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29

机器猫: 不问花语

第一章

林旭阳自以为是个很平凡很平凡很平凡的女孩子。

在一间租赁的二十平方的小屋住了两年没想过要搬;在同一家公司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一把椅子上坐了两年没想过要跳槽;坐同一趟公车上下班两年没想过要改变路线;用同一个牌子的洗衣粉十几年没想过要换;就连衣服也是简单的偏冷色调搭配。

所以,当萧嚣闯进她生活中时,她着实吓了大大大的一跳。

萧嚣,听这个名字。不姓“肖”而姓“萧”本来就很奇怪了,偏偏又取名单字一个“嚣”。而他的确人如其名,嚣张得很。半长的头发乱得像鸟窝,额前几绺挑染成鸟屎的颜色,桔红色格子衬衫的下摆在腰际打了个结,亮白色皮裤紧裹着劲瘦的腰臀和肌肉结实的长腿,一双棕色皮鞋总是擦得油光锃亮,不过据他自己说,他从不穿袜子,也没有脚臭。远远走来,即使色盲也很难忽略他奇异的色彩组合,偏偏林旭阳忽略了。

她不是色盲,也不是瞎子,只是走路从不看人而已。

“向阳建工”是一家私有制建筑公司,总裁萧向阳本是河南人,五十年代流落海外,八十年代末返回国内投资,在建筑业成就了一番不小的事业。萧嚣是萧向阳的嫡孙,也是他惟一的亲人,坐享着祖父用血汗拼打出来的金山,他当然有本钱嚣张狂妄,也当然不会甘心被年轻女孩当空气,尤其那女孩还有一头他偏爱的乌黑秀发。他的选秀标准就是刘德华的那句广告词:“我的梦中情人,一定要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

萧嚣第一次注意林旭阳,就是因为她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




刚刚跟爷爷A来一辆重型哈雷机车,萧嚣小指转着钥匙圈走出电梯,顺便向总机小姐放射高压电,享受那小妞被他迷得醺醺然的模样。一个女孩与他擦肩而过,几根飘逸柔软的发丝拂过鼻端,淡淡的馨香勾引他回首凝望,只见她边走边用手随意拢起满头青丝,用一条皮筋缚住,口中喃喃抱怨:“到处都是劣质货,35块钱的发卡也不经用。”温柔微嗔的声音像口香糖,划过萧嚣的耳膜,甜得他心里丝丝痒痒的。电梯合上的前一刻,一枚浅紫色的发卡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入垃圾篓。

萧嚣拾起发卡把玩,暗暗惊异:公司里什么时候出了位秀发美女,他怎么不知道?更奇怪的是,那女孩居然不跟他打招呼,难道她是新来的,不认识他萧少爷吗?那至少也该抬头看他一眼吧!

他走向总机,摆了个又帅又酷的pose,下巴朝电梯努了努问:“那女孩是哪个部门的?新来的?”

“啊?什么?”总机小姐努力集中精神收集穿入耳中的字句,奈何萧嚣那双狭长的桃花眼让她没办法思考。

萧嚣再次满足于自己造成的效果,用更加低沉的声音诱惑道:“我说--刚刚那个进电梯的女孩是公司的新进人员吗?”

“谁?林旭阳?”总机小姐稍稍回过神来,“不是啊!她比我还早来呢!”

“哦?怎么以前没见过?”

“没见过吗?她每天都准时上下班啊?”总机小姐美滋滋地道,“可能是她长得太普通,没能引起萧少爷的注意吧。”言外之意,当然是自己长得“不普通”了?

“啧啧,”萧嚣惋惜地摇头,看来一定是这样,可惜了那一头秀发。他就没想想,他萧少爷什么时候在上下班的时间出现过呢?




远远见到“向阳建工”那栋天蓝色的大楼,林旭阳起身往门口移动。公车减速,朝路边站台靠拢,一道刺眼的光影突然从右后方超车,与公车车头险险擦过。刹车声急响,乘客们由于惯性跌成一串人肉骨牌。旭阳倒霉地成为最底层肉垫,半边身子狠狠撞上车门,另半边身子承担着五六个人的重量,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挤出来了。

肇事者在正前方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划出一道半圆形彩虹,停在车头左侧,单脚支地跨在机车上,大咧咧地朝司机挥手道:“老兄,对不起喽!”随即又化作一道彩光扬长而去。

司机气得咒骂:“妈的,小痞子,早晚撞死你。”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生望着机车消失的方向,如梦般地轻喃:“他好酷噢!”她身边的女生兴奋地附和:“哇噻!帅呆了!我猜他那辆车至少有十五种颜色。”

旭阳扶着后腰吃力地起身,对着机车留下的尾气翻白眼。这是什么世道?街头地痞成了少女们心目中的偶像?无聊至极!




像根竹竿一样硬挺挺地挪向公司大楼,同事徐晴从后面赶上来,“旭阳,你的腰怎么了?”

“别提了,”她顺手扶住徐晴手臂,“差点发生车祸。就不明白这世上怎么那么多无聊人,吃饱了没事干玩超车,他不要命别人还要命呢。”

“是哦,”徐晴猛点头,“你真倒霉。”

刚要踏上台阶,旭阳觉得有什么东西刺激了视觉,定睛细看,是那辆漆得五颜六色的机车。嗬!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一股怨气直冲天灵,旭阳气势汹汹地朝那机车而去。

徐晴扯着她喊:“你干什么?那是萧少爷的车。”

旭阳忿忿地道:“我管他天皇老子的车,就是欠踹。”狠狠踹了两脚,在车身上留下两个清晰的高跟鞋印,她觉得神清气爽,腰也不疼了。

徐晴惊呼一声。旭阳回头,看到一只花孔雀站在台阶顶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们,狭长的双眼眯成一条直线。又是一个无聊人!今年流行彩装吗?瞧他那身打扮,活似从染料桶里爬出来的,她最看不上这种人。狠狠瞪了他一眼,旭阳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发脾气?”

冷冷的抽气声同时由两人口中发出。花孔雀瞪大双眼,精光暴射。徐晴已经悄悄躲到她身后。奇怪,她怕什么?台阶上面的是花孔雀又不是老虎。等等,她刚才说这车是萧少爷的,看花孔雀和机车匹配的色调,难不成他是……

徐晴胆怯的声音证实了她的猜测,“萧少爷早!”

完蛋了!她居然当着萧少爷的面踹他的爱车,还对他大呼小叫,这等于拿自己的饭碗砸自己的脚嘛!

旭阳呆在台阶下,两只圆圆的眼珠子挂在萧嚣身上,屏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向机车,抽走上面的钥匙,指腹轻轻拂过车身上脏兮兮的鞋印。

他看着手指上的污渍,皱起眉头,突然转身逼视旭阳,“你就是林旭阳?”

“是。”她乖乖点头。

他指着机车,“你不觉得我漆得很艺术?”

“呵呵。”她以假笑代替回答。拜托!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叫做艺术?她是很想点头说“是”啦,但是大脑神经中枢发不出指令。

“是,很艺术。”一个声音谄媚地说。

旭阳吓了一跳,怎么她的嘴巴狗腿到这种地步,不受大脑控制了吗?

徐晴从她身后闪出来,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

“我没问你。”萧嚣冷冷一句堵住了她的嘴。

“哦。”徐晴摸着鼻子缩回旭阳身后。

萧嚣性感的薄唇扯起漂亮的弧度,温热的鼻息喷到旭阳冰冷的面颊上,缓缓道:“林旭阳,我记住你了。”

待他的背影转进玻璃门,旭阳全身瘫软,哀号一声:“我惨了!”

徐晴在后面吃力地叫道:“喂喂,要死别抓我当垫背的,我快撑不住了。”

“完了完了,”旭阳一路顿足叹气,“我上个月刚刚加薪,薪水袋还没捂热呢,就要走路了。”

徐晴翻着眼皮道:“怪得了谁?谁叫你脚那么快,嘴巴那么硬?狗腿一下会死啊?再说,你长眼睛干什么用的?连萧少爷都不认识?”

“那种无聊的阔少,一个月到公司晃荡不了几次,他来的时候我通常忙得要死,哪有那闲工夫记他长什么模样啊--啊--啊?”旭阳杵在电梯门口,嘴巴保持“啊”的口型,再也合不拢。

萧嚣站在电梯内,手指还搭在按钮上,墨镜下的脸色跟他额前挑染的头发一样绿。

电梯里外的同事全都瞪大眼睛张大嘴。徐晴脚底抹油溜了,发誓再也不跟旭阳闲嗑牙,她简直就是衰神嘛!

“呵呵,呵呵,萧少爷。”旭阳干笑着往后退。

萧嚣大手一伸将她抓进电梯,牙关咬得格格作响,恶狠狠地道:“林旭阳,你听着,我这个无聊的阔少要在一个星期内将你追到手。”

“什么?”旭阳尖叫,除了尖叫,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反应。

看着她抓狂的样子,萧嚣泛起恶意的奸笑,哼哼!林旭阳,咱们走着瞧!




林旭阳快要发疯了。

一星期以前,她绝对不会去理会一个又痞又酷又无聊的男人,即使那个人是老总的金孙。麻雀变凤凰的梦她也做过,但前提是攀上的那根高枝不能是个痞子。而现在,她已然可以根据响亮的皮鞋声音和奇怪的发胶味道判断出他离她有多远,距离精确到小数点后第三位。

唉!她在心中默数到“三”,慢条斯理地抓起桌子上的文件夹,刚好遮住萧嚣俯下来的放大脸孔,可惜却挡不住他肉麻兮兮、恶心巴拉的声音:“嗨!林妹妹,我来了。”

噢!她可怜的鸡皮疙瘩。他一定要用那么淫荡的语调吗?人家宝哥哥对林妹妹可温柔多了,他那色迷迷的桃花眼,更像西门庆私会潘金莲。连续四天,鲜花战术、小礼物战术、专车接送战术,死缠烂打战术,他无所不用其极。她当然不为所动,追女孩子就会这些老掉牙的方法,还在那里大言不惭地扬言一星期为限?幼稚!若不是他身份特殊,她早一脚将他踹出办公室了,哪容得他在这儿像只苍蝇似的嗡嗡乱叫。

“林妹妹!”又一声令她全身发抖的叫唤。古怪的发胶味夹杂着玫瑰香,简直令人窒息。

无奈地放下文件夹,她差点淹死在面前的花海之中。“咳咳……”她挣扎着拨开花束,手指被刺出好几个小洞,刚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迎面两颗黑溜溜、亮晶晶、一闪一闪的东西再次造成惊吓。她反射性地双手一推,伴随着掌心的刺痛和反弹的力道,她连人带椅向后仰倒,后脑勺结结实实地亲上身后的办公桌。

砰!

“啊--”

“哇!”

“天哪!”

各种惊呼和尖叫此起彼伏,其中数林旭阳的分贝最高,最惨绝人寰。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有唱女高音的潜力。




旭阳有气无力地走出诊所,后脑勺的包肿成馒头大,活似大脑袋上面长了个小脑袋,掌心和十根指头上面涂满药水,脚踝在被人扶起时扭了一下,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比上次车祸还惨。为了减轻后脑的伤痛,她不得不将头发打散,披头散发地像个疯婆子。

罪魁祸首死皮赖脸地跟在她旁边,用十二万分愧疚的声音不停道歉:“林妹妹,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吓你。我哪想到你胆子这么小,看到我的眼睛也会吓个半死。”

听这几句话,显然没有诚意,好像一切都是她活该。

“林妹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她不理他。

“林妹妹,你的脚扭到了,我扶你好不好?”他口中问着“好不好”,手已自动自发地攀上她的手臂,顺便偷摸了她的秀发一把。啧,又柔又顺,触感真好。

她狠狠甩开他,“不必。”她真的生气了,也不管这举动会不会惹恼他。好在萧嚣虽缠人,还不阴损,至今不曾在老总面前捅她。

他再接再厉,“林妹妹,我送你回家吧,顺便请你吃饭算是道歉。”

“林妹妹,你放心,我和爷爷说一声,放你两天假,不划病假也不划旷工,保你这个月的全勤奖金可以拿到手。”

“林妹妹,我是真心实意……”

“停,停--”旭阳站在马路中间尖叫,可怜兮兮地看向萧嚣,“萧少爷,萧公子,萧哥哥,萧祖宗。你饶了我吧,算我求你了。我向你道歉,向你赔罪,我没有欣赏眼光,说话不经大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求你别再缠着我了行么?”

“不行,”他一本正经地摇着那头乱发,“我害你受伤,怎么可以不管?”

