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09

黑洁明: 饕餮恋 上

 饕餮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
   阳光,从正前方的太阳之窗洒落庙堂之中,照亮了一尊尊金色的诸神之像。
   空气中,飘散着花香。七彩的花儿,满布冰凉的石板走道两旁。
   他踏进庙堂巍峨的大门时,看见正前方,身穿礼衣的巫女和诸神一样,戴着金色的面具,站在高台之上。
   他牵着身旁心爱女人的小手,踩在阳光洒落的走道,来到高台前。
   等着他和她的巫女,朝他微一点头,他看不见面具后巫女的表情,却能看见她眼中的笑意。
   他不自觉露出微笑,然后转头看着站在他身旁,紧张的握着他大手的小女人。
   她白嫩小小的脸儿,因为紧张而泛红。身上那袭绣满花鸟的新娘嫁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制的。她将美丽乌黑的长发绑成了辫,盘成了髻,簪上了花,然后让最后一段长辫,垂落在身前。
   她,美得不可思议。
   他不自觉紧握住她的手。
   她抬眼偷瞧了他一眼,然后又迅速垂眼,但美丽的小脸却因兴奋和羞怯,变得更红。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端着盛水的铜盘上前。
   巫女张嘴吟唱着优美的赞歌,她以双手掬起了水,任清水从指间流泻。阳光穿透了水光,闪出缤纷的七彩。
   庙堂里,只有她清丽悠远的歌声,和那琤瑽水流声交织着。
   当祝福的赞歌结束时,巫女拿起了另一位侍女铜盘上的玉刀,走下阶梯,来到他和她的面前。
   巫女瞧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新娘,柔声询问。
   “阿丝蓝,你愿成为巴狼之妻,敬他爱他,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吗?”
  “巴狼,你愿成为阿丝蓝之夫,护她爱她,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吗?”
  “我愿意。”他点头。
   巫女朝阿丝蓝伸出了手,她伸出白嫩的小手,巫女用尖锐的玉刀,将她的掌心划破一个小口子。然后巫女也朝他伸出了手,他把手交到巫女手中,让她在他的掌心上也划下一刀。
   鲜红的血,从他俩的掌心中流了出来。
   戴着金面具的巫女,把玉刀放回铜盘,乌黑深邃的双眼,看着她与他,然后将两人流血的掌心紧紧交握在一起,如歌唱一般,轻轻的开口道。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你的血。你的血,就是你的血。我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宣布巴狼与阿丝蓝,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巫女的声音很轻很轻,却清楚的回荡在宽广的庙堂之中。
   阿丝蓝紧张的抬头仰望着他,张嘴重复那誓言:“从……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丝蓝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巴狼,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看着娇小可爱的她,他胸口莫名紧缩着。
   他深吸口气,紧握着她的小手,发自肺腑真挚的开口说出那将她与他的生命,连结在一起的誓言。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巴狼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阿丝蓝,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她因为他许下的誓言,绽出了开心的笑,美丽的小脸因那笑容而发光发亮,温暖了他的心。
   那双美丽的眼,映着他。
   如果可以,他想要永远留在那里,留在她的视线之中,留在她心底。
   他知道,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的笑容,和今天的一切。
   永远。


第一章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当时,他十四岁,她也才十二,刚入白塔当侍女,几乎什么也不懂。
   那一天,云开雾散。
   久不见的阳光,普照大地。
   天空,碧蓝如洗。
   昨天夜里才刚刚下过雨,五层楼高的白塔,在金色的朝阳照射下,闪亮如新,像是要插入天际的天梯一般。
   在老侍女姆拉的带领下,初来乍到的阿丝蓝,和姆拉一起抬着装满丝绸的木箱,来到晒场。
   五大箱的珍贵布料,让她们来来回回,从地窖搬到晒场,搬了五趟才搬完。
   “阿丝蓝,你今天就先把这些全晒到竹竿上,像这样,挂上去,摊开,拿旁边这篮子里的竹片夹好,记得要用竹片光滑的这一面,不然会伤到布料的。然后,再拿线缠紧竹片。”
  姆拉亲自示范给她看,边道:“全晒上去后,你在旁小心顾着,注意要是云聚集过来,要快点把它们全收下,别让雨淋湿了,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她紧张的点点头。
   “知道就好。这些祭祀用的丝绸和礼衣贵得很,要是弄坏了,就算卖了我们俩也赔不起的。”姆拉瞅了她一眼,交代道:“好了,我还得回去帮忙,你快点工作吧。”
  说完,姆拉便留下她一个人,转身走了。
   阿丝蓝看着地上那一箱箱的丝绸,再瞧瞧晒场里,已经架起来的竹竿。那块姆拉示范挂上的丝绸,绣着精细的花纹,风一吹,那些纹路便随着丝绸的飘动,在阳光下流转生辉。
   不用姆拉警告,她也晓得这些丝绸贵得吓人。
   她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丽的布料和衣裙,它们又轻又软,色彩缤纷,有些还薄到能看透后方的景物。
   她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从箱子里取出,挂上了竹竿。
   但,那其实是很枯燥的工作,一开始,她还会看看那些丝绸上的纹样和刺绣,可很快的,当她挂完第一箱的丝绸时,她就发现自己的动作太慢,再这样下去,等她将所有箱子里的布料全晒上竹竿时,太阳也差不多要下山了。
   阿丝蓝想了想,决定一次把一箱的布料全披挂上去,再提着那篮竹片一一将所有的布料夹好,这样就可以省些时间,不用来来回回的跑上好几趟了。
   不一会儿,她就将第二箱的布料全晒挂上去。
   呼,看样子,这方法快多了。
   阿丝蓝看着那些丝绸,松了口气,正当她自以为自己很聪明,准备拎着那篮竹片将所有晒上去的布料夹好固定时,蓦地,一阵大风吹来。
   那阵风,来得又急又快,毫无预警,把她戴在头上遮阳的头巾都吹跑了。
   “呀!”她惊呼出声,仰起头欲抓住头巾,却看见一大片纯白的丝纱越过了她的头顶。
   瞧见它,她瞪大了眼,猛然回身,只见竹竿上那些又轻又软的丝料,在转眼间全被吹上了天。
   天啊!惨了!
   阿丝蓝吓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抓,抓到了一件礼衣,但另一匹丝料又被吹跑,只见满天都是七彩的高级丝绢绸缎。
   “别吹!别吹了呀!”
  她心慌意乱的喊着,仰头在风中追着那些像彩蝶般飞上天的丝绸跑,却因为没有看路,在下一瞬间,就跌了一跤。
   趴倒在地上的阿丝蓝,眼看那些美丽的丝料就要被风吹走,她却无能为力,一时间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泪都掉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名黝黑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那少年,出现的是那么突然,她愣得忘了反应。只见他抓起一根晒布的长竹竿,将竹竿耍得虎虎生风,他左一捞、右一捞,没两三下,就将满天乱飞的丝绸全给捞了回来。
   他把捞回来的布料放到一旁的竹篓里。
   她匆匆爬站起来想谢谢他,可她还没张嘴,他却掉头将其他掉在地上的丝布,一块一块的捡了回来。
   她紧张的绞着双手,尴尬不已,只得慌忙的也赶紧上前去捡。
   好不容易将所有的丝绸都捡回来了,她惶惶不安的瞧着他,深怕他会去告诉别人她差点酿成的大祸,他却只是沉默的帮着她把丝料全都重新晒好,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
   他的脸上有着黑色的牙纹刺青,浓眉大眼,挺鼻薄唇,身后还有一条乌黑却有些毛躁的长发辫。
   她没见过他,却从他脸上的刺青,认出了他。
   王城里来往商旅极多,偶尔也有异族会来,但没人有着像他一样的剌青。
   她听说过这个少年,他是铸铜工坊里,那位阿奇大师傅一次出门远行至矿区时,从山里捡回来的狼小孩,据说他被阿奇师傅捡到时,身边还有着几匹狼。不知为什么,母狼没有吃了不到三岁的他,反而还把他当自己孩子一般的喂养。
   他是狼子。
   城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他。
   她听过姆拉提过,他现在也在铸铜工坊里工作。
   白塔是禁区,除了巫女和服侍她的侍女,平常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他一定是被阿奇大师傅差来传话给巫女的。
   他的表情冷硬,始终沉默着,她也不好开口,只能忐忑不安的一边晒着丝料。
   只是这一回,她可不敢再贪快了,每一匹华布、每一件礼衣,她都小心的在挂晒上竹竿后,乖乖的将竹片给夹上缠好绳子固定住。
   可一想到这事若是让其他的人知道了,她一定无法再继续留在白塔,阿丝蓝的泪水便泉涌而出。
   爹去年刚过世,家里顿失所依,年事已高、百病缠身的娘,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送她到白塔来当侍女的,若她被赶出白塔,不只她没饭吃,娘也会跟着饿肚子的。
   她一边拿线缠着竹片,心里却越来越慌,泪水也跟着成串的掉。
   正当她咬着唇,无声掉泪时,那少年不知何时来到了她面前,站在有些透明的洁白软丝另一边。
   她慌乱的伸手擦去泪水,却无法遏止泪水从眼眶里不断冒出。
   阿丝蓝既挫败又难过,只能咬着颤抖的唇,害怕的含泪看着他。
   风再起,扬起了白色的丝纱,她可以清楚看见他纹着黑牙一般虎纹的脸,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
   “别哭了。”
  她愣住了,怎样也没想到,他开口不是为了责备,而是安慰。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他低头看着她,缓缓的说:“所以,你别哭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困扰,却又十分的温柔。
   她粉唇微张,怔忡的瞧着眼前的少年,一时有些哑口,好半晌,才迟疑不安的挤出一句。
   “真的?”
  “嗯。”他点头。
   紧缩的心口蓦然一松,泪水也不再涌出,但她仍是不放心,惶惶然的再次确定,“真的?”
  他看着眼眶仍含着泪水的她,严正的开口保证,“真的。”
  泪水再次涌出,这一回,却是因为松了口气的关系,她抹去泪水。
   风,再次扬起,吹跑了她的泪。
   她怯怯的,在风中破涕为笑。
   “谢谢你……谢谢……”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黝黑的脸似乎红了那么一红,但他只是应了一声,便很快的转过身去,动作俐落的继续帮她晒着丝绸。
   她擦干眼泪,一边工作,一边偷偷的瞧着他。
   在他的帮助下,所有的布料很快就全都晒上了竹竿,在阳光下随风摇曳着。
   五个大木箱都空了,他替她把箱盖盖上,告知她。
   “我得回去了。”
  见他转身要走,她喊住他。
   “等等……”她红着脸,鼓起勇气道:“我……我叫阿丝蓝,你呢?”
  他似乎很惊讶她会问他的名字,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
   “巴狼。”
  她抱着竹篮,羞涩的瞧着他道:“谢谢你,巴狼。”
  他不自在的匆匆点了下头,便走了。
   但到了出口前,阿丝蓝看见他又回首看了她一眼,她忍不住抬起手,笑着和他挥手道再见。
   他似乎扬了下嘴角,但距离太远了,他又很快的转过头,她无法确定他是不是笑了。
   但那一整天,她一直想着他,每每想到他临去前的那一眼,总会让她忍不住脸红心跳,不自觉的傻笑起来。
  ====
  巫女,是个小她三岁的女娃。
   第一次见到她时,阿丝兰紧张得不得了。
   那穿着华贵衣饰的娇小女娃,有着超乎同龄娃儿的稳重和冷静。
   但很快的,她就发现这位歌喉优美、舞艺精湛的小巫女,非但能力超强,也同时保有一颗赤子之心。
   “我叫澪,你以后就叫我澪吧。”
  第一次见面,小巫女就睁着乌黑的大眼,瞧着她笑着说。
   她对这万人崇敬的小巫女,竟如此平易近人,感到惊讶又感动。
   也许是因为年龄较为相近,后来,澪很喜欢和她在一起,胜过和其他已经上了年纪的老侍女相处。
   她常常会找她一起伴读或服侍,她也是最常被叫去帮她出门传话,或陪她一起进宫的侍女。
   因为她年轻,体力也较好,姆拉她们也乐得不用整天跟着活泼好动的小巫女跑,久而久之,她和澪的感情变得相当好。
   很快的,一年、两年过去了,她也慢慢习惯了在白塔里的生活。
   在白塔里,每天的生活都是很忙碌的。
   大清早起床后,她和其他侍女会去打扫环境,然后才会坐下来吃饭,跟着上午再去庙堂里,擦拭神像和礼器,下午再和前辈们学习关于药草、音律和祭祀的礼仪与知识,到了晚上,她还得抽空洗澡、洗衣。
   随着季节的变换,她们除了要趁有太阳时,晒衣、洗地,也得在固定的时间,上山采药、晒药草,因为不同的时节,生长的药草也不同。
   当然,四季的祭祀大典更是不可少。
   每每遇到祭祀典礼,她们更是忙到团团转。
   人们的生老病死都会来白塔找巫女,巫女一忙,她们这些下人当然就更忙了。
   因为昨晚没睡好,擦着铜制的礼器,阿丝蓝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阿丝蓝!”
  正当她差点打起瞌睡时,澪的声音便在宽广的大庙堂中回响,吓得她一下子醒了过来,一回首,就看见随着年岁增长,变得更加美丽的小巫女。
   “别擦了,你帮我到玉坊和铜坊传话。”
  “是。”一听到能去铜坊,她抓着手中的抹布,跳了起来。
   “你到玉坊和铜坊里,要坊里两位大师傅马上过来,大巫女要见他们。”
  大巫女?
   她一凛,立刻点头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大巫女年岁已高,住在白塔的最高那一层,平常是很少下来的,她来这两年,也只在大典上时,见过几次。
   之前澪年纪还小,白塔里有很多事,都还是大巫女在处理,但这两年,因为大巫女的眼睛听说渐渐看不清了,因此白塔已经慢慢转由澪来主事,大巫女几乎都不管事了。
   大巫女若有吩咐,通常都是很重要的大事。
   而澪脸上也有少见的忧虑,不敢误事,她放下抹布,匆匆的跑去城里的两处工坊,通知大师傅来白塔。
   接到通知,两位大师傅都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手边的工作,赶去了白塔。
   在工坊的门边喘着气,阿丝蓝看着阿奇大师傅的身影消失在街尾,虽然有些担心,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但她仍是在看见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一颗心,快速的蹦跳了好几下。
   两年了,十六岁的他,一下子抽高长壮了许多,完全脱去了少年青涩的模样,虎背熊腰的他,看起来比一般男人还要威猛。
   “出了什么事?”他问。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看着他说:“大巫女要见大师傅,没说是什么事。”
  阿丝蓝感觉到脸上发烫,她晓得自己一定又红了脸: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在面对他时,不脸红心跳。
   那一次之后,他常常会到白塔替阿奇大师傅传话,她也常会来铸铜工坊中,替巫女传话。
   每一次她都会忍不住偷看他,或找他说话。
   大部分的时间,他都很安静。
   后来,她才晓得,因为人们认为他是狼子,有狼神护佑,对他又敬又怕,总是用奇异的眼光看他。大家对他,有种没来由的畏惧,同龄的孩子都不和他玩,大人则尽量不靠近他。
   那,让他变得沉默。
   可渐渐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相处中,她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天生冷漠,也非不爱说话,只是成长环境养成了他少说多做的习惯。
   多数的时候,总是她在说,他在听。
   但相处久了之后,慢慢的,他会问她关于她的事,也会开始说些自己的事。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吗?”他再问。
   她点点头,“嗯。”
  “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回去忙吗?”她诧异的看着他,小脸有些微红。她知道,他对工作一向认真负责,除非大师傅吩咐,她不曾见过他在工作时间出门。
   “我做完了一部分。”他指着旁边堆放着好几个大木箱的驴车,道:“刚好要去白塔,大师傅要我送礼器过去。”
  “喔。”她就知道。
   难怪他方才会主动开口问她,既然要送礼器去白塔的话,平常阿奇大师傅应该会叫他一起的。
   他上了驴车,回头却见她虽然跟了上来,却站在驴车旁东张西望的,就是没上车。
   巴狼黑瞳蓦然一黯,下颚紧绷的看着她说:“你若介意被人看到和我一起,那就算了。”
  闻言,阿丝蓝一愣,只道:“我为什么要介意?”
  他看着她,好半晌,才哑声道:“因为我是狼子。”
  “我知道啊。”她眨了眨眼,狐疑的问:“那又怎样?”
  见她满脸不解,似乎不懂问题出在哪里,他错愕的瞪着她,缓缓的开口问:“你不是因为介意,才不上车的吗?”
  她呆了一呆,红着脸摇头道:“我没有不上车啊,我只是因为车座太高了,我爬不上去,所以在想要怎么才能上去。”
  所以,她并不是在看旁边有没有人,或是不想上车?
   他呆瞪着她,却见她又看向旁边,小脸绽出微笑,指着不远处,看着他道:“有了,你可不可以把驴车驶过去一点,我站到那大石上,就能上去了。”
  瞧着她那天真开心的表情,刹那间,他差点笑了出来。
   “不用了。”
  为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问,却见他跳下了车,伸出手,握住她纤细的腰,一把就将她给举抱到了车上。
   她吓了一跳,轻呼出声。
   不知道是不是还残留着铸铜时的余温,他的大手有力又热烫。
   举起她,对他来说似乎完全不费力,她觉得自己在他手中,轻得像猫咪一样。
   “这样不就上来了。”他说。
   她回过头,看见他眼里有着笑意,嘴角微微上扬着,那几乎算是一个笑了。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怦然心跳的漾出了羞怯的笑,看着他绕到了驴车的另一边,轻而易举的上了车。
   “坐稳了。”他交代着,然后轻抖缰绳。
   小毛驴得到指示,便往前行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的。
   入秋了,天空的云层灰蒙蒙的,冷风迎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似乎发现她会冷,他回身从车后拿出了一只羊毛毡毯,递给她披上。
   “抱歉,它有些脏了。”平常用来挡风的羊毛毡毯上沾了些碎煤,他尴尬的微蹙着眉,以往从没注意到这件事,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它又黑又旧,边角还脱线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它收回来,她却摇了摇头,将自己包在那老旧的羊毛毡毯里,朝他笑着道谢,“这很暖呢,谢谢你。”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他胸口莫名紧缩。
   奇异的是,那件老旧的毡毯,仿佛在裹上她的瞬间,也跟着变得漂亮了些,就连脱线的边角,看起来似乎也不再那么碍眼。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拉回身前,心头却莫名暖热。
   车轮,辘辘的压辗在车道上。
   天气虽然冷,但紧挨坐在他身旁的她,脸儿和心口却是热的,一直很热。
   “对了,前几天我和姆拉上山采药。昨天才回来。”阿丝蓝偷瞄着他,试图找话题和他闲聊。“你最近还好吗?”
  “嗯。”
  “我听姆拉说,阿奇大师傅让你开始铸铜了?”
  “对。”
  “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她真心的说。
   铸铜是很困难的技艺,先要当学徒许多年,帮忙师傅们顾炉火,每天都要铲煤炭、搬陶泥、钢锭、矿石等等,还要帮师傅们做许多杂事,跟着才是学习雕刻、烧陶,然后才能学铸铜、锻造。
   一般铸铜的工匠,都要学上十几年才能出师,阿奇大师傅又特别的严厉,虽然巴狼是他的养子,但那只让他对巴狼更加严苛。
   巴狼的技术一定是真的很好,阿奇大师傅才会让他上到第一线。
   他才十六岁,这么年轻就能够开始铸铜,实在是很了不起。
   听见她的道贺,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谢谢。”
  她笑了笑,“你真是厉害。像我到现在都还是半调子,前两天在山上,看到一条好大的蛇,吓得我一阵腿软,直躲在姆拉身后发抖,那蛇比我的腿还粗呢,姆拉却说那种蛇叫巴蛇,我们看到的那条蛇,只是娃儿,还没成年。成年的蛇,可以长到比我整个人都还要粗,据说能吞掉整只象呢。”
  她紧抓着羊毛毡毯颤抖了一下,吐了吐舌头,不敢相信的说:“是一整只象呢,那可是能把我们俩和这辆驴车连人带车给吞掉的。我呀,一想到就头皮发麻,真想拔腿就跑,哪像姆拉还老神在在的,继续在原地采药草。”
  她的表情既生动又活泼,每每让他忍不住多看两眼。
   “我也只是半调子。”他说。
   阿丝蓝闻言,惊讶的回头看他。
   瞧她不信的模样,他老实的道:“我才刚开始学而已,到现在浇灌铜液时,还是会不小心洒出来,有时候陶范没做好,在浇灌时也会破掉。”
  “真的?我还以为你都不会出错。”
  他讶然的看着她,尴尬的说:“我当然会出错。”
  她瞅着他,斩钉截铁的道:“但你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真不晓得她对他的信任和了解是从哪来的,但瞧着身旁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单纯的姑娘,他还是点点头,同意她的说法。
   “嗯,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见他同意,她唇角弯成新月,开心的看着前方。
   “啊,白塔到了。”
  瞧见前方的高塔,她脱口就道:“好快。”
  没想到搭驴车那么快,太快了,难得他和她多聊了两句,她有些舍不得下车呢。
   听到她脱口而出的话,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有着依依不舍的表情,让他心头不由得跳快了两下。
   他将驴车驶过庙堂,来到后面的白塔,下了车,到另外一头抱她下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的脸又红了,就像他抱她上车时一样,看起来好可爱。
   “不客气。”
  他收回在她纤腰上的大手,她却在这时看见他臂膀上的衣服破了一个洞。
   “咦,你的袖子怎么破了个洞?”
  巴狼一愣,抬起手,顺着她的指示看去,看到上臂那边有个边缘有些焦黑的大洞,然后才想起来,那是他前两天在工坊里,不小心被溅起的火星子烫到的伤口。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她已经轻呼出声。
   “哎呀,你烫伤了吗?怎不和我说?”她蹙起了小小的眉头,担忧的仰起小脸,交代道:“你等等,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别跑走喔。”
  说完,她就拎着裙子,转身跑进门去,完全没让他有说话的机会。
   看着她消失在白塔里的身影,他有些纳闷,不知她想干嘛,只得先转身到车后,把车上装在箱中的青铜礼器,都先一一搬进白塔内。
   他还没搬完,她已经像阵风一样,拎着一个小木箱跑了回来。
   “老天,你在做什么?”一看见他,她就大惊小怪的叫着。
   “把礼器搬进来啊!”他愣愣的说。
   “可是,你的烫伤——”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松了口气,“不碍事的。”
  “那么大个水泡,怎么可能不碍事?!”她光看到就觉得痛,拧着眉恼怒的道:“你快把箱子放下啊!”
  难得见她发火,他愣了一下,反正这是最后一箱,他也搬到位了,本来也是要放下的,所以他便乖乖放下了。
   怎知,他才把木箱放好,却见她得寸进尺的道:“快把上衣脱下——”
  他一怔,跟着方听见她说:“我好帮你擦药。”
  “不用了。”
  他随口答着,一回身却见她拿来一旁的油灯,跪到了他身前,也不理他的拒绝,只翻着药箱,头也不抬的道:“快点,趁水泡没破,我帮你处理上药包扎起来,若是它破掉时,碰到了脏东西就糟了。奇怪,我的针跑哪去了,我记得在这里的……”
  瞧她在药箱里东翻西找的,他忙开口。
   “没关系的,你别忙了,它自己会好,我之前都是这样的。”
  “自己会好?!”听到这句话,她猛然跳了起来,凶巴巴的戳着他的胸口叨念道:“上回有个娃儿被烫伤,他娘也是这样想,结果后来伤口溃烂,让那娃儿差点连小命都送掉了!我们城里一年有好几个人死于伤口溃烂呢,你知不知道?快坐下!”
  她显得有些凶狠的声音,回荡在白塔的一楼厅堂内。
   那粉红小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平常的羞怯温柔模样,全然不见踪影。当那一长串的指责流畅的溜出了她的嘴时,最后三个命令般的字眼,更是绕梁不绝于耳。
   老实说,他呆住了。
   事实上,她也是。
   快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她喝令的声音,一声又一声的回荡在安静的大厅里,显得特别明显刺耳。
   而她纤纤的食指,依然抵着他的胸膛。
   发现自己做了什么,阿丝蓝的小脸爆红,她飞快的收回食指,尴尬的说:“我的意思是……我是说……”
  阿丝蓝结结巴巴的瞧着他,窘迫得想飞奔逃走,他却在下一瞬间,抬起手脱掉了上衣,露出了他结实精壮的胸膛。
   虽然是她叫他脱衣服的,但他真的脱了,她还是吓了一跳,只觉得一张小脸就像火炉里的火那般热烫。
   他把衣服交给她,然后盘腿坐到地上。
   捧抱着他的上衣,阿丝蓝又羞又窘的跟着慢慢跪了下来。
   她把他的上衣放在一旁,垂首转身继续翻找药箱里的针,大厅里静到只剩下她找东西的声音。
   老天,她的头顶一定开始冒烟了。
   她面红耳赤的翻着药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根针,这才敢抬起头,却不敢看他,只敢盯着他烫伤的手臂瞧。
   不瞧还好,一瞧她头皮又麻了起来。
   那么大个水泡,就在他右上臂那儿,快有她半个拳头那么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怎么会认为它会自己好呢?
