!

  庄晓梦呕得说不出话,直瞠着眼。

  此时,菲比送咖啡进来,察觉室内气氛有些僵凝,好奇地来回扫视两人,直到触及墨未浓严厉的目光,才瘪着唇急忙退出去。

  庄晓梦下意识地捧起刚送进来的咖啡,纸杯惊人地烫,烫得她手指不禁一松,翻倒了杯子,几滴咖啡溅上白色西装外套。

  她懊恼地尖叫一声,跳起身,躲开沿着桌缘滴落的液体。她左顾右盼,想找面纸,找不到,只得打开自己的皮包,抽出几张面纸。

  咖啡已经渗进了白色西装外套,没得救了,她拿面纸稍微吸了吸,然后收拾桌上残局。

  墨未浓默然注视着她仓皇的举动,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剑眉微挑,也不知是觉得厌恶还是好玩。

  讨厌,丢脸丢大了!为什么她老是在他面前出这种糗啊?

  庄晓梦根本不敢看他的表情,颊畔蒸上热气,手上动作更快了,好似车窗雨刷勤奋地工作。

  「你平常做事都是这么慌张吗?」他忽然悠悠开口。

  「什么?」她愕然抬眸。

  他摘下眼镜,拿眼镜布闲闲擦拭着。「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决定。」

  这是在暗示他后悔把她从财务部调来这里吗?

  庄晓梦胸口一窒,挺直背脊站起身,尽量保持庄严的表情。「墨经理如果觉得我不适合,我很愿意回财务部去。」

  「你的意思是,你宁愿在柴副总裁底下做事,也不愿跟着我吗?」问话的口气略带谐谑。「恐怕现在你想回去,柴老也容不下你,毕竟很少有人敢当众那样跟他呛声。」

  她一凛,脸颊更烫。「那天的员工大会你有参加?」

  「当然。」

  很好,她真的红了!现在「翔鹰集团」还有哪个人不晓得她那天的「英勇」事迹?就连这跩得不可一世的男人也亲眼目睹了。

  恭喜,庄晓梦,「翔鹰集团」史上从此记上你一笔了!

  庄晓梦闷得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不是故意跟柴老顶嘴,我只是——」

  「只是怎样?」

  她敛下眸。「我那时候……有点走神。」

  「走神?」

  「我那时候在想别的事,而且我只是开玩笑,谁知道柴老那么没有幽默感。」嗓音愈说愈细。

  「你跟柴老开玩笑?」他手指拈着镜架,似乎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理由,湛黑的眸紧盯着她。

  她尴尬地承接他的视线。

  少了两片镜片阻隔,他的眼神更犀利了,从容不迫地射过来,在她敏感的脸部肌肤刻烙着。

  而她初次知晓,原来眼神也能刺痛一个人。

  她绷着身子,紧张到快尖叫的时候,他搁在桌上的手机蓦地响了,而她听着那很难得听见的古典乐旋律,一面讶异,一面放松了肌肉。

  感谢这个打电话来的人,不论对方是谁,都是救她脱离这迷离氛围的大恩人,她由衷地感激对方。

  但接到电话的墨未浓却不怎么高兴,眉心因对方说的话缓缓聚拢,阴郁的眼色好似暴风雨来前的天空。

  是谁打来的?

  庄晓梦好奇地凝视墨未浓,忘了自己方才还急着躲开他的视线。

  他默默听着对方说话,眉梢一下紧蹙、一下挑起,刀锋般薄冽的嘴角偶尔会嘲讽般地一扯。

  她研究他的表情,愈看愈兴致盎然。

  没想到那么冷漠的人,表情原来也挺丰富的,虽然每一次肌肉的牵动都很细微,若是不仔细注意,很难看出他神情有什么变化。

  他还会拿食指轻按太阳穴呢,这个小动作……还挺有魅力的嘛。

  庄晓梦浅浅弯唇,不知不觉坐回沙发上,单手托着腮,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等等,让我搞清楚,你这意思是想跟我分手吗?」沈默地听对方抱怨半天,他终于开口了,语调平静,无起伏。

  分手?庄晓梦眨眨眼。这么说打电话来的是他女朋友喽?

  「……嗯,我了解了。」

  了解什么?

  「……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OK,我赞成分手,这段时间谢谢你了,再见。」

  庄晓梦愕然,皓腕差点撑不住下颔。

  就这样?他女朋友打电话来抱怨,威胁要分手,他听完了二话不说,居然爽快答应?

  她瞪着他挂电话,看着他悠哉悠哉地啜咖啡,戴回眼镜,甚至还轻轻吹了声口哨。

  吹口哨?她没听错吧?庄晓梦简直发指。

  这男人跟女朋友分手居然可以分得那么冷静、那么漠然,甚至还如释重负地吹起口哨来,仿佛了却一桩心事!

  好可怕!这种男人,聪明的女人绝不会喜欢,爱上了只会令自己痛苦。

  绝不能跟这种男人靠太近……

  「有什么疑问吗?」他总算注意到她见鬼的表情。

  她拉回心神,虽是极力克制,声嗓里仍不免含着淡淡讥刺。「我只是想知道,墨经理是否还要我留在这个部门。」

  以他那么瞧不起女人的性格,又亲眼见证她笨手笨脚地打翻咖啡,现在应该已经后悔把她调过来了吧?「如果不需要,我可以——」

  「我要。」他闲闲地打断她。

  「什么?」她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没听清楚吗?我说我要你。」

  她听清楚了,只是觉得奇怪,她究竟是哪一点教他看上了?

  庄晓梦眨眨眼,见他一直盯着自己,表情还似笑非笑,心跳一乱,急忙深呼吸。「既然如此,我能请教一下我的新职位到底是什么吗?」她故意以一种极为公事化的语气问道。

  公事公办、公事公办,绝不能跟这男人靠太近。她叮咛自己。

  「我查过你的履历了,你以前曾经在证券公司当过研究员对吧?一年前进我们公司,到财务部担任会计方面的工作——」

  「风险管理。」她澄清。

  「什么?」

  「我在财务部做的不是会计工作,是风险管理。」

  「有差别吗?」

  差别大了!她横他一眼。「会计的工作主要是记帐、产生财务报表,我负责的是公司营运资金的风险管理,比较偏向资金规划。」

  「举例。」

  「比如说我要监控公司每天的现金流量,预测未来的现金流量,如果有不足的部分要及早补足,看是要从银行调钱还是从其他管道……如果有多余的闲置资金也不一定要呆呆放着,可以考虑从事短期的利率或汇率商品的操作。」

  「……」

  「还不懂吗?我可以解释得更详细一点……」

  他不发一语,静静地听她滔滔不绝,也不知是想些什么,那薄锐的唇一径似弯非弯着,眼眸间歇闪着光。

  啊,他又用食指按太阳穴了——微蕴几分性感的小动作似乎有一种「你慢慢说吧,看你还能说多久」的味道。

  她是不是太啰唆了?庄晓梦立时尴尬地顿住。

  他扬眉。「说完了吗?」

  「完了。」

  黑眸凝定她,她看不出藏在他眼底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只觉得他的眼神真的有一种让人很不安的可怕力量。

  「财务方面我不是很了解,不过你解释得很清楚。」他食指敲着桌子,身子微倾向前。「庄小姐,你听过VC吧?」

  「VC?Venture Capital?创业投资?」

  「没错,就是创业投资。这就是我们这个部门要做的事。」

  「可是我们公司又不是做金融的,怎么会扯上风险投资呢?」庄晓梦觉得奇怪。

  「你知道魏元朗吗?」墨未浓不答反问。

  「知道啊。」庄晓梦点头。「他的电子商务公司当初就是从我们集团分出去的——」她蓦地一顿,忽地懂了。「墨经理的意思是,我们要做类似魏元朗的事业模式吗?」

  「没错,我们首先要做的,是评估集团内部所有的事业跟研发单位,看是要分割、整并、外包还是独立,也就是说先找出集团内部有希望成功的种子,投入足够的资源来栽培。当然,我们栽培的标的不仅止于集团内部,以后也可以往外寻找,拓展版图。」

  「我们现在已经有能力做这种事了吗?」庄晓梦狐疑。前两年,整个「翔鹰集团」还陷在裁员风波中,现在就能浴火重生了吗?

  「你说呢?」他又反问她了。

  「嗯。」庄晓梦敛眉思索。「资金方面应该是没问题的,年初魏元朗的公司上市后,股价一直维持在高档,给我们集团挹注了不少资金。」

  「有钱就好办事,接下来就看我们了。我想你就暂时先担任专案助理的职务,支援其他同事,另外我们这里是以任务小组的编制来进行工作,有需要的时候,也会到集团各部门调集优秀人才过来帮忙,你来负责联络跟协调。」

  支援其他同事?意思就是帮那些男人处理杂务吧!联络跟协调?不就是打电话兼跑腿吗?

  庄晓梦咬牙,一把火苗在胸口窜起。「经理的意思是要我来这里打杂吗?」

  她虽然不敢说自己工作能力有多出色,好歹在财务部也是个小主管,如今被转调部门就算了,居然还降职当助理,要她替那些男人跑腿!

  他以为她是刚出社会的小妹妹吗?

  怒火噼噼啪啪地烧,烧红了庄晓梦的眼,却没烧晕她的理智,她紧握双拳,拚命想忍住当场发飙的冲动。

  「我觉得这份工作似乎不太适合我。」她尽量委婉地表示不满,掠过脑海的画面,想象的却是冲到他面前,指着这大男人的鼻尖痛骂一顿。

  「你还没试过怎么知道呢?」

  还用试吗?她出社会第一份工作受的教训就够了!幻想中的她帅气地连续槌他的头好几下。

  墨未浓微微一哂,也不知是否看透她脑中思维。「你的薪水福利一切照旧,不过每年可以分两次红利。」

  「红利?」画面消失,回到现实,怒火乍熄,眸光迸亮。

  「一次股票,一次现金。」

  这样喔,那就……嗯,值得好好考虑了。管它升官或降职,薪水有加最重要!助理也好,跑腿也罢,为五斗米稍稍折个腰也不为过。

  至于身为职场女性的尊严,得了吧,又不能当饭吃!

  庄晓梦思索着,放松了僵凝的脸,明眸略略眯着,粉唇一下微抿,一下又浅弯,半截贝齿若隐若现。

  他盯着她,眼眸闪过玩味的光,似乎觉得她变化多端的表情很有趣。

  「庄小姐同意加入我们部门了吗?」

  「同意什么?」她先是一楞,两秒后,点头。「喔,我同意。」

  「那我就代表所有同事欢迎你了。」墨未浓按下通话键。「菲比,带庄小姐到她的座位去。」

  他还真是一秒都不浪费啊!目的达成马上赶人。庄晓梦不是滋味地瞟他一眼,站起身。

  「那我先出去了。」

  她旋身,刚握住门把,身后传来他悠闲的嗓音。「对了,庄小姐,别忘了清理你的西装外套。」

  她蓦地凝住步履。

  是她多心吗?还是他语气真的含着一丝嘲弄?

  她咬住牙。「多谢墨经理提点,我会记得的。」顿了顿,一股恼意促使她回眸。「礼尚往来,经理应该不介意我也提醒你一件事吧?」

  「什么事?」

  「你的裤管。」她一字一句地说,粉唇如玫瑰,噙着带刺的笑意。「脏了。」

  墨未浓低下头,扫视西装裤管,果然发现几滴污渍。他讶然抬眸。「你怎么知道?」

  「你说呢?」她不答,拿他方才说过的话回敬他。

  他楞住,而她,冲着他嫣然一笑,满怀胜利感地打开门,没料到回身欲带上门之际,她偶然瞥见他嘴角一扬。

  他在……笑?

  她僵住动作,惊异地透过门缝看着他捧住前额,低低地、轻声地笑,那笑,就好似是阴雨连绵的春日,透过阴郁的云层射出的第一道阳光。

  温暖的、令人感动的阳光。

  庄晓梦猛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

  怎么办?

  她的心,跳得好快——




第三章

  「原来你调部门了。」沈静停下盛饭的动作。

  「而且又遇到那个男人了!」童羽裳捧着热汤的双手也在空中以一种夸张的姿势凝住。

  只有庄晓梦继续开红酒,垂下眼,握着开瓶器慢慢地旋开软木塞。

  星期六的午后,三个女人轮流打扫完了彼此的小窝后,相偕来到沈静屋里。这里位于这栋单身公寓的顶楼,打通了两户,空间很宽敞,视野也最好,从落地窗外望出去,远处是山,近处是水,景致宜人。

  周末一起打扫完自己屋里后,三人通常会来到这间屋子,煮一顿美味的午饭,喝很棒的酒,悠闲地消磨午后时光。

  「快!快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性急的童羽裳催促庄晓梦。

  「你先把汤放下吧,小心烫到了。」庄晓梦睨她一眼,拔出软木塞后,斟了三杯酒。

  童羽裳将汤放好,帮着沈静把饭碗一一搁在三人面前,刚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追问。「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瞧妳急的!」庄晓梦笑了声,本想再装一会儿神秘的,可眼见童羽裳连酒杯都快手快脚帮她摆好了,睁着一双圆灿灿的眼,像小狗似的好期待的模样,心一软。「好啦,我说。」

  她将自己被调到新部门,恰巧新上司就是墨未浓,连两人之后谈话的内容都说了一遍。

  「……所以,现在我就成了新事业营运部跑腿兼打杂的小妹啦。」

  听罢她交代,沈静略微蹙眉。「那个男人特地把你从财务部调去打杂?不会吧?」

  「对啊,起码你在财务部也是个小主管耶,把你当『助理』用会不会太浪费人才了?」童羽裳也奇怪。

  「谁知道?」庄晓梦耸耸肩。「我在想说不定是柴老对我不爽,故意跟他串通好了整我吧!」

  「这样太过分了啦!」童羽裳为庄晓梦抱不平。大家都出社会几年了,好不容易稍微熬出头,能在工作上独当一面,又被打回原形,她能理解好友的郁闷。「那你打算怎办?」

  「我是想先做做看,如果情况真的不妙,只好骑驴找马喽。」经过几天,庄晓梦也想开了,不像当时那么激动。

  沈静同意她的决定。「也好,先做做看吧,别急着做决定,至少薪水有加。」

  「嗯,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过你跟那个男人真的很有缘耶!」童羽裳笑望庄晓梦,眼底点亮诡谲的光。「居然以这种方式又邂逅了,好像电影,有种冤家路窄的感觉耶,以后还要在同一个部门朝夕相处,好玩!」

  「好玩个头啦!」庄晓梦敲她一记。

  童羽裳嘻嘻笑。「说老实话,晓梦,其实你对人家心动了对不对?」

  「哪有!」庄晓梦不承认。

  「卖假了啦!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阿莎力一点。」

  庄晓梦一窒,迎向好友愈发灿亮的眸,芳唇一撇。「好啦,我承认是有一点,那又怎样?人家对我又没兴趣。」

  「你怎么知道人家没兴趣?你可以主动示好啊!」

  「示什么好啊?他是我老板耶!怎么可以这样公私不分?」

  「如果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的想法,那这世上就不会有办公室恋情了,管它是公还是私,该谈恋爱的时候还是要谈啊!」

  「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恋爱至上啊?」

  「你就是每次都这样龟龟毛毛的,才会到现在都谈不成恋爱。你啊,可不可以别这么LKK啊?」童羽裳伸手欲点庄晓梦额头。

  「本来就老了啊!」庄晓梦头一歪,轻巧地躲开,端起酒杯,浅浅啜着。「到了这把年纪,就算谈恋爱,也做不回以前那个天真浪漫的少女了。」

  「才不是这样呢!不论到了什么年纪,女人恋爱起来都还是一股傻劲的,就算平常看起来再怎么冷静干练的女人,爱起来还是会不知所措的。」

  「是这样吗?」

  「对啦。」

  「静,你说呢?」庄晓梦转头看另一个一直保持沈默的好姊妹。

  沈静微笑,还来不及答腔,童羽裳便抢着接话。「问静不准啦!那么多男人追她,她一个也不要,我看她已经是得道高僧了,这辈子大概打算全献给安亲班里那些小鬼了吧!」

  「他们很可爱啊。」对童羽裳的推论,沈静完全不反驳。

  「就算再怎么可爱,还是别人家的小孩哟,不想自己生一个吗?跟自己爱的男人,生一个爱情结晶,那样的感觉不是很棒吗?」

  沈静不语,抿着唇,似笑非笑。

  「难道你还介意那个把你一个人丢在台湾的男人?」童羽裳冲动地问。「都已经那么多年了——」

  「童童!」庄晓梦警告地喝止她。

  听闻这声凌厉的叫唤,童羽裳一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耳朵尴尬地发热。「对不起,静,我不是故意提起那个人的。」她小小声地、可怜兮兮地道歉。

  「你们都误会了。」相对于两人的紧张,沈静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我不是因为他才不谈恋爱的,我并不排斥恋爱,只是还没遇到对的人,而且,」她顿了顿。「我这几年一直在爱啊!我爱那群小天使,虽然他们偶尔也很恶魔。」

  庄晓梦和童羽裳交换一眼。静说的可能是真话吧,这些年来,她总是镇静从容,看起来确实活得悠然自得,但也许就是太内敛了,很难确定她心中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童羽裳难得陷入沈思,端起酒杯喝酒,庄晓梦也沈默片刻,轻声感叹。

  「说起我们三个女人的恋爱史,好像都不怎么顺利耶。我呢,是从没谈过象样的恋爱,童童是爱太多次,爱到遍体鳞伤,静只爱了一次,偏偏最刻骨铭心。」

  「该不会是因为看到我们俩,你才一直不敢谈恋爱吧?」沈静突如其来地问。

  庄晓梦胸口一震。

  不愧是沈静,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一针见血。

  「咦?真是这样吗?」童羽裳拉回沈沦的心神,望向微微苦笑着的好友。「晓梦,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我承认失恋是很苦,可是恋爱真的很甜蜜,值得你去冒险哟!」

  「真的吗?」

  「真的!」童羽裳猛点头。「说也奇怪,刚开始失恋的时候我很怕再失恋,下次恋爱的时候就会更小心,更讨好对方,可是再怎么小心翼翼,不对就是不对,怎么做都会被甩,简直就像宿命一样。」她停顿,粉桃色的蜜唇弯起一抹自嘲,然而只一转瞬,唇畔便漾起深深的梨涡。「不过现在我已经不怕了,失恋又怎样?失恋了以后我还是我,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啊!」

  庄晓梦凝视甜甜笑着的童羽裳,既心疼又佩服。

  为什么童童能那么坚强呢?她爱上的男人总是背叛她,她怎能到现在还义无反顾地相信爱情?

  「那是因为童童已经懂得爱自己了吧。」沈静温柔地直视庄晓梦,仿佛看透她内心的疑惑。

  「什么意思?」庄晓梦不解。

  「一个女人,尤其是恋爱中的女人,一定要最爱自己。」沈静浅浅地笑。「只要懂得爱自己,就算失恋了,也不会怀疑自己的价值。」

  「所以也不怕失恋喽?」庄晓梦若有所悟。

  「没错,就是这样!」童羽裳一弹手指。「晓梦,有花堪折直须折,要是机会来了,千万不要错过哟!」

  「……嗯。」

  「来,让我们为晓梦未来的恋情干杯!」童羽裳兴高采烈地举高酒杯。「希望晓梦早日实现生日愿望,在三十岁以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

  「Cheers!」

  三只透着酒红色的玻璃杯,在空中撞击出瑰丽的光——




  不过在恋爱以前,最重要的还是先把工作搞定。

  正如庄晓梦所预料的,部门男同事果然很极尽所能地利用她这个「助理」,研究报告的编辑整理要她来做,财务数字如果有不合理之处,也要她帮忙挑出问题,部门间的联系要她负责,烦人的电话要她接,就连要开会时,都请她影印会议资料。

  喂喂,这也太过分了吧?

  庄晓梦瞪着一个男同事意欲递给她的会议资料,怎么样也不肯接过来。「不好意思,我现在忙着打一份报告,我想这件事你应该可以请菲比帮忙吧。」

  「这份资料很重要,上次我请菲比影印,她页数整个排乱了,还弄丢了最重要的一页,害我开会时被老板刮。」男同事叹气。

  因为不信任菲比的工作能力,就把事情丢给她?「那只是偶尔出错,我相信这次不会了。」

  「还是请你帮忙吧,庄小姐,多谢。」男同事话说得似乎客气,却是毫无礼貌地把文件往她桌上一丢,就径自闪人了。

  庄晓梦气结,回眸狠瞪他。

  他正巧经过菲比身边,菲比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他笑得开心,还伸手揉揉菲比的头,像大哥哥对邻家小妹。

  可恶!

  庄晓梦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到菲比面前,硬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菲比,麻烦你跟我来一下好吗?」

  这些男人不敢叫菲比做事,要宠美眉,没关系,她亲自来教总行了吧?

  「这份资料是待会儿开会要用的,麻烦你影印一下。」她从头开始,把影印机上每一个功能键的用处都仔细解释给菲比听,连传真机怎么用都顺便教了。「……影印完后,要照页数排好,订成一份一份,开会前在桌上排好。这样可以吗?」

  「喔。」菲比应了一声,有些不情愿似的,接过文件开始动作。

  庄晓梦在一边观看,随时指导,菲比瞟她一眼,似是嫌她啰唆。

  哎,她也不想的啊!只是总得有人负责教导后辈。

  「别忘了先顺过页数喔。」菲比装订以前,庄晓梦提醒她。

  「知道了啦!」菲比在影印机上用力将一迭厚厚的文件甩整齐。

  「你在这边干么?」一道声嗓在庄晓梦身后扬起,她回眸,正对墨未浓无表情的脸孔。

  「经理!」见是他来了,菲比顿时换了一张脸,娇笑盈盈。「我正在装订资料啦,是待会儿开会要用的。」

  墨未浓看都不看她一眼,黑眸直盯庄晓梦。「装订资料应该不必你亲自监督吧?你没别的事做吗?」

  她怎么会没事做?她要做的事可多了!庄晓梦白他一眼,懒得跟他多说话。

  「庄晓梦,我在跟你说话。」他蹙眉。

  「墨经理,抱歉,我还赶着要打一份报告。」随口撂下一句后,她旋身走人。

  墨未浓深思地凝视她傲然挺直的背影。

  「经理,我装订好了喔。」菲比忽地娇声宣称,邀功地将一迭文件捧到他面前。

  他扫了一眼,随便点个头,往自己办公室走,丝毫没注意到菲比在他身后扫兴地撅起唇。

  进办公室以前,他经过庄晓梦的座位,瞥见她正专注地对着电脑萤幕敲打,桌上的档案堆成一座小山,跟着有个男同事又丢来一迭。

  她秀眉一蹙,却不吭一声,默默接过文件,继续打报告。

  墨未浓心中一动。

  他回到办公室,为自己斟一杯咖啡,一面喝,一面想起最近这几天好像总见庄晓梦留下来加班。

  部门里每个同事都是工作狂,经常加班,包括他自己,至少都要过九点半以后才离开。

  只是这几天,当众人都走得差不多之际,她却还是留在办公室内。

  原本他并不以为意,对他而言,加班是常态,不算什么,但今日见她连影印资料都要在一旁盯,他不禁要想,或许她的工作分量是太多了点。

  内线电话响起,菲比通知他开会。

  墨未浓握着马克杯进会议室,部门同仁全到齐了,庄晓梦正忙着调整单枪投影机。

  连这种事都要她来做吗?

  墨未浓皱眉,环顾室内一群大男人,有的猛看资料,有的低声聊天,有的跟分送咖啡的菲比打情骂俏,没人注意庄晓梦,遑论主动帮她一下。

  他忍不住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会议桌,连自己也不明白在胸口泛涌开来的那波浪潮是什么。

  投影机像是出了点问题,怎么样都投不出影像,庄晓梦开关几次,试了好几个按键。

  室内的冷气很足,她的鼻尖却冒出细细的汗珠。

  墨未浓猛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像一尊神祇,僵硬地落定她面前。「我来!」

  他示意她闪一边,亲自检查投影机,然后转头看笔记型电脑,按下滑鼠,改了几个设定。

  影像顺利地投影到萤幕上。

  她神奇地看着这一幕。「好厉害。」忍不住出声赞叹。

  出自真心的赞叹令他没来由地感觉懊恼,横她一眼。「这没什么。」目光在她发汗的鼻尖上流连一秒,他随手从桌上的面纸盒抽出一张。「擦一擦。」

  「嗄?」庄晓梦接过面纸,楞了楞。

  「这里。」他凌空虚指她鼻尖。

  「啊。」她蓦然醒悟,超尴尬,面纸摀在鼻子前,左右张望,找了个靠近角落的位子坐下。

  好糗,糗爆了!她的鼻子居然在他面前出油冒汗,天哪!