“不是你害的,是我罪有应得;不用你管,只求你别再缠着我。”她只差没有三跪九叩了,如果磕个头就可以令他放弃,她会毫不犹豫地拿他当神来拜--瘟神。

“别这么说嘛,林妹妹。”他又朝她靠近了些。她急忙后退。萧嚣突然伸手抓住她用力一拉,她刚想叫,就听到身后刺耳的喇叭声。

汽车司机探出头来吼道:“神经病啊,站在马路中间吵架,想死去跳河,别连累别人。”

旭阳愣愣地看着排气管内的白烟在空气中消失,有点反应不过来,这年头的司机火气都这么大么?回过神,发现自己还靠在萧嚣胸前,腿有点软。那家伙一脸得意的笑容。

她推开他,没好气地问:“你究竟想怎么样?非要我死于非命才满意么?”

他扁扁嘴,万分委屈,“刚才是我救了你耶!”

“你--”明明气得要命,又无法反驳,旭阳细致的面颊涨得通红,一双杏眼喷火般地死死瞪着他。又一辆车在她身后呼啸而过,带起的疾风吹乱了她满头青丝,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清秀的五官此刻突然变得鲜艳明媚。

萧嚣有片刻眩惑,随即敛目轻笑,高举双手道:“好吧好吧,我听你的。只要你跟我一起吃顿和平晚餐,以往恩怨就一笔勾销。”

“真的?”她满怀戒备地望着他。

“真的,我保证。”他信誓旦旦地用力点头。

犹豫良久,旭阳终于点了头。不是因为他的信誓旦旦,而是因为他澄澈清亮的眼神。没了平日那种不正经的挑逗光芒,他的眼睛还挺漂亮的,只是上方两道飞扬跋扈的浓眉看起来碍眼。

“来吧,我载你去个好地方。”他将她拉上机车后坐。

“什么地方?”

抛给她一顶安全帽,萧嚣笑道:“我这么诚恳地要化敌为友,你多少也拿出点诚意相信我一次好吗?”

旭阳跨上后坐,咕哝:“为求今后耳根清静,我今天就当视死如归了。”

视死如归?萧嚣撇嘴,耸耸肩,提醒道:“坐好了,抱紧我。”

“不用了,我抓着后坐架就行。”

他回头,唇角勾起一抹恶作剧的弧度,“这是你说的,甩出去可不要怪我。”

“喂,你可别开得……”引擎的巨响盖过她的话音,机车在原地打了两个转,箭一般飞驰出去。

“啊--”旭阳的尖叫声划破黄昏的天际,她本能地抓紧萧嚣的腰,再也不敢放手。




“呕--呕--”旭阳抓着江堤栏杆猛吐,她发誓再也不相信萧嚣的鬼话。生命如此宝贵,死在这种小人手里,太不值了。

萧嚣憋着笑,凑近前问:“你还好吧?”

“好你个头啦!”旭阳吐得有气无力,手指颤抖地指着他的鼻尖,“你、你这是蓄意谋杀。”

他摊开双手无辜地道:“是你自己说‘视死如归’的。”

“你!好,萧嚣,今天算我倒霉了。”她努力撑起虚软的双腿,将安全帽摔回他手上,咬牙切齿地,“你最好记住自己的保证,今后少来烦我。”

“哈哈哈哈……”萧嚣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忍不住得意地大笑。笑着,笑着,突然打住,手捧着她戴过的安全帽发呆,上面还隐隐散发着女性秀发的馨香。良久良久,他用指节弹一下自己的额头,自语道:“奇怪!她真的不买我的账?不可能啊?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不就像我这样?”他对着机车的后视镜细细打量了一番,摆了好几个pose,自我感觉良好,随即又自信满满地笑了,“明天,该改变战术了。”



林旭阳足足躺了三天才抚平“身心俱创”的伤口。该死的萧嚣,害她见了机车就腿软。星期一上班时,她一路祈祷那瘟神有点公德心,知道什么叫做信守承诺,在她眼前永远消失。

谁来告诉她这是什么情况?

她用力瞪着桌子上那束红玫瑰,仿佛那里躺着的是解雇通知。她急急忙忙抽出花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林旭阳小姐:

电梯内的玩笑宣告结束,从今天开始我要认真追求你。

                      萧嚣  

老天!她真希望立即昏倒。就知道那个痞子根本没什么公德心可言,她竟然傻到相信他的保证?真是活该被耍!

旭阳咬着牙,将椅子坐得吱吱响,把红玫瑰一朵一朵地揪下来,想象那是萧嚣血淋淋的脑袋。上帝原谅她,她林旭阳绝对是个温和善良好脾气的女子,绝对绝对没有暴力倾向。如果哪天失手揪下萧嚣的脑袋,那绝对绝对绝对是意外。



大厦门口,萧嚣倚着他那辆“五彩缤纷”的重型机车,嬉皮笑脸地看着旭阳走出大门。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近前,将花卡戳到他鼻子底下,“这是什么意思?你还记不记得向我保证过什么?”

“记得,当然记得。”他接过卡片,顺便握住她的指尖,“我写得很清楚,玩笑结束了,我现在是认真地在追你。怎么我写了错别字么?不会吧?我获过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二等奖呢!”

“少跟我嬉皮笑脸。”她用力抽回手指,“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闲么?我没时间陪你玩无聊游戏。”

“哦,你伤了我的一颗赤子之心。”他装模作样地捂住心口,“我一片赤诚,你却把它当玩笑。”

“好啊。”她扬了扬下巴,“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么我就认真告诉你,我拒绝你的追求。”

“为什么?”萧嚣两道飞扬跋扈的浓眉扬高,“我哪里不好?多少女孩子抢破头要当我的女朋友。”

“你哪里都好。”拒绝归拒绝,说话还是要谨慎,真的惹毛他,她就真的不要混了。

“那为什么?”

唉!她叹气,某些人怎么就没有自知之明呢?难道非要她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看不起他这种痞子?念在他始终不曾打过小报告的分上,她委婉地问道:“你看上我什么呢?”

“呃--”他语塞,手指卷着额前黄不黄绿不绿的那绺头发,好像在认真地思考。首先当然是因为她那头又黑又亮又柔又顺的秀发,其次是因为她居然敢踹他的机车,再者是他不相信会有女孩子不喜欢他这种条件的凯子。但这些,似乎都不是他死缠不放的真正理由,心底深处有某种感觉,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促使他抓住林旭阳,仿佛错过了,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不用想了,萧少爷。”旭阳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看在老总的分上奉劝你一句,修好建筑学和企管学的学分,帮老总分忧解劳才是正经。追女孩子的游戏,晚几年再玩也不迟。”

她耸耸肩,转身离去,叹气摇头。最近许多人都自动向她奉上萧嚣的小道消息,她的结论是:人不是坏人,可惜被宠坏了。善良的她,开始为公司未来二十年担忧了,有这样一位继承人,公司还有前途可言么?路过报刊亭时她买了份报纸,看有没有设计师设计员一类的招聘启事,或许该考虑跳槽了。

一天一束红玫瑰。他大少爷有钱要挥霍她管不着,只要不来烦她,旭阳就当那束花是一堆印废了的文件。办公室的同事们已经习惯红玫瑰插纸篓的特别风景,起初暧昧的目光渐渐变得平淡,闲言闲语也不攻自破。只偶尔后面座位的刘大姐同情心泛滥时问一句:“人家萧少爷也算锲而不舍,真的不给机会?”

旭阳无奈地笑。

刘大姐惋惜地道:“也是,感情这种事嘛,勉强不来的。再说萧少爷那痞样,啧啧……”一面摇头一面咂嘴,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

四十岁的女人,瞎操心!



第二章

搞设计的,必须要练就“连轴转”的功夫,赶起图来没日没夜。一连熬了四天,终于在第五天凌晨及时完工,旭阳跨进电梯时还连连打着呵欠,心想回家一定要睡他个天昏地暗。电梯里空无一人,她才想起今天好像是星期六,还不到七点,人家都安稳地睡大头觉,就她命苦,哪了个德高望重的师傅,永远有接不完的工作,不过拿分红的时候也很爽就是了。

她靠着电梯扶手频频打瞌睡。电梯停了,有两个人进来,她懒得抬眼皮,只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电梯再次启动时,她踉跄了下,不小心踩到旁边那个人的脚。

“啊--”

杀猪了吗?旭阳的瞌睡虫全被吓跑了,捂着耳朵慌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姐,您没事吧?”

“你让我踩一脚看有没有事?”那女人的嗓音又尖又细,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唉!要唱女高音,她还得等下辈子。

“萧,你看啦,人家新买的凉鞋让那女人踩脏了,好疼噢。”嗬!这会儿又嗲得像只发情的母猫了,就不知她究竟“疼”的是哪儿。

旭阳抬头细看,正对上萧嚣兴味盎然的双眼,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真是冤家路窄!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挂在他身上,白色细跟凉鞋高高抬起,上面印着旭阳鞋底的花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这一抬,白嫩嫩弹性十足的大腿就横过萧嚣的腰腹……

旭阳不屑再想,萧大少爷的眼睛还一直盯着她呢。她从包包里掏出纸贴递给那位女士,“小姐,实在对不起,我帮你擦干净吧。”

“哼!”女士很不领情地偏过头,朱唇刚好刷过萧器的下巴。

旭阳耸耸肩,将纸巾塞给萧嚣,那就麻烦萧少爷代劳了,为女士服务是男士的荣幸嘛。电梯刚好打开,她朝他感谢地一笑,率先走出去。她还要赶回家睡大头觉呢。

那女人放下大腿,懒散地睨着萧嚣,凉凉地道:“萧少爷这次踢到铁板了噢!”

萧嚣垂头低笑,捏着纸巾缓慢擦拭着下巴上的唇膏印。



依在公车站牌下面,瞌睡虫又回来了。旭阳才点了个头,就觉得橙红色的影子一闪,匆忙张开眼皮,公车已经开出差不多100米了。

“喂--停下,等等我。”她拔开双腿开追,无奈两条腿跑不过汽车轮子。认命地叹了口气,拖着酸麻的两只脚走回站牌底下,她用力撑开眼皮,看着公车要来的方向咕哝:“林旭阳,拜托你争气点,就十五分钟,等上了公车再睡行吗?”

心里想着不要睡不要睡,眼皮又慢慢垂下。再点个头,她猛然惊醒,就见一张放大的面孔凑在眼前,吓得她后退一大步,高叫:“我的妈!”

萧嚣急忙伸手抓住她肩头,免得她撞上身后的广告牌。

她用力挣脱,瞪大眼睛喊:“你想干什么?”

“哧,”他忍不住笑道,“我要是有什么不良企图,你早就被打昏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等的车刚刚又过去一辆。”

“什么?”旭阳急忙抬头,只看到一抹小小的橙红色影子。她懊恼地直跺脚,“你怎么不早叫醒我?”

他懒懒地笑道:“我又没有义务帮你看着公车。”

“那你干吗多事叫我?”她小声嘀咕,缩回站牌底下,知道跟这种人纠缠不清没有好处,还不如三缄其口,省得麻烦。

他轻她的肩头道:“要不要我送你?”

“免了。”旭阳一副小生怕怕的样子,跨出三大步,离他的机车远一点,又忍不住朝他身后望望,不见那个女人,心道:手脚挺利索,这么快就打发了?”

“不然等下一辆公车来,你又睡着了。”

“不会。”她坚定地回答,随后连打了两个呵欠,感觉头脑更沉重了。

萧嚣很不给面子地嗤笑。

她瞪他一眼,挺直腰杆道:“我搭计程车不行么?”她挥手招来一辆计程车,关上车门时留给他一个胜利的眼神。虽然荷包会大出血,但为了在这个痞子面前维护尊严,值了!

萧嚣摸摸鼻子,轻哼一声跨上他的机车。

计程车开出不到二十米就停下,旭阳从车里钻出来,不停点头弯腰向司机道歉:“对不起,真不好意思,耽误您了。”

司机抱怨道:“下次招手之前先看看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

她掂了掂掌心的一块钱硬币,自嘲道:“这下好了,连搭公车都不够。”难怪觉得两手空得别扭,原来是出门时忘了带皮包,幸好还记得带钥匙。

萧嚣缓缓滑至她身旁,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旭阳撇撇嘴道:“你笑吧,别憋出内伤。”

他唇角上翘,却不是幸灾乐祸,而是露出友善的笑容,抓住她的手腕道:“上来吧,我保证不会飙车,也不会把你卖掉。”

旭阳实在没有力气爬回办公室取皮包了,而且她发现当萧嚣露出友善的笑容时和他露出澄澈清亮的眼神时一样容易令人信任。

她摇了摇混沌的头,放弃挣扎,跨上他的机车后坐,不忘叮嘱一声:“拜托你开慢点,我早晨吃的泡面,不想整根都吐出来。”

“放心吧。”

机车在清晨的街道上平稳前行,引擎的嗓音很低,不愧是名牌货。和风轻送,催人入梦。旭阳的头软软地垂着,不时碰一下萧嚣的坚实的脊背,双手像有自主意识般地攀上他的窄腰,挣扎了不到十分钟,终于趴到他背上,彻底被睡意征服。

停在一幢喧闹陈旧的住宅楼前面,萧嚣顶了顶身后的柔软的身子,道:“喂,是不是这里?”