   他还说他之前都是让它自己好的呢。
   忍住叨念他的冲动,她把针拿到油灯的火苗上,去除邪秽,方抓着他的手臂,飞快的抬眼瞄了他一下。
   “我得将它戳破,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忍。”
  他瞅着她,暗黑的瞳眸里,有着奇怪的情绪。
   “嗯。”他应了一声,双眼却仍盯着她瞧。
   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再次垂首,脸红红的说:“别乱动,免得我把针插到别的地方,伤到你。”
  “我不会乱动。”他说,语音低哑。
   她把烧过的铜针凑到他手臂上,小心翼翼的在他烫伤的水泡上,戳了一个小洞,水泡一破,里面的液体便流了出来。
   她赶忙拿起刚刚准备好放在一旁的白布,轻轻的压在他伤口上,让白布将水泡里的液体全吸出来。
   他没有乱动,也没有呻吟或瑟缩颤抖。
   阿丝蓝忍不住飞快的再瞧他一眼,他依然凝望着她,而不是看着他被烫伤的伤口。
   才稍稍退消的红晕又上了脸,她把视线拉回他的伤口上,柔声开口问:“你怎么会被烫成这样的?”
  “我在铸铜工坊里工作。”他提醒她,“被烫伤是很正常的。”
  也对,他在铸铜工坊里工作,时时刻刻都得和火焰相处,的确是很容易被烫伤。
   虽然知道他说得没错,她一边清洁他的烫伤,替他上药,一边还是忍不住小声咕哝:“没有什么烫伤会是正常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扬起了嘴角。
   她瞄到了,那的确是个笑,完全软化了他平常冷硬的表情。
   阿丝蓝愣愣的瞧着他的笑,一时看傻了眼。
   他竟然在笑呢。
   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阵风从未关起的大门外吹了进来,教她猛然回神,察觉自己愣愣的直盯着他瞧,她慌张害羞的再次低头,赶紧继续替他涂上墨绿色的草药,然后小心的包扎起来。
   可包到一半,她却受不了那安静的感觉,不禁又飞快的瞅他一眼。
   “你一定觉得我很大惊小怪,对不对?”
  “不。”
  她挑眉。
   他看着细心温柔的她,坦承道:“我不会觉得你很大惊小怪。”
  事实上,他很受宠若惊。
   除了师傅和师母,从来没有人这么在乎他。
   怕会弄痛他,她在替他处理伤口时,从头到尾都非常小心。
   老实说,这种被人在乎的感觉,很好。
   “那……”替他包扎好了伤口,她一边清洗铜针,一边咬着粉唇,鼓起勇气,瞧着他问:“你以后若是烫伤了,就来找我,好不好?”
  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巴狼一愣,却见她眼中有着真心的担忧。
   “不会耽搁你很多时间的,你看,一下子就好了。”她仰着小脸,极力说服着他,“只要在你有空时,或晚上回家的时候也行,顺便绕过来白塔一下,让我处理一下就好,我动作很快的。况且,上了药,它也会好得比较快,也比较不会干扰你工作。所以你要是烫伤了,就来找我擦个药,好不好?”
  那太麻烦她了。
   可瞧着她微蹙着的秀眉,和那双担忧的眼,他的拒绝就是无法出口。
   况且从小到大,她是他唯一且仅有的朋友。
   他其实也很想见她。
   所以那个字,就这样溜出了口。
   “好。”
  听到他答应,她的笑容在瞬间绽放。
   “那就这么说定啰。”
  她开心的回过身,掏出箱子里的线圈,俐落的穿针引线,然后一边笑看着他说:“你放心,我晒衣服虽然笨手笨脚的,但缝衣服可是我拿手的强项喔,等我补完,保证你不仔细看,都找不出原本的破洞在哪。”
  他一点也不怀疑她所说的,他只是静静的坐在原地,瞧着她将他的上衣翻过来,低着头,迅速的替他缝着破掉的衣袖。
   巴狼安静又困惑的看着眼前娇小的阿丝蓝。
   有时候,特别像是现在,他总会忍不住奇怪,为什么人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可她却对他那么好。
   她有着一双灵动且水汪汪的大眼,细密而浓长的睫毛,小巧的鼻,粉嫩的唇,有如白云一般绵柔的肌肤,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人们喜欢开朗温柔的她,他常会听见有人受了伤,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来白塔找阿丝蓝帮忙。
   她一直都是个漂亮且多话的小东西,两年前刚见面时,他以为是因为她不晓得他是谁,才会对他笑。
   畏惧他奇特的身分,人们每每遇见他,总是刻意闪避视线,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时,态度也会变得僵硬而不自然。
   只有她,待他的方式,始终如一。
   他曾经试着不要太过接近她,怕给她惹来责难和麻烦,但她却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总是一找到机会就会来找他攀谈。
   她身上有着淡淡的药草香,最近他越来越习惯她的存在。
   只要她出现在附近,他不回头就能猜到是她。
   前几天没看见她,他甚至忍不住找事绕来白塔,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虽然从白塔侍女口中,知道她和姆拉上山采药了,可山林里猛兽那么多,她看起来又那么可口,虽然有经验老到的姆拉和她在一起,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直到刚刚在工坊门口看见她,他才松了口气。
   风,轻轻的吹拂着她额前的发。
   垂首缝衣的她,是那么认真而小心。
   一股暖意,在胸口缓缓扩散着。
   “好了。”她抬起头,笑着将补好的上衣翻回正面,摊开来给他看。“瞧,看不出来吧?”
  她缝的针脚紧密而细致,不注意看,还真的看不出来那儿曾破了个洞。
   “嗯。”他点头。
   她开心的把衣服还给他,“快把衣服穿上吧,别着凉了。”
  在屋子里,他一点都不觉得冷,但她显然不这么认为。
   他起身把上衣重新套上,跟着起身的她,主动伸出手,替他绑好衣带。
   巴狼微微一僵,却没有阻止她。
   她似乎没发现自己在做什么。
   也许她只是习惯了替人处理伤口和更衣,可除了师母,从来没有人这般对待他,更别提替他更衣绑带了。
   低头瞧着那认真替他绑衣带的小女人,他胸口不由自主的紧缩着。
   “谢谢。”他哑声开口。
   阿丝蓝吓了一跳,猛然抬首,红云一下子又浮现她的双颊。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愣住了。
   她就站在他身前,两只手依然搁在他腰上的衣带上头。
   他可以感觉得到她吐出的气息,可以在她乌黑美丽的眼中看见自己。几乎只要他再把头低下去一点,就可以碰到她。
   蓦地,他的肚子响起饥饿的空响。
   他猛然回神,尴尬的红了脸。
   “你饿了吗?”她惊讶的问。
   “我得回去了。”他感觉到自己脸上发烫,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匆匆转过身,落荒而逃。
   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阿丝蓝追到了门边,本欲叫唤他,临到头,却又强忍了下来。
   她知道他很早就爬起来工作了,现在还没到午,但他的工作十分繁重,他一定是饿了。
   她不该直接问他的,可她一下子真的没想到那么多。
   所以,她最后只是冲到车旁,把身上的羊毛毡毯还给他,“等等,你忘了这个。”
  他显得十分不自在,却仍是伸手接了过去。
   她露出微笑,“谢谢你送我回来。”
  “你刚谢过了。”他说。
   “我知道。”她笑着和他挥手,“改天见。”
  “呃,改天见。”他礼貌的应了一声,和她点了下头,这才将驴车驶出白塔。

二章


  “巴狼!巴狼——”
  远远的,他就听见她的声音。
   这世上,也只有她会这么大声的呼喊他的姓名。
   看着那在河边,不断的笑着和他挥着手的阿丝蓝,他也只能举起手,和她挥了两下,示意她,他听见了她的叫唤。
   他掌着竹篙,将小船撑向她所在的那处河岸。
   来到了河边,他还没停稳,她已经心急的跨了上来。
   怕她跌倒,他赶忙伸手去扶她。
   她几乎是摔入他怀中的,却半点也不介意的抓着他,笑着说:“抱歉,一时没站好。”
  “你怎么会在这?”
  “她闷坏了。”阿丝蓝指指不远处在河边一起嬉闹玩水的三个小姑娘,“溜出来和朋友散心,我有些担心,便跟着一起。”
  阿丝蓝虽然没有指明,但他一眼就认出那三位小姑娘的身分,除了澪之外,另外两个,他也曾在跟着大师傅入宫时见过。
   她们不该单独出宫,甚至出城,但显然除了阿丝蓝之外,没人发现她们溜了出来,也难怪她会担心的跟在一旁。
   “你呢?你怎么会在这?”
  “今天坊里停炉休息,我来抓鱼。”他指着船上那腹大口小的竹篓,回答她的问题。
   “真巧。”她甜甜一笑,探头一看,青竹篓里有着好几条肥满的大鱼。“哇,这鱼好肥啊。你忙了一早上了吧?”
  “嗯。”他点头。
   “那这个给你。”她低头从挂在手中的竹篮里,翻出两个用叶子包起来的大饭团,“我把腌过的梅子和烤腌肉包在里面,大家都说很好吃喔。”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他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次是真的很好吃,连澪都试吃过了,绝不是诓你的。”
  自从去年他饿到肚子咕噜咕噜叫,被她听见后,她就总是把饭团、大饼,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干粮和食物带在身上,有时还会特别拿来给他吃,说是因为她最近开始在白塔的厨房帮忙,怕煮得不好吃,希望他帮忙试吃,她才敢把做好的料理端出去。
   起初,他还以为她只是怕他不好意思,才这么说的。
   但吃到第一口饭时,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口饭是硬的,根本没熟。
   他很快就发现,她煮的饭菜还真的是颇难入口。
   不是白饭里还夹杂着小石子,不然就是腌肉忘了加盐,或是盐巴加太多了,再不然就是饭没有煮熟,肉汤加了太多醋,整锅汤酸到喝不下去,或是把肉烧焦。
   她第一次煮鱼时,鱼鳞甚至没有刮下来,内脏也忘了去除……
  诸如此类的事,在刚开始那几餐,真的是多不胜数。
   一个月后,那种怪异的菜肴就消失了。
   他以为是她厨艺进步了,但一次送货到白塔时,刚好宫里的差役也送粮食到白塔,他帮着一起搬货入厨房,才从姆拉和其他侍女的对话中发现,白塔的餐食,虽然还是姆拉在煮的,但阿丝蓝早在进白塔的那一年,就开始帮忙了,她并没有那么笨拙。
   前面那几餐半生不熟、味道奇怪的料理,只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
   他知道,为了他,她还特地和姆拉学做更多不同的料理,即使做菜时伤了手,也都会藏起来不让他看见。
   他从来没有和她挑明过,只是从此之后,无论她送什么来,不管好不好吃,他都会乖乖把她送来的食物,全吃得一干二净。
   接过她送上来的饭团,他瞧了瞧不远处那三位身分高贵的小姑娘,再看看她,不放心她一个人顾着那三个,他开口问道:“你们吃了吗?”
  以为他担心吃了她们的食物,阿丝蓝忙道:“你放心,我们够吃的,我做了很多呢。”
  她就是这样,他有时真不知她究竟是聪明还是天真。
   巴狼不自觉扬起了嘴角,“我烤鱼给你们吃吧,算是交换这些饭团。”
  “真的?”虽然很想他留下来,但又怕会耽误他的时间,她挣扎了一下,才问:“可这些鱼你不是要带回去的吗?”
  “没关系,鱼再抓就有了。”他若是真让她一个人顾着那三位,若出了事,他可担不起。
   反正今天放假,他拿起装鱼的竹篓,跳下了船,再回身扶她下船。
   “阿丝蓝,他是你朋友吗?”
  他才刚扶着她下船,身后便传来一声好奇的询问。
   他回过头,看见那位身穿蓝衣的小姑娘,她褪下了平时穿的华贵衣裳,穿着一般姑娘穿的蓝色麻布衣裙,但他依然认得她。
   “嗯,他是我朋友。”阿丝蓝脸红红的偷瞄了他一眼,才点了点头,和主子道:“他叫巴狼,在铸铜工坊工作。”
  “你好,我是澪。”小姑娘用意黠的大眼瞧着他,身后的两个朋友,全好奇的围了过来,她指着她们和他介绍,“她是小舞,她是小梦。”
  “你们好。”他朝她们点头。
   白衣的那位指着他的船问:“那是你的船吗?”
  他点头,应了一声,“嗯。”
  黑衣的那位一听,忍不住也开口道:“可不可以借我们坐坐?”
  他一怔,却看见蓝衣的那位闻言,双眼一亮,也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可以吗?”
  让她们三个上船?
   若是船翻了,他就算有九颗脑袋都不够人砍。
   可看着眼前三个小姑娘的渴望眼神,他却有些动摇。
   去年冬天,大巫女过世了,还是个小姑娘的澪,就接管了整个白塔的祭祀、管理和医疗工作,从阿丝蓝那儿,他知道巫女的工作有多繁重辛苦,但她几乎不曾抱怨过。
   另外两位,身分同样显贵,可平常也同样都被关在屋子里。
   他很清楚,打出生至今,她们恐怕都没上过这种小船,才会对他这简陋的一叶扁舟如此感兴趣。
   身旁的阿丝蓝,拉了拉他的衣袖,他转头看向她,只见她也露出恳求的表情。
   看来,阿丝蓝和他一样,都无法轻易拒绝她们,特别是澪的要求。
   瞧着眼前几位,他很怀疑这世上有任何人,有办法狠心拒绝她们的要求。
   “好。”他点头答应,却不忘附上但书,“但是,只能来回对岸一趟。”
  “真的?”似乎不敢相信他真的答应,小巫女小脸一亮,见他点头,开心的道:“谢谢你!”
  穿着蓝衣的澪,第一个跑上了船。
   “谢谢。”黑衣姑娘爽朗的和他道了谢,灵巧的翻身上了船。
   第三个白衣小姑娘,年纪和个头最小,却也最乖巧,她太矮了,无法自己上船,她无辜的盯着他,他只好伸手将她抱上船。
   “谢谢你,巴狼哥哥。”
  听到她对他的称呼,他又是一愣,像仙子一般的小姑娘朝他甜甜一笑,这才回身跑去船头找同伴。
   “巴狼。”
  他回身,看见阿丝蓝,风吹得她的发丝微扬,她温柔的看着他,唇边的笑,暖了他的心房。
   “谢谢你。”她柔声说。
   她没有她们三个那样绝世的容貌,却是最吸引他目光的一个。
   瞧着她秀丽温柔的面容,喉头不自觉地有些紧缩,他没有开口,只是朝她伸出手。
   阿丝蓝信任的将小手交到他手中,没有丝毫迟疑,他握紧了她温暖的柔荑,小心的扶着她上船,自己才跟着跳上去。
   确定她们都坐好了,他抓起竹篙,将小船往河对岸撑过去。
  
    水面上,波光灿灿。
   远处,云雾缥缈,像是将乡间水色罩上淡淡的白纱。
   对岸即将成熟的金黄稻穗垂着头,每每风一吹来,便如浪般层层翻涌。
   女孩们迎着风,在船头嬉笑欢闹着。
   她们将手放到碧绿的水波里,感觉那透心的沁凉。
   “阿丝蓝,那些人为什么要绑着鸟儿的颈子啊?”澪问。
   阿丝蓝朝澪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附近河上的船家们,正差使着水鸟捕鱼。
   “绑着是为了捕鱼啊。”她解释着。
   话声方落,另一边的小梦已经开口嚷嚷:“啊,好过分,那个人强迫鸟儿把到嘴的鱼吐出来耶!”
  阿丝蓝解释着,“那是因为鸟儿比我们身手好,所以大家就把鸟儿的脖子稍微绑紧一点,利用鸟儿捉鱼的技巧,它们若抓到了大一些的鱼,就吞不下去,渔夫们再要它们把鱼吐出来。”
  “什么?怎么这样?”小梦惊呼出声,“那鸟儿们不是都吃不到鱼了吗?”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阿丝蓝笑着说,“他们还是会给鸟儿吃鱼的。”
  小舞拧起了眉,“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大家吃的鱼,都是从鸟嘴巴里吐出来的吗?”
  小梦瞪大了眼,“不会吧?那我们不都吃过鸟的口水。”
  澪和小舞一起瞪着她,然后再同时看向阿丝蓝。
   阿丝蓝已经笑到快流出泪来了,但看她们惊慌的模样,忙笑着解释道:“我们都会把鱼先洗干净的呀,而且还会煮过,不会有鸟的口水的啦。”
  “呀,我不要,我以后再也不吃鱼了——”
  虽然如此,澪还是吓得花容失色的叫了出来。
   可小舞听见,却忍不住笑着道:“不吃才怪,你平常不是最爱喝鱼汤了,我们几个,就你吃过最多鸟口水了。”
  “小舞!你好讨厌——”
  澪嚷嚷着,原本浸在河里的手,掬起了水就往好友身上泼去。
   “啊!澪——水很冷耶——”
  小舞不甘示弱,也朝她泼水。
   “呀,你们两个别闹,喷到我了啦——”
  “喷到最好,来来来,你整天都关在宫里,趁现在我替你去去秽气!”
  “呀!好冰——”被殃及池鱼的小梦也跟着叫出声来。
   飞洒的水花,在空中闪闪发亮,三个女孩又叫又嚷又笑的。
   “抱歉,借我躲一下。”聪明的阿丝蓝早早躲到了船尾,缩在高大的巴狼身后。
   “你不理她们可以吗?”他问。
   “没关系。”她陪着他站在船尾,悄声笑着道:“她们成天都被人看着,闷坏了,好不容易能出来玩,我这时再啰嗦就太不识相了。”
  也对。
   他很久没看到小巫女笑得这般开怀了。
   “抱歉,强要你载我们游河。”阿丝蓝不好意思的说:“一定耽搁了你不少时间吧?”
  他摇了摇头,要她放心,“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也没别的事。”
  阿丝蓝瞧着他,粉唇再次微扬。
   最近,不知为何,她笑时,都会让他胸口抽紧。
   她已经和初见时那胆小羞怯的模样不同,变得更加自信和落落大方,也更甜美温柔。
   曾几何时,那个做事笨手笨脚的小姑娘已经长大,每每她走在路上,都有人会因她那秀丽温柔的气质而回首。
   每当他瞧见,总会觉得她似乎变得有些陌生而遥远。
   但下一瞬间,她就会发现他,开心的朝着他挥手而来。
   他调开凝在她脸上的视线,掩藏胸中那因她而起的悸动。
   到了对岸,他把小船掉了头,再往原来的河岸撑去。
   回程时,她们三个女娃依然吵闹,她们一起玩着、闹着、笑着,不时会回头问阿丝蓝一些问题。
   上了岸后,他把船在岸边下锚,生起火,阿丝蓝则清理他之前抓上来的鱼。
   “巴狼哥哥,为什么你的船上没鸟啊?”小梦好奇的蹲在他身旁,“你不用鸟捕鱼吗?”
  “嗯。”他点头,“我不是专门捕鱼的渔夫,我没有养鸟。”
  “那你怎么抓鱼?”听到他们的对话,澪也蹲了过来。
   他还没回答,小舞就抢着说:“用竹矛吧?对不对?”
  没被人这么和善的对待过,他不自在的看向阿丝蓝,她却只是在旁看着他笑。
   瞧她没要帮他的模样,他只得清了清喉咙,看着那三个好奇的姑娘,回道:“对,我是用竹矛抓的。”
  “你可不可以教我?”
  小舞突然就蹦出这么一句,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教她?
   “你放心,我和父亲习过武的,不信你问阿丝蓝。”
  他看向那开始烤鱼的小女人,她笑着点头说:“是真的,小舞从小就习武。”
  巴狼瞧著名唤小舞的小姑娘,她是夜将军的女儿,他曾在祭祀大典里见过;她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会有人替她准备处理好,恐怕不会有什么机会亲自抓鱼。
   “你为什么想学抓鱼?”他忍不住问。
   “因为我将来要当将军。”她眼也不眨的看着他说,“说不准哪次带兵打仗的时候,会用得到。”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她不是在开玩笑。
   他曾听说,夜将军希望女儿能继承他的位子,却不曾在意过,直到现在。
   她才几岁?十二?十三?
   她看起来年纪还小,但他同样看得出她脸上的认真。
   所以,他站起身,来到船边,拿起前头削尖的竹矛给她。
   原以为他会拒绝的小舞,高兴的跑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竹矛。
   他告诉她叉鱼的要诀,如何冷静定下心来,看清水里的鱼,如何预测鱼儿行进的方向,如何叉住河里那些滑溜的鱼。
   她的身手很好,也学得很快。
   她叉到第一条鱼时,另外三个姑娘兴奋的一起帮她欢呼。
   他和她们一起吃了丰盛的一餐。
   饭后,她们在草原上追着、跑着,一起欢笑,直到累了,才爬到大树上坐着,一起唱歌。
   她们有着很好的歌喉,清亮悠扬的歌声,穿过小河、穿过原野,流泻在风中,让人不禁为之驻足微笑。
   收拾完的阿丝蓝坐在他身边,开口道:“很好听吧?”
  “嗯。”他点头同意。
   她瞧了他一眼,鼓起勇气问:“巴狼,我可以请你帮我一件事吗?”
  “什么事?”
  “别告诉大师傅她们溜出来的事。”
  她深吸了口气,看着他,抱歉的道:“我知道这样一来,你回去很难交代今天的行踪,但她们三个要背负的太多、太沉重,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们才可以当一个无拘无束的普通人,不是巫女、不是公主、不是未来的大将军……”
  显然,她并不是第一欢帮着她们溜出来玩。
   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早猜到了,她的竹篮带了太多必须要事先准备好的东西,从织毯、饭团,到清水,一样不缺。
   看着那三个歌声甜美,心地善良的小姑娘。
   他可以了解阿丝蓝为什么会想帮她们。
   “我不会说的。”他看着她道,“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以后你们要出来,得等我轮班休息的那天。”
  等他轮班休息?
   阿丝蓝小嘴微张,瞪大了眼看着他,“为什么?”
  “你一个人带着她们,太危险了。”
  他说得是如此云淡风轻,好像闲聊一般。
   风吹过了河面、拂过了树梢,他的话却仍在耳边回响,她愣愣的看着身旁那将已熄的火堆盖上泥上的男人,心口莫名的暖热。
   她给他添了麻烦,她晓得。
   一直以来,她知道他是个好人,比人们所想的还要贴心,还要温柔,但她怎样也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议帮忙。
   她开口提醒他,“若被人发现我们是帮凶,会被罚的。”
  “我知道。”
  他没有看她,只是继续将泥土覆在火堆上,防止火星再起,淡淡的说:“我宁愿被罚,也不想听到你有什么意外。”
  他的声音不大,有那么一瞬间,阿丝蓝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喜欢他,很久很久了。
   但他从来未曾有过表示,她知道他关心她,却也只是做多说少。
   看着他黝黑粗犷的侧脸,她喉咙有些发干,心跳怦然,阿丝蓝紧张的压住自己狂乱奔跳的心,粉唇微颤的轻问:“你这只是对朋友的担心吗?”
  他停下了动作,瞧着自己压在土上的大手。
   河面上,碧波荡漾。
   女孩们的歌声依然悠扬。
   他沾了上的十指有些脏,那些泥都跑进了指甲缝里了。
   阿丝蓝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近来,对她的渴望越来越深,每回看到男人们盯着她瞧,他就觉得一阵烦躁。
   “巴狼……?”
  她的声音轻轻的,有些迟疑,有些微颤,带着些许的不确定。
   他抬起头,看着身旁不知何时跪了起来的她。
   那张清秀的粉脸上,有些殷切,有些期盼,还有更多的不安。
   “你是吗?”
  她凝望着他,忐忑的轻问,那微弱的语音,几乎消失在风里。
   他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开口坦承。
   “不是。”
  他看着那温柔的女孩,哑声道:“那不只是对朋友的担心。”
  她轻抽了口气,乌黑的眼,蓄了泪光。
   巴狼心口一紧,以为自己吓到了她。
   怎知,下一瞬,却见她粉色的唇,慢慢的,弯了起来。
   风乍起,扬起了她耳畔的发丝。
   她伸出了手,捧着他的脸,跪着仰首,在风中,吻了他。
   他愣住了,不敢,或者该说,不想阻止她。
   她的唇,好软、好暖。
   胸中的心,大力的跳动着,几乎冲破了他的胸膛。
   有那么一瞬间,周遭的声音和景物仿佛都消失了。
   他没有办法呼吸,没有办法思考,脑海里只有她。
   她退开时,他差点伸手抓住了她。
   “我也喜欢你。”
  她悄悄的说,粉脸泛红,水亮的黑眼里有着他。
   他黑脸爆红,完全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有办法开口。
   “你不该这么做。”
  “或许。”她的脸很红很红,却毫不闪避他的视线,只咬着那粉嫩的唇,有些羞涩,却又无比大胆的笑着说:“但我一直很想这么做。”
  没等他反应,她笑着起身,丢下错愕的他,红着脸朝那三个女孩跑去。
   那轻轻的一吻,和那一抹笑,深深的刻印在他心底。
   那一年,他十七岁,她则刚满十五。
   那是,很美好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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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砰砰——
  砰砰砰——
  夜半时分,大多数的人都已入眠。
   可在这夜深入静时,阿奇大师傅的家门,却传来阵阵急促的敲门声。
   几乎是在第一声响起时,巴狼就醒了,他跳下床榻,飞奔到门边,打开门闩。
   漆黑的门外,站着一位熟悉的妇人。
   “姆拉?”以为她有急事要找师傅,他忙道:“我去叫大师傅起床。”
  怎知,她却抓住了他,拧着眉说:“不用,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巴狼一愣。
   “阿丝蓝出事了,巫女要我找你过去。”
  他浑身一僵,大脚跨过门槛,就要跟着她出门,身后却传来师傅的问话。
   “巴狼,谁在外面?”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已经被吵醒的师傅,“是姆拉。”
  阿奇一怔,忙问:“巫女出了什么事吗?”
