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14

夜惊鸿: 风情(若爱无法搁浅) 41-60

41.  心事

  老人家的一番话说完,在座听着的两个小辈全都没有接话,岳奶奶先看着林风,见他神情莫测,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再看着岳好,这个从小养大的丫头,好看的大眼睛别别扭扭地瞪着自己,又像是生气,又像是不好意思,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
  老人叹了口气,伸出手把岳好的手攥住,低声道:“我这全是为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长时间了,你终身的事不料理清楚,我到了那头怎么见你爷爷呢?他要是问我,小好现在过得咋样?跟孙女婿和气么?我怎么答他呢?我这辈子,也就剩这么一件挂心的事儿了,把你交给一个好人家,我明天闭眼,心里也是高兴的。”
  岳好握着奶奶的手,没有言语,肢体中的动作显示了她明白,心里也没有真的记恨这件事,她伸手将林风带回来的一件绒毛马甲给奶奶披上,安慰奶奶说:“我明白,您别担心,我没生气。”
  岳奶奶笑了,满是皱纹的脸转向一言不发的林风,问他:“小风啊,你是怎么想的?”
  林风咳了一声,答道:“我没意见。”
  “没意见是咋个意思?”岳奶奶糊涂了,精明的脑子飞速地转了起来。
  “意思就是说——我一切都听小好的!”他语气如常地说出这么一句。
  岳好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他——林风却对她淡淡一笑,神情笃定,显示他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
  岳奶奶高兴极了,在她心里,这门当初费了她全部的力气搏命促成的亲事,实实在在是自家的孙女高攀了!而二十九岁的林风在过去八年对小好若即若离,分多合少的事实,也让老人家对这门亲事不报多大的希望。她没想到林风竟然会这样讲,心中为孙女这辈子终于有了个好归宿而狂喜,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孙女,却被后者脸上的神情消掉了大半的兴头。
  她养大的女孩,她知道这孩子的脾性,心思一转,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年长的人自然觉得任何人和事都没有自己孙女后半生的幸福重要,岳奶奶不等岳好表态,以防她的年轻冲动毁了自己的谋算,遂道:“其实婚姻大事,确实不能急着做决定,是我太心急了一些——你们年轻人凡事也要多想想,别意气用事,多考虑考虑没错的。小好啊,昨天山上老李家的二嘎托人跟我讲,说你爷爷的坟被雪水泡了,你去看看,帮你爷爷添把土——小风,你也去吧,去山上的路长,你陪着她我放心些。”
  林风忙答应了,声音诚恳而恭敬,这前倨后恭的态度,让岳好大感不解。
  于是两个人出门的时候,岳好就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他,把林风看得不得不问:“怎么了?”
  “你对我奶奶的态度,变得很快啊?”
  林风听她直口问了出来,对她的心直口快,开诚布公的个性十分欣赏,想到她跟母亲共同生活了八年,究竟还是有好处的,遂笑着答:“我发现她是个十分了不起的老太太,聪明,世故,跟我原先所想的不一样。”
  “奇怪,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奶奶这样么?”岳好觉得他的一言一行诡异得离谱,声音都大了起来。
  林风却只是淡淡地道:“显然她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这种在生活中淬炼过的人,比读书过多的书蠹有更切实的行动力,我十分欣赏!”
  岳好听见书蠹这个词,难免多心,神情一变道:“你不是指你妈妈吧?”
  林风笑了,看了她脸上的神情,笑意更深,不知道是觉得她一副被挑衅的样子可笑,还是她对自己母亲的忠诚让他觉得好玩,显然他笑得十分开心,而他笑起来心动眼开的样子又太过好看,让岳好一阵恍神,直到他笑容散去,才听他解释道:“何必多心呢?那是我亲妈,我没事指桑骂槐影射自己母亲,岂不成了傻瓜?你不该多心。”
  “我不是多心,我只是不能听别人中伤影射林妈妈,听了就要生气。”
  “她自己听了这样的话,不过就是淡淡一笑,根本懒得分辨——当然如果说这些中伤影射她的话的人是我爸爸,那又另当别论……”林风欲言又止地没有说完。
  而岳好天性不喜刺探别人家的隐事,谢芳和林嘉树之间的问题,远远比自己所想的复杂,见他不肯再说,遂也不便深问。
  入冬的小镇静悄悄的,很少看见人影。通往镇外的柏油马路半天也没有一辆车经过,在路边的上水沟外,翻新的黑色土壤上偶尔还挂着一丝冬雪的痕迹,在正午的骄阳照耀下,黑白分明里融雪显得分外润泽闪亮——这世界安静得仿佛静止,似乎昨天刚刚看过眼前的景物,而一回神间,二十多年却过去了——岳好看着路边的枯草,轻轻叹口气,叹息声吸引了走在一旁的林风,他遂问:“怎么叹气?”
  “没什么,就是心里一有想不通的事情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如寄。”
  “如寄?”他先是一阵茫然,然后恍然,“是那个山上的如寄?”
  岳好点头,目光抬起,看着天上那些飘过的白云,脑海中当年如寄所说的他会变成一朵花,一片云,一粒天上的星辰的话又在脑海中闪过,如果如寄活着,他会对眼下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什么呢?
  林风刚刚说的二人之间的事情,一切都听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样的难题抛给自己,答应不是,不答应了,心里又有那么一点儿不情愿不甘心——毕竟,他是这样优秀的一个男子……
  目光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走在身边的林风,心里暗暗地想到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可是那眼底的深沉和唇角的冷毅,绝对跟以前那个明朗颖异的二哥不同,如寄啊如寄,你是天上的这朵云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呢?
  “你怎么一直盯着天上?小心脚下绊倒了。”一旁的林风提醒她道。
  “不会的,我眼角的余光看得到你,跟着你走就不会绊倒。”她的脸依然抬起,盯着上空,漫不经心地说。
  他哦了一声道:“那万一我故意带着你走岔路呢?”
  “不怕,我还有如寄呢,他会告诉我怎么走正确的路。”她深深出口气,目光移到他脸上,笑着说。
  “他不是死了么?”林风皱眉,十分不解。
  “他在我心里没有死,不就行了?”她说着用手指着远端大青山峰巅之上的白云道:“我跟你讲过没有?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灵魂存在,如寄就埋在那片山林子里,他依附着那些山花山草和山上的那片蓝天白云,白天随着风起舞,夜晚栖着林梢安眠,日日夜夜,自由自在,再也不必像他活着时,整天被困在那个轮椅上——”
  林风十分讶异地看着她,从她眉目之间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很是惊奇地道:“这个想法你从哪里来的?”
  “小时候当然是如寄跟我讲的,可是我长大了之后,我确实相信有另外一种生命形式的存在,不是鬼,不是仙,而是一种类似灵气,依存着我们生活的世界,可是依存的方式,又跟我们大大地不同。”
  “你知道么,你这些想法真是够惊世骇俗的了——这就是你这些年没有上学的结果,如果你接受了正规的教育,此时怕会是地道的无神论者。”他十分确定地对她道。
  “无神论和我的想法并不矛盾,我只是觉得人各自选择自己相信的,并在这个相信的过程中,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像我喜欢的小茱莉一样,就可以了。”她笑着说,很高兴他没有被自己刚刚的奇言吓到,如此看来,二哥虽然变了,但是两个人之间能开诚布公地讨论问题的老习惯,还是可以保留下去的。
  “这个茱莉是《长腿叔叔》中的那个小孤女吧?”
  岳好笑着点头,谈起这个,她心中最得意的一件事自动溜出口来:“我写的一篇关于《长腿叔叔》的文章,被报社副刊选中了,你知道么?”
  他看出她眉眼之间的兴奋,嗯了一声赞许道:“这个不错——你该接着干下去,或许以后可以在写作这条路上继续发展?”
  岳好笑着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想写作是一个需要天分的事情,一个人最难认识的,恰恰是自己——我是谁,能做什么,会做什么,擅长做什么,这些都是很难弄清楚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就这句话发表意见。
  “当然,这是因为我们是普通人,那些天才又不一样,你上次提到的高斯黎曼和伽罗瓦,这些人肯定是很早就知道这一生该做什么,数学是这样,文学也是这样。那些锦心绣口的词章之士,很多都是天生就适合做这个,文字从内心流出来,自然千古流传,永不过时。”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说的话题如天马行空,跟普通女子谈论购物化妆衣着一般地透着一股热切,林风笑着摇头,轻声说了一句:“我对文学一窍不通,想来文学中也自有高斯黎曼伽罗瓦了?”
  “那是当然,人生来就不一样,文学数学这点上没什么差别。”她低声道,显然这句话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心情低落了下去,好一会儿才续道:“其实天才不天才的,真的不重要吧,我想多数人都是普通的资质,但是因缘际会,某段经历,甚至某个偶然的事件,促成某个人做了某件事,就会成就某个大家。”她心绪不佳,这个话题不想再深入下去了,沉默不言。
  而林风显然很习惯这种沉默,走在她旁边,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她望着青山上的白云,他则沉默地注视着前面的远方,心事浮沉中她终于开口道:“刚才我奶奶问你,你说的一切都听我的,是什么意思?”


42.  冰上

  “就是我所说的意思。”他很快地回答,似乎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问题。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若当着奶奶的面答应了,你岂不是得真的娶了我?”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极为复杂的情绪,似乎不信任自己的声音一般,他并没有开口说话。
  可是我又怎么能将这样的自己推给你?岳好心情郁郁地想。
  八年前他的善良与孝心,促使他提供了他的家做她的保护;八年后,难道她还要再利用一次他的善良与好意,将他的终身与自己的绑架在一起么?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岂不是天下最自私凉薄的女人?岳好想到谢芳,想到过去八年优秀的林风做出的非凡成就,他的天分和努力,他那让人赞叹佩服的教育背景,该让他值得更好的女人——
  一个跟他亲生哥哥有过那样不堪的过往,怀过孕,流过产,只读过小学五年级的一文不名的女子,是配不上他的!
  小时候根植在她心底的自卑,这时候汹涌地冒出来,这种好几年不曾体味的自卑感,让她冷一般地抱着自己的胳臂,目光遇上前方的白云,沈从文的那句话就在那个时候钻进她的脑海:
  我看过很多地方的云,走过很多地方的桥,喝过很多地方的酒,但只爱过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女子——
  多好的心意,多好的文字。
  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有点儿湿了,也许这辈子她也碰不到这样隽永深长的情感了吧?她不得不拒绝林风,拒绝之后,也许等待她的,还是八年前她暂时逃避开的命运:嫁给一个本地的男子,一年半载生个娃娃,过着没有多少感情,平凡又琐碎的小日子——世间夫妻,大多如此。
  这不是一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念头,仿佛脚步也随着心情的沉重而滞缓起来,通往镇外大青山脚下的路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心情最低落的时候,听见机动车躁动的响声从对面呼啸而来,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从山路上开下来,岳好和林风伫足路边,等着它开过去的时候,这辆车却在两个人旁边停了下来,一个年轻男子打开车窗,对岳好招呼道:“岳好,这么冷的天,你上哪儿去?”
  岳好认出他是炼油厂的接班人张树辉,这个小镇最有钱最有权势人家的子弟,也是自己从小到大的死对头李雪的未婚夫,她以往从未跟他有过来往,心中十分纳闷他怎么突然跟自己打招呼呢?
  “我到山上去给我爷爷看看坟。”她礼貌地答。
  “要不要我送你上去?这天虽然不冷,可是山上风挺大的。”张树辉十分热络地主动要求说。
  岳好有些不好意思了,因为林风在旁边,十分不自在地忙道:“不用了,谢谢你,我就当是散步,走走就回来。”
  张树辉也没有勉强,看着林风,笑着说:“林二哥今年冬天回来的正是时候,早几天路上都是雪,晚几天听说又有一场大雪要下。”
  林风嗯了一声,看着张树辉,神情态度都十分疏远。
  张树辉显然心思并不在林风身上,对他的冷淡恍若未觉,目光移向岳好,他说:“听说你要开一个图书馆了?什么时候开?需要人帮忙么?”
  岳好笑着摇头道:“我还在准备,书目现在还没有做完呢。”
  “书目是计算机录入还是手工记录?”张树辉热心地接着问。
  “计算机录入,林妈妈帮忙买了一套程序,可以检索的。”
  “那哪天我去帮你吧?我对这个很拿手。”他笑着说,年轻的脸显得极为好看。
  岳好笑了,录入书目是个极为繁琐的活计,她操作不熟悉,打字也不快,所以一天做不了多少书,如寄和谢芳的藏书加在一起,她一个人恐怕再做半年也做不完,这时候听了张树辉的建议,心中很高兴,遂答:“好啊,那过几天我们再联系?”
  张树辉目光在她满是笑容的脸上逗留了好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道:“给我你的电话,方便联系。”
  岳好说了家里电话,张树辉记下来,十分高兴地告辞了。
  岳好看着张树辉开走,转过身,遇上林风盯视自己的目光,她从那双熟悉的眼睛里体察到一丝异样,纳闷问:“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来,不悦的表情让他俊挺的五官显得有些阴郁。
  “是因为张树辉么?”她坦白的性格让她无法忽视他的神情,遂径直问道。
  “你知不知道给一个男人电话,意味着鼓励他的追求?”
  “什么追求?”岳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想不到他竟然这样想,张树辉跟李雪订婚,是整个镇子都知道的大事,连她这样足不出户的,都被迫听了很多次那个订婚典礼的盛大和排场——再说,就算不提人家已经订婚的事实,单单是她跟张树辉之间只见过几次面,说过几句话的交情,提追求这个词也有点儿太疑神疑鬼了!
  “二哥,你听见了,他是想要帮我录入书目,不是什么坏人……”
  林风耐心用尽地哼了一声,目光对上她的眼睛道:“我是男人,我只需要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是只有坏人才是值得提防的,好人,别有居心的人,都可能做出伤害你的事情——像刚才,你留下他的电话不就可以了?”
  岳好被说得恼火,她不是不能接受批评的人,可是他的口气太过不客气,让人难以心服口服,过去八年她跟他之间有了分歧之时那种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的交流方式,显然全都不在了——她知道他变了,在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上,她都能感到他的变化,她一时想不通什么样的变故会让一个成人有如此彻底的改变,心中烦恼,遂闷闷地走着,不肯再说一句话。
  他心情更是不佳,两个人向着河边走过去时,气氛僵硬而尴尬。冬天的清水河,早已经一片冰封,沿着冻得十分结实的冰面走过去,上山的路要近一多半。雪地靴踩在坚冰上,她听着那可查可查的声音,心里的难过在沉默中无限地放大,脚边有冬季捕鱼人放在冰窟窿中的稻草,她心绪不佳,匆匆绕过冰窟窿的时候,脚在冰雪上一滑,登时摔倒。
  这一下摔得不轻,她眼前冒金星,正挣扎着想要站立,不想冰上松动了的积雪最是滑溜无比,雪地靴防滑的功用完全消失,她在冰上一阵歪斜,旁边的林风见状忙伸出手,抓住她的胳膊,下一刻,她稳稳地站在冰上,身子却被他搂在怀里。
  她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目光相对之中,她的心怦然一动,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地突兀地道:“刚才你怎么不答应?”
  “什么不答应?”
  “我说一切听你的,你怎么不答应呢?”
  “答应什么?”
  “你奶奶说的那些事——圆房,领证,结婚……”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有些凉的手指抚摩过她冰冷的脸颊,他的眼睛那样专注地盯着她,在这样的盯视中,岳好的脑海变得一片空白,那些过去、现在、未来等等所有的顾虑,片刻间烟消云散,她的目光里只有近在咫尺的这张俊颜,和他在自己脸上摩挲的手指——初触上凉凉的感觉,已经被火热代替,手指抚摩过的地方,仿佛有电流汹涌而过……
  她本就不稳的脚向后跐溜,头晕目眩中她吓得啊地惊呼,已经带着林风跟她一起栽倒在冰雪之上。
  还没等她爬起来,下一秒她的脸已被他捧在手里,天人交战一般的惊喘与希冀中,两个人互视着对方,良久他轻轻一笑,那笑容带着一丝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的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仿佛睥睨所有可笑的顾虑与思量,他哑声道:“圆房是个好主意,你说是不是?”