  庄晓梦好想撞墙,表面却强自镇定,摊开会议资料,命令自己静下心来研读。

  命令归命令,一群小人硬要在她心房里开重金属演唱会她也没办法,大鼓声声敲,她耳畔听得清清楚楚。

  开会、开会!

  她告诫自己,刻意忽略那强烈震动胸口的鼓声,集中注意力在上台报告的人身上。

  可很快地,她便发现这决定错了。

  因为第一个上台报告的人,正是那个令她心神不定的男人,墨未浓。




  十点二十分。庄晓梦总算将工作告一段落。

  她背靠座椅,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一口气深深长长,吐出累积一天的疲倦。

  她扶着后脑勺,左右转动了下僵硬的肩颈,眼角余光瞥见经理办公室内的灯还亮着。

  他也还在加班啊……

  她盯着紧闭的门扉,失神半晌,直到腹部忽然响起抗议的雷鸣。

  肚子好饿。她凛神,一面关电脑,一面从抽屉里搜出一包苏打饼干,打开来嚼。

  一包不够,她又打开另一包,咬入两排贝齿间。

  「还有吗?」乍然飘来的嗓音幽幽的、哑哑的,如鬼似魅。

  庄晓梦陡地一惊,咬了一半的饼干差点噎住喉头,她捶自己胸脯,顺过气。

  「咳、咳,你吓我一跳。」她回眸,瞪视不声不响忽然现身在她身后的墨未浓。

  「抱歉。」他淡淡一句,视线在她脸上游移几秒,然后落下,停在桌上的饼干盒。「还有吗?」

  「喔,你说这饼干啊!」她拿出几包给他。「哪,给你。」

  他不客气地接过,撕开其中一包便吃。

  她看着他狼吞虎咽,他的头发微乱,领带松垮垮地吊在胸前,眼镜摘下来了,眼皮下淡淡一抹黑,藏不住倦意。

  「你该不会到现在还没吃饭吧?」

  他闻言,眉心一蹙,竟像在思考。「应该吃过了吧。」

  「应该?」这男人连自己有没吃过晚餐都不记得吗?她叹气,将剩下的饼干全塞给他。「你慢慢吃,我要走了。」

  「谢啦,拜拜。」他捧着一盒饼干转身。

  注视着他因疲倦而微微下垂的肩膀,她胸口一揪,明明要自己别多事的,还是忍不住扬声。「经理,你还要继续加班吗?」

  他没答腔,只是挥挥手。

  意思是不用她管吧!庄晓梦撇撇嘴,甩甩头。不管就不管!

  她步出办公室,乘电梯下楼,看看时间有点晚了,正想招手叫计程车,瞥见路旁的便利商店招牌时,却心念一动。

  算了,她就当日行一善好了,买点宵夜给那工作狂吃。

  她走进便利商店,看了看,原本想买个便当,但想想他说不定会嫌吃便当麻烦,晾在一边由它变凉,不如买几个热包子,他还能边做事边啃。

  她买了几个不同口味的包子,又回到办公室,敲门。

  「进来。」

  她推门进去,一见是她,墨未浓剑眉一扬。「你怎么又回来了?」

  「给你送宵夜。」她走过去,将纸袋搁在他桌上。「哪,这包子给你,你边吃边工作,别忘了啊。」

  语毕,她也不多留,转身便走。

  他扫了眼热腾腾的包子,又抬眸目送她背影,怔忡两秒,喊住她。「庄晓梦,你等等,我给你钱——」

  「不用了啦,算我请你。」她摆摆手。

  「无缘无故,凭什么让你请我?」

  她步履一凝,回过头。「你这人很龟毛耶!不过是几个包子嘛,又没多少钱,我就当肉包子打——呃。」她顿住。

  反倒是他主动替她接下去。「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吗?」

  「我没说喔,是你自己说的。」她忙澄清,觑他一眼,见他嘴角微弯,似是勾着笑意。

  她心跳一停。

  「谢谢。」他忽然说。

  她愕然。她没听错吧?他对她说谢谢?

  她楞住,忽然不知所措起来,她该怎么反应?要他不用客气,讽刺他居然也会开口道谢,还是……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甚至不敢看他的脸,垂下视线,无意间看见几张文件被遗忘在办公桌脚边。

  「有几张纸掉了。」庄晓梦蹲下身,借着拾捡文件的动作掩饰慌张的情绪,她将散落的文件一一收拢,最上头一张某个数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站起身,将文件递还给墨未浓。「这是你做的吗?」

  「谢谢。」他再次道谢。「这是麦克交上来的。」

  「这个假设数字有问题。现在美国国库券的利率没那么高,这样会低估风险溢酬。」

  「风险溢酬?」他似乎不太懂。

  「低估风险,就会高估收益。」她简略地解释。「这样很危险喔,你最好请麦克重新评估一下这份报告。」

  「是这样吗?」他翻阅文件,思索着,食指习惯性地按压太阳穴。

  她懂了,原来那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

  庄晓梦望着墨未浓,唇角不知不觉弯了弯,她悄然举步,尽量不出声地想离开。

  可惜她的肚子不争气,偏偏选在这时候击鼓鸣冤。

  更怪的是,每次工作起来都专心得不得了的墨未浓,这回居然被惊动了,抬起头。「什么声音?」

  「呃,这个嘛——」老天爷,可不可以不要总是让她在他面前当不成淑女啊?

  「你晚上没吃饭?」不等她自己解释,他已经猜到原因。

  「我吃了饼干啦。经理你慢慢忙吧,我先走了。」她只想赶快闪人。

  「等等!」他喊住她。「我请你吃饭。」

  「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肚子也饿了,我们一起去吃饭。」说着,他开始清理办公桌上的东西,将笔记型电脑连同方才那迭文件装进黑色提袋里。

  收拾完毕,他提起电脑袋,勾着西装外套朝她走来的姿势说不出地潇洒。

  「走吧!」




第四章

  墨未浓领着庄晓梦来到附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西式家庭餐厅。

  两人在靠窗的座位落坐,服务生递来菜单,墨未浓看也不看,直接问她:「你喜欢贝果吗?」

  「喜欢啊。」她点头。

  「这里的贝果很不错。」他自作主张,点了两份不同口味的贝果,又点了两杯咖啡。

  这么晚了喝咖啡?她蹙眉。「我想换别的饮料——」

  「你不喜欢喝咖啡吗?」

  「喜欢啊。」只是她不想晚上失眠,而且他凭什么问都不问她的意见就帮她点餐?「可是——」

  「你会需要咖啡的。」他没让她有机会表达抗议,朝服务生比了个OK的手势。

  服务生转身离开,庄晓梦端起桌上水杯,气呼呼地喝了一大口。

  这家伙,真是有够大男人主义的,谁当他女朋友谁倒楣!

  玻璃杯重重搁回桌面,敲出清脆声响。

  他看她一眼。

  「对!我就是在不高兴。」她索性挑明了说:「墨经理,没人告诉过你,不问人家意见就帮人点餐很不礼貌吗?我有嘴有脑子,我可以自己作决定,不用你帮我。」

  他没说话,黑眸点亮奇特的光芒,瞅着她。

  她又喝了一口水。「你或许对咖啡因不敏感,可是我跟你不一样,这么晚还喝咖啡,我回家一定失眠。你知不知道失眠的滋味有多难受?我明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耶,我可不希望顶着熊猫眼去上班!」豁出去了,要说就说明白点。

  「你的工作分量很多吗?」

  「什么?」她一愣。他怎么回话回得这么没头没脑的?

  「为什么连影印跟调整投影机这些小事都要你来做?我请你来我们部门并不是要做这些的。」

  他居然还有脸质问她?也不想想始作俑者是谁啊!庄晓梦不可思议地瞪他。

  「这不是你指示的吗?『老板』。」刻意强调这称谓。「是你说了,要我担任部门男同事的『助理』,负责『协调』的工作,影印跟调投影机这种小事当然就得由我来做喽。」

  「菲比可以做,她是部门秘书,至少她在影印的时候你不用在一边盯着看吧。」

  「你以为我喜欢盯吗?她刚出社会,什么事都不上手,总得有人提点提点她吧!」想起影印时菲比一副嫌她啰唆的神态,庄晓梦闷闷地嘟囔。「谁喜欢当那种讨人嫌的老处女啊?」

  「你说谁是老处女?」

  「就是敝人在下我啦!」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他没接腔,端起水杯,沈思似的啜饮着,蓦地,一声短促的笑声像脱了序的音符,从他嘴里溜出来。

  她瞪眼。他笑她?

  「抱歉。」察觉她眼中满满的不悦,收住唇畔的笑意,摘下眼镜,笑意改在眼中闪烁。「看来你有满腔委屈。」

  「哼。」她垂下眼,懒得理他,事实上也是不敢看他。

  可恶,为什么连他在嘲笑她的时候,她都忍不住觉得他性感啊?简直是花痴嘛。庄晓梦在心中恨自己。

  「菲比是上礼拜才应征进来的,当初是整个部门投票决定用她,我没想到她经验那么嫩。」

  她讶然抬眸,因为他的主动解释,也因为他竟然让部门同事投票决定用一个人。

  「我是想,反正只是帮忙处理琐事的秘书,就让同事们用一个比较赏心悦目的也未尝不可。」

  这什么意思?庄晓梦瞠视墨未浓。他是说反正是招个花瓶,当然愈漂亮愈好吗?

  不敢相信!居然有这种男人,居然有那些个不看能力看容貌的男同事,怪不得他们根本不奢望菲比能帮上什么忙了,他们要的只是平常能让他们眼睛大吃冰淇淋的花瓶而已!

  「不敢相信,居然有你们这种男人,简直太过分了。」她碎碎念,一杯水让她全喝干了,胸口的怒火却没浇熄半分,还愈烧愈旺。

  服务生送贝果跟咖啡来,她抢过其中一盘,叉子狠狠戳入烤得热酥酥的贝果。

  「直接用手拿比较方便吧?」他闲闲地建议。

  她冷哼,果然接受他的建议,气得顾不得什么淑女形象了,直接抓起来便咬上一大口,忿忿咀嚼。

  吃一口贝果,喝一口咖啡,然后又吃贝果。

  他望着她,嘴角浅浅地,勾起一个不像笑的笑。「你吃东西都这么狼吞虎咽的吗?」

  她一怔,停下咀嚼的动作。

  「女孩子还是文雅一点比较好,这样吃东西,男人看了会没胃口。」

  她僵住,脑海片刻空白,接着,一股又凉又烫的血流从她脚趾出发,一路往上窜,占领她身上每一个细胞,直到头顶。

  她想尖叫……不,想撞墙……不,还是直接挖个地洞让她跌进去比较快。

  她想开溜。

  但她只是冻在原地,宛如一尊被寒冰封住的人像,从远古的冰河时代,站到如今这数位时代。

  「你噎住了吗?干么一动也不动?」

  她不是噎住,是呆住了,是遭极度的羞愧与极度的哀愤夺去了神魂。

  「你有没有男朋友?」他忽问她。

  「……」

  「我在问你话。」

  她总算回过神,认命地咽下了半卡在食道的食物,啜饮咖啡,让苦涩的液体侵蚀唇腔每一个味蕾,就连胸口也浸满了浓浓的苦味。

  算了,她放弃了,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是彻底没形象了,毁了,一切都完了,Over。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有男朋友吗?」极度的绝望过后,迎来的是毫不在乎的坦然。

  「你真的没有?」他不相信地确认。

  他就非把她逼到绝境不可吗?她白他一眼。「对啦,我就是没有,二十九岁,没男人,工作糟透了,存款数字少得可怜,我就是这么一个前途茫茫的老女人,怎样?」

  墨未浓没说话,有好几秒的时间只是默默盯着她,然后端起咖啡杯。「不怎样。」抵住杯缘的俊唇,隐隐约约似勾着弯弧。「不怎样。」

  她没看到那抹奇特的弯弧,只觉得自己够凄凉了,垂下头,郁闷地啃贝果、嗑咖啡。

  食不知味地吃毕,她站起身。「感谢你请客,我吃饱了,先走了,拜。」

  「等等,庄晓梦。」他又喊住她,今天,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请她留下了。

  「干么?」

  「请你留下来。」他低声说,嗓音略微沙哑。

  她一震。他要她留下来?还说请?

  凉透的心房悄悄地又燃起一把温暖。

  「留下来。」他重复,低沈的嗓音,还有那幽幽的、教人无法参透的眼神,在在带着股奇异的魔力。

  她不知不觉跌回座位上。「你想……有什么事?」嗓音软弱地颤抖着。

  他微微一笑,打开身旁的电脑提袋,搬出笔记型电脑和麦克的那份报告。「关于这份报告,我想跟你讨论一下。」

  「什么?」她楞楞地看着他,一时处于状况外。

  「我对财务方面真的不太了解,我想你应该可以给我一些好建议。」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原来他请她留下来是为了要讨论公事,她还以为——

  以为什么呢?庄晓梦不敢再想,只是忽然领悟了为何他会选择这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又替她点了咖啡。

  他根本早就计划好了,她却傻傻地存着一丝希冀,以为这个男人主动说要请吃饭,是因为总算对她产生一点兴趣。

  哈!她真是……太傻了。




  那晚,两个人整整讨论了五、六个小时。

  庄晓梦也不确定自己到底喝了几杯咖啡,只知道喝到后来她都有点心悸了,身体很疲倦,精神却处于亢奋状态。

  亢奋的缘故,倒不完全因为咖啡因,有部分也是因为墨未浓是个虚心求教的好学生,领悟力又强,让她不知不觉也教得认真起来,很热切地想把自己所知道的财务相关知识全教给他。

  两个人一问一答,讨论得专注,再回神时,已接近清晨五点。

  他亲自开车送她回家,还慷慨地放了她一天假,临走前,还撂下教她震惊万分的新人事命令。

  「明天开始,你不必再做那些杂务了,如果有必要,我会加聘一个行政秘书,你过来当我的特别助理。」

  她花了好久才消化他的话。「你要我当特别助理?可是这好像不符合公司体制。」区区一个部门经理可以用特别助理吗?

  「公司的体制就是用来破坏的。」他微笑好诡异。「而且我们这个部门本身就是特别的存在。」

  说的也是,一个部门经理能够直接对总裁报告,本来就不简单。

  何况他们既然负责做集团内部的VC,哪个事业单位有潜力,哪个不值得栽培,全都凭他们的评估,等于整个集团资源是由他们来分配的,这可是很了不得的权力。

  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可以得到总裁如此信任,拿到这样的权力呢?

  庄晓梦实在很好奇。

  这谜团,等她正式担任墨未浓的特别助理,天天跟前跟后,陪他去开每一场会议,陪他四处交际应酬,陪他加班看报告,甚至偶尔还要随他一起到外地出差,朝夕相处之下,渐渐地拨云见日。

  原来他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个天才。

  史丹佛电子工程硕士,出身奈米研究中心,从大三那年便开始在期刊上发表论文,在硅谷忙碌的工作挤压下,居然还抽得出时间在职进修拿MBA学位。

  对相关产业新技术方面的了解,他自是不在话下,对商业竞争策略方面,他也有独到的眼光,他唯一的弱点,就是对专业的财务分析不太行,可凭他海绵般的吸收能力,她相信他很快便能掌握诀窍。

  他是魏元朗的学弟,魏元朗对他极为赏识,主动跟纪总裁提议,挖他到「翔鹰集团」来。

  他比她晚半年来到「翔鹰」,成就却是大不同。

  愈跟他相处,庄晓梦就愈佩服他。虽然这个男人有许多讨人厌的缺点,但工作能力的确是一等一的强,认真的态度也远远超过一般人。

  长相不错,懂得穿着品味,能力强又有才气,怪不得追在他身后的女人一大票,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巴巴地期盼他垂怜。

  她可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其中一位。

  这天,两人来到洛杉矶出差,拜访「翔鹰集团」位于美西的分公司。晚上回饭店,两人吃过晚饭继续讨论公事,夜深了,庄晓梦见墨未浓脸色不甚好看,颇有倦意,提议就此打住,他同意,却不肯就寝,约她到顶楼酒吧小酌一杯。

  两人坐在面对玻璃窗的吧台边,直抵地面的落地窗外,是LA充满冰冷氛围的夜景,不见车流,只有一栋栋摩天大楼在黑夜里闪着冷光。

  墨未浓喝苏格兰威士忌加冰块,庄晓梦点一杯龙舌兰日出。

  橙红鲜艳的日出颜色勾起了墨未浓隐约的记忆,恍惚地看身旁的女人咬着吸管啜酒。

  奇怪,他总觉得这杯酒的颜色在哪里看过似的?

  「忘了吗?你女朋友就是拿这种酒泼我的。」她斜睨他,仿佛猜出了他脑海里的念头,浅浅地笑。

  女朋友?墨未浓一楞,过两秒,恍然。

  她指的是贝贝啊!原来那天晚上贝贝就是拿龙舌兰日出泼她衣服的。

  「是前女友。」他指正她。「你现在还生气吗?」

  「气什么啊?你把我当成那么小心眼的女人吗?都过去那么久了。」她轻声一笑。「而且你后来又送了我一件那么好看的小礼服。」

  是什么样的小礼服?墨未浓试图回想,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

  当初买那件礼服其实也是匆忙的,到店里随便指了一件就赶着赴约,他自觉已经够有诚意了,没想到贝贝还是不高兴。

  女人,真难对付。怪不得有人会说,跟女人做爱就好,相爱就免了。

  他耸耸肩,颇想将这论调与庄晓梦分享,但想也知道她只会痛批他一顿,还是作罢为妙。

  「你真的决定跟女朋友分手了吗?不挽回一下?」她忽问他。

  「挽回什么?」他奇怪地看她。「又不是我提分手的,是她主动提的,我只是顺她的意。」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女人提分手十之八九不是真心的,就算是真心的,也希望你出口挽回,你怎能一点反应都没有?」

  「高兴就在一起,不高兴就别在一起,我没空陪她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墨未浓说得冷淡。

  她侧头凝睇他,托着下颔。「你不喜欢那种事事依赖的小女人吧?」

  他撇撇嘴。「谁会喜欢?」

  「那可不一定,有些男人就是喜欢女人赖在自己身边,什么事都要他顶着,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很重要,像英雄。」

  「那叫浪费时间!」墨未浓嗤之以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各有各的生活要过,这样缠着彼此有什么好处?」

  「你真的谈过恋爱吗?」

  「你怀疑?」

  「我是有点怀疑。」她瞅着他笑,颊色因酒精薄有红晕。「真正谈恋爱的人应该不会像你这么理智的。」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听闻他这问话,她蓦地撇过头,咬唇不语。

  见她这表情,他剑眉一扬。「你该不会没谈过恋爱?」

  「……当然有!」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可思议,她一阵难堪,负气地反驳。「我没你想的那么不受欢迎。」

  事实上,她是不受欢迎,活到这把年岁,只有过几次令她兴致缺缺、倒尽胃口的约会。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他面前承认。

  「你什么时候谈的恋爱?」他偏偏还要追问。

  「……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她咬着吸管。「后来毕业出来工作,也交过一个。」

  「为什么分手?」

  「就个性不合嘛。」超级模棱两可的借口。

  「怎样个性不合?你喜欢哪种男人?」

  问什么问啊?反正不会喜欢你这一种!她好想如此潇洒地反驳,却说不出口,只能很没骨气地细声反问。

  「那你呢?喜欢哪种女人?」

  他想了想。「独立、自主,不会来麻烦我的,要聪明一点,我讨厌笨女人。」

  「哈!」听罢他开出的条件,她讽刺地哼一声。

  他皱眉。「怎样?」

  「明明是个大男人主义,还偏要挑个大女人,你这样找得到理想对象才有鬼。」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要女人不依赖,就不要自作主张帮她点菜;希望女人聪明,就不要老把女人当笨蛋看待。」

  「我有吗?」他还不知悔悟。

  败给他了!这男人工作一把罩,怎么感情上的事就是说不通。

  她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跟你说。」说了也是白说。

  他瞪她,很不喜欢她这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反应——他有这么难沟通吗?

  一口喝干威士忌,他招来酒保,加点了一杯,酒保送来后,他一下子又喝了大半杯。

  「你喝慢一点。」她伸手过来扣住方形酒杯,示意他节制。「明天还要开会呢,喝醉了有你好受的!」

  身为下属,居然反过来管他这个上司?

  他怔忡地看着她的手,不知怎地,脑子有点昏沉沉的。

  「你没搽指甲油。」他突如其来地指出。

  「什么?」

  他不客气地抓起她的手,抚过那剪得短短的指甲。「女人不是最喜欢修指甲吗?你怎么一点修饰都没有?这么没有女人味,难怪没男人追。」

  「要你管!」她猛然抽回手,又是气愤又是羞赧,脸颊开了两朵芙蓉花。「我要回房睡觉了,晚、安!」

  撂下话后,她不敢多看他一眼,以最快的速度离开酒吧,回到房里。

  一回到只有她独处的空间,强挂在脸上的面具便脱落了,她颓然坐上床沿,望着自己光秃秃的双手,眼眸酸楚地泛红。

  她承认自己没有女人味,不擅长化妆,也不会修指甲,脾气又硬,从来不懂得对男人撒娇。

  她就是没有女人味,所以到现在还交不到男朋友,所以她喜欢的人对她没意思。

  她是没有女人味……她也很想要有啊!他以为她看见那些打扮妩媚娇艳像玫瑰,在情人面前又小鸟依人像百合的女人,不觉得羡慕吗?不想也变成那样吗?

  她也希望有人追,有人来爱,有人拿她当珍珠宝贝一样地宠,她也想啊!

  庄晓梦抬起手,想拭去睫上的泪,眼泪却纷纷如断线的珍珠,在她还来不及接着前便跌落颊畔。

  讨厌,哭什么哭啊?

  她气自己,起身来到浴室,压下水龙头,双手捧水,泼自己的脸。

  水是温的,泪是热的,她的心窝却是冷的。

  她拿毛巾擦干脸,呆呆地看镜中的自己,发绺湿了,狼狈地垂在额前,鼻尖红红的,嘴唇却发白。

  好丑。

  她无情地评论自己,一股热浪又打上眼眸,她咬紧牙关,使尽全身的力量将浪潮推回去。

  她扭开浴缸上方的水龙头,决定放一缸热水,点几滴精油,泡个长长的澡。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让缭绕着淡淡芳香的水雾包围自己,藏住所有的惆怅与哀愁。

  泡完澡后,她全身的肌肉会放松,精神也会得到解放,再深深睡上一觉,隔天,她便会有勇气迎接灿烂朝阳。

  单身女子,要懂得时时发明能使自己振作起来的魔法。

  水声哗啦啦地在浴室里冲响,她回到卧房,打开衣柜取出饭店准备的白色浴袍,正在行李箱内翻找内衣裤时,门铃叮咚响起。

  这么晚了会是谁?她合上行李盖,前去应门,透过猫眼看到的是墨未浓苍白的脸孔。

  他来做什么?

  庄晓梦呼吸停止,直觉想装作不在房里不开门,但一转念,还是转开锁,拉开门扉。

  「有什么事吗?墨经理。」

  墨未浓没戴眼镜,黑瞳比平常显得更深邃,却也更疲倦。他揉揉太阳穴。「你在生气吗?」

  「生气?」她愕然。他特地按她门铃问这个?「没有啊。」

  「那你怎么酒没喝完就跑走了?」

  「……因为我想睡了。」

  「喔。」他应了声,好像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怔怔看着她的模样竟仿佛是个犯了错的孩子,显出几分无助。

  她的心又不争气地乱了。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怎么可能无助?一定是她看错了。

  「还有事吗?」她故意用很冷淡的口气问。

  他愣了下。「对了,你有没有药?」

  「药?」

  「我头痛。」

  头痛?怪不得他脸色这么难看,该不会病了吧?