  “不。”他摇头,看着待他如子的大师傅道:“巫女没事,是阿丝蓝。巫女要我过去看看。”
  阿奇瞧着那已长得又高又壮的孩子,他知道这孩子喜欢阿丝蓝那小姑娘,看来巫女也一样清楚这件事,所以他没有再多问,只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他转过身,又道:“还有,外头天冷,记得把大氅穿上。”
  话还没说完,他人已经重新回到房里去了。
   闻言,巴狼才发现自己只套了件单衣,大师傅将手里提着的灯留在小桌上,看着那盏灯火,他喉咙有些紧缩,但仍是套上挂在门边的大氅,小心关好了门,这才跟着驾着驴车来的姆拉一起上了车。
   “阿丝蓝出了什么事?”他还没坐稳,就忍不住担心的沉声急问。
   毕竟大半夜的,若不是什么大事,巫女是不会叫姆拉自己跑上这一趟的。
   “她娘死了。”
  巴狼心口猛地一缩,虽然因为到白塔工作的关系,阿丝蓝和她娘不住在一起,但她和她娘感情一向很好,只要一得空,她就会回家探望她娘。
   姆拉叹了口气,“黄昏的时候,她娘在街上摔了一下,撞到了头,让人送到了白塔,拖到刚刚,还是咽了气。”
  他哑声再问:“阿丝蓝……她还好吗?”
  姆拉抓着缰绳,在冷峭的寒风里,叹了口气。
   “还好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她人呢?”
  “在她家。”姆拉看着他说:“她说要带她娘回家。”
  ***   ***   ***
   火光在油灯里,无声跳动着。
   阿丝蓝替娘擦洗好了身体,穿上了她生前最爱的衣裳,还帮她化了妆。
   躺在床榻上的娘,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她到现在还是没有什么真实感。
   她一个人在房里守着娘,却连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身后的门,咿呀一声,让人推开了。
   那人无声无息的走到她身后。
   她闻到熟悉的煤炭和火气的味道,没回头,就知道是他。
   她胸口紧缩着,轻轻的开了口。
   “听说,娘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城里最美的姑娘。”
  她伸手抚过娘曾经温暖,此刻却冰冷不已的手,“小时候,隔壁的大叔对我说,娘命不好,爹过世得早,若不是有我这拖油瓶,她早改嫁了。娘听到了,好气好气,拿起陶瓮就往他砸,要和他拚命,她嚷着——”
  阿丝蓝看着娘秀丽的面容,学着娘的口气道:“你懂什么,我是命好,才会生下蓝蓝这么乖巧的宝!”
  说着,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位大叔啊,被我娘砸伤了脚,后来再也没来过了。”
  突兀的笑声,慢慢的消失在空气中。
   她喉头一紧,却仍继续说:“为了让我生活能过得好—点,娘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我送到白塔,她说白塔里能吃好,穿好,跟着她,只会饿肚皮。当时,我好想说,我不要吃好穿好,我只想和娘在一起,但我知道,家里已经没了米粮,娘老了,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没办法再织布、种田……”
  “所以她问我时,我说好。”她的手抚过娘花白的发,深吸口气,眼眶红红的道:“我说好。我是笑着说的,因为我知道,我若不笑,娘会担心的。”
  他的大手,落在她娇小的肩头上。
   她回过头来,仰头看着他。
   一滴泪,终于夺眶,滑落。
   “我本来想,等我到了白塔,就可以让娘过好一点的生活……她也可以在家把身体养好一些……我还以为有更多的时间的……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让我孝敬她……有更多的机会可以让我陪着她老人家……可娘她突然就……”
  她喉头一哽,粉唇颤抖着,泪水串串滴落。
   “娘死了……”她泪流满面的看着他,哽咽的说:“娘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一颗心,因为她的悲伤而紧缩发疼。
   他以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慢慢的在她身前跪了下来,将悲痛不已的她拥进怀中。
   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在他怀里那哀恸的悲泣,是如此揪心,她哭得肝肠寸断,小小的身子不住的颤抖着,热烫奔腾的泪水,缓缓的浸湿了他的衣。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只能红着眼眶,静静的抱着她,任她放肆哭泣。
   暗夜里,她哭了又哭,哭了再哭,一度她曾试着振作起来,可一想到娘,以及过去那些年来和娘相处的点点滴滴,泪水又会再次放肆奔流。
   他一直陪着她,拥着她,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娇小的她,就像是只受伤的小猫一般,蜷在他怀里,哭着、啜泣着,她的每一次颤抖,每一次饮泣,都牵动着他的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情绪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在他的帮忙下,她和他一起收拾着娘的遗物,整理家里,可总在不觉间,泪水还是会毫无预警的夺眶。
   她其实不是很确定那一个晚上是怎么过的,但他始终在身旁陪着她。
   天亮时,他帮着她处理了娘的后事。
   澪亲自替娘主持了仪式。
   她把娘生前最爱的物品都一起放入了棺里。
   仪式之后,男人们将土堆掩盖至棺木上,很快的娘下葬的地方,就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土丘。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天上,飘下了绵绵的细雨。
   她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在雨中成了氤氲的白雾。
   看着那土丘,阿丝蓝哽咽的咬着唇,却无法阻止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身旁的男人,突然握紧了她的手。
   阿丝蓝抬头看他,却见他嗄哑的开口,“你并不是一个人的。”
  她愣愣的看着他。
   “你还有我。”
  他的声音低哑,却很清楚。
   柔纽的雨丝,在天空中飘啊飘的。
   “阿丝蓝,我们成亲吧。”
  她以为自己听错,却听见他再次开了口。
   “我只会铸铜。”他看着她,坚定的道:“成为工匠也才一年,但我会成为坊里最好的一个。”
  她哽咽的仰望着他认真的脸。
   霏霏的雨丝,落在他的发、他的眉、他的脸上,就连他浓密的眼睫毛上,都有着细小闪亮的水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深吸口气,承诺着,“但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照顾你、保护你,让你不余匮乏。”
  一整个晚上,他看着她在他怀中啜泣,那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但他却很高兴巫女叫了他来,很高兴自己在这里,陪在她身旁。
   他无法想象她一个人度过这漫长的一夜。
   他希望以后都能陪在她身边,守着她、护着她,无论她是哭是笑,他都希望能在她身边,和她一起。
   “嫁给我。好吗?”他哑声问。
   握住她的大手,是如此温暖。
   阿丝蓝可以感觉得到他有多紧张,他喉间的脉动,跳动得飞快。
   瞧着他严肃的表情,她很清楚——
  他是认真的。
   他不是那种一时冲动的人,他总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虽然她不是没想过要嫁给他,却很明白依照他的个性,在他没有准备好时,不会真的开口。
   因为他狼子的身分,他对自己一直有着难以说出口的自卑。
   她原以为还要等上好几年的。
   阿丝蓝流着泪,点了点头。
   “好。”
  她走入他怀中,哭着道:“好……”
  巴狼喉头一哽,伸出了手,在寒风细雨中,温柔的拥着娇小的她。
   风在吹,雨不断的下着,待在他怀中的阿丝蓝却觉得暖。
   她闭上眼,泪水再次滑落。
   那是十分悲伤又令人难忘的一天。
   ***   ***   ***
   几个月后,他十八岁那一年的春天,在澪亲自的主持和祝福下,他将年方十六的阿丝蓝娶了回家。
   两人的新家,是他和她携手亲自盖的。
   他和她一起以木头打桩,以竹篾编墙,再共同将竹篾墙上糊上泥、夯上土,然后再找来柴草堆在泥土墙旁,点燃它们,用以烘干密实墙面。
   他们花了好些日子盖墙,又花了好几天盖屋顶。
   他和她都有一双巧手,家里木做的柜子、矮几,陶制的瓮、缸,都是他亲手打造、烧制出来的。其他如竹篮、织毯、盖被等轻巧的东西,则是由她负责,甚至两人的衣裳,都是由她细心的一针一线缝制而成。
   他们的新家,只有一间厅堂、一间卧房,和一个有炉灶的厨房。
   那不是一个很豪华的地方,却很温暖。
   房子终于盖好的那天,他牵着她的手,站在小小的院子里,看着两人一手打造的新家。
   当时,他的脸上还沾着泥,她的发间还夹杂着竹叶。
   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她抬手替他抹去泥,他伸手替她拿去发上的叶。
   两人双双一愣,跟着讶然相视而笑。
   那一天,春暖花开,连空气中都飘着清甜的香气。
   看着那沐浴在金色阳光下心爱的人,两人同时想着。
   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她这般深深相信着,他也一样。


第三章


  黑夜,寂寂。
   她醒过来时,窗外天色仍未明。
   虽然她已尽力悄声起床,但仍惊醒了躺在一旁的丈夫,他呻吟了一声,试图睁开眼。
   “天亮了?”他哑声问。
   “还没,我只是要去煮饭而已。”她轻抚着他的眉,柔声安抚,“你再躺一会儿,天亮了我会叫你。”
  她轻轻的在他额上印下一吻。
   他喟叹了口气,不再挣扎醒来。
   男人放松的模样,让她扬起了嘴角,她轻手轻脚的替他拉好了被,溜下了床,来到厨房。
   漆黑的房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她却行动自如。
   转眼间,嫁给他已经五年了。
   这五年来,她早摸熟了这个房间,就算闭着眼也能动作。
   灶旁的墙架上,有砧板和刀、勺,柴火堆在右手的墙边,水缸、米缸和粮缸就在离灶旁三步的那个角落,缸旁那一排小陶罐中,有着她腌渍起来的鱼肉和蔬菜。再过去一点则堆放着一个又一个煮食及盛装食物的陶器,鼎、釜、盘、甑、盂、盉、罍、臼等等。
   成亲时,他替她做了一个木架,让她能将这些器具依大小收齐摆放在上头。
   在这个厨房,只要是料理需要用到的用品,她一样不缺。
   蹲在灶旁,她用火石点燃了稻草,放入灶里,并在小火星未熄前,添加干柴进去。没多久,黑漆漆的厨房就因灶里熊熊的火光而亮了起来。
   她把火生好后,先到一旁洗米煮饭,再将洗好的米放入小陶鼎中,然后摆放到灶上。
   灶里的火,不够大。
   她加了些柴火,维持着稳定的火源,才把鼎盖盖上,拎着竹篓,走到屋后的菜田,摘取新鲜的蔬菜。
   空气有些微寒,她吐出的气都成了氤氲的白烟,但冰凉清新的气味,让人精神一振。
   远处的天际,已有些蒙蒙的亮了起来。
   黑夜不再是完全的黑,东方的天空,也升起了一颗明亮的星辰。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
   每次早上看到那颗星星升起时,就代表那一整天都会有阳光。
   她喜欢有阳光的日子。
   微笑地拎着装着蔬菜的竹篓,阿丝蓝到竹林旁挖了两支新鲜的春笋,再掉头来到鸡舍的草堆里,找到了几颗还有些温热的蛋,这才回到厨房。
   炉灶里的火,驱走了一室的阴寒。
   她快速的料理着手边的新鲜食材,陶鼎上盖的陶盖缝沿中,冒出了白色的泡沫,她拿起一旁的木棒,将灶里的柴火拨到另一边,好让火力小一些,顺便再摆上一只陶锅,然后将切好的青菜放进去拌炒。
   烈火,熊熊燃烧着。
   她手脚俐落的在厨房里忙着,第一声鸡鸣时,她已经弄好了一桌的菜。
   白米粥、凉拌春笋、葱爆蛋、炒油菜花……
  她瞧着桌上的菜,想了一下。
   嗯,再切个肉好了,他的工作需要体力,光吃这些,怕不到午就饿了。
   她从陶瓮中拿出腌肉,稍微煎烤了一下,再切片摆上桌,这才拿出碗筷,擦洗了手,回到房里叫他。
   原先漆黑的房里,因为窗外的天光,慢慢亮了起来。
   他仍躺在床上,沉沉睡着。
   她很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但他上工若迟了,最懊恼的就是他自己,所以她还是坐到了床边,将小手轻轻放在他粗犷的脸上。
   那改变是很细微的。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节奏变了,心跳也快了些,跟着他喟叹了口气,转过脸,亲匿的摩挲着她柔嫩的掌心。
   她微笑,低头亲吻他微暖的唇,轻声说。
   “吃饭了。”
  他张开惺忪的眼,大手滑到了她的腰上,将她拉到了他身上,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给了她一个缓慢而热情的吻,才微微一笑,沙哑开口。
   “早。”
  “早……”她小脸泛红,有些羞怯的瞧着他,“别压着我,起来了,洗把脸,我替你把发梳一梳编起来,再晚些,饭都要凉了。”
  虽然很想和小妻子温存下去,但窗外天已微亮,他依依不舍的坐起身,换上一旁工作的衣服。
   她在床上跪坐起来,替他把一头及腰的长发梳好编成长辫。她知道,工坊的人都会一直绑着长辫,很少解开,但他向来不喜欢被束缚住,可是工作时,不绑好又不行,所以她早养成了每日替他梳发编辫的习惯。
   她不晓得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可她很喜欢每天晚上替他解开发辫,每天清晨再替他梳发,那是属于他和她相处的时间,他会打着呵欠,一边穿衣,一边和她闲话家常,就算有时他太累,没有说话,那无声相处的优闲,还是很好。
   “对了,过两天,师傅大寿,师母想请你过去掌厨帮忙,可以吗?”
  “当然,我晚点就过去问问师母,师傅想吃些什么。”
  她替他绑好了长辫,他转过身,将跪坐着的她抱下了床。
   “呀。”她吓了一跳,轻叫出声,攀着他的肩颈道:“我自己会下床。”
  “我知道。”他将脸埋在她柔嫩的颈边,吻了一口,语音低哑的笑着说:“可我喜欢抱着你啊,你好香,真想一口把你吃掉。”
  感觉到他真的轻咬了她脖子一口,她羞红了脸,“那是因为你饿了。快放我下来,我可不是食物,吃的在厨房呢。”
  “你也很好吃啊。”他低笑着,却还是乖乖的将娇小的她放下。
   “胡说八道。”她羞窘的瞪了他一眼,拍了下他的胸膛,“快去洗脸,再晚太阳都要照屁股了,你现在也是师傅了呢,若上工还迟了,可要让旁人笑话了。”
  “遵命。”他正色的说,却还是低头亲了她一口。
   “别闹了,快去洗脸。”阿丝蓝红着脸,溜出了他怀中,叉着腰道:“你答应过出门前要帮我砍些柴的,还是你忘了?”
  他挑眉,笑着说:“没忘,阿丝蓝夫人的吩咐,小的怎么敢忘?”
  “那就快把鞋穿起来,洗了脸,到厨房来吃饭。”她趁他伸手前,快速的溜回厨房。
   她可以听到他在身后的轻笑声。
   她知道,如果旁人看到现在的他,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巴狼是宫中铸铜工坊的工匠大师傅,做事认真,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他律人也律己,出了名的严谨和顽固,那严酷的个性,和收养他的阿奇师傅几乎是一个模样。
   他在面对外人时,的确是很不苟言笑,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放松下来,显露出他轻松的一面。
   趁着丈夫在洗脸,她替他和自己各舀了一碗热烫的白米粥。
   “你今天还要到白塔?”他拿着布巾边擦干脸,一边走了过来,在矮桌边盘腿坐下。
   洗完脸,打扮整齐,精神奕奕的他,剑眉朗目,俊帅非常,转瞬间就成了大家所认识的那位刚正不阿、严峻冷酷的巴狼大师傅。
   “嗯,趁有太阳,我们得将药车拿出来晒一晒,才不会潮掉。”她将那碗米粥递给他,坐在他身边,“澪说,这几日天气都会不错,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他点点头,一边拿起碗筷吃饭,一边和她聊天。
   一开始,他并非是这般会和她闲聊的。
   刚认识他时,他是个很沉默的人。
   起初,她也怕他。
   但很快,她就发现他是个温柔的人,他虽然不是非常的能言善道,却很细心体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春去秋来之间,她从娇柔的女娃变成巫女身边最能干的第一侍女,他也从青涩少年,成了打造礼器的铸铜工匠。
   娘去世时,也是他陪着她度过最痛苦且悲伤的日子。
   在这段时间里,他和她成了好友,然后变成情人,再结为夫妻。
   对她来说,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因为他爱吃,所以她去学做菜;为了要给她好日子过,他在工坊里比谁都还要努力。
   虽然他们没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但她和他吃得饱、穿得暖,还有间小屋可以遮风避雨。
   这些日子来,他实现了他当初所许下的承诺。
   他待她很好很好,他和她一起建立了一个温暖的家。
   吃完了早饭,阿丝蓝洗碗收拾餐具时,他到外头替她砍了些柴,然后帮她搬进厨房。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他微笑,在早晨的阳光中,低头吻了她,这才转身离开。
   她红着脸,站在家门边目送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回到家中。
   每天,他去工坊里工作时,她就待在家整理家务,有空时,则会到白塔帮忙。
   金色的朝阳升上了蓝天,她带着昨日的脏衣,到后院的水井边洗净,然后将它们一一挂到竹竿上晾干。
   他大大的衣和她小小的衣晾在一起,在风中飞扬着。
   她看着两人的衣裳偎在一起,不禁扬起了粉色的唇。
   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却很幸福。
   发现自己在傻笑,她吐了吐舌头,瞧瞧时候不早了,连忙将竹篓收回家中,赶去白塔帮忙。
   晚些她还得回来替他做午饭送去工坊呢。
   今天中午煮些什么好呢?
   肉是一定要有的,吃了肉才有体力嘛。
   他的工作是最需要体力的。
   嗯,就用药草蒸条鱼吧;上回她煮那道菜时,他好像挺喜欢吃的,差点连骨头都吞了呢。
   虽然才初春,天气依然有些微寒,但工坊里无论四季都是一样的热,她看她再炖个白萝卜排骨汤,给他降降火气好了。
   绑上了遮阳的黑底蓝彩云纹绣头巾,她拎着竹篮,一边思索着一会儿要赶回来料理的午餐,一边往在城南的白塔走去。
   “阿丝蓝,早啊。”
  “早。”
  “阿丝蓝,早安。”
  “您早。”
  城里的街上,人来人往的,路上每一个人见了她,都和她举手招呼,她也雀跃的回以微笑和问候。
   “东叔,等会儿我拿药草过去,您可别乱跑啊。”
  “知道了。”
  “阿丝蓝,巫女今天会在吗?”
  “早上会在白塔后的晒场,您要有事就直接过来吧。”
  阳光暖暖的洒在街上,路边的花儿展开了柔嫩的花瓣,一只猫轻巧的溜过一户人家的墙头,几车商队赶着驴子进了城。
   市场里,人们吆喝着做着生意。空地上,几个男孩追着汪汪叫的狗儿跑。敞开的木门中,有位妇人抱着哇哇大哭的娃儿好声安慰着。
   这一切是如此的昂然而蓬勃,教她不觉微笑起来。
   城南的白塔在阳光下,被照得闪闪发亮。
   春风拂过了她的笑靥,也带来了几许暖意。
   她情不自禁的深吸了口气,再吐了出来。
   春天,果然来了呀……
  ***   ***   ***
   白塔是楼高五层的屋子,也是王国的信仰中心,它相位于城北的庞大王宫相对应着,无论在城里的哪处,都能看到这两栋建筑。
   和建筑在城北的巍峨王宫不同,白塔虽然高,却不大,塔前的大庙堂才是主要的祭祀区,但平常巫女都是在庙堂后的白塔里居住活动。
   这一代的巫女澪,十分平易近人。
   澪的年纪比她还小三岁,个性却很沉稳独立,有着超乎她年龄的成熟与智慧,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也是过去百年来,能力最强大的巫女。
   王城的外墙,为了防洪,是建成梯形的,但自从澪出生继任为新巫女后,在她的守护下,这里不曾再有过长期的大旱或暴雨。
   大部分的时候,澪都很善尽她的职责;身为从小和巫女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阿丝蓝比谁都还要了解这位在王国之中,最受人崇敬的巫女,其实也有她孩子气的一面。
   “不过就是吃皈,吃什么还不是一样?”
  “当然不一样啊,就算是食材相同,料理的方式不同,可是差很多的呢。”
  “哼,要我就把白饭装在竹筒里,装几块肉进去,让他带去上工,既方便又简单,我看巴狼那小子也尝不出有什么差别。”
  听到她所说的,陪着澪在晒场上,将药草在阳光下摊开来晾晒的阿丝蓝,忍不住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
   “他才觉得有差呢。”阿丝蓝笑着道,“他对食物可是很挑的。”
  澪瞅了她一眼,抆着腰道:“我也很挑啊,就不见你之前有天天煮给我吃。”
  “我那时还不太擅煮啊。”阿丝蓝尴尬的辩解。
   “是是是,我知道,是后来为了他才去学的嘛。”澪轻哼了一声,酸溜溜的说:“早知道你对料理这么有天分,我就不把你让给他了。”
  “我……我……”阿丝蓝脸一红,不禁为之语塞。
   “算了、算了,全城的人都晓得你们两夫妻很恩爱,所以天天都要腻在一起吃午饭。”
  澪的玩笑调侃让她更窘,结巴的说:“可……可若不送去……我怕他会忘了吃饭嘛……”
  看着窘迫结巴的阿丝蓝,澪这才好笑的挥了挥手道:“去吧去吧,反正这些药草要晒好几个时辰。我晚点得带人去城北河对岸,那儿有人要开工建屋,得祭地神,你记得下午过来帮我把药草收一收就行了。”
  羞得不知该说什么的阿丝蓝,见她终于转移话题,不禁松了口气,忙点头答应,“好。”
  怎知她才收好东西,刚起身,一位身穿白衣的姑娘就从晒场的入口走了过来。
   “咦?阿丝蓝,你要走了吗?”
  见到来人,她忙停步行礼,“公主。”
  “阿丝蓝呀,要去送饭给她心爱的男人吃呢。”
  澪晃了过来,扔出这句,让她的脸又红了起来。
   瞧她那模样,澪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你快去忙你的吧。云梦,来,你来得正好,我带你去瞧好东西。”
  阿丝蓝闻言,方红着脸落荒而逃。
   这主子啊,性子不坏,就是私底下爱糗她。
   话说回来,公主的侍女呢?她该不会没和人说,就又从宫里溜出来了吧?
   她朝入口看去,没见到应该要在的侍女们和护卫,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她回过头,只见澪拉着公主跑进了白塔。
   罢了,是在白塔呢,又不是到城外。
   刚来白塔的那一年,她还不知道常常跑来找澪的小姑娘云梦就是公主,若不是后来在祭祀大典上瞧见,她恐怕到现在都还傻傻的以为她只是哪位富商的闺女。
   这两个女娃儿,再加上夜将军的女儿蝶舞,她们三个因为身上担的责任太重,钳制太多,礼教太严,让她们意外变成好友。她们从小感情就好,常常一起溜出城外去玩,直到前两年,蝶舞被选为王后,这才比较少出现。
   她们三个人年纪都不小了,蝶舞成了王后,公主那儿,听说也已经有不少部族的酋长前来提亲,以后她们三个要这样私下在一起说些贴心话,恐怕也越来越难。
   瞧主子难得这么高兴,阿丝蓝不想打扰她们的兴致,拎着竹篮走了出去,可还没到街上呢,就听见澪扬声叫唤她。
   “阿丝蓝!”
  她回过头,只见澪从白塔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朝她喊道:“我忘了说,再过一旬,便是春祭大典,你帮我提醒你家那爱吃鬼一声,祭祀要用的礼器还差三样,要他别迟了!”
  她可以看到,云梦公主在澪身后同情的笑看着她,阿丝蓝又羞又窘,只能庆幸白塔后的晒场占地极广,附近平常也没什么人会过来,不然她真是不知该如何和人解释,为什么负责祭祀的巫女私底下会如此没有教养:或者,谁是那位她家的爱吃鬼……
  这两件事,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的。
   看着在窗边笑吟吟的巫女和公主,她只能无奈又好笑的抬手,圈在嘴边,回喊道:“我会告诉他的。”
  ***   ***   ***
   火,在舞动着。
   铜液,像火红的流金。
   坩埚里的铜液,先出黑浊之气,再转为黄白,然后青白,再转为青。
   他紧盯着坩埚,当青气冒出,他抓紧那一瞬,迅速夹起热烫的坩埚,将埚里的铜液浇灌倒进陶制的范模里。
   烧烫的铜液从坩埚里,缓缓倾泄流进陶范中时,虽然为了防止陶范的崩裂或变形,他先前已将陶范预热过,又牢牢的绑紧,外再以沙土固定,但他依然能听见陶范因为铜液的高热,发出细微的声音。
   位于土墩上,火炉里的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虽然坩埚又重又烫,虽然汗水不断的流下,他依然维持着手部的稳定。
   第一埚倒完,他没有停下,继续夹起第二只装满了铜液的坩埚,继续浇灌。
   工坊里,工匠们忙碌的工作着,有些人在冶炼铜液,有些人在磨光铸好的铜器,有些人掌管着巨大的鼓风器,不断的将风送进火炉里,提高炉火的温度,还有一些则在烧着将来要做模当范的陶器。
   当午钟响起时,第一班的工匠们方醒觉用餐时间已到,纷纷将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只有巴狼依然稳定且专心的浇灌着手中的铜液。
   阿丝蓝提着竹篮,在一旁看着丈夫专注的表情,知道现在是很重要的步骤,她没让人去叫唤他,自己也没上前去打扰他。
   经过的工匠们和她点头招呼,她也只无声的回以微笑。
   无论来这里几次,这铸铜工坊里都是一样的热。
   高温的火,烘得站在一旁的她都热到流汗,她可以看到那炉火中,狂乱舞动的火焰,它们仿佛随时都要冲出来一般,在炉口互相推挤挣扎着。
   但他完全无视身旁炉火中,那高热的奔腾烈焰,甚至当炉里的火星子爆裂飞溅出来时,他也没动一下,只是凝神专心,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手中的工作。
   装满了铜液的坩埚,将近二、三十斤,沉重无比,为了拿着它,他的肌肉从手臂到肩背全都因用力而隆起,浇灌铜液时,要快而稳,否则若先前的铜液已冷却,后来的铜液就无法切实的密合,而会使得铜器产生裂痕。
   虽然铜液很沉,但他浇灌铜液的动作很快,拿起下一埚时,也同样迅速而沉稳;平常制作这种中型的礼器,都需要两三名工匠一起,才能稳而确实迅速,但他却只须一人就能完工,而且连一滴铜液都没让它溢出来。
   这是需要十足的耐心和体力的工作。
   但她和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说到铸铜,这里没有人做得比巴狼还要好。
   在火光的映照中,他的脸看起来更加严酷。
   终于,铜液注满了陶范,他放下坩埚,直起了身子,做着后续收尾的工作,然后在转身时,看见她。
   几乎是在刹那间,他的表情就缓和了下来,那是很微妙的差别,他的脸部线条放松,嘴角几不可见的微扬,但他没有过来,只是朝她颔首,然后继续把手边的工作做完。
   阿丝蓝在原地等着,直到他收拾好,朝她走来,才迎上前去。
   “你来很久了?”工坊里,轮第一班的人,除了要顾炉火的小学徒,和一些无法离开的工匠之外,其他人早都出去吃饭了。
   “还好。”她摇摇头,问:“你忙完了?”