43.  交锋

  没有等她回答,他的嘴唇已经捉住了她的,岳好只来得及啊地一声,整个人就被淹没在□的海洋之中。全身上下所有其他的感官仿佛都已停止,只有他美妙的唇舌激起的阵阵惊喜的狂澜存在,胸臆之中那些被克制被压抑的欲望,恍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淹没了她,一双手不能自控地伸出,跟他摩挲自己脖颈的十指互握,纠缠,那掌心彼此陌生又熟悉仿佛经年重逢的热力,让她心头暖暖地,忍不住啊地叹息了一声。
  埋首在她脖颈上的他抬起头来,乌黑的眼睛与她的相遇,渴望,因为这渴望得不到纾解而满是求不得的不甘心不情愿,让她一刹那的迷失,怔怔地盯着他时,十指纠缠的双手微微着力,她已经被他拉了起来。
  “回家之后,我们再接着做我们刚才没做完的事。”他声音有些暗哑地说,边说边替她拍掉衣服上的积雪。
  这个姿势让她仿佛仍在他的怀抱中一样,岳好深深地吸口气,他身上那股好闻的男子气息,让她有片刻的迷失,好一会儿她才说:“不行的。”
  他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似乎知道答案一般地,并没有问为什么。
  “我先前没有答应我奶奶,你不就知道了?我们要是真的那样做了,太对不住你妈妈了。”
  “只是因为我妈?”他有点儿不敢相信地问她,仿佛这个理由让他不敢相信。
  “我背着她跟你这样,会伤她的心的——我宁可死了,也不会让她伤心。”岳好毫不犹豫地说,说完这句话,从他的怀里向后退了一步,双手□大衣袋里,用这个谨慎满是自我保护的姿势站在他对面。
  “我妈向来不管我的事。”他轻轻笑了一下,笑容中没有喜悦,更多的是自嘲。
  “就算不用考虑林妈妈,我也不能那样做——”她低声道,转过身,沿着冰面向前慢慢走,脚踩在冰雪之上,咔嚓咔嚓的声音让心头乱成一团,她盯着那层冰之下的流水,暗流涌动中,偶尔能看见游鱼摆动而过,她长出一口气,用力克制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对走在自己身边的他道:“我跟你哥之间的事儿,让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有任何瓜葛。”
  往事的提及,似乎让他的身影一怔,然而只是片刻,随后他跟上了她,声音似乎随意地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当年的事,你能说说么?”
  “说什么呢?”岳好举目望着远处,过河之后,上了沙滩,离她当年居住的茅草屋就不远了,而在那茅屋之后的山坡上,就埋着过世多年的如寄和爷爷。
  “到底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的声音有些坚执地问。
  “我不想说这个。”她闭上嘴,加快脚步向山上走。
  “你不能一直逃避下去,不管你跟别人怎么讲,我都知道当初发生在那边沙滩上的事,是你情我愿,没有人强迫过你。”他跟在她身边,声音里的坚执带着近乎残忍的棱角,向岳好袭来。
  “你觉得是这样,就这样好了。”岳好对他的坚持十分气恼,紧紧地闭上嘴,不想再跟他讲话。
  “你不能这样讲——”他伸手拉住她,看着她的眼睛里带着狂怒,隐隐还有一丝受伤,他摇头道:“你不能一直隐瞒下去,这对——这不公平。”
  “对谁不公平?”她对他一直纠缠这个话题十分气恼,声音中颤抖再也克制不住,看着对面的林风,她很多年不犯的口吃毛病又来了,结巴着道:“是——我的错么?你——你哥哥二十一岁,他对着一个什么都不懂,颟顸自卑,又——又口吃的小女孩做出那种事,简——简直就是畜生!我一句话都没有说错,他就是个强奸犯!”
  他拉着她胳膊的手放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像是狂怒,又像是鄙夷的神色,他再没说一句话,径直向着山上走去。
  “你生气了?”她跟在后面,对着他僵直的背影道,因为不解,也很是生气,“难道我说错了么?他做的事没有任何借口可以让他获得原谅……”
  “他是活该,可是你不觉得将全部的责任都推给他,太不公平了么?这个世界上要是有什么东西最让我瞧不起,那就是撒谎,何况是多年如一日的撒谎……”
  “我不觉得我是撒谎,而且就算是撒谎,那也是他罪有应得!”岳好被他说得心头火起,性格中倔强的一面表露出来,寸步不让地道:“——你指责我撒谎,莫非你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么?你亲眼看见了么?至于撒谎,只有从未撒过谎的人才有资格这样理直气壮,你难道从来没有撒过谎?”
  他棱角分明的嘴唇张开,可随即闭上,似乎想起了什么,冷着脸没有回答。
  “怎么不说话了?”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显得十分气恼地来了一句:“你这么伶牙俐齿,真不如当年结巴时一句话不多说可爱!”
  岳好瞪着他,不知道他这句话所从何来。
  “如果我能体谅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面对生活那么大的变故而撒谎自保,那今天我没有任何理由谅解你——说出事实有那么难么?你跟我一样清楚,当年那件事,是两厢情愿,我——他为了你,这么多年有家难回,就算是补偿,你也该还他一个清白吧?”
  “还什么清白?对谁还他的清白呢?”她问他。
  “对我母亲——别人怎么看,谁又他妈的在乎了。”他愤愤地,抬脚将脚下的一粒石子踢飞,举止当中可以看出先前那种毫不在乎的劲头。
  “那是他自己的事,我根本不会帮他。”她倔强地说,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心头对林岩的恨意,并没有消减,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他在二十一岁时那样无所顾忌放纵浪荡的行为更是鄙夷。
  “怎么是他自己的事了?”林风大怒,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上的劲道显得他确实动了真气,“你就不能体谅一下别人的痛苦么?就算你谁都不在乎,我妈这些年一直以为自己儿子是个人渣,难道她心里就好受么?”
  “我当然知道她很痛苦——”她没有挣扎,任凭他握着自己的胳膊,痛苦,她最习惯的也是痛苦,也许晚上她会发现自己的胳膊一圈乌青,可是心中的怒火让她不想知道他给了自己伤害,“可我不想说,也不会说,他们母子之间的问题,根本原因不在于我,什么让一个母亲不肯相信儿子的解释,什么让儿子不愿意对母亲解释并乞求原谅,终究跟我无关;还有,我尊重林妈妈,也想得到她的尊重,当年的事,我如果有撒谎的地方,我也没准备好承认……”
  他握着她胳膊的手松了松,看着她,毫无笑意地咧了一下薄唇道:“所以你还是承认了,你确实撒谎了?”
  她看着他,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挣脱开他的掌握,径直走开去。
  “怎么不说话了?”他追上来,如影随形地不依不饶地说:“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伶牙俐齿,石头也能让你说出花来!明明自己没有道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你也算是奇才了。”
  “你知道么,要不是你这张脸还是老样子,我真以为你不是我二哥了。”岳好愤愤地言道。
  他低低地笑了一下,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匪夷所思,是吧?我也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以前你回来,我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现在我真不知道怎么熬过这半年——你是要在家里过半年么?”
  他低声笑了,似乎为了某种她不知道的原因,他刚刚的坏脾气烟消云散,看着她笑道:“是啊,也许不止半年,兴许我高兴,在这里住一辈子都可能。”


44.  存心

  岳好知道他说最后这句“住一辈子”的话十有八九是为了气自己,她也确实有些被气到了,过去的生活没有提供跟这样的林风打交道的经验,她一言不发,拉起帽兜,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对他眼不见心不烦。
  过了沙滩地,上了田埂,离她幼年时生活的地方越来越近。这些年住在镇子上,她已经很少回到这个满目荒凉,连兔子都不来拉屎的地方,眼前熟悉的景物勾起心中很多回忆,心中微微喟叹之时,灰茫茫的一片冬林中,一角草房的屋顶露了出来,她心中一时冲动,指着那个草房顶,对旁边始终不曾说话的林风道:“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们俩做的那个冰车?夏天我回来的时候,怕它被人偷走了,特意挂在房梁上了,也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说完这句,没等到他回答,她等不及一般地脚下加速,已经一溜烟向着童年长大的地方跑过去,修长苗条的身影跑起来迅捷无比,只不过刹那之间,就消失在高岗之后。
  林风忙跟在岳好身后,上了高岗,他对这个地方显然不熟悉,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间七倒八歪的小草房,他皱了皱眉头,向着那草房走过去,小小的屋子阴暗破败,比镇里人家的猪圈都不如,他踌躇了片刻,方微微低头进到灶屋里,只见室内墙面倾颓,泥坑洼陷,微微走动之间,房顶之上就有灰尘与泥土掉落下来——
  他旋即旋踵,还不由分说顺手将岳好也推了出去,一直到两个人安全地到了院子里,他才松了一口气似地对她道:“干嘛进到这样的危房来?”
  岳好根本没来得及抗议,就已经被他推到了门外,她眼睛扫到林风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刚从矿坑里逃出命来一样,奇怪地道:“去年你跟我一起在这个屋子里做冰车,那时候这屋子的房顶还是漏的,你不听我的劝,非要爬到屋顶把缺口堵上——那时候你都没害怕,现在就怕成这个样子?”
  他哧了一声,很不高兴地反驳:“谁怕了?”
  “不怕你干嘛逃命似的跑出来?”
  他伸手掸了掸头发,修长的手指上挂了一点儿房梁上的灰,他张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这是什么?”
  她无语地瞪着他,目光扫过他亮泽干净的头发,一句话都没说地将自己头上的帽兜撸掉,头也不回地向屋子里走,一边走一边道:“一点儿灰掉在头上罢了,又不是雷劈了你,有那么可怕么?”
  林风无语地看着她没戴帽子走了进去,从明亮的院子里看过去,见她站在堂屋里,不知道从哪儿拽了一把瘸腿的椅子,眼看她跟耍杂技一样踩上去,去摘房梁上丑陋粗朴的方木板冰车,她修长的四肢伸展开来,虽然在冬季穿着臃肿的长羽绒服,可是那背影仍然好看极了。
  目不转睛之间,却听她脚下的椅子吱嘎一声,他心神一跳,脚底微动,正想冲进去,却见椅子上的岳好极轻盈利落地一跃,年轻健康的肢体落地无声,在他的微怔间,她已经一脸得意地走出黑乎乎的茅屋,将冰车掷在他脚前道:“怎么样?这不拿出来了,你看房子倒了么?”
  他扫了一眼脚边的冰车,抬头向天,似乎低低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目光转向她的时候,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你忙了半天,就为了拿这个小孩子玩意?”
  “什么叫小孩子玩意?这不是你跟我一起做的么?上次你还在邮件里说要把它升级,冰线改成冰刀,莫非你忘了?”
  他没好气地说了句忘了,看了一眼脚下粗朴得没有一点儿修饰的冰车,一脸嫌弃,抬脚就向山上走,对身后的她催促道:“快走吧,看了坟,马上回家,倒时差我一天一夜没睡了。”
  岳好瞪着他的背影,纳闷了一会儿,看他越走越远,只好放下冰车,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小茅屋向山上走,穿过当年的果林,来到后山,在一片山坡之下,被一些长青树围绕着的,就是岳爷爷和如寄的坟。
  岳好走过去,见爷爷的坟墓安好,没有如奶奶所说的被水淹了的情况,轻轻咦了一声,低下身子,边用手擦了擦墓碑边道:“是谁跟我奶说的坟被淹了啊?”
  “谁也没跟她说——”
  岳好哦了一声,看着他,等他解释这句话。
  他看她果然不懂,笑了一下,似乎自言自语地道:“你要是一直跟着那老太太长大,或许会比现在机灵一百倍,可惜可惜,你偏偏跟了我妈——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你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岳好已经站了起来,她秀气修长的眉毛气得拧起,对他大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在胡说八道么?”
  “怎么不是?”她大怒了,开始口不择言,“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自己还不是个书生?要说起读书,我连你的皮毛都及不上,你的意思是你是个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废物么?真稀奇,你瞧不起我也就罢了,怎么顺带着连自己也瞧不起了?”
  “我当然没有瞧不起你,更没有瞧不起我自己——”他对她的口才便给印象更深了一层,笑着对她道:“我只是纳闷你会体会不出你奶奶的深意——”
  “什么深意?”
  “她想成全你跟我,所以制造机会让我们单独相处。”
  岳好看着他,将这句话在心里微一思量,脸渐渐红了,回过身看着完整安好的爷爷的坟,好一阵子没有做声,后来她走到如寄的坟前,目光盯着墓碑上这位年少时候最好朋友的名字:向福来,向福来,福气多来——可惜在如寄短短的十几年生命里,他何曾享受过片时的福气?
  那个超逸清远的白衫少年,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最初的恋人,拥有一颗世上最玲珑剔透的心,他永远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再不入耳的话语,经过他的口,都变得那样恳切,动听——
  跟身后站着的这个变得陌生极了的林家二哥正好相反!
  “你可以不说出来。”她低声对他道。
  他似乎听出来她克制压低的音量后,仿佛压抑着火山爆发一般的怒气,很理智地选择了不吭声。
  可惜已经晚了。
  她转过身,大眼睛里仿佛燃着火,一张秀美的脸因为生气和尴尬,憋得通红,“我本可以不承认我奶奶存着这个心,可是我做不来,所以我承认,她应该是想撮合你跟我——这对你来说或许是件可以挂在嘴边随便说着玩儿的事,可是对我来说,这件事一点儿不好笑。企图之所以隐秘,之所以秘而不宣,就是因为它说出来不体面,不光彩,你这样直口说出我奶奶的存心,太不厚道,若不是我叫了你八年二哥,我简直要认为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了!”
  这样严苛的指控让林风的神色变了变,他正色否定道:“你多心了,我对你奶奶只有敬意,没有猜疑。如果说你奶奶的存心让我对她的看法有改变的话,那也是从无视变成尊重,她是我最欣赏的具有行动力的人,想什么,做什么,不达目的不罢手,八年前她完全凭着自己的本事将你嫁进林家,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这个世上不多。你不该从弱者的角度去猜疑别人的谈话,弱者视角让事实扭曲变形,根本做不到平等的交流……”
  “平等?”她毫无笑意地笑了一下,摇头驳道:“你说平等?既然你这么推崇事实,那你该了解存在你我之间的事实吧?这个事实就是,我奶奶打算将一个身世不清白,小学没毕业,没有一技之长以存身的我,嫁给你这个人品相貌万里挑一的麻省高材生!这个事实让我自卑,我也有理由自卑,所以你别跟我谈什么平等,谈什么弱者视角,让你的平等和弱者视角都见鬼去吧——”她说到这里,自问再无可说,遂走到一边的山坡之上,折下两根松枝,用手绕成圆环,走回来将其挂在爷爷和如寄的墓碑上,看着如寄坟周有些光秃秃的土地,想到在某个杂志上读到的宁夏某地,那里的山凹有漫山遍野的雪绒花,如果以后她有钱了,一定会跑去那里,将雪绒花移植过来,只有这些纯洁勇敢的花儿,才配陪着如寄……