“唔。”旭阳半张睡眼,迷迷糊糊地下了车,含糊道:“谢了。”

她一边摸着钥匙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萧嚣及时扶住她歪斜的身子,顺便拾起掉落地上的钥匙,抬眼一看,她居然又睡着了。

没见过这么能睡的女人!

他长臂一伸抱起她,朝门洞边上的老婆婆道:“喂,她住几楼?”

“啊?三楼,302。”待他们转上二楼,老婆婆才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自语:“林小姐怎么惹上一个小流氓?”



西晒太阳烤得整个房间像个大蒸笼,旭阳翻了个身,抬手遮挡阳光,半眯的视线瞄向墙上的挂钟,快三点了。三点?凌晨还是下午?她一时搞不清状况,记忆只维持到机车启动的那一刻。然后呢?谁把她弄上床的?她猛地起身,看到身上整齐的衣着,暗暗松了口气。转头看见床头柜上用钥匙压着一张字条--

如果我是小人,就应该爬上你的床,可惜我偏偏要当君子,还没出你的房门,我就开始后悔了。

                                    萧嚣

她将字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偏着头轻柔地笑了。没想到这位萧少爷还是个痞子君子。




每日一束红玫瑰依然不断,林旭阳的处理方式依然不变。即使萧嚣是个君子,也不等于她会喜欢他。

“爱情这东西最没道理可讲,不像做数学题可以套公式,不像盖房子可以看设计图,不像拍电影可以按剧本。爱情,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心情,一刻顿悟,一刻触动。若问我心目中白马王子的标准,我可以详细地描述为英俊、潇洒、温柔、有钱、顾家、善交际、人缘好、专情,当然要爱我,总之是全方位完美型。若问我会爱上什么样的男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那个人出现时,我会知道什么叫爱情。听起来有些像一见钟情,我只是希望某一刻我面对着某个人时的某种感觉,会让我知道我恋爱了。”

旭阳将写满空洞爱情论调的纸张揉成一团和红玫瑰一起丢进纸篓。那飘然落地的红色花瓣仿佛在嘲笑她不切实际的爱情美梦:旭阳,你已经不再是花样年华的少女,开那些幻想吧,否则就会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姑婆。

哼!旭阳朝花瓣做了个鬼脸,老姑婆就老姑婆,本姑娘宁缺勿滥。然而每个无人陪伴的周末,看着成双成对的情侣在眼前走过,孤独感便恣意侵入心头。她独自坐在公寓的小床上,抱着枕头自语:“只是想尝尝恋爱的感觉,难道这也算奢望吗?”

昨天开完同学会,旭阳的心情极端恶劣。同寝的姐妹们几乎都找到了男朋友,就连外号叫“大熊”的老四也要结婚了。看着别人浓情蜜意,旭阳心中暗咒老天不长眼,为什么不赐给她一个满意的男朋友?不是白马,黑马也行啊!偏偏姐妹们还刺激她:“旭阳啊,你也不小了,虽然是老幺,但也不能虚度青春啊?给你介绍一个吧!”

“谢了,我林旭阳还没老到需要相亲的地步。”她很有骨气地拒绝,却在饭后娱乐活动时偷偷溜走。

欣赏别人的爱情,是需要勇气的。



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好,天气闷热,像要下雨,生理期也来凑热闹,又没什么工作好做,除了发呆就是心烦。旭阳早早收拾好东西等下班,那久违的皮鞋声竟在此刻响起,空气渐渐涌上一股奇怪的发胶味道。办公室里一半人盯着门口,一半人盯着旭阳,抓着公事包的手都放下,喝茶的不喝了,看报纸的也不看了,只等着观看久未上演的免费戏码。

萧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今天穿得还算整齐,鸟窝头剪短了些,米色衬衫的下摆一半掖进破了洞的牛仔裤裤腰里,一半随意垂着,腰间卡了一条有等于没有的银色金属腰带,走近一些,她看清卡子的造型是个骷髅。他朝所有人点头微笑,看到纸篓里打蔫的红玫瑰时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灿烂,靠到旭阳的办公桌前,指尖夹着两张电影标,温和地问:“林小姐,今晚有空么?我有没有荣幸时请你吃顿便饭,顺便看场电影?”

她一板一眼地回答他:“萧先生,我今晚有空,可是你既没有荣幸请我吃饭,也没有荣幸请我看电影。”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露出柔情似水的目光,压低性感迷人的声音:“林妹妹--”

她瞪他一眼。

他立即改口:“呃,林小姐,别这样嘛,赏个脸好吗?”

“不好。”下班铃声响了,她抓起皮包,当他旋转门一样用力一推,走她的路。

“林妹妹,林妹妹……”他紧追而来。

天,别又来了!他大少爷定期不发作会死吗?她今天没心情陪他玩。

他一路追着她到大门口,沿途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在看。

“萧嚣,”她火大了,“你有完没完?”

他又委屈地扁嘴,“我只是想请你吃顿饭,看场电影。”

“我不去。”她冷着脸。

“林妹妹!”他小小声地叫着,好像很怕她凶他的样子。天知道究竟是谁怕谁,拜他所赐,她已经成为本月八卦新闻的最佳女主角了。

很多同事都不走了,围着他们看热闹。旭阳抓着萧器的手腕冲出人群,拐进地下停车场的出口,起码这里没有人。

一整天的抑郁没地方发泄,他正好给她制造个好机会骂人。她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无赖,天天饱了没事就找我麻烦,脸皮厚到长城的城墙都没法比。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他轻轻松松地笑着,“就吃顿饭,看场电影而已。”

“吃饭看电影是吧?好啊!”她掏出笔和纸,按在 写了几行字塞给他,“你签上字,找老产叫盖章公证,我就答应你。”

“什么啊?又不是结婚,还要公证。”他一面看一面念,“今日萧嚣约林旭阳吃一顿晚餐看一场电影,自出电影院大门开始,再不会在林旭阳面前出现,不再做任何骚扰她的举动。”他脸上无赖式的笑容渐渐收敛,“如有违反,自动放弃萧向阳名下所有财产的继承权,并无条件批准林旭阳辞职。X年X月X日”他念完,脸上的笑容完全僵硬。好久才干笑两声道:“没这么严重吧?”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力点头。

“呵,呵呵”,他又干笑两声,试探地问:“你真这么讨厌我?”

“是。”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为什么?”他的脸上显出迷惑。

叭叭--

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两个人的对峙,不知什么时候,总裁的车已经停在他们旁边。萧向阳和蔼的笑脸探出车窗,唤道:“嚣仔,你又在打扰林小姐了?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要我出面公证。”

“啊,没有。”旭阳大声道,堆起满面笑容,“我在跟萧少爷开玩笑,总裁今天没回班啊?”她凑近萧嚣,欲抢回他手中的字条。

萧嚣闪手躲过,附在她耳边悄声道:“跟我去约会,否则我就拿给爷爷看。”

旭阳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他奸诈得意的表情,这无赖居然用这种方法威胁她。

他指尖晃着那张字条,用眼神挑衅,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没胆,早晚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额际的血管突突直跳,内心激烈地交战:总裁看了字条,一定会恼她的侮辱他的金孙,那等于一封解雇信;若称了他的意,就等于要受他无止境的纠缠。两相权衡,难以抉择。罢了!摆脱不了这个魔星,早晚有一日要走人,还不如干净利落,走得有些骨气。

想清楚了,她抓起皮包,甩上肩头,一字一句道:“随便你。”转身便走。

“等等。”萧嚣抓住她,错愕地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宁可不要这份工作也不跟我约会?”

“对。”她抬头挺胸,下巴扬得高高的。

他逡巡着她高傲的态度、毅然的目光,良久以后,严肃地道:“告诉我为什么。”

反正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顾忌的,无情的言辞连珠炮般地迸出,“因为你的痞子相;因为你那辆自以为‘艺术’的机车;因为你那些俗气的玫瑰花和小礼物;因为你不懂得尊重别人,拿追求女孩子当游戏来玩;因为你根本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如果不是有个有钱的祖父,你连街头小混混都不如,他们起码还要为生计打架斗狠,你会什么?”她挑高眉毛,“你这种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情,你没资格追求我。”

他的脸色由青变白,越来越白。等她终于停止的时候,他放开她,低低地道:“所以,你是真的讨厌我。”

“对。”

“所以,你不是在故作姿态?”

“哧--”她笑,“我才没那么无聊。”

“所以,你拒绝我不是欲擒故纵的手段?”

“哼!”他可真自大,真嚣张。

“我以为,没有女孩子不爱英俊又有钱的男人。”

英俊有钱?他英俊吗?算是吧,凭良心说,他的五官立体分明,比例和谐,绝对称得上英俊,可惜被他怪异的装扮破坏怠尽;他有钱吗?算是吧,起码他有本钱挥霍无度,可惜他自己不会赚一分一毛。

“我以为,我算是很有魅力的男人。”

这回她连拟声词都省了,直接回他一句:“你可真会以为。”

他的脸更白了,漆黑的眼眸中难掩伤痛,颇有摇摇欲坠之态。旭阳突然心生不忍,他虽有种种讨厌之处,毕竟还算得上痞子君子,她这番话,重重地打击了一个男人的自尊,换作任何人都受不了。

萧向阳打开车门,担忧地唤道:“嚣仔?”这位六旬老大似乎也被旭阳犀利的言辞惊呆了,直到此刻才想起安慰爱孙。

萧嚣抬手阻止爷爷插言,将字条交还旭阳,手指微微颤抖,自嘲地一笑,比哭还难看,低哑地道:“我的确没资格追求你。谢谢你,我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糟糕的人。”

他双肩垮下,头颈低垂,走向萧向阳。

旭阳捏着字条的手也在抖,冲动地叫:“萧嚣,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好,一时冲动乱说话,其实你……”

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别担心,爷爷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不会因为这个炒你。”

“我不是怕……”

“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扰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

他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对司机说:“开车。”

旭阳望着房车驶出停车场,喃喃道:“你其实没那么糟糕。”但是后半句他已经听不到了。此时此刻,她体会到话说不完就被打断的懊恼,体会到被拒绝解释的委屈,体会到看人背影的无奈。

字条被掌心的汗水浸湿,糊成一片,她用力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戴红补贴标的监督员幽灵一般钻出来,旭阳吐了吐舌头,乖乖拾起脏兮兮、烂糊糊的纸团。

房车内安静而舒适,萧嚣闭着眼靠在萧向阳肩头,哑声道:“爷爷,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老人抚了抚他乱糟糟的头发,温和地道:“还好,起码比那些街头小混混要强。孩子,你生活的时代太幸福,有条件享受,有条件叛逆,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只身出外打天下了。人总要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任的,爷爷能供你一时,不能供你一辈子。”

“我现在知道了,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道理?”

“我没告诉过你么?”萧向阳笑了,“只怕是你当作耳旁风了吧!”

“呵!”萧嚣抹了抹眼睛,自嘲道,“没想到我平生第一次受教,是因为一个我追不到手的女孩子。”

“你怪她吗?”

萧嚣想了想,摇头,道:“但我会一辈子记得她!”



傍晚时天开始下雨,乌蒙蒙的雨滴穿过乌蒙蒙的空气打在乌蒙蒙的街道上,像极了旭阳此刻的心情。她透过咖啡馆的茶色玻璃呆望着湿漉漉的天气,眼前不停浮现萧嚣苍白的脸色和垮掉的双肩,心中一遍遍自责。她轻轻打了嘴角一下,恨恨自语:“你这张嘴,怎么就学不会给人留点情面?就算老总炒了你,也是活该。”唉!怎么说萧嚣也曾好心地送她回家,又很君子地没有趁机占便宜;那些玫瑰花虽然俗气又扎手,但毕竟为办公室带来了芬芳了嘛;他的衣着是怪一点,但是现在流行啊,少男少女们还崇拜呢;虽然他飙起车来不要命,又容易引起交通事故,但你得承认人家的骑术很好嘛;至于车上漆的乱七八糟的颜色,只能说各人的欣赏角度不同而已……

唉!现在拼命说服自己有什么用呢?伤害已经造成了,叫不能打完人家一巴掌再给颗糖吃,人家一定会把糖吐到你脸上。

旭阳在自责的煎熬中度过有史以来最沮丧的周末,星期一上班时,发觉大家都用同情的眼光看她。她不是真的被炒了吧?