  “还没,不过现在要等它冷却定形。”
  “那就是春祭大典要用的铜鼎吗?”她好奇的问。
   “对。”他回过身,看着那形制较小的铜鼎陶范,捏了捏脖子,伸展着筋骨,“剩下只要等冷却完再打磨就行了。”
  “来得及在春祭大典前完成吗?”
  他点头,挑眉看着她问:“巫女在问了?”
  想起澪说的话,她脸红了一红,“嗯,她说你还缺三样礼器,要你别迟了。”
  “我不会迟的。”他说。
   “我知道。”她笑着瞧他,“来吧,趁这空档,我们来填饱肚皮,一会儿才有力气工作。”
  巴狼没有抗议,经过一早上的劳动,他早饿了,所以他只是接过她手中沉重的竹篮,牵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工坊。
   门外,清凉的风迎面而来。
   他忍不住深吸了口清新的空气,即使是日正当中,外头的温度还是比屋里凉爽得多。
   工坊外的竹廊下,大伙三三两两的坐着,边吃着手里的饭团、大饼,边喝酒闲聊。
   和她单独一人时相反,当他陪着她走在一起时,人们都只是朝他俩稍微点一下头,就把头撇开,而非出声微笑招呼。
   即使在这么多年之后,他成了工坊里的大师傅,当了工匠中的头,大家还是对他敬而远之。
   他始终无法融入群体,一直被人既敬且畏的隔离在外。
   阿丝蓝晓得,人们一定以为他早习惯了,只有她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很介意这件事,却无力去改变。
   没人主动招呼他过去坐,也没人让开一个位置,和他对到视线的,有些甚至匆匆调开了视线。
   他的脸上没有丁点不悦或难堪的表情,但阿丝蓝仍握紧了他的手。
   他一愣,低头瞧她,只见她微微一笑,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树道:“瞧,那儿还没人坐呢,我们过去,有树荫遮着,会凉些。”
  她拉着他往那棵大树走去,然后从竹篮的底层,拿出一张织毯,铺在草地上,再把刚刚才煮好,依然热烫的菜饭和汤,一一拿了出来摆放好。
   为了方便携带及食用,她把汤菜都放在竹盒或竹筒里。
   其中一只大竹筒里,装着清水。
   她拿着那大竹简,跪坐在他身边道:“来,洗洗手再吃。”
  巴狼看着身前这娇小却又神奇的小妻子,乖乖的伸出手,利用竹筒里的清水,把脏的两手都洗干净。
   瞧着他的双手,她心口不禁为之一缩。
   每回瞧见他伤痕累累的手,她都会隐隐作疼。
   烧制陶范、铸造铜器,都要用火,长年接触火焰的工作,让他披挂在身前的皮围裙,变得老旧焦黑,他毫无遮挡的双手,更是有着无数的烫伤。
   那些烫伤,结了痂脱落,然后再次烫伤,又结痂脱落,不断重复的烫伤,让他的双手变得和皮革一般粗硬。
   从小,替他包扎处理伤口的次数,多到连她都快数不清了。
   但每次他受伤,她还是会觉得不舍难忍,幸好后来,他铸铜锻造的技术越来越好,受伤的机会也变得比较少,才让她慢慢安了心。
   可每回,当她听到工坊里有人受伤时,还是忍不住心惊。
   一滴汗从他额角滴落,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
   他凝望着她,黑瞳深幽,教她粉脸微红,却仍是掏出了手绢,坚持的要他把汗擦干。“才初春,风尚冷呢,你把汗擦擦,小心别着凉了。”
  他扬起了嘴角,微一点头,接过了她的手绢擦汗。
   她有些羞窘,比他更清楚,不远处的那些工匠,都偷偷在看着他俩。
   “我是不是很啰唆?”她不好意思的悄声问他。
   “我喜欢你啰嗦。 ”
  他面不改色的说着这句话,反而是她害羞了起来,脸儿蓦然更红。
   “你今天煮了什么?”他问。
   阿丝蓝闻言,忙把竹盒和竹筒一一打开,献宝似的道:“喏,有药草蒸鱼、清炒荇菜、辣子炒鸡丁、草菇炖饭,还有萝卜排骨汤。”
  她盒盖一打开,顿时香味四溢,教他口齿生津。
   他把湿透的手绢还给她,拿起筷子,和那粗如腿般,较为矮胖,装着饭的竹筒,配着可口的菜肴,吃了起来。
   对她煮的饭菜,他从来不挑,可她总能从中瞧出他的喜好;他不喜欢吃的食物,他会吃得特别快,很喜欢的,反倒会留在最后慢慢品尝。
   因为他的工作繁重,需要大量的体力,又在高温的地方工作,那让他喜欢重口味的食物。他非常喜欢吃肉,也很爱吃辣,像这一餐,除了辣子鸡丁之外,蒸鱼也是辣的,光是那道清蒸鱼,她就足足加了两条大红椒。
   为了他,她连家里的腌菜有一半都加了辣椒。
   可和旁人不同的是,他不太喝酒,却爱喝茶。
   她问过他,才晓得他不喝酒是因为怕喝醉,醉了容易误事,喝茶清醒些。
   看着他满足的吃着饭菜,她的心情也莫名的愉快。
   捧着竹筒,握着竹筷,她没吃两口,却只瞅着他问:“好吃吗?”
  “嗯。”他边吃边点头。
   “会不会不够辣?”
  巴狼摇摇头,朝她笑了笑。
   她开心的回以轻笑,见他竹筒里的饭一下子就见了底,她把另一个装着米饭的竹筒递给他。
   “吃慢点,别噎着了。”
  他的食量一向很大,所以她都会特别多煮上一些,怕他会吃不饱。
   她中午煮的菜肴一向下饭,很快的,竹盒里的菜便消失了大半。
   她手中的竹筒饭好不容易才吃完,他却已经吃到第三筒了。
   春日的风徐徐吹过,吹得林叶沙沙作响。
   她放下筷子时,他开口问:“你饱了?”
  “嗯,我饱了。”她点点头,微笑道:“刚煮饭时要试味,吃了好些了呢,你吃吧。”
  确定她吃饱了,他才把剩下的菜全一扫而空。
   他的贴心让她心口一暖,他向来都是这样,虽然还饿,却总等着她,非得要确定她吃饱了,才会把剩下的饭菜吃完。
   阿丝蓝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他是这样体贴的男人,刚开始她和他走在一起时,甚至还有人来警告她,要她小心些,说他是狼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兽性大发,将她掳回山林里,给他的狼兄弟当食物。
   他特殊的身分,让人们一直无法忘怀,他脸上从小就有的虎纹刺青,也总是提醒着看着他的人,他非我族类。
   可她知道,他才不像大家所想的那般野蛮,就算他身体里真的还潜藏着兽性,他也一直控制的很好,他从来不曾伤害过她。
   老实说,他比她认识的大多数人,都还要文明多了。
   非但如此,每个月的薪俸,他总要将其中大半,送去给已经退休,收养了其他孤儿照顾的老师傅。
   为了顾及老师傅的颜面,他总说,他只是为了帮那些和他一样的孤儿,因为如此,老师傅也不得不收下他送来的钱。
   这对师徒相处起来,看似冷漠,却非常关心对方。
   不过,也幸好很少人懂得他的好,不然和她抢男人的姑娘,恐怕要多到挤破门了。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扬起嘴角。
   “你笑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她回神,才发现她不自觉轻笑出声。
   “笑你呀……”瞧着她高大强壮又温柔的男人,阿丝蓝伸出食指,从他脸上拈下一粒白饭,边给他瞧,边笑着道:“你这个爱吃鬼,瞧你把饭都吃到脸上去了。”
  他扬起嘴角,趁旁人不注意,竟一口舔掉了她手上的饭粒。
   阿丝蓝愣住了,羞红了脸,可眼里带着笑意的他,反倒一脸没事人的模样,半点也不害臊的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饭。
   “你……”她傻眼的看着他,念他也不是,不念他也不是,最后只能闭上半张的嘴,羞赧的将悬在半空的手指收了回来。
   他笑着将所有的饭菜一扫而空,她则红着脸收着餐具。
   这几年,他在私底下,对她越来越皮条无赖,也许她应该要烦恼,可她内心深处,却因为他能在她面前放松的耍无赖,感到高兴。
   春风轻拂而过,暖阳淡淡洒落。
   瞧着他粗犷的脸庞,她的心微微悸动着。
   成亲五年了,她依然深深为他吸引,她知道,就算再过五十年,她依旧无法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   ***   ***
   夕阳西下,白日将尽。
   处理好了手边的工作,巴狼脱下工作皮围裙,往外走去。
   工坊外,太阳已落到了城墙下,天空的云彩仍是橘红带粉的,但东边的天空凤染上了蓝紫。
   他知道,很快天就要黑了。
   空气里,飘散着饭菜香。
   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赶着回家吃饭。
   他走回家的半路上,家家户户也慢慢亮起了灯。
   蓦地,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不久,一大队车马突然迎面急驶而来,车马上插着的旌旗,有着王家的纹样,人们纷纷往旁闪避着,他也一样。
   大队的车马,快速的通行而过。
   那威风凛凛、领兵带头的,是一位女将军,虽然她穿着战袍,高高坐在马上,快速的飞驰过去,他仍是认出了她。
   他们的王国里,只有一位女将军。
   夜蝶舞。
   虽然身为将军,她可一点也不壮硕,几年前她就认清自己不可能长得比男人高壮,所以她很早就不和人比力气,反而勤练剑术和兵法。
   过去几年,她一次又一次的在比武大赛中,打败了其他武将,证明了她的剑术比来参加比赛的人更厉害。后来在真正的战场上,她一次又一次的胜仗,更证明了她不只身手好,也非常聪明。
   三年前,她成了将军;两年前,她更是嫁给了王,成了王后。
   即使如此,她依然跟随着好战的王,东征西讨。
   出征的军队人数不少,但跟着进王城的只有一小队,但他可以从他们脸上,看到喜悦欢欣的表情。
   没有多久,他们就通行而过。
   虽然她的脸上依旧没有笑容。
   但看来,这一回,她仍是打了胜仗回来了。
   她是个常胜将军,当初曾经反对过她的人,现在早已不再反对。
   只可惜,这些年来,她爬得越高,她的笑容就变得越少。
   他和阿丝蓝刚成亲时,那三个姑娘偶尔还会跑到他们家,吵着要阿丝蓝煮饭给她们吃,但这两年,她几乎不曾再来过了。
   看着远去的队伍,他没再多想,只转身继续朝回家的方向而去。
   他看到家门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月儿爬上了枝头,星子在树梢闪烁。
   远远的,他就看见袅袅的白色炊烟在暗夜中冉冉上升。
   阿丝蓝已经将灯点亮,敞开的大门内,透着温暖的光,食物的香味也从门内传来。
   那是他和她的家。
   每天黄昏,他走到这里,看见那透出灯火的家门,看见她,他都会觉得心口有些发紧。
   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家。
   看着那温暖的灯火,不觉中,他加快了脚步。
   从小,他就不敢妄想能拥有自己的家。
   大师傅待他很好,但他就是无法安然的待在那里。
   身为狼子,他从懂事以来,就一直被人指指点点,他很清楚,一般的姑娘是不会想嫁他的,所以他很早就叫自己不要去想。
   他原以为,他会这样孤老终身,但她出现了,将温暖和欢笑带进了他的生命。
   到现在,有时候他还是无法相信,她真的会答应嫁给他。
   巴狼穿过竹篱笆,越过院子,来到门边。
   屋子里,整齐而清洁。
   桌上,已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没听见他进门,她背对着他,跪在桌边摆放着碗筷,然后把几朵盛开的杜鹃花,插在一个平常拿来装盐的小陶瓮里,放到桌子的正中央。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他胸中一暖。
   “我回来了。”
  闻声,她回过头来,看见他,一张小脸在瞬间露出微笑,起身迎了过来。
   “我正想你应该差不多要到了呢。”她笑着帮他脱鞋,牵着他进门,又帮他拿来一杯茶。“下午工作忙吗?”
  “还好。”
  他盘褪坐在桌边喝茶时,她端来一盆水,跪坐在地板上,小心轻柔的替他擦洗手脚。
   她的手很小、很白,和他粗糙难看,布满伤疤皮茧的大手完全不同。
   她曾经异想天开的替他缝了皮手套,想保护他的手,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老实告诉她,他的工作,无论雕刻陶范或锻造铜器,都需要双手的触感,隔着厚厚的皮手套,会让他无法工作。
   他把她送的皮手套,珍惜的收着,只在冬日出外时,才会拿出来用。
   她一边帮他擦洗手脚,一边说:“我今天下午到师母那儿去了一趟,她最近身体好像不太好。对了,我看师傅家的屋顶有些旧了,你下次休息,我们一块过去把屋顶换掉,好不好?”
  “好。”他轻轻应了一声。
   她朝他一笑,将布巾和水盆端到厨房,才回来替他添饭。
   “来,我们吃饭吧。”她笑吟吟的把碗递给他。
   晚餐桌上,有一道新菜,拿荷叶包着,是他没见过的。
   “这是新菜?”他好奇的问。
   “嗯,我今天绕去市场,看见新鲜的蹄膀,就买了回来。”她兴匆匆的把荷叶打开来,“你吃吃看,我把它放到陶瓮里,用小火慢炖了一个时辰,又焖了一阵。”
  那蹄膀很嫩又鲜,他拿竹筷拨开它时,肉汁汩汩流了下来,带着肉香的白烟也随之蒸腾四散。
   他夹到嘴边,一口咬下去,那香滑的嫩肉几乎入口即化,非但咸淡适中,还带着一点荷叶的清香。
   “好吃吗?”她担心的问,这是她第一次做这道菜。
   “嗯。”他笑着说:“你将肉先炸过了吧?大火油炸把肉汁的原味封在肉里,荷叶又解了蹄膀的腻,味道鲜美,非常好吃。”
  “真的?我本来还怕蹄膀会被我煮得太老了。”她绽出开心的笑,脸蛋红摸扑的,就像嫩桃一般。
   “真的。”他称赞道:“比我上回在宫中吃到的蹄膀还好。”
  她笑得比花还要灿烂,朝他颔首,“谢谢。”
  “你做这道菜,是想在师傅的生辰大寿出的吧?”他问。
   “嗯。”她开心的点点头,“师傅和你一样爱吃肉,但他这两年牙齿不太行了,师母说为了方便进食,她总把肉剁碎些,可师傅却不太喜欢,所以我才想出这个方法,这样一来可以保持肉的原形,但是入口又软嫩,他吃起来也轻松些。”
  瞧着那蕙质兰心的小女人,诉说着她的想法,他真的很感动,她总是这样,替人顾了里子,又不失面子。
   “师傅一定会喜欢的。”他真心的说。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她笑着凑到他身旁,兴奋的道:“还有还有,我问了姆拉其他把肉弄软嫩一点的方法,她说把白萝卜加到肉里一起炖煮,也能让肉软一点呢。我想想也对,中午我不是煮了排骨汤吗?肉的确是较软嫩呢,对不对?”
  “对。”他点头同意。
   “我还想过,柑橘也能去油解腻,好像也能让肉排软一些,可惜那要到秋天才会有,但我猜那应该可以做成橘酱,这样就有好几道菜,如此一来,师母以后就可以轮着煮,也不会吃得太腻……”
  她兴高采烈的在他身旁,一边和他一起吃饭,一边和他聊着她所想到的一些想法。
   时间,在不觉中流逝。
   和她在一起时,不知为何,时间总是过得特别的快。
   吃完了饭,他陪着她一起洗着碗盘,俐落的她,在洗碗时,便顺手替他烧了洗澡水。
   他本来没有泡澡的习惯,成亲后,是她坚持,说这样可以纾解他辛苦一天酸疼的肌肉,虽然觉得躺在装满了热水、冒着白烟的木盆里,很像被炖煮的一锅肉,他还是乖乖坐到浴桶里。
   毕竟,她才是那个陪着巫女到处行医的人。
   没想到这方法还真的有效,从此他再也没反抗过。
   他刚擦好了桌子,她就从门边探头出来。
   “我水烧好啰。”
  “等等。”他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铃,放到她手里。“这送你。”
  她一愣。
   铜很贵的,虽然他是铸铜的工匠,但因为他是重劳力的工作,吃得多,家里的餐食费耗费很大,他和她又把一半的薪饷给了收养孤儿的师傅和师母,因此平常并没有多余的钱买铜料,即使是这么小的铜铃项炼,需要的铜料也不便宜。
   这串铜铃小巧玲珑,旁边还刻着狼首兽面和杜鹃的花纹,非常可爱又典雅。
   她知道,这是他亲手做的,只有他有这样精巧的手艺。
   “五年前,你在今天嫁给了我。”见她哑然无语,他重新拿起,亲手替她戴上。“我的钱不多,所以只能做这小小的铜铃。”
  铜铃亮闪闪的,在他替她戴上时,发出温柔的叮咚声。
   他抬手抹去她眼角的泪,不安的问:“你不喜欢吗?是不是还是太沉了?”
  “不沉,一点也不沉……”她摇头,抚着、看着他替她戴上的那串铜铃项炼,它垂在她的胸前,纹样细致,看着它,阿丝蓝不禁有些哽咽,哑声道:“它好美……”
  见她是真的喜欢,巴狼松了口气。
   她咬着唇,吸着鼻子,红着眼眶问:“你哪来的钱买这些铜料?”
  “我下工时,另外到窑场帮人烧陶赚的。”
  他的工艺再好,那还是要工作好久,才够买这些铜料的。
   难怪他这几个月,都比之前要晚些回来,她还以为是为了赶铸春祭大典的礼器,没想到竟是为了替她做这铜铃。
   阿丝蓝感动的朝他伸出手,投入他的怀抱。
   “谢谢你……”她哽咽的说。
   拥抱着那温暖的小女人,他喉咙紧缩,哑声告白。
   “我爱你……”
  她眼眶含泪的笑了出来,仰头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唇。
   “我也爱你……”她柔声说。
   那蜻蜓点水的吻,可无法让他满足,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回到床上。
   “呀……”她轻呼出声。
   他轻轻将她放到床上,俯身亲吻她的小嘴,顺手拉掉了她的衣带。
   湿热的唇舌滑过她柔软的肌肤,引发她一阵轻颤,她不禁沙哑的提醒他道:“洗澡水……会冷掉的……”
  “冷了……”他黑瞳深幽,喑哑的舔吻着她雪白的颈项,“再烧就好了。”
  “可是……”她撑起自己,还没完全坐起,他的唇已回到她的唇上。
   感觉到他的大手探进了衣里,阿丝蓝轻抽口气,害羞的往后一缩,他另一只手却扶着她的背,让她无处可退。
   “你好软,又嫩。”他哑声在她耳畔低喃着。
   她羞红了脸,当他粗热的手,温柔的爱抚着她胸前的柔嫩时,她不觉嘤咛出声,小手紧揪着他的衣襟。
   他湿热的唇,从她小巧的耳,顺着优美的颈子往下,挑动了那铃铛,再滑到她圆弧的肩头,她的衣被他的唇咬开。
   她可以感觉到衣裳敞开,掉落。
   微凉的空气,让她轻颤着。
   虽然已经和他成亲许久,每当此时,却还是难掩羞怯,她害羞的撇开脸,但他伸出手,温柔的轻抚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回来。
   “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东西……”
  他着迷地看着她美丽的身体线条,粗糙的手指缓缓从她的下巴,滑过颈项,再到她柔软的浑圆,几近呢喃崇拜的道:“如此优雅……如此完美……”
  脸上的红晕,往下晕染,她无法控制,也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看着他的手指,在她赤裸颤抖的身体上漫游。
   当他的手指来到那挺立的蓓蕾时,她不禁轻抽了口气,他抬眼看着面红耳赤的她,嘴角微扬。
   “如此敏感……”
  她羞涩的想伸手遮住自己,他却拉住了她的手。
   阿丝蓝紧张的看着他,眼前的男人却扬起了嘴角。
   “别遮,我要看你,我喜欢看你。”
  那盯着她的视线,似灼人的火焰,她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完全无法开口说话。
   跪坐在她身前的他,松开了她的手,抬手脱掉了他身上的衣裤,露出他精壮结实的身躯。
   赤裸的他。黑瞳炯炯,肌肉贲起,完全就像一头野兽。
   美丽,又,吓人。
   他俯下身来,有力的肌肉在古铜色的皮肤下滑动。
   她看着他靠近,铁臂撑在她的身体两侧,他缓缓地舔吻她的唇一下,跟着往下,再住下。
   温热的鼻息,吹拂在她冰冷敏感的肌肤上,和他的唇舌一起往下移动。
   她因他的碰触而喘息着,不知何时,他热烫的大手重新回到她身上,抚过她的腰,捧着她的臀。
   阿丝蓝晕眩发烫的瘫在床榻上,当他灼热的唇舌吮吻着那令人害羞的温润时,她不由自主的抬起身子,有些慌的轻泣娇吟着。
   铜铃因为她的颤动而轻响着。
   他的舌逗弄着她,他的唇磨着她。
   “啊……”
  她紧紧抓着他的肩,全身因那难忍的感觉汗湿、颤抖着,几乎要昏厥过去。
   “巴狼……”
  当她就要忍受不住时,他终于回到她面前,深情的吻着她。
   她在他嘴里尝到自己羞人的味道,几乎是同时,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和她合而为一。
   他嗄哑的在她唇边低喃着。
   “你好热……好烫……”
  阿丝蓝娇喘的仰视着他,感觉到他慢慢的往后退,不觉紧攀着他的肩。
   “就像……”他迷恋的看着俏脸晕红的她,再次深深进入她,引得她颈上的铜铃叮咚作响,边道:“高温的火炉一样。”
  他再次退出,她呻吟着。
   “为我而燃烧……”
  他重新进入,铜铃叮咚。
   “因我而融化……”
  难以再承受他呢喃羞人的形容,她抓着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
   他没有反抗她,只是和她唇舌交缠之际,一次又一次加深进入她的力道。
   可如此一来,那铜铃的声响却更加清楚。
   他缓慢的在她身体里律动,每一次都让她手上的铜铃发出叮咚的声响。
   她不由自主的挺起身子,配合着他,泪水因为那亲匿激昂的感觉,滑落眼角。
   寂静的夜里,她只感觉到巨大热烫、充满生命力的他,还有那不断叮咚轻响的铃声。
   他的气息、他的体温、他的一切,温柔又激昂的包围着她,她完全无法,也不想反抗,只能将长腿缠在他有力紧窄的腰上,柔软的娇躯随着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起伏着。
   在起伏迎合间,她的簪子掉了,乌黑的长发如丝缎般流泻而下,衬得她的肌肤更雪白、更滑嫩。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他的律动越来越快,铜铃响得也越来越快。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她的身体抽紧,回应着他亢奋的激昂,任他将她带向感觉的极致,她紧抱着他,无法承受的哭喊出声。
   “巴狼……巴狼……”
  “别怕,我再这里。”
  “我爱你……我爱你……”
  他瞳眸收缩着,虎躯因她的话一震,将自己深埋在她热烫如铜液的娇躯里,彻底释放他的热情。
   ***  ***  ***
   激情的余波,久久不散。
   他仍在她的身体里,她也依然可以感觉到他和自己体内互相呼应的悸动。
   月光从窗外洒落。
   洁白的月光,映照着他强壮汗湿的背。
   当他起身离开她时,她不禁轻颤着,为自己的身体不舍他的离去感到羞赧。
   “阿丝蓝……”
  他呢喃着她的名,在月光下,吻着她。
   “阿丝蓝……”
  她无法开口回答,只能听着他一次又一次唤着她的名,感觉他舔掉了她颈窝和乳房上的汗水;每回和他做这种夫妻间亲匿的行为,平常多话的她,总是羞得像舌头被打了结。
   他抱起全身上下只剩颈上那串铜铃的她,走到装满水的浴桶里,洗澡水不再热烫的冒着白烟,却还是有些微温。
   他和她一起泡在那桶浴水里,和她耳鬓厮磨着,用那双粗糙却温柔的大手,替她洗去一身的汗水。
   她羞得连脚趾头都蜷起来了,却只能在他怀里嘤咛着。
   在浴桶里,他和她又欢爱了一次。
   铜铃声不断响了又响,时而温柔,时而激昂,和她间断的娇吟,交织成让人脸红的美妙乐音。
   她知道,以后她只要一听到这铃声,就会想起和他在夜里的缠绵。
   当他将她抱回床上时,她早已累到全身无力,只能害羞的任他替她擦干身体和一头长发。
   她本来试图要振作起来,东西都还没收,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可他替她擦发时,那感觉实在太过温暖舒服,不觉间,眼皮越来越沉,她最后终于还是在他怀中睡去。
   一月盈然。
   光洁的月华,照亮简陋却温馨的房间。
   轻拥着怀中的小女人,巴狼在确定她的发都干得差不多的时候,才轻手轻脚的让她在床上躺好。
   替她盖好了被,他悄无声息的收拾着浴桶和擦发的布巾,直到把事情都做完、收拾好后,才回到房里。
   躺在床上的她,睡得又熟又沉。
   她在翻身时,掀开了一些被,虽然他已经尽量小心,但仍在她身上留下了不少红痕。
   他上了床,在她身旁躺下。
   她叹了口气,翻身偎近他怀里。
   他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娶她为妻。
   有时候,他常觉得,她当年会嫁他,只是因为失去了依靠,但这几年,他已经慢慢不再这么想了。
   我爱你……
  她喑哑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我爱你……”
  他在月光下,对着熟睡的她低喃着。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但在睡梦中的她,粉唇弯成了新月。
   巴狼不自觉回以微笑,轻轻的,他拥着她,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才安心的闭上眼,放松睡去。



第四章


  春祭大典。
   天还没亮时,阿丝蓝就带着白塔侍女们,在军队的协助下,把庙堂里的众神请了出来,送上在王宫前搭建起的高台上,再在高台的桌上,铺上上好的丝绸,然后依着固定的形式,摆上铜鼎、铜鼓、玉璋、玉圭等礼器。
   当然,祭祀用的酒和米粮、菜肴是不可少的。
   当她们准备好时,天已大亮,城里的人也聚集了过来。
   时辰一到,白塔的侍女们,便开始击着鼓、摇着铃,敲着编钟与玉磬,吹着丝竹管弦,合奏出悠扬庄严的乐声。
   巫女戴着金面具,穿着绣着云雷纹与花鸟的丝绸礼衣,在乐声中,缓步上了台,对着天地诸神,吟唱着春之颂赞,祈求能有美好的一年。
   大街上挤满了人,王城里的每一个有闲有空的人,都来到王宫前的这条大街,希望能获得祝福。
   王站在最前方,蝶舞则在他身旁,然后是云梦公主,跟着才是其他臣将;各方臣服的部族王侯,也都派了使者来。
   风飒飒的吹着,撕扯着每一族的大旗。
   当澪开口歌唱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那美妙的歌声低回婉转,在朗朗青空中,随着微暖的清风远扬。
   阿丝蓝看着巫女,配合着她的歌声,拨动着琴弦。
   身着华服的王,大步上了台,接受巫女的祈福,和她一起祭拜天地。
   祭典的仪式,繁复且漫长。
   从台上看出去,可以清楚看到街上的每一个人。
   当大家在诚心祈祷时,她总会忍不住偷瞧巴狼;以前他还是小学徒时,只能站在许多的工匠后面,她有时还看不到他的脸,但在茫茫人海中,她总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随着他身分的晋升,他站的位置也渐渐往前移动。
   如今他身分早已非同日可语,身为大师傅的他,在祭典时,就站在最前方的群臣之中。
   她可以清楚的看见他。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他在这时看向了她,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她脸上,然后移到了她颈上的铜铃。
   他唇边,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她脸一红,差点漏掉了一拍。
   巫女好奇的瞄了她一眼,害她更加面红耳赤,幸好除了澪之外,没人发觉她的失常。
   就在这时,仪式终于进行到了尾声,她停下了手中的拨子,不再拨弄琴弦。
   王站到了高台的前面,看着所有的城民,开了口。
   她有些心不在焉,没有很注意听大王所说的话,直到她发现巴狼脸色不对,他直盯着在高台上的王,整个神色沉了下来。
   “我友邦受巴国侵扰,战士于阵前败退,我军出征协防,但因金戈不良,致旷时废日,久攻不下——”
  阿丝蓝一愣,这才收慑心神,注意听那出外征战了大半年,几天前才赶回来的王,站在台前朗声开口说话。
   “诸神为证,我阿塔萨古·龚齐,在此立誓,从今天开始,无论贵贱,谁能为我造出最锋利的刀剑、最坚硬的金戈箭镞,助我军讨伐贼国,我将亲自为他封爵,并赏沃地百里!”