45.  狎昵

  下山的时候,两个人始终没有说话,她是因为心情不好,而林风则为了她猜不明的原因,神情郁郁,似乎也很不高兴。待到经过沙滩上的茅屋时,岳好停下来,想把先前放在外面的冰车挂回房梁上,一旁沉默的林风却开口了,道:“你不是想换冰刀么?怎么放回去了”
  岳好看了他一眼,摇头答:“你不喜欢这个冰车了,也不用勉强。”
  “没什么勉强不勉强的——这种小孩子玩意,我觉得浪费时间罢了。”说完,伸手拿过岳好手中的冰车,长腿迈开,快步向着镇里走去。
  岳好跟在后面,看着他高高的背影,黑色大衣下的身体有些细微的僵硬,她知道他不高兴了,似乎在跟自己赌气一般,他一直走,一直不肯回头,这是过去的八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想不到这次他仅仅回来一天,两个人的关系就变得如此尴尬陌生——
  岳好轻轻叹口气,抬头看了看汪蓝汪蓝的天空,双手拢紧大衣,快步跟在他后面。
  过了沙滩,经过没有人烟的荒野,一直走在前面的林风陡地停住,伫足在一片冰封的清水河边,跟上来的岳好见了,伸出手拉过冰车的一头,问道:“是不是拿这个累了?我帮你抬着。”
  他微微侧头看着她,把岳好看得莫名其妙,正在不明所以,他的手一松,冰车已经掉在冰面上,他示意她道:“坐上去。”
  岳好诧异地看了一眼冰车,再看看他,“我?”
  “当然是你——冰车不就是给人坐的么?不坐的话,做这个东西干什么?”
  “这不是你做手工玩的么?”
  他听了这话直摇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出手不由分说拉住她胳膊,把她按在冰车上坐下,一直紧绷的唇角线条和缓起来,乌黑的眼睛里闪着一抹恶作剧的光,笑着对她说:“坐下,我把你推过河。”
  岳好吓坏了,欠身就要起来,嘴上道:”别胡闹了,你钉冰车的钉子都小了一号,这车一点儿不结实,只能拿来玩儿——”一句话没说完,她啊地惊呼出声,后背着力,整个人已经被林风推着在冰上飞奔起来。
  她一边吓得大叫,一边听着林风在自己耳后开心的笑声,心中一动,忍不住回过头来,他展颜开怀的样子如此好看,勾起了二人间无数温馨快乐的回忆,她唇角微扬,也笑了起来,二人目光相对,她指着身下的冰车,大声说:“我坐一会儿,换你来坐好不好?”
  “不用。”大笑起来的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如此好看,瞬间夺去了岳好的呼吸,听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一句:“猪八戒还能背媳妇呢,我就不能推你一会儿?”
  她脸红了,瞪着他,扭过头不肯搭这种腔。
  搭着她肩膀推着她的手微微用力,她侧头,听见他说:“怎么了?莫非你不是高翠兰,而是孙悟空,真想调过来推我?”
  岳好气坏了,若不是他按着自己肩膀的手太过有力,她差点儿就从冰车上蹦起来,“胡说,谁是你媳妇儿!”
  这句话听在他耳里,不知道怎地竟然让他笑得更大声,双手一径推着她在冰上滑行,不时绕过河上的冰窟窿和积雪,来到顺溜出,握着她肩膀的手轻轻用力,她就势滑了出去,滑出去几十米远,遇到一大片未融化的细雪,方才停了下来。
  岳好回过头,看着缓步走过来的他,层冰白雪之上个子高高丰神俊朗的样子,让心动的感觉如此强烈,她勉强自己移开目光,从冰车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她身边,拎起冰车,看着垂着目光一言不发的岳好,轻声问:“怎么了?”
  岳好清了一下嗓子,头也不抬地向岸上走,边走边说:“没什么——快点儿回家吧。”
  他跟了上来,如果说他的脚步声已经足够让她心跳不稳了,那么他选在此时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则结结实实地吓了她一跳,目光抬起遇上他的,听见他说:“是不是我刚才说的话,让你生气了?”
  岳好张开口,想说不是,可话到嘴边,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只是摇了摇头。
  肩膀上的他的手仿佛有千钧重,身体僵硬着,连脚步都微微踌躇起来,过往的岁月二人虽然融洽和睦,可是在肢体上,他跟她始终都不曾如此刻这样亲密——为什么以往被二哥这样揽着的时候,她从未有过这般不自在的感觉呢?
  “我说的,就是我心里想的,做我媳妇这件事,应该没有差劲到惹你不高兴吧?”
  岳好脚底一踉跄,停住,目光对上他的眼睛,努力想从他的神情中分辨一丝玩笑狎昵的意味,可他神情如常,只嘴角让她琢磨不明白地绷起,他的目光也在回视着她,仿佛在等她回答。
  “我不是说过了,我不能跟你在一起。”岳好的声音很轻。
  “因为我妈?”
  “还因为我跟你大哥之间的事。”说这一句的时候,她低了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我不介意。”他声音怪怪地跟她保证。
  “可我介意。”
  “你介意什么呢?就因为那件十五岁时发生的事情,你这辈子都不能嫁人了?”
  “我想——”岳好欲言又止,深深叹了口气,声音郁郁地接着道:“我想我可以嫁给任何人,可唯独你不行。”
  林风揽着她肩膀的手放下,一双乌黑深邃的眼睛眯起,打量着她。靠近堤坝的台阶就在不远处,岳好在他的审视中迈动脚步,向着堤坝之上行去,沿着大桥边的柏油马路,向着镇子快步回家。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林风跟上来的脚步声,可一直到家,两个人没有再说一句话。
  进门,两人换下大衣和鞋子,拐过门厅,就看见客厅里对坐的林妈妈和林姑姑,没等两个小辈打招呼,林美惠已经道:“你们俩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一句十分平常的问话,却让岳好脸上微微发热,她正在措辞,林风已经随口答道:“到山上走了走。”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谢芳旁边,挨着母亲坐下。
  谢芳伸出手,摸了摸儿子身上的毛衫,责备道:“上山去,就换一件厚点儿衣服。”
  “天不冷——妈,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好得很——你别天天提着问我怎么样,我又不是重病号。”谢芳笑着说,回过头问站在身边的岳好:“小好,你奶奶好不好?”
  “我奶很好,她也问你好不好来的。”
  谢芳点头对林美惠道:”你没见过岳奶奶,那老人家聪明世故,心地也很好——小好就是岳奶奶抚养大的。”
  林美惠笑了,看了一眼小好,没说话。
  “岳奶奶——今天跟我说,小好该找个好人家嫁人了——”林风声音慢条斯理地对母亲道。
  谢芳显然有点儿出其不意,脸上神情十分惊讶,后来回过头对岳好的方向问:“小好,你奶奶提起这事儿了?”
  岳好瞪着林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好当着林妈妈的面问他打什么主意,只得答道:“嗯,她是说起了。”
  谢芳哦了一声,自己想了想,问岳好:“那你是怎么想的?”
  岳好对林妈妈的脸笑了一下,虽然知道她看不见,可是多年受她教养,知道她聪敏的内心什么都能感觉到,遂很诚恳地答:“我也知道自己该嫁人了。”
  谢芳嗯了一下,点头道:“你二十三岁了,确实是时候了。小风当初虽然把你迎进了门,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我看你们俩都没有那个意思——”
  “谁说的?”一旁坐着的林风声音很突兀地插了进来。
  这句话让在座的三个女人一齐把目光对准了他,谢芳的是惊诧不解,岳好的则烦乱嗔怒,至于林美惠,她的目光似笑非笑,隐隐带了一丝担忧,看着对面坐着的侄子。
  好一时没有人说话,直到客厅门口传来另外一个声音,岳好回过头,看见林嘉树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他对着林风十分低沉威严地说了一句:“你到书房来一下。”


46.  相念

  岳好在林妈妈和林美惠的默然与惊诧中悄悄上楼,从小书房里随手拿了本书,将自己关在卧室里,自觉远离楼下的漩涡中心。
  眼睛在书本上漂浮,她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北方冬日的下午,天黑得早,天光微暗之时,坐在写字台前面的她听见隔壁的房门轻轻响了一下,显然被林嘉树叫到书房里的林风上楼来了。
  合上书,出门下楼,从微微敞开的书房门看见面对面坐着的谢芳与林嘉树,岳好脚步微动,转身向着后面厨房走过去。
  她跟苗大娘一起住了八年,与出身书香门第,不惯家务的谢芳不同,岳好对厨房里的杂务很熟悉,是个十分得力的帮手,这时她拿起一条围裙围在腰间,一边帮忙,一边跟苗大娘聊天。
  厨房门口林嘉树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跟苗大娘都吓了一跳。
  岳好放下手里正在清洗的青菜,在林嘉树的示意下,跟着他走到后院亭子里。林妈妈夏天习惯在这个亭子里用餐,冬天的这几个月,毫无人迹的后院凉亭显得有些荒凉,她看着他在亭子里站住,自己轻轻在围裙上抹拭了一下手,等着那些意料中的话。
  她没有等很久。
  “你林阿姨让我跟你说话时注意一些,怕我伤着你,她对你确实不错。”林嘉树世故的声音不用刻意,就已经十足冷酷,“小风今天跟你说了一些话,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忘了吧,别当真。”
  岳好听着,没做声。
  “当初你林阿姨非要收留你,我没反对,你无家可归,能跟着你林阿姨一起生活,也算是好事一件,我看这些年她把你培养得还可以,应该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只有一句话:你到了年纪该嫁人,那就好好地嫁个好人,我跟你林阿姨少不了送你一份陪嫁,但是别的,我不明说,你也该知道是不可能的,对吧?”
  岳好好半天没有回答,她看着林嘉树,在他严苛的目光中并没有后退,努力克制住胸口涌起的自卑,她点头轻声答:“我不会让林妈妈失望,您放心。”
  林嘉树嗯了一声,久经世事的眼睛在岳好脸上稍作逗留,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抬步回屋子里去了。
  岳好绕过石桌,坐在石椅上,一个人坐了很久,方才起身回房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她很早起来,草草吃过早饭,拿着工具到道南的如寄书屋继续自己中断的录入工作。
  将炉子点燃,青烟冒过之后,火苗开始跳动,空荡荡的室内总算有了点儿热气。岳好摆开一大箱子书,将磁条粘上,扫描,每一本的信息都输入计算机,做好的书全都码放在架子边上,待到所有的藏书扫描完毕,这间小小的书屋就可以开张了。
  可惜这里的书籍虽多,却大多都是附近人家看不懂的名著,通俗读物和儿童的图画书,根本没有多少。
  每到这个时候,岳好就感叹起没钱的坏处来,如果她有钱,就可以去买大批的孩子书,将这个房子的左手边做成儿童书室,里面铺上地毯,墙壁画上彩虹的颜色,屋顶吊上气球与彩带,让所有来这里的孩子可以舒服地躺在地毯上读书玩耍,而每个周末,或许还可以来个歌咏比赛,讲故事接龙之类东西来吸引更多的孩子到这里,让知识陪伴他们成长——
  书籍是可以改变命运的——
  她叹了口气,将散漫的思绪收回来,接着忙手上的活计。她这样一忙起来,每天就过得很快,转眼间她把自己关在如寄书屋将近一周,每天忙上忙下地摆放搬弄书籍,已经让她疲累不堪,过去给林妈妈当伴读的工作,就彻底交给了林嘉树,只在每晚临睡前,她才会陪着林妈妈说一会儿话。
  至于林风,从那天晚上被林嘉树叫到书房去之后,连续倒了三四天时差,作息跟早出晚归的她大不同,二人很少有机会见面,加上她为了躲避他,刻意把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在道南的仓库之内,就连中饭和晚饭,她都以岳奶奶需要人照顾为由,干脆躲在敬老院里吃,所以一周下来,两个人干脆没有碰面。
  而每天与奶奶的中饭和晚饭,其实另有不一样的折磨,她能理解奶奶的苦心,也知道她劝自己嫁给林风的那些话全是出自好意,可是每听一次,就难免增加一重烦恼,在后院子凉亭之下林嘉树说那些话时的神情和语气,仿佛刀割一样在脑海里重现——她何尝不想像奶奶所说的,嫁给那样优秀的人啊?可惜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人生七苦求不得,那有何不强求呢?
  因为这些,所以她每天忙碌到中午的时候,就难免犯难自己该去哪里吃饭。
  将电脑休眠,把整理好的书搬到架子上,正在一本本地按顺序摆放,她听见外面大门口有人进来的声音,沿着书架的空格子望过去,看见暌违一个星期的林风走了进来。隔着书架,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仿佛三秋未见的他看起来更高,更丰姿秀朗,她举起几本书挡在自己的视线前方,垂下眼睛,希望他能没看见自己,就会马上离开。
  一动不动之中,听见他的脚步声到了电脑桌旁边,似乎在那里停顿了一会儿,继续向着书架这里走来。岳好忍不住抬起眼睛,书籍和木格子的空隙里,跟他的目光恰恰对上,狭小的缝隙似乎能让胆量无限放大,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回避,那样情思复杂的感觉萦绕在她心口,眼看着他越走越近,直到自己面前。
  “好几天没见你,怎么这么忙?”
  “想在过年的时候,把这个书屋办起来。”
  “听我妈说,这书屋是免费的?”
  她嗯了一声,“会办一张卡,十块钱可以看一年的那种,太贵了怕没有人来——其实我本来想全免费来的,可是这里的电费取暖费,总不好让林妈妈出……”
  “其实可以小孩和学生免费,大人适当提高会员卡的费用——你这些书都太冷僻了,没有武侠言情悬疑科幻,连杂志都很少,你觉得会有人来么?”
  岳好暗叹口气,他也看出这个问题了么?
  “那些东西,可能要等我赚到了钱,才能订购。”她尽量不让自己听起来像是哭穷,跟林家的人谈起钱的话题,再小心谨慎都不为过,清净隐居如林妈妈,都因为她开了这间书屋而无数次问过她需不需要钱,何况林风呢?
  她决定不能再欠林家人人情了。
  “这书屋的经营模式,显然是公益性的,你赚不到钱的。”他的声音十分笃定地说。
  岳好微微一笑,不想就钱这个话题多谈了,其实她私心里是希望这个小书屋能拿到一些政府部门的资助的,比如政府和中小学的团委,毕竟她打算给所有学生免费使用这个书屋,可是从她跑了几次中学和镇政府的效果来看,一分钱的资助她也别想拿到。
  拿不到就拿不到,她本就不想赚钱,何必弄得自己像个乞丐?
  终究是鲁迅说得对,愈是吝啬的愈是有钱,愈是有钱的愈是吝啬,这话放到那些衙门口的人身上,一样适用。
  “你来这里有事?”她问。
  他看着她,将她手中的书放在架子上,问道:“中午了,想不想出去吃饭?”
  岳好摇头,“不用了,我要去陪我奶奶。”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我去去就回来了,你去了,太不方便。”
  他没说话,待到她想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向外走的时候,他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近在咫尺的距离,脸上的肌肤甚至能感到他呼吸中的热度,他乌黑的眼睛盯着她莹润清澈的双眼,低声问:“你怎么总是躲着我?”


47.  亲吻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呢?”她迎着他的目光问他。
  “我不想你怎么样,你只需要诚实些就好。”
  “诚实什么?”
  “诚实地承认你喜欢我,愿意跟我在一起。”
  这样的话,切中内心深处的那些隐秘的思绪,岳好的心口怦怦地跳,过去二十来年她一直生活在这个小镇,见识和眼界都不足以让她明白他怎么可以这样直接,不该说的也径自说出来,所有的生活经验都没有教导过她该如何从容地对待这种坦白,而纸上得来终觉浅,她枉读多年书本,这时候那些纸上得来的东西完全派不上用场。
  于是被说中心事,但又不擅长撒谎的她有片刻的脸红讷讷,好一会儿才挥手拿掉他握着自己胳膊的手,“我做不到。”
  “你怕我爸妈?我爸爸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放在心上了?”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对她的回答十分在意。
  “我谁都不怕。”岳好被他这句话搞得有点儿火大,性格中倔强的一面占了上风,想都不想就说:“我只是怕伤害你妈妈,至于你爸爸,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我犯不上怕他,对他的话也没必要浪费心思,就如他对我一样。”
  林风笑了,看了她一会儿,抬起手扬起她低着的下颏,很突兀地,低头向她的嘴唇亲去。
  岳好头微侧,他的嘴唇落在她的耳朵上,碰触与微微发烫的感觉让心弦几乎断了一般,脚下的水泥地瞬间成了一汪流沙,岳好身子用力,就想从书架旁边走开。
  林风的手及时地落在她的肩膀上,欺身上前,健硕的身体将她困在自己与书架之间,他深黑的目光看着她,说话时,声音里的感性与压抑袭面而来,“别走,我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亲亲你。”
  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亲亲你,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亲亲你,多矛盾没有意义的一句话,可是说这句话的人,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以及此时此刻眼前的情景,偏偏让这句话打动了岳好心里最易感触的地方,她闪避一旁的脸转过来,看着眼前的他,柔和丰润的嘴唇微动,低声问他道:“亲了我,以后怎么办?”
  “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我以前不曾勉强过你,现在也不会……”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目光盯视着眼前灵动清秀的容颜,看了很久,声音哑哑地说:“谁让你这么好看来的——”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嘴唇捕捉住她的,汹涌的欲望夹杂着被久久压抑的饥渴,让他好像要吞了她一般,岳好感到自己被他紧紧地仿佛要被揉碎一般地搂在怀里,后背上书架的格子让她清晰地感到了疼痛,这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温柔迷醉的亲密,狂澜一般的男性欲望让她来不及安全地撤退,就已经被卷进了不见底的深海,身体跟他的紧紧嵌在一起,所有感官的喜悦让她不自主地将身体向他贴合,悸动,狂喜,禁忌被践踏的感觉是这般前所未有的痛快,她听见自己的双唇在他的亲吻中发出一声喜悦的叹息,如饮醇酒般放纵迷醉的身体与仿佛隔离开的大脑理智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反差,当她的手贪婪地不受控制地探进他的开司米毛衣和衬衫下,抚摩着那属于健康男性的肉体时,过往某一时刻的记忆仿佛晴空电闪一般地钻进她的脑海——
  她猛地从他的双唇和双臂中挣扎开来,向后靠在书架上,涌满欲望的大眼睛仿佛笼上了晓雾轻烟,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他,好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
  “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没什么。”岳好低下头,匆匆地说了一句,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大门哐啷一声响,她连大衣都忘了穿就跑走了。
  街道上的风有些刺骨,她抱着胳膊一路向着敬老院狂奔,耳边呼呼的风仿佛也在嘲笑她刚刚的无耻——
  竟然在跟二哥那般亲热的时候,忆起八年前与林岩在沙滩上所做的事……
  她懊恼得想去死,心情烦乱得无以复加,连钻进体内的寒风一时都忘了,拉开奶奶的门时,她整个人已经遍体冰凉,正在地上烤火的岳奶奶看见她穿着毛衣就跑来了,吓了一跳道:“你咋穿成这样跑过来啊?”
  岳好走到炉子边,一边感受着室内的热气,一边低声答:“我忘了穿大衣,以为不冷呢。”
  “你这是往病里折腾。”岳奶奶气得直结巴,一边生气,一边还要叮嘱:“快去喝热水,不然一定感冒。”
  岳奶奶话音没落,岳好就打了一个喷嚏,她赧颜道:“这下糟了,我感冒不要紧,传染给你就麻烦了。”
  “你先别管我,快去把热水喝了,喝完水赶紧上炕上躺着,上次你女婿买给我的那个暖手的东西,我给你放在被窝里,你歇一会儿就好了。”
  “不行,我不能把感冒传给你。奶,我帮你做了饭就走。”岳奶奶是风湿性心脏病,多病体虚,最怕感冒,所以岳好十分注意,不再多话,她先钻进了厨房,熬好了肉粥,娘俩吃完,岳好不顾奶奶塞过来的暖手炉,坚持要回林家去。
  “我又不是瓷做的,那么不结实,还那么容易感冒了?”岳奶奶还是担心她着凉,坚持让孙女躺一会儿。
  岳好摇头拒绝,她从奶奶的柜子里拿出一件旧衣服,随便套在身上,就要离开。
  “小好啊——”岳奶奶语气深长地叫住孙女。
  岳好心里一激灵,知道奶奶要说什么,最近这段日子奶奶口里没有别的话题,仿佛铁了心要把自己给嫁出去,好了却一桩心事一般。
  “小好啊,我昨天跟你说,让你去把头发烫烫染染,好好收拾收拾自己,你听进去了没有?”
  岳好点头,不自觉地捋了一下满头假小子一般的短发,她不是不爱美,可是——可是美丽是需要金钱与时间来滋养的,尤其是精致的美丽,她一来无钱,二来总觉得身边既无悦己者,那收拾打扮似乎也没什么意思,究其实打扮修饰终究是为了吸引异性,如果只是为了自己的话,她其实更喜欢现在这种自然随意的状态。
  “我手上还有点儿钱,你拿去买点儿好衣裳,化化妆,上点儿心,那林风太好了,你要是不上心,只怕很快就被别的女人抢走了——就跟那个炼油厂老张家的张树辉一样!”
  仅仅是从奶奶嘴里听见林风的名字,就让岳好的心猛地一跳,刚刚在书屋中的书架间被他亲吻拥抱的感觉一霎时涌上心头,她脸登时通红,也没听清奶奶后来都念叨了些什么,轻声说了句我走了奶奶你睡醒了就去找人聊天别一个人在屋里闷着的话,匆匆带上门,向如寄书屋跑去。