她迅速扫向办公桌,没看到什么白信封,却看到一束黄玫瑰。

黄玫瑰?她的眉头打了无数个结,这个萧嚣又搞什么了?花卡抽出来,咣当!掉出一把钥匙。他给她钥匙做什么?哪里的钥匙?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花卡,熟悉的字体写着:

我不是小人,却是个伪君子,从今以后,要做个真君子了。

                              萧嚣

什么小人君子的?她被搞糊涂了。拿起钥匙把玩,越看越觉得眼熟,脑中灵光一闪,急忙掏出自己的钥匙对比。果然!他没爬上她的床,却复制了她的家门钥匙,这个小人,不,是伪君子。她对他的愧疚霎时消失于无形,抓起花就要扔,猛然看到花卡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又缓缓放下来。人家都说要做真君子了,这人的信用比较好,就原谅他吧。比起她那些伤人的话,他的举动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多少还可以令她心安一些。

下班时,她将黄玫瑰带回家,找了个花瓶插起来,算作第一次被人追求的纪念。玩笑也好,游戏也罢,聊胜于无。




黄玫瑰完全凋谢的那天,萧向阳将旭阳叫到总裁办公室,脸上依然保持慈祥和蔼的笑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兴奋。

“坐。”他客气地把她让到沙发上,自己也离开威严的办公桌,坐到她对面。“嚣仔出国念书去了,读建筑学和企管学双料硕士。”

“哦。”旭阳拘谨地应着,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应该谢谢你。”

“啊?”旭阳差点跳起来,不知道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

“真的。嚣仔长这么大第一次主动想要念书,我很高兴。”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涌上一抹欣慰,随即叹道:“他父母去世得早,我整天忙着工作,根本就顾不上管他,我觉得对他有所亏欠,就只能在物质和金钱上尽量满足他。这孩子从小到大几乎没遇过挫折,你是他的第一次失败,也是第一个敢当着我的面指责他的人。”

“总裁,我……”旭阳的背被汗水浸透了。

“我不是怪你,小姑娘,我是在谢你。你敲醒了一个浪荡子,等他哪天真的成一个人物,你就是第一大臣。”

“总裁说笑了。”旭阳暗自松口气。

“小姑娘,我很欣赏你。”萧向阳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头,“好好干吧,如果你评上了助理工程师,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升你的职,加你的薪了。”

这算不算因祸得福呢?旭阳直到走回办公室还不太敢相信自己有如此好运。为了奖励自己,她决定买一束鲜花,选来选去,还是挑了黄玫瑰,因为她觉得最顺眼。这时她才知道,黄玫瑰的花语是“分手”。难怪那天同事们都用同情的眼光看她,害她虚惊一场。就说萧嚣是个无聊人,都没恋爱,何来分手?而且他就是奢侈,一朵玫瑰要十块,那他每次送的不都要一百多块?天!她每天都将一百多块丢进废纸篓,想想心就痛。

办公室再没有每天一束红玫瑰,家里却总插着一枝黄玫瑰,时间久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纯粹变成一种习惯。

她仍然住在那间小屋,仍然坐那把椅子,仍然乘那趟公车,仍然用那个牌子的洗衣粉,仍然穿那种色调搭配的衣服。她,恢复了那个很平凡很平凡很平凡的林旭阳,等待着下一个男人闯入她的生活,待待着某个人出现时,她会知道恋爱的感觉。



第三章

三年后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可以改变许多人,发生许多事,遗忘许多东西;三年,可以延续许多故事,学会许多手段,获得许多成绩。

对于林旭阳来说,这三年最大的收获就是学会了打“太极拳”。当然不是指每天早晨公园里老爷爷老奶奶打的那种太极拳,而是语言艺术上的“太极拳”。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不切正题地乱画圈圈,换言之,就是学会了管住自己那张嘴。所以,她现在即使称不上圆滑世故,起码对中庸之道颇有心得。

另一项深刻的体会,就是“女大不中留”的无奈。女性过了二十五岁,就等于告别了青春岁月,再也不能称之为“女孩”,必须称之为“女人”。二十六岁的女人算不算老女人?在都市女性唱单身主义的今天,三十岁之前结婚仿佛变成一种耻辱,但二十五岁之前没谈过恋爱则绝对是一种耻辱。她并不想刻意追赶潮流,更不想标新立异,更何况身边还有父母的殷切期望和朋友同事的热忱关怀,所以二十五岁生日刚过不久,她就认命地去相亲,无奈地与“浪漫爱情论”挥手告别。

她的第一个男朋友谈了不到一个月就宣告夭折,现在连长相都记不起来了。第二个男朋友谈了一年多,目前处在形同分手状态,无关于谁背叛了谁的问题,纯粹是两个人的感情淡了、厌了。旭阳有时候会自我检讨,是不是潜意识里还在追求那种“恋爱的感觉”,因而导致了与段启军之间的隔阂?

段启军是她第二个男朋友的名字,第一次相见时,颇有好感,因为他符合她构架的男朋友标准:高大,端正,有份稳定且前途看好的工作,不十分富有,但供养她这种不太奢侈女人足够了。他笑起来很明亮,对她温柔体贴,为人处事口碑很好,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严格说来,配她还稍委屈了些。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找到恋爱的感觉,但是她告诉自己,做人不可以太贪婪,要懂得知足。

段启军二十八岁生日那晚,旭阳把自己当礼物送给他,那时他们都想着要结婚的,只是他忙她也忙,想过一阵再说。后来她的事业渐向高峰,他也跳槽到一家更好的公司,忙得几乎忘记了结婚这档事。再后来,越处越平淡,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一个月见不上一两次也不会思念对方。感情的事往往无所谓谁对谁错,他们在一起从不吵架,到今天这种地步也不曾责怪过谁,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林旭阳将自己抛进柔软的大床,动也不想动。一年前公司改组之后,竞争日益激烈,不想跌下去,就要拼命地往上爬。她一路攀升到乙级工程师,顺利地坐进玻璃房子,整日忙得像陀螺,累得像条狗。升职加薪给她带来了更大更舒适的生活环境,同样剥夺了她享受生活的时间。如果不是这么忙,她与启军之间可能会更好些吧。此刻她已无暇想这些伤脑筋的问题,只想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睡她的大头觉。

洗过澡吹干头发,旭阳捧着热腾腾的泡面,顺手按下电话答录机。光是老妈提醒她按时吃饭的留言就占了三分之一,她唏里呼噜地喝着面汤,朝答录机回道:“放心吧,妈,我这不是在吃吗?而且和昨天的口味还不同呢!”

最后一条留言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放下空碗,重放一遍,“旭阳,是我,周末有空么?我们很久没见了。”

她翻了翻行事历,拨了段启军的手机,约好星期六晚上到他那儿去。切断电话后,她摇头苦笑,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快一个月了,他们之间还算在谈恋爱吗?



旭阳买了青菜、羊肉、鸡和扁鱼,她知道启军的冰箱通常都是空的,厨房的调料还是一年前她买的。说出去可能没人相信,旭阳有一手好厨艺,承袭自她当大厨的父亲。基本上,她是个渴望家的女人,能为丈夫洗手做羹汤,其实也是一种幸福。一起在厨房忙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做了四菜一汤。

贪婪地吸了口饭菜的香味,旭阳满足地呻吟一声道:“好久没有劳自己的胃了。”

启军盛了饭,问:“最近还那么忙?”

“刚结束了一项工程,稍后会清闲些。老总最近身体不太好,推掉好几个工程,不然我这周末又要加班了。你呢?”

“还是老样子,整天泡在程式里,这星期老板放我‘创意假’。”

“‘创意假’?又当机了。”

“没办法,”他弹了下额头,“这里面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想出东西。喝点酒么?”

“好啊。”

启军开了两罐啤酒。他会吸烟会喝酒,但很有节制在家里通常不吸,只偶尔让旭阳陪他喝两杯。在外应酬,吸烟喝酒是必备的技能,她并不介意男朋友有这两项嗜好。启军常说,她是个宽容善良的好女人,适合娶回家当老婆。只是,他现在还没打算娶,她也没打算嫁。 

闲闲地聊两句工作,聊几个彼此都认识的朋友,聊他的家人和她的家人,收拾好碗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启军的手臂搭在旭阳肩上,问:“今晚留下来吗?”声音里波澜不兴。

她看着他,耸耸肩,“看你的意思。”

他缓缓靠近,湿热的唇贴上她的,温和平淡地碰触,三秒钟后离开。他们在彼此瞳孔中看到自己的眼睛,眸子的颜色没有变,连呼吸的节奏都没乱。

她倒进他怀里,闷笑道:“我还是回去吧。两上人睡一张床怪挤的,又没有事情好做。”

他也笑了,用手指梳着她的长发,叹口气道:“旭阳,我们还算在谈恋爱吗?”

“我不知道。”她抬头吻了吻他的额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他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穿外套。

她回过头来看着他问:“我们还会结婚吗?”

他摊开手,摇摇头,“恐怕很难。”

“我想也是。”她自他手中接过皮包,“以后想念我的厨艺的时候,给我打电话。”她顿了顿,最后道:“再见了!”

“再见。”他一直望着她的背影转下楼梯,听着她高跟鞋在走道里踩出清脆的脚步声。

旭阳独自走在霓虹闪烁的街头,呼吸着夜晚清冷的空气,观望着路上熙攘的车辆。那一声“再见了”意味着告别,意味着分手。有哪对恋人能像他们这样平静温馨地分手?结束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恋情,心中难免有些失落,但谈不上伤感。这种心境,也算曾经爱过吗?沿途路过一间花店,她买了一枝黄玫瑰;路过下一间,她又莫名其妙地买了一枝红玫瑰。将两枝玫瑰同时插进花瓶中,她的心情是迷茫的,看不清自己的分手和爱情。恋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今晨公司的气氛特别沉闷,感觉人心惶惶。旭阳刚跨进玻璃房子,小妹就疾风似火地冲进来道:“林工,你听说了吗?老总去世了。”

“什么?”旭阳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听说病情突然恶化,没来得及抢救。”

“怎么会?”她跌坐回去,感叹世事无常。犹记得那位满头银丝的老人几个月前还握着她的手鼓励:“公司的未来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眨眼之间,竟然阴阳两隔了。

旭阳匆匆赶往十五楼,见廖助理正在安抚几位经理和高工,“各位,辜副总已经去处理总裁的后事了。烦请各位回去安抚自己的下属,一切工作照常进行,等辜副总来再做其他的安排好吗?”

金高工湿着眼道:“我们想去看看萧总。”

“下班之后。至少等辜副总给我们回消息之后好吗?”

“好吧。”

众人纷纷散了,同部门的梁经理拉着旭阳道:“先回去吧。”

小妹见梁经理进了石头房子,偷偷溜到旭阳身边,不安地问:“林工,我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刚才梁经理不是说了,照常工作!老总不在,工程一样要进行,设计图一样要画。”

“那公司会不会倒闭?”小妹着急的样子,仿佛下一刻这栋大楼就会塌。

“傻丫头。”旭阳拍拍她的手背,“不会的。还有辜副总,还有董事会,老总还有继承人啊!上头会处理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

“可我听刘大姐说,萧少爷人在国外,是个游手好闲的痞子,副和其他董事都不是至亲,公司即使不改朝换代,早晚也要被那个大少爷败光,我们都会失业。”

萧少爷,萧嚣,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重新回到旭阳脑海。他一定会继承萧向阳名下的所有财产,当然也包括这间建筑公司,不知道他三年来真的改邪归正、奋发图强了,还是依然故我,借留学之名行鬼混之实。即便他真的用心学习了,又学到了多少东西?是否有能力担负起萧总留下的重担?其他董事是否甘心情愿受一个毫无实战经验的毛头小子领导?在建筑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形势下,他是否能将业务扩展开来?不是她对萧嚣没信心,实在是以萧大少三年前的形象,很难想象他坐在那张核桃木大办公桌后面指点江山的样子。

公司想必将有一场大浩劫了。

旭阳将小妹安抚出去,从电脑中调出自己的履历表:本科文凭,五年工作经验,乙级工程师职称,明珠大厦和康乐中心中央空调总体设计实战成果。这些是她的资本,是她走出这间玻璃房子还可以找到工作的保障。但是在感情上,她留恋这里,留恋萧向阳对她的赏识,留恋手下班底人员的合作默契,留恋向阳建工五年来为她提供的一切。她将窗口关闭,暗下决心,不到最后关头决不主动离弃公司。

董事会请副总辜远航暂代总裁一职,一切工作照常进行,只是不签新的合约,不开新的工程。当天晚上,几位亲近的下属去拜祭萧总的遗体,与他私交甚好的几位老工程师甚至当场失声痛哭。旭阳含着眼泪站在一旁,仍然不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老总去得太突然,前些日子只听说身体不好,但还照常上班,上周的定期讨论会还是他主持的呢。而今天却……辜副总和廖助理对老总的病因只字不提,仿佛隐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想到此,旭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事实不会像她想象的那么丑恶吧!辜副总与老总是五十年的至交,廖助理和老总之间情同父子,不会有什么阴谋的,他们只是不想提而已,以免勾起大家的伤心事。一定、只是、这样!