  「你等等,我去拿给你。」她旋身回房,在行李箱里翻出一盒普拿疼,想拿给他,却发现他不知何时跟进房里了。

  而且,还厚颜无耻地倒在她床上。

  「喂,你——」

  「给我药。」他闭着眼,朝她伸出手。

  她无奈地瞥他一眼,倒了杯温开水,坐上床沿,他半坐起身子,吞了一颗药,喝了水,再次倒落。

  「喂,你该不会要睡在这里吧?」她轻轻推他。

  他没张开眼,气息急促。「借我躺一会儿。」

  她蹙眉,心念一动,尝试地探上他额头,烫进手里的温度骇她一跳。

  「你发烧了!」她惊叫。

  「好像是。」他朦胧应道。

  「怎么不早说?发烧还去喝酒?」她气他不知保重自己,替他脱下皮鞋,推他身子,安顿他在床上躺好,替他拉上被子。

  这回,他倒是睁开眼了,怔怔地看着她的举动。

  「没关系,你睡吧。」她温柔地微笑。「这里沙发够长,我可以睡那里。」

  「庄晓梦,你——」

  「别啰唆了,快睡觉。」她强悍地下令,从衣柜里又抱出一床毯子,盖在他身上。

  「好热。」他模糊地抱怨。

  「热才好,就是要让你出汗,等你把体内的热度都逼出来,我再做冰袋让你退烧。」

  「你好像很有经验。」

  「一个人住久了,这种小病总是要懂得对付。」她拉拢毯子,将他整个人密密实实地裹住。「好了,你快睡吧。」

  他望着她,深深地、慑人地望着,像要望进她心灵最深处,然后,他像是倦了,无力地垂落眼睫。

  终于闭上眼睛了。

  庄晓梦吐了一口长气,僵硬的身子也放松。

  他再继续用那种眼神看她,恐怕连她也要跟着发烧了。

  她悄悄叹息,氲上雾气的眸迷蒙地凝视着他不安稳的睡容,一夜心神恍惚。




第五章

  她照顾了他一夜。

  隔天早晨,墨未浓从昏昏沉沉的梦中醒觉,坐起身子,覆在额上的冰袋跌落,他抓起冰袋,一时迷惘。

  然后,他忽地忆起昨夜的一切,想起她是如何负气离开酒吧,想起自己回房后心神不宁,头又痛得不得了,于是来敲她房门。

  她收留了他,喂他吃药,将自己的床让给他睡,还帮他做了冰袋。

  墨未浓握着残留着余凉的冰袋,目光在房内梭巡,很快地在靠近窗边的沙发上逮到了她秀丽的形影。

  她半躺在沙发上,打着盹,螓首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歪在椅背上,菱唇半张,一束柔发勾在耳后。

  他看着,心弦一揪。

  她怎么会是这样的睡姿?醒来后不肩颈酸疼才怪!

  墨未浓蹙眉,翻身下床,悄然来到庄晓梦面前,本想抱她上床,却又怕吵醒她,犹豫着,蹲下,眸光一下子跌在她脸上起不来。

  她长得并不漂亮,他见过的美人多了,黄、白、黑,各色人种都有,交过几任女朋友,都是亮眼的美女。

  可她呢,五官说不上出色,又不懂得以化妆技巧突显优点,淡淡的彩妆经过一夜折腾,早已残落斑驳。

  躺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平凡的素颜女子。

  但他知道,那两弯浓密的眉苇下,拱的是两片变化多端的琉璃,当她生气时,会映着瑰丽的火光,掠过起伏的山峦下,能采着一颗珊瑚果,笑的时候会开朗地剖开一道缝,闪耀着珍珠白。

  珊瑚果、珍珠白……墨未浓厌恶地对自己皱眉头。他这是在作诗吗?怪不得人家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那个在国中教中文的母亲一手带大,他竟也偶尔懂得风花雪月了。

  他不悦地瞪视庄晓梦无辜的睡颜。

  这都怪她,她不该好心地照料他一夜,还委屈自己这样睡在沙发上。

  都怪她,只想着照顾他,却忘了替自己也盖上一条被子。

  都怪她,对他太体贴,害他不知怎么回报好。

  都怪她,无意之间越过了上司和下属之间的那条界线……

  「嗯……」她低吟一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迷蒙的眼瞅着他,意识未醒,浑像个不知自己睡过百年时光的睡美人。

  「妳醒啦?」他粗着嗓音。

  她楞了楞,好片刻,才乍然惊醒,慌乱地坐正身子。「现在几点了?我睡多久了?」

  「还不到七点。」他瞥了眼腕表。「你回床上再多睡会儿。」

  「不行,今天还要开会呢。」她急着跳起来。「你呢?烧退了吗?好多了没?」

  「我好多了。」他身子往后退,下意识躲开她探向他额头的那只手。

  她一怔,眼底闪过一丝受伤。

  「你今天不用跟我去开会,在饭店里休息吧。」他交代,也不等她回话,径自迈着大步离开。

  留下她痴望着他背影,独自怅然。




  墨未浓在生什么闷气?

  报告打到一半,庄晓梦实在无法专心,忍不住侧过头,透过半透明玻璃窗,窥视那个应该在办公室里忙碌的男人。

  从在她房里醒来的那天早晨开始,他就变得怪怪的,一个人去开会,把她丢在饭店里,后来又赶着搭机回台湾,在飞机上也自顾自看公文、打电脑,理都不理她。

  虽然她很习惯他一工作起来就六亲不认的鬼样,但最近的他已经渐渐改变了,不是吗?最近的他不会像初次见面时把她晾在一边不理,常跟她讨论工作上的事,听她的意见,她一直以为两人的关系好多了,甚至可以称得上半是朋友……怎么他现在忽然又冷淡起来了?

  他的冷淡,让庄晓梦感觉很受伤,她要自己别在意,却还是左思右想,误了工作。

  电脑萤幕上弹出一个MSN的对话框,是童羽裳。

  她拿滑鼠一点。

  女人!你真不够义气,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说?附上一个怒火冲冠的魔鬼表情。

  什么事啊?

  别装傻了!听说你在LA跟小老板共度一夜?静都告诉我了。

  静!庄晓梦叹气。什么时候她也变得如此多嘴了?

  怎么样?有什么进展?到几垒了?吐舌头的表情。

  就知道你会乱想,所以才不跟你说。满脸黑线的表情。根本没事啦,只是他发烧到我房里睡了一夜而已,我睡沙发。

  就这样?你没骗我?

  干么骗你?

  什么嘛,真无聊!害我以为有什么精彩的内慕可以听呢。一朵枯萎的玫瑰。

  本来就没什么啊。没事了吧?我要继续工作了。

  好吧,那不打扰你了。好好工作,爱你哟!一颗可爱的红心。

  「神经!」庄晓梦瞪着萤幕,又好气又好笑,低啐一声。

  「……你在干么?」不悦的声浪从她背后滚过来。

  她一惊,猛地回头。「是你!」

  「上班不好好上班,玩MSN?」墨未浓冷着脸。

  「只是聊几句而已啦。」她尴尬,忙要关掉MSN对话框。

  他却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点滑鼠,锐眸瞪着那一颗红心,目光一黯,表情愈发难看。

  「跟我进来!」他冷声抛下命令。

  「是。」她细声回应,知道是自己理亏,虽说上班时玩玩MSN是每个上班族的通病,等于是公认的消遣,但这个一板一眼的男人肯定不会认同。

  该不会要削她一顿吧?唉,需要这么大惊小怪吗?

  庄晓梦暗暗叹气,跟在他身后进了经理办公室,关上门。

  墨未浓没坐上椅子,端起马克杯,喝一口半凉的茶,倚在窗边看窗外,方唇阴沈地抿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怎么了?

  庄晓梦想不透,默默看着他无表情的侧脸。

  就在她感觉鬓边几乎要坠下冷汗的时候,他终于回过头,沉沉开了口:「那个男人是谁?」

  她一愣。「哪个男人是谁?」

  「刚刚跟你在MSN聊天的那一个!」两排牙齿像咬紧的蚌壳,好不容易挤出话来。

  「喔,那个啊。」她恍然。「她不是男的,是女的啦,是我一个好姊妹。」

  「姊妹?」他不信。「姊妹跟你说话这么暧昧?」

  「哪里暧昧了?」很正常啊!

  他注视她两秒,眼神一时变得虚无。「妳是Lesbian?」

  「什么?」她惊愕。「我才不是女同性恋!」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略微激动的表情。

  他该不会真以为她是同性恋吧?「喂,你千万别误会,我性向正常得很!」庄晓梦急切地再次声明,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如此紧张。

  「我知道了。」他点头,别过眼不再看她,摘下眼镜深思似的把玩片刻,然后又戴上。

  「庄晓梦。」他忽然唤她。

  她心跳一停。

  他回到座位上,咳两声,摆出上司对下属的架势。「你调回财务部吧。」

  他说什么?她木然瞪他,脑海一片空白。

  「你放心,我会请纪总裁跟柴副总裁说,要他不要为难你,职务照旧,薪水我会想办法替你争取看看能不能加。」

  他在说什么?她怎么都听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不适合在这里,所以——」

  「所以要赶我回财务部吗?」她终于回神了,听懂了,也感觉到心痛了。「我做错了什么?我自认工作很努力,当然或许还达不到你的标准,可是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你可以跟我说,我可以改啊!」

  「你不需要改,我也没什么不满的地方,我只是希望你换个部门——」

  「为什么?至少给我个理由!」她打断他,心海沸腾了,浪潮滚滚,一波又一波,重重冲击她胸口。

  「我说过了,我觉得你不适合再待在这里。」

  「为什么不适合?我要你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你再待下去,会影响工作情绪。」

  「就因为我今天上班时玩MSN吗?因为这种小事你要调我离开?」真不敢相信!怎么有这么机车的老板?

  「不是那样……」

  「那是怎样?」

  「……」

  「墨经理!」

  「因为你喜欢我!」抵挡不住她一再地追问,墨未浓终于吼了出来,揪着眉,扭曲着脸,像头被猎人逼到绝境的猛狮,阴郁又恼怒地吼出声。

  庄晓梦怔住,血流在体内缓缓地冻结。「你说什么?我喜欢你?」她呆呆地问,嗓音空空的,不带一丝情绪。

  他焦躁地瞪着她木头人似的表情。「你敢说不是吗?你对我,已经不是单纯的员工对老板的感觉了,庄晓梦,你喜欢上我了!」

  「我才……没有。」

  「没有吗?那你说说看,我发烧那天你干么照顾我一整晚?」

  「那又……又怎样?你是我老板,难道你要我放着你不管吗?」

  「你是可以放着我不管的,只要拿颗药给我吃就好了,可是你却照顾了我一整晚,还帮我换冰袋。」

  是,她是看顾了他一整晚,那又怎样?

  那天晚上,她守在床边,他冷了帮他盖毯子,等他发了汗又替他做冰袋,每个小时替他换一次冰袋、量体温,整晚半梦半醒的,明明累极了,却不得好眠。

  是,她是为他牺牲了一夜睡眠,那也没什么。

  「你会那么做,是因为喜欢上我了!」

  「我——」没有。

  她想这么说,想狠狠驳回他自以为是的猜测,但她说不出口,强辩的词卡在喉间,和哽咽缠在一起。

  为什么他这么狠?为什么要当她的面点破她暗恋的心思?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以为他不可能看出来,但……

  他一定要这样令她难堪吗?一定要这样羞辱她吗?她这辈子活到现在,从没对任何一个男人开口说过喜欢,只有他,让她心动又心痛。

  只有他!

  「我是……喜欢你,那又怎样?」她颤着嗓音,没察觉到两滴眼泪已经顺着颊畔滑落,而他,正震撼地瞪着她。

  「是,我承认自己对你很动心,可我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女人,我不会让私人的情绪影响工作,也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也很明白你完全对我没兴趣。」她一字一句地说,字字句句都是利刃,残忍地自戕。

  「晓梦!」他蓦地起身,来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的肩,懊恼的表情似是急于解释什么。

  可她不想听他解释,不容许他再践踏自己的尊严。

  「你急着赶我走,是怕我缠着你不放吗?」她仰头看他,凝着泪雾的眼底静静地点燃愤恨的火光。「告诉你,我不会,我有自尊的,不会死缠着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

  「我不是这意思——」

  「你不用调我离开,也不必找总裁替我求什么情了,我辞职,可以吧?」

  她用力甩开他的手,旋身,脊背挺得又僵又直,维持属于女人的骄傲。

  她离开他的办公室,回到座位上,含着泪,颤着手,打了一封制式辞职信,然后回到他办公室,将辞职信丢到他桌上。

  「我的工作内容墨经理应该都很清楚,我想也不用浪费时间交接了,档案都在电脑里,你放心,我有签保密协议,不会带走公司任何一份文件,也不可能泄漏公司机密。」她尽量保持声调的稳定。

  墨未浓拾起辞职信,也不打开也不说话,一径怔忡地望着她,望着她苍白却倔强的容颜。

  「感谢公司这一年多来的照顾,我收拾好东西马上离开。」她毅然转身。

  他跳起来。

  「站住!」火箭般地冲到她面前,拦住她去路。「不许走,晓梦,我没批准你辞职。」他话说得强硬。

  「那就请你快批。」她比他更硬。

  「我不准。」

  「你凭什么不准?」

  「因为我不想你离开。」

  「你凭什么不想?!」她恼了,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又涌上来,红着眼,忿忿瞪视他。「你以为自己是谁?一下子要我滚,一下子又不准我走?总裁都没你霸道!我告诉你,我要走就走,给你辞职信只是『告知』你一声,你想怎么处理是你家的事,反正我走定——」

  未完的话语让吻给封了缄。

  庄晓梦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凝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是迷惘的空灵。

  这算是怎么回事?他在做什么?唇上这温热的、教人喘不过气的触感,是……吻?

  他吻了她?!

  她乱了,脑神经全打结,别说思考,连呼吸跟心律都不能控制。生平的第一个吻,她的初吻——

  时光,在她惊慌失措间,一滴滴坠下沙漏,从平坦的原野堆成丘陵,再堆成小山,愈来愈高,愈来愈高,直上云霄……

  他终于离开了她的唇,却没离开她的人,双手搂着她的腰,气息在她脸上压过,迷离深邃的眼光,是最古老的咒语,囚住她。

  「留下来。」他说,语气、眼神,都是魅惑。

  她如同被抽光棉絮的布娃娃,瘫软,双手抓住他臂膀,撑住自己。「留……留下来干么?帮你……看报告?还是要……讨论什么问题?」

  冷静、冷静,别想歪了,别抱不切实际的希望,他只是在逗她,很快便会对她当头浇下一盆冷水。

  她不能再由他耍得团团转了,今天的脸丢得够多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跟我约会。」

  他说什么?

  「跟我交往。」

  疯了!她一定是疯了,所以才出现幻觉幻听,这不可能是真的!

  庄晓梦仰首,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要跟我开玩笑。」她恨自己语气如此软弱。

  「不是玩笑。」他强调,深刻的目光仍持住她。

  「你明明对我没兴趣,怎么可能——」

  「谁说我没兴趣的?」大手擒住她下颔。「从你那天当众跟柴老顶嘴,我就对你产生兴趣了。」

  「嗄?」

  「从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怎么会有这么有趣的女人?我一定要得到她。」他看着她,哑声自白,俊唇若有似无地翻飞着。

  她楞楞地看着他深邃的、闪烁着笑意又藏不住一丝恼的眼——这男人对她有兴趣,这男人说要跟她交往。

  可能吗?她恍恍惚惚地想,不敢相信,却又强烈地希冀能够相信。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赶我走?」

  他扯扯唇。是苦笑吗?「我不是赶你走,只是希望你换个部门。」

  她怔愣,半晌,忽然懂了。「你怕自己定不下心,对吧?怕我在这里影响到你的情绪。」

  「别搞错了,我是怕你影响自己的情绪!」他恼怒地澄清。

  「是吗?」庄晓梦好玩地看着他近乎别扭的表情。这总是一派冷静、好像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男人,竟也有这样的时候啊。她微笑了,笑意如泼墨,染上眉眼,染开不自觉的甜蜜。

  看见那样的笑容,墨未浓更恼了,恐吓似的低吼:「所以你到底答不答应?」

  庄晓梦垂眸不语。

  等了这么多年,爱情的门总算为她打开了,她却犹豫着该不该走进去。

  爱上这种男人,会很辛苦。

  他很大男人,以工作为重,不懂得体贴,不屑在女人身上花费太多时间与心思。

  跟这种人谈恋爱,要很知分寸,得随时提神,以免误踩地雷。

  她守得住他的游戏规则吗?若是哪一天地雷爆了,她能捱得过受伤的痛楚吗?

  她做得到吗?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童童说过,要把握机会。

  没错,怕受伤的人,永远摘不到开在山顶上那朵最美的玫瑰,不走进这扇门,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等在里头的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

  「好,我答应。」庄晓梦点头,染红的颊娇羞地藏入墨未浓胸膛里,红唇却是甜甜地向空中绽开。

  她笑着,笑着走进爱情。




  之后,庄晓梦还是继续留在新事业营运部,担任墨未浓的特别助理。

  只不过两人约好了,上班时候还是维持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公事公办,规规矩矩,绝不能让任何同事看出一丝异样。

  至于下班以后呢,那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一个快乐的、梦幻的,仿佛所有的景物都裹着一层粉红泡泡的世界。

  庄晓梦初次知晓,原来恋爱的感觉如此美妙,原来在爱一个人的时候,会连这世上所有的一切全都爱了,不管好的、坏的,落入眼底都是幸福的彩色。

  原来爱一个人的时候,喜怒哀乐是不由自主,那人笑就开心,那人不悦情绪就低落。

  原来爱一个人,会从早到晚都想着他,分分秒秒都想和他独处。

  原来爱一个人,理智会缩得好小好小,情感却膨得好大好大。

  但她要忍住,绝不能让情感主宰了理智,绝对不能……

  「你在想什么?」墨未浓唤回她不听话的心神。

  「没有啊。」她咬着贝果,轻巧地笑。

  下班了,两人照例又来到这间西式家庭餐厅讨论公事,就像以前一样,墨未浓打开电脑,和她谈工作。

  但谈着谈着,两个人总会不自觉地说起一些言不及义的废话,她会问他对未来的梦想,他会问她家里的近况。

  她会笑他只懂得工作,不懂得生活,他会驳她总比那些整天无所事事,上PUB玩乐把妹的男人好。

  假日的时候,他有时会开车带她出去玩,有时候她会到他家,笨手笨脚地为两人料理餐点,然后被他笑没个女人的样子。

  她气极了,当场甩了锅铲要走人,他又会追上来,在门口吻得她软化所有的抗拒……

  「这里,沾到了。」他忽然凑过来,食指点去她唇畔的沙拉酱。

  她望着他,笑得很开心,笑得像只偷嘴的猫那样喜悦又满足,他忍不住扳过她的脸,亲她一下。

  她吓一跳,身子急忙往后仰。「你做什么?这里是餐厅耶!」

  「谁叫你笑得那么妖娇。」他一派平静,端起水杯饮一口,镜片后的眸闪着奇异的辉芒。「像狐狸精一样。」

  「什么狐狸精?!」她羞得红了脸。「我才不是!」

  「不是的话嘴巴就闭好,不要随随便便勾引男人来吻你。」两根手指伸过来,夹扁她的唇。「听到了吗?」

  「嗯嗯呜呜呜……」抗议的嘟囔在唇腔里滚。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瞪他,狠狠拉开他的手。「我说你们男人真是色欲的动物,自己控制不住还怪女人挑逗自己。」

  「知道就好。」对她的指控,他丝毫不以为意。

  「什么?」她不敢相信。

  「我说你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动物就好,以后自己节制点。」他凉凉地说,凉凉地笑。

  什么嘛!哪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人啊?都不晓得该怎么说了。庄晓梦气呼呼,泄愤似的张口大咬贝果。

  墨未浓看着她,仿佛觉得她气恼的模样颇好玩,嘴角一扬,手指又往她唇边点。「你就不能淑女一点啊?吃相这么粗鲁!」

  「对啦,我就是粗鲁,不行吗?」她朝他挑衅地扮鬼脸。

  他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快吃吧,吃完我送妳回去。」

  「才十点多,还早嘛。」她哀叹。

  「怎么?舍不得我?」他挑眉,邪肆地倾身逼近她。「还是要我到你家陪你过夜?」

  「你、你想得美!」她脸又红了,顺势捶他脑袋。

  「不然你是想怎样?不回家,又不要我陪妳。」他眨着眼,好无辜地揉揉痛处。「是要继续工作吗?你不是说剩下的明天早上再弄就好了吗?」

  「谁说要工作啦?我又不是你这个工作狂!」她睨他一眼。「我是想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她调皮地卖关子,将他盘子上吃了一半的贝果塞入他手里。「快吃快吃,吃完后本姑娘带你去体验人生。」

  体验人生?

  墨未浓扬眉,若有所思地嚼着贝果,看庄晓梦甜甜蜜蜜、粲笑如花的表情,心中一动。

  这女人不知又想搞什么鬼了,也好,他就看看她到底卖什么关子。




第六章

  「漂亮吗?」

  庄晓梦回眸,巧笑嫣然,墨未浓心一动,有好片刻时间目光只是停在她脸上,流连不去,连她在问什么都没听懂。

  「好看吧?」她又问一次。

  「嗄?」

  「你是怎样啦!都不懂得欣赏吗?」

  欣赏什么?他总算回过神,视线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前方,波浪般一波一波往前推的,是美丽的关渡大桥,横过淡水河,牵起两畔的点点灯火。

  桥后方,两栋摩天高楼一左一右相互辉映,一栋是现今最嚣张最猖狂的101,另一栋较为娇小的,是曾经也笑傲过台北的新光三越。

  「怎么样?这里夜景不错吧?」庄晓梦献宝似的问。

  「是不错。」墨未浓同意。「你怎会知道这里的?」

  从餐厅出来后,她便坐上他的车,一路指挥,在车子长驱直入淡水前,巧妙地转了个弯,穿过狭窄的小路,来到这桥梁下的秘境。

  「以前静刚学会开车的时候,有次载我跟童童回家,不小心迷了路,转来转去就转到这儿来了。」庄晓梦笑着解释,忆起两年前的往事,眼神因怀念而略微迷离。「那时候童童还很懊恼呢,因为那天是欧阳弟弟生日,大家约好了替他庆生的,没想到竟然迷路了——」

  「等等,欧阳弟弟?」墨未浓眉峰一蹙,奇怪女友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男性朋友,还专门替他庆生,交情一定不错喽?「他谁啊?」质问的口气很微妙。

  庄晓梦却没听出来,仍是笑盈盈。「是童童的弟弟。」

  「童童的弟弟?」他眉头锁得更紧。「你说的是童羽裳吗?」

  「是啊。」

  眸光一沈。「童羽裳的弟弟会姓欧阳?」这女人当他傻瓜吗?

  「这个说来话长啦!」她挥挥手,一副懒得多解释的模样。「总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从那以后,这里就变成我们三姊妹的私房秘境了。」

  墨未浓瞠目不语。这不是重点。他在心里重复这句话,每个字都像一颗酸泡泡在胸膛间滚动。

  是童羽裳的弟弟,不是晓梦的弟弟,当然不是重点。

  所以他不必介意,不必弄清楚那男人是谁,不重要,不是重点。

  「……来来来,你过来这里!」庄晓梦眼珠一转,不知又有何主意了,拉起他的手,往前来到一道短短的水泥堤防边。

  她手撑在堤防上,示意他帮她爬上去,顺利坐上去后,她回头微笑,要他也上来。

  两人肩并着肩坐在堤防上,视线往下望,可以看到几艘小型游艇,静静地宿在岸边。

  迎着河,风势强悍地勾起她的发,送到他鼻尖,搔弄他。

  他瞪着那一束调皮的发,不知不觉拿手指抓住,绕着玩。

  「你看——啊!」她忽然转过头,似是要对他说什么,乍然望见他正玩着她的发,脸颊莫名一热。

  「你干么玩我的头发?」她细声问,眼眸从眼睫下偷偷窥探他,带点女性化的娇羞。

  「我玩你头发?」他愕然,两秒,才发觉自己的手指果然卷着她的发。

  他这是做什么?怎么跟个长不大的小鬼一样?墨未浓皱眉,不悦的浪潮重重拍击胸口,他忙抖了抖手指,甩开那缠住他的手,也缠住他的心的发。

  庄晓梦瞪他。他是怎样啦?虽然他这个大男人会玩她头发是让她有点吃惊,不过他这匆匆甩开的动作也未免太夸张了吧?