48.  拥炉

  不想她出来时匆忙,忘记了带上大衣,而随后出来的林风显然怕屋内的东西被盗,所以自然地锁上了门。岳好瞪着门上的大挂锁,没办法,只好绕到主屋,打开屋门,室内静悄悄地,午饭之后的林家,已经开始午休了。
  她在门口找到自己的大衣,摸到兜里的钥匙,披上身,没有进房,而是又向如寄书屋走去。书屋炉内的火奄奄一息,她拿着木柴和煤坐在一旁,慢慢地将火燃旺,看着那跳跃的火苗,怔怔地呆了很久。
  对自己越是习惯了诚实,她越是不能否认那心动的感觉,而那天林嘉树在亭子间跟自己的一番谈话,也侧面证明了谢芳对林风和自己关系的态度——其实不需要林嘉树那番话作为旁证,八年的相处,也让她知道谢芳绝对不会同意这种事的,作为母亲,她不会允许这样的丑闻发生在两个儿子身上,亲兄弟渐成陌路。
  可是躲避显然不足以让林风打消与自己亲密的念头,而如刚才那样的拥抱与亲吻若一再发生,她将何以自处?
  或许该趁着事情尚能转圜的时候,该想想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嫁人,她终究是该嫁人的,年少不懂事时她搞坏了自己的名声,加上这些年深居简出,跟外界的唯一来往就是敬老院里的奶奶和炼油厂家属区里居住的张榕,所以到她年纪长成,始终再未有跟异性接触的经验,而她在林家身份的尴尬,也让那些对她容颜惊鸿一瞥的异性搞不清她到底是嫁人了,还是没嫁人,所以这些年始终不曾有人对她提亲。
  或许,跟张榕说一说这方面的事情,让她帮忙介绍个男子,趁早把自己嫁出去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捂住脸,对如何接受一个陌生的男子甚至与他组成一个家庭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可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身世的凄惨与幼年生活的困顿,让她的天性中如同野草一般强韧务实的生存欲望同样强大,心不满意不足就活得生不如死,那她早就死了十回八回了。
  身上渐渐暖和了,她脱掉大衣,走到电脑旁边开始工作,似乎因为没有休息,她感到头有些昏,用手扶着额头,闭上眼睛正准备趴会儿,听见外面的大门响了一下,有人一边推门一边道:“岳好,你在这里么?”
  岳好看向来人,见那天上山时遇到的张树辉走了进来,她有点儿诧异,待到张树辉看见了自己,露出一脸笑容走过来时,她奇道:“你找我?”
  “啊,我不是说了帮你录入么?怎么样,你现在不休息的话,我来帮你?”
  “我以为你只是说说的——”岳好纳闷说。
  “我上个星期被我爸派出去谈了些生意,不然第二天就来了——这么多书都是没做的?”他看着地上铺的一箱又一箱书问。
  岳好嗯了一声,看着他在那些敞开的书箱子中转了转,摇着头说:“你这些书捐给大学图书馆,都不见得有多少大学生看得懂,我们这地方,谁会借阅这样的东西啊?”
  岳好唉地叹了口气,这些书多数都是如寄留下的,当年他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可是这些书他多半都读过,虽然不可能人人都是如寄,但是她终究不忍心将他托付给自己的这些书籍送出去,开这个书屋的念头,也就是为此才慢慢酝酿,兴起的。
  “不如我捐给你们这个书屋一些钱,你买一些大家都能看的东西,怎么样?”
  岳好惊讶地看着他,想不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提议,前阵子跑衙门到处碰壁的感觉尚在,所以眼前张树辉的提议显得既温暖又可心,她忍不住笑了,高兴地问:“捐多少?”
  “你需要多少?”
  她想了想道:“要是能有五千块,我可以把旁边的这间房子隔出来,里面粉刷一下,做成儿童活动室,再买些儿童书,给学生免费开放。”
  “粉刷和装修的事我可以让我们厂子的技工来帮你做,你根本不用花一分钱;至于买书,五千块恐怕买不了几本书,我捐一万你看够不够?”
  岳好高兴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昏着的头都清醒了,笑道:“真的?那我真是替这些孩子谢谢你了,你放心,我会把明细做得好好的,保证不乱花一分钱……”
  “那我明天把钱给你送来?”张树辉看着她的笑容,目不转睛地道。
  岳好点点头,有钱人就是痛快啊,一万块钱竟然动动嘴皮就捐出来了,虽然以前就听说了整个青渠镇差不多有一半的人家是靠张家的炼油厂养活的,但只有亲身跟张树辉打了交道,才知道什么叫真的有钱!
  “你中午休息么?”
  岳好摇头,指着满地的书说:“再休息,恐怕到了过年这书屋也开不了。”
  “不休息的话,你告诉我怎么弄这些吧?我跟你一起做,肯定快多了。”
  岳好笑笑,午日寂静,有个人聊天其实也不错。她拉过两把椅子,靠着炉子放好,跟张树辉两个人坐在炉火旁,一边给张树辉示范怎么分类,怎么粘磁条,一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虽然在这个小镇住了很多年,但是她因为没念过中学,所以同龄人的圈子很小,能认得张树辉,也是因为他在这个小镇太过有名,无人不识的缘故。
  “这些书你都看过?”
  岳好摇摇头,赧颜道:“没有。小说都看过,林妈妈那些理论书籍和如寄妈妈留下的那些外文书,我都没看过——”
  “那也不错了,我就只喜欢读武侠……”
  “哦?”岳好来劲了,抬起目光看着张树辉,乌黑清亮的眼睛仿佛宝石一般在炉火边灿然,问他:“你喜欢谁的?”
  “古龙啊。”
  “古龙没意思,看多了一个样,陈词滥调,金庸才厉害——”
  “金庸才没劲,长篇大论的假仁假义,古龙才对我胃口,小李飞刀,萧十一郎,沈浪,王怜花,傅红雪,陆小凤,楚留香——哪一个拎出来,不是经典……”
  岳好听他这么诽谤自己的偶像,立即不干了,过去跟林妈妈的多年相处,还有给林风写了八年的信件,让她深思善辩,这时候张嘴就道:“沈浪是《武林外史》里的人物,这篇本来就是古龙的模仿之作,跟他后期作品风格完全不同,沈浪的形象太弱,故事也不见长处,根本入不了大方之家的眼;你说的萧十一郎,傅红雪,陆小凤楚留香这些人,千人一面,不是倒霉浪子,就是多情浪子,牛得不像人类,看一个就知道下一个什么样,看多了就是浪费时间……”
  “那金庸就不是?石破天和郭靖,张无忌和段誉,袁承志和陈家洛,有啥区别?一个山洞里拣秘笈出现多少次?动不动就是国家大义,侠之大者,谁爱看那些啊?”
  岳好听得直摇头:“这才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也不是说古龙写得不好,他的《多情剑客无情剑》我还挺喜欢的——不过也就喜欢这一本……”
  “你要是这么说,金庸的《雪山飞狐》我也挺喜欢的,可惜我也是只喜欢这一本……”
  岳好听了,看着张树辉,两个人对视,一起大笑起来。笑了半天,岳好方才摆手道:“好好,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对着你说古龙坏话了。”
  张树辉显然心情十分高兴,笑容不减,张开口正要答话,只听书房的大门砰地一下,被人推开。岳好抬头看过去,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正对上闯进来的死对头李雪。


49.  勾搭

  是多年的死对头,也是张树辉的未婚妻。
  嫁进林家的时候,岳好就被学校开除了,在这个民风闭塞的小镇,她未婚怀孕的传闻让她不但被小学退学,中学也对她关闭了大门,那时候林妈妈曾经说过送她去外地读书,可是她既舍不得丢下多病的爷爷奶奶,所以去外地读书的事情只能作罢。这些年来她始终不曾跟李雪再有来往,除了偶尔在街市上擦身而过,被她鄙夷地看两眼以外,两个人的生活再也没有交集,岳好倒是听说李雪这个历年的三好生和大队长在上了高中之后学习开始跟不上,高考的时候分数极低,去了市里的一家师专,毕业之后通过村长父亲的关系,在镇里中学当了老师。
  她这架势,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么?
  岳好看着她,多年不见,当年衣着打扮就跟普通农家孩子不一样的村长千金,今时今日更是非同昔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时髦有钱的气势,裘皮的大衣亮晶晶的耳钻,乌黑闪耀的真皮皮靴和皮包,在在昭示着她优渥的生活环境和高出此地镇民一等的生存状态……
  听说夹树沟那边的防洪堤工程让她的村长爸爸彻底地发了点儿小财,看村长女儿这身打扮,传言恐怕不虚吧?
  岳好没跟她打招呼,不是故意不打,而是李雪身上对自己的恶意完全不加掩饰地发散出来,她进了自己的屋子,却显然看都懒得看自己,径直冲着坐在炉火旁的张树辉走过来,
  “我到处找你,你怎么跑这种地方来了?”李雪对张树辉道。
  “找我有事?”
  “跟你商量一下房子装修的事儿,到处找你找不到,你手机怎么关机了?”
  “没电了。”张树辉轻描淡写地答,“房子装修的事儿我不是说了再等等?你别着急,等我想装修的时候再去找你,行么?”
  李雪脸色变了变,看了一眼旁边的岳好。岳好忙将目光转向一边,从小跟这个不怎么好的三好生作同班同学,那时候自己虽然颟顸胆怯,但也知道这女孩心眼子极多,眼见这对未婚夫妻之间的关系根本不若外间传言的那样融洽,岳好自觉自己还是离是非之处远点儿的好,要是她无故迁怒自己,无事沾得一身腥,岂不天大的冤枉?
  “跟我出来,我跟你说几句话?”李雪声音放低地对张树辉说。
  张树辉站起来,跟在李雪向外走,这对未婚夫妻走到门口,恰好跟进来的林风对面相逢,林风看了看李雪,又看了看张树辉,微微侧身,让他俩走了出去。
  岳好见走了两个,又进来一个,自己这间小小书屋,经年也难见一个外人,想不到今天人气这样旺。
  “他们俩来这里做什么?”林风走到她跟前,在张树辉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
  “张树辉是来帮忙,那个李雪是他未婚妻,来找他有事。”岳好答着,目光扫过他身上单薄的夹克,疑惑道:“穿这么少,不冷么?”
  林风没回答后一个问题,盯着她道:“他还是来了?你有多少事情做不完?怎么让他来帮忙?”
  他口气不佳,让岳好有点儿恼火,低声反驳:“我哪有让他来?”
  “他来了,你没有赶他走,反而敞开大门欢迎,跟让他来有什么区别?”
  “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说我存心勾搭他么?”岳好生气了,怒视着林风。
  “我相信你不至于存心勾搭他,可他就不见得——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来这里就是存心勾搭你!你没看见她未婚妻都追来了么?”
  “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跟我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要是根本对这个姓张的没意思,就干脆地关上大门,别让他进来,你无缘无故破坏了人家小两口的感情,不觉得心里不安么?”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哪里看出来我破坏了他们感情了啊?”
  “早说你要是跟着你奶奶一起生活,会聪明多了,你还不信——姓张的未婚妻脸色那么难看,难道不是你搞的?”
  他一口一个勾引了张树辉,一口一个破坏了别人感情,气得岳好想举起手上的书,砸向他的头,“胡说八道,我这么多年跟张树辉就今天中午聊了一个多小时的话,怎么就气到他未婚妻了?她要是那么爱生气,以后……”
  哪知她的话没有说完,林风已经瞪着她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跟他聊了一个小时多?就你们两个在这里?”
  岳好点点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真是不敢相信,孤男寡女在这里单独呆了一个多小时!那个未婚妻怎么那么笨,连自己未来老公都看不好!”
  岳好被这句话气得脸通红,结巴的毛病险些都犯了,“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啊?他是来帮我做事,还捐了一万块钱给书屋买书,甚至把他们厂的……”
  林风幽黑的眼睛眯细了盯着岳好,口气十分不善地道:“他捐了一万块?就这样你还以为他是来单纯帮你做事?”说到这里,伸出手来,将岳好满头的短发扒拉得乱糟糟地,口里气道:“你真是呆到家了,看我妈把你教的这个傻样!”
  岳好啊地一声躲开,一边躲,一边听他吩咐自己一般地说:“马上给他打电话,就说你不用他的钱,所有的费用都我付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岳好的头被他的大手扒拉得难受,她腾地站起来,指着门口道:“去,外边转转去,别在这里耽误我做正经事。”
  “你有什么正经事?”
  “你没看见这一屋子的书都没整理呢么?”
  “我帮你——”
  “你还是去陪林妈妈,你耽误学业中道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别让她一个人坐在那个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她没有一个人,我爸在她旁边呢——我来帮你做正经事吧?”
  不知道怎地,他嘴里说出“正经事”这三个字的时候,岳好听着特别不正经,她看了他一眼,看见的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她不自觉地抿紧了嘴唇,脸红红地,起身走到电脑旁边,目光盯着屏幕,不再看他。


50.  同榻

  他说帮她做事,果然扎扎实实陪她忙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两个人的成绩比岳好平时忙碌一个星期的还要可观。
  岳好盯着总算空出来的一块屋地,忍不住对他笑道:“真是多谢你了,想不到你手脚这么快?”
  他笑笑,将炉火压熄,将岳好的大衣拿过来帮她穿上,方道:“要是真想谢我,进屋之后,马上给张树辉打电话,说你不要他的钱,行么?”
  岳好本想反驳,可是看了他脸上的神色,轻轻嗯了一声,答应了。
  “我先回屋,你随后就进来?”他问她。
  话虽然没有明说,可岳好还是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她点点头,看着他走出门去,她关了电脑,在书房大门处怔了一会儿,听见主屋的房门响了,方才回身关灯,向林家大屋走去。
  进门挂好了衣服,在玄关处换了鞋,经过客厅门口的时候,看见林家四口团团围坐在沙发处,刚进门的林风坐在母亲谢芳旁边,有说有笑,而对面的林嘉树原本脸色甚好,及至目光扫到了站在门口的自己,登时一沉。岳好在他不善的表情下走到谢芳身边,随口说了几句话,打过招呼,借口自己头有些昏,转身上楼去了。
  及至到了屋里躺在床上,才发现借口并不是借口,她头确实有些昏,在山里风吹雨淋长大的身体,在林家住的这些年显然养得娇贵了,只是没穿大衣在街上吹了一会儿风,竟然也会感冒。晚餐时她勉强自己下楼吃了点儿东西,陪着谢芳说了会儿话,就跑回楼上,喝了点儿热水,正打算去取一本书一边休息一边看,床头的电话响了,她接起,那边张树辉的声音响起来道:“岳好么?”
  岳好答应了一声。
  “今天中午不好意思,李雪找我有急事,没帮上你什么忙——”
  “没关系的,我——”她忍不住轻声咳了一下,头昏脑胀中知道自己确实着凉了,想到刚才林风的叮嘱,有些为难,但仍说道:“我刚刚找到了一个帮手,以后你不用来帮我了,至于你说捐的那一万块钱,我心里非常感激,但是你还是跟你未婚妻商量了,如果她同意捐钱,我再收吧。”
  张树辉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没说话,这沉默让岳好知道他是个心思灵透的人,已经领会了自己话中的意思,而他再说话时,举重若轻地毫无被拒绝的尴尬难堪之意,也让岳好知道在社会上历练过的人就是不一样,“没问题,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本来还想捐了钱,可以让我们厂子家属区的孩子免费去你那看书和玩儿呢,现在看来不行了?”
  岳好忙道:“没问题的,我本来就打算小孩和学生免费,你让他们尽管来好了。”
  张树辉笑了笑,说声以后聊,挂了电话。
  岳好放下电话,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走到外间吃了点儿感冒药,回来换了衣服早早躲在被子里休息。她中午没有休息,着凉之后体虚,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及至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中被自己的咳嗽声吵醒,恍惚中睁开眼睛,就看见躺在自己旁边的林风,正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盯着自己。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他还在这里,知道不是自己的梦境,人在迷糊中低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
  “听见你咳嗽,我就过来了。”他伸出手,摸着她的额头,说:“你发烧了。”
  岳好嗯了一声,抬手把他的手拿开,起身道:“柜子里有药,我去吃点儿就好了。”
  林风伸手将她按下,说了句:“在哪里?我去帮你拿。”
  岳好说了位置,看他起身走进书房,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药端着水走了过来,自己吞了药,躺下闭上眼睛,听见暖气的流水声中他将杯子送回书房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她迷迷糊糊地将要再次睡着之时,感到自己身边的床一沉,她警觉地睁开眼,果然看见一身睡袍的林风抱着被子躺在了自己旁边。
  她吓了一跳道:“你干什么?”
  “跟你一起睡。”
  “胡说,谁要跟你一起睡!”岳好瞌睡全都没了,坐起来看着他。
  他也坐了起来,没有开灯的房间,光线很暗,微弱的光映在他乌黑的眼睛里,仿佛黑暗中幽亮闪耀的宝石,她听见他低声说:“小好,我们是夫妻,你忘了么?八百年前你就属于我了,你忘了你是怎么嫁进这个家门的?”
  岳好瞪着他,不敢相信两个人做了八年兄妹之后,他竟然提起夫妻这个茬,摇头说:“我一直当你二哥,你也当我是妹妹,我从来没觉得我们是夫妻啊?”
  “你确定自己一直当我是哥哥?”他的眼睛盯着她的,二人目光纠缠片刻,岳好脸红了,想起今天在前院书屋的书架当中,自己跟他拥吻抚摸的那又热切又饥渴的情状,她脸上发热,因为本就发烧,大脑登时一阵晕眩。
  “怎么?”他不依不饶地看着她,追问。
  “以前确实一直当你是哥哥的,真的我没骗你,就是这次——这次……”岳好咳嗽了一声,捂着嘴,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
  “这次什么?”
  “就是这次回来,觉得你变了——”她伸手拉起被子,披在自己身上,指着书房的门道:“快点走吧,趁着没人发现,不然就糟了。”
  “没什么糟的,你别怕。”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披着被子的岳好拉倒,抬手将她紧紧裹住,丝毫动弹不得,俊朗至极的脸跟她的相对,鼻尖的距离几不盈寸,再说话时,他的声音有点儿暗哑:“小好——”
  她嗯了一声。
  “你总算长大了……”声音里似乎带着叹息,低低地道。