萧向阳的葬礼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举行,时近深秋,阳光灿烂,风却很凉。旭阳站在人群中拢紧外套的领口,用力缩了缩脖子。来观礼的人很多,有朋友,有员工,有同行,有合作人。一个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始终跪在墓碑前方,不说话也不回头。远远看去,身形与三年前的萧嚣恍惚相似,似乎高大些,结实些。

旭阳与部门同事一起上前鞠躬行礼,得以近看那个男人。他戴着墨镜,遮住了大半边脸,侧面轮廓消瘦英挺,墨黑的头发随风飞舞,暗无血色的双唇紧抿,浑身上下笼罩着苍凉抑郁的气息,惟有墨镜边沿的半边浓眉,依稀透着昔日的飞扬跋扈。一个沉默而忧郁的男人,很难将他与三年前那个花孔雀般的大男孩联想在一起。时间,的确改变了很多人。

一批又一批的人上前,一批又一批的人离开,每个人临走时都拍拍萧嚣的肩头,说上一句“节衣顺便”。而他只是动也不动地跪着,不做回应,甚至吝啬于牵动面部的任何一块肌肉。旭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走,也许是因为对老总的那分崇敬和感激,也许仅仅因为她觉得与萧嚣还有那么一分不能称之为朋友的交情。

辜副总上前握住萧嚣肩头,对道:“走吧,孩子,你已经跪了一个下午了。”

他摇头,声音嘶哑微弱:“不,我想多陪爷爷一会儿。”

辜远航无奈地看一眼廖助理,叹道:“好吧,那我们先走,记得晚上到我家来,辜奶奶包了你最爱吃的吓仁水饺。”

“嗯。”他头也不抬。

辜远航看了旭阳一眼,与廖助理一起离开。

暮色悄然来临,夕阳已半掩入地平线,旭阳呵着冰冷的手指,用力跺了跺脚。这声音惊扰了萧嚣,他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她,有片刻静止。墨镜遮挡了他的目光,只能根据他微挑的眉端判断他似乎在疑惑。大概,他早已忘记了林旭阳这号小人物。

她扯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轻声招呼:“嗨,萧少爷,好久不见。”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摘下墨镜,双目红肿,面色苍白,迷茫地看了她良久,目光中突然闪过恍然的光亮,哑着嗓音迟疑地道:“你是--林旭阳?”

未待她回答,他又肯定地重复一遍:“你是林旭阳。”

她的笑容扩大一些,“对,我是林旭阳。”

他支起身,踉跄了几下,双腿因为长时间跪着而酸麻刺痛。

她上前扶他的手肘,问:“还好吧?”

他想要给她一个安抚的浅笑,结果变成痛的咧嘴。她扶着他活动了几分钟,他才能够完全站稳。放开她,他客气地道:“谢谢。”

“不客气。”她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实在不习惯这个沉默有礼的萧嚣,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多事,为什么留下来呢?她已经久不曾多管闲事了。

他又转头看墓碑上的照片,眼中笼上更深的衣痛,幽幽道:“爷爷跟我提过,说他很喜欢你。”

她也哽咽道:“萧总是个慈祥的长辈,体贴的上司。”

萧嚣伸手轻抚照片和蔼的笑容,“我对不起爷爷,他那么宠我,爱我,而我从来没来没让他放心过。我以为,再过半年就回来帮他,让他字享晚年,没想到……”

她看着他的泪缓慢地一滴一滴地滑出眼眶,滑过面庞,落在新的墓碑上,沾湿了萧向阳的笑容,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颤抖哭泣,为这位与世长辞的老人,为这个不能见惟一的亲人最后一面的男人,为“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哀。她静静地走上前去,轻轻地道:“萧嚣。”手指伸了又蜷,蜷了又伸,最后是没有碰他。

萧嚣用双手蒙住脸,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断续而沉重地出声:“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没应声,只是轻叹,转身离开了。



再次见到萧嚣已经是一星期以后,董事会决定由辜远航暂任总裁,萧嚣暂任执行董事长。旭阳只听说过CEO,从来没听过什么“执行董事长”,执政上的事情一向由石头房子中的经理们来管,他们这些玻璃房子中的工程师只负责技术,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为萧嚣担心,总感觉辜远航和廖助理瞒着萧嚣在搞什么阴谋。但是人前人后,辜远航对萧嚣都像对自家孙子一样和蔼亲切,让人挑不出什么来,旭阳只能硬生生将心中的奇怪预感压下。

萧嚣上任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组建一支年轻的富有创意的设计队伍,也就是俗称的“智囊团”,他急于把在法国学到的那一套理论搬上自家的舞台,最好能够一炮而响,仿佛这样才对得起老总裁在天之灵。

旭阳有幸成为智囊团候选人的一名。真好笑,工作了五年之后,要在自己的公司里再次面试。其实觉得这个计划有些急功近利,但是如果不去,人家就会说你不识好歹,摆姿态,她不容易爬进玻璃房子,她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被打回鸽子笼区。

廖助理领她进了董事长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室内没有一群又老又严肃的董事,而只有四个人。廖助理,辜远航,萧嚣和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靳朔。靳朔是跨国集团“风”集团旗下所有建筑公司的总经理,旭阳曾在业内的报刊杂志上见过他无数,看来萧嚣这次真的下了大力气,连这么大牌的人物都请来了。靳朔坐在主位,应当是今天的主考官了。

辜总和蔼地笑道:“林小姐,请坐。”

她在惟一空着的沙发上坐下,采取标准的淑女坐姿:背脊挺直,双膝并拢,两脚微分成45度,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与膝盖和小腹等距的位置。手中的资料工工整整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靳朔朗笑道:“林小姐,别紧张,这不是考试,只是随便聊聊而已。”

她勾起一个完美的笑容,动了动紧绷的肩膀。

靳朔翻了一下她的履历,状似不经心地道:“你二十一岁就大学毕业,年轻有为啊!”

旭阳保持面部笑容,声音平稳,“您过奖了,我不过早上了两年学,所以毕业早一点。”

“你工作五年就获得乙级工程师职称,很不容易了。”

“我的优势在于年轻,学科基础比较好,应付考试拿手,谈到经验就浅了点。”

“浅?你有两项大工程的首席设计人资格。”

“我比较幸运,刚到公司就跟着季克祥高工,季高工论名望论经验都是业内数一数二的,我从他那里获益良多。”

靳朔突然偏头朝萧嚣道:“Joe,你们公司的员都像林小姐这么谦虚吗?我应该建议凌风在我们公司设个‘美德奖’,免得每天上班都要对着那些女职员的下巴。”

“呵呵!”辜总和廖助理都被他的幽默逗笑了,萧嚣只是微微牵动一下唇角,墨镜遮住半张脸,看不出真实表情。她感觉得出那不是高傲,也不是冷漠,而是蕴藏在内心深处的哀伤压得他忘记了如何开怀大笑。

靳朔似乎看不出他的抑郁,顶了顶他的手臂,开玩笑道:“我怎么也看不出这样一位端庄淑女会是你泡妞史上的第一次败绩。”

旭阳微微一怔,怎么他们两个的交情很好吗?靳朔连这个都知道?她突然想到,靳朔也是去年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应该算萧嚣的学长了,难怪萧嚣请得动他。

萧嚣偏头对着他,挑高眉毛,淡淡地道:“我请你来是考智囊团的,不是翻我风流史的。”

“OK,OK,”靳朔举高双手道,“林小姐,我们继续,你来看一下这个方案。”

旭阳盯着电脑屏幕,职业敏感令她立即指出图上几个明显的错误。

靳朔打断她,脸上颇有失望之色,耐心地道:“林小姐,我想听听你对整个设计方案的总体看法。”

哦,真糗!旭阳在心中暗道:现在要的是富有创意的设计师,不是打底线改图纸的设计员,当然不需要你指什么错误!

她看了又看,几次欲言又止,说实话,这个方案的确很新颖,颇有欧洲最新空调潮流的风格,但是造价太高了,她不信有几家公司能用得起,而且技术维修也是一大难题。她偷偷观察坐在对面的四个人的表情,辜总和廖助理一直微笑鼓励,靳朔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萧嚣还是那副忧郁的样子,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咬了咬牙,最后道:“我看,可观性比可行性要大得多。”

靳朔低头,右手支额,旭阳敢打赌他一定在偷笑。辜副总和廖助只是等着他的裁决,萧嚣望着她,摘下墨镜,嘴角飘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意。靳朔抬起头来,神色已经恢复正常,看了萧嚣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眼神。

萧嚣道:“林小姐,谢谢你,你可以回去了。”旭阳知道这意味着她被淘汰了。

唉!基本上,她的中庸之道适合明哲保身,却不适合出人头地。这样也好,她本来就对智囊团的计划不太感冒,现在正好回去安安稳稳地坐她的玻璃房子。

她优雅地起身,礼貌地道:“对不起,耽误了各位的时间,我还是很感谢公司给我这次面试的机会。”

她转身刚要离开,就听靳朔道:“林小姐,我觉得你这种女人更适合娶回家当老婆,而不适合为事业奋斗。”她足足愣了一分钟。他什么意思?就算她应对得不好,也不需要这样讽刺人吧?她承认自己没什么野心,也不是那种事业型的女强人,习惯于中规中矩地做事情,但是这有什么不对?起码她的工作成绩是有目共睹的。如果在三年前,她绝对会将桌上的咖啡泼到他脸上,但今日的林旭阳只是赔着笑脸回答他:“我代我男朋友谢谢您的评价。”

这次换成靳朔愣了,片刻之后,他哈哈大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嚣一眼,大声道:“好!说得好!林小姐,你果然是个特别的女人。”

旭阳不再做声,维持着完美的笑容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她一路摇头失笑,“适合娶回家当老婆”,和启军一模一样的论调。她也想啊,可是要有人愿意娶才行,没抓到一张有效期为一辈了饭票之前,她不得不为事业奋斗,因为她要吃饭,要生活,要过好日子。何况现在的饭票信誉通常都不好,承诺过一辈子,往往没几年就失效了。所以,她只好自己给发饭票,既能保证质量,又能保证有效期。更好笑的是,靳朔居然说她是个“特别的女人”,她自己最清楚自己有多么平凡,一点点漂亮,一点点清秀,一点点气质,一点点温柔,一点点可爱加上一点点修饰,随便在大街上一抓就是一把。特别?如果真的特别,为什么她还没找到恋爱的感觉?



第四章

智囊团终于组织成功了,但是除了建筑组和室内装潢组外,其余组的工程师都是外援,空调组还特聘了设计院最年轻的甲级工程师于志伟。这令玻璃房子中的元老们个个心惊胆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要被炒,心中难免生出对萧嚣的不满情绪,渐渐地这些人联合起来,暗中形成与智囊团对立的势力。旭阳一直试图保持中立,无奈身不由己。

与智囊团的第一次冲突起源于华联超市的土建规划案,土建部的安高工和智囊团的杜高工意见分歧,僵持不下,萧嚣表明支持杜高工,气得安高工一状告到辜总那里。从总裁办公室出来之后,安高工无条件妥协了,学着辜总无奈的口吻:“他想怎么就怎么样吧!”随后就请了病假,将班底全权交给杜高工去管。其他工程师听了只是摇头,旭阳却觉得浑身发冷。辜总表面上是个慈祥的长者,尊重萧嚣的决定,包容萧器的错误,实际上等于放任自流,做得对与错他都不管,这不是摆明了要看着萧嚣倒台么?辜远航做人做得实在太高明,原本萧向阳的死忠也全部是他的死忠,现在这个时候,竟没有人设身处地为萧嚣着想,还一味地称赞辜远航的英明宽容。总之好人都是辜远航在做,坏人都是萧嚣在做。旭阳相信有很多中级员工跟她一样看得清楚,也跟她一样选择明哲保身,有谁真的有勇气放弃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而选择一根刚刚移植的幼苗呢?旭阳有时候甚至痛恨自己的懦弱,她觉得对不起萧向阳赏识和栽培。反过来说,辜远航又怎么对得起萧向阳五十年的信任,廖助理又怎么对得起萧向阳父亲般的关爱?经历得越多,见识得越多,她反而越不了解人心,也越不明白自己。今日的她,让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第二轮冲突很快出现了,这次是旭阳和于志伟的矛盾。于志伟是在杜高工的基础上设计的空调方案,但旭阳知道这只是错上加错,她想在空调方案上弥补一些土建方案造成的错误,但不可能具有说服力。讨论会上,旭阳和班底的两个设计员坐在一边,于志伟和所有参与计划的工程师坐在另一边,强弱形势立现,她只能弃械投降,还要装作豁然开朗的样子,表现出在名字那里获益匪浅且无限感激之情。

敲定方案后,旭阳与于志伟握手,面带微笑道:“于工,以后要麻烦您的地方还很多,希望不吝赐教。”

“林工客气了。”于志伟嘴上客套,脸上却没半点谦逊之意。像他们这种少年得志的名人,大概都不懂得谦虚是一种美德。

众人纷纷离开,萧嚣突然喊道:“林工,你留一下。”

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剩他们两人,旭阳有些局促不安,他不是要怪她先前对于志伟不够奉承吧?