  此话一出,人们立时骚动了起来。
   阿丝蓝看到澪和云梦错愕的看着大王,蝶舞的脸色则苍白如雪。
   而巴狼,他将背挺得很直,一脸镇定的站着,只有她看见,在方才那一瞬,他既错愕又愤怒,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那表情只一闪而逝,但他在衣袖下紧握的拳,却始终没有松开。
   ***   ***  ***
   “这整件事并没有经过我同意!”
  白塔的高楼上,传来澪气愤的指责。
   蝶舞沉默着,没有言语。
   澪恼火的来回踱着步,瞪着她道:“从头到尾,我就没同意过对外动兵!”
  端着玉盘的阿丝蓝替她们送上热茶,却没有人伸手去拿。
   “我说过了,他要动兵,可以,那是他的决定,不是我的,我卜了好几次,也问了好几次,都是不好的结果,你知道,他也晓得,可他却执意要做!好,他是王,他想做,我也无法多挡,但既然如此,那后果,就要由他自己来担!”
  “结果呢?这场战争一拖一年半,他搞不定,竟然在春祭大典上胡来?”澪伸手朝窗外北方的王宫一挥,震怒的质问:“今天早上这算什么?!”
  蝶舞开口欲言,“我——”
  “他耍了我!”
  失去冷静的澪,打断她的话,愤怒的说:“你早就知道,却帮着他,让他在春祭大典上宣布这件事,让这场战争看起来像是经过我的背书!你怎么可以让他这么做?”
  澪铿锵的质问,回荡在屋里。
   蝶舞这回等了半晌,才苍白的看着她道:“他是提过,但我以为他不会真的这么做,如果我事先知道,又无法阻止,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你真的会吗?”
  澪因气愤脱口而出的问话,冷淡而讥讽,像把刀一般,在两人深厚的友谊上,重重砍下一刀。
   蝶舞浑身一震,美丽的脸庞变得更加雪白。
   她粉唇微颤,忧伤的看着她,哑声坦承,“我只是他的妻子,并无法左右他的一切。”
  这句话,是如此赤裸而坦白。
   再没有人比阿丝蓝和澪更清楚蝶舞为了得到那人的宠爱,付出了什么。
   澪直勾勾的看着她,“我警告过你了,我给过你另一个选择。”
  “我知道。”蝶舞苦涩的轻声道:“但……”
  “但是什么,但是你爱他?他知道吗?有记在心里吗?”澪冷酷的责问着,“举目四方,你和他还有哪里没打过?你还要替他打多少仗?替他杀多少人?替他受多少伤?”
  蝶舞为自己辩解着,“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我们需要那些盐泉——”
  “需要霸占来,好让他能控制盐商,赚更多的钱,用来攻打更多的地方吗?”
  “他只是希望我们能变得更强盛。”蝶舞闭上眼,为他说话。
   “然后呢?”澪冷冷的看着她,“等到够强盛的那一天,他终会懂得爱你吗——”
  “够了!”
  阿丝蓝听不下去,即使这么做,已经是逾越犯上,她还是出言喝止了澪,看着她,柔声道:“够了,别再说了。”
  澪瞪着她,紧抿着唇,生气的转过身。
   “我很抱歉……”
  蝶舞的道歉,淡淡的回荡在屋子里,澪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看着好友的背影,蝶舞几乎要掉下泪来,却只能转身下楼离开。
   虽然知道在这时说什么都不对,阿丝蓝看着负气面对窗外的澪,还是道:“发起战争的不是蝶舞,今天早上,耍你的也不是她,你把气出在她身上,对她很不公平,也很残忍。”
  站在窗边的女人,和刚刚下楼去的那位,都同样美丽而高傲。
   阿丝蓝轻叹了口气,“你别气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再怪她也没用,不是吗?”
  澪没有回答,她也没再多说,只是转过身,安静的退出房间,下楼追了下去,她在一楼的大厅追上了蝶舞,不忍的出声叫唤她。
   “王后。”
  闻声,蝶舞在一楼的厅里回首。
   “澪不是那个意思。”阿丝蓝握着她的手说。
   看着善良忧心的阿丝蓝,她不禁在心底苦笑。
   以前,阿丝蓝在私底下也是直接唤她蝶舞的,说阿丝蓝是侍女,她更像她们的姊姊。曾几何时,阿丝蓝却也和她讲起了规矩和辈分?
   “我知道。”蝶舞哀伤的看着她,强言欢笑的说:“她生气是应该的,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也会发火的。”
  “你别记在心里就好。”阿丝蓝瞧着貌美如花的女人,蝶舞扬起了嘴角,却显得勉强且僵硬,她怀疑蝶舞还记得该如何真正的欢笑。
   像是知道她看出她的勉强,蝶舞瞥开了视线,转移话题,“对了,巴狼呢?今日大典,工坊也休息吧?”
  “嗯,他应该到家了。”她点头,好奇的问:“有什么事吗?”
  “我得亲自去和他道歉。”
  阿丝蓝一愣,突然领悟,“今天早上,你是真的不知道,王上决定要宣布这件事,对不对?”
  蝶舞垂下视线,“那已经不是重点了。”
  的确,那已经不是重点了。
   “你……”阿丝蓝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无法再说。
   蝶舞淡淡的笑了,带着些许的忧伤和哀愁,转身走出了白塔。
   ***    ***   ***
   她很担心巴狼。
   春祭大典结束后,阿丝蓝曾试着溜到台前找他,但他早就走了。
   典礼后,有太多东西要收拾,太多的事要做,偏偏澪和蝶舞还在白塔上起了争执,没人敢上楼送茶,姆拉只得找她去。
   白塔里,要做的事堆积如山,所以阿丝蓝只能强忍心中的担忧,把手边的事先处理完。
   等她忙完,准备回家时,天色早已昏黄。
   她早上出门前,替他煮了午饭,他只需要把东西放到鼎甑上蒸热就好。
   生火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她只担心他会把饭食蒸过头,或干脆懒得加热,就这样冷冰冰的吃了。
   今天在大典上,他看起来不太好。
   巴狼是铸铜工坊里的大师傅,王上没有事先告知他,就公然对外征求铸造兵器,那几乎和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他没两样。
   向晚的天色,有着七彩的霞光。
   一路上,她可以看见、听见人们仍因王上的宣告而兴奋的高谈阔论。
   那让她更加担心,不禁加快了脚步。
   怎知,当她回到家时,却不见他的踪影。
   厨房里盛饭的陶盂是空的,装菜的盘也是空的,他吃了饭菜,空掉的器皿让她心安了些,却仍是有些忧心。
   他应该在家的,他是个很恋家的人,平常没事,都会待在家里。
   正当她想转身出门去找他时,就听到后院传来砍柴的声音。
   她打开后门,果然看见他在后院。
   他裸着上半身,高高的举起斧头,砍着柴火。
   看见她,他没有停下动作,只是继续砍柴。
   他身上的汗水,如小河一般流淌着,身边堆着两大堆几乎有半个人高,已经砍好的柴火,她怀疑他已经重复同样简单的工作好一阵子了。
   她并不缺柴薪,他应该晓得,她猜他只是需要把气出在那些木头上。
   “蝶舞说要来找你,你有遇着她吗?”
  他点头。
   阿丝蓝看着他,“她事先并不是真的知情,如果她知道,我相信她一定会要王上先和你商量的。”
  “我知道。”他劈砍完最后一根木柴,霍地把斧头砍插在地上,然后看着她,缓声道:“她来请我铸剑。”
  阿丝蓝一愣,巴狼是王国的工匠,虽然他也懂铸造兵器,但制作礼器才是对工匠师傅的技艺最高的赞许,简易的兵器,平常都交由一般工匠来铸造,因为那不需要太高深的工夫,甚至使用制式的陶范,几乎只要会浇铸铜器的工匠都会做,是铸铜最简单的入门。
   “除了剑,还有矛、戈、箭镞,所有军队要用的兵器。”他接过她递上来的布巾,擦去脸上的汗水。
   “为什么?”她不懂,蝶舞说是来道歉的,为什么特别又和他提起铸造兵器之事?
   “我们的兵器和巴国由楚原带来的相比,太过脆弱,使用数次便毁损,两剑直接交击,更是会直接断裂。”他低头瞧着她,坦承道:“所以她希望我能改良军队里的兵器。她说王上的意思是,若成了,那爵位和封地,就是我的。王上并非不信任我的技术,只是他认为有竞争,才能有最好的成果。”
  那只是好听话,她知道,他也晓得。
   那好武蛮横的王,只是想要最好的刀剑,才不会在乎是谁做出来的。
   “你想铸造刀剑?”她说出他心中的想法。
   他没有辩驳,只是沉默。
   “那是……”她不安的凝望着他,轻声陈述:“杀人的武器啊……”
  “它们只是工具,可以伤人,却也能防卫自己。”他说。
   她应该要闭上嘴的,他已经想了一下午了。
   这是他思考后的决定和答案。
   她很清楚,他不可能把这事让给旁人,他得再一次和世人及王上证明,他才是国内最好的工匠。
   虽然如此,她还是不希望他用那双温柔的手,去制造杀人的兵器。
   “你可以不要做,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并不需要爵位和封地。”
  “我并不是为了爵位和封地。”巴狼蹲下身,把砍好的柴,一一拿草绳捆好,替她扛进屋里,边说:“我不做,别人一样会做,我是工坊里的大师傅,我若不做,只会让旁人认为是我做不到。”
  她跟在他身边,追问:“那又怎么样?你知道自己做得到,不就成了?”
  “没有做过,没有人会知道,包括我自己。”他扛着柴薪,边走边说。
   “所以你只是为了面子,为了测试自己的能力,才去做的吗?”
  他闻言,也恼了。“难道你想蝶舞拿着一把会断的剑上战场吗?”
  “不,我不希望。”
  “国家需要军队才能维持和平,军队则需要足以和敌人抗衡的兵器。”他把柴火堆放在厨房地上,看着她问:“你不希望看到蝶舞受伤,难道希望看到其他士兵因此而死亡?”
  阿丝蓝为之哑口。
   他走出厨房,再搬了一堆进门。
   她忧心忡忡的让到一旁,却仍是不放弃的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制造杀人的武器,成为杀人的帮凶。”
  他把柴火再放下,反问:“所以你平常也是这样想蝶舞的?”
  她怒瞪着他,“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既为王后,又身为武将,她是身不由己——”
  “她是将军,我是工匠,我们都只是王上手中的棋子,同样身不由己。”
  “她是不得已的,你并没有那么不得已。”阿丝蓝生气的指出重点,“王上今早的宣告,虽然不是那么妥当,但那番话同样也给了你选择的权利,你可以选择不做的——”
  巴狼恼怒的瞪着身前娇小的女人,低咆出声:“她是为了捍卫家园,我也是!”
  她吓了一跳。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凶过她,直到现在。
   看着他的怒容,突然间,阿丝蓝领悟到一件事,这个男人依然被困在不被认同的牢笼里,她以前就知道,只是不晓得困住他的牢笼,如此巨大坚固,如此不可动摇。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不是。”她哑声开口。
   他寒着脸,抿着唇。
   “这里是你的家,永远都是,我们不需要别人的认同。”
  “我需要。”他冷硬的开口。
   “我知道。”他的坦白,第一次让她如此伤心,她看着他僵硬的脸庞,轻声同意,“我知道……”
  ***   ***   ***
   春祭大典那天之后,她没再和他提过这件事,他也是。
   那一天,他只是沉默的转身,把所有砍好的柴火都搬进来。
   就连吃饭时,他也没吭一声。
   那是他和她第一次吵架。
   这么多年来,她不是没和他斗过气,却从来没有吵过架,更别提这般沉默以对了。
   她伤了他的自尊,她知道。
   他伤了她的心,他也晓得。
   她想过要和他道歉,她猜他也想过,只是和她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沉默着,不觉间,一个月过去了,情况还是没有好转。
   今天早上,大王又带着蝶舞和军队出征了,大队人马在城外拔营离开时,几乎震动了大地。
   大王在出发前几天,又公开征召了新一批的生力军。
   看着那些年轻将士兴奋且热切的脸,她不是不能理解那些士兵想要保家卫国的想法,但身为巫女的贴身侍女,她比一般人知道更多,晓得龚齐出兵,不是为了防止巴国入侵巫国,或捍卫盐泉的所有权,盐泉本来就是属于巴国和巫国的,一年半前,巫、巴两国为了盐泉打了起来,龚齐表面上说是为了替巫国讨回公道,为了维持和平,实际上却是为了取得盐泉的控制权。
   巫、巴两国产的盐,足以供应周遭国家数百年以上,那是极大的利益,而龚齐已经投入了太多成本进去,他的野心太大,巫、巴两国只是开始,他不会让任何人阻止他的。
   她忧心不已,却对此感到无能为力。
   如果连巴狼都要投入铸造兵器的浪潮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改变什么。
   旌旗已经远扬,送别的人们,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叹了口气,她走下城墙,朝白塔走去。
   才短短几日,城里和平的景象已不复见。
   每个窑场日夜都开着炉火,为了打造最好的兵器,人们不管懂不懂铸器的,都埋头钻研,原本烧陶的人,全改为铸造铜制兵器。
   炉火造成的烟,让天色显得更加灰蒙暗沉。
   大街上,处处可以看见男人们试着自己新做的刀剑戈矛。
   原本就很贵的铜料,更是在短短几日内翻了一倍,用以燃烧用的煤炭价格也跟着节节高升。
   巴狼今早吃了饭就去工坊了,他也在研究如何让刀更锋利,如何让剑更坚韧。
   他有他的坚持,和身为大师傅的尊严。
   每天中午,她依然会送饭过去,但两人继续沉默着,那让她十分郁闷,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也许她不该这般坚持下去,她是他的妻,应该要支持他的决定。
   可明明知道是错的,她又该如何支持下去呢?
   多希望只要有她的爱,他就能心满意足,但那是不够的,她知道。
   他需要别人的认同,只有她的爱是不够的。
   不够……
  ***   ***   ***
   黄昏时,她回到家里煮饭。
   巴狼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许久,菜也都凉了。
   他的脸上满是烟灰,看起来好累好累,她不忍再对他多说什么,只是把饭菜重新加热。
   他像是想要对她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饭后,她替他烧了热水,趁他泡澡时,帮他解开长辫,替他洗头,再擦干梳理好。
   上床时,她原以为他会如同过去这一个月来那般,累到一沾枕便睡去,所以她转身背对着他。
   看着黑暗中的墙,泪水几乎就要夺眶。
   但他伸出了手,温柔的将她转过来,轻拥入怀。
   阿丝蓝哽咽着,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无声掉着泪。
   他没有开口,只是在黑暗中,吻去她眼角滑下的泪。
   “对不起。”他声音沙哑的道歉。
   她摇头,抽泣着。
   “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的。”他喑哑的说:“我是工坊里的头,不可能不去做,如果我不做,就无法带人。”
  她点头。
   “我必须是最好的。”
  他的声音,是如此压抑又坚决,她几乎再次哭了起来,却只是死命忍住,哽咽柔声开口。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最好的。”
  “我爱你……”
  他捧着她的脸,拭去她脸上的泪,亲吻她柔软的唇瓣。
   那一夜,他和她温柔缠绵着。
   她紧紧的拥着他,安慰怀中这孤单疲倦又悲伤的男人。
   “我爱你……”
  她说了一次又一次,希望他能听进心里,希望她给的爱,足以能抚慰他长年受伤的心灵。
   月华,淡淡。
   她在月下望着他熟睡的脸庞,一颗心,隐隐抽疼着。
   抚着他熟悉的脸,她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听着他规律的心跳,看着窗外的月,真心祈祷一切都能否极泰来。
   ***   ***   ***
   “阿丝蓝,巫女被王上带走了。”
  大清早,阿丝蓝才走进白塔,姆拉就神色凝重的站在那里,丢下这惊人的消息。
   “怎么会?”她吓了一跳,看着脸上满布皱纹的老侍女,惊讶的问:“王上不是离开十天了?”
  “昨夜,王上派人来,要巫女亲自去见他,要她到前线为战士祈福。”
  阿丝蓝震惊的脱口就道:“为战士祈福?澪根本反对开战,她不会这么做的!”
  姆拉只忧郁的看着她,“王上派来的人,态度很强硬,巫女只能跟着他们走。”
  她可以从姆拉眼中看到悲伤。
   姆拉和她一样,都晓得澪这一去,恐怕是凶多吉少,若王上只是逼澪祈福就算了,但昨晚那情况,和强行带走没两样,就怕澪到了那儿,还是不愿意照他的意思去做,会和他起口舌冲突。
   阿丝蓝担心的转身冲出门去,却被姆拉阻止。
   “你想做什么?”
  “追上去。”阿丝蓝急切的说:“我是白塔的侍女,就算是王上,也不能阻止我见巫女。有我在,至少能缓冲一下她的脾气。”
  “没有用的,王上不会让你见她的,昨夜我就被挡下,他们连我这老婆子都不让跟。王上就是要孤立巫女,这么一来她才会照着他的意思去做。”
  她一怔,仍是坚持道:“我可以请王后帮忙!”
  “那也要你能见到王后。”姆拉提醒她,“王上能不让你见巫女,就能不让你见王后。”
  阿丝蓝又急又恼,“难道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姆拉顿了一下,才道:“去找你的男人。”
  “巴狼?”
  “只有他能帮我们。”姆拉用那黑幽幽的瞳仁看着她,分析道:“如果他愿意帮的话,可以透过他的名义,通知王后。王上过了十天才派人来,就是要避开王后,她应该不晓得这件事。”
  没错,蝶舞若是知道,一定会阻止王这么做的,她说话也比她有分量多了。
   “好。”阿丝蓝点头,冷静了下来,“我去找巴狼。”
  他一定会帮她的。
   ***   ***   ***
   “你们想太多了。”
  “什么?”
  阿丝蓝不敢相信的看着他,怎样也没想到,她这般担心的赶来想找他帮忙,会换来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王上派人召巫女去祈福,她也去了,如果没有那个打算,她就不会去了,不是吗?”
  “澪是被强行带走的!”她握紧了拳,坚持着。
   他捺着性子和她说:“她是巫女,她要是不愿意,没有人强迫得了她。”
  “可是……”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她依然担忧不已。
   “你应该也知道,她是巫女,拥有神族的血脉,她的能力你应该比我还清楚。”
  闻言,阿丝蓝为之哑口。
   的确,她知道澪拥有旁人难以理解的神通,她能使物体凭空移动,还拥有召唤指使动物的能力,她亲眼见过好几次,澪叫唤象群、大鹰、马儿,请它们帮忙任何她想让它们做的事,透过祈祷,她甚至能呼风唤雨。
   她讷讷的张嘴,却又无法辩驳。
   巴狼看着被附近窑场弄得乌烟瘴气的天空,心情郁闷烦躁不已,眼前的小女人,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叹了口气道:“师傅和我说过,大巫女往生前,曾告知他,巫女其实都是从历届王族的能力者中挑选出来的,算起来,她也是王上的妹妹。”
  听到他说的话,她吓了一跳。
   澪和云梦是姊妹的事,是个天大的秘密,她们并非同一个娘所生,澪的娘,本也是大巫女的侍女,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和前代王上在一起,但她怀了王的孩子是事实,当时据说还让上一代的王后大为震怒,差点将事情闹了开来。
   但因为澪的能力在娘胎里时就很强大,澪的娘却在生产时过世,王后的嫉妒,和澪强大的能力,大巫女都看在眼里,很快做出了选择,将她留在了白塔,承继巫女,而未送进宫里。
   这件事她本也不知,是后来有一次,不小心撞见姆拉和澪的谈话,才晓得的。
   “你怎么会……”她讶然的看着他。
   “我升为大师傅时,师傅和我说的。我们是铸礼器者,拥有传承的使命,得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才能让后世了解一切。”
  巴狼对她指出重点,安抚她道:“王上不可能对她怎么样的,了不起派人看住她,不让她惹麻烦罢了。再说有蝶舞在,澪若到了前线,王上再瞒也瞒不了蝶舞多久,她不会让巫女出什么事的。”
  他不愿意帮忙,他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无法说服他,也知道他说的有他的道理,事实上,她甚至找不出他的王可能会伤害澪的理由。
   毕竟,王上只是请巫女去为战士祈福而已。
   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
   “你不要想太多,说不定下个月她就回来了。”巴狼说。
   “如果她没回来呢?”她咬着唇瓣问。
   “那我会派人去看看,顺便通知蝶舞。”
  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她看得出来他的疲倦和烦躁,无法再多说些什么,她只能点头。
   他松了口气,回到工坊里,拿了顶斗笠给她,“快下雨了,你回去时小心点。”
  “嗯。”她拿着斗笠,应了一声。
   “我回去工作了。”他说。
   她点头。
   虽然如此,看着他转身走回工坊里,阿丝蓝却还是难掩心中的不安,但对这场战争一样,她似乎在澪这件事情上,同样无能为力。
   ***   ***   ***
   雨,很快就下了下来。
   虽然有巴狼给的斗笠,阿丝蓝回到白塔时,还是淋湿了大半。
   姆拉一见到她,便迎了上来。
   “巴狼怎么说?”