51.  秘密

  你总算长大了——
  岳好的心怦然而动,内心深处最细微隐蔽的角落都因为这句话而柔软起来,想起如寄送给自己的那本《长腿叔叔》中的那个杰维少爷,他等啊,等啊,经历了好些年的等待与渴盼,终于等来了长大后的小茱蒂的爱情。
  《长腿叔叔》,她最初的爱情启蒙读物,翻看了无数遍的文学经典,心中最美爱情的典范……
  因为心中的这点儿触动,她终于没有硬是挣扎开来,任凭他抱着自己良久,在他目光的海洋中放纵地迷失了一段时间,终于将头扭向一边,狠下心催促道:“走吧,别让你爸爸知道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额头抵在她微热的额头上,轻声说:“那我们就不让他知道好了。”
  “这种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爸爸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被瞒住?”
  “那就他反对他的,我们做我们该做的,小好……”
  岳好的手被他裹着,动弹不得,否则她真想朝他脑袋打上一拳,把他打醒,什么叫他反对他的,我们做我们的啊?不等他把下面的话说完,她已经怒道:“胡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们在你爸妈的眼皮底下偷情么?”
  他看着她,一点儿不受她的怒火影响地笑了,抬手在她怒瞪的眼睛上抚了一下,说话时的热气扑在她脸颊上,痒酥酥地让她心乱如麻,“你以为我想这样么?这天底下再没有另外一个人比我更愿意拿你当妹妹了,我妈一直想要个女儿,我本该简单地当你是家里收养的女孩,这样既安全又方便,可我发现这样做越来越难,每次看见你,我都没法想象家里将要要是真多了个妹夫,我该怎么办?”
  他的话让岳好的眼睛定在他的脸上,他的目光先是跟她对视,慢慢地下移,停驻在她的脖颈上,然后在她吃惊的目光中,低下头去,轻轻地啮咬她露在外面的肌肤,起始的轻触在瞬息之间变为微痛的吮吸,岳好大惊之中,险些张嘴惊呼,声音还没发出去,双唇已经被他含在嘴里,迷迷糊糊中听见他说:“把感冒传染给我吧,这样我们俩可以天天在楼上躲着不用下楼。”
  岳好硬是把头扭开,呼吸因为他的这番胡为而困难急促,喘息着道:“别胡说了,你要是感冒了,你爸爸立即就知道我们偷偷摸摸做了些什么——”
  “那我们就不用偷偷摸摸,就像你奶奶说的,正大光明地圆房好了?”
  “放屁,谁跟你圆房!”岳好气得口不择言,因为病中没有力气,挣脱不开他裹挟着自己的双臂而大感沮丧,心中正在难过,不想身上仿佛铠甲一般密不透风的羽绒被突然松了,她被钳制着的手总算稍微能活动了,她心中一松,正要挣脱他的怀抱,他整个人已经钻了进来,强壮有力的胳膊紧紧地抱住她,说话时嘴角边的笑容仿佛一只大灰狼在骗爪子底下的小白兔,信誓旦旦地说:“睡吧,我保证绝对不会碰你一下。”
  岳好被他抱得头都没法抬起来,鼻子窝在他的睡衣中,愤怒的声音听起来倒像是哼哼,“我不习惯跟人一起睡,你快点儿走,不然我要喊你妈妈了!”
  “我妈早就休息了,她心脏不好,你这么大的人了,别为了这点儿小事打扰她。”他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正气凛然。
  岳好气得用手狠狠地砸了他胸膛一下,怒道:“你要是不走开,我现在就到走廊对面吵醒林姑姑,我跟她换房睡,看你还怎么偷偷溜进那间屋子——”
  “小好——”
  “嗯?”
  “小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岳好挣扎的动作停了,翘着耳朵,既不肯说听,也不舍得说不听。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是我们家这些长辈,我姑姑是最有可能赞成我娶了你的。”
  岳好好奇了,纳闷问:“为什么?”
  林风莫名地叹了口气,棱角分明的下颏抵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擦着她的短发,说话时声音很是低沉:“因为她觉得我得对你负责,你那么小,就被我——被我娶了,她说我错了就要承担后果,加上她回来之后跟你接触这些天,觉得你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可是作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的老婆绰绰有余,所以她这几天一直在劝我爸爸别再反对我们俩——”
  “不学无术?”岳好奇怪地抬起眼睛,跟他俯视自己的目光对视,不解道:“你不学无术?难道麻省理工学院的文凭也能算作不学无术?”
  林风眨了眨眼,先是没说话,后来低下头,将嘴唇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傻孩子,你不知道的事情还真是多啊?”
  岳好不理解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意思,正在琢磨,感到眼皮上一沉,他的手指抵在自己的眼睛上,听他道:“睡觉吧,我感觉到感冒病毒正在我的体内以指数级的速度增加,这都是你连累的我,还不快点儿休息?”
  岳好被他这句话气得用力甩掉他的人工闭眼手,愤然说:“你快点儿回你的屋子睡,不然我就跑到楼下书房去,被你爸爸看见了也无所谓!”
  “你让我回哪个屋子呢?这不就是我的屋子?我既是林风,又是林岩,你不知道么?”他盯着她,声音很轻地说。
  “你若是林岩,我这辈子都不会跟你说话,别提让你碰我了!”
  她的话音一落,就感到了他的异常,室内温暖的空气仿佛在骤然间下降了几度,没等她抬起眼睛看他,身边的床一轻,他已经起床下地,在她的茫然不解中走到书房门口,高高的个子头也不回地进了那边的屋子,那重重的敲门声让她不能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52.  嫁人

  他生气了?
  为什么要生气呢?
  难道只因为自己说一句他哥哥的坏话,所以就这般恼怒?
  她素知他们兄弟感情极好,过去的八年,她跟二哥之间很少提及她与林岩的往事,她对他的恨意除了林岩本身以外,应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也正因为林岩知道自己恨他,恨到这辈子不想见到他,所以过去的八年,他才一直不曾回过家,让自己安心在这里长大,这是他当初离开之时亲口许下的保证……
  岳好拉紧被子,躺在床上,想到林岩,想到林风,想到刚刚林风那不羁狂放的情潮,和之后变脸之时让人难以捉摸的怒火,她在心里微微叹息,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直到虚弱的身体扛不住,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醒来时她的额头不再发烧,但感冒咳嗽的症状反而愈重,只早饭在楼下随便吃了点儿,整整一天都躺在床上休息。午后睡醒,正在倚床读书,她的房门轻响,一会儿谢芳脚步轻轻地走了进来,摸索到岳好床前坐下,问她:“好点儿了么?”
  岳好忙应了,一边坐起来一边说:“您怎么来了?万一传染了怎么办”
  “我来看看你,这几天你早出晚归的,我们娘俩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说说话了——你跟你二哥处的还好么?”
  岳好心中微动,点头答:“还好,您怎么这么问?”
  “我看他这几天心神不宁的,今天早上一大早就跑到市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跟我说要好几天才能回来,我还以为你们俩吵架了,他才要躲出去呢?”
  岳好一脸歉然,十分惊诧什么都看不见的谢芳感觉竟然如此敏锐,她想到昨晚他从自己床上愤然离开,关门时那一声巨响,是不是谢芳听见了?
  “不会的,我怎么可能跟二哥吵架呢?”
  “不吵架就好,也可能我多虑了——”谢芳说了一句,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依旧黑白分明,思索间仿佛一切都瞒不过她,好一会儿,谢芳才接着道:“小好,你奶奶说的让你找个人家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岳好哦了一声,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一直拿你当女儿来养,心中很舍不得你嫁出去,巴不得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可是你奶奶为你打算的不错,你要是心上有了看上的人,也是时候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你这个年纪再耽误下去,这附近合适的男人剩的会越来越少。”
  岳好默不作声地听着。
  “那个张树辉,昨天和今天都来了电话,今天早上听说你病了,他还说要上门来看看你,你觉得他怎么样?”
  岳好心中一动,问:“他又打电话了?”
  谢芳笑了一下,伸出手,岳好轻轻握住,听见这个过去八年间对自己仿佛亲生母亲一样的林妈妈说:“这孩子对你有意思呢。”
  林妈妈柔软的手温暖又舒心,岳好想了很久,低声答:“可我哪配得上人家呢?”
  “你这样想,我不怪你,这里人家还是看重女人清白的——我的小岩真是害了你一辈子,或许——或许就像你奶奶说的,让他赔你一辈子吧……”
  岳好吓了一跳,生怕谢芳说下去,忙道:“不用,我谁都不用赔,我知道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就像张榕老公那样,能养家,人本分,最适合我了——别的还是算了吧。”
  哪知谢芳听了,却十分笃定地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谢芳叹道:“你要是找了张榕老公那样的,不过一年半载,只怕你就会干出不名誉的事情——小好,我这句话不是说你本质有问题,而是你根本就没法忍受那种木讷愚钝的男人,你的天性都在你的眼睛里,多情,爱做梦,眼神里有太多渴望,想从生活中索取的太多,这些东西在你还懵懂无知时,或许能被压抑得住,可天长日久,终究会有受不了的一天,与其那时候痛苦,不如现在就找一个能满足你所有渴望与索求的男人,一劳永逸,不是更好?”
  岳好听得哑口无言,一时之间,对自己的认识开始不清楚起来。
  她真的如林妈妈所说的,是个多情爱做梦有很多渴望的女人么?嫁了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她会因为失望而变得不满不安分甚至做出不名誉的事情么?
  “其实,我从始至终都不反对你跟小岩在一起,你要是愿意——”
  “林妈妈,我不愿意嫁给他。”
  “为什么?”谢芳轻声问。
  岳好没回答,她沉默了很久,才字斟句酌地慢慢道:“我也说不清,不过我知道,就算这个世界上男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他一个,我也不会嫁了他……”她对谢芳一向言辞有理有度,这时候为了不想谢芳接着提及此事,话说的十分决绝。
  “这句话我记得《傲慢与偏见》里达西向伊莉莎白班求婚时,伊莉莎白说过,后来的结局你也是知道的,她还是嫁给了达西。我不知道你对小岩有什么误会,你……”
  “林妈妈,没有误会,我只是不喜欢他,从心里往外不喜欢。”
  谢芳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什么,轻轻叹口气,低声说了句“都是傻孩子”,站起身,出门去了。
  岳好心情郁郁地看着谢芳出去的门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闷坐了半天,越来越烦恼,而最烦恼的是她说不清自己如此难过的原因,仿佛站在一个无法后退的悬崖边上,四周围立的人,奶奶,林妈妈,林风,林嘉树所有这些人,都在推着她向前跳,而她却只想站在原地,站那么一辈子,安安静静没有人来催促她逼迫她,就这样原地不动,不急不变地过一辈子……
  每当心情如此之差时,她就想到如寄,那个年少时的朋友,只需要寥寥几句话,就能让她想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豁然开朗。当年是他的几句话,让她打消了藏起来甚至离家出走的念头,如爷爷奶奶所愿地嫁给了林风,马太效应,当时他是那样解读马太效应的,连一个乞丐都不如的自己,生活中有了改变,总比没有改变好。
  如今的自己难道比当年强么?
  生活在林家,因为谢芳的好心,以既不是媳妇又不是女儿的身份过了八年,难道她还要接着这样过一辈子么?林妈妈身体不行了的一天,自己该怎么办?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亲朋好友,她将以何谋生?
  嫁人吧?
  奶奶希望自己嫁给林风,林妈妈不会同意自己嫁给林风;林妈妈同意自己嫁给林岩,自己则不愿意也不会嫁给他……
  心中正在闪过这些念头,她床头的电话响了,拿起话筒,听见那头林妈妈的声音道:“小好,能下来吧?张树辉来看你了。”


53.  二哥

  岳好忙答应了,下床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来到楼下客厅,见张树辉坐在沙发上,对面林嘉树和谢芳陪坐。这在林家来客里是不多见的礼遇,显然作为青渠镇的首富,张树辉的身份即使是多年不在青渠镇的林嘉树也不敢轻视。
  岳好走过去,在谢芳旁边坐下,闲聊片刻,林嘉树和谢芳起身,到书房去了,留下张家辉和岳好面对面坐着。
  “你来找我?”岳好问他。
  “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现在好点儿了么?”他看着岳好问。
  岳好嗯了一声,“好多了,就是还有点儿咳嗽,过几天就没事了。”
  “我给你买了点儿感冒药,这药效果好,你吃了试试——”张树辉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斜背着的男士皮包里拿出两盒药,递给她。
  岳好没有伸手接,反摇头道:“真是谢谢你了,不过不用麻烦,我已经吃了药了。”
  张树辉将药放在茶几上,看着岳好,声音很低地说:“我已经跟李雪说明白了,我还不打算结婚。”
  岳好哦了一声,不知道就这句话,自己该作何反应,仅有暗示,没有明示,虽然能隐隐猜出他暗示的意思,但是自己心中既然对他无意,那又何必捅明了这层纱窗,无谓地扰人自扰?
  于是她沉默着,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一般。
  张树辉见她如此,不着痕迹地换了个话题:“对了,我那里有一套闲置的金庸和古龙全集,放着也是放着,捐给你的图书馆怎样?”
  这句话让岳好抬起眼睛看着他,可她却没有如他所愿地高兴地接受这些赠书,而是出乎他意外,很干脆地拒绝道:“谢谢了,可是我不能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别人猜想我是你暂时不结婚的原因——”
  这句话让张树辉神情一愣,如果说他原本的态度是随和自在的话,岳好的这句话让他的脸色明显郑重起来,他看着岳好,问了一句:“你很在意别人说什么?”
  “我在意。”她的答案肯定而且简洁。
  张树辉听了,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一下道:“你跟我原先所想的真不一样。”
  岳好奇道:“你原先以为我什么样?”
  “不管我原先以为你什么样,现在都变了——岳好,我们厂子过两天组织家属去旅游,你要不要一起去玩玩?”
  岳好没有旅游过,她常年跟隐士一般的谢芳住在一起,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向来是个谜,她小心翼翼地隐藏起自己渴盼的心理,很得体地拒绝道:“不用了,我最近非常忙,以后有机会再跟你们厂的家属一起去吧?”
  张树辉听了,微微一笑,没再坚持,又说了一会儿话,起身走了。
  岳好送他回来,又休息了一个下午,第二天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接着去如寄书屋忙碌。生活恢复了在敬老院和林家之间奔波的老样子,白天她整理书籍,做饭,照顾奶奶,天黑了一个人躺在楼上本是林风的屋子里,不知道怎地,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从那天他摔门而去,再也人影不见,难道他真的如林妈妈所说,因为心情不好,所以出去到市区住了这些天?
  是因为自己的那句话么?
  将床头的睡袍披在身上,拉开小书房的门,启动窗前的电脑,登陆自己的账户,夜半时分,窗外已是一团漆黑,万籁俱静之中,隐约能听见雪霰击打在窗棂上的刷刷声——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和明天白天有雪,看来已经开始下了。她目光扫过家人那一栏,果然他的头像亮着……
  这么晚了,他还没有睡?
  “你还没有睡?”她打字过去。
  那边好半天没有反应,她又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加了个震动,果然那头立即回话道:“你怎么还没睡?”
  “下雪了。”她所问非所答地说。
  “是么?”
  “你不知道?市区没下雪么?”岳好奇怪地问。
  那边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给她一个嘿嘿的表情。
  岳好忍不住笑了,以往二哥就是这样,嘿嘿的表情用得超频繁,每次聊天,他总是要发个十几个嘿嘿过来,
  “我那天说话,惹你生气了?”她因为心里高兴,过去两个人之间开诚布公的交流方式仿佛又回来了一般,似乎因为隔着电脑,那些隐秘的不可告人的欲望与心理都能隐藏的缘故,心情都坦然了。
  “你说什么了?”他问。
  “你不记得了?”
  他嘿嘿了一下。
  岳好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打了一句:“我说了句你要是林岩,我碰都不会让你碰我一下,你就摔门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那边好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敲了一行字,“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还在恨我大哥?”
  岳好打了个“我不知道。”
  “这么恨他,其实是因为心里放不下他?”
  岳好盯着他的这句话,有点儿震惊,好半天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后来抬手敲道:“不知道,我八年没见过他了,以前的事情早就忘了。”
  “要不要我让他回去一次,你们有什么误会当面谈,这样会……”
  岳好不由分说甩过去无数个砍刀,截断他后半句话,然后快速打字道:“你要是让他回来,我立即离开你家,再也不回来了!!!”
  那边好半天无语,良久给她一句“躲避不是办法,你不能躲一辈子。”
  “我要嫁人了,以前的事情不想再提起。”
  那头惊讶了,过了一会儿语音聊天的邀请响起,岳好接受了,听见林风清朗的声音道:“小好,你要结婚了?”
  这个声音跟他在家低沉的语声大不相同,似乎因为话筒的缘故,那边呼呼作响的风声很大,要仔细分辨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还没,我就是想结婚了,这些天在考虑这个问题。”
  “有合适的人选了?”他的声音很急切地问。
  “还没想好。”不光没想好,也没想着去想好,因为年龄和条件的逼迫而不得不考虑的婚姻大事,她私心里是能拖一天是一天的。
  “你还是等我大哥回家了,你们俩把以前的事情说清了,你再找——”
  岳好急了,立即拒绝道:“我不想见他啊,二哥,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
  林风没说话,风声越来越大,后来他再说什么,岳好完全听不清了,话筒里的沙沙响声彻底淹没了他的声音,她无奈,只好切断语音通讯,在聊天框里跟他道了别,关上电脑,荧光屏关闭的一刹那,她的眼睛有片刻什么都看不清,好一会儿才能从外面透过来的雪光中看清房间摆设,她起身走到窗前,倚着木质的窗台,望着洒了一层细雪的庭院,静静地发起呆来。
  这样站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自己身上微微发凉,她才回到房间,夜半时分看过去,那床显得额外的阔大孤单,脱了身上棉袍,有点儿凉的被窝,让她眼睛睁着,好久难以入睡。