他仔细看了她片刻,指着对面的椅子道:“坐吧,干吗这么紧张?我们并不陌生。”

她微笑了,这么久以来,只有刚才那句话能让她感觉出一点他们曾经相识的味道。她在他对面坐下,感叹道:“是啊,我们并不陌生。”她眨眨眼又道,“那么并不陌生的董事长,请问您单独留我下来是要谈公事还是私事?”

他坐直身子道:“公事,关于刚才的方案。”

旭阳扬眉道:“难道您还有什么意见吗?”

他淡淡笑道:“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我看得出来你很不满意。怎么,你还是坚持自己的方案?”

她耸耸肩,“不是已经定了吗?”

“定了可以再改,只要你能向我、向大家证明你的方案是最好的,我要的是可行,不是权威性。”他脸上是坚定不移的认真神色,黑眸澄澈清亮,闪着对她的期待和信任。很久以前,她对他澄澈清亮的目光就没有免疫力,今天,她发现她仍然会被他的眼神所蛊惑。她想到萧老总对她的微笑鼓励,想到辜远航那句“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想到萧嚣的眼泪沾湿崭新的墓碑,想到他三年前留下的最后一张字条,想到他写的“我不是小人,却是个伪君子,从今以后,要做个真君子了。”一股久违的勇气和冲动爆发出来,她猛地站起身,拉着他就往外走。

他疑惑道:“去哪儿?”

“说服你!”



她带着他从出门遇到的第一个超市开始逛,走遍市中心几乎所有的大型超市,直到累得一步也挪不动。他们坐在出口的休息椅上吃午晚两餐--面包和矿泉水。解决了最后一口面包,旭阳抹抹嘴道:“看到了吧,这才是超市,有用的永远只有一层,无论多大规模,多出名的连锁店,副食和日用品的经营比例都要超过百分之七十,在超市内购买服装和家用电器的毕竟是少数,所以,一楼才是最重要的,必须要有单独的空调机组。事实上,按杜高工的设计,购物车升降梯内会比内环公路还挤。

萧嚣开了一瓶矿泉水给她,皱眉道:“你为什么不写一份详细的调查报告?”

她摇摇头道:“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我不知道杜高工给你的调查报告里有没有说明,总之不是我应该参与的,这等于职权越界,会得罪人。”

他转头看她,诧异道:“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林旭阳。”

她本能地回道:“你也不像我认识的萧嚣啊!”

他们彼此对望片刻,一起笑了。他的确不像三年前的萧嚣,今天的萧嚣,感觉成熟、稳重、亲切、随和,带着点淡淡的忧郁。除去外表的英俊,又多了些内在的吸引力。她不禁在想,如果当初这样的萧嚣追求她,她还会一口拒绝吗?她拍一下额头,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填饱肚子,他站起上伸伸四肢道:“走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然后把你的方案完整详尽地准备好,我则要想办法说服整个企划组修改方案。”

旭阳沉吟道:“其实杜高工考虑的也有道理,华联要建在市中心,寸土寸金,只建一层,地价的确太贵,缩减面积,又会失去一些高层次的消费群。”

“嗯。”他缓缓点头,一层沉重的忧郁笼上双眸,“我在想,组建智囊团或许是错的。我太急躁,想借这些人的名气和创新精神将公司尽快升上一个新台阶,但毕竟我们的规模和体制有限,那些名人往往最容易市场调查。”他用力耙了耙头发,仿佛要挣脱什么,却无能为力。

她不能完全体会他的急切和压力,但是她同情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努力将公司发展得快发展得好,以慰萧老总在天之灵,更可恶的是,居然还有辜远航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在一旁等着看好戏。

她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慢慢来,至少,我支持你。”

他看着她坚定真诚的眼神,感动地道:“谢谢你,旭阳。”这是他第二次跟她道谢,语气中却有种无以名状的疲惫和落寞。



萧嚣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说服了杜高工,又亲自登门将安高工请回来,两位工程师握手言和,于是企划组全体加班加点,重新修改计划。这期间意见分歧总会计师是难免,但是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相互商量,取长补短,往往唇枪舌战之后又互相拥抱欢呼。

旭阳和于志伟是分歧最多的一对组合。

砰!门被撞开了,于志伟将一叠表格摔在旭阳面前的桌子上,点着上面的数据道:“这东西怎么能用呢?简直是垃圾!马力小,送风量少,按全天运行15个小时计算,安全期不超过50年。”

旭阳头都不抬,抽出一份资料扔给他,“你自己看吧,这是华联刚刚传真过来的计划书,按他们的预估,两年内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50年的安全是够他们赚了,而且超市不比百货,能开多久?送风量少可以增加风口,但以一层半的建筑规划,只有这种品牌的射流足够长。”

“可是我们做工程,信誉和质量应该为第一。”于志伟的口气不那么冲了,“我昨天不是给你看过德国的新产品?”

“老兄,拜托。”旭阳抚额,“你以为这是几百亿的工程吗?德国的产品?光造价就负荷不起了,何况还有维修问题?”

“可是,可是……”于志伟没话说了,最后拿起旭阳丢出的资料,低声道:“我再看看。”

砰!门又被撞开了,于志伟这次直接将报告送到旭阳鼻子底下,大声叫喊:“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十项标准测试有四项不合格,这种东西不是垃圾是什么?”

“怎么会?”旭阳接过来细看,随着目光扫过数据,脸色越来越青,抓起报告道:“我去找萧董。”

“我也去。”



萧嚣放下电话,凝眉沉思片刻道:“旭阳,你到代理商那去看看,我去厂家,咱们电话联系。”

不等旭阳起身,于志伟道:“还是我去吧,这种跑来跑去的事女孩子不方便。”

“不。”萧嚣道,“志伟,你等我的消息,如果不行,还要靠你联系其他家的产品。”

“OK!”三人分头行动。

不久旭阳传回消息,代理商也被厂家骗了,萧嚣那里当然扑了个空。幸好于志伟人脉广,很快找到一家原厂商,及时补救了这场失误。

三人看完样品出来,旭阳垂头自责道:“都怪我,以为是合作已久的代理商,就忽略了质量问题。”

于志伟道:“不全是你的责任,我们是跟代理商签约,厂家的问题本来就应该他们负责的,何况,现在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旭阳抬头惊讶道:“我没听错吧?于工在替我说话?”

于志伟不自在地辩解道:“我在工作上是严肃一些,但是不等于不讲理啊!”

“哦,”旭阳故意用力点头,“那么麻烦你,下次跟我讲理的时候声音小一点好不好?”

于志伟的脸腾地红了。

萧嚣笑道:“旭阳,你就别逗他了,走吧,我请你们俩吃饭。”

“好啊。”旭阳指着马路对面的招牌,“我要吃肯德基。”然后不出所料地看到于志伟的脸皱成一团。

萧嚣摇头闷笑,故意问:“志伟,你呢?想吃什么?”

于志伟无奈道:“随女士的意思。”



华联的case结束以后,公司为全体组成员办了个小小庆功宴。辜远航也来了,以大家长的身份给每个人敬酒,还特别感谢杜高工等几位老工程师对萧嚣的支持。旭阳看在眼里,心中暗骂:好一只狡猾的狐狸,真会装模作样啊,好像萧嚣能够独当一面,他真的很欣慰似的,背地里说不定诅咒过萧嚣多少遍了。

从酒店出来,一群年轻人提议去酒吧,萧嚣慷慨道:“好啊,我请,谁带路?”

水暖的助工小齐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间,氛围还可以,大家跟我走吧。”

众人纷纷欢呼附和。于志伟拽着萧嚣悄声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萧嚣道:“什么事这么急?明天再办吧。”

旭阳在旁边随口道:“你不是从来没泡过BAR吧?”

于志伟的脸立刻就红了,急切地反驳道:“才不是!”

旭阳诧异地看他一眼,“不是就不是呗,你急什么?”

于志伟扬声道:“谁急了?”见大家都回头看他,脸更红了,搭着萧嚣的肩膀嚷嚷:“快走快走,不是说你要请么?我得看着你,不能让财神跑了。”

另一个女孩敏敏疑惑道:“于工不是醉了吧?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主动?”

旭阳偷笑,估计被她说中了,那个严肃刻板的大男人肯定没泡过吧。

一群人围坐一桌,萧嚣打个指响,驾轻就熟地招呼大家。女孩子们点了薄荷酒和鸡尾酒,萧嚣点RUM,其他两位男士点威士忌,于志伟想了下,指着萧嚣对侍者道:“The same.”

酒上来时,于志伟小酌一口,随即瞪大眼睛,拧紧眉心,硬生生咽了下去。

旭阳转头轻咳。

萧嚣就坐在她旁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旭阳边咳边笑,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看于志伟的表情,我敢打赌他不知道你点的RUM是甜的。”

萧嚣看过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小齐在一边叫道:“萧董,你们说什么这么高兴,说出来让我们也乐一乐吧。”

旭阳摇着手指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说罢还故意看了于志伟一眼。

坐在她对面的阿威哄道:“哦,知道了知道了,萧董和林工私说悄悄话,我们听不得啊!”这些人里数旭阳和小齐的资历最深,所以其他人并不知道萧嚣和旭阳三年前的纠葛。

旭阳这些年早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随口反驳道:“是啊,大人讲话,岂是你小小孩子能听的?”

“什么嘛!”阿威挥臂抗议,“你不过比我早进公司两年,年纪未必有我大呢!”

“说比你大就是比你大”,旭阳抬手阻止他接话,笑嘻嘻地,“别问我,女孩子的年龄保密。何况,我职位比你高,再多嘴,就治你个‘犯上’之罪。”

“呵呵!”大家都笑了。旭阳偏头,发现萧嚣的嘴角只是略微上翘,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深的眸子里是化不开的凝思。待看得仔细一些,他的目光又恢复平静,挥手叫侍者给于志伟换了一杯白兰地。

大家聊着聊着,男士的话题自然就转到了女人,阿威着萧嚣问:“萧董,都说法国是浪漫之都。你有没有泡过法国妞?”

敏敏敲了一下他的头道:“你们男人满脑子就是黄色垃圾。”

阿威哇哇叫道:“食色性也,你没听过吗?萧董,到底有没有啊?”

萧嚣微笑道:“欧洲女人没有东方女人漂亮。”随即便转移了话题,“我学了首法国歌曲,唱给你们听怎么样?”

“好啊好啊。”

萧嚣起身。阿威笃定地道:“萧董肯定泡过,只是当着女士的面不好意思说罢了。”

旭阳看着萧嚣从乐队手中借了一把吉他,坐到麦克风前面,他的西装留在座位上,领带是松的,衬衫袖子卷到臂弯处,露出健康结实的小臂肌肉。琴弦在他指下发出柔和轻快的声音,一小段前奏之后,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加入乐曲。她不觉想到三年前的他,叛逆,自恋,任性,开朗,天真,以他当时的个性,必会在巴黎街道上谱出无数疯狂的恋曲吧?是什么造就了今日这个成熟、稳重、亲切、随和,带着点淡淡的忧郁的男人?难道仅仅是她当年的犀利言辞?仅仅是萧老总的突然过逝?还是,他曾经历过什么令他刻骨铭心的痛苦,以至于使他彻底改变?

于志伟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听得懂吗?这么入迷?”她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萧嚣的座位上,呼出的气息中有淡淡的酒味。

旭阳摇头浅笑,“不懂,只是觉得意境很好。”

于志伟轻声念道:

“Comme  nos  voix  ba  da  ba  da   Nos  coeurs  y  croient  ba  da  ba  da  ……”

旭阳惊奇道:“你懂法文?”

“一点点。”他微微面露得意之色,然后道出这首歌的大意--

就像我们的声音咏唱所有一样

我们的心深信不疑

所有的一切再度重新开始

人生再度开始

多少的戏剧

有着多少的欢喜

这说来话长

男女互相燃烧着命运的火焰

就像我们的声音咏唱所有一样

我们的心深信不疑所有的一切再度重新开始

人生再度开始

就像我们的声音咏唱所有一样

我们的心雀跃不已

我们就是擦肩而过的幸福

对你对我而言的幸福

就是我和我

她感叹道:“好美。”

“所以说,法国男人是世界上最浪漫的男人。”

她笑道:“这么看来,我应该找个法国男人谈场小恋爱才不亏。”

于志伟急道:“可是法国男人也是世界上最滥情的男人。”

“真的啊!”旭阳大笑,这人真无趣,一点玩笑开不得,她不过随口说说,他就急得什么似的。就算她真的想找,也得找得到才行啊!