  「我的头发很可怕吗?」她没好气地问。「瞧你好像甩开什么鬼东西似的!」

  「我是怕弄痛妳。」他保持面无表情,眼睛却闪过可疑的光。

  她没看见,哀怨地撇撇嘴。

  这男人,一点都不懂得浪漫。如果是电影,这时候就该上演男主角握住女主角的发,深情款款地送上嘴边吻了,他却……

  「讨厌啦!」她在想什么?庄晓梦捣住自己发烫的脸颊。

  「讨厌什么?」他奇怪地望向她。

  「没事啦。」她撅撅嘴,不看他,直视前方,忽地,眼眸一亮。「来了、来了!你快看!」猛拉他衣袖。

  「看什么?」

  「捷运列车啊!你看到没?」

  他定神,仔细一看。

  对岸,一列车厢如串珠,一颗推着一颗,在夜幕下悠悠前行,串珠是水晶做的,闪着七彩琉璃光。

  「很美吧。」目送列车通过,她感动地叹息,螓首歪过来,栖息在他坚强的肩膀上。「我每次看列车通过,都忍不住会想,它们究竟要开往哪里?总觉得会开到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似的,或许是一个像梦的城镇吧。」

  「遥远的地方?像梦的城镇?」他复述她的话,唇角古怪地一扯。

  「怎样啦?」她听出他忍住笑的口气,又羞又气,坐正身子,玉手拨了拨头发「我就是爱乱想,不行吗?」话说得强硬,眸光却躲着他。

  「行,怎么不行?反正我管不着你的脑袋。」

  他在偷笑吗?

  庄晓梦听着那略微颤抖的嗓音,很想回眸确认,却没勇气。他真坏、真可恶,为什么老要嘲笑她?她也真蠢、真白目,干么老是在他面前出这种糗?

  「我要回去了!」她懊恼地宣布,侧身想跳下堤防。

  他却不让她跳,展臂搂过她的腰,她整个人顺势倒入他怀里。

  「干么啦?」她挣扎。

  「别动。」坚硬的臂膀如两道钳锁,将她牢牢地圈住,俊朗的脸庞从她身后探过来,熨贴她的芳颊。

  「你想……干么?」她喘不过气。

  「你说呢?」含笑的嗓音挑逗她。

  「我不知道!」倔强地装傻。

  「真不知道还假不知道?我的女朋友可不是这么笨的女人。」

  「我本来就笨嘛,你不喜欢的话甩了我啊!」

  「好潇洒。妳真的受得了我甩了妳?我甩了你,谁来给你幸福?」

  「谁希罕你来给我幸福啊?」庄晓梦生气了,回眸娇嗔。「告诉你,我自己可以给自己幸福!你少自以为是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只是个工作狂,在认识我以前,你的生活里除了工作什么也没有,你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那么无趣、那么糟糕了,还敢大言不惭说要给我幸福?哈!」她扮鬼脸。

  他只是笑,不知怎地,觉得她这鬼脸扮得好可爱,忍不住要伸手揉她的脸。

  「你干么啦?」她气呼呼地抓下他的手。

  他又笑了,再次搅紧她的腰,方唇像火钳子,在珍珠似的耳垂上烙印。「你的意思是,是你让我的生活变得有趣吗?」

  「本来就是!你不承认吗?」哦,她真恨自己!恨自己被他的吻逗得全身瘫软,连推开他都做不到。「讨厌,你走开啦,放开我。」

  「你真的想我放开你?」火钳子来到她唇角,在仅差一厘之遥的地方折磨人地画圈圈。

  「对,你快……放开。」她咬唇,稳住最后一丝矜持。

  「如果我不放,你会怎样?」大手悄悄探进她上衣,抚过滚烫的肚皮,停在乳缘下方,又是一个上不上、下不下,惹得人神经紧张的位置。

  是她经验太嫩,还是他真是个调情圣手?为何她觉得自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软软地由他戏弄?

  她从来不晓得,情欲的滋味如此令人着迷,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吃了迷幻药,才会沈沦在这美妙的快感中无法自拔。

  她呻吟一声,不想投降,可迷离的脑子里已找不出一粒理性的细胞。

  他轻轻定住她的颈,侧转过来,方便他由身后掠住她柔软可爱的唇,尽情地欺负。

  真的欺负得很彻底,不留一丝余地,她的唇若是一座城堡,他已踏过每一寸土地,还嚣张地在城顶挂上一面胜利的旗帜。

  她不想投降,可他已替她宣告了投降。

  终于,他放过了她,而她睁开眼,无助地看着他,她是被情欲俘虏的女人,不晓得该如何反抗。

  墨未浓微笑,一斛温柔在他猝不及防间从心口满了出来。

  「你尝起来好青涩。」他低语,拇指勾勒她唇缘的曲线。「你以前真的交过男朋友吗?」

  什么?她楞了楞,良久,才从迷离的粉红世界里惊醒。「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糟糕,糟糕,她的反应真的那么青涩吗?

  「你没什么经验吧?」

  「我——」她张口欲辩,却说不出话来。这种事辩解也没用,有没有经验、经验丰不丰富,只要一个吻,男人就试出来了。

  她奇怪他这么久才问,害她本来还洋洋得意,自己掩饰得很好呢!

  「没、没经验又怎样?」稳住、稳住。「我们以前谈的是纯纯之爱,你以为都像你一样这么色啊?」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他发现她真的没交过男朋友,已经夸下的海口她实在没脸收回来。

  二十九岁的女人,没谈过恋爱,他会怎么笑她?

  她死也不让他知道真相!

  「哈,你确定你以前的男朋友是『男人』吗?」

  「什么?」

  「他们一定不是男人。」低沈的笑声在她颈后搔痒。「是男人就不会舍得放过这么甜的点心不吃。」

  演唱会又在她胸口开起来了,她听着咚咚在耳畔响着的心音,几乎想跟着跳起舞来。

  他这意思是说她很甜吗?他从来没用过这么棒的形容词形容她!

  他说她有趣、说她好玩、说她妖娇、说她狐狸精……她总是被他的形容词气得半死,可这回,他说她甜?

  她又羞又喜,明明开心得想跳起来,表面还强装镇定,回眸瞟他一眼。「你刚刚……咳咳,不是还说我很涩吗?现在又说我甜啦?」

  风情万种的一眼让他心一荡,也意会到了那藏在冷静的表情后,满满的娇羞。他弯弯唇,伸手捏了捏她俏俏的鼻头。

  「你啊,是又涩又甜,又甜又涩,像草莓一样,满意了吧?」

  「我是坚强的女人,才不是那种一压就扁的草莓族呢。」她听出他语气里的戏谑,芳唇嘟起。「你真的很讨厌耶。」

  「我这样还讨厌?小姐,我可是在夸你耶!别不识相。」他惩罚似的轻咬她耳垂。

  她一阵颤栗,痒得笑出一声,却也喘得无法让笑声持续。

  唉,他能不能别再喂她吃迷幻药了?




  果然,三更半夜不回家,还在河堤吹风兼狂吞迷幻药,是会遭到报应的!

  隔天早上一醒来,庄晓梦便觉得头重脚轻,全身不对劲,肩颈卡卡的,肌肉隐隐约约地酸疼。

  不会是感冒了吧?

  她一手扶着墙,一手抱着头,半走半爬,来到浴室洗脸台前,巴着玻璃镜,瞪镜中的自己。

  只看一眼,她一颗心便中箭落马,直往下沈。

  比泥墙还灰败的脸色,浮肿得像两窝水泡的眼袋,毫无元气的眼神……真是够了,简直丑得无法见人。

  可偏偏,她今天还不得不见人。下午有个重要会议,资料还没完全准备好,她无论如何都得进公司,否则墨未浓怕会一刀砍了她。

  「你得撑住啊,庄晓梦。」她喃喃地对镜中的鬼脸交代,打开水龙头,先掬起两把冷水冲醒自己迷茫的神智。

  刷牙、盥洗、梳头、换装,接着以粉底和腮红,一次又一次涂抹、修饰,拚了命地想拿女人的武器,妆出一张足以出门打仗的粉嫩容颜。

  费了好大工夫,总算脸色不像刚起床时那么难看了,腮红匀得颇自然,涣散的眼神也让立体的眼线制造出深邃的效果。

  幸好她在跟墨未浓交往后,特别情商两个好姊妹替她上了几堂化妆课,尤其是童羽裳,几乎把自己一身绝艺都传给她了,她学不了十分,总算也得了三、四分。

  「童童,妳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临出门前,庄晓梦抓起客厅茶几上三个女人的合照,在童羽裳脸上亲了一下。亲完了,连自己都觉得这样的举动可笑,格格地笑出声。

  这不是只有那个三八兮兮的童童才会做的傻事吗?怎么自己也被传染了?

  庄晓梦摇摇头,抓起钥匙串抛入皮包,出门。

  进了电梯,迎面便撞上一张笑盈盈的可爱脸庞,正是刚刚背地里让她给轻薄了的童羽裳。

  「晓梦,早啊!」童羽裳活力十足,神采飞扬。

  庄晓梦羡慕她。「早。」见她手边拉着个小行李箱。「今天要出勤?」

  「嗯,先飞美西,再到伦敦,要一个礼拜。」

  「那就祝你飞行平安喽,到伦敦别忘了帮我带点英国茶叶回来。」

  「遵命!女王陛下。」童羽裳俏皮地弯腰鞠躬行绅士礼,见庄晓梦反应淡淡的,直觉不对劲。「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庄晓梦心跳一突。不会吧?她化妆技巧不是进步很多了吗?难道她看起来还是很糟吗?

  「我很好啊。」

  「真的吗?」童羽裳不信,一双眼像雷达,精明地扫过庄晓梦全身上下,扫得她全身发麻。「妳是不是不舒服?」

  中!

  又是一箭刺穿红心,庄晓梦再也无法挂住平静的面具,整张脸垮下来,身子软靠在电梯墙面上。

  「这么明显啊?」她不禁哀怨。「我以为我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唉,童童,你根本白教我了,我的化妆技巧一点也没进步嘛!」

  「谁说没有?进步很多了啊。」

  「那你怎么还看得出来我不舒服?」

  「我看的不是你的脸,是你其他的地方。」童羽裳解释得玄,玉手贴住她额头,蹙眉。「好像有点热。」

  「还好啦,只是头有点痛。」庄晓梦也懒得装了,直接承认。

  「感冒了吗?」

  「大概吧。」

  「你还要去上班吗?要不要我先陪你去医院?」

  「不行,今天下午有个很重要的会要开,我还有些资料要做最后确认,一定得进公司。」

  「那怎么办?」

  「只是一点小感冒,没什么啦。」庄晓梦挥挥手,要好友别替她担心。「我刚吞了两颗维他命,再多喝点开水应该就没事了。」

  「好吧,那你自己保重喔,没事的话就早点下班回家休息。」

  「嗯,走喽,拜拜。」

  两个女人在巷子口分道扬镳,童羽裳往捷运站走,庄晓梦则是赶着跳上刚好急驶过来的公车。

  早上通勤族很多,车厢内人挤人,虽不至于像沙丁鱼罐头,也教人呼吸困难,庄晓梦勉强忍着颠簸了几站,终于还是受不了,挤下公车叫计程车。

  一进公司电梯,正巧墨未浓也坐同一部,同样在河岸边吹了几个小时的风,他却是神清气爽,身上那套黑色的Huge Boss西装衬得他整个人杀得不得了,活像从看板里走出来的男装模特儿。

  庄晓梦傻看着他,又是心动,又是嫉妒。

  「早,庄小姐。」

  「早,墨经理。」

  两人相互点头打招呼,就像寻常上司与下属那样保持客气的礼貌,然后一前一后走进办公室。

  庄晓梦首先来到茶水间,倒一杯温开水,咕噜噜地喝完,闭上眼,先吐出一口闷气,接着斟了一杯刚煮好的热咖啡。

  她握着马克杯走出来,咖啡香四溢,一个男同事眼角瞄见一道窈窕的倩影飘过,头也不抬,手抬起来一挥。「我也要一杯!」

  真没礼貌!庄晓梦白他一眼。「麦克,不好意思,你说什么?」装作没听清。

  「我说给我——」麦克皱着眉抬头,见她神情漠然,楞了楞。「啊,我以为是菲比。」

  就算是菲比,也不能对人家说话那么不客气吧?庄晓梦继续瞪他。

  「抱歉。」他假笑,微揪的眉宇却藏不住不以为然。

  他肯定在心里暗骂她机车吧?

  庄晓梦冷哼,才不理他,他不高兴是他家的事,她本来就没义务替大男人倒咖啡。

  「没关系。」同样回他一抹客气虚假的笑。

  她往自己座位走,身后隐约传来麦克低声跟另一位男同事的交谈——

  「她以为她现在是特别助理,经理特别赏识,跩得很咧!」声音不大,适巧足以令她听闻,却又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庄晓梦没停下来追问,表情也丝毫不变,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当飘进耳里的话语只是苍蝇嗡嗡响。

  她知道,这是那位男同事暗暗给她的警告,她也明白,最聪明的回应就是假装没听到。适时的装傻是女人在办公室求生存的必要法则。

  回到座位上,庄晓梦立刻埋首工作,将下午要用的简报做最后的确认,仔细修了几个不妥的用词,然后列印出来。

  捧着装订好的报告,她原本想直接送进经理办公室,却忽然一阵晕眩,她扶墙撑住自己,缓缓回到座位上。

  捧住头,闭上眼,慢慢调匀急促的呼吸。

  「……简报做好了吗?」墨未浓平淡的嗓音从身后飘过来。

  庄晓梦身子一僵,悄悄抹去额头的冷汗,回过头,嫣然一笑。「好了。」她将装订好的报告递给他。「这是书面。」

  他接过,只略微翻了翻,其实昨天两人加班已经弄得差不多了,今天只是做最后确认。

  「PPT档我也E-mail给你了。」她补充一句。

  「好,谢谢。」他合上文件夹,望向她。「能不能再麻烦你帮个忙?」

  「什么事?」

  「东京那边E-mail给我,说也要参加这次的视讯会议,我想请你顺便把我们上礼拜到东京开会的会后评估报告也整理出来,下午可以先跟他们讨论。」

  她怔住。「下午就要?」

  「有问题吗?」

  当然有,大大有问题!

  他看不出来她身体不舒服吗?居然要她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赶出一份评估报告?童童都能一眼看穿她不对劲了,为什么她在他面前呼吸急促外加盗冷汗,他却无动于衷?

  这男人到底有没有一点关心她啊?

  「你怎么了?」

  他居然还问?

  她白他一眼,嘟着嘴。「你很过分耶!」

  「怎么了?」

  「你看不出来我——」一记警告的眼色横过来,庄晓梦蓦地心神一凛,将还来不及溜出口的话串一颗颗拉回来。

  墨未浓眉宇收拢,俊唇抿着,锐利的眼眸不着痕迹地在两人周遭绕了一圈,似是防备隔墙有耳。

  对了,现在是在办公室,当着众人的面,她不该撒娇。

  现在的他,是以上司的身分交代她工作,她不能用这种耍赖的方式拒绝。

  他说过,他讨厌公私不分,当初他想调她离开这部门,就是怕两人交往后会公私不分。

  他不喜欢任性的女人,他欣赏的女性必须坚强、独立、不依赖。

  不,她不能对他撒娇,不可以……

  庄晓梦一咬牙,毅然接下任务。「我知道了,墨经理。」

  他赞许地点头,然后像注意到什么似的,打量她两秒。「你脸色好像不太好看。」

  他总算发现了吗?她迷蒙地瞅着他,不敢点头,也不想摇头,说不清心头是怎样一番复杂滋味。

  她多想赖入他怀里啊,多想向他哭诉自己现在有多头晕脑胀,告诉他童话里的七个小矮人正拿榔槌狠心地敲打她的太阳穴,她想让他知道她有多可怜,然后他会不舍地抚摸她的秀发,心疼地马上开车送她回家休息,还亲自下厨为她熬一盅暖暖的营养粥,一口一口喂她喝下。

  她想他抱她在怀里,像宠着白雪公主那样怜惜着她,她想……

  哔、哔、哔!庄晓梦,你犯规了,黄牌一张!

  理智的哨声在她脑海响起,警告她别再继续妄想。

  她认命地接受判决。「只是有点睡眠不足而已,没什么。」

  现实不是童话,现实是她是年近三十的熟女,理当自立自强。

  「你去忙你的吧,经理,我会在开会前把报告写好。」她微微一笑。

  他没立刻动作,看着她,眼神有一瞬间似是闪过什么,但终究还是抿着唇,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

  墨未浓离开后,有片刻,庄晓梦只是怔忡地注视着那扇隔开他与她的门,眼神不免有些迷离,氲开淡淡的、哀怨的雾。




  忙了几个小时,庄晓梦总算赶在下午三点半开会前将评估报告写了出来,连中餐都没怎么吃,随手把抽屉里的饼干抓出来,有一口没一口地咽了几片。

  事实上她胃口也不太好,头晕晕的,眼皮沉重,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她敲门进经理办公室,打算将报告交给墨未浓后便提出请假。

  他正在讲电话,只简单比个手势要她等一下。

  「……妈,我知道了,你别再说了。」

  是他妈?昏沈的神智瞬间一醒,庄晓梦好奇地竖起耳朵,听他讲电话。

  「……我最近真的没空,工作很忙……我知道我很久没回家了……好,我有空会回去,拜。」他挂电话。

  「你妈?」她轻声问。

  「嗯,她打电话要我回去。」

  「你很久没回家了吗?」

  「不想回去。」他蹙眉,略显不耐。「每次回家,老追着问我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烦!」

  「这样喔。」庄晓梦应一声,说不出胸口那闷闷的感觉是什么,或许,是失望,因为他显然还没把她当成一个能带回家介绍给母亲的女朋友。

  「你报告写好了?我看看。」他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伸手跟她要报告。

  她递过去,他接过,大致浏览一遍。

  「可以了吗?」

  「嗯,应该可以了。」他微笑抬眸,正想称赞她几句,却让她的面无表情给堵了回来。

  「那我可以请假吗?我想回家了。」

  「你要请假?」他惊愕。

  「资料都准备好了,这场会我不参加应该没关系吧?如果经理允许,我想先回家。」

  「你真的不想留下来吗?今天的会议集团里的高阶主管都会参加,连国外几家分公司也都会以视讯连线,你刚好借着机会多长点见识,我也能顺便把你介绍给高层——」

  她已经撑不住了,他看不出来吗?

  她的心,溺在淡水河里。「我头痛,可能是感冒了,你让我回家休息吧。」

  「妳感冒了?」他猛然起身,走向她,箝住她的眼闪着焦躁的火光。「怎么不早点说?」

  「说了又怎样?你会让我早点走吗?」庄晓梦反问。「东京的评估报告怎么办?」几乎是话一出口,她就立刻后悔了。

  她在说什么?明明告诉自己不抱怨、不撒娇的,怎么还是无理取闹了起来?

  她抬眸看墨未浓,吶吶地想说些什么,后者也正看着她,眼神阴晴不定。

  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摘下眼镜,握着镜架转着,眉宇深沈,不知想些什么。

  见他陷入深思,庄晓梦愈发对自己懊恼起来。她令他感到为难了吗?唉,她真不该耍性子的。

  她深吸口气,想道歉。

  「对不——」

  「抱歉——」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眼神在空中迟疑地胶着。最后,是墨未浓先移开视线,他挂上眼镜。

  「你说的没错,身为你的上司,我还是希望你能把东京的评估报告赶出来。」他沉沉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面无表情。

  平淡的回话令庄晓梦更恨自己。「我知道。」她撇过头,不敢看他。

  「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不过这里是公司,我们不该公私不分。」他再强调。

  「我知道,我没要求你……做什么。」嗓音愈来愈细。老天,她好讨厌自己!

  「今天的会议很重要,我不能不参加,晚上的应酬也不能不去。」他一句句都像斧头,凿得她伤痕累累。

  庄晓梦木然站在原地。

  其实他说的这些她都知道,从最初认识他开始,她便了解他是以工作为重的男人,他不宠女人,更不会为了女人耽误工作。

  她很明白,所以今天她才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把事情做完,所以她没开口求什么,也不敢求什么。

  「我可以离开了吗?」她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

  「……嗯。」

  「谢谢。」她仓皇地旋身。

  「好好休息!」他赶在她出门前扬声交代。

  「嗯。」她听了,步履稍稍一凝,却不敢回头,怕自己回头,便会忍不住投入他怀里,寻求安慰,更怕见他皱起眉头,为她的举动感到不悦。

  她匆匆收拾东西,匆匆离开公司,匆匆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坐上车,她一径心神不定地呆望着窗外,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晓梦,你怎样?有没有好一点?」是童羽裳,临上机前特意打电话问候。

  充满关怀的音波荡入耳畔,不知怎地,她忽然觉得鼻尖有些发酸。「嗯,还可以,我现在要回家了。」

  「是你男人开车送你回家吗?」

  「他要开会。我搭计程车。」

  「那他下班后会过去陪你吗?」

  「他走不开,开完会还要陪高层吃饭。」

  「他明知道你生病了,还有心情去应酬?」童羽裳拉高声调,颇为不平。

  「他不能不去。」庄晓梦解释,奇怪自己的嗓音怎会变得沙哑。「我们这部门实在掌握太多资源了,集团里有很多人都对未浓很眼红,背地里常常嚼舌根,他如果不戒慎恐惧一点,只会落人话柄。」她顿了顿。「其实我也不奢望他能来陪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失望。失望他没想过要带她回家见母亲,失望他竟连自己不舒服都没看出来,失望自己明明决定了不撒娇,却还是忍不住抱怨了,还让他给念了一顿。

  「……没什么。」她深吸口气,排除心底涌起的那股自我厌恶感。「童童,我到了,要下车了,不跟你多说了。」

  「你一个人在家可以吗?要不要我打电话给静……」

  「拜托!只是感冒,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静最近都快忙昏头了,你不要再去烦她了啦。」她强迫自己笑。「放心吧,我睡一觉起来应该就没事了。」

  「OK,那妳好好休息。」唠唠叨叨地又叮嘱了几句,童羽裳才心甘情愿地挂电话。

  好好休息。

  童童和他都这么交代她,童童是像母亲那样抛不下牵挂,他却像是随口敷衍一句。

  只是敷衍吗?