54.  回忆

  她从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寂寞过。
  谢芳有了林嘉树,以往二人伴读聊天和谈心的时间,如今全都被林嘉树占去了,而下雪之后的第二天,林嘉树带着林姑姑和谢芳,三个人一起去了温泉度假,则让这孤单彻底地放大到她难以承受的地步。
  她帮奶奶清洗了被褥,打扫了屋子,虽然离过年还有一段日子,可她一个人太寂寞了,就想法设法多跟奶奶在一起,就在她最感到无奈寂寥的时候,生活中却发生了两件足可一记的小事。
  第一件事是张榕来找她,问她要不要年前跟她一起,随着炼油厂的家属去旅游?
  第二件事是,岳奶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联络了几个热心的婶婶婆婆,开始给岳好介绍起对象来……
  岳好坐在奶奶小屋的椅子上,心中一边为奶奶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想头纳闷,一边像所有生平第一次相亲的女孩一样,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远处坐着那位婶婶带进来的男子,听说是个老师——她从小到大在学校受辱被欺负的经验让她对老师这个职业一点儿好感都没有,目光只在这老师的脸上扫了一眼,就再也没看他,整个过程沉默得让岳奶奶深觉对不起好心的介绍人,忙着招呼打圆场,可被介绍的正主一句话都不肯说,这婶婶和老师终究坐不住,只耽搁了一会儿就走了。
  岳奶奶等岳好送人回屋,忍不住责备她道:“你咋能一句话都不说呢?”
  “奶,这就是相亲啊?”
  “不是相亲是啥啊?”
  “我不想相亲!”她坐在奶奶身边,赌气说。
  “不相亲,你咋办?林家你能住一辈子么?你又没有跟林风圆房,不算是人家人。上次他说娶不娶全都听你的,你又不肯说句实话——话说你这个孩子到底怎么想的?怎么放着那么好的女婿还不肯要呢?”
  “我要是嫁了二哥,林妈妈会气坏的。”她小声说。
  “这个年代,老人的意见没啥重要,儿女愿意才是真的,你女婿愿意要你,谢芳啥办法都没有——”世故的老人家说出的话,一语就切中要害。
  “可我不能这么做,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能让林妈妈伤心。”
  “你啊,心眼太好了,从小你到处吃亏,就因为这个。人这辈子,心越好,吃的苦头就越多——你心中想着不能对不起谢芳,可你咋没想过这是林家欠你的呢?不是林岩那个禽兽,你至于到今天都没嫁出去么?林风她不舍得,行,那就让林岩娶了你……”
  “奶——”岳好吓得脸都白了,她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了,怎么所有的人,林妈妈,奶奶,林风,全都劝自己嫁给林岩呢?
  难道他们不知道她宁可嫁给一只癞蛤蟆一只臭老鼠,也绝对不会嫁给那个人么?
  “小好,听奶奶的,错不了。你现在只有这两条道能选了,不是嫁给林岩让他收场,就是赶紧相亲,找个可靠的人家,将来我死了,你才能有个自己的家……”
  “奶……”岳好听见奶奶又提到死这个字,心里很是难过。
  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奶奶一个人了啊。
  她从不曾有过父母,从学走路学说话开始,身边就只有结结巴巴的奶奶和卧床不起的爷爷,一点儿稀粥一口咸菜地抚养她长大,因为他们,她才有了一个家,没有死在市场门口的垃圾堆上。
  她小时候曾经想过谁是自己的妈妈,谁是自己的爸爸,为了什么生下她?又为了什么生下她偏又抛弃她?小时候因为弃儿的身份被人屡次羞辱的时候,她甚至曾经幻想过有一天自己年轻健康的父母会突然冒出来,把自己从悲惨的境遇中救出来,永远地离开那个破村子——可这些念头仅仅在她小时候屡屡浮现,待她长成,对于那对生了自己又狠心丢在垃圾堆的男女,她已经再也不曾想起过。
  她心里最该感恩的,如今只有奶奶。
  对奶奶说了些宽慰的话,答应她自己一定努力相亲,快速且顺利地把自己嫁出去,才算勉强让奶奶不再唠叨。
  从敬老院出来,沿着大街向着林家走过去,北方冬天的马路,照例难以遇到人,在经过炼油厂的家属区的时候,不想却遇到了正要去林家找她的张榕。
  张榕因为孩子已上小学,老公每天上班,所以空余时间很多。她跟青渠镇多数的镇民一样,对林家不敢不请自去,所以很少主动去找岳好,两个人这些年关系融洽,多数时候都是岳好主去她那里。这几天因为林家人集体去温泉度假,所以她去林家走动的时间就多了些。
  “你看你奶去了?”张榕问岳好。
  岳好点头嗯了一声。
  “我还听说你相亲了?”
  “你怎么知道的?”岳好很奇怪,相亲的老师不过刚走,张榕就知道了?
  “这么小的镇子,有什么事情能瞒了别人?鲁大婶带着李老师前脚进了敬老院,后脚你在你奶奶屋子跟他相亲的事情就传了出来,我在老张家的商店听人家说的——”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真是见识了!”岳好真心感叹这流言的速度。
  “你咋没看上他呢?听人家说,这李老师是大学本科毕业的,咱们镇里中学挺看重他的,人也不错……”
  “我也不知道咋没看上他——”岳好想着李老师那张脸,摇头道:“可能我对相亲这件事没有心理准备,跟他没关系,今天换谁来跟我相亲,结果都一样……”
  “那你以后就不相亲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如寄书屋,岳好边打开门,边说道:“不行,我奶奶非要让我结婚成家,我可能得一直相亲,直到找到结婚对象为止。”
  张榕哦了一声,她经常来书屋帮忙,这时候不必岳好让,已经动手,坐在炉子旁一边做事,一边问:“你心里想找个啥样的?”
  “像你老公那样的就很好,老实本分能养——”岳好说着,蓦地想起那天谢芳所说的那些话来,心内踌躇,嘴里的话只说了半截。
  “你还是别找那样的。”张榕的声音怪怪地,极低极低地道,似乎生怕有人听了去一般。
  “怎么了?”岳好奇怪地看着她。
  “一个月做不到一次,我都荒死了,你受得了?”张榕愤愤地说。
  岳好反应了一秒,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脸红了,默默地往炉子里添柴,不知道怎么应答。
  “每天都在厂子里值夜班,就因为有一年家里砌墙他闪了腰,那之后总是腰疼,我怀疑他总是值夜班就是怕我找他,这坏东西坏透了,躲我跟躲讨债的似的……”
  张榕显然积怨极大,话中半怜半怒,岳好忍不住笑了,轻声劝道:“他既然腰疼,你就该多体谅他,别给他增加压力,男人养家不容易的。”
  “我是体谅他,所以跟他说别去上夜班了,就在家休息呗,我还能活吞了他么?结果他自己心虚,非要躲出去!好了,现在北街那个小瘪三杨二知道他天天晚上不在家,总去撩拨我——”
  岳好忙劝慰说:“那你跟他们炼油厂的领导说说,不给他夜班上,他不就没办法了?”
  张榕听了这话,眼神一动,看着岳好,好久点头道:“以前我说过的,可是领导不同意,人人都值夜班,我老公也不能例外,前天出了一件事,上头突然就同意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
  说到这里,一向快言快语的她似乎想起什么,立即住口,笑着换了个话题道:“所以趁着还没结婚,你可要睁大眼睛,找个身体好体格棒的小伙子,咱们这样的小地方,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了,可起码在床上得不白活一世人,小好你说是不是?”
  岳好脸都红了,她知道张榕跟自己这么说话,完全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是黄花闺女,并且曾经怀过孩子的原因,可是她活到如今二十三岁了,这方面的经验只有一次,就是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跟林岩做的那一次……
  脸上的红晕渐渐蔓延到她的耳后颈上,随着回忆的深入,她的呼吸都有些不匀起来,手上的胶水滴得到处都是,一旁的张榕看了,咯咯笑了,用力拍了岳好肩膀一下,把岳好吓了一跳,听她很可恶地说了一句:“怎么,你在想什么呢?”


55.  野外

  那一天,是岳好无数个倒霉星期五的一个,因为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她又被罚站了一节课;下午的活动课因为没有人跟她玩,不得不孤单落寞地自己呆了半个下午;在放学的路上则因为没留神,就被前面村子的二胜和王大胖追到,头上和身上就被他俩的小石子打了好几个肿包……
  而当她回到家里,她还是像以往那样,并没有将这些倒霉的事情对爷爷奶奶说。在夏天,她家还是需要柴禾烧炕的,不然爷爷奶奶全都受不了,而房子后头牲畜和家禽饥饿的叫声,也仿佛催着她出门去干活一样,她急急忙忙地放下书包,拿着镰刀和袋子就向河滩上走去了。
  离沙滩极近的那块高岗上,有质量极佳的秸秆,秸秆地旁边的农田里,有她急需的猪菜……
  越向无人的旷野中走,心越是舒畅,一天的卑怯与疲累慢慢蒸腾而散,消失无踪,她能感到耳边呼呼的风仿佛在轻抚她额头上的肿痛,阳光那样慷慨地浸润着她全身的肌肤,轻柔又和暖,深深地吸口气,她能感到自己眼角的湿润——不是被人欺辱的委屈的泪,那样的泪水她不会在这慷慨的天地之间流,她只是感动,而为了什么感动,在她稚小的心灵里,一时还想不明白——
  天,蓝得让人心痛,云,白得让人心醉,而这周遭的风,轻吟低唱,能让一片茫然的心满了诗意……
  美到了极致,她仿佛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砍了一大片柴禾之后,她钻在玉米地里割了满满一大袋子的猪草,天渐渐地有了暮色,手上的袋子越来越重,她勉力拖着袋子前行,头顶上抽穗的玉米绒绒落了她一头一脸,渐渐地连脖子里面都是,那玉米绒绒跟汗水糅合在一起,弄得她又刺又痒,因为流了太多的汗,她又焦又渴,勉强拉着袋子到了河边,就看见了旁边不知道谁家的高粱田里被风吹倒的高粱倒了一片。
  刚刚抽穗的高粱倒了,就什么用都没有了,只剩了干枯后用来烧火一途。
  于是又焦又渴的她拿了镰刀,走过去,看了半天,相中一个还算青翠的秆子,一刀割了下来,开始咀嚼秸秆中的甜水——她从小吃惯了这种甜秆,饥渴中有点儿不留神,就被甜秆锋利的外皮将嘴唇割了一道口子,她吃痛,放下甜秆,伸手抹拭嘴唇,看见了手指上鲜红的血迹,心中有点儿懊丧,正在试图止血,就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极为尖利地道:
  “磕巴,你砍的是我家的高粱么?”
  岳好心中一惊,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颜丹和李雪站在远处的围堤之上,她们俩显然是放学之后,跑到了围堤那头有个小市场的村子逛了一圈,手上正拿着五颜六色的零食,而说话的那个正是颜丹,她已经向着自己跑了过来。
  岳好摇摇头,她的结巴在老师和她们几个面前时,是最严重的,所以她宁可不开口。
  “你敢砍我家的高粱?你也配吃么?不怕割掉了舌头?”跑到岳好跟前的颜丹粗粗的大辫子吊在脑袋后面,仿佛马尾巴一样甩来甩去,她后面李雪跟了上来,站在颜丹旁边,看着岳好手上的高粱秆子,冷冷地加了一句:“偷东西,不要脸,下星期告诉老师,让老师批评她!”
  岳好心中一惊,手中的秆子仿佛烫手一般,跟被老师在全班面前批评和罚站比起来,眼前她俩的这点儿冷言冷语根本算不得什么,她一想到下个星期在学校等待自己的命运,刚刚来的路上那些美好的事物仿佛变天一般地阴霾起来,那天,那云,这周遭的风,全都因为她的紧张慌乱而乱糟糟,她张开口,想为自己辩解,想告诉她们这高粱已经倒了,没用了,自己才吃的,可是所有的语言堆积在她的嘴边,一时全要喷涌而出,于是一个“倒”字她仿佛蚊子哼哼一样重复了十来遍,终究放弃了为自己辩解的努力,低下头,任凭她们辱骂。
  可是颜丹向来是个霸王一般的角色,她越是骂岳好,越是生气,而这个小结巴穷鬼没爹没娘的野种偷了东西一句话都不敢申辩的胆小鬼,竟敢偷她家地里的东西,这让她怒气中生出一股子原始的恶来,那种动物世界中欺负弱小者无力反抗者从而显得自己强大优越的恶,她猛地冲上来,照着岳好的身子就踢了一脚,嘴上骂道:“臭不要脸,你还敢偷东西,烂了手的野种!”
  岳好没防备,险些被踢倒,她原本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来,看着颜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仿佛着了火一般,把对面的李雪和颜丹同时吓了一跳。貌恶无胆,颜丹见势头不好,一边嘴上说着:“等我星期一告诉老师!”一边就想要离开。
  岳好没说什么,她只是扑上去,她根本不会打架,也不懂怎么打架,只是胸口的一股气怎么也不平,她感到自己扑倒了颜丹,她用手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一边看着她脸上的胆怯与慌乱,心中一边闪过一抹复杂的类似残忍的情绪,而这种情绪如此陌生,把她自己吓了一跳,手上的劲道一缓,心中尚未决定该怎么做,身子一倾斜,整个人已经被李雪推到了一边——
  翻身而起的颜丹和李雪一起,齐齐举拳抬脚,就要对她拳打脚踢,岳好反射性地抱住头……
  就在那时,旷野里响过枪声。
  岳好感到她们俩吓得止住了拳脚,她低低地听着,一个人的脚步声走过来,不一会儿她听见来人说:“干什么?两个打一个?”
  声音很年轻,是个本地小伙子的声音。
  岳好抱着头,不肯抬起,身上刚刚被颜丹踢了一脚的地方仍有些疼——本地人,全都是坏蛋,都是跟颜丹李雪一样的坏蛋,他要是看见她们欺负的是自己,恐怕就不会这么好心了!
  “没——没有……”颜丹的声音竟结巴了。
  “我看见你们了,滚蛋,别让我再看见你们俩!”
  她听见她们跑走的声音,她静静地抱头躺着,等着这个人走开。
  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有风吹过,她闻见一股浓浓的酒气,心中正在纳闷,听见这个管闲事的家伙说:“被踢哪儿了?能起来么?”
  她猛摇头,她不会说话,说话就结巴,只希望这人快点儿走开。
  “那就是没事?”他再确定地问了一句,就在岳好以为他说了这句话就会离开时,他竟然坐在了自己旁边,她偷偷抬起手肘,看见支在自己面前一双长长的腿,那腿上的皮裤乌黑锃亮,让她好一时没有移开眼睛。
  她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这人站起身,心中不解时,闻到了空中愈加浓重的酒气,耳中听到他饮酒的声音,才明白这人显然闲极了,竟然大白天的在这野外捧着酒瓶子喝上了。
  他不回家,自己可要回家了。
  她正琢磨着起来,旁边坐着的他却说道:“多好的天啊,做点儿什么不好,竟然打群架!现在老家的姑娘都这样了么?”
  岳好不答,随便他自言自语。
  “我还是去追那只兔子去了,你要是身上没事,就起来吧,你不用谢我,我也不谢谢你们吓跑了我的肥兔子了。”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她听见他扣上酒瓶,旋转瓶塞的声音,耳朵下的土壤随着他的离开,颤动越来越细微,岳好抬起头,向着他离开的方向看过去,唯见芳草青青,清风拂岸,却没有他的影子。
  她摸了摸刚刚他手放过的肩膀,自己怔了一会儿,站起身,找到镰刀和袋子,将袋子扛在肩膀上,向几里地之外的家走去。
  经过抽水渠附近的时候,她实在乏透了,将袋子放在石头做的水渠上,一下子坐在地上,好半时动不了。此处极为荒凉,不比刚刚上河滩的地方还有一些能耕种的土壤,河滩到了这里,全是盐碱地,除了遮天漫地一人多高的荒草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
  最近的人家就是几里地之外住在茅屋中的岳家。