萧嚣回来,就见于志伟坐在旭阳旁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她巧笑嫣然。小齐跟女朋友半路开溜了,阿威和敏敏相谈甚难,他这一曲,连半个捧场的人都没有。他自嘲一笑,拿起桌上剩余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扬起脸来笑问四人:“还要咪什么?”

旭阳看了下时间道:“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她实在受不了于志伟的无趣了。

萧嚣道:“没关系,反正公司放你们三天假,通宵也无妨啊?”

敏敏也道:“该回去了,太晚了我妈要骂的。”

“那好。”萧嚣拿起外套,“志伟,你开车送旭阳,我负责送他们两个。”

旭阳微怔,灵机一动道:“阿威,咱们俩不是顺路吗?不如你送我好了。”

阿威傻乎乎地道:“可是我没车啊?”

旭阳气得敲一下他的头,“笨!不会打车啊!我出钱还不行么?”

“行行行。”阿威摸着受伤惨重的头咕哝,“有专车不坐,偏要自己打车。”

于志伟道:“那我送你们两个好了。”

旭阳急忙道:“不用了,你跟我们的方向正相反,等于绕了整个四环一圈。”

敏敏眨眨眼道:“要不,于工,你送我,让萧董送他们?”

阿威叫道:“这样最好。”他可不想打车,虽然林工说她出钱,但是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让女人出钱啊!旭阳、萧嚣和于志都不做声,算是默认了。



将阿威送到家,旭阳改坐到前座,方便指路。凌晨的街道寂静清冷,路两旁的银杏树叶都枯黄了,在晨风中飘荡旋转,幽幽坠落。旭阳将手伸到车窗外,想要抓住一片落叶,奈何车速太快,带起地,风吹走了近身的一切东西。

萧嚣突然出声道:“别把手伸到外面,很危险。”

“哦。”旭阳收回手,摇上车窗,转头看他认真开车的表情,突然笑了,“想当初你骑着那辆哈协飙车,是何等的任性轻狂?‘危险’两个字从你萧少爷口中说出来,总是感觉怪怪的。”

萧嚣看她一眼,淡淡地道:“人长大了,总是会变的。当年的林旭阳也绝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既不伤志伟自尊又拒绝他送的方法。”

“还说呢!”她抱怨,“你说要于志伟送我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掐死你。”

他轻笑道:“没这么严惩吧?”

“差不多了,你不觉得他这人超级无聊?”

他挑眉道:“那你还跟他聊得那么开心?”

“开心?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开心了?那是无奈的笑容。”她加重语气,“无奈!懂不懂?”

他频频点头,“懂了懂了,你反应别这么激烈。”

“我能不激烈么?”她打了个冷战,“让我跟他单独走一个小时,我会窒息。”

“还好,还好。”他夸张地拍一下胸口,“还好你反应敏捷,不然明天世界上就少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了。”

她疑惑道:“什么少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他笑着道:“你想啊,不是窒息而死,就是因掐死人而被判死刑,怎么着都是少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啊?”

“好啊,原来你拐弯抹角地讽刺我。”

“不敢不敢。”

旭阳未待反驳,公寓已经到了。他送她到门口,她问:“不上去坐坐?”

“不了。”他夸张地叹口气,“你们好命可以放假,我明天还要继续工作呢!”

她笑道:“如果你把公司让渡给我,我明天就替你去工作。”

“谢了!我还是自己来。”他挥挥手,下楼去。

旭阳趴在楼梯扶手上道:“别太拼命,工作上轨道不是急在一时的。”

他仰起头,唇角上翘,柔声道:“我知道。”

萧嚣一路哼着歌回到车上,直到发动引擎,他才察觉自己在唱歌,自从听到爷爷的死讯开始,他不没唱过歌了。一种甜甜的温暖混合着三年的执着痴念在心底发酵。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不能任由它发展下去。她三年前的鄙夷眼神仍然历历在目,她对靳朔说的那句“我代我男朋友谢谢您的评价”仍然言犹在耳。即使撇去这些不谈,他身上还压着千斤重提,他在法国的学业还未完成,还有爷爷的病因,他根本无法确定自己……车子在晨风中飞驰,萧嚣的眼眸蒙上更沉重的忧郁。



第五章

林旭阳与于志伟成了名牌搭档,两人的矛盾总是特别多,但拿出的成果也总是特别完美。

跟所有人道过再见,旭阳收拾公事包,准备下班了。于志伟突然推门进来,她神经质地问:“又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微微皱眉道:“我就代表问题吗?”

“基本上是的。”她诚实地回答,“既然没问题,你来做什么?”

“没事就不能来吗?”他严肃的面孔上居然有一丝委屈。旭阳失笑,他在十四楼,她在九楼,没事跑来跑去的不累么?

她锁好抽屉道:“已经下班了。”

他闪身让开,让她锁上玻璃房子的门,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就是下班了才来。”

她疑惑地看着他,这家伙今天出什么毛病了?

他窘迫地躲避她的祖母,脖子耳根都红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我想约你吃饭。”然后长长吐了口气,仿佛说这六个字花费了他所有力气似的。

她又惊讶又好笑,惊讶的是他居然会主动约她吃饭,好笑的是一个三十岁的大男人开口约女同事还会害羞。

他被她看得有些急了,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恶声气地,“行还是不行?一句话!”

她一时兴起,故意逗他,“为什么约我?除了吃饭还有什么目的?”

他的脸更红了,几乎成了猪肝色。她真怕他会得脑溢血,急忙笑着道:“单纯同事之间的交流当然没问题了,你不会真的有其他目的吧?”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手心全是汗,郑重其事地宣布:“林旭阳,我喜欢你,我们约会吧。”

“啊?”旭阳受到了惊吓!这个在公事上处处刁难她的严肃刻板兼超级无聊的男人说喜欢她, 要跟她约会?

她小翼翼地抽出手,悄悄地往门口挪动,讪笑着,“我、我有点没听明白,你说的是--你喜欢我?”

“是。”他耙耙头发,“我知道有些突然,可是我不想浪费时间。这几天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吃不下,睡不好,我必须要来找个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们俩合作得太久,你工作又太投入,所以……”

“不是。我什么样的case都接过,什么水平的人都合作过,但是从来没有日日夜夜地想着搭档,我知道我喜欢上你了。”

“可是,可是……”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你不是现在回答我,我给你时间,但是不要太久,我已经耽误进度了。”于志伟像逃难一样冲出空调部的大门。

旭阳愣了半晌,无奈地叹口气,提起公事包垂头丧气地走出去。她招谁惹谁了,老天爷要这么照顾她?真*%#不是普通的幸运!

旭阳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思维像猫爪子下的毛线团,乱得一塌糊涂。一只手拉住了她手腕,她抬头,看到萧嚣的笑脸,“电梯在这边,你往哪儿走?”

“噢!”她任他拉着走进电梯。

“想什么这么入神?工作太累了?”

“不是。”她苦着一张脸,“不过受了一点小小的惊吓。”

“出了什么事?”他立刻面露关心,“我能帮上忙么?”

“不能。”这种事外人怎么帮,总不能叫萧嚣命令于志伟不要喜欢她吧。

“说说吧,也许我真的有办法呢?”

她摊开手,很无奈地道:“刚才那个名气鼎盛、严厉刻板、超级无聊的于志伟先生跟我说喜欢我。”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半晌不做声。

“看吧,你的表情告诉我这件事有多荒谬,简直莫名其妙。”她用食指指着头,“是不是大牌的人这里都不太正常?”

他缓和一下表情,试探地问:“你拒绝了他?”

她摇摇头。

“答应了?”他的声音突地扬高。

“当然没有,”她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脑筋不清楚了。”

他暗暗吐了口气,片刻之后正色道:“感情这种事,有的时候就是莫然其妙。我想志是真的喜欢你了,以他那种严谨的个性,不是考虑过很久也不会轻易表白。”

她不置一词。萧嚣说得有道理,就因为这样才更麻烦。启军的事刚刚结束,她还不想这么快就进入一段新的感情,重要的是,她对于志伟实在没什么好感。当初接受启军,起码因为和他在一起舒服,如果每天跟于志伟在一起--光想她就头皮发麻。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会有办法的。”她突然间自信满满,怎么忘了启军了?他们分的事没几个人知道,却有很多人知道他是她男朋友,找他出来晃一晃,不就万事OK了?

萧嚣没再追问,只是郑重地道:“需要帮忙的话找我。”

“谢谢,我已经想到办法了。”她匆匆跨出电梯,忙着给段启军打电话。萧嚣说要送她,也被她谢绝了。旭阳根本不曾注意,董事长办公室在十五楼,他怎么会出现在九楼?



林旭阳安排段启军在定期讨论会那天亮相。那日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从清晨开始,薄薄的清雪就如初见人世的少女,妩媚婀娜地展现她诱人的风姿,洗涤空气中的尘埃,擦拭地面上的污浊。

段启军就坐在会议室外的休息椅上,还特地带来旭阳的羊绒短大衣。看到会议室的门开了,他起身朝旭阳迎上来,温柔地偷得一个轻吻,在她耳边新密地道:“走吧,我已经买好了菜,等你回去大显身手。”

旭阳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暗地里捏了他的后腰一把。他还真入戏呢!启军偷偷咧嘴,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意思就是--“我帮你,你还捏我。”看在旁人眼中,反而成了打情骂俏。于志伟面色苍白,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相拥离开。

上了车,启军道:“那个男人很帅啊,一点也不像我说的严肃刻板。”

“他那张扑克脸叫帅?你什么审美标准啊?”

他偏头疑惑道:“到底哪个是于志伟?”

“还有哪个?就是我右面,面色苍白,两眼发直的那个,就是穿深蓝西装的那个啦。”

“哦。”他恍然大悟,“我搞错了,不以为是你工前方的那个,所有人里他的脸色最差。”

“是么?”她仔细回忆,谁在她左前方?廖助理,萧嚣,辜总还是阿明?“想不起来,当时我只注意于志伟的反应了。”

“我猜,那男人一定对你有意思,想不到你这么有魅力,在公司迷倒一群人哪!”

她戏谑道:“是啊,后悔没抓住我?”

他笑道:“是啊,后悔没请你当我们家厨师。”

“去你的!”

旭阳再次在启军那里煮饭、吃饭、聊天、看电视,如果想复合,今天是个好机会,但是两人谁也没有这个意思,他们都清楚,他们只适合做朋友。

九点左右,旭阳照例一个人从启军家里出来,步行回家。启军可以称得上温柔体贴有情趣的男人,但是却很少送她回家,她知道他不是故意不送,而是往往想不到送,这可能是他惟一的缺点吧!她摇头失笑,那又如何呢?等他找到自己生命中的惟一,自然能学会送她回家。

路过上次那家花店,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花店门前停了一辆黑色的奔驰,跟萧嚣的那辆好像,旭阳暗笑自己敏感,奔驰虽然是名牌,这座城市里起码也有上万辆,不会这么巧的。她走到后视镜前,整理了下鬓边的头发,朝日本妞造型的平安符露齿一笑,回头看了眼花店门前闪烁的霓虹灯最后终于放弃买花的想法。

花店的门开了,萧嚣望着旭阳的背影和街边的霓虹灯融为一体,两道飞扬的浓眉皱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居然就这么傻兮兮跟踪到这里,然后望着窗口的灯光发呆了几个小时,看到旭阳早早下来,心中明明高兴得要命,却又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进花店,怕被她发现。唉!算了吧,不要再痴心妄想了,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而且还特地出来亮相,摆明了贴上“名花有主”的标签,生人勿近么!

于志伟很识趣,没再来问旭阳考虑结果,随便问一个在公司工作两年以上的职员,就知道段启军不是临时找来充数的。启军来公司的次数不多,认识他的人却不少,因为连续两年“尾牙”,都是他们俩赢得舞王舞后。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于志伟的打击有多大,但是起码保留了他的自尊,至少比当面拒绝他要好。



今年的雪下得特别大,一场接着一场,清雪工作无论多么及时,路面上仍然时不时地覆盖一层松雪和薄冰。为了安全,旭阳改搭公车,把自己包成一个圆圆的大面包,与车上其他的面包挤来挤去,下车的时候,她狼狈得就像一块挤扁了的面包。刺骨的寒风毫不客气地钻进衣袖和领口,她缩着肩膀,急急忙忙赶往公司大门。

刺耳的刹车声急响,一辆黑色奔驰从她身边险险擦过,“砰”一声撞上人行路边的雪堆,在路面上留一条长长的车轮划痕。旭阳惊得心脏怦怦乱跳,只觉得双腿发软,好半天都无法移动。

萧嚣从车里钻出来,跑到她近前焦急地问:“没撞到你吧?”