  庄晓梦握着手机,望着泛着银光的手机萤幕,唇畔还漾着抹残笑,积了云的眼眸,却已落下一滴雨……




第七章

  下午五点。会议进行中。

  墨未浓已做完英文简报,将新事业营运部半年来的工作成果做了完整的呈现。他的报告简洁、不啰唆、铿锵有力,赢得满堂彩,即使是暗地里对他颇有微词的几个资深高阶主管,在经过一轮尖锐的质询后,也不得不承认这后进的年轻小子确实有两把刷子。

  报告完毕后,会议进入检讨阶段,各事业单位的主管起先还能维持风度,互相褒扬对方几句,但很快地,战况进入白热化,唇枪舌剑,针锋相对,谁都想借着痛扁敌人一顿,好为自己的部门争取更多的资源,占有更多的领地。

  负责主持会议的集团总裁纪礼哲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地听着各资深主管你来我往,吹嘘自己,贬抑对方。

  墨未浓坐在距离总裁几个位子的座位上,同样面无表情,旁观众人你争我夺。

  这种时候,他没资格说话,也不宜说话。就某方面来说,直接对总裁负责的新事业营运部等于掌握了集团资源大部分的分配权,平日招忌是必然的,这时候若还不识相地加入战局,徒然令自身成为万箭穿心的标靶而已。

  这时候,他能做的,便是绷紧全部神经,用心记下这些在商场上带兵多年的老将是如何进行攻防的,更要仔细应对进退,防备流弹波及自己。

  这时候,他应该专心,偏偏不知怎地,他在开会总是静定如老僧的心,此刻却像脱不去野性的孙悟空,坚持要在这花花世界里大翻斤斗。

  会议才过一个半小时,他已偷偷瞥了腕表好几次。

  坐他身边的魏元朗注意到他的举动,很是讶异,趁着最爱公开演讲的柴玉明滔滔不绝时,悄声问他。

  「怎么了?你待会儿有事吗?」

  「什么?」墨未浓猛然回神,一时没听清学长问些什么。

  「你一直在看表,等下有约吗?」

  他一直在看表?经魏元朗一说,墨未浓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一直心神不定,他不悦地抿唇。

  「我没事。开完会后不是还要聚餐吗?我当然也去。」

  魏元朗观察他线条紧凛的侧面,还是觉得奇怪,却没再多问,转个话题。「对了,你的爱将今天怎么没来?」

  「我的爱将?」

  「庄晓梦啊。」魏元朗微笑。「你不是说今天要介绍我们两人认识?这阵子老听你夸她,说真的我很期待会她一会呢。」他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这个不把女人放在眼底的学弟如此看重。

  「她啊……」提起庄晓梦,墨未浓神情变得微妙。「她感冒了,下午请假回家休息。」

  看着墨未浓忽然黯淡的表情,魏元朗剑眉一扬,脑中灵光一现,若有所悟。「所以你才会一直看表吗?」

  「嗄?」墨未浓又是一楞,瞥向魏元朗的眸光藏不住惊愕,像是不明白他怎会忽然来此一问。

  魏元朗不禁微笑,索性挑明了说:「你是不是很担心她?」

  「我担心?」墨未浓眯起眼,浓密的眉苇纠结成一团。「我担心什么?她只是感冒而已,而且今天这会很重要,公是公,私是私,我不会那么公私不分。」

  问他一句,却回了好几句,他这学弟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多话了?而且这事什么时候扯上公私不分了?莫非两人之间除了公领域,私下也有交集?

  魏元朗暗自好笑,看着墨未浓拿着一枝笔,双手无意识地折着,一副想把笔折断的模样;接着,拇指推开笔盖,又推回去,再推开,推回去……喀喀的清脆声响应和着柴玉明仿佛无穷无尽的演说。

  众人投以奇特的眼光,都以为他是受不了柴老冗长的废话,正在做无声的抗议。

  大伙儿窃笑,柴玉明也变了脸色,锐利的眸刃砍过来。「墨经理是不是对我说的话有意见?」

  意见?什么意见?墨未浓一惊,眼见自己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这才发觉自己又走神了。

  他懊恼,在心底连续诅咒几句,表面上却若无其事,淡淡一笑。「我没意见。」

  「真的没意见?」柴玉明偏偏要呛回来。

  当然有!

  员工大会上,庄晓梦当众对柴老呛声的画面蓦地在墨未浓脑海中快转——如果是晓梦,此刻或许会走上前去,抢过麦克风吧?

  可他不是晓梦,不是那种会冲动地逞一时口舌之快,而让裁判一张红牌给判下场的足球员。

  他是墨未浓,一向以冷静自豪的墨未浓。

  他抬眸,镇定地回视柴玉明挑衅的视线,嘴角噙的那抹礼貌而淡漠的笑丝毫不变。

  「柴副总裁请继续——」




  叮咚、叮咚!

  什么声音?

  茫茫昏睡中,某种庄晓梦无法分辨的声响由远而近,像驼铃一般,悠悠地荡入她充满焦渴的沙漠梦境。

  水,谁能给她一杯水?

  曳着驼铃声缓缓行来的路人对她微笑,递出一杯沁凉的水。

  她感激地接过,虚弱的手却接不稳,打翻了。

  水!她的水!

  珍贵的水珠瞬间便让沙漠给吞没,一滴不剩。

  怎么办?她抬起祈求的眼,望向骆驼上的男人。

  「没有了喔。刚刚是最后一杯了,谁教你不好好珍惜?」男人笑着,湛眸闪着黑曜石般神秘的光芒。

  是墨未浓!她忽然看清他的脸,既绝望又生气。

  他笑得好坏,好狠的心,他怎么舍得如此对待她?他一点都不心疼吗……

  叮咚!

  驼铃又响了……不,不是驼铃,好像是门铃,奇了,沙漠里怎会有门铃?是她听错了吧?

  庄晓梦睁开眼,迷茫地望着一室幽暗,好片刻,只是怔怔出神,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叮咚!

  没错,是门铃!她总算清醒了,抓起床头闹钟,瞥了一眼。

  七点多。

  她强撑起倦怠的身子下床,头痛的情况比之前好些了,但步履仍是虚浮。

  这时候会是谁来找她呢?不可能是童童,她今天要出勤,也不会是静,最近安亲班要办才艺表演,她忙翻了。

  难道会是……他?他来看她了?

  虽然一再告诉自己不可能,庄晓梦仍是抱着一丝希望拉开大门,期盼能见着那个在梦中坏坏地欺负她的男人。

  首先映入眼底的,是一条深蓝色的条纹领带,她开心地冲口唤:「未浓!」眸光往上飘。「你怎么来——」

  她蓦地顿住,尴尬地睁大眼,像一只咬到自己舌头的猫咪。「是你啊,欧阳。」语气掩不住失望。「你怎么会来?」

  「童童打电话,说你感冒了,要我有空来看看。」被唤做欧阳的男人微微一笑,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窘迫。「我可以进来吗?」

  「嗯。」庄晓梦侧身,让他进来,一时意态阑珊,身子撑不住,软倒在沙发上。

  「你还很不舒服吗?要不要我陪你去看医生?」欧阳关心地问。

  「不用了。」身体在沙发上蜷成一只赖皮的小猫,也不在乎姿势难看。「我刚吃了退烧药,又睡了一觉,好多了。」

  「先喝点水吧。」欧阳斟了一杯温开水,递给她。

  她接过,咕噜咕噜地喝了大半杯,心满意足地舔舔干燥的嘴。「谢谢。」

  「你肚子饿了吗?我煮点稀饭给你吃。」

  「感谢。」苍白的脸懒洋洋地靠在沙发扶手上,庄晓梦睁着眼,望着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的男人身影。

  他是欧阳太闲,童童的干弟弟,三个女人私底下都戏称他为欧阳弟弟。

  童童经常当着她和静的面抱怨这个干弟弟,说哪有人这么无聊,会替自己改名为「太闲」,说上天未免把他雕刻得太美,根本是来让女人自惭形秽的,说他明明是个大男人,却比管家婆还啰唆百倍。

  每次一数落起他,童童总有说不完的话,但其实谁都明白,从以前到现在,她最疼的就是这个男人。

  「欧阳,听说你总算交了个女朋友?」庄晓梦好奇地扬声问。这消息是前不久童童喝醉酒,无意之间泄漏的,当时她跟静听了都很震惊。

  「谁说的?」欧阳太闲自己仿佛也很震惊,讶异地回过头来。

  「当然是童童啊。她说是个很漂亮的女生,像洋娃娃一样。」跟欧阳弟弟简直是金童玉女——当时童童是这么形容的。

  「洋娃娃?」欧阳太闲先是蹙了蹙眉,两秒后,眉心舒展。「是铃铃吧。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那她是谁?」

  「以前在辅育院认识的朋友。」他淡淡地说,毫不避讳自己曾出入少年辅育院的过去。

  「真的只是朋友?」

  「是啊。」

  「那就好。」庄晓梦唇角微弯,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欧阳奇怪地扫她一眼,耸耸肩,继续煮稀饭。煮好了,他关上火,盛了一碗端到客厅。

  庄晓梦坐正身子,慢慢地拿汤匙舀粥吃,白粥撒了些葱、蛋之类的料,煮得清淡,焖得又软又透,对病人来说,很容易入口。

  「对了,童童最近是不是又失恋了?」欧阳坐在一旁等她吃粥,随手拿起杂志翻了翻,几分钟后,忽然放下杂志,问道。

  「失恋?」庄晓梦抬眸迎视他。

  「她最近又开始躲我了。」欧阳解释,眼神变得锐利。

  「是这样吗?」庄晓梦握着汤匙,陷入沈思。说起她那个总是恋爱又总是失恋的好友,平常总是笑嘻嘻的,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被男人抛弃时还得面对欧阳的碎碎念。

  所以每逢失恋,童童总是能离欧阳多远就多远……

  「我不晓得耶。她没跟我们说。」

  「该不会是没脸说吧?」欧阳怀疑。

  「应该不会吧。」被他这么一说,庄晓梦也担心起来,难道童童今晨那开朗灿烂的神态都是装的?其实是有苦说不出?

  唉,她怎么都没注意到呢?庄晓梦怪自己粗心。

  正恍惚间,门铃响了,欧阳走去应门,她还楞在沙发上继续发呆。

  门打开,门外站着个身材高挺的男人,领带松松地垂在胸前,墨发让风吹得微乱,额上冒着汗滴,一手提着公事包,一手提着一袋东西。

  「你是谁?」欧阳问。

  「你又是谁?」男人反问。

  两个男人同时眯起眼,锐利地打量对方,好似擂台上对战的拳击手,互掂对方分量。

  欧阳首先自我介绍。「敝姓欧阳,晓梦的朋友。」

  「墨未浓。」墨未浓回报姓名,却不为自己和庄晓梦的关系加任何注解。

  是高傲吗?还是矜持?

  欧阳微微一笑,早从墨未浓藏不住敌意的眼神猜出对方的身分,他回头,凉凉地喊:「晓梦!有『客人』来了。」

  庄晓梦一震,这才从沈思中惊觉。她回头,认出来访的人是墨未浓,先是不敢置信地楞住,接着眼眸一亮。

  「未浓!」她搁下粥碗,迎上前。「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相对于她的喜悦,墨未浓的反应却是冷淡,脸色不甚好看。

  她一怔。

  欧阳旁观两人四目交接,仿佛能听见空气中强烈的电流滋滋作响,他隐忍住笑意。

  「晓梦,既然你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改天再来看你。」语毕,他停了两秒,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展臂轻轻抱了不明所以的庄晓梦一下,这才挥挥手离去。

  他走得潇洒,故意留下的烂摊子可不好收拾,墨未浓脸色铁青,像尊石像死钉在原地。

  「进来坐啊。」庄晓梦招呼他。

  他动也不动,锐眸一瞥,见客厅茶几上搁着一碗没吃完的粥,眼色更阴沈,不着痕迹地把提在手中的塑胶袋往身后藏。

  他以为自己这举动轻巧得神不知鬼不觉,孰料庄晓梦仍是注意到了,换个角度,往他身后探了一眼,确定他手上提的正是粥品之类的小吃,心下恍然。

  「是专程买来给我吃的吗?」她仰起头,微笑注视他。说也奇怪,他脸色明明很难看,她却觉得见到了这世上最好看的一张脸孔,心动得不得了。

  「什么?」墨未浓装傻。

  「这个。」她索性来到他身后,抢过他勾在手中的袋子,高高举起,在他面前晃呀晃,晃得他好气自己。

  他白她一眼。「看来你精神不错嘛。」没好气地将公事包往沙发上一甩,他伸手解领带。「我以为你会肚子饿,不过看来你已经不需要了。」

  「谁说的?」她轻声一笑,心情一好,本来颓靡的精神顿时也提振不少,她望着他将领带卷成一团,收进口袋里,然后脱掉西装外套,卷起衬衫衣袖,露出两条男性化的手臂。

  庄晓梦舔舔唇,目光焦渴地梭巡过他衬衫下曲线帅挺的肩膀,以及那合身的长裤包裹住的性感窄臀——呵,她的男人身材真的好棒!简直像道活动点心,教她禁不住想一口吞下去。

  她将食物搁在茶几上,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像无尾熊似的,不害臊地赖着他。

  他身子一僵,她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一阵阵热气,在她眸里蒸上一团情欲的雾,脑子也晕陶陶。

  「你别误会唷,是因为童童知道我感冒了,她担心我一人在家,所以才叫欧阳弟弟来看我。」

  「为什么你的好姊妹谁都不叫,偏偏叫个男人?」他没轻易接受她的解释。

  「因为大家都熟嘛。」

  「那她怎么自己不来看你?」

  「她要出勤嘛,静这几天也很忙,所以她才想到请欧阳来。」

  「哼。」他冷哼一声,不说话。

  「生气啦?」螓首扭到前头去,从下方看他无表情的俊脸。

  「我干么生气?」

  呵,明明就生气了,不仅生气,他胸口里还滚着一坛醋,烧得沸沸扬扬,酸味都飘进她鼻子里了。

  庄晓梦偷笑。下午一个人坐计程车回来时,那满腔的哀怨、懊恼、自我厌恶,一股脑儿全烟消云散了,她现在只觉一颗心飞起来了,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浸在蜜糖浆里。

  「你带了什么给我?我看看。」她松开他,打开茶几上的塑胶袋。「是广东粥,好棒喔,我最爱吃了!」

  「哪里比得上人家亲手给你煮的稀饭?」他口气仍是不悦。

  「欧阳煮的粥根本没味道,还是你买的香。」她故意深深嗅了一口食物的味道,接着朝他送去一朵灿烂的笑花。「我要吃了喔!」

  她拿汤匙舀一大口,送入嘴里,一面咀嚼,一面还不忘夸张地称赞:「嗯,好吃,棒极了!」

  事实上光闻到那味道,她便知道这粥肯定很油腻,吃多了恐怕会反胃。

  但她没让他看出心底的犹豫,依然噙着甜笑,一口一口咽下去。

  「吃慢点,小心噎着。」墨未浓斟来一杯温开水给她,低声嘱咐她。

  庄晓梦接过水杯,一面喝,一面吃粥,让清淡的开水冲去口中的油腻感,她努力咽下大半杯粥。

  「谢谢,我吃饱了,感谢老板招待。」她靠在沙发上,拍拍肚子,做出一副酒足饭饱的模样。

  他不语,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在她身边坐下负伸手,探她前额温度。

  她误会他了,其实他还是担忧着她的。

  庄晓梦心窝一暖。「放心吧,我好多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还有点烫,吃过药了吗?」他微微蹙眉。

  「刚刚我睡了一觉,睡前吃了退烧药。」

  「要去看医生吗?」

  「不用了,感冒嘛,多休息就没事了。」

  「嗯。」他没再逼她,深眸锁着她,幽幽地,似有千言万语沈在墨黑的眼潭里。

  他想说什么?

  她想探问,却又觉得不必问,一切尽在不言中,她大概猜得出他要说什么。

  她软下身子,枕在他大腿上,一波热浪悄悄打上眼眸,她闭上眼。「你是特地推掉晚上的饭局,赶来看我的吗?」

  「怎么可能?」他很快地否认——也许太快了。「是他们临时说不去吃饭了,所以我才来。」

  「喔,是这样啊。」她微笑,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不论是真是假,他能想到她,愿意抽空来看她,她都很高兴。这样,就够了。

  「谢谢你过来。」

  「干么道谢?」他阴郁地皱眉,一点也不欣赏她的感恩。

  她扬起眼帘,望着他别扭的表情,忽然轻声一笑,玉手勾下他颈子,在他挺立的鼻尖印下一吻。「我很开心。」

  「开心什么?」他口气依然很不温柔,脸部线条却已软化许多,嘴角亦在不知不觉间,自作主张地扬起。

  她不回答,只是微笑,笑意在眉宇间渲染开来,蕴着点蒙娜丽莎式的迷离与神秘。

  他怔忡地凝视着那笑,猜测着那笑的涵义,就像千千万万的人站在罗浮宫里,猜测着达文西的名画那般。

  「你干么一直看着我?」胶着的视线看得她好不容易退去的烧仿佛又回来了。「是不是我脸色很难看?」

  随着话语落下,庄晓梦的笑容也顿时敛去。

  她怎么忘了呢?今天早上她刚起来的时候,不是也被镜子里憔悴的容颜吓了一大跳吗?回到家后,她胡乱洗了脸上的妆,又睡了一觉,现在肯定是蓬头垢面,不能见人了。

  天哪!她难堪得立即就要从墨未浓怀里跳起身,冲回卧房里挖个地洞躲进去。

  他却按住她,不许她动。

  「你、你快放开我啦!」她急得口齿不清。「我头发一定很乱,我要去梳头发,还有脸,天哪,一定很丑——」

  「确实很丑。」他闲闲打断她。

  她身子一僵,被他这句毫不留情的评论狠狠定住了,明眸哀怨地瞟向他。

  他竟在微笑。

  「你——」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气他的无情,恨自己的狼狈。

  「我还没说完。」他低低地笑,展臂捞起娇躯,纳入自己胸怀,俊颊贴住苍白的粉颊。「虽然不好看,可是我很喜欢。」

  喜欢?他说喜欢?她怔怔地瞧着他。蜜糖浆又开始在体内流动了,一种好浓好浓的甜,甜到几乎发腻。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请假没去开会,元朗好失望?」他看着她微笑,突如其来地说。

  「元朗?」她一愣。

  「魏元朗,我学长。」

  「喔,他啊。」

  「等你病好了,我们请学长吃一顿饭怎样?我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

  庄晓梦无心机地点头同意,丝毫不懂得,这顿饭局在墨未浓心中代表着多么特别的意义。




  墨未浓留下来陪了庄晓梦一夜。

  原本他是想看着她睡觉,一面和他的最佳伙伴——笔记型电脑——携手合作到深夜,但她不许他整天只想着工作,要他除了懂得赚钱,也该懂得享受生活。

  她放古典乐给他听,为他准备了半瓶红酒,开了一盏小灯,让他躺在她最爱的懒骨头上,悠闲地读一本好书。

  她睡觉,他看书。

  隔天早上,她娇笑着问他感想如何,他虽然冷淡地说没什么特殊感觉,但她却从他藏不住笑意的眉宇之间,猜到了他其实觉得偶尔这样也不错。

  星期五晚上,待她的感冒差不多痊愈了,墨未浓约了魏元朗,三人在号称台北六条通里一间家庭式日本料理店聚餐。

  服务生送来一壶温热的大吟酿,墨未浓给三人各斟了一杯,魏元朗举杯敬庄晓梦。

  「晓梦,久仰久仰,不瞒你说,我很早以前就想认识你了。」

  「为什么?」庄晓梦不明白,魏元朗不仅是集团里的一则传奇,在业界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这种人怎会对她一介平凡小职员有兴趣?

  「还记得半年前的员工大会吗?」墨未浓微笑提醒她。

  啊,她懂了!又是一个因为她当时的白目而对她印象深刻的人。唉,要到什么时候大家才能忘了她那件糗事呢?

  庄晓梦翻白眼,半无奈地干了一小杯清酒。「真不好意思,魏总,让你见笑了。」

  「叫我元朗吧!」魏元朗不欲她那么生疏。「不然跟着未浓叫我学长也行啊。」

  「是,学长。」庄晓梦大方地唤了一声。

  魏元朗笑。「其实我觉得很有趣呢,而且也很佩服你,能当众跟柴老呛声的人,你恐怕是空前绝后的一个了。」

  那只是一时搞不清楚状况,没什么好得意的。庄晓梦暗暗汗颜,瞥了墨未浓一眼,后者抿着嘴偷笑。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虽然我很佩服你,不过那并不是我想认识你最主要的原因。」魏元朗继续说:「最主要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未浓宁愿推掉跟老板的饭局,也要赶去探她的病?」

  「什么?」庄晓梦一楞。

  「就是妳生病那天啊!未浓不是赶过去看你吗?」魏元朗解释,浑然不知自己无意之间,泄了学弟的底。

  墨未浓超尴尬,赶忙又为魏元朗斟满酒杯。「学长,你说那么多话一定口渴了,喝酒吧!我敬你。」

  庄晓梦望着两个男人干杯,脑海玩味一番魏元朗方才说的话,柔唇悄然绽开。

  这回,换她偷笑了。

  墨未浓瞪她,她假装没看到,径自跟魏元朗谈笑。

  「……对了,学长条件这么好,肯定有女朋友了吧?」酒到浓酣处,庄晓梦终于忍不住好奇。

  「这个嘛。」魏元朗笑了。「很可惜,女人好像都对我没意思。」话说得好像很遗憾,神态却是从容自若。

  「我看是学长对女人没意思吧?」墨未浓笑着搭腔。

  「学长喜欢什么样类型的女人?」庄晓梦追问,暗自盘算着要把眼前的优质男人留给自己的好姊妹,尤其是静,她觉得这两人的调调对味极了。

  「你该不会想帮学长介绍女朋友吧?」她脑子里那点盘算,可逃不过墨未浓一双利眼。

  「不行吗?」她挑衅地睨他一眼。

  「我是不反对。」他耸耸肩。「不过不晓得学长意下如何?」

  「不用了!」魏元朗的反应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两位的好意本人很感激,不过真的不必麻烦了。」

  看来他很怕朋友替自己安排相亲一类的事。

  墨未浓看着学长难得仓皇的神态,不客气地大笑。「其实学长是让女人缠怕了!晓梦,你不晓得,这两年有多少女孩子主动追求他,都可以从台北排到高雄了!」

  「学弟,你爆料可以再不负责任一点。」

  「学长,我是有凭有据。」

  两个大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庄晓梦慢慢啜着清酒,旁观这一幕,兴味盎然。

  看着看着,她不觉有些感动,墨未浓平常面对公司同事和客户时,总是正经八百,不多说一句废话,她想不到他私下会跟朋友这样轻松自若地猛开彼此玩笑。

  看来他跟魏元朗,交情确实很不错……

  「晓梦,我这个学弟就麻烦你多多照顾了。」正出神时,魏元朗忽然转过头来,笑着交代一句。

  「嗄?」她先是迷惘,两秒后,领悟魏元朗话中涵义,脸颊染上霞晕。

  墨未浓咳两声,很想装酷扮潇洒,但神情却是同样无法克制地窘迫。「学长,你以为自己在托孤吗?」

  「学弟,我只是不希望人家甩了你。」

  两个男人又斗起来,庄晓梦再度被晾在一边,可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受冷落,含笑啜着酒,只觉那一滴滴溜过喉间的暖酒真是甜极了,比蜂蜜还甘。




第八章

  庄晓梦在唱歌。

  周日早晨,三个女人照例又聚在一起打扫,最后一间清理的是庄晓梦的小窝,沈静擦窗户,童羽裳扫地拖地,女主人负责最难对付的浴室。

  平常庄晓梦最恨的,就是拿抹布一块一块擦浴室里的磁砖,老嫌这工作冗长无趣又浪费时间,可今天不一样,她哼着歌,抹布在手上东飞西甩练武功,快乐得不得了。

  「那女人疯了!」童羽裳朝浴室的方向翻白眼。

  「她正在热恋期,你就忍耐一下吧。」沈静抿着嘴,微笑。

  「她已经唱了一早上,嗓子都不会哑喔?她不累我都替她觉得累!」

  「没听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吗?」

  「啧。」童羽裳撇撇嘴,握着拖把,在客厅地上重重写毛笔字。

  「童童、童童,怎么?你不开心啊?」偏偏有人不识相,从浴室里像只花蝴蝶般飞出来,从身后抱住她。

  「我在拖地你是没看到喔?」

  「妳哪是在拖地啊?你在虐待我心爱的地板!」庄晓梦笑,眼眸闪着光,灿亮如水晶,她蹲下来。「宝贝,你受苦了,童童阿姨不晓得爱护你,乖,妈咪疼你。」玉手在地上来回爱抚,好不舍好心疼的模样。

  童羽裳站在一旁,瞠视这一幕,不敢相信。「你还说她没疯?」转向沈静低吼。

  沈静忍俊不禁,弯下腰,一串剔透笑珠滚出来,难得笑得如此不计形象。

  看一向自持的沈静笑成那样,童羽裳几乎也撑不住,但她板起脸,决意黑脸扮到底。

  「我说女人,你不觉得你最近快乐得很罪过吗?」

  「罪过?哪里罪过啊?」无辜至极的容颜由下往上仰望。

  「是,我知道你在热恋,知道你跟你的男人爱得很甜蜜、很幸福,不过你好歹也节制点,不要老是像个笑嘻嘻的白痴到处晃——尤其在本人面前!」童羽裳手扠腰,娇唇嘟得半天高。「难道你不晓得本人最近又失恋了吗?」

  「我知道啊。」庄晓梦站起身,展臂环住童羽裳纤肩,将她整个人揽入自己怀里,拍她的背。「好乖喔,童童,别伤心,妈咪也来安慰你,嗯?」

  哇咧!