56.  夜晚

  岳好蓦地惊醒,睁开眼睛,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室沉黯——刚刚的梦境那样鲜活,她听见自己的心口怦怦地跳动的声音,小腹之中那股悸动的感觉尚在流连,浑身的血液有如沸腾一般,那加速流动的声音仿佛奔腾的河水,天哪,她抱紧身体,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在过了八年之后,她偏要忆起当年的往事?
  身体下面的丝质床单异常柔滑,开了暖气的室内仿佛春日般温暖,让人想起那一天年轻的他高大健壮的躯体贴着自己时的感觉——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从床上猛地翻身而起,走下床,无法宣泄的烦躁让她仿佛困兽一般地在地上转来转去,过了好一阵,她才渐渐明白,原来这就是书上常讲的思春——
  曾有记载旧时代某守贞一生的寡妇总在熄灯之后,洒下满地的铜钱,在地下摸着数着,捱过大半个难熬的夜晚,直到自己累极乏极了,才合上眼睛上床睡觉,这样一天又一天地数着铜钱,直数到寂寞一生的尽头。
  难道她也需要这样么?岳好对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哧了一下,都什么时代了,她守着谁呢?熬的是什么?还能有人给她立一个贞节牌坊么?
  可是就算不稀罕那个贞节牌坊,也要有个合适的男子来做自己的那一半啊?她想着自己生活的圈子,除了奶奶和林家人,她几乎跟外界没有任何接触,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认识年龄相当的男子,难道真如奶奶说的那样,她该好好捯饬打扮,吸引合适的异性男子做自己的伴侣么?
  夜晚的宁静让心中的这个念头越来越雀跃,一个人都没有的林家,给了她大胆的理由,奔到林姑姑的屋子,拿出以前买的从未用过的化妆包,走到浴室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目光在本就弯弯细长的眉毛上扫过,好半天,拿出眉笔,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描画起来。她从未有过化妆的经验,眼前这张脸她在过去的二十三年岁月里,也从未用过太多的心思,拿着口红一边在自己的嘴唇上抹着,一边想起夜半无人自己这番行为的无趣来,整个人就怔住,看着镜子中那个因为描眉画鬓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脸孔,呆呆地,好久没有移动。
  外面大门一声响,将她拉回现实。
  她吓了一跳,侧耳倾听,楼下的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片刻之中,向楼上走来,她觉得自己脖颈上的汗毛竖了起来,回身看看四周,顺手拿了一瓶发胶在手上,熄了灯,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
  那人上了二楼,一会儿功夫,走廊尽头林岩的房门传来被打开的声音,岳好手中的发胶瓶子垂下,心中刹那间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是二哥回来了么?
  她感到脸发烧,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选在今晚?她想到自己刚刚做过的梦,无论如何没有勇气面对和林岩长得一模一样的二哥,她背贴在墙上,瓷砖冰凉的感觉从她的脊梁传过来,让她稍觉宁定,暗祷他快点儿睡着,自己就可以偷偷跑回屋子,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事情就容易多了。
  “小好?”他的声音隔着几重墙壁,传到她的耳朵。
  岳好暗暗咬牙,或许藏起来,让他以为自己在奶奶那里过夜,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蹑手蹑脚地向浴室里面走,黑洞洞的洗浴间里,她什么都看不清,脚在浴缸上轻轻碰了一下,她吓得呼吸都停了,抬起脚迈进浴缸,伸手将浴帘轻轻地拉上。
  静静的等待中,可以听见他在自己的屋子里走动的声音,心中正在暗暗庆幸他没想到自己在浴室里,却听走廊外脚步声向己方而来,他的声音在半夜里显得额外响亮,把躲在浴帘后面的岳好吓了一跳,“小好,你在厕所么?”
  她心里还没想好怎么办,敞开的洗浴间的门已经被他推开,灯光亮起,她吓了一跳,正在暗暗叫苦坏了糟糕了这可怎么是好,浴帘被人猛地拉开,毫无心理准备的目光正好对上一双跟梦里一模一样的好看极了的眼睛。
  这双眼里满是不解,及至眼睛扫过她在灯光下无比清晰的化妆过的脸,迷惑地问:“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岳好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平生没这么窘过,就算小偷被抓住了示众也没有自己这么尴尬难受吧?她低着头从浴缸里出来,只想跑回自己的屋子,避开这些难堪的问题。
  “你脸上的是什么?”
  岳好感到自己的脖子都红了,她一言不发,就想夺路而逃。
  不想胳膊被他一把抓住,她感到他走到自己旁边,眼睛仿佛手术刀一般精准地扫过自己描画过了的眉和涂抹得鲜红的双唇,岳好汗颜无地,小声说了句:“我只是上厕所——我要去睡了。”
  “画成这样上厕所?”他定定地看着她,问道。
  “没洗脸。”她控制不住声音中的懊恼,挣脱他的手,想要走开。
  “为什么把脸画成这样?”
  岳好没有忽视他声音中的棱角,奇怪地看了一眼他,纳闷问:“怎么了?”
  “你——”他欲言又止,是她嘴唇上鲜艳得仿佛樱桃一般的颜色让他接了下去,“你说你要嫁人了?是为了这个才弄成这样子么?”
  岳好摇头,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跟他视频中所说过的话来,是啊,她是想嫁人了,如果她不想嫁人,刚刚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呢?隔了这么多年,就在自己以为那件往事已经彻底遗忘的时候,她才发现在最深沉的梦里,她不但没忘,反而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每一丝情绪,每一个细节……
  她脸上的红晕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感到自己的头被他轻轻抚上,惊诧与慌乱之中,他的手指已触上了她的嘴唇,沿着唇膏勾勒出的唇形慢慢摩挲,她听见他低低地说:“不要嫁给别人。”


57.  亲密

  她没有回答,嘴唇边他的手指让她慌乱无措,想要躲开,可是身体似乎有自己的意志,一丝丝颤栗的感觉从肌肤相触的颊畔升起,她一动不动,连声音都堵在喉咙口,怔怔地看着他,一霎时不知今夕何夕。
  在她的懵怔中,他手上已经多了纸巾,轻轻擦拭她唇上的颜色。卫生间的灯光慷慨地照着他专注的脸,岳好目光在他鼻梁高高的眉目之间梭巡,他的专注吸引了她的专注,她发现自己沉迷在他俊朗的脸上,仿佛中了魔咒一般,完全无法扯开目光——
  “很多年前,我也曾这么干过,帮你擦掉这些污七八糟的脂粉——你不适合化妆,小好,你本来的样子最好看。”他的声音低低地,岳好在心醉神迷中完全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只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化妆,遂低低地嗯了一声,并不曾从他脸上移开目光。
  丢掉手上的纸巾,他的手指触碰着她的双唇,没了鲜红的口红,唇上是天然娇艳的粉红色,他看着她,后来目光抬起,跟她的目光对上,纠缠,相融,世界在那一刻静止,外界的一切全都凝立不动,而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只有浑然忘我的他们存在着。
  “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能诚实地回答我么?”他说话时的气息碰触着她的肌肤,加重着她的迷失,她听见自己答:“什么问题?”
  “如果我不是我,不是林风,不是林岩,不是任何一个跟你的过去有过纠葛的男人——我只是我,就这样站在你面前,这个年纪,这个身高,这个样子,你会讨厌我么?”
  她不解地笑了一下,后来笑容收敛,摇了一下头。
  他好看的嘴唇也露出一抹笑容,目光里的神情更加专注,声音更轻,接着问:“你会讨厌我亲你么?”
  她不会,岳好不用想也知道自己的答案,她一贯诚实的本性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对他的渴望,这巨大的难以压抑的身体的饥渴,对她来说是平生第一次,血液流动加速让她的头脑有些晕眩,而躯体那些敏感的隐秘的部位近乎疼痛的敏感则让她险些呻吟出声……
  如果她过去不曾知道什么是欲望,那么这一刻她已经体会尽了。
  可是他是二哥啊!
  思想深处一个不肯消失的声音提醒她,想要让她恢复理智,不要在这个夜晚失掉多年来的信守,移开目光,抬起脚步,冲出面前的这道门,躲进一个安全的没有他的屋子里,待到天明,一切都会回复老样子……
  可是刚刚一瞬间全世界都消失,只剩下自己和他的感觉尚在她的意识中流连,夜如此安静,这样大的一栋房子里,只有她跟他,近乎犯罪一般的念头在她心里形成,诱惑着她,勾引着她,她的脚步微动,方向是近在咫尺的门口,而她的眼睛则下移到他棱角分明的双唇……
  这就足够了!
  她的身体被他猛地抱在怀里,头昏目眩中她感到他的嘴唇压了下来,那样重重地仿佛烙上烙印吻了她一下,给她留下滚烫的印记,就已经被他抱出了门,进了她的卧室。黑色的夜笼罩住他们,这黑暗像是安全的帷幕,遮住心中所有顾虑与不定,她知道自己将会屈服,屈服于内心中对他长久的渴望,满足那些感官的心灵的压不住的欲望。叹息,她听见自己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双脚着地时,她的身体和他高高的身体贴合在一起,熟悉的仿佛隔世重逢的喜悦淹没了她和他,岳好探身向上,跟他低下的头相遇,她双唇微张,很多年以来,再次知道亲吻一个令自己情动男子的滋味——
  多么美好,多么难忘,人世间一切的美与善都无法与之相比……
  轻轻地感觉他的肌肤,在耳鬓厮磨中感受着亲密与恋慕,相惜与相融,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亲吻,太多难以诉说的情绪在当中宣泄,她感到自己的睡袍在他的手中慢慢滑落,暖暖的冬夜里,这样一件件地被他脱掉衣服,在他面前赤裸的感觉太过禁忌,让她紧张地移开脸颊,避开他纠缠的双唇,紧张,而又期待,渴望而又怕自己渴望,当他的手终于脱掉她的贴身小衣时,岳好的脸滚烫,低着头,不敢抬起。
  是什么让她走到这一步的?
  寂寞与渴望?
  爱慕与思念?
  她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好一会儿她对面的男子只是看着她,及至他碰触她,那双手也并未如她心中所设想的那样仓促毛躁,她感到他握住自己的双肩,沿着她的脊梁下滑,微微用力,已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
  他脱掉身上的衣服,与她一样赤裸着,年轻的健康的躯体来在她身上,俯视着她,仿佛磁铁一样相吸的身体相依相偎地贴合,她呼吸急促,目光凝在他脸上一动不动,心慌意乱地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
  而他只是用手撩开她的额发,看着她,像是很多年不见一般地看着她……
  “每次下雪,我都想这样搂着你。”他的声音有点儿暗哑地说。
  “为什么?”她本能地问。
  “因为孤单,因为我放不下你——”
  这声音带着毫不遮饰的情真意切,感动了岳好的心肠,她感到自己眼睛有点儿湿润,寂寞的逝去的时光里,他一直在想着她么?这么好的他,心中一直有她的位置存在么?
  内心中一个长久形成的坚壳裂了一个边角,那从不曾被人碰触的角落因为这句情动于中的话而敏感柔软,她抬起手,握住他抚摸着自己的手,仿佛心有灵犀,又仿佛正负磁极的相吸,他俩同时松开五指,交握在一起。
  两颗心从未像这一刻一般贴近。
  小腹的他的欲望膨胀而又迫切,岳好挺起身,向他贴合过去,她感到他呻吟了一声,先前因为不确定而产生的心慌意乱已经离她远去,所有良心的过去的将来的顾虑被心动的狂澜卷得一干二净,她想要完整的他,就如他渴望完整的她一样,在这个全世界都远离他们的夜晚,她跟他只是一双男女,做着万万千千男女爱做的事……
  但他并没有如她所愿地接触她,反而伸手扯过棉毯,将她裹在里面,他微微侧身,躺在她旁边,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抱在怀里,低声说:“睡觉吧。”
  “怎么了?”她迷惑地看着他,他的下颏抵着自己的头顶,一时想不明白。
  “不是时候。”他低声若有叹息地说。
  “什么意思?”
  “一时失控,就会铸下大错,很多年前我一时把控不住,现在还在吃当年的苦头——所以睡吧,我抱着你睡。”
  她仰起头,不解他话中的意思,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将来你跟我结婚了,我会整夜整夜跟你在一起,现在则不行。”
  “为什么不行?”她真不明白,一时忘了这句话暗含的渴求意味,问他。
  他笑了,低下头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叹息地离开她诱人疯狂的甜蜜,哑声道:“等你全心全意爱的是我的那天,才行。”
  她张开嘴唇,想要反抗,可是心底深处一丝犹疑让她没有接下去。
  她爱他么?


58.  倾心

  许多年的情感储备,她一直喜欢他,当成真的大哥一样喜欢他,在过去的八年中,直到他这次从美国回来长住,她对他从未产生过一丝旖旎暧昧的感情……
  或许是孤单让人脆弱,而夜晚则能让最谨慎的灵魂放肆大胆起来吧?
  她尝试着闭上眼睛,隔着薄薄的毛毯,年轻健康的异性躯体散发着陌生诱人的温暖气息,岳好的心怦然而动,不自觉地叹息了一声。
  她几乎同时听见了他的叹息。
  “我睡不着。”她低声说,身体和大脑同处在兴奋的状态中,直觉这将是一个漫长难熬的夜晚。
  “我也睡不着。不如你跟我说些什么吧。”他在她头发上低声答,呼出的气息让她的头皮阵阵□。
  “说些什么呢?”她纳闷问。
  “任何事——比如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什么?”
  “就是陪着奶奶,整理书库,你都知道的。”
  “我听说那个张树辉来看过你?”
  岳好嗯了一声,想起张树辉特意跟自己提及他跟李雪解除了婚约,自己在这件事上虽问心无愧,但是张树辉的行为却难免会惹人疑心。
  “我刚才回来,你脸上化了妆,是为什么?”
  她不安地动了动,感到他搂着自己身体的胳膊箍紧,心中明了他的意思,想了想,如他所愿地没有逃避这个话题,小声答道:“我想嫁人了,我奶奶说让我打扮打扮,所以我就……”
  她再诚实,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了,身边的他一阵诡异的沉默,岳好纳闷地抬起头看着他,将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在眼里,脸红了,低声抗议道:“你让我说,我说了你又笑话我?”
  她不知道自己这副似嗔非嗔的样子,在朦胧的光线里多么可爱,而半夜躲在厕所里把脸画得一塌糊涂的行为则无疑地加深了这种可爱,他终于憋不住笑了,笑得床都颤抖起来,岳好羞愤得无以复加,要不是身体被裹住,真想一脚把他踹到地上,恼道:“笑什么啊?”
  “我没笑啊。”
  “你都笑得浑身哆嗦了,还说没笑?”
  他听了,干脆不压抑自己了,仰起头大声笑了个够,把岳好气得一阵乱挣,腾出手来,用力推了他一把,险些把他推到床下去。
  他这才勉强止住大笑,挪回她身边,侧身用手肘撑着头部,看着她低声道:“你真的长大了,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浑身湿透了,发育的身体配着稚气的大眼睛,让我多少年都忘不了……”
  “我浑身湿透了?”她纳闷地看着他,不解地回想着。
  他淡淡一笑,没回答这个问题。
  岳好猛地醒悟,摇头道:“哦,你说的在浴室看见我的那次?那不是第一次见我吧?我奶奶带着我来你家找你大哥算账,你不就见过我了么?后来我被你家接进来,林妈妈逼着我洗澡,你说的看我湿透了,指的是那时候吧?”
  他听了这话,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沉默了好一阵,后来低声说了句“那个混蛋”,翻身躺下,对她说:“睡觉吧,我在路上赶了一天的路,有点儿累了。”
  “你不是在市区么?怎么赶了一天的路?”她奇怪地说。
  “我听说自己的老婆要嫁人,所以连夜从老远老远的地方赶回来的。”
  岳好被这句话说的皱了下眉,紧紧相偎的亲密,让她听了这句话不像平时那样烦乱,只是轻声说:“别胡说了,我不是你老婆。”
  “你不要我了么?”他问着她。
  “我——不是不要你……”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却欠身而起,乌黑的眼睛看着她,棱角分明的俊颜如此专注,让她怔住了,听他低声问:“小好,如果我妈妈同意你嫁给我,你是不是就没有别的拒绝我的理由了?”
  岳好被他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眼睛里除了他带着掩不住的急切的神情,什么都看不到,一个不敢想的念头从虚无中冒出来,渐渐地充塞了她的心,心潮都因为这个念头澎湃起来:如果林妈妈同意,她跟他蒙受祝福地结合在一起,这辈子身边永远有他,爱他,拥有他,以后这一生再也不会孤孤单单地一个人,生活该有多么美好——
  她僵硬地点点头,张开嘴想要说话,他的头在此时低下来,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深深地一吻,坚定而又克制,然后他抬起头,仿佛立誓一般地说:“我会让她给你打电话。”
  岳好吓了一跳,本能地道:“你不能逼林妈妈同意!”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强迫我妈做任何事,你跟她住了这么多年,还没发现么?”
  岳好想到谢芳的聪慧和明辨,嗯了一声,不得不同意。
  他重新搂着她,手指摩挲着她的短发,轻声问道:“你想要个大一点儿的婚礼么?”
  岳好不知道说什么,心中是慌乱的窃喜,可又觉得自己在这个凡事都未定的时刻窃喜,有点儿傻乎乎的,只能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觉得我们先去旅行结婚,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回到镇子上摆酒,这个主意怎么样?”
  她根本没有任何想法,光是慌乱和焦虑般的盼望,就让她方寸已乱,茫然地同意他说的一切事,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想去哪儿旅行结婚?”
  “我不知道。我哪儿都没去过。”她老实地答。
  “我知道一个地方,与世隔绝,是在一个小岛,我有个朋友在那里有栋房子,岛上全是花田,你觉得我们结婚去那里怎么样?我们可以不受打扰地做任何我们喜欢的事,我还可以带你出海——”
  她恩了一声,心里隐隐地觉得他似乎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一般,可在压抑着的喜悦的心里,她喜欢他说的一切,甚至喜欢得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手上那个戒指是我八年前买给你的,你想不想换个大点儿的?”
  她笑了,忍不住从毯子里探出双手,将那个小小的米钻戒指举在两人之间,手指轻轻地转着戒圈,这个姿势让她赤裸的胸部袒露出来,她浑然不觉,开口正要说话,一旁的他猛地伸出手,将毯子严严地覆盖住她,气息不稳地说:“不要露出来,我可不是圣人。”
  岳好露出眼睛,在他勉力克制的脸上盯了好久,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叹息,安全的被呵护被珍视的感情在她心头蔓延,对他汹涌的仿佛狂澜一般的欲望化成涓涓不息的细流般的爱意,她谨慎地伸出手,小心地不露出半点儿胸部肌肤,探到他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他完美的仿佛雕刻一般的脸孔,低声说:“你真好。”
  他看着她,没说话。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59.  补偿