“差一点。”她拍拍胸口,刚想抱怨两句,就感觉视野中一抹鲜红,刺目得让人心惊--是他的血,正一滴一滴顺着额前的发稍滴下来,触目惊心地染红了他的白围巾。

“天!你受伤了!”她匆匆掏出纸巾,却因为身高的落差而看不到他的伤口,急得大声道:“蹲下点。”

他听话地曲低身子,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忘了系安全带,撞到了方向盘。”

她小翼翼地拨开他额前的头发,触手所及是一大片湿漉漉的血迹,看不清伤口有多深。她用纸巾按紧那块血迹,纸巾很快就被浸透,鲜血透过她的指缝不停往外渗。“不行,血流个不停,伤口一定很深,得去医院。”她扶他站直,意外地发现他的脸白得吓人。

旭阳慌了,急忙招了辆计程车奔往最近的医院。她让他靠在她肩上,干净的纸巾一条接一条地换,一条接一条地湿,鲜血仿佛要流似的。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不由加重语气替自己壮胆,“萧嚣,你撑着,你敢给我昏过去,我就把你推下车。”

他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却暗淡无神,虚弱地笑道:“别担心,我只是有一点晕,不会有事的。”

“一点晕也不行,”她大声吼他,“你给我保持清醒。”

“好,我保持清醒。”他答应得很好,她却感觉肩上的压力越来越重。

还好他没有真的晕过去,她心的司机帮她把他扶进急诊室,医生在他头顶洗洗抹抹缠缠,终于止住了血。旭阳看清了他的伤口,居然不到三公分,连针都不用缝,刚才却好像血流的要死掉一样。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耍她,但是见他紧闭双眼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又不像装的,至少流那么多的血不是假的,他的脸色依然白得像张纸。

医生洗净了手道:“让他休息一下,你去办住院手续。”

“要住院?”

“必须观察两天看有没有脑震荡的症状。而且,你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疲劳过度,再不休息,会把身体搞垮的。”

萧嚣突然张开眼道:“我不住院,躺一会儿就好,十点半还有个会议要主持。”

“还管什么会不会的?你给我乖乖躺着。”旭阳霸道得像他老妈,开始着手办住院手续,给辜总打电话报告情况顺便请假,陪他照X光。等把萧嚣顺利地安置进病房,廖助理已经赶来了。

他一脸关切之色,连声问着:“怎么样?没事吧?放心,辜总已经代你主持会议了,晚一点就过来,这两天的行程计划也全部转交给辜总的助理了。”

旭阳暗道:“手脚真快,这只是小小的碰,如果真得了什么大病,恐怕连董事的职位辜远航都自动代理了。”

廖助理转身朝旭阳感激地点头道:“林工,你辛苦了,回休息吧,我来照顾嚣仔。”

旭阳站着没动,她实在不放心将萧嚣交给廖助理。

萧嚣也支起身子道:“旭阳,谢谢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廖叔叔呢。”

旭阳瞪他一眼,心道:傻子,还叔叔叔叔的叫得挺甜呢,看不出人家心怀不轨么?随即又一想,算了,关她什么事?作为下属,她尽力了;作为朋友,她尽心了。就算萧嚣与辜远航之间真的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争斗,她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况且折腾了一上午,连惊吓加疲惫,是该回去睡一觉,安安神,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血淋淋的状况。

出了病房,刚好遇到医生。医生迎面叫道:“萧太太,我正找你呢,这里有几张化验单,你签个字。”

旭阳懒得纠正他的误解,反正入院手续都是她签的,也不差这一项。

医生犹在她耳边念叨:“你先生患有严重的血小板缺乏症,平时就该注意不能受伤流血。这次是伤口小,要是伤口大些,或者赶不及就医,会死人的。”

“什么?”她手中的笔掉落。

“怎么你不知道么?你这个妻子是怎么当的?难怪他营养不良兼睡眠不足,原来是缺乏照顾。”医生看着她连连摇头,“看你们的样子就知道都是都市白领,大忙人,可是不能光顾着工作,也要关心一下对方啊?别怪我老头子多嘴,你们俩是不是感情不好?”

“我们……”旭阳尴尬地笑,“您误会了,我不是他妻子,只是他的朋友。”

“哦。”医生恍然大悟,也尴尬地笑着,“你看我,不好意思啊。”



胡乱吃了点东西,旭阳洗澡上床,翻来覆去地却总是睡不着,明明身体叫喊着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眼前总是闪过一摊又一摊鲜红的血。

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她猛然坐起,才发觉刚才做了个恶梦,梦中的她身上手上都是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她看了下表,下午3:00了,她只睡了半个小时,这一惊完全清醒了。爬起来冲了杯牛奶,暂时驱逐了饥饿的感觉,她记得冰箱里还有一袋排骨,炖来吃算压惊吧。排骨冬瓜汤,据说是补血的,很好吃。补血?她想起萧嚣,不知道有没有人炖汤给他吃,萧总去了,又没听说他有女朋友,估计他可能没请佣人,否则也不会营养不良。她翻出久未使用的保温饭盒,哼着歌开始炖汤。

今天看到他的身份证,才发现他比她还小两岁,可怜的孩子,一个亲人也没有,身上又压着那么重的担子,她叹口气,在汤里多加了一勺红糖。出门时,她顺便又买了个水果花篮,加上大枣莲子羹、奶粉和红糖,旭阳看着手上的东西,忍不住发笑,这好像要去看产妇哦!

旭阳小心翼翼地推开病房门,怕吵到萧嚣休息,没想到却见他靠在床头上聚精会神地批改公文,被子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她将水果篮重重压在他的公文上,吓了他一跳。抬头见是她,萧嚣露出愉快的笑容,“你来啦。”

她夺过他的公文一股脑地丢在沙发上,再拾起被子帮他盖上,忍不住唠叨:“住到这就该有病人的样子,这么刻苦干什么?老师又不会奖你一朵大红花。”

他笑道:“那你奖我啊?”

“我奖你个电泡呢。”她曲起指节,看到他头上那圈碍眼的纱布,转而改戳他的太阳穴,“老师没有教过你,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他嬉皮笑脸地道:“我谁的话都听,就是不听老师的。”

她盛了满满一碗汤给他,“那,为你不守病人的规矩,罚你喝光它。”

“什么东西?”他的眼神充满戒备。

“毒药。”

“唉!”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道:“你带来的,即使是毒药我也会喝光。”他用汤匙舀了一小口,咂咂嘴,眨眨眼睛,然后唏里呼噜地一口气喝光,把空碗递给她,“还要。”将双筒保温饭盒里的汤都喝光,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叹道:“真好喝,这是什么汤?”

“排骨冬瓜汤。”

“咦?”他捧起饭盒,眼珠子几乎掉进饭盒里,摇着空空的饭盒:“怎么只有汤?排骨呢?冬瓜呢?”

“我吃了。”

“啊?”他将饭盒放回原处,小声嘀咕,“我真可怜,人家吃肉我喝汤,还以为你人好心也好,没想到原来是后娘。”

“喂,”旭阳叉腰道,“你别没有良心,我是怕你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这汤炖了两个小时,味道都在汤里面,排骨都不好吃了。”

“真的啊?”他眼睛闪闪发亮,“我就知道林妹妹最好了。”

“少贫嘴,”她收拾好饭盒,“警告你,以后要叫林姐姐,无端端让你占了那么久的便宜,结果比我还小两岁,小毛头一个。”

他突然收敛了笑容,“别叫我小毛头。”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点头道:“那好,以后你也不准叫我林妹妹。”

“好。”他认真地看着她,“以后工作之外,我就叫你旭阳。”

她不可置可否,动手削苹果。

“旭阳。”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她的手一抖,差点削到手指。明明就是那两个字,他又不是第一次叫,怎么刚才那一声就那么轻柔,那么深情,那么性感?酥酥麻麻地划过心头,令她浑身都不对劲儿。

她恶声恶气地道:“干吗叫得那么肉麻?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了。”

他“哧”一声笑出来,“还以为你变了多少呢,看来还是老样子么!”

“这叫‘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你还不是一样?还是那爱耍酷,开奔驰威风啊?技术不好还拽,安全带也不系,你不能受伤流血自己不知道?”

“我也没想到车子会突然打滑啊,本来想开过去哪你打声招呼的,结果差点撞到你。”

“免了吧,以后你开车的时候离我远点,没被撞死也被你吓死。将来你老婆一定要有很强壮很强壮的心脏,否则一定死于心衰竭。”

他沉默了,熟悉的忧郁笼上眼角眉梢,手指轻触头顶的纱布,呆呆地看着她。

“怎么了?”她拿苹果在他眼前晃,“跟你开玩笑的,血小板缺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以后小心别受伤就是了。出院以后别自己开车了,请个司机花不了你多少钱。”

“嗯。”他点点头,淡淡地微笑,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苹果,含糊地道:“好吃。”

“懒人,自己拿着。”

他赖皮道:“我是病号。”

“现在承认自己是病号了,那刚才我来的时候你干什么呢?”她瞟一眼沙发上的公文,“不是我说你,这么大的人怎么看不出轻重缓急呢?你累垮了,得意的是那些心怀不轨的小人,伤心的是地下有知的萧总。”

萧嚣扬眉道:“心怀不轨的小人?”

“就是……”旭阳住了嘴,她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万一冤枉了好人呢?她摆摆手道:“总之你自己小心一点就是了,权力和地位最容易使人产生贪念。”

他笑道:“我知道,我会小心的,何况还有辜爷爷和廖叔叔帮我。”

她轻哼一声,暗道:“叫你小心的就是他们。”

他诧异地望着她半晌,恍然道:“哦原来你怀疑……”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音,辜远航和一位慈祥的老妇人推门进来。萧嚣急忙起身道:“辜奶奶,您怎么也来了?”

辜太太捧着饭盒上前道:“你出了事,奶奶怎么能不来?我给你炖了汤,趁热喝吧。”

辜远航亲切地道:“林小姐,你也在啊。”

旭阳起身道:“辜总。”

“哎?下班了就别这么拘束,跟嚣仔一样叫我辜爷爷吧。”

辜太太细细打量旭阳片刻,突然道:“她就是林小姐啊?不错不错,咱们家嚣仔很有眼光哦。”

萧嚣急忙扯着她的衣袖道:“辜奶奶,你别乱说,人家林小姐有男朋友的。”

“啊?”辜太太诧异地叫,“可是你不是在追吗?怎么先让人家追了去?”

辜远航大笑道:“老太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哦!”辜太太摇头叹道,“可惜啊可惜,咱家嚣仔这么好的孩子。”突然又道,“林小姐,你再重新考虑考虑如何?”一句话说得旭阳和萧嚣脸都红了。

旭阳急忙拿起饭盒道:“辜总,辜太太,不好意思,太晚了,我要走了。”

辜远航道:“我叫司机送你吧。”

“不用了,谢谢,我叫计程车,很方便。”说罢匆匆夺门而去。只听辜太太的声音:“老头子,我又说错话了?”然后是辜远航和萧嚣一连串的笑声。旭阳不由在想,这样慈爱的老人,这样和乐融融的气氛,真的都是假象么?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旭阳终于知道萧嚣为何睡眠不足兼营养不良了。每次来看他,他都在工作,人不在公司,电脑和传真却几乎不曾停止运作,偶尔手机也来凑热闹,见他那么拼命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不忍心打断他,只好尽自己所能帮忙。一个企业的龙头,一个家族的核心,一个众所瞩目的年轻继承人,他就像上满发条的机器,不停地转转转,直到发条走完,精力耗尽为止。也许,她开始有一些明了他眉宇间的忧郁和身上挣脱不了的束缚了。一星期以后,萧嚣坚持出院。头上的伤口已无大碍,但是身体仍然调养得不好,医生开了一长串的营养食谱,回手就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儿去了。旭阳只能在开完会或者上下班偶尔遇到时询问一下他的身体状况,毕竟,九楼和十五楼之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而他和她之间,除了上司和下属、普通朋友以外,没有其他的立场可以逾越了。



第六章

公司每年十二月中旬都有“尾牙”,是全公司最大的盛会,通常会邀请其他交好公司的负责人前来,所以要求衣着正式,携伴参加,按例还会有拼酒比赛和跳舞比赛。

为了避免麻烦,旭阳仍然邀请启军做男伴,席间不少同事殷勤地问他们什么时候请吃喜酒,两人只是一笑带过。十三楼的大会场开辟成