  童羽裳又好气又好笑,快吐血。「干么?你最近是想生孩子想疯了喔?到处认小孩!」

  「呵呵。」庄晓梦傻笑。

  「笑什么?」

  「呵呵。」她还是笑。

  童羽裳认输了,跟一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女人根本无法进行理性的对话——算她厉害,不谈恋爱则已,一谈起来比谁都还发神经!

  「……我在想,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小孩。」庄晓梦忽然说,手上还捏着块抹布,脸颊红艳艳的,开着朵娇羞的花。

  童羽裳实在受不了,伸手拉扯好友嫩嫩的双颊。「喜欢,当然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这女人傻起来的时候怎么这么可爱?简直跟她自己有得拚——她用力捏、捏、捏。「我拜托你别再继续留在这里刺激人了,这么想要小孩,现在就去他家制造一个吧!」

  「说的也是喔。」庄晓梦由着童羽裳捏来扯去,却一点也不觉得痛,沈浸在甜蜜的思绪中。「我干脆去未浓家找他好了。你们知道吗?要是没有我,那男人根本不晓得什么叫享受生活,他只会一辈子抱着他那台电脑白头偕老!哼哼,幸亏他遇见我,真是让他给赚到了!」

  「是是,女王,你怎么说都对。」

  「你说怎样?静。」庄晓梦转头看沈静,期盼地征求另一个好姊妹的意见。「我去找他好不好?」

  「妳想去就去吧。」沈静微笑。

  「可是我们打扫完了以后,本来都会一起吃午餐的。」庄晓梦有些扭捏,明明很想立刻飞到情人身边,却怕被姊妹们冠上一个见色忘友的恶名。

  「你人在这里,心不在这里有什么用?真没用,明明昨天就见过了。」童羽裳冷哼,伸手将她往房里推。「算了吧,要去就快去,打扮漂亮一点,今天一定要把那个男人给拐上床!」

  「不行啊!」听到「上床」两字,庄晓梦蓦地慌了起来,旋回身,紧张兮兮地求救。「万一他真的要跟我上床怎么办?我一点经验都没有,一定会被他笑死!」

  「没经验就没经验,怕什么?」

  「哎呀,你们不懂啦。之前他问我有没交过男朋友,我就骗他交过两个,结果后来他吻我时还笑了我一顿,说我的反应一点都不像交过男朋友的人。」

  「那也没办法啊!难不成你要我们两个女人现场示范教学?」

  「可是……」

  「放心吧!男人知道自己的女人还是处女,得意都来不及了,哪会嫌弃啊?你愈嫩愈好,他才会愈有成就感。」

  「真的吗?可是未浓好像跟一般男人不一样耶。」一般男人不都喜欢女人撒娇依赖吗?偏偏他最恨不独立的女人。

  「哎,男人这种生物,说到底都是一样啦!还不都是为了散播他们邪恶的基因才活在这世界上!」

  「可是……」庄晓梦简直没完没了。

  幸亏沈静及时握住她的肩,温柔似水的眸坚定地凝视她。「晓梦,进房去换衣服。」

  很简单、很平静的一句话,却好似魔咒,一下子稳定了庄晓梦忐忑不安的心,她点点头,乖乖回房。

  「还是你厉害,静。」童羽裳高高竖起两根大拇指,由衷地佩服。

  沈静没说话,菱唇浅勾,还是那么清雅又那么从容的微笑。




  在沈静和童羽裳的协助下,庄晓梦将长发烫了弯弯的鬈度,带点法国浪漫味道的波浪在肩际摇晃;妆化得不浓,眉清目秀得恰到好处,换上去年去东京旅游时买的白色连身裙,开襟领,内搭白色蕾丝边小可爱,腰间系着蝴蝶结腰带,剪裁简单大方,兼容古典与都会的淑女风。

  临出门前,童羽裳捧来一双Marc Jacob珍珠白的细带高跟凉鞋,借她穿上,美丽的鞋身将她的脚踝修饰得格外纤细,娇弱得仿佛不盈一握。

  「绝对迷死他!」

  在两个好姊妹的加油打气下,庄晓梦飘飘然地出门了,怕弄脏衣服,还特意叫了计程车,一路直奔墨未浓位于信义区的高级公寓。

  车子才在大楼前停下,她忽然心念一动,让司机多绕个弯,先到附近的超市采买。

  她想墨未浓总是吃外食,想做点东西给他吃,可偏偏自己手艺不佳,前几次尝试大多失败,这回该做什么好呢?

  想了想,只有煎牛排这项她有自信,火候控制可是在沈静这个严格的教练监督下扎扎实实练过的,该是不至于丢师父面子。

  挑了几块上选的牛排肉,又拣了些做沙拉的材料。墨未浓喜欢甜椒,红的、黄的、绿的,庄晓梦一口气买了好几颗。

  最后,从架上拿下一瓶加州红酒。

  抱着满满的一纸袋,又穿着高跟鞋,庄晓梦尽量保持优雅,穿街过巷,来到墨未浓家楼下,管理员已经认识她了,笑着朝她点点头便开门让她进去。

  她乘电梯上楼,来到他家门前,按铃。

  他看到她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一定想不到她会来找他吧?不晓得她今天的打扮,他可会喜欢?

  庄晓梦站在门前,秀眉因甜蜜而弯弯,星眸因期盼而蒙蒙亮,樱唇畔漾开一抹梦幻的笑意。

  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来开门了!

  霎时,她莫名地紧张起来,左手将纸袋捧在胸前,右手忍不住去卷发尾的波浪,怕自己不经意之间,发丝乱了。

  门打开,一道俊拔的男人身影映入眼瞳。

  「哈啰!我来了。」她学日剧女主角,可爱地歪着头。

  他却不若日剧男主角,当场脸色一亮,显现出惊喜的表情,浓密的眉苇反倒揪成一团。

  「你怎么来了?」

  「嗄?」庄晓梦一时傻在原地。这不是她所期待的反应。

  「要来之前怎么不先打个电话?」

  打电话?是了,她应该打电话,这男人不喜欢意外,他喜欢一切都在掌控中,她怎么粗心到忘了?

  她噘起嘴。「抱歉,是属下错了,墨『经理』,我应该先打电话跟『您』报备一下的。」刻意强调关键字眼表达自己的不悦。

  好歹她也是他女朋友,就不能偶尔不请自来一回吗?

  他不吭声,持续皱眉。

  沈默如巨岩,重重压在她心头上,她好闷,几乎喘不过气。「OK,既然主人家不欢迎,我走就是了!」

  她转身想走,偏偏走得不够快,还来得及让一把娇软的嗓音给追上。

  「未浓,是谁来啦?」

  她顿时凝住——这声嗓,怎么听都像是女的。他家里,有个女人?!

  她以最慢的速度旋身,宛如音乐盒上转到最后的小人偶,目光也像木偶那样呆滞,迟疑地越过墨未浓的宽肩,落在他身后那个娇小美丽的可人儿身上。

  对方眨着明亮大眼,好无辜、好纯真地冲着她甜甜一笑。

  「嗨,我是Tina,妳好啊。」




  Tina,他在美国攻读硕士学位时交的女朋友,当时还是个大学生,两人年龄有段差距。

  经过了这么多年,Tina从青涩到成熟,正好处于女人最娇艳芬芳的年华,男人永远梦想的二十五岁。

  她是个ABC,这几年一直住在洛杉矶,这次是跟父母特别回台湾来探亲的,打电话联络上了墨母,墨母很高兴,一心想撮合两人破镜重圆,可惜儿子不肯回家吃饭,墨母只好亲自把人带来他的住处。

  所以庄晓梦要面对的,不只是墨未浓的前女友,还有他的母亲。

  母亲、前女友、现任女友,三个女人,三种复杂的关系,怪不得未浓会觉得她出现的不是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禁后悔今日何必心血来潮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庄晓梦暗自懊恼,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墨母跟他前女友在厨房忙进忙出,想帮忙,插不上手,不帮忙,又显得一无是处,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我应该先打个电话来的。」她悄声,对坐在一旁的墨未浓道歉。

  他从报纸里抬起头,冷漠地瞥她一眼。

  他生气了。

  庄晓梦咬着下唇,双手迭放在膝上,端庄地坐着,心里却恨不得这附近有个地道让她能不着痕迹地逃出去。

  她该怎么办?她偷偷窥视厨房里两道忙碌、有说有笑的身影,一时仿徨无计,而身旁的男人又显然毫无替她解决这窘境的意愿。

  看来,只有靠她自己了。

  她闭了闭眸,深呼吸,极力压下一波波从胸口涌上喉间的酸浪,站起身,来到厨房门口,端出最灿烂的笑颜。

  「伯母,Tina,需要我帮忙吗?」

  墨母回头,打量她,柳眉一挑。「不用了,庄小姐,看你这样应该不习惯做家事吧?没关系,煮饭的事交给我跟Tina就行了。」

  我跟Tina。

  意思是她们俩是同一国,而她这个不擅厨艺的女人最好哪边凉快哪边去。

  庄晓梦心一沈。看来未浓的母亲对自己的第一印象很差。

  她勉强撑住笑容,还想再说话时,墨母已转过身去,不理她。她尴尬地站着,进退不得,想落荒而逃,却明白自己已失去了这样的机会。

  从Tina邀她进门开始,就注定了她今日必须承受这一场难堪。

  一点半,午餐终于上桌,菜色丰盛,色香味俱全。

  「未浓,你快尝尝,这些都是Tina亲手做的呢,没想到她年纪轻轻,手艺挺不错的。」

  「哎呀,是伯母不嫌弃,只是几道家常小菜,没什么,我妈还常嫌我做得难吃。」

  「这样还叫难吃?你妈的标准也太高了……」

  餐桌上四个人,两个人你来我往,聊得尽兴,唯一一个大男人只是低头猛吃饭,一声不吭。

  庄晓梦同样保持静默,事实上她也完全插不上话。

  「……对了,晓梦姊。」Tina微笑转过头,像是忽然注意到她的存在。「你跟未浓交往多久了?」

  晓梦「姊」。庄晓梦默默在心中重复这称谓,樱唇很勉强才能弯起笑弧。「快半年了。」

  「未浓很体贴呢!跟他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吧?」

  他很体贴吗?「嗯,很开心。」

  「以前未浓追我的时候,还每天开车接送我上下课呢。我报告不会写,他上图书馆帮我找资料,还陪我用功到大半夜,考试的时候,他怕我紧张,就坐在教室窗外大树下一面看书,一面陪我。还有啊,有次我感冒发烧,他连自己的考试都顾不得了,赶来宿舍照顾我……他真的是个很棒的情人呢!」Tina娇声赞叹,忆起过往的恋爱史,美眸绽着梦幻的神采。

  真的那么棒吗?

  庄晓梦默默听Tina倾诉往事,胸臆的酸浪又开始翻滚了,一波过去,一波又来,不客气地重击着她。

  原来她以为工作第一的男人,也曾经那样为自己的女友费心,伴读、陪考、天天接送。她一直以为他不懂得宠女人,原来他也曾经宠过。

  他说白口己喜欢坚强独立的女人,可他以前交往的对象却是这么一个年轻可爱的小妹妹……

  「够了没?」墨未浓总算开口,很不悦地拢眉。「过去的事别再提了。」

  「哎呀,你害羞了吗?」Tina笑望他。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再提那些。」

  「为什么不提?明明就不好意思还不承认。呵呵,伯母,其实你儿子很可爱呢——」

  够了没?这样的酷刑,她还要忍受到什么时候呢?

  庄晓梦如坐针毡,偏偏当着男友母亲面前,她不能有一点不礼貌。她二十九岁了,是大姊姊了,不该跟一个年轻美眉计较,自尊也不允许她在男友的前女友面前失去风度。

  她微笑,从头至尾,她在心里默想着自己的好姊妹,希望自己的笑容能像沈静一样那么从容又优雅。

  终于,生平最长的一顿饭吃毕,她盈盈起身,礼貌地告退。

  「伯母,很高兴见到您,下次有机会我会专程去拜访您。Tina,谢谢你这顿饭,很好吃。未浓,我先走了,拜拜。」

  她真佩服自己,能够不颤抖着嗓音说这些客套话,她赞许自己,没让唇畔的微笑出现一丝歪斜,她应该好好奖赏自己,这么大方的表现值得让众人敬自己一杯。

  墨未浓送她下楼。「你别介意Tina说的那些话,我跟她之间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我不会介意的。」那只是前女友不服气的挑衅,她很明白。

  「还有我妈,她今天对你态度是冷淡点,不过我想她没恶意,只是见到你太惊讶了。」

  是啊,都怪她去的不是时候。「没关系,我懂。」

  深邃的眸若有所思地瞅着她。「你该不会在生闷气吧?」

  生气的人不是他吗?她涩涩地想,表面上却故意嘟起嘴。「干么?你以为你的女朋友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他看来释怀了,点头。「我知道妳不是。」

  「知道就好。」她笑,心上却在淌血。她其实不如他所想象的那般大方呵!可她,必须是……

  「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她笑着摆摆手,转身离开。

  那徐徐前行的背影,很挺,很直,像一根不肯屈服在狂风暴雨中的劲竹,踩着细带凉鞋的步履,很潇洒,旁人看她走的每一步,都好似在传达着女人的傲气。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其实一点也不骄傲,更无法潇洒。




  深夜,沈静屋里。

  沈静捧着本书,在灯下静静阅读着,一旁的贵妃榻,童羽裳半躺着,双手灵巧地打毛线。

  夜很静谧,很恬馨,音响温柔地流泄出钢琴声,溜过城市的晚风,一下下吹着窗帘玩。

  这样的夜,很适合静静地、懒洋洋地度过,可惜让一串粗鲁的门铃声给破坏了。

  两个女人交换诧异的一眼,沈静放下书,前去开门。

  「唷,静。」庄晓梦大声打招呼,跌跌撞撞地闯进屋里来。「我来喽!」迷蒙的瞳光一转,抓着童羽裳的形影。

  「童童也在啊,真是太好了!呃!」一声酒嗝。

  「怎么了?晓梦,你怎么醉成这样?」

  「有吗?我很好啊。」庄晓梦不承认自己喝醉。「你们看,我还可以金鸡独立唷。」她抬起左脚,摇摇晃晃地摆姿势,一个重心不稳,往下趴。

  幸亏童羽裳及时跳起身,和沈静一左一右接住她。「还说你没醉?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呵。」双手在空中乱挥。「我告诉你们喔,我今天看到未浓的妈妈了。」

  「什么?」

  「还有他的前女友。」庄晓梦继续报告,吃吃地笑。「她们两个一起到他家,煮饭给他吃,他的前女友很会做菜喔,比我做的好吃多了,哈。」

  童羽裳蹙眉,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担忧的眼神瞥向沈静。

  沈静点头,示意她一起扶着庄晓梦在贵妃榻上躺下。「晓梦,别再说了,来,躺好,我去泡杯热茶给你。」

  「谢谢静,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庄晓梦揽过沈静颈子,胡乱在她颊上亲了亲,转过头,望见童羽裳。「啊,还有童童,你别吃醋,你也对我很好,你们两个我都好爱好爱。」也在童羽裳脸上亲了亲。

  「是,你放心,我不会吃醋的,快躺好。」

  庄晓梦人是乖乖躺下了,嘴巴却不肯停,像失控的老唱机不停地播放着。

  「你们知道吗?未浓对他前女友很好唷。你们一定不相信,他居然天天接送她上下课,怕她考试紧张,还在教室外面陪她耶。哈!那个工作狂居然也会这么宠自己的女人,我听了都不敢相信……」

  「来,喝茶。」沈静扶起她上半身,将一杯热茶送近她唇缘。

  她喝了几口,躺下。「我现在才知道,原来男人说工作第一也只是嘴巴说说而已,如果真的有心,他也可以丢下工作不管的。」

  「妳累了。」沈静温柔地睇着说个不休的好友。「闭上眼睛休息好吗?」

  庄晓梦不肯闭,眨着泛红的眼,不停说:「他说他不喜欢女人太依赖,其实不是的,他那个前女友不就很依赖吗?他也很情愿让她依赖。所以啊,我想只是因为他爱我不够深,如果他很爱很爱的话,就算我怎么依赖他也无所谓的。」

  她侧过头,忽然抓住童羽裳的衣袖。「童童,你说,爱得比较深的人是不是注定要受伤?」

  「晓梦——」童羽裳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她红肿的眼皮,知她一定狠狠哭过了,喉咙梗住。

  「我不想爱这么多,这样好累。」庄晓梦模糊地嚷道:「真的好累。」

  「对,你累了。」童羽裳柔声说,接过沈静递过来的毛毯,替她盖上。「睡觉吧,好不好?乖喔。」

  两个女人像哄孩子似的,好不容易哄得庄晓梦闭上眼睛,朦朦胧胧地睡去。

  「你看她,哭得脸都花了。」望着庄晓梦脸上不忍卒睹的残妆,童羽裳心弦重重一扯。

  沈静默然,拿来湿纸巾,轻轻地替庄晓梦卸去残妆。

  气氛寂静,两人默默看着庄晓梦就算在梦里也攒着眉的容颜,想象着她独自在酒馆里一杯接一杯地饮酒,眼泪一滴又一滴地坠落,都是心疼不已。

  「静,我是不是做错了?」几分钟后,童羽裳将沈静拉到一旁,哑着嗓子自责。「我不该劝晓梦大胆去恋爱的,我明知道在爱里受伤很痛苦,我还这样害她。」

  沈静摇头。「你没错,童童,不要怪自己。」

  「那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联合自己的妈妈跟前女友欺负晓梦?」

  「我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等晓梦清醒了,再好好问她。」

  「我不敢问她,我怕她会哭。」说着,童羽裳忍不住哽咽起来。

  「傻瓜!怎么反而是你先哭了?」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都是我的错。」

  「不是谁的错。」沈静温柔地握住童羽裳的手。「爱情是这样的,有甜蜜也有痛苦,会快乐也会受伤,都是这样的。」她低语,眼神一时恍惚。

  两人默默相对,忽地,一串悦耳的和弦乐从庄晓梦皮包里冒出来。

  怕吵到她,沈静忙找出手机,按下结束键,顺便瞥了萤幕一眼。「是那个男人打来的电话。」她幽幽地宣布。

  「不要理他!」童羽裳气得咬牙切齿。「他那样欺负晓梦,不许他再来打扰她。」

  「理不理他应该让晓梦自己作决定。」

  又是一串音乐,这次,换了首曲子。

  童羽裳抢过手机察看。「他传简讯来了!」她仓皇抬眸。「他说他在楼下等。怎么办?要叫醒晓梦吗?」

  「晓梦醉了。让他等吧。」沈静语气清淡。「男人,有时候让他们急一急也好。」

  「说的对,你老是在他面前出现,他反而不会珍惜你。」童羽裳恨恨地同意。

  「呵呵——」贵妃榻上,蓦地传来一串笑声,微微沙哑、很好听的笑声。

  沈静和童羽裳惊诧地交换一眼。「晓梦,你醒着?」

  两人同时赶过去榻边,只见庄晓梦坐起身来,忽然展臂拥住两人的腰。「谢谢你们。」

  「晓梦?」两人摸不着头脑。

  庄晓梦扬起容颜,唇畔幽幽地,荡开一丝笑意。「我真的很幸运,有你们这两个这么关心我的好姊妹。」

  「你都听见啦?」童羽裳问,有些尴尬。正主儿没哭,方才她自己倒先哭了起来,说来也真好笑。

  庄晓梦知道她窘迫,没多说什么,螓首往她身上一靠,亲昵的动作自然流露感激之情。

  「墨未浓在楼下,你要下去吗?」沈静柔声问。

  庄晓梦摇头,苦笑。「我现在看到他,可能会哭出来。」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成泪人儿。「反正明天去公司就见着了。」

  「嗯,那也好。」沈静同意她的决定,在她身畔坐下。「现在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啊,你怎么会喝成这样回来?」童羽裳也在另一边坐下。

  庄晓梦浅浅地微笑,在两人关怀的眼波中,娓娓地道出下午所发生的一切——

  受伤的时候,如果能有好姊妹在身边心疼你,伤口,好像也不会那么痛了。




第九章

  可恶,他无法专心!

  在键盘上狂乱地敲打一阵后,墨未浓终于宣告放弃,握拳懊恼地捶桌子一下,踢开旋转办公椅起身。

  他摘下眼镜,握着马克杯来到窗前,看窗外蓝天。

  通常心中有什么悬而未决的事,或者有什么需要仔细斟酌时,他都会像这样慢慢啜着咖啡,往往过得片刻,便能豁然开朗。

  可今天,即便他狂嗑了两大杯咖啡,起身看窗外无数次,心神仍似脱了紧箍咒的孙悟空,坚持和如来佛作对。

  他居然……也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这焦躁的感觉,就像那个早晨在LA的饭店醒来,他发现自己正呆呆地看着晓梦的睡颜作诗。也像那天跟集团高层开会时,他却失态地猛玩原子笔盖,更似昨天他开车送母亲回台南老家,一路听老妈碎碎念,心里挂念的却全是晓梦离开他家时那高傲又孤寂的背影。

  他究竟怎么了?为何如此心神不定?

  墨未浓放下马克杯,握着双拳,在办公室内踱起步来。他真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失控都是因为她。

  因为庄晓梦,那个既是他下属也是他情人的女人。

  因为她昨天不肯接他电话,因为他在她家楼下等了两个小时,还是没等到她人影,因为今天早上,他气急败坏地趁着四下无人偷偷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却只是淡淡一句,她喝醉了,睡着了。

  就这样?喝醉了?睡着了?

  为何要喝酒?跟谁喝的?怎么会喝到醉?她不肯主动解释,他也拉不下大男人的颜面去质问她。

  难道她是为了昨天下午的事在生气?老妈跟Tina有意的一唱一和终究还是伤到她了?

  既然这样,昨夜就该接他电话,她以为他没事从台南老家开回台北后,还绕到淡水去做什么?不就是因为担心她,才刻意去瞧一瞧吗?

  她居然不肯见他!可恶。

  墨未浓懊恼地寻思,神经紧绷,像一条拉到极点的弦,随时要断裂。

  他不能忍受这样的焦躁,不允许自己在工作的时候还挂念着私事,不喜欢一向自豪的自制力受到公然挑战。

  他憎厌这样的自己。

  桌上的PDA响起哔哔声,提醒他该是出发的时候。今日他应邀在一场研讨会中发表演讲。

  收拾公事包的时候,他才乍然想起庄晓梦还未将讲稿的投影片档案准备好给他,他皱眉,不能相信她到现在还没给,而自己也直到此刻才记起来。

  他穿上西装外套,提起公事包,走出私人办公室,来到庄晓梦的办公桌旁。

  她正瞪着电脑萤幕,怔怔地不知想些什么,手上握着一杯柚子茶,杯缘靠在唇畔,却半天没喝下去,动作可笑地呈现静止画面。

  「晓梦。」他轻声唤她。

  她没听见。

  「晓梦!」这回,他提高了声量。

  她一震,总算回神了,握在手上的杯子却是一歪,洒了一桌,她惊叫一声,跳起身,狼狈地想要收拾。

  他锁紧眉头,想着应该叨念一下她的粗心大意,可说出口的话却温柔得连自己也无法置信。

  「你没烫到吧?小心点。」

  「烫到?」她楞了楞,无助地望向他,两秒后,才记得摇头。「喔,这茶已经凉了,一点也不烫,我没事。」抽出面纸,胡乱擦了擦桌面。「请问……经理有什么事?」

  「讲稿的投影片。」

  「什么?」

  「讲稿的投影片,你还没给我。」他递给她一个随身碟。「帮我Copy在这里面。」

  「啊,喔,我还没给吗?」她将随身碟插进电脑USB槽,找出档案,传过去,然后又把一份事先印好的书面给他。「哪,好了,给你。」

  他接过,点了点头,深邃的目光却依然停在她脸上,刻意地探索她表情的每一个变化。

  她似乎看出他想问什么,脸色益发苍白,鬓边甚至流下一滴紧张的冷汗。

  他顿时心一扯,决定这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我先走了,大概五点左右回来,有什么事你先帮我处理。」

  「是,我知道了。」




  庄晓梦目送墨未浓离去,直到他昂藏的背影在眼前消失,她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只是闷气虽吐出来了,胸口还是揪得发疼,她捧着志忑不安的心,茫然站在原地。

  今天一早,他果然向她追问昨晚不接他电话的事了,她托言自己喝醉了,没听到手机铃声,看得出来他不信,剑眉不悦地皱着。

  可总不能跟他坦白招认,因为她昨天喝了半天醋,伤透心,所以才跑去喝酒抒发郁闷吧?这样,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大方形象不就毁于一旦?