  谢芳与林美惠坐在温泉度假别墅客服部的大厅沙发上,等着登记的林嘉树回来,谢芳身上的羽绒服已经脱下,只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开司米羊绒衫,下身一条浅灰色裤子,一头及肩的卷发自然地散在肩膀上——她对面的林美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三十多年前林美惠自己还是个小丫头时,初见被长兄领回家的谢芳,美丽知性,站在青渠镇自己家黑魆魆的三间砖房门口,好像一个公主一样高不可攀……
  及至知道这是哥哥在大学新交的女朋友,她仍不敢相信这个像仙女一般出尘的姐姐,会到青渠镇的林家来做媳妇——出身书香门第,父族和母亲一系在三十多年前就差不多全住在国外,包括唯一的姐姐也定居加拿大的谢芳,怎么可能看得上来自青渠镇一贫如洗的林嘉树呢?
  这显然也是谢芳在大学文学系当老师的父母的想法,久经世事的谢家二老,对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极力反对,素来自诩有识人之能的谢教授甚至断言林嘉树是个一朝得志就会忘本的小人,本性如同君子一般坦荡的谢芳跟林嘉树必然不能长久,他日爱女必为小人所伤——谢芳不顾谢教授反对嫁给林嘉树之后,父女二人多年不能和解,直至谢教授出国与长女一家长居加拿大,这个当年的心结仍未解开。
  林美惠轻轻叹口气,如今的谢芳,除了眼角鬓边微见岁月的痕迹外,美丽一如往昔,那双不能视物的眼睛,依然像年轻时一般澄澈——或许是因为生活简单,心底无尘,所以时光不曾在她眼睛里留下渣滓,如果要在这个多年的长嫂脸上挑毛病的话,林美惠会认为她的唇部和下颏线条过于强硬了些,少了一份女人不可或缺的和婉。
  她看见大哥走过来,忙问:“怎么样?订到房间了么?”
  “订是订到了,不过一个旅行团刚好入住,只剩了一个套房,另外一个人恐怕要到那边的旅店跟别人一起住一个房间。”
  “我过去住就是了,你跟大嫂住这边的套房,她眼睛不便,你比我耐烦些……”
  林美惠的话还没有说完,谢芳忙插口道:“美惠,你跟我一起住,我尽量不麻烦你——”
  “哎呀,大嫂,我多少年没回来看看了,你能陪我出来到处玩儿我都感激不尽了,还能怕麻烦?主要是我每天晚上要跟Jason他们聊天,半夜三更的怕打扰到你……”
  “小风当初也是半夜才有空,我习惯了,不怕的……”
  林美惠看着大哥,兄妹俩目光交流片刻,林美惠又道:“大嫂,你跟我大哥一起住吧,他照顾你,我放心些。”
  谢芳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点头,没再说什么。
  林氏兄妹都仿佛松了一口气,林嘉树将手中的门卡递给妹妹,感激地拍了拍妹妹的肩头,林美惠对大哥笑笑,指了指谢芳,再指指自己,向着另一头的旅店走过去。
  林嘉树给她拿了羽绒服,扶着谢芳站起来,这个温泉别墅的套房外间有单独接引过来的温泉水,每个套房有一个小池,特别适合注重隐私的夫妻使用,住宿的价格上当然也高出普通池一倍以上。林嘉树打开房门,领着谢芳坐在沙发上,关上房门,他开始整理两个人的行李箱,却听沙发上的谢芳说:“我要是不来,美惠可能会伤心,她老远从美国赶回来,想撮合我们俩,我还是挺感激她这份儿心的,现在肯为别人的事情麻烦自己的人越来越少,即使是亲人之间也一样,所以我来了,不过你千万别想着事情能有什么不同,你是你,我是我,美惠回到美国之后,青渠镇的家不再欢迎你,我向来不相信什么破镜重圆这种事,怎么重圆还是有一条裂痕在,不如干脆摔碎了一了百了。”
  林嘉树低低嗯了一声,对她这番话不作应答,行李箱中的衣物不多,只有一些简单的换洗衣衫,他拉开抽屉,对谢芳说:“你的内衣裤都在第一个抽屉里,我的在第二个,你要不要去厕所?”
  谢芳皱了下眉,她确实想去厕所,不过不想倚靠林嘉树,她在家凭着过人的记忆力和好强心,即使眼睛盲了,也从未在起居上依靠过任何人。所以此时她站起身道:“你告诉我厕所在哪里,我自己能去。”
  “你左手边大概三米的地方有道门,那就是了。”他看着她答。
  谢芳站起身,她摸索着,慢慢移动,不想就在她最不想软弱与出丑的时候,碰到了墙边落地灯的罩子,她心中一动,还没等反应过来,螺丝没有拧紧的灯罩微微倾斜,掉在了她脚边,谢芳向后撤步时不偏不倚地踩在上面,她感到脚踝微痛,登时就要跌倒。
  林嘉树一步抢过来,及时扶住她,谢芳用力挣,哪知林嘉树根本不容她动,硬是搀着她进了洗手间,让她坐在马桶上,起身出去之前对她说:“你刚才脚扭了,方便完了你叫我,我来扶你出去。”
  谢芳没理他,听见厕所门关上,自己愣了一会儿,确实感到了脚踝微微发痛,勉力撑着从厕所里出来的时候,林嘉树恼怒的声音传来,对她道:“你跟我生气,也不用这么逞强吧?糟蹋坏了身体,你觉得小岩和小风就不伤心么?”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的’儿子。”谢芳淡淡地道。
  林嘉树对她刻意强调的那个“我的”轻轻哼了一声,走到她身边,不容她反对,将她扶到床边,摁着她坐下,自己蹲下身子,没等谢芳反应过来,他已经拉开她脚上皮鞋的拉锁,帮她脱下了鞋。
  谢芳神情一僵,认识他半辈子,做了几十年夫妻的这个男人即使在热恋的初期也是大男人主义十足,人前人后从未这般体贴小意过——难道是过去的十年他被那个“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女子教导成这般样子了么?
  她脚腕微动,就想挣脱他的双手,第一下没挣开,她嘴角微抿,再没挣第二下,任凭他揉着自己微痛的脚,一言不发。
  “我错了,我愿意用后半生补偿我十年前犯下的错误,小芳,你给我个机会。”他揉着她的脚,低声说,多年来生意场上应酬熏出来的嗓子,说惯了言不由衷各种各样的大话虚话假话,说心里的话反而显得十分滑稽,仿佛他自己也觉得不自在,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不可能,不值得。”谢芳的声音冷冷地,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可能的,你只要肯给我机会,我什么都能做到。”


60.  母子

  他拨通姑姑的电话,听见她喂了一声,遂问道:“姑,事情怎么样了?”
  “还不错,不过你妈妈还是有点儿别扭,你爸这次有苦头吃了。”
  他嗯了一声,在停车场将车停好,听见姑姑接着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哈尔滨走不开么?”
  “我停好车了,等会儿进来再聊。你在哪儿?”
  “茶厅。”
  他嗯了一声,急匆匆地走进去,问了侍者茶厅的位置,走进去,就看见林美惠坐在靠窗的一角,正端着一杯茶看杂志。听见脚步声走近,林美惠抬起头,看见高大俊朗的侄子,高兴得眉毛眼睛一起笑,等他一坐下,就关心地问:“你这阵子都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太累了?”
  他摇摇头,不想谈自己,径直问:“我妈身体怎么样?”
  “还可以,你爸天天陪着她,不会太差。”
  “我妈原谅我爸没有?”
  “我看没有,她没把他撵出去,已经不错了。”
  他嗯了一声,轩挺的眉毛微皱,看起来满腹心事。
  “你怎么来这儿了?”林美惠盯着侄子问。
  “我想跟我妈说点儿事。”
  “什么事?”
  “跟她说我是小岩,不是小风——我不想再骗她了。”林风——不,林岩低声答。
  林美惠哦了一声,好半会儿没说话,后来问:“你觉得这样好么?”
  “没什么不好——姑,小风没死,他在加勒比海那边遇险,万幸被一艘渔船救了起来,在外头漂了好几个月,前些天他才想方设法跟我联系上了——”
  “你说什么?”林美惠手里的茶全都溅到亚麻的裙子上,看着侄子,不敢相信。
  “他好好地活着呢,只是我想爸爸是因为小风死了,才下定决心回到妈妈身边,没有这一场劫难,我爸我妈互不相让,什么时候能有个完?所以我一直瞒着没让你们知道……”
  “你们这两个小子坏透了!”林美惠气坏了地道:“你们瞒着父母还算是有原因,连姑姑也要瞒着么?我哭了多长时间你们知道么?我真是要被你们气死了。”
  “姑,你还是为小风高兴吧,不要生气,好歹他没有真死,不然我们大家全都受不了——他听说我爸回来找我妈了,高兴得乐意装死,直到他们俩真和好了,他再回来。”
  林美惠依然耿耿于怀,绷着脸不做声,林岩知道姑姑的性格,只是笑了笑,将话题引到姑姑家的两个小表弟身上,林美惠开始还怒气未消,后来架不住侄子问来问去,随口答了几句,不知不觉怒火消了一些。
  “我这就去找我妈,姑,你打个电话让我爸出来,我想单独跟我妈说会儿话。小风还活着的事,我的建议是不要让爸知道,万一他一口气松了下来,又跑回城里跟我妈老死不相往来,我这么长时间可白忙了。”
  林美惠听了,沉默了一会儿,不置可否。
  林岩起身,向着父母所住的别墅区走去,从服务台那里问明路径,走到父母的房前,抬手敲门,一会儿工夫门开了。
  他看见母亲站在门口,一双看不见的眼睛茫然地盯着自己,他心头一酸,心中闪过无数个要让母亲幸福的念头,嘴上不做声,只是伸出手将母亲抱在怀里,好半天才沙哑着嗓子说了句:“妈,你还好吧?”
  “我很好,你怎么了?”谢芳拍着儿子又高又大的肩背,笑着不解问。
  “我没什么,就是想你了。”他低声说。
  谢芳笑了,又叹口气说:“妈也想你——跟小好吵架就一走了之,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赌气,怎么行呢?”
  林岩听母亲提起岳好,直起身子,领着母亲走到室内坐下,从敞开的房门,他留意到床上和沙发上厚厚的两摞被褥,心中暗忖,知道父亲果然如姑姑所说,吃了不少苦头。
  “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小好的事。”
  “她怎么了?”
  “我——”林岩欲言又止,清了清嗓子,一时找不到措辞。
  “你怎么样?”
  母亲的声音温和又充满了善意,小时候他顽劣不堪,最爱闯祸,对母亲的话十句倒是有九句不听,加上不像双胞胎弟弟一般喜好读书,所以不如弟弟林风得母亲欢心,弟弟像是海绵吸水一般地接受了母亲的教导与启发,长成之后的林风温润如玉,谦谦若君子,跟母亲极为相像。与清润若竹一般的弟弟比起来,自己就像是枝丫横出的野树,言辞梗直,甚少深思,所以动辄得咎,他对母亲的薄责越是心有悸悸,母子之间就越是生疏,被无视被忽略的感觉曾经让他很难过,好在长成之后的他,总算凭着还算聪明的天分,慢慢熬过了那段不愉快的时光。
  “我想娶小好做妻子,您看行么?”他终于说出了口,看着母亲,内心惴惴不安地等着答案。
  谢芳没说话,后来说了一句:“小好愿意么?”
  “您要是同意了,她就会愿意。”
  “我当然同意了,这是好事,我为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反对?”谢芳笑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胳膊,让他放心一般。
  “妈——”
  谢芳嗯了一声,听出来儿子口气中的犹豫不定与为难,她清亮的眼睛落在林岩的脸上,等着他说话。
  “妈,我不是小风,我是小岩。”
  室内静静地,谢芳的眼睛只是看着儿子,林岩盯着母亲什么都看不见的眸子,心中越发内疚,声音因为痛苦而低沉:“几个月前小风潜水失事,当时正好我在美国探望他,听了消息赶到加勒比地区,找了很久也找不到,我每天在他的电脑镜头前面对着你,就是开不了口跟你说小风死了,我怕您受不了刺激,没了小风才让我懂得自己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不是事业,不是金钱,而是我们家里的这几个人。当时您和小好都把我误认成小风,我索性就装了下去,我想要是能让您一辈子不知道小风没了,我这辈子就以小风的样子过下去也没什么。妈,您——您能原谅我骗您么?”
  谢芳低低喃喃了句“傻孩子”,没有说话。
  “我只是不想您痛苦,我怕你的身体受不了。妈,你这么年轻,心脏和眼睛却接连出现毛病,我真的是因为担心你,才这么做的,不是我天生就爱撒谎骗人……”
  “别说了,傻孩子。”谢芳低声叹息。
  “我知道自己没有小风得您喜欢,我怎么努力像他一样,终究跟他亲自陪在你身边不一样,可那时……”
  “我知道你不是小风,你以为妈妈真傻么?你是我亲生的,你一开口我就知道你是哪个,傻孩子,你的一片苦心妈妈早就知道了——”
  林岩嘴边的话全都咽回去,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
  “小风出事之后,他在波士顿的一位叫Jerry的朋友找机会联系了我,我听说之后,当然伤心了很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没有半夜想小风想得心疼死过去,就得挣扎着活着。只是每天在电脑上听着你的声音,见你懂事了,长大了,能为母亲着想了,也算是一个安慰,你因为小好的缘故,有家不能回,这些年妈妈何尝不想你?只是没办法让你回家,如今小风没了,你愿意这么回来,就这么回来吧,我什么都不强求,你性格上像你爸爸,长这么大也跟你爸爸更亲近,我们母子关系这么生疏,我也有错,妈妈愿意慢慢改正以前抚养你时犯下的那些错误……”
  林岩听着,俊朗的脸十分动容,他清了清嗓子,轻声说:“您没有错,是我以前不听话,胡作非为把您气坏了。”
  “胡作非为的孩子,也是非常有创造力的孩子,你谁都不靠,自己闯出了一番事业,有胆有识有魄力,妈妈觉得你很好。”谢芳低声说,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儿子的头。
  林岩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嗯了一声,母子二人沉默地坐了良久,林岩方问:“那您同意我娶了小好?”
  “同意,怎么会不同意?”谢芳笑着对儿子说:“小好是我看着长大的,写字读书谈吐为人全是我一手教导的,心性通透,知书达理,再好不过的一个姑娘,很适合当你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