  她抱歉的摇了摇头,“他不认为王上有恶意。”
  姆拉眼里希望的光芒,几乎在瞬间便黯淡了下来,阿丝蓝将巴狼的说法,重复了一遍。
   “也许巴狼的说法是对的。”她困难的说。
   姆拉看着她,苦涩的道:“也许。”
  “姆拉?”老侍女的语气不对,眼中有着泪光,她握着她满是皱纹的双手,忧虑的问:“怎么了?你还瞒了我什么吗?”
  “王上并不晓得巫女的另一个身分。”姆拉看着她,压低了嗓子,悄声嗄哑的道:“当年事情全被压了下来,那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上一代的王及王后,还有大巫女,以及两位大师傅和我。她的身分,并没有办法带给她保障,至少现在不能。”
  闻言,她脸色刷白,脱口就道:“我再去找巴狼。”
  “不用了。”姆拉悲伤的说:“他有他的考量,恐怕是不会肯的。”
  阿丝蓝紧蹙着秀眉,“那还是我去吧。”
  “咦?阿丝蓝,你要去哪?”
  因为太过忧虑,两人都没注意有人进来,双双吓了一跳。
   阿丝蓝回过头,才发现竟是打扮成男孩的云梦。
   “公主,你怎来了?”她真是被她吓了一跳,见她淋湿了发,忙拿布巾给她。
   “我来找澪聊天啊。”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微笑和姆拉问好,才又瞧着她问:“你还没说你要去哪?澪呢?也要和你一起出门吗?”
  “我……”她一怔,还在考虑要不要和这不解世事,从小就被人捧在手心里,保护得无微不至的善良公主说这件事,旁边的姆拉已经开了口。
   “巫女被王上召去前线了。”
  “前线?”云梦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不知?”
  “昨天夜里。”姆拉垂首回答,说出她的担忧,但小心的隐去澪的身世。
   听完姆拉的忧虑,云梦天真的一笑,指着自己说。
   “既然这样,我去吧。”
  听到她的提议,阿丝蓝吓了一跳,“可那里是战地军营啊。”
  “那又如何?白塔不能无人主事,澪不在,姆拉年纪也大了,除了澪和姆拉,白塔里你的医术又是最好的,若你离开,大家要找谁看病?哥哥既然找澪去为战士祈福,若我一起,不是更能鼓舞军心吗?况且若我在场,哥哥和澪多少会看着我这分薄面,把脾气忍一忍。”
  她听了,为之哑然。
   公主说得没错,她在的确更能鼓舞军心,也能确保澪的安危。
   澪和蝶舞从来不曾和云梦提过外面的是非,若不是情非得已,阿丝蓝知道,姆拉也不想把公主牵连在内;但眼前,似乎只有受大王备加宠爱的云梦,才能顺利的直接找到澪。
   公主的话,也比她这个小小的侍女,更加有分量。
   她和姆拉都知道,只要云梦在,王上就不可能对澪不利,澪也会因为云梦在,忍住和王上的争执。
   云梦温柔的笑着说:“好了,你们俩就别想太多了,我一会儿回去,就让侍卫带我去找哥哥,给他个惊喜。”
  “可是……”她忐忑不安的迟疑着。
   “你就别再担心了,长那么大,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正好趁这个机会长长见识。说不定回程时,我还能和澪去其他地方晃晃玩玩呢。”
  看着公主温暖且纯真的笑,她的心稍微定了下来。
   云梦的笑,一向能安抚人心。
   想不到理由反对,阿丝蓝也只能点头同意。
   “好吧,但你要答应我,路上一定要小心,别逞能、别乱吃东西,衣服要多带些,还有——”
  “我知道。”云梦柔声笑着道:“我都晓得的,我已经十七岁了,你还当我是十岁的娃儿啊。”
  阿丝蓝有些尴尬,公主却上前抱住了她,让她更加不好意思。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云梦笑着说。
   如果可以,她真想自己去就算了,但事情似乎总超脱她的掌控。
   阿丝蓝轻拥着那几乎也算是从小被她带到大的姑娘,心中一阵伤感,哑声道:“你一定要保重。”
  “嗯,我晓得的。”
  她点点头,笑得很甜很甜。
   阿丝蓝看着云梦,只希望自己没有做错。


第五章


  她怎么样也没想到,那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云梦。
   一度停战的战争开打了,传口信的传令骑兵,每天都带来不同的消息。
   我军输了,又打赢了;我军前进了几里,攻陷了一座城池,被敌军袭击……
  她试图探问过公主、王后和巫女的消息,但关于她们三人的事,却众说纷纭。
   有人说阵前举行过祭典,也有人说祭典不是巫女主持的,是王后。有人说在军营里看过公主,她亲自替人疗伤、治病,彻夜不眠的照顾伤者,却也有人说,那位行神迹的姑娘,不是公主是巫女。
   还有人说,王后受伤了,也有人说王后带伤救了大王一命,自己却命在旦夕。
   诸如此类的说法到处都是,最后全都成了无法证实的传说。
   那些传说振奋了人心,却只是加深了她的担忧。
   没有人可以真的和她证实什么,巴狼虽然在一个月后,派了他的学徒阿霁去前线,他去就花了快一个月,回来又花了快一个月,他说他无法见到王后,她领兵出征去了。
   “雨下得太大了,路上满是泥泞,到处都是水,有些道路还被水冲坏,我一路上必须换船,再换驴,最后这一段,我是用走的,差点回不来……
  他没见到王后,也没见到巫女,同样也没见到公主,他只带回来更多的传言。
   她和巴狼提,她想去前线,却只换来他另一次的反对。
   “你也听到的,路况很差,前线很乱,阿霁是带着我的铜牌去的,如果他都见不到,你去也一样。”
  “我……我很……哈啾!”全身淋得湿透,阿霁打了一个大喷嚏,吸吸鼻子,无辜的看着她说:“我很抱歉,师母。我真的在那里等了快半个月,还到处打探,但只听说了一些关于她们的传言,最后不得已只好先回来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尽力了。”她摇头,扯出微笑,却掩不住心里的忧心,只能看着他,真心的说:“谢谢你。”
  阿霁离开后,巴狼开口道:“她们不会有事的,你去了也不能改变什么。”
  她很想点头同意,却没有办法。
   “你回去工作吧。”她压抑着心里的不安和悲伤,看着他承诺,“我知道分寸,我不会去的。”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转身离开她,回到工坊去。
   他不是不把这当一回事,她晓得,他只是和她一样清楚,她对周遭这些巨大的改变,完全无能为力。
   ***   ***   ***
   仿佛,是在哀叹这座城市失去了巫女的庇荫。
   绵绵的细雨,下了足足三个月都没有停。
   河水一寸寸的往上蔓延,但城里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
   为了爵位与沃地,人们还在忙着铸造兵器,即使雨下不停,他们也不在乎。
   燃烧煤炭的火,只能到达一定的温度,温度不够高,便无法将铜矿融化悴炼出铜液;光是靠烧陶的技术,是无法铸铜的,更别提要制造兵器了。
   这两个月,失败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但还是有人前仆后继的投入制造兵器的行列。
   相较于那些对铸铜一知半解的半调子,工匠们对这件事的热中,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每天送饭去工坊,常能见到坊里的工匠们,为了一点小事打了起来,他们的脾气越来越差。
   铸造兵器的比赛,也越来越白热化。
   工匠们互相监视、竞争着,防朋友像防敌人一样。
   从工坊里送去前线给战上的刀剑枪戈,一批又一批,但除了缴交大王要求的兵器数量,工匠们私底下没日没夜的研究,制造出来的失败刀剑却也多得吓人,他们将那些断掉的刀剑,积放在坊里的角落,堆得和山一样高。
   等堆到一定的程度,他们才又会将那些失败品,重新烧融成铜液。
   身为大师傅的巴狼,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除了要解决工匠们的纷争,他还要面对他们不满而无声的指责,更要想办法做出更好的刀剑。
   一天又一天过去,她只能看着情况继续失控下去。
   已经有好久,她没办法好好和他说上几句话。
   已经有好久,他没有真心的笑过。
   已经有好久,他没正眼看过她。
   他的眼里,似乎只剩下火焰。
   有时在家里,他看着油灯的灯火,就会发起呆来。
   他的双眼时常布满着血丝,为了研究更好的刀剑,他夜半有了新的想法,甚至会从床上爬起来,连夜赶到工坊里,彻夜不眠的重新在铜料中,加入不同的矿石成分来试做刀剑。
   刚开始她还会试着起来,想陪着他,帮着他。
   但澪一离开,白塔有许多事都落在她头上,平日的祭祀、城里人们的看诊,全都变成她要处理,白塔里的其他侍女尽力在帮忙了,她却还是忙得分身乏术,这才更加清楚澪究竟有多能干。
   每当夜里,她躺在床上时,常累得无法思考,就算爬起来了,也帮不上他的忙,还会在一旁打起瞌睡来。
   而他,甚至会忘记她仍在身旁,就算整晚没回头看她一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最后,她干脆放弃了爬起床,让他自己去工坊里忙。
   巴狼也知道她忙,但即使他说不用麻烦,她还是坚持要送饭去给他吃。
   因为,那是她唯一还能掌握的事情。
   让他吃饱,让他健康,让他还有体力继续做他想做的事。
   即使,她并不是完全认同他的做法,却十分了解他的想法,和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
   所以她尽力去支持他,让他知道她的支持。
   而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   ***   ***
   他没回家。
   屋外的雨,持续不断的下着,她忧心不已。
   他虽然忙,却从来没有在外过夜,总是会回来吃饭,但天已经黑了好几个时辰了,屋前的小路始终没有人踪。
   有好几次,她来到门边,担忧的眯着眼,试着想在滂沱大雨的黑夜中,寻找他的身影。
   但外面,除了在风雨中飘摇的树木之外,连只猫也没看见。
   他也许还在工坊忙,她应该要待在家里。
   虽然明知道这个可能性很高,她却始终放不下心。
   在坊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最近,她实在治疗过太多因为铸造兵器所产生的伤患了,有人在浇灌铜液时,手拿不稳将铜液洒了一地,遭殃的却是旁边被溅到的倒楣鬼,有人在试剑时被砍伤了,更有人因为劝架而被人打伤。
   被意外烧伤、烫伤,而因此要截肢或丧命的人,也一样可怕的多。
   一想到那些恐怖的可能,她就再也待不下去。
   还是去看看好了,反正他若没事,应该也还没吃。
   阿丝蓝抓起挂在门边的蓑衣套上,戴着斗笠,才提着装满饭菜的竹篮,离家往工坊而去。
   雨下得太大了,满是泥泞的地上,既湿且滑。
   没有月亮的黑夜里,大街上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雨夜中,只有街旁的屋舍里会透出微微的火光,她护着竹篮,走得很小心,怕不小打翻了饭菜。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她没在路上看到任何因为脚滑倒地的人影。
   她提心吊胆的,好不容易到了工坊,只见坊里灯火通明,从门窗中透出的熊熊火光,将周围的空地,照得明亮如白昼。
   工坊里,留下来的人很多。
   但阿丝蓝一眼就看见了他。
   巴狼站在火炉旁,推着重新自制的风箱,炉火因为风箱的吹动,变得异常旺盛,发出轰轰的声响。
   他重新将风箱造得更大,烧坩埚的火也变得更旺、更强。
   火炉里摆放着好几个坩埚,埚里的铜锭,像冰雪一样,慢慢融化成泥,再变成水一般,但较为浓稠的液体。
   除了铜锭,他也在坩埚里面放了些锡与铅,每一只坩埚的锡铅和铜锭的分量都不一样。
   看见他好好的,她松了口气。
   “师母,你怎来了?我去叫师傅。”本要去搬煤炭的阿霁看见她,忙要去叫大师傅。
   “不用了。”她叫住那新来不到半年的小学徒,把装食物的竹篮,交给他道:“等他有空时,你帮我拿给他。”
  “喔,好。”阿霁点点头,接过竹篮。
   “对了,你吃了吗?”
  “呃,还没。”
  她就知道。
   阿丝蓝把竹篮掀开,拿出一个竹叶包着的饭团给他。“这给你,工作归工作,不要饿了肚子。”
  “谢谢师母。”阿霁感动的看着她,见她瞧着师傅的背影,他忍不住又提了一次,“师母,你确定不要叫师傅吗?”
  她苦笑,点头。
   “我只是来送饭的。”她沙哑的说。
   就算他过来了,恐怕也没话和她说。
   况且,心不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看着他好几次转过身,面对她,却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以前,无论他有多专心,只要稍微眼角瞄到,他总是会立刻发现她在这里,而如今,他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
   心口,隐隐紧缩抽疼着。
   “我回去了……”
  她收回依恋不舍的视线,轻轻说着,在泪水滑落之前,转身离开这个充满光与热,却让她觉得无比寒冷的地方。
   ***   ***   ***
   回程的路上,雨下得比来时更大。
   她孤单一人走在街上,回到家时,泪水和雨水早已在脸上交织,混在一起。
   看着两人一手打造的小屋,阿丝蓝抚着胸口,心头一阵痛过一阵。
   恍惚中,她仿佛还能看见,他与她手牵着手,一起站在这里,看着刚建好的小屋:仿佛还能听见,他低哑的笑声:仿佛还能感觉到,他微热的体温。
   她闭上眼,痛哭失声,害怕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个心爱的男人。
   我爱你……
  他说。
   我爱你……
  他说过的。
   我爱你……
  他曾经说过的。
   她在大雨中,凝望着眼前这屋子模糊不清的轮廓,心痛得不能自已,泪水也不断不断的滑落。
   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这才重新举步,往屋子里走去。
   就在这时,天光乍闪,一道闪电打了下来。
   没有预料到那刺眼的光芒,她吓了一跳,脚下一滑,在雷声隆隆时,整个人狼狈地重重摔倒在泥地里,遮雨的斗笠飞了出去。
   撕裂般的剧痛从腹中传来,她痛得连声音都喊不出口。
   雨夜中,地上泥泞不堪,她喘着气,腹痛却依然如绞,她忍着疼痛,试着撑起自己,但一动却又更痛。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温热黏稠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
   阿丝蓝一惊,小腹中剧烈的疼,和那湿热感,让她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已经有至少三个月,月事没来了……
  这几个月,她始终觉得自己容易疲劳、头晕、想睡,她以为只是因为太忙、太累,太多的事情在发生,太多的烦恼教她忧心操烦,她完全没有想到会有其他可能……
  另一股椎心的疼痛再次传来,她疼得抽了口凉气,冰冷的雨水从领口滑进衣襟,带走了她的体温,腹中的疼,教她心惊不已。
   天啊,她得进屋里!得快点进到屋里去,让自己温暖起来!
   她抚着疼痛的小腹,颤抖的想爬起来,手指却陷入湿软的泥里,她试了好几次,才有办法撑起自己。
   她不敢完全站起来,雨太大了,地太滑了,她没有那个本钱再摔一次。
   闪电再亮了一次,雷声再次隆隆,这一次,好近好近,她惊得一缩,痛苦的喘着气,狼狈的往屋里爬过去。
   天啊……不要……
  拜托……不要这样对我……
  她一次又一次诚心的祈求着,啜泣着,万分痛苦的爬进屋里。
   雨水洗去了她脸上因摔倒溅到的泥,却也让她寒冷不已。
   电光又闪,再闪。
   她抖颤的爬到了门边,才敢扶着门框站起来,推开门走进干燥温暖的屋里。
   她抖着手,好不容易才脱去蓑衣,她脸色惨白的轻喘着往厨房走去,不敢太用力呼吸,不敢走太大步,可才走了两步,另一波剧烈的疼再次撕裂了她。
   阿丝蓝痛叫出声,又一次跪倒在地。
   不……拜托……撑着点……
  她痛苦的喘息、恳求着,颤抖的捧抱着自己的腹部,仿佛这样就能保住,仿佛这样就能阻止。
   澪说她体质太寒,不容易怀孕,还特别开药替她调养身子,但这几年她的肚皮始终没有消息,所以她真的没想到,不然她一定会注意到的。
   天啊……求求祢……这是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啊……
  她想了好久、好久的……
  即使她求了又求,却依然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滑落腿间。
   另一波可怕的疼,撕扯着她的身体,她抓住了布巾,却连跪着都无法维持,疼得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颈上的铜铃,在她倒地时,叮咚作响。
   不要不要不要……
  求求祢……求求祢……不要……不要带走我们的孩子……
  寒冷和疼痛席卷着她的身体,她试着想再站起来,试着想到厨房点火,试着想让自己保持温暖,却痛得爬不起来。
   她在流血,她知道。
   她没有办法阻止,她知道。
   阿丝蓝蜷缩在地上,无助的啜泣着、颤抖着、疼痛着,万分悲伤地在心里呐喊着他的名字。
   巴狼……巴狼……
  泪水不断的滑落,疼痛带来黑暗,席卷了她的意识。
   巴狼……
  ***     ***   ***
   打雷了。
   屋外,雷声隆隆作响着。
   在那电光石火之间,他心头不明的悸动了一下。
   他以为听到了阿丝蓝在叫他,但回过头,屋外只有电光在闪烁。
   这是今夏第一场的雷雨夜,原本他希望雨季能就此停止的,但显然天不从人愿,自古以来,这里的夏季暴雨就多,但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
   老天爷像是端了整盆的水,正往下倒似的。
   他几乎看不清门外的景物。
   “大师傅?”
  阿霁见他停下动作,望着门外,不禁好奇的问:“怎么了吗?”
  “没。”他回过神,摇摇头,正要继续手边的动作,就听阿霁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将放在一旁的竹篮提了过来。
   “对了,师母方才替你送了饭来。”阿霁慌张的道:“我差点给忘了。”
  他一怔,“阿丝蓝来过?”
  “嗯,来一阵子,又走了。”阿霁点头。
   走了?
   他心里打了个突,蓦然升起不安,“她走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吧。”阿霁掀开竹篮盖子,“来,师傅你快些吃吧。瞧,幸好师母拿温热过的陶瓮装着,还拿竹板放在上头隔雨水,瓮里头的饭菜还热着呢。”
  巴狼没理会他,几个大步,来到了工坊门边。
   屋外大雨倾盆,即使从工坊透出的火光明亮,他依然无法看太远,放眼触目所及之处,半个人都没有。
   阿霁跟了过来,“大师傅,师母真的走好一会儿了,我想她应该早到家了吧。”
  雨下得太大了。
   巴狼皱着眉,有些担心,正打算先回家看看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巨响,和接二连三的咒骂。
   他回过头,只看见阿莱师傅边骂边对着一名小学徒追打,打得那孩子抱头鼠窜。
   王八蛋!你他娘的连个陶范都没预热就浇灌,还学当什么工匠!简直浪费我的时间!”
  小学徒边跑边哭,“对不起、对不起——师傅、对不起、你别再打了——我以后不敢了——”
  追不上那滑溜的小学徒,阿莱火大的喝斥着,“你还敢跑?跑什么!给我站住!”
  闻言,小学徒不敢再跑,只能缩在角落,被气坏的师傅又打又踹。
   他又痛又怕又惊,抱着头,正等待师傅另一记落下来的拳头,却见巴狼大师傅一把抓住了师傅的手腕。
   “够了!”
  挥出的拳头被人抓住,阿莱气得就要破口大骂,可一见挡住他的人是巴狼,到嘴的咒骂就收敛了一点,只怒问着他:“你什么意思?”
  “里可只是忘了预热而已,陶范破了,重做就好了。他从早到晚忙了快七个时辰,忘了也不是故意的,用不着动手动脚的。”
  “重做?重做一个矛头的陶范要浪费多少时间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巴狼眯起眼,深吸口气道:“我毕竟还是这里的大师傅。”
  阿莱不爽的瞪着他,“你是大师傅没错,但这兔崽子是我徒弟,我他娘的高兴怎么教就怎么教。”
  巴狼没有发怒,但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却加深了力道,阿莱闷哼一声,吓得脸色发白。
   巴狼冷冷的看着他,“再说一次,我不想在这座工坊里,再看见有谁再对谁动手动脚的,你听懂了吗?”
  阿莱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骨头和肌肉扭曲的声音。
   他知道,只要巴狼想,就能轻易扭断他的骨头。
   “听懂了吗?”
  阿莱脸色死白,不甘心的点了点头。
   巴狼闻言,这才松开了手,叫唤徒弟,“阿霁,把我矛头的陶范拿来。”
  阿霁听了,立刻跑去拿来大师傅的陶范。
   巴狼把自己刚烧好的矛头陶范,交给心怀不满的阿莱,“这给你,当作是里可弄坏的,可以替你省一点时间。”
  巴狼的工艺是众所周知的,阿莱一愣,虽然还是不爽,却仍是收了下来,回头叫唤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用小徒弟。
   “哭什么,没用的东西,还不快谢谢大师傅。”
  “谢谢……谢谢大师傅……”里可低着头,猛和巴狼大师傅道谢,这才乖乖跟着师傅回到工作岗位上。
   巴狼微一颔首,未免惹得阿莱的不满,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转头回去做自己的事。
   屋外,雷电交加,风雨变得更大了。
   他看着,有些忧心,却又不得不留下来。
   坊里的人要夜宿开工,身为大师傅,他也只能跟着留下,压着场面,以免更多冲突再起;再说,他手边也还有工作没完,越快能铸造出最好、最新的刀剑,他就越快能回到从前规律平安的生活。
   应该不会有事的。他握紧了拳头,想着。
   阿霁也说,她回去好一阵子了,现在应该到家了。
   瞧着坊里火气腾腾的一群,他深吸口气,拉回看着窗外风雨的视线,把注意力转回热到发烫的坩埚里。
   前几回他试做出来的剑,虽然够硬够锋利,但仍然太容易断裂,若是调整矿石的分量,将铜锭减少,又会太软不够锋利。
   前者因硬度较高,虽能拿来制出短而锋利的上好箭镞,箭头以新铜,箭身以竹木当杆,杀伤力高,又轻,比早先的竹箭要好多了。
   但是,长度过臂的剑就不行了,剑身一长,硬铜就易断。
   他一定得找出更好的方法和成分来重铸才行!
   工坊外,狂风飒飒吹着,夹杂着倾盆暴雨。
   工坊内,十数座炉火却无视风雨,在工匠们的努力下烧得更加旺盛,黑色的煤炭因高温裂焰烧得发白泛红,风箱打进更多的空气,让温度更加向上提升。
   虽然外头的狂风暴雨,仍让他觉得隐隐不安,但巴狼拿起坩埚后,很快就将那忐忑的心悸留在脑后。
   他专心的浇灌着热烫烫的铜液,把心思全都拿来计算更好的铸剑配方。
   火,在烧。
   燃烧的火焰,狰狞且瑰丽的舞动着,因人们的欲望,日以继夜的熊熊燃烧着。
   没有人在意外头的大雨,也没有人在意今夜有没有办法回家去。
   天,因为下雨,变得比以往还要黑。
   很黑很黑……
  ***   ***   ***
   他没有回来。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黑暗慢慢退开了,阿丝蓝还没睁开眼,就知道自己失去了那个孩子。
   地板,冰冷异常。
   她觉得自己像是浸在水中,但那是血,她晓得。
   她不断的祈祷再祈祷着,却还是失去了那孩子。
   大雨,还在下着。
   在屋外,淅沥淅沥的下着。
   泪水无声滑落脸颊,她闭上眼,很想跟着那孩子一起离开,那样一来,或许她的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如果她一直蜷躺在这里,老天爷这一次,或许会回应她的祈祷,成全她的愿望。
   但那样一来,巴狼该怎么办?
   她无法想象他回来时,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这不是他的错,是她的。
   是她没有好好注意身体,是她疏忽了那孩子的存在……
  若是她在这时走了,或许就一了百了,但他呢?他该怎么办?别人会怎么说他?他又该如何在这样混乱的世道中,继续孤单一个人走下去?
   我爱你……
  他温柔的说。
   我需要……
  他悲愤的说。
   他的表情浮现脑海,教她心头再次抽痛。
   她必须振作起来,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他振作起来,她握住了颈间的铜铃,哽咽着。
   它们轻轻响着,像在复诵他温柔的爱语。
   黑暗中,他的温柔、他的笑语,他的爱恋……他的孤单、他的忧愤,他的抑郁……关于他的一切,皆一一浮现眼前。
   她无法弃他而去。
   她必须振作起来。
   她哭着睁开了眼,强迫自己爬了起来。
   她已经没有再继续流血了,但四肢却十分冰冷而沉重。
   阿丝蓝拖着疲惫不堪、虚弱湿冷的身子,来到厨房,她哭着烧水,哭着清洗疼痛不堪的身体,哭着提着水,把屋里的血水洗去,把那尚未成形的孩子抹去。
   “对不起……对不起……”
  那一夜,他没有回来。
   她跪在那里擦着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庆幸,她不能让他知道她失去了孩子,她知道他会为此责怪自己,他要背负的已经太多了,不需要再背负她的。
   所以,她只能擦着地,哭着不断和那无缘的孩子道歉,不断的说着对不起……
  她拖着沉重疼痛的身子,把一切能洗的都洗得干干净净,却洗不掉她心中的悲伤和痛苦。
   她脸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天亮时,她把一切都收拾干净。
   她疲倦的看着手上染血的布巾,转身回到厨房拿了火石,在后院生了火,把刚刚换下的血衣和这块布巾,全都放到一只干净的陶瓮里,点起火,亲眼看着它们,燃烧殆尽。
   她念唱着祷词,泪流满面地看着袅袅的白烟升上了天。
   在她仰天的刹那。
   雨停了。
   但,也只是寸许的光阴而已。
   ***   ***   ***
   一个月又过去一个月。
   渐渐的,他从偶尔在工坊里过夜,变成常态性的住在工坊里。
   就算回家,也几乎是在匆匆洗过澡后,倒头就睡死过去,常常十天半个月,他都没和她说上几句话,就算说了,也和铸造刀剑脱不了关系。
   巴狼与她之间,在不觉间已经完全失去了交谈的兴致与闲情。
   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变得几乎如陌生人一样疏离。
   她还是会去送饭,只是因为他住在工坊,所以她从一天一餐,变成一天三餐。
   常常她再送下一餐过去时,竹篮里的菜都凉了,他却连动都没动一下。
   看着冷掉没吃几口的饭菜,她努力在内心深处,不断说服自己。
   他还是爱她的,只是一时被欲望蒙蔽了眼。
   他还是爱她的,只是有他必须要做的事。
   他还是爱她的,只是太忙太累了……
  苦涩和无奈,就像不停的雨,逐渐淹没了她,教她几乎要窒息。
   她每天在白塔、工坊,和那渐渐变得越来越孤寂的家中奔波着。
   “你应该要休息一下。”她去探望阿奇大师傅时,师母对她说。
   “我有休息。”她淡淡的说。
   看着阿丝蓝脸上的黑眼圈,师母问:“巴狼呢?”