  不成、不成,无论如何得撑住。

  虽是如此决定,她整个早上还是心不在焉,电话忘了接,报告频频打错字,连演讲的投影片都忘了要交给他。

  幸亏他并未责备她,若是平时,他早就板起脸教训她工作效率差了,今日却放过她一马。

  看来她在他心目中,还是享有一般员工所没有的特别待遇……

  庄晓梦苦笑,低头看了看自己因沾上柚子茶而粘呼呼的双手,决意到化妆室梳洗一番,顺便也镇静一下不安的情绪。

  她来到空荡荡的化妆室,刚要扭开水龙头,忽然听闻一阵细细的呜咽声。

  有人在哭吗?她心神一凛,竖起耳朵细细分辨,果然是女人的哭泣声,从最里面那扇门后传出来的。

  是哪个女同事受了委屈,所以躲在这里哭吗?

  她同情地蹙眉,忆起自己刚出社会时,也常因为工作不顺一个人躲到厕所哭,这或许是每个上班族都必须经历的挫折吧。

  她洗过手,怕躲在里头的女同事尴尬,体贴地想尽早离开,那扇门却抢先一步开启,盈盈走出一个年轻女子。

  菲比?!

  庄晓梦愕然,菲比见化妆室里还有别人,也是大为震惊。

  两个女人相隔几步之遥,无言地瞪视彼此。

  「你都听到了?」几秒后,菲比首先开口,声调里掩不住敌意。

  庄晓梦考虑了一下,点头。都当场撞上了,再装傻徒然显得矫情。「你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帮忙?!」菲比脸色发白,忿忿然。「你是真心还是讽刺?你会想帮我?」

  「如果帮得上的话我会帮。」庄晓梦语气平淡。「毕竟大家都是同事。」

  「少来!」菲比不信她如此好心。「你明明心里就在嘲笑我!」

  「我干么嘲笑你?」

  「因为我活该,因为我笨啊!我告诉你,你也别得意,墨经理说不定也只是跟你玩玩而已,迟早会甩了你!」

  庄晓梦闻言,狠狠一震,菲比这句话来得太突然,让她猝不及防。

  「我看到了。」菲比看出她的惊骇,冷冷一笑。「上礼拜六晚上,你们在一起吧?还手牵手散步,好甜蜜喔。」语气超讽刺。

  那天晚上,她和未浓确实在月色下散步。

  庄晓梦心下着慌,拚命瞒着不让办公室同事知道的恋情,果然还是纸包不住火。接下来会怎样?星星之火,会就此烧起来吗?

  要是两人交往的八卦真的在公司内传开了,未浓一定会很生气……

  她悄悄咬牙,直视菲比,极力保持冷静。「你想怎样?」

  「怎么?你怕我说出去吗?对呀,这件事要是让大家知道了一定很精彩,没想到那个最正经八百的墨经理,也会跟女助理玩办公室恋情耶!哈哈、哈哈!这件事要是传出去一定很好玩,哈哈哈——」菲比狂笑,嘶哑的嗓音却让庄晓梦感受不到一丝恶意,反而听出了藏在那笑声后的伤痛与无助。

  她任由菲比嘲笑,不去阻止,直到菲比笑够了,笑声转成止不住的呜咽。

  虽然平日两人不对盘,但眼见同性后辈在自己面前哭得伤心,庄晓梦也不禁同情。她叹息,明知事不关己,还是插手了。

  「你是不是跟我们部门的男同事在交往?」

  菲比闻言一震,连最后一丝血色也自脸颊褪去。「你、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庄晓梦淡淡说道。菲比毕竟是心直口快的年轻女孩,方才讽刺她的话其实正泄漏了自己的处境。「他要跟妳分手?」

  菲比没说话,震惊地瞪着她,眼泪不争气地滑落颊畔。

  「你早上一直躲在这里哭?」

  菲比蓦地蒙住脸,哽咽。

  庄晓梦展臂,握住她不停起伏的双肩。「没关系,哭出来会好过一点,现在这里没别人。」

  「哇!」菲比果然不顾一切嚎哭出声,独自垂泪一早上,她的确需要一些理解,一些温柔的安慰。「他说……他说他要结婚了,他说他对我从来没认真过,只是……跟我玩玩而已,我好笨,居然以为他……真的爱我。」她哽咽着倾诉满腔委屈。「昨天他带我去一家好棒的宾馆,还订了好几打玫瑰,我本来以为他要跟我求婚,结果原来他是要跟我分手——」

  烂男人!庄晓梦在心里痛骂,居然这样玩弄女孩子的感情。

  「他还说,是我自己勾引他,说我不晓得跟多少男人上过床……没错,我不是处女,可是也不像他说的那么随便,我是真的喜欢他啊!自从跟他在一起后,我看都没看别的男人,他怎么可以那样侮辱我?怎么可以?!」菲比抬起泪颜,沈痛地指控。

  庄晓梦拍拍她背脊。「你别听他胡说八道,这种男人最没担当,明明是自己不对,还把过错都推到别人身上。」

  「我没想到他早就有女朋友了……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为什么他要这样骗我?」

  「有些男人,就是这么低级。」庄晓梦冷冷地、鄙夷地撇嘴。

  菲比伸手抹去眼泪。「你以前也遇过这种男人吗?」

  「我第一任老板,已经结婚了,还想跟我搞不伦,幸好我发现得早,把他给三振出局,后来又有一个同业想追我,我也听说他同时跟好几个女人交往。」

  「原来你也遇过这种事?」菲比好意外。「可是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你看起来就是个很精明的女强人。」

  「再怎么精明的女强人,也曾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妹妹。」

  「我不相信。」菲比摇头,擤了擤红如驯鹿的鼻子。「你才不像我,连影印机跟传真机都不会用。」

  「我刚出社会那一年,也不会用传真机。你应该知道传真机上有代号吧?可以把固定来往的几家公司输入,拨出去时只要按代号键就好了。有次我们经理要我把一份资料传真给客户,结果我因为搞错了代号键,竟然把A客户的资料传到B客户那里去了。」庄晓梦顿了顿,轻声一笑,忆起久远以前的往事,她不再感到难堪,只觉好笑。「那可是很严重的错误,我们经理把我骂到臭头,我也慌得当众哭起来。」

  「妳哭了?」

  「嗯。」庄晓梦点头。「可是从那次以后,我不曾再在公司里当众哭过。我告诉自己,以后绝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就算被骂,也一定要忍住眼泪,不能让人看笑话。」

  菲比怔然,望着她既严肃又坚定的表情,竟升起一丝崇拜。「你好坚强,是我就做不到。」

  「妳也可以的。」只要多受几次伤,多跌倒几次,自然就不会那么怕痛,也能渐渐学会如何笑着爬起来。

  庄晓梦微笑注视菲比,伸手替她拢了拢凌乱的秀发。

  菲比恍惚地回望她,仿佛不敢相信一向仇视的前辈原来是如此善解人意,她懊恼地叹气。「真对不起,晓梦姊,我以前对你态度不应该那么差。」

  「没关系,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两个女人再度对望,这一次,清澄的目光不再彼此怀疑,达成了女人之间独有的谅解与共识。

  几秒后,两人都笑了,决定一起去吃午餐。在餐厅里,两人剖开心来聊了许久,庄晓梦分享了不少自己工作的经验,菲比也决意要学会一个女人在职场上求生存的基本法则。

  吃毕午餐,两人相偕回公司,一进办公大楼,庄晓梦便敏感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似乎所有的人都盯着她,偶尔窃窃私语。

  「晓梦姊,好像大家都在看你耶。」就连迟钝的菲比都发现了。

  「嗯。」她淡然点头,表面装作若无其事,一颗心却直往下沈。

  那些视线,并非单纯的注目,也不像之前她当众呛柴老时,同事们送来的谐谑又有趣的眼神。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视线,是带着评估意味的,锐利如刀。

  怎么回事?

  她惊疑不定,回到部门办公室,一室的男人以同样的眼光打量她,甚至更明目张胆,一个个嘴角噙着讥诮的笑。

  她惶然坐回座位,思索半天,仍然想不透自己究竟出了什么错?

  直到她打开电脑,点进收信匣,打开一封刚收到的E-mail,才恍然大悟——




  她跟未浓交往的事曝光了!

  而且,是以一种最糟糕的方式,某人透过公司的伺服器,发信给每一个同事,信件内容极尽煽动之能事,说她和墨未浓半夜出现在一家宾馆外,显见关系不寻常,还说原来她是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特别助理的职位,把她形容得像一个用尽心机的荡妇,更把墨未浓定义成精虫冲脑的笨蛋。

  庄晓梦将信伴从头到尾读了好几遍,每一遍,都比前一遍更绝望、更不知所措。

  怪不得同事们会以那样的眼光看她,原来大家都看到这封信了,谣言可畏,现在恐怕所有的人都在思索她这个破格开出的特助职位,是不是未浓为了「报答」她,刻意跟上级要求的特权?

  流言传开以后,不会有人相信她与未浓是真心相爱;就算相信,也会责备未浓不该公私不分,为自己女朋友安插职位。

  完了!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晓梦姊。」菲比悄悄来到她身边,担忧地澄清。「这信不是我写的喔。」

  「……我知道。」

  「我想,可能是麦克写的。那天晚上,我们是在去宾馆的路上看见你们的。」

  原来是麦克。庄晓梦木然地想,但就算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又如何呢?谣言已经满天飞了,就算天女展开羽衣来接,也无法全部收拢。

  来不及挽回了……

  「他好过分,明明知道你们没去宾馆,只是在附近的公园散步,还要造这种谣。」菲比咬牙切齿。「他真的好烂!好低级!」

  庄晓梦没答腔,一颗心犹如浪上一叶扁舟,不安定地晃着。

  「怎么办?墨经理会不会很生气?」菲比低声问她。

  生气是必然的,但愤怒过后,他会如何处理,这才是她关心的,也是她最恐惧的。

  「啊!经理回来了。」菲比忽然惊喊。

  这么早?庄晓梦悚然凝神,他不是说五点才回公司吗?

  她紧绷着神经,不敢回眸迎接他的身影,然而他却像一进门就直接朝她逼过来,她能听见那气势剽悍的跫音,一声声朝她涌过来,咚咚、咚咚、咚咚……她脑海一片混乱,已然分不清听见的是自己的心韵,或他的跫音。

  咚咚、咚咚、咚咚……他来到她身后了吗?她仿佛已嗅到他身上独特的气味,每回赖在他怀里,都能隐隐约约嗅得的味道,令她无限迷恋的味道——

  啪!

  一迭文件用力甩过来,重重落在桌上。

  她茫然回过头,他正狠狠瞪着她,她从来不曾见他脸色这般铁青,眸里旺着慑人的怒火。

  「庄晓梦!你看看你写的这是什么东西?!错字一堆,连标题都下错了!」他当着全办公室人的面厉声咆哮。

  她惊呆了,脑部血液瞬阁同抽空,无法思考,无法理解他这声咆哮的意义。

  「发什么呆?!看看你写的东西!」

  她写的东西?她写的东西……

  庄晓梦拾起他方才丢过来的文件,才看了第一页,手指便颤抖得握不住,纸张片片飘落。

  老天!她竟犯了这么可笑的错误,把他在研讨会的讲稿弄成了小学生写的文章。

  「你自己说说,我给你多少时间准备这份投影片?你整个早上都在想什么?公司请你来发呆的吗?」

  冰冷的责备将她脸色冻得发白,她双腿一软,蓦地跪倒在地,垂着头,借着捡拾纸张的动作掩饰夺眶的眼泪。

  不能哭,不许哭!她早已经发过誓了,绝不会在公司里当众哭泣,绝不……

  她硬气地咬住下唇。

  在所有部门男同事都睁眼看热闹的时候,只有菲比,蹲下来帮她一起收拾文件,将捡起来的纸张收拢,交回给她,望着她的眼神满是关怀与担忧。

  「我真是一团糟。」她眨着眼,强迫自己淡淡地,牵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晓梦姊。」菲比哑声唤。

  这声叫唤几乎令庄晓梦当场崩溃。「别这样……叫我。」

  她当不起这个「姊」字,都工作这么多年了,竟然还犯这种新手才会犯的低级错误,她活该被指责,活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被自己的老板痛骂。

  她不委屈,一点也不,即使这个不给她留一点情面的男人是她最爱的人,她也无话可说。

  庄晓梦收拾好文件,在全办公室的同事注目下,缓缓站起身。「对不起,墨经理。」她低声认错,眼眶泛红,眼泪却倔强地挂在睫毛边,不肯掉下来。

  墨未浓瞪视她,眼神变化多端,许久,他蓦地扭头就走,粗声抛下一句。「你跟我进来!」




  她跟在他后头,进了经理办公室。

  门关上后,他并未马上发话,而是在室内来回踱步。她从不曾见他如此焦躁不安的模样,看来她今天的失误的确惹恼了他。

  庄晓梦僵立原地,强烈的自我厌恶在她体内排山倒海而来,她颤着唇,好不容易才逼出话来。

  「对不起。」

  「你光会道歉有什么用?」他听了,一点都不觉宽慰,反而更火,蓦地停住步履,眸刃砍向她。「你知不知道你今天这个失误有多可笑?连我也被你害得丢尽面子!」

  一场理应是高水准的演说,却让投影片上幼稚的错字给破坏殆尽,墨未浓到现在都能清楚地描绘出当时听讲的听众们惊愕又嘲讽的表情。

  真是丢脸丢大了!

  「你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做完投影片后,都不会检查一下吗?」

  「我——」庄晓梦无语。她当然会检查,工作那么多年了,她很明白出报告前应该一再确认,只是今早的她,太过心不在焉。

  「因为你根本没专心做,对吧?」墨未浓冷哼。「你自己说说看,你今天早上到底在发什么呆?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要公私分明,不要让个人的情绪影响工作!你工作那么多年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她懂,她当然懂,只是……她做不到啊!

  庄晓梦咬住牙关,拚命忍住涌上眼眸的泪水。她当然知道要公私分明,当然明白不能让个人情绪影响工作,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到他心中所期望的独立女性形象,可是她……做不到啊。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还介意昨天的事?我跟Tina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能不能成熟一点?不要像那些小气没风度的女人老是斤斤计较一些陈年旧帐!你不觉得这样两个人交往起来会很累吗?」

  累?他说他累?

  庄晓梦脸色惨白,她让他感觉到累吗?跟她交往,他觉得压力很大吗?

  「早知道你连这些事都处理不好,我那时候就应该坚持把你调到别的部门去!」他懊恼地咆哮。

  而这句咆哮,也让她一直刻意护住的心帆终于在滚滚波涛里翻船。

  「墨未浓,你这意思是……你后悔了吗?」她一字一句地问,唇瓣颤如遭秋风横扫的落叶。

  「没错,我是后悔了!我当初不应该答应把你留在这里。」

  「我可没求你答应。」她木然地说,心房冷冷的,飘着雪。「当初我说要辞职的,是你不肯让我走。」

  他一窒,更恼火了。「是,是我不让你辞职,可你自己不是也说可以做到公私分明吗?结果看看现在怎么样了?你简直让我失望!」

  「抱歉让你失望了。」寒寒冷意,从心房透出,连她的嗓音一起冻住。「你放心,我马上就递辞呈,不会让你为难。」

  「妳!」他气得脸色铁青。「庄晓梦,你又来了!你非要每次都拿这一招来威胁我吗?你没有别的招数了吗?」

  「当然有。」她讽刺地撇唇,闭了闭眸,良久,下定决心。「我们分手吧!」

  淡淡一句话,如暮鼓晨钟,在他耳畔冷冷敲响。

  他不敢相信地听着。「你说什么?」

  她扬起羽睫,眼眸一片灰暗,捉不到一点光亮。「我们分手。」

  他瞠视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胸口一阵阵刺痛着。

  她别过头。

  「莫名其妙!」他厉声斥她,一股说不出的恐慌蓦地在体内窜起。「你说说看,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就因为我刚才把你骂了一顿吗?你不服气我骂你吗?」

  「你骂得对,确实是我做错……」

  「既然你自己也承认不对,为什么还要这样无理取闹?」

  「我不是无理取闹……」

  「还说不是?否则好端端地干么提分手?你分明就是想报复我!」是,他承认自己方才是有些过火,她不高兴,可以跟他说,何必耍这种招数?「你以为这么做我就会向你道歉吗?告诉你,我不会!我是妳上司,你工作上犯错我就有权利骂你,你再怎么不爽也只能接受!」

  她不说话,银牙咬住下唇,眼角静静地,落下一颗泪。

  他心乱如麻。「庄晓梦,你有什么不满直接说出来,不要动不动就哭!」

  「我没有不满,也不想哭,我只是……累了。」她沙哑地说,纤细的肩头疲倦地垮着,像压上了千斤担。从昨天,到今天,她真的受够了。「我承认自己不如你,没办法把公事跟私事分得那么清楚,我做不到,我以为自己可以,可是我做不到。」

  「就因为你做不到,所以要跟我分手?」

  「你一定不知道,自从跟你交往以后,我就好像在坐云霄飞车。前一分钟还很高兴,后一分钟就想哭,一下子感觉好甜蜜,一下子又觉得伤心,我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坚强的女人,昨天下午离开你家后,我就一直掉眼泪,我想,你一定不那么爱我……」

  「你果然在为那件事生气。我不是说过了吗?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你根本不懂。」她凝望他,迷离的眼波在他心上荡漾。「那不是过去或现在怎样,而是为什么你能对她那样体贴,却不能那样对我?我不想比较,可就是忍不住要想,你真的不喜欢女人依赖你吗?或者只是爱得不够深?」

  他爱得……不够深?她怎会这样想?

  墨未浓眼神一黯,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忽然的沈默让庄晓梦更肯定了自己的推论,心痛得不能呼吸。「你大概觉得我很无聊,想些有的没的,你要的是一个很大方很冷静的女人,可我不是,我其实是个……情绪化又小气的女人。」泪水烫着她的颊,她用自嘲的言语,鞭笞自己软弱的心。「我也希望自己像个成熟的女人,对小妹妹的挑衅一笑置之,我也知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谈恋爱本来就不像年轻时疯狂,可是……我还是嫉妒她,更气自己,气自己干么要在乎?干么要比较?」

  她蓦地深吸一口气,甩甩头。「你知道吗?其实我根本没交过男朋友,你是第一个。」痛到极点,她索性承认自己所有的不堪。

  他愕然。「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我骗了你。因为我不想你嘲笑我,不想自己在你眼中,只是个一点经验都没有的可悲女人。你一定觉得我很无聊吧?对,我就是这么无聊,我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我不够坚强,也不够独立,我很想照你的游戏规则来玩,可却老是忍不住犯规。」话说到此,她忽地嘶声笑了,苦涩的、自虐的笑。

  他悚然,胸口猛抽。「晓梦——」

  「你听我说完。」她比个手势,不让他插嘴。「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担心,有一天当你发现原来我是这种女人,会甩了我。从答应跟你交往的那天开始,我就下意识地在等着你受不了我的那一天。我想,迟早你会像甩了前任女友那样甩了我。」

  「你真这么想?」他嗓音嘶哑,她痛楚的自白震撼了他。

  她凝视他,眼眶红得教他不忍卒睹。「你一定还没看过信,对吧?」

  「什么信?」

  她不回答,别过头去,他只能怔忡地看着泪水流过她颊畔,在尖巧的下颔凝结成冰珠。

  摇摇欲坠的泪珠,正似他不安稳的心,在胸膛里动荡。

  「……总之我会辞职,不会让你为难。」许久,她黯然落下这么一句,然后落寞地转身,离去。

  墨未浓怔立原地。

  他摘下眼镜,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镜架,脑海不停地重播她方才说的每一句话。

  她说,她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坚强的女人。

  她说,她一点也不冷静大方,她很小气,也会吃醋。

  她说,她一直在等他甩了自己。

  她还说,她不会让他为难,会主动辞职——

  信!

  他猛然想起她提起的信,踉跄地冲到电脑前,打开收件匣。

  什么信?她说的是什么信?一封封依序浏览过新信件的标题后,他很快找到那一封,点选它。

  他迅速读过一遍,一时没弄清信中内容,再读一遍,才恍然大悟。

  原来……有人发出了这样的信!

  墨未浓瞪着电脑萤幕。照理说他该觉得愤怒,或至少急切地想把始作俑者揪出来,但他只是茫然楞着,一动也不动。

  原来,她看到这样的信,原来,在他回到公司以前,她已经承受了无数批判的眼光,原来,他的当众发飙是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再狠狠补上一刀。

  怪不得她说要分手了……

  警铃声蓦地在墨未浓脑中作响,他惊跳起身,冲出办公室外。庄晓梦已不在位子上,电脑关了,桌上躺着一封信。

  他没费事去确认那封信是不是辞呈,随手抓住菲比一问,确定她才刚离开没多久,一阵风似的狂奔进电梯,不耐烦地仰望那一格一格跳得缓慢的数字灯。

  电梯内还有其他人,都怪异地看着他,他视若无睹,一心期盼电梯快点下到一楼。

  一楼到了,电梯门打开,他火箭般地射出去,雷达般的锐眼没几秒便锁定一道淡薄的影子。

  正值下班时间,大厅内公司同事来来往往,她挤在热闹的人群里,却是踽踽独行。

  一个女同事经过她身边,也不知有意或无心,撞了她一下,她重心不稳,狼狈地跌倒在地。

  他心痛不已,顾不得周遭几百只眼睛在看,追过去。

  「晓梦,你没事吧?」他在她身旁蹲下,伸手意欲扶她。

  她回头见是他,眸光黯得更彻底,摇摇头,拒绝他的帮助。「你别靠近我,你还没看信吗?」

  「看了。」

  「那你还……你嫌流言传得不够难听吗?」

  「管他们胡说八道什么!」他低咆,咬牙切齿。

  她深深看他一眼,手撑着地要站起来,他再次伸手扶她,她仍是拒绝,自己爬起来。

  「我送妳回去。」他不放心她一个人。

  「不用了。」

  「晓梦!」

  「如果你为我好,就让我自己走出去。」她低语,脊背挺直的站姿恍如一座石雕,雕着一个不肯服输的女战士。

  这是她自己的战争,她要自己去打。她苍白又漠然的容颜清清楚楚地做了这样的宣示。

  墨未浓怔望着她,一时心荡神驰。

  这女人啊,明明跌倒了,却还不肯接受他的搀扶,坚持一个人走。

  真是太傲了。他不着痕迹地弯唇,目送她昂然离去的背影,胸口,难以自持地震荡着——




第十章

  「……你就那样放她走了?」

  听罢墨未浓的叙述,魏元朗不可思议地扬起眉。

  「嗯。」墨未浓接过魏元朗喝空的酒杯,起身走到吧台,为两人再各调了一杯加冰威士忌。

  周末夜,刚从美国出差回来的魏元朗听说了最近在「翔鹰集团」内传得沸沸扬扬的八卦,特意赶来学弟住处,问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能就那样放她自己走呢?你明知道大家都在看她笑话。」

  「我如果不放她一个人走,才是在侮辱她。」墨未浓调好酒,走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魏元朗。「你没看到晓梦当时的样子,她是铁了心了,就因为自尊已经被人撕得残破不堪,她才更要一个人走出去,我如果出手帮她,只会让她在公司同事面前更抬不起头来。」他沈声说道,在单人沙发上坐下。

  听他这么说,魏元朗也怔了,默想片刻,忍不住叹息。「没想到晓梦脾气那么倔。」

  「不是倔,是女人的骄傲。」墨未浓澄清,饮一口酒,浅浅的笑意在杯缘后若隐若现,与星眸相映成辉。

  看着那样的笑,魏元朗很是惊奇。从不晓得这个学弟也能这样笑,就好像他早料到了他的女人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且非常引以为荣似的。

  怪了,不会是自己看错了吧?