  她硬扯出微笑,“在工坊忙着。”
  师母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握住她冰冷而瘦弱的手,哑声道:“你要撑住,知道吗?”
  “嗯。”
  她点头,就算不为她自己,她也会为了巴狼撑下去。
   “男人啊……”师母感叹的起了头,却没将话说完,只是摇了摇头;同为工匠之妻,她比谁都还要清楚,那些男人能如何为铸铜而疯狂执着。
   若非阿奇老了,双手已经没力了,怕也会回到工坊里去。
   师母握紧了她的手,阿丝蓝只能回以勉强的微笑。
   “我没事的。”她说。
   这句话,她不只对师母说,也对姆拉说,对每一个关心她的人说。
   我没事的……
  她每天都对自己这样说。
   雨,仍在下着。
   她继续替他洗衣。
   她继续送饭过去。
   她继续将家里保持温暖舒适。
   她继续在他背后看着他,默默的在他身后守候着。
   但在那同时,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她,也继续不断的消瘦下去……
  在那一个月又一个月的岁月中,她默默的坚持着、相信着、期望着,有一天,他会回头看她,真的看见。
   但他始终没有看见,就算看了,也没看进心里。
   暴雨的夏,过去了。
   绵雨的秋,过去了。
   冷凉的冬,过去了。
   多雾的春,过去了。
   战争持续着,赢了,输了,又赢了,再赢了。
   谣言传来传去,澪没再回来过,云梦死了,蝶舞仍在为她的男人争战着。
   在那不断回传的捷报声中,她渐渐学会不去在乎那些传言,她失去了她的笑容,泪也早已流了不知多少回。
   而火,仍在烧着……
  烧着……


第六章


  剑,长一尺七。
   剑身长而锋利,剑面光滑如镜,映着他自己。
   巴狼抓起长剑,深吸口气,朝着地上圆木,挥砍出一剑,长剑砍进巨长的楠木里,轻而易举的削下了一大块楠木。
   他几乎没感觉到反震的力道。
   就是这个!
   旁边的工匠们,全都看傻了。
   “阿霁!”巴狼回头,抓起一把之前军队带回来的敌国铜剑丢给徒弟。“接好。”
  “是。”阿霁接过长剑。
   “朝我砍过来。”巴狼抓着新铸好的长剑,看着他说。
   “咦?”阿霁呆了一呆。
   “用力一点。”他吩咐。
   既然大师傅这么说,阿霁当然不敢继续发呆,他抓着剑,朝大师傅砍了过去。
   巴狼举剑架挡,只听锵的一声,阿霁手中的剑被弹震了回去。
   “太小力了,用力一点!”巴狼兴奋的抓着手中的长剑,“再来!”
  见刚刚那样砍都没事,阿霁闻言,以双手握住剑柄,举剑再砍一剑!
   但这一次,同样被震了回来,他跟跄倒退了两步,还差点跌倒。
   “你力气太小了!”阿莱师傅见状,走上前,看着巴狼道:“我来!”
  巴狼点头,“好。”
  见大师傅点头,阿霁忙把手中剑交给阿莱。
   阿莱握住了剑,大喝一声,举剑朝巴狼挥砍。
   铿!
   这一回,阿莱并没有被震开,长年的铸器生活,让两人的臂力极好。
   巴狼抓着新剑,东挡西架,边喊道:“再来!再来!再来!”
  阿莱握着剑,奋力砍击着,一剑比一剑还要用力,但巴狼将他的攻击,一一全挡了下来。
   只听铿铿锵锵的击剑声,在室内回荡着。
   “再来!再来!再来——”
  “再来!再来!再来——”
  他兴奋的吼着,双眼因为手中的长剑而发亮。
   阿莱也毫不客气的用力挥砍攻击他。
   剑芒划出一道道的金光,两剑交击时,有时甚至擦出了火花。
   但没有一会儿,只见巴狼大喝一声,长剑一个挥砍,竟将阿莱手中的剑,硬生生砍断。
   断掉的长剑,如箭矢一般飞了出去,击中了一旁的土墙里,兀自颤动着。
   虽然如此,所有的工匠仍能清楚看见,阿莱手中那把断剑,和另一半插在土墙中的断剑剑身上,处处都是凹痕,
   两个男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
   巴狼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那把新剑,依然完好如新,经过刚刚那番激烈的交击,完全没有凹陷,剑身依然光滑、锋利。
   工坊里的每个人,都不敢相信的看着巴狼,和他手中的长剑。
   这把剑,长而韧、坚而利,剑身既有弹力,剑锋却依然坚硬锋利。
   “真让你给做成了!”阿莱看着他说。
   “真让我给做成了。”巴狼自信的点头。
   男人们争相上前,想要看那把锐利坚韧的新剑。
   工匠们争看着那把剑,大家在他面前挤成一团,有人才轻轻一碰,手指就立时被划了道口子,鲜血直冒。
   众人抽了口气。
   “这剑,见血封喉啊!”
  “你是怎么做的?”
  “为何剑身能如此坚硬,又不会断裂?”
  “大师傅,你如何同时让剑保持这样的韧度?”
  看着议论纷纷好奇不已的工匠们,巴狼深吸口气道:“我分两次铸造,第一次只铸长的圆柱铜条,把铜锭的分量加高,锡锭减少,就能做出韧而有弹性的剑心;第二次,在铜条外,浇灌含锡量较高的铜液,便能让外层的菱形剑身坚硬且锋利。”
  没料到有人脱口一问,巴狼竟然就这样把铸剑的秘诀说了出来,大伙瞬间全愣住了。
   “巴狼,你……”阿莱师傅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他一扯嘴角,“我只是要证明自己做得到。”
  “你是做到了。”阿莱心悦臣服的说。
   “嗯。”巴狼点头,骄傲的举起了手中剑,看着大伙扬声喝道:“这把剑,证明了我们才是全国最好的工匠!”
  “没错!我们才是最好的!”工匠们举起拳头扬声齐喊。
   “巴狼大师傅是最好的!”阿莱举手称臣,男人们也跟着大喊。
   “巴狼大师傅!”
  “巴狼大师傅!”
  “巴狼大师傅!”
  工匠们齐声喊着,欢呼着他的名。
   巴狼听着自己的名字响彻工坊,几乎掀掉了屋顶,只觉得一阵热血沸腾。
   这是第一次,他们真心诚意认同了他。
   他不只做出了最好的剑,赢得了王的奖赏,也赢得了同伴的认同。
   他几乎想立刻带着剑冲回家去,告诉阿丝蓝这个好消息,但前线的战事却在前几天突然告急,原本这些个月有若诸神加持、连战皆胜的大王,突然接二连三的开始败退。
   前线的战士,正需要这批坚硬锋利的新剑。
   所以他忍住了回家的冲动,握紧了剑,扬声道:“只要有了这种剑,我军就能如虎添翼,反败为胜!王上还等着我们送剑过去!从今天开始,我们还得做更多这种新剑,越多越好!”
  “没错!”工匠们闻言,个个双眼发亮,点头如捣蒜。
   巴狼扬起嘴角,注视着他们,开口喊道:“等赢了敌军之后,我们再一起领赏!”
  工匠们再爆出一声欢呼。
   他微笑举起手,振臂一呼。
   “开炉!”
  ***   ***   ***
   日以继夜,炉火映空。
   锋利的铜剑,一把又一把的被铸造了出来。
   巴狼大师傅铸出新剑的消息传了出来,振奋了城里原本因为前线败战的低迷士气。
   人们喝着酒、唱着歌,提早狂欢庆祝着将要到来的胜利,没有人注意到,烽火逐渐靠近了王城。
   事实上,连守城的上兵都喝醉了酒,在大街上跳着舞。
   在白塔中,看到南城墙上点燃的烽火,阿丝蓝吓了一跳,匆匆赶到,才发现竟是喝醉的守城将士点燃的;那带头的将领满身酒味,喝得醉醺醺的,甚至大言不惭的说,是要召集附近的军队,等新剑一铸好,就要到前线助大王击败敌军。
   “疯了,这座城里的人都疯了。”
  当姆拉摇着头,不满的指出这点时,阿丝蓝什么也没说,只能苦笑。
   她和姆拉一起走回白塔时,在路上闪避着喝醉的人潮。巴狼成功了,全城的人都为之疯狂,她却无法真心的为他感到高兴,甚至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雨,几乎下了一整年,河水已经涨得太高了。
   虽然,天在前几天放晴了,艳阳也已高挂在天上,但高涨的河水仍是漫过了河岸。
   今天早上,一位妇人才掉到了水流变得湍急的河水里。
   她听到消息,赶到河边时,虽然有人将那妇人救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这已经是今年第五个溺死的人,但除了死者的亲人,没有太多人在意这件事。
   他们不在乎有多少人在那条暴涨的河水中逝去,不在乎河水已经漫到了北城墙的墙角下,不在乎城墙上的烽烟已经燃起。
   他们只在乎即将赢得的胜利。
   看着那些在街上狂欢的人,阿丝蓝悲伤的想着。
   这座城的人的确都疯了。
   这念头才刚闪过,身后突然有人大喊。
   “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
  阿丝蓝惊讶的转过身,只看见一队骑兵飞快的奔驰进城门,领头的,便是披着战甲的大王和蝶舞。
   喝醉的人们欢呼着,高声喧闹着,但骑兵并未慢下速度接受欢呼。
   虽然是匆匆一瞬,她仍瞧见那些战士的狼狈,他们每一个都伤痕累累,手脚上都是伤痕,每一张脸上都有着难掩的惊恐。
   那些士兵吓坏了。
   长长的队伍,零散且紊乱。
   “他们输了!”姆拉高喊。
   她看出来了,从他们的表情和伤口,但城里街边的人却仍是欢呼喧嚣着。
   阿丝蓝不敢相信的看着一旁的众人,不知道这些人为何没看出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要走了!”姆拉扬声,拉着她的手,脸色死白的在她耳边喊着。
   姆拉看起来很惊慌,干枯的手指几乎陷到了她的手臂中。
   “姆拉,你吓到我了!”阿丝蓝抓住颤抖的她,不安的问:“怎么回事?”
  “巫女一定是出事了,王的身上有着闇黑的气息,他一定是逆了天,犯了忌!那些士兵的伤,全带着黑气——”
  姆拉说到一半,猛地顿住,惨白着脸,指着南方的天空,喊道:“有不好的东西要来了——”
  阿丝蓝朝南方的天空看去,只见那儿,风起云涌,一朵庞大乌黑的雨云,像巨大的怪兽,吞吃着天地,以铺天盖地之势,迅速朝城里滚滚而来。
   一股恶寒滑上背脊,恐怖惊惧在瞬间爬满全身,即使无异能的她,也感觉得出那雨云带着强烈不祥而闇黑的邪气。
   虽然曾跟着澪收过几次妖,但她从没见过如此巨大恐怖的邪恶。
   就在这时,她看见有位断了手,策马冲进城里的将士,惊恐的高喊:“关门!快关门!”
  他的手,看起来像是被某种野兽硬生生咬断的,他只随便拿布条绑住上方止了血,她可以清楚的看见那被狠狠撕咬过、血肉模糊的截断面,但更可怕的,是从他伤口处冒出来的黑气,那湿黏的黑气,浓到连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到没有?那不是人咬的,是妖魔啊!”姆拉在她身后喊着。
   她抽了口气,脸色刷白,回头看着姆拉,“澪之前下了法阵,我得回城墙上开启它,那可以保护这里。”
  “这座城已经失去了诸神的护佑!”姆拉在喧嚣的人声中,紧张的拔尖了嗓子,“开了也没用,挡不住的,我们得离开这里!”
  终于,有人发现进城的士兵,个个身受重伤,不是断手就是断脚。
   人们恐慌了起来,在街上互相推挤,争先恐后的想要远离城门。
   姆拉抓着她,往白塔跑。
   “不行!”阿丝蓝停下脚步,“我们不能放着不管!”
  “来不及了——”
  姆拉被人群推挤开来,她朝她伸出手,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悲伤与恐慌。
   在那一瞬间,她看着姆拉,然后是那些满身是血的伤兵,还有惊恐不已的人们,跟着再回头看着南方城外,那越靠越近的黑云。
   地鸣,随着黑云隆隆而来。
   有人开始尖叫起来,被人群推挤开的姆拉,看出她的挣扎,悲痛的奋力朝她大喊。
   “阿丝蓝,别回去!别回去啊!救你自己吧——”
  不行,她没有办法放手不管,巴狼还在工坊铸剑,大家也都还在城里,她得想办法,至少拖延些时间。
   “阿丝蓝——”
  虽然听见了姆拉的呐喊,阿丝蓝抱歉的看着她,还是转过了身,挤过了人群,往南城墙跑去。
   她看澪做过,那些礼器是她陪着澪一起送上城墙四角的。
   守城的将士换成了刚回来的那批人,酒醉的人也几乎被吓醒了,他们挡住了她,不让她上城墙。
   “让开!我是白塔的侍女,让我上去!”
  这一小队的将领听到了她的声音,他认得她,忙要手下让她上来。
   “阿丝蓝?你为什么来这里?”
  黑云更近了,狂风乍起,传来了可怕的尖啸吼叫声。
   那声音,像是集合了各种野兽的怒喊,仿佛从无底深渊而来,教人打从心底胆寒,城墙上所有士兵都看着那接近的黑云,惊骇畏惧,却又无法移开视线。
   “快!帮我到四周城塔搬那些装酒的龙虎尊罍,我们得挡住那东西!”
  “挡?”将领脸色惨白,猛地回神问:“怎……怎么挡?”
  “打开它,把里面的酒沿着城墙洒一圈!”她奔向城塔,边扬声交代。
   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将领立刻带着手下,帮着她抬铜尊罍。
   关起的城门外,还有来不及进门的士兵和人们,他们哭号着,有些不死心的敲打着城门,有些则四散奔逃。
   她没有办法救全部的人,至少要保住一些。
   她的胸口紧缩着,不让自己在意那些惊怕的哭喊,专心在手边所做的事。
   东西南北四方的城墙上,士兵们抬着酒罍洒酒,其中一些士兵则留在南城墙上,替她抬着尊罍,她以鸟头勺将祭祀用的神酒洒出,她边洒酒,边念着祷文,每到下一个城塔,酒罍一空,她就要士兵帮她搬另一个备好的酒罍。
   黑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也跟着越念越快。
   颈上的铜铃,随着她的奔跑,声声响着。
   来不及了,城墙太长了。
   她想。
   别去想。
   她念着祷文,洒着酒,飞奔在南边的城墙上。
   风卷。云残。
   黑云更近,掩去了朗朗的晴天,那腥臭的味道教人欲呕,现在他们都看得到了,那团黑云不是云,是各种妖怪组合而成的军队。
   地上走的、天上飞的。
   兽蹄溅起了地上的泥尘,羽翅振动着空气。
   它们看似人,却又不是人;它们看似兽,却又不是兽。
   牛角、兽牙、铜铃大眼。
   长尾、利爪、血盆大口。
   没有见过这种景象,守城的士兵们全吓得屁滚尿流,腿软的坐倒在地。
   可恶,还差一点点而已。
   见士兵吓得停住了,阿丝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她扔掉鸟头勺,抱起沉重的龙虎铜罍,跑在城墙上,边跑边念,边将酒直接洒在所经之处。
   来不及了!
   来得及的!
   听着颈上叮叮咚咚的铜铃声,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来得及。
   她一定得成功,就算不为别人,也要为了他。
   东城的士兵完成了、西城的士兵完成了、北城的士兵完成了。
   她慌乱的想着,就差南城这边最后一段了。
   阿丝蓝拔腿飞奔,嘴里念着长串的祷文,在第一只妖魔要闯进城的那一瞬,她及时赶回了南城墙正中央的城门上头,把所有祭祀用的酒都洒过了一遍。
   那伸过来的长爪,几乎要抓伤了她。
   她摔跌在地,抓起城门上的玉环,呼喊着诸神的名讳。
   刹那间,轰地一声,洒在东西南北四方城墙上的祭酒冒出了白光,直冲上天。
   但,那妖魔的长尾在最后的刹那卷住了她,将她硬生生拉出了法阵之外。
   她痛得叫出声来,可她知道她成功了。
   它们被挡住了。
   挡在白光的外面,没有一只进得去。
   泪水因疼痛而迸出眼眶,她被布满鳞片的长尾悬在半空,看到城墙上的士兵惊慌失措的脸,他们吓得心惊胆战,但很安全。
   他们安全了,巴狼也安全了。
   她成功了!
   抓住她的妖魔愤怒的看着她,面目狰狞的吼叫着。
   在那瞬间,她以为自己会被它撕成碎片,她紧抓着颈上的铜铃,含泪默念祈祷着。
   巴狼。
   神啊,请祢保护他!
   她不求其他了,此时此刻,她只求他能安全的活着。
   妖魔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气息喷到她脸上,她认命的闭上眼。
   但下一瞬,那妖魔在她面前化为黑雾,她摔跌回城墙上,黑雾笼罩了她,侵入了她的身体,附在她身上。
   阿丝蓝既惊且慌,却没有办法阻挡它,她奋力的抗拒着它的控制,但那完全没有用,她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走进了白光之中。失去巫女的法阵太弱了,挡不了附在人体里的妖魔,她穿越了过去,然后打倒最近的一个士兵,抓起刀剑,开始砍杀。
   不——
  阿丝蓝哭着呐喊,却无法开口。
   其他的妖魔,见状全数跟进,附身在城外的人身上,然后飞越城墙,闯进了城中。
   手起。刀落。
   不要——
  阿丝蓝看着自己,俐落的挥舞着刀剑,她可以感觉得到那切肉划骨的震动,一次又一次的从手中的刀上传来。
   鲜血成了红雾,随着她的挥砍从人体中喷洒出来,染红了周遭的一切。
   她想停止,却无法停止。
   她想闭上眼,也没有办法。
   她只能看着,眼睁睁的看着,人们哀泣、求饶、死去。
   她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哭喊着,却连一声都叫不出来。
   她认得的,不认得的,每一个,都惨死在她的刀下。
   不要啊——
  ***   ***   ***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可怕的一天。
   混乱是在何时开始的,他其实不是很清楚,他忙着铸剑,完全忘了时间,也没有听到坊外的混乱。
   正当他专注的浇灌着铜液时,夯实的土墙被人撞出了一个大洞,那男人飞撞进来,掉在滚烫的火炉里,男人在瞬间燃烧起来,惨叫着。
   坊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他迅速回过身,冲上前去,一把将那男人抓了出来,拿起一旁的毛毡盖到那着火的家伙身上。
   那男人身上的火才刚熄掉,外头已经传来了可怕的尖叫。
   “救命!”
  “救命啊——”
  “不要——啊——”
  “怎么回事?!”
  巴狼回头,话声未落,跑到门口查看外面状况的工匠们,已经吓得转身喊道:“外面打起来了!”
  “敌人来袭吗?”阿莱抓起剑,冲到门边。
   “不,是军队!”在门口的阿霁吓得直指着外头,“守城的士兵们疯了,他们在杀人啊——”
  似乎是在一瞬间,整个工坊就乱了起来。
   巴狼抓起长剑就奔了出去,来到门边,却愣住了。
   士兵们疯狂的挥砍着刀剑、枪矛,砍杀戳刺着平民百姓。
   屋外处处尸横遍野,人们奔逃着、惨叫着。
   军队的人疯了,先冲去的阿莱,手握长剑,和一名小兵打了起来。
   新剑长而利,硬又韧,阿莱胜在剑好,他一剑砍掉了那名小兵的脑袋,小兵的头飞了出去,却仍站着挥着手。
   下一瞬,一股黑雾从他的断颈处冒了出来,直冲阿莱的脸面。
   阿莱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一旁的士兵,拿着长矛就要戳刺跪在地上的阿莱。
   “阿莱!”巴狼上前,挥剑替他架挡,边问:“你还好吧?”
  怎料,阿莱突地起身,抓着长剑,竟和那士兵一起往他这边砍来。
   他没想到阿莱会攻击他,吓了一跳,忙往后仰,才堪堪避过。
   “阿莱!你做什么?”
  他大喝着,但阿莱只是怒目张牙,持剑大力挥舞着攻击他。
   “阿莱!”巴狼左挡右架,被前方两人逼得往后直退。
   “该死的,你疯了吗?”
  他话才吼完,阿莱就跳了起来,双手举剑,往下砸砍;他跳得极高,那根本不是人所能跳出来的高度。
   巴狼不得已,用剑柄打昏了前面攻来的士兵,来不及闪躲上方攻击的他,也只能举剑架挡。
   铿!
   金铁交击,发出清脆声响。
   阿莱跳得很高,下坠的力量比平时要大,巴狼虽以双手握剑,拿长剑挡着,但那巨大的力道,仍压得他的剑往下。
   锵——
  剑与剑因巨力摩擦着,产生了长串火光。
   若非剑格挡着,那长剑必会削到他的颈项。
   阿莱发髭皆张,眼带血丝,脸上青筋暴起,两个男人,面对面的僵持着。
   “大师傅!”站在一旁的里可,看得清楚,高声喊道:“阿莱师傅被妖怪附身了啊!”
  “你说什么?”巴狼吓了一跳。
   里可脸色发白的道:“我老家在南方,我见过这状况,阿莱师傅被妖魔附身了!士兵们都被附身了——”
  巴狼看着眼前呈现疯狂状态的阿莱,猛地抬脚朝他肚子踹去。
   阿莱痛叫一声,往后摔飞出去,突地,一位红衣姑娘从街角转出,眼看就要撞上。
   怕她被去势极快的阿莱撞到,巴狼忙出声警告。
   “小、心!”
  那姑娘回头,却没有闪开,只是抬起手中握着的大刀,几乎是凭着蛮力,活生生就将飞摔而来的阿莱剖成了两半。
   那景象,教人不寒而栗。
   红衣姑娘全身浴血,手中的铜刀,因为砍杀了太多人,已经钝掉了,她歪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阿莱,再瞧瞧自己手中钝掉的铜刀。她想也没想,毫不在意的就将那破刀扔了,然后弯下身来,踩着死去阿莱的手臂,拾起他握在手中的新剑。
   阿莱伤口冒出了黑雾,迅即往旁溜得不见踪影。
   工坊外的广场上,一片静默。
   现场的人全都看呆了,吓傻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那姑娘的衣并不是红的,她穿着葛麻织成的衣裳,那原本是米黄色的,只是那身衣,现在已被鲜血染成了鲜红。
   她的脸上是血、发上是血,身上手上全是鲜红的血。
   她站起身时,身上的血还在滴着。
   她毫不介意的抹去脸上的血水,用那染血的小手,轻而易举的握着剑,在身前刷刷的挥了两下,然后满意地看着锋利的长剑,微微一笑。
   他们认得那姑娘,这里的人,全都认得她。
   她每天都来,一天三趟。
   来为大师傅,送饭。
   巴狼不敢相信的瞪着那女人,怀疑自己看错了。
   可那的确是她,她的脸,她的手,她的微笑。
   他和她一起长大,娶她为妻,吃她煮的饭,将她拥在怀中,她颈上还戴着他亲手铸造的铜铃,他可能认错其他人,绝不可能错认她。
   “阿……丝蓝?”
  他的声音嗄哑到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听到他的叫唤,她回过头,像是在这时才注意到他和其他人的存在。
   她不满的拧起眉,瞧着他;那表情是他认得的,就像是平常有人打扰到她做菜时,不悦的模样。
   “阿丝蓝?”他颤声再叫唤她,热泪不知在何时涌上了眼眶。
   “大师傅……”里可紧张的看着那全身是血的女人,颤声警告道:“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她被附身了啊……”
  不,不会的、不会的——
  “不会的!她是白塔的侍女,她不会被附身的!”
  巴狼斥责着里可,看着那染血持剑的女子,朝她伸出了手,柔声道:“阿丝蓝,把剑给我。”
  她眯起眼,然后微笑,举步朝他走来。
   所有的人都吓得后退,只有巴狼还站在原地。
   里可惊骇不已,忍不住上前扯着大师傅的手,想拉着他往后跑。“大师傅,你醒醒啊!你看看她身上那些血,她才把阿莱师傅杀死了!那不是阿丝蓝!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啊——”
  “你胡说!”他咆哮着,一把将那小子挥开。
   里可摔倒在地,又惊又怕的看着阿丝蓝朝大师傅走来。
   巴狼看着来到身前满身是血的小女人,她的眼是血红色的,冰冷而毫无情感。
   他心痛不已,滚烫的热泪,在不觉中滑落脸庞,他痛苦的凝望着她,颤声开口,轻问:“告诉我,你没有被附身,对不对?你还认得我的,对不对?”
  她微笑,抬手。
   日,当空。
   剑芒,轻闪。
   光洁的剑身,映着她的微笑,映着他的悲痛。
   “阿丝蓝——”
  他看着她,大喊着她的名字,但她只是露出纯真而狰狞的微笑,举起的长剑,却还是挥了下来。
   巴狼只能举剑架挡。
   她旋身,回转,舞着剑,身手俐落的朝他劈砍着,一次又一次。
   “阿丝蓝,是我啊!”
  他流着泪,挡住她砍来的一剑,朝她吼着。
   “你醒一醒——”
  他抓住她握剑的右手,她却举起左拳,狠狠的揍了他一拳。
   “我是巴狼啊!”
  他抓着她喊着,但她只是怒瞪着他,再挥来一拳,同时以极大的力道,挣脱了他左手的钳制。
   长剑再度划出一道又一道的剑芒。
   两剑次次在空中交击着。
   他只能惊惧悲痛的举剑架挡着,挡了又挡,挡了再挡,嘶哑的喊着。
   “阿丝蓝!求求你——”
  她的长发在空中飞散,颈上的铜铃在每一次挥砍长剑时,都叮咚作响。
   她挥砍长剑的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重,打得巴狼节节败退,几无招架之力,甚至得在地上翻滚才能狼狈的躲开她凶猛的攻击。
   一旁的阿霁扶着被挥倒在地的里可,跪在地上哭喊着:“大师傅!她不是师母了,你得回手杀了她啊!不然她会杀了你的!会杀了你的——”
  杀了她?
   不,他办不到!
   她是他结发的妻!
   是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啊!
   可她的攻击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凶狠。
   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晓得。
   她在之前根本没学过武,他也知道。
   她已经不是阿丝蓝了,他应该要杀了她,但他做不到,所以他只能尽力架挡闪避着,一次又一次的喊着她的名字,试图唤回她。
   长剑划伤了他的手臂、他的脸颊,她挥出的每一剑,都欲置他于死地。
   下一瞬,他被她一脚踢中胸口,仰躺摔跌在地。
   原本紧握在手中的剑,飞了出去。
   她在他爬起来之前,跳坐到他身上,左手猛地钳抓住他的脖子,将他砰然压回地面,右手举起长剑就往他脸面而来——
  他从未想过,他会死在她手上。
   远处,里可和阿霁在哭喊着。
   在那电光石火间,她的轻言笑语,她的温柔婉约,全浮现心头。
   长剑,直落而下。
   她力气太大,剑太快,他来不及闪,也无法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刺下那一剑,以为自己会就此死去。
   但,当剑快速落下的那一瞬间,却突地往右偏了。
   长剑划破了他的脸庞,鲜红的血渗出。
   她不应该会失手的,他被她钳制着颈项,被她压坐在胸膛,他已无处可逃。
   但她失手了,那么近,剑却偏了,只将他的左脸划出了一道血痕。
   长剑深深的插入泥土中,露在土外的剑,只剩下一半,显出她剌出那一剑时,用的力气有多大。
   她仍紧握着剑,他惊讶的看着她,却感觉到她在颤抖。
   坐在他胸膛上的阿丝蓝,对着他发出愤怒的吼叫,但剑仍插在土中,她紧握剑的手,抖个不停。
   她颈上的铜铃,因为她剧烈的颤抖而轻响着。
   那双紧盯着他,冰冷而血红的眼,流出了泪。
   鲜红的泪。
   她闭上眼,握剑的手仍在抖。
   她体内的妖魔想杀他,但她不想,他可以感觉得到她还在。
   “阿丝蓝……”
  巴狼怀抱着希望,抬起手抚着她的脸,哑声轻唤着她的名。
   她又张开嘴,发出另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嚎叫,那叫声,像是从她的胸臆中嘶吼出来的。
   痛苦、嗄哑、凄厉——
  泪水滑落他的眼角,他伸出双手捧着她的脸,呼唤着她。
   “阿丝蓝!”
  热烫血红的泪滑过她的脸颊,流过他的双手。
   “啊——”
  她仰天,长嚎着。
   他为她的挣扎感到心痛不已,朝她喊着。
   “回来!回我身边来——”
  风起。云涌。
   刹那间,不知哪来的雨云,遮住了日光。
   她松开了钳住他颈项的左手,以双手拔起了插入土中的长剑。
   长剑停在半空,却仍对准着他。
   她喘着气,低下头来,看着他,血泪潸然。
   “我爱你。”他泪流满面的说。
   在那一瞬间,她像是认出了他。
   他可以从她的眼中看见,那熟悉的温暖与爱意。
   她痛苦的喘了口气、再一口,全身颤抖着,跟着她突然出其不意的奋力曲起手肘,格开了他捧着她脸颊的双手,长剑一转,剑尖从朝向他,变成往上指着天,然后她握着长剑,往左下方一拉,让那光滑如镜的剑锋,划过了她优美的颈项。
   那短短一刹,有如恐怖的永恒。
   他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做,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他看着,他抬手,他叫喊,却不够快。
   没有她快。
   锋利的长剑,划过铜铃,冒出火花。
   虽然有铜铃挡住一些,但那把剑,那把他亲手铸造出来的利剑,划断了材质较软的铜铃,划破了她雪白的肌肤。
   她的血,喷溅到了他脸上。
   断掉的铜钤,叮叮咚咚的掉了下来,落在地上。
   腥臭的黑雾,从她颈项上的剑痕中,随着鲜血一起冒出来,它幻化成原形,朝着他俩发出不爽的鬼嚎。
   “阿丝蓝——”
  巴狼没有理会它,阿丝蓝倒了下来,他跪坐起身,将她抱在怀中,大手紧紧握住了阿丝蓝血如泉涌的颈项。
   那把剑终于脱离了她的手,掉在地上。
   阿丝蓝软瘫在他怀中,却看见那东西试图朝巴狼冲来时,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白着脸,硬撑起来,张嘴念咒,以她自身的血,在空中写下了澪曾教她的咒文。
   文字一闪,化为金光,直击妖兽。
   它痛叫出声,愤恨不已的咆哮着。
   忽地,远处传来一记号角长音。
   它倏然一惊,回头看着西南城角,跟着又不甘的怒瞪了他和她一眼,这才不爽的飞上天,往西南而去。
   见那妖魔走了,阿丝蓝这才松了口气,再次软倒下来。
   巴狼紧拥着她,大手压在她颈上的伤口,惊慌的喊着:“阿丝蓝——”
  “对不起……我……”她抬起手,抚着他脸上的血痕,哑声开口,“我不想伤你的……”
  “我知道……”他紧紧的压着,泪流满面的哽咽道:“我知道。”
  “我……我很……抱歉……”她喘着气,红色的血泪依然在流,每说一个字,她颈子上那几寸长的伤口就冒出更多的血水。
   他拥着怀中那娇小瘦弱的妻子,心痛得不能自已,热泪不断滑落,滴在她脸上。
   “别……别哭……”
  她抖颤着手,抚去他脸上的泪,“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嘴角咯出了血,无奈又悲伤的看着自己虽费力抹去,他眼眶里却又再次滑下的热泪,她的手已无力,再举不起来,她难过的哽咽,轻咳着血,靠在他肩上,几近叹息的颤声道。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她的血流了他满手,染红了他的衣,他用尽全力的压着,它们还是不断的流出来。
   他肝胆欲裂,拥着她,哑声恳求着,“阿丝蓝……求求你……”
  她喘了口气,心痛的看着他,试图对他微笑,却没有办法,只能费力的喘着气。
   “我爱你……”她颤声说着:“真的……”
  黑暗在眼前蔓延,掩去了他的面容,她意识开始涣散起来,她费力挣扎着,试图睁开眼,却只觉得冷。
   “巴狼……巴狼……你在哪里?”她看不见他了,身体也逐渐没了感觉,一时间惊慌了起来。
   “我在这里,在这里。”他紧抓着她试图抬起的手,将她的小手压在脸上,把她更加紧拥在怀,哭着道:“我在这里……”
  “你……你送我的……我的铜铃呢?”她粉唇微颤。
   闻言,他赶紧伸手将落在地上的铜铃,捡回来给她。
   “在这里,铜铃在这里。”
  她想握着铜铃,却握不住,只有泪不断落下。
   他把铜铃放在她手中,大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协助她握紧了铜铃,哑声祈求,“阿丝蓝……别离开我……”
  “对不起……不……不能……”她蜷在他怀里,连发抖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泪流满面的,合上了已无焦距的眼。
   泪水,滚落双颊。
   她轻轻叹息,声若游丝的吐出了心中最深的遗憾。
   “不能……陪你……到老了……”
  她的脉搏停了。
   巴狼惊慌不已。
   她已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丝蓝……”
  他紧抱着她,不敢相信她已经离开。
   “阿丝蓝,你回答我啊……”
  他颤抖的把脸贴到她脸上,却感觉不到她的鼻息。
   “阿丝蓝……”
  他哽咽的喊着她的名,但她不再喘息、呼吸,也没有任何反应。
   她瘫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的。
   她的身体,失去了温度。
   “阿丝蓝——”
  滂沱的大雨,在这时落了下来。
   巴狼紧抱着她,跪在地上,仰天哭号出声。
   ***   ***    ***
   大雨。倾盆。
   杀伐声不知在何时止息了。
   但那突来的沉寂,反而更教人害怕不安。
   工坊的人,在刚刚那阵混乱中,躲的躲,逃的逃,剩不到多少。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阵杀戮是怎么回事,工匠们全都为了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慑,巴狼和阿丝蓝之间发生的事,教人为之动容。
   广场上,到处都是血水。
   血,流成河。
   巴狼抱着阿丝蓝,哀恸不已,哭到声音嘶哑。
   他怀抱着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抱着,像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大雨,洗去了她脸上和身上的血水。
   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抚着她秀丽而苍白的面容,不懂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好瘦。
   怀中的她,轻如鸿毛一般。
   他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变得如此轻,这么瘦。
   他竟记不起来,她是何时变得这么清瘦。
   一个月前?两个月前?半年前?
   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从何时竟忘了看顾她?
   从现在开始,你的血,就是我的血。我阿丝蓝在此,以诸神之名,经天地为证,愿与巴狼,结为夫妻。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天长地久,永不分离。
   她的誓言,犹在耳畔。
   她在庙堂里,仰望着他时,那害羞的模样,他依然深深记得。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他不自觉抱着她摇晃着,痛哭失声。
   够啊,有她就够了啊,他怎么会如此愚蠢。
   心欲裂,如火烧。
   他将脸贴在她脸上,怀里的她已经失去了温暖,逐渐变得越来越冰冷。
   他只是想要得到认同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归属感而已,他只是想要拥有同伴而已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茫然的看着前方地上,他新铸好,在雨中依然闪闪发亮的锋利新剑。
   因为她总说他是爱吃鬼,当初为了标示剑是他所铸,他还特别在剑首上,铸了饕餮纹,但现在那怪兽裂张的嘴,却像是在嘲笑他一般。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不安的声音,轻轻的在耳边回响着。
   他一直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一直以为他做的是对的,他知道她不认同,但人生在世,总有些事情必须去做,所以他选了,选择去铸造刀剑。
   她妥协了,陪着他,从此没再提过。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剑芒一闪、再闪、又闪,她的眼里,流着血泪。
   对不起……我……我不想伤你的……
  她哭着说。
   啊——
  她仰天凄厉挣扎的呐喊,仿佛还隆隆在耳边响着。
   她温柔悲伤的看着他,格开他的手,狠心刎颈的那一瞬,似乎还在眼前。
   心头颤动抽痛着,他用力的喘着气,全身僵硬的忍着那刮肉的疼。
   他一直以为……她会和他一起白头到老……
  看着那把金光闪闪、锋利不已的铜剑,巴狼紧抱着怀里的女人,悔恨不已。
   那是……杀人的武器啊……
  她说过的。
   他没有听进心里。
   他真的以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现在。
   直到看见她拿着剑,直到她倒在他的面前,直到她为了弃剑,为了救他,赔上了自己的生命,他才晓得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就像是剑首上那贪心的饕餮,已经拥有许多,却还想要更多……
  她说得没错,那是杀人的工具,可直到她死在他亲手铸造出来的长剑下,他才真正晓得。
   他哀痛欲绝的抱着她起身,在大雨中,走进工坊。
   没有人敢挡他,所有的工匠都站到了旁边,阿霁和里可也退到了一旁。
   巴狼将她放到他的火炉旁,拨开她脸上湿透的长发,抹去她脸上的雨水,然后解下自己身上的衣带,替她把脖子上的伤口,轻轻的绑了起来。
   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般。
   他抚着她的脸,俯身亲吻她。
   她的唇冰冷不已,他的泪,再次滴落她苍白的脸颊。
   看起来,像是她也跟着哭了。
   胸口再次紧扯着,因她而疼,因她而痛。
   他深吸口气,起身,走回屋外大雨中。
   全部的人,再次让开了。
   他捡拾起地上那两把新铸的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阿霁忐忑的叫唤他。
   他没有理会小学徒,只是抱着那两把新剑,走回工坊中。
   “大师傅,你想做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工匠们惶惶不安的瞧着他走回来,当他们看见他把那两把剑丢进火炉里时,终于惊叫了出来。
   “大师傅,你做什么?你疯了吗?!”
  他转回身,走到那批堆放在一旁土墩上,全新铸好,尚未打磨的长剑前,一把将它们抱了起来,统统扔进了炉子里。
   “大师傅!那些是要交给王上的新剑啊!大师傅——”
  他们惊慌不已,想上前阻止他,却又不敢。
   “你们觉得这些是什么?奖赏?沃地?爵位?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是。”
  他继续走到土墩旁,抱起另一堆新剑,回到火炉边,将它们再扔进去。“我错了,这些只是杀人的武器。”
  “可是——”有人不甘心的扬声。
   “可是什么?!”
  他爆出一声低咆,猛地回身看着他们,指着躺在地上的阿丝蓝,痛苦的嗄哑出声,“你们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吗?她被附身后,是拿着我们铸好的刀,一路杀过来的!她亲手杀掉了她认识的每一个人!想停下来,却无法阻止!你们想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你们想过她有多痛苦吗?你们知道她为什么要刎颈自杀吗?”
  所有还留下来的工匠,心头蓦然一寒。
   阿丝蓝还躺在那儿,冰冷、僵硬,失去了气息,却像一堵高大的墙,阻止他们靠近。
   泪水,滑下巴狼粗犷悲痛的脸庞。
   “这些全是杀人的武器!”他愤怒的说:“阿丝蓝说过的,我却没听进去!”
  他的一字一句,回荡在王坊内,震撼着人心。
   “为了救我,她死了。”他环视着那些人,流着泪,哑声道:“我的妻子,死在我亲手铸造出来的刀剑下……”
  他深吸了口气,一个一个的看着面前的每一张面孔,“她所杀的每一个人,都是我的罪过。如果我还让这些刀剑留下,才真的是疯了。”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些什么。
   他转回身,走到火炉旁的风箱,握住握把,大力鼓着风,将炉里的火燃得更旺。
   火,舞动、跳跃着,燃烧着一切。
   可当剑才要开始发红时,蓦地,一阵地鸣由远而近。
   大伙心头一惊,脸色瞬间煞白,刚刚也有这阵地鸣。
   大地在震动。
   隆隆的地鸣,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又一阵,一波又一波,轰隆轰隆的作响。
   所有东西开始剧烈摇晃着。
   工匠们全都害怕的奔到了门外。
   “大师傅、大师傅,快走啊!工坊要坍了——”
  阿霁对着他大叫,巴狼没有理他,只是继续鼓动着风。
   就算屋子坍了,他也要毁了它们,他绝不让这些东西流传下去,一把也不能。
   剑的成分多少,是他亲自调配的,这里的每一把剑,只有他知道怎么做,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其他人铜钖成分的比例,和如何让它们更加坚硬的配方,只要他毁了这里的剑,就再不会有人知道该如何制造它们。
   这是他的罪过,他必须亲手结束它们!
   “大师傅——”
  他没有回头,他继续鼓着风。
   工坊的大门,禁不起那巨大的震动摇撼,轰然一声,整个塌了下来,将他封在里面。
   “大师傅——”
  阿霁在门外哭喊着。
   工坊的屋顶坍了些在他身上,他也没有停下。
   不知是幸或不聿,那稳稳立在屋子正中央的大梁,虽然歪了些,却没有完全倒塌,替他留了些许空间,残破的墙面,仍有风透进。
   有风,就够了。
   他继续一次又一次的鼓着风,将火燃得更旺。
   坊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了。
   通红的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他汗流浃背的大力推动着风箱。
   外头似乎还有人在呼喊,还有人在哭号,他没有理会,只是更加用力的鼓着风,直到亲眼看见那些长剑,全在熊熊烈焰中,逐渐融化。
   ***   ***   ***
   地鸣,不知道在何时停了。
   当所有新制的刀剑全部融化,他才推开木头、挖开土墙,从倒塌的工坊里,抱着阿丝蓝走出来。
   雨,停了。
   天,黑了。
   他不是很清楚过了多久,失去了她,时间对他来说,已没了意义。
   工坊外,寂静异常。
   一轮明月,又圆又白,如玉盘一般,高挂在天上。
   他抱着她,一路越过残破的城区,走回家。
   起初,他以为只是天黑的关系,所以街上才没人,但空气里有着血腥和烧焦的气味。
   跟着,他就看到点点的残火,在黑夜中散发着光亮。
   然后,尸体出现了,一具、两具……数十具……
  很快的,他就不再算那些死去的人数。
   城里,到处尸横遍野。
   死去的人,成千上万。
   还活着的,都逃走了。
   在他被活埋的那短短光阴内,这地方,已经变成了一座杳无人烟的死城。
   西南的城墙,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冲垮了,大水从西南而来,突兀的横过王城,在中间却又拐了弯,由东南而去,将王城分成两半。
   染着血色的隆隆大水,流过城区,冲垮了城墙,冲垮了白塔,也冲垮了途中所经过的一切。
   北城高大的宫殿,被焚毁了,有一半都倒塌淹没在水中。
   看着那条突然出现的河,和雄据在月光下的残破城墙,他怀疑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但很显然,他在被活埋的期间,意外躲过了一场杀戮。
   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蓦地。
   月光下,传来愉快如银铃般的笑声。
   在这死寂的城中,那笑,显得万分突兀。
   他心下倏然一惊,转头看去,只见西城那边高大得有如断崖的残破城垣上,跪着一名女子。
   是蝶舞。
   但,在笑着的,不是她,是那个突然飘浮起来,在月夜下笑得异常妖艳颠狂的女孩。
   是澪。
   虽然她背对着他,他依然认出了她:他看着她长大,她亲自为他和阿丝蓝主持成亲的仪式,她应该失踪了,他记得阿丝蓝曾为她着急过,但她,却出现在这里。
   澪笑着,轻快的笑着,乌黑的发丝在空中飞扬着。
   “蝶舞、蝶舞、亲爱的蝶舞啊……”
  她吟唱般的看着那跪在地上,和她一同长大的女子,笑着轻声说了些什么。
   蝶舞脸色煞白,泣不成声的仰望着她。
   澪的笑声变得凄厉而狠绝,她扬起了头,瞪着跪着的蝶舞,恨声道——
  “我诅咒你,我要你陪着我一同看尽人世!我诅咒他,我要他在地狱受苦,即使转世,也要他生生世世都死在你的刀下!我要他每次都遭你背叛,我要他清楚尝到背叛的滋味!我要这一个夜晚一再一再的重复上演,直到山穷水尽为止!”
  “什么……”蝶舞双唇微颤,脸上血色尽失。
   “你知道吗?蝶舞。”她掩嘴轻笑,“今晚是满月呢,呵呵呵呵……”
  她挥舞的衣袖在月下笑着、旋转着、吟唱着,“满月啊、满月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那疯狂的巫女,看着那跪倒在地的王后。
   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阿丝蓝也在为眼前所上演的一切而哭泣。
   巴狼心痛的遮住了阿丝蓝早已合上的眼,抱着她,转身离去。
   已经够了。
   真的。
   ***  ***   ***
   城里的火,时大时小,连烧了好几天,几乎吞噬了一切。
   他将她埋在两人一手打造的家中后院,亲手替阿丝蓝造了一座坟,在坟前种上了她最喜欢的杜鹃花。
   城里还活着的人,都逃光了,没有人敢回到这座被诅咒的鬼城,他们抛弃了这地方,他却仍选择住在这里。
   他要陪着她,天长地久,他承诺过的,他曾经忘记,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他捡拾着城里可用的东西,到上坊里搬来工具和材料,在后院另外造了一个火炉。
   几天后,他在毁坏无人的街上,看到蝶舞。
   她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赤着脚,在街上游荡着。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他必须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看着他,茫茫的,喃喃的,自言自语似的,将所有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龚齐的愚蠢、她的盲目、澪的愤怒、云梦的无辜……
  这是一场可怕的悲剧。
   或许他应该要恨她,她是造成一切的祸首之一,但他却没有办法,她已经得到了她的报应。
   不忍心看她如此无助,巴狼将她带回家照顾。
   蝶舞没有反抗,只是乖乖跟着他。
   她一直没有开过口,每天只是呆呆的坐着,看着他工作,直到有一天,他搬来陶泥,日以继夜的雕刻着那一切。
   当她认出他所刻画的东西,她才有了反应。
   “你在做什么?”她问。
   “阿丝蓝在哭。”他说。
   她瞪着他。
   “阿丝蓝死了。”她提醒他。
   “我知道。”他嗄声开口,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泪水滑落脸颊,然后开始帮他。
   他们是两个疯子,他想。
   两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继续雕着陶泥,把一切都刻了下来。
   一天又一天过去,他日日夜夜都在阿丝蓝的坟前,雕刻着那巨大的陶画。
   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都亲手刻了上去,记录着所有发生过的一切。
   关于这个王朝、大王、王后、公主、女巫,还有那场战争,和那个可怕的诅咒……
  他废寝忘食的刻着,将陶画翻成陶范,再到工坊里搬来铜锡,把它们融成液体,浇灌进陶范里。
   那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那幅画十分庞大,他只有一个人,所以必须要分开铸造,再将它们合铸起来。
   但他的技术很好,该死的好。
   日升。月落。
   月落。日升。
   风吹着,雨下着。
   他的血和泪和在陶泥之中,滴在铜液里。
   巴狼不知道他花了多久的时间,他没有特别去注意,他把所有的心力,都花在铸造这幅画上。
   “你得吃点东西。”蝶舞说。
   他吃了,因为那样才有体力把事情做完。
   “你必须睡觉。”蝶舞说。
   他睡了,却总是流着泪醒来。
   没有阿丝蓝的现实,太过孤寂。
   有时候,他从梦中醒来,会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起床后,便会疯狂的在荒废的鬼城里,四处寻找她。
   在白塔的晒场,在倒塌的城墙,在漫流的河岸,在工坊的大树下——
  巴狼、巴狼……
  他可以看见她笑着朝他挥手的身影,听见她开心叫唤他的声音,但阿丝蓝从来没有真正出现过。
   然后,蝶舞会找到他。
   他会清醒过来,痛苦的回到清冷的家中,继续铸造那幅铜画。
   或许,到了最后,他是真的疯了。
   但没有了阿丝蓝的世界,是怎样都没差了。
   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铜画铸完,修饰,磨光,擦亮。
   铸好铜画的那天,又下雨了。
   铜画很大很大,上面有着一切,但他只在一旁小小、小小的角落,刻着她和自己的身影。
   他在炉前铸着铜,她在他身后煮着饭,看着他。
   雨水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她又哭了。
   他急切的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别哭了……”
  他轻抚着她秀丽的脸庞,仿佛又听见她温柔的声音。
   巴狼,衣服要多穿一件,别冷着了……
  巴狼,这汤我熬了十个时辰呢,你尝尝……
  巴痕,明儿个走师傅生辰,你别忘了……
  巴狼,这手套送你,工作时戴着,就不会再烫着手……
  巴狼,等等,这鱼还烫着呢……讨厌,你这贪吃鬼……
  巴狼……巴狼……
  我爱你……
  热泪,一滴、一滴的滚落,他再次恸哭了起来。
   我很抱歉……只有我……不够……
  她的无奈、她的哀伤淡淡回荡着。
   如果……如果我的爱……就已足够……令你心满意足……再不介意其他……就好了……
  “对不起……”
  他悔不当初的道着歉,满是伤的大手,颤抖的抚过她的脸,一次又一次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却怎样也擦不尽。
   “阿丝蓝……”
  对不起……不能……陪你到老了……
  心,痛欲裂。
   他跪趴在画的最角落,哽咽沙哑的唤着她的名。
   “阿丝蓝……”
  他泣不成声的哭着,抚着他此生最珍爱的女子。
   “阿丝蓝……”
  风轻轻、轻轻的吹着,带走了他的呼唤。
   他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分不清。
   当蝶舞发现那在短短时日内,一夜白发的男人时,巴狼已经跪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前,他的手,依然搁在阿丝蓝的脸上,替她挡雨。
   粉色的杜鹃,被雨打残,落了下来,随着汇聚成小溪流的水,流到了他身边,残破的花瓣,依恋的偎在他的裤脚,却无法对抗越下越大的雨水。
   终于,那一抹粉,还是被水流带走了。
   大雨,淅沥淅沥的下着。
   一直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