  魏元朗啜口酒,想了想,问:「闹出这种事,以后她来上班,一定不好受。你打算怎么做?真的答应让她辞职吗?」

  「我说暂时让她放几天假,好好想清楚再说。」

  「那晓梦呢?她怎么说?」

  「她坚持要辞职。」墨未浓勾勾唇,这回,是苦笑了,带点无奈的况味。

  「我就说了,被人在信里骂得那么难听,还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哪个女人受得了?」

  「不,我想不只是这样。」墨未浓否决学长的推论。「我想晓梦不是因为怕来公司上班尴尬才辞职的,最主要是为了我。」

  「为了你?」

  「她怕的,不是别人怎么看她,是别人怎么看我。」墨未浓涩涩低语。「最重要的,是我怎么看她。」

  「说得这么玄?」魏元朗扬眉。「解释一下。」

  「总而言之,就是她不希望我在『翔鹰』的前途被这件事给毁了,更不希望我因此怪罪到她身上。」墨未浓解释,简洁明了。

  魏元朗懂了。「她怕你会因此甩了她?」

  「嗯。」

  「所以她就先下手为强,主动提分手?」魏元朗轻声一笑,吹了个长长的口哨。「这个女人果然够傲。」

  「这都该怪我。」墨未浓拿食指按太阳穴,很懊恼。「谁教我老是摆出一副工作至上的态度,怪不得她对我那么没信心。」

  从没见他为了女人自责自怪,魏元朗不禁好笑。「难道你不是吗?」

  「不是什么?」

  「工作至上啊。」

  「我是很看重工作。」墨未浓摇摇酒杯,深思地看着冰块在酒海里漂浮。「不过自从遇上她,好像一切就变样了。以前我加班到三更半夜都不觉得怎样,现在却会觉得烦,还会放下工作跟她一起去夜游,坐在桥下看对岸捷运列车经过。」他顿了顿,轻声一笑。「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很蠢,捷运列车有什么好看的?还陪着她一起说些傻话,真是发神经!」他自嘲,状若不屑,脸部的线条却因回忆而软化,眼神温柔似水。

  陷进去了。望着他那样的神情,魏元朗又是有趣,又是感动。看来这个学弟已是深陷情网,难以自拔。

  魏元朗微笑,灵机一动,决定好好整整学弟。「可是你还是会答应吧?」

  「答应什么?」

  「分手啊。」魏元朗闲闲地说。

  「我怎么可能答应!」墨未浓不假思索地反驳,眉苇揪住。「是她自己搞不清状况,自作主张,我干么随她起舞?」

  「可是你以前的态度都不是这样啊。」魏元朗很快乐地点醒他。「以前你的女朋友只要提分手,你不都二话不说马上答应吗?」

  「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墨未浓恼了。「晓梦跟她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不都是女人?你以前不是说过吗?女人就是爱使小性子,你才没时间陪她们耗。」

  「我——」墨未浓瞠瞪魏元朗,眼见后者笑得眉宇都弯了,蓦地恍然。「看我吃瘪你很开心吗?学长。」他咬牙切齿。

  「怎么?这回你吃瘪了吗?」魏元朗反问,表情很无辜。

  墨未浓可没那么轻易被骗,横他一眼。「明知故问!」

  「味道好吗?」魏元朗继续作弄学弟。

  「差透了!」墨未浓抿唇,既然心思都被学长看透了,他也懒得再装酷。「我连续好几天到她家楼下站岗,她都不肯见我,连电话都不接,只有一次是她的好姊妹接的,说晓梦已经跟我没关系了,警告我以后别再去打扰她。」说到这儿,他重重叹气。「我连跟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说啦,那天你还是应该拉住她的,管她什么女人的骄傲?起码送她回家也好。」魏元朗凉凉泼冷水。

  「感谢你的马后炮,学长。」

  「不客气,学弟。」

  两个男人,四道眸刃,在空中交锋,杀伐一阵后,墨未浓弃甲投降。

  「算了,随便你怎么笑吧,反正我活该。」他认命了,谁教自己一向最崇拜这个学长。

  「别这么说嘛,学弟,我也不希望你惨遭滑铁卢啊!」魏元朗笑。「这样吧,不如我替你去把晓梦约出来,说不定她会给我面子?」

  「你又不是她什么人,她干么听你的话?」墨未浓吐他槽。

  「那你说该怎么办好?」

  「既然你跟我都动摇不了她,只好请出有办法动摇她的人喽。」

  「你的意思是?」

  「她有两个好姊妹,我想请她们帮我说项。」

  「你确定?」魏元朗不敢相信。「上回贝贝来找我诉苦,你不是还骂人家不该来烦我,现在你居然打算从晓梦的好朋友下手?」

  「我也知道这样做很卑鄙。」墨未浓扒扒发。他一向最瞧不起必须靠第三者来解决事情的人,偏偏这回他自己也不得不采用这种手段。「可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跟晓梦见上一面。」

  只要能见到她,这一点点自尊又算得上什么?

  他豁出去了!




  「你真的不再见他了?」

  另一个夜晚,另一个场景,三个女人捧着红酒,窝在沈静的公寓里,看落地窗外迷蒙夜景。

  被迫接受质询的角色自然也得换人演,可怜的庄晓梦情绪已经够低落了,却还不得安宁。她缩在贵妃榻上,一口一口啜着红酒的模样颇无辜。

  「你不担心他吗?」童羽裳坐在她身畔,明眸箝住她不放。「你就那么一走了之,把烂摊子丢给他一个人收拾。」

  「什么丢给他一个人收拾啊?我是为他好!」庄晓梦嘟起嘴。「现在公司里谁都知道我们两个是一对了,要是我还死赖在他的部门,他才要伤脑筋呢,大家会说他公私不分,替自己的女朋友安插职位。」

  「所以你承认你们俩是一对,你是他女朋友?」童羽裳打蛇随棍上,质询的角色扮演得真好。

  「那是以前!现在我们分手了,没关系了!」庄晓梦急忙澄清,懊恼自己失言,让好友抓到话柄。

  「分手是你说的,据说人家可没答应。」

  「我管他答不答应?」她撇撇嘴。「难不成分手还得写辞呈等他批示?我告知他一声算不错了!」

  「好吧,就算分手不用他批示,你当人家员工,跟老板辞职不用等老板批示吗?就这样走人会不会太不负责任了点?」

  「我——」

  「都快三十岁了,做事还这么任性,怎么得了?」

  「童羽裳!」庄晓梦被逼问得急了,放下酒杯,作势掐好友玉颈。「全天下最没资格念我的人就是你!」她忿忿磨牙。

  童羽裳却笑得灿烂。「好好好,我没资格,让静来说你总行了吧?静,你评评理,晓梦这样做是不是很不负责任?」

  「有一点。」沈静同意,樱唇淡淡抿着忍不住的笑意。

  「她是不是应该给人家一个交代?」

  「是应该。」

  「你听见静说的话了。」

  「你们!」庄晓梦气呼呼地瞪着姊妹淘,奇怪了,她们前几天不是还很挺她吗?怎么今晚都倒戈了?「你们非要这样逼我不可吗?我不想见他啦!」她哀嚎,伸手抓来大大的沙发抱枕,鸵鸟地埋进里面。

  偏偏童羽裳坚持把她挖出来。「是不想,还是不敢?」

  「……」

  「是不敢吧?」

  「对,我承认我不敢,行了吧?」庄晓梦甩开抱枕,不躲了。「我承认自己是胆小鬼,我不敢再见他,怕自己舍不得又回头缠着他,怕他觉得我任性,怕自己一天到晚计较他不够爱我,把他搞到发狂,觉得跟我相处很累。」

  在手帕交面前,她懒得再假装,装也没用,索性豁出去,将藏在心里的烦恼一股脑儿全倒出来。

  「我不要他觉得累,我也不希望自己变成那种斤斤计较的女人,我讨厌那样的自己!」

  说着说着,她眼眶不争气地热了……她不想讨厌自己,更不想让他也讨厌她,与其看着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不如快刀斩乱麻,在这段恋情还未完全变调的时候,谱下遗憾却美丽的休止符。

  「……所以你现在躲起来,不去面对他,逃避现实,就会很喜欢自己喽?」沈静不愧是沈静,一针见血。

  庄晓梦胸口被刺得发痛,却是哑然无语。

  怎么可能会喜欢呢?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在逃避,也很明白这种鸵鸟心态很可悲也很软弱,她真希望自己能强悍一点,坚毅一点,就像那天她无论如何都要抬头挺胸离开公司一样,她也希望自己能拿出同样的勇气面对他。

  可她,终究是不够坚强,终究没傲然到能那样面对自己最深爱的人。

  在爱情的战场,她做不成女武士,只好当逃兵。

  「傻瓜。」沈静深深地凝视她,清丽的眼仿佛将她所有的挣扎都看进心里,幽幽地、怜惜地吐出这句评论。

  傻瓜!庄晓梦怔忡,品味着这两个字,百感交集,一滴眼泪悄然跌落。

  「好了,别哭了。」沈静坐过来,揽住她肩颈,柔声安慰她。「不就是去见一个男人嘛,你怕什么?」

  「可是……」庄晓梦还是慌。

  「你只要记住,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你回来,我们都在这儿等你。」

  「对呀,怕什么?有我们呢!」童羽裳也凑过来。「放心,我们永远挺你。」

  「你们……你们好讨厌,干么一直逼我啦?」庄晓梦一左一右,让两个好姊妹给保护着,心房感动地震颤。「该不会是未浓给了你们好处吧?」

  她是无心地撒娇,沈静和童羽裳听了却是彼此对望,交换有心的一眼。

  「那你到底见不见他?」

  「我——」庄晓梦犹豫,明知自己迟早得面对,却还是想逃避。

  沈静和童羽裳再度交换一眼,沈静点头,童羽裳立刻拿出一本机票夹。「哪,这个给你,飞东京的机加酒行程,商务舱喔,是我特别跟公司买来的。」

  「干么给我?」庄晓梦疑惑。

  「你不是还要再考虑吗?这可是我跟静的一番心意,你去日本散心几天,好好放松一下,回来说不定就有勇气见他了。」说罢,也不等庄晓梦点头,童羽裳径自将机票塞给她。

  「就这么决定喽,我帮你安排机位,你明天就出发!」




  隔天早晨,庄晓梦拖着一个轻便的小型行李箱,坐上计程车,直奔机场。

  昨夜没睡好,翻来覆去熬出一双熊猫眼,身体很疲倦,脑子却还是亢奋地运转着,一秒不停。

  她叹息,额头靠上车窗,怔望着自己的呼吸在窗上晕开一个又一个小雾团。

  她在想,或许自己该去见未浓一面。

  那天离开公司后,她一直躲着不肯见他,电话也不接,表面上告诉自己既然分手就要断得干干净净,其实是不敢面对现实。

  她不敢去听他的答案,不敢知道他会如何处理后续的事,若是照他以前的脾气,他会二话不说就分手,懒得浪费彼此时间。

  对她也是这样吗?如果是,为何还要一再打电话来?如果不是,为何这两天他又不打来了?他已经放弃了吗?懒得再跟她多说了吗?

  她忽然好后悔,为何要那么任性提分手呢?为什么不肯接他的电话呢?搞得现在上不上、下不下,整个人悬在半空中。

  沈静没说错,这样胆怯懦弱的逃避,反而让她更讨厌自己,她应该去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她心神一凛,猛然坐正。「司机先生,请你掉头好吗?我想去东区——」




  墨未浓拖着行李箱,离开办公室。

  为了今天要赶飞机,他昨天就把行李带来公司,熬夜工作一整晚,早上一开完例行会议,马上就走人。

  他快步进电梯,看数字灯一格一格跳,一颗心跟着摇晃,鬓边莫名其妙流下几滴冷汗。

  好奇怪,他从来不曾如此紧张,连呼吸都被领带束缚住了,很不畅快。

  电梯门开启,他走出电梯,下意识伸手松了松领带,可动作却在视线触及某个人影时,僵在半空中。

  他不可思议地挺直在原地,瞪着那个照理说不该出现于此的女人。

  她跟他一样,拖着个行李箱,表情同样是受到惊吓的震撼,脸色苍白如雪。

  他缓缓走近她,步履很轻、很慢,好似很怕惊吓到她,她会一溜烟消失。

  「晓梦。」他好温柔地唤,连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温柔。「妳怎么来了?」

  庄晓梦没立刻回答,傻傻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目光一落。「你要出差?」

  「嗯。」

  她扬起眸,眼底闪过一丝不确定。「我……呃,我不会打扰你太久,几分钟就好。」

  「要找个地方坐下吗?」他低声问,注意到周遭已有几个偶然经过的同事好奇地停下来。

  她同样注意到自己再次成为目光的焦点,咬了咬唇,点头。

  两人各自拖着行李,来到附近一家咖啡馆,他点了杯咖啡,她点热柚子茶。

  饮料送上来后,她低眉敛眸,双手捧着茶杯转来转去,看得出来有些紧张。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墨未浓觉得自己鬓边的冷汗又开始坠下了,心跳如雷鸣。

  好片刻,她终于抬起头来,而他,不知不觉打直背脊端坐。

  「辞职信……你批了吗?」她细声细气地问。

  他摇头。「我说过,我等你仔细考虑过后再决定。」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辞职。」

  他心一沈。「不接受慰留?」

  「不接受。」

  「那你打算去哪里?你找到新工作了吗?」

  「我会找到的。」她低语,明眸幽幽瞥他一眼。「你别瞧不起我,凭我的工作经验,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这我相信。」他手指紧拽着咖啡杯,面色如常,只有泛白的指关节泄漏了内心的激动。「但别家公司给的条件未必有这儿好。」

  「那是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考量。」她撇撇嘴,神态自有一股傲气。

  好骄傲的女人!她真的忍心离开他?

  「如果你是因为那封信才想辞职,我告诉你,事情已经解决了。」他端起咖啡,慢慢啜饮,藉此平静起伏的情绪。「我已经查出是麦克发的信,开除他了,总裁那边我也亲自解释过,你放心,他很称许你的工作表现。至于公司其他同事,短时间难免会说些闲话,不过只要我们这部门表现一直很出色,他们迟早有一天得摸摸鼻子把话吞回去。」

  「这么有把握?」她扬眉。

  「要是连这点把握都没有,当初我也不会接下纪总裁所交付的重任了。」在这方面,他是自信的。

  庄晓梦默默看着墨未浓,他也正望着她,眼神深邃,底部似是跃动着火光,有股说不出的热切,她心一跳,敛下眸,双手在膝上紧紧交握。

  「其实我想辞职,也不是因为那封信,最主要是因为——」她顿住。

  「是因为我,对吗?」他柔声接口。

  她一震。他都猜到了吗?

  她挣扎地玩着手指,好想抬头看他的表情,却又不敢,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好不容易凝聚全身的勇气。

  「关于分手的提议,我想确定你的答案。」她低声说,语调毫无起伏,犹如机械娃娃,不敢启动情感的程式。

  他会挽留她吗?还是一口答应?他说过从不挽留女人的,没必要浪费时间,所以他……他该不会——

  一颗心悬在钢索上,等待他的回应,可他,却沈默着。

  为什么不说话?是怕拒绝她会伤了她吗?她不必他来同情!今日她既然选择主动回到这爱情战场,就算伤得粉身碎骨她也认命。

  「没关系,你就干脆地说吧,给我一个痛快!」她抱着必死的决心,不顾一切地冲上阵。「我无所谓的,就算失恋了,我也不会闹自杀的。我有家人,虽然他们总是让我伤脑筋,可只要我回家去,我妈一定会煮我最爱吃的菜,我爸会热心地要教我打麻将,我弟会烧最新的CD给我听。我……我还有两个好姊妹,不论我落魄到什么田地,她们永远都会在我背后挺我。」冷风吹起,强悍的嗓音熬不住,逐渐在清寒中雕落。她不想示弱,眼眶却不争气地泛红。

  「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快乐、很幸福。」她颤声说,拚命守住最后的坚强。「我不怕……」

  一张温暖的掌网摊开来,网住她在清寒中颤抖不已的唇。「别说了。」

  她愣愣地望他。

  他也看着她,很深很深地看着,许久,忽地叹息。「你真的是个很骄傲的女人,你知道吗?」

  「我骄傲?」

  「你坦白说,那天我当着全部门同仁的面凶你,你是不是很生气?」

  「我没生气。」她机械化地摇头。「我说过了,是我自己做错事,活该被骂。」

  「可让你出错的人是我,你是因为我才心神不宁,才会做错事,不是吗?」

  「那又怎样?」

  「你讨厌这样的自己,对吗?」

  对又怎样?她奇怪地凝视他藏不住笑意的星眸。他笑什么?笑她吗?

  「你不喜欢自己为了爱情团团转,对吗?」俊唇勾着迷人的弧。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瞠视他,好恨他在把自己的心湖搅得乱七八糟的时候,还能笑得那么性感。「你这个大男人,该不会以为女人眼中除了爱情,什么都看不见吧?没错,我们是很看重爱情,但我们也不希望自己就在工作上变成白痴!谁不想兼顾爱情跟事业?谁想陷入爱情里就完全失去理智?我是不如你,没办法像你公是公、私是私,分得清清楚楚,又从容又冷静,情绪管理超一流……可我也不想变成无能的笨蛋!」愈讲,愈气,愈委屈。

  「所以你其实还是怨我当众骂你?」

  「对,我承认我很怨!」怎能不怨?「你让我觉得自己像白痴!前一刻才刚教导后辈该怎么在职场上求生存,后一刻就被老板当众削到爆!你让我瞧不起自己,让我讨厌自己,你……你真的很过分。」泪雾蒙上了眼,她渐渐看不清了。他在笑吗?到了这时候还要嘲笑她吗?他好坏!

  「我为什么会爱上你这种人?」早知道,当初她就该坚守防线的,不该纵容他嚣张地占领心城。「我真是自找麻烦,我是笨蛋——」

  又哭了。她真气自己,为何老是在他面前如许脆弱?

  「别哭。」他用拇指替她按去眼周的泪水,轻柔的举动很心疼似的。「你知道那天为什么我会当着大家的面跟你发飙吗?」

  「因为你火大啊!」她别过头,不让他碰自己。

  墨未浓苦笑,收回双手。「真正让我火大的原因并不是你,是我自己。」他幽幽说道:「那天早上不只你在发呆,我也是心神不宁,什么事都做不好。你忘了校投影片上的错字,而我呢,一个要发表演讲的人,上台前竟然连自己要报告的投影片都没浏览过一遍,你明明给我书面了,我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就那么心不在焉地上台了。一个演讲者居然抱着这么散漫的心态上台,出糗也算活该。我其实不是气你,是气我自己,我气自己因为你影响了情绪,让事情失去控制。」

  一长串的自白如一首美妙的曲子,悠悠地,在庄晓梦灵魂深处唱着。

  她愕然回眸。「因为你……讨厌失控?」

  「对,我讨厌失控。」墨未浓直视她,彻底地将自己的心剖给她看。「可偏偏你让我失了控。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冷静,至少关于你的事,我没法冷静。」他停顿,唇角又牵动一丝苦涩。「你一定不晓得,刚刚你说的话让我有多伤心。」

  伤心?!这个总是跩得不得了的大男人在她面前说自己伤心?

  她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震撼令他微笑了,掌网再度展开,这回托住的是她微凉的手。

  「你刚刚说,没有我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快乐、很幸福,你不怕失去我。可是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失去妳。」他坦然招认,唇角淡淡地、伤脑筋似的弯着。「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只会继续做一部工作机器,会过得很不快乐,我不想那样。」

  他在说什么?她整个人傻了,呆呆地跌在他为她张开的情网上。

  他继续魅惑她。「你或许不希罕我给的幸福,不过我的幸福,却是能跟你在一起。」

  这不是真的吧?是作梦吧?等梦醒了,她就会发现一切只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不!她不能轻易相信。「可是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

  「不论你是哪种女人,我都已经爱上你了。不管你很大方,还是很小气,情绪化也好,爱撒娇也好,我都爱上你了,回不了头了。」他深深地凝视她,深深地用眼神倾诉满腔爱意。

  他爱她爱到回不了头?她差点呛到。这、这、这梦,也太美了吧?

  「怎么?妳不相信?」他挑眉,看出她的惊疑不定。

  贝齿如蚌壳,紧咬着恐惧的珍珠。

  「是不是怀疑我爱得不够深?」他温柔地抚弄她的手。「我就让你这么没信心?」

  珍珠还是不肯吐出来。

  他长叹一声,拇指爱怜地抚过她发白的唇缘。「没关系,只要从今以后,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爱你一些、更疼你一些,你就会慢慢相信我了。」

  「你、你怎么……」蚌壳总算打开,恐惧滚出来,留下的是满嘴甜滋滋的味道。「这么恶心的话你怎么说得出来啊?」

  唇腔里的蜜汁,滑进喉咙,浸透体内每一个细胞。她看着他,水眸莹亮着,脸颊羞羞地赧红。

  看着她女性化的表情,墨未浓一直高高悬起的心总算能安落了,她终于信了他的话。他不禁微笑。「为了你,我还做过更丢脸的事呢,这几句话算什么?」

  「什么丢脸的事?」她好奇地追问。

  他一窒,眼角一抽。

  不,他绝不能告诉她,为了恳求她的好姊妹拔刀相助,他忍气吞声,当了童羽裳三天奴隶,陪她逛街当提购物袋的长工,还在沈静面前放弃男儿尊严,像个白痴似的赌咒立誓,经过好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才博得那两个狠心的女人点头同意。

  从前他最不屑的手段,他不但做了,还做得很彻底……

  无法面对自己的不堪,墨未浓猛然站起身,一手跟着拉起庄晓梦,牵着她一起往外走。

  「走吧,再不去机场就赶不上飞机了!」

  「等一下,你要出差干么拉着我一起去啊?」她想挣脱他的手。

  他却不让她逃脱,紧紧箝住。「你不是要去东京吗?」

  「是啊。」

  「我也要去。」

  「你也是?」有这等巧事?庄晓梦楞住,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原来是你安排的!怪不得,我说呢,她们两个明明之前还跟我站在同一阵线,一下子都倒戈了,原来是你搞的鬼!」她娇嗔地跺脚。「可恶,你是耍了什么贱招啊?」

  贱招?这两个字的注脚简直下得太对了!墨未浓胸口一震,差点踩错步伐,他甩甩头,招来一辆计程车,硬把庄晓梦推进去。

  「到桃园机场。」他吩咐司机。

  「嘿,我可没答应跟你一起去日本!」她娇声抗议。

  他转头瞪她。「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工夫才跟总裁要到这几天临时休假吗?知道你男朋友欠下多大的人情,以后说不定要在『翔鹰』一辈子做牛做马吗?」

  「那又怎样?」她不以为意地扮鬼脸,心里却暗自窃喜。呵,原来他也可以为她丢下工作不管嘛!

  「瞧妳得意的!」他伸手掐她的颊。「你这女人,真不懂得感恩。」口上虽是抱怨,俊唇却忍不住勾着笑。

  「嘿嘿,怕了吧?」

  「都到这地步了,怕也没有用。」他装酷。

  「干么啊?说得好像一副误上贼船的样子!」

  「是谁上了谁的船啊?」

  「是你上我的船,我才是船长,要你往东就不能往西,了吗?」

  「是!女王陛下。」

  「这才乖,小太监。」

  「谁说我是太监了?」他揪眉,龇牙咧嘴。

  「你刚刚不是叫我女王陛下吗?」她俏皮地歪着头笑。

  「那你好歹也赏我个王夫做做啊!太监?!你以后是不想要生小孩了是不是?」

  「想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嗔他,脸红得像苹果。

  「谁说没关系?好,你生不生小孩无所谓,反正我一定会让你知道,制造孩子的过程有多美妙——你认命吧,庄晓梦,我今天晚上可不会放过你。」

  「你、你想做什么?」她防备地把身子往一旁挪,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说呢?」他强悍地把她拉回来,搂在自己怀里,低下头,开始在她耳畔低喃,今晚到了东京的饭店后,他会对她做的所有……呃,邪恶的事。

  她听着,全身打冷颤,惊骇地抬眸,他邪邪地对她微笑。

  不会吧?他真打算对她做那些事?

  愈想愈害怕,她慌张地猛拍车窗。「司机先生,快停车!我要下车,快——」

  来不及逃出唇的惊慌,让一个轻怜蜜意的吻,霸道又温柔地关住——

  听我说,女人,上了爱情的贼船,要下去,可不容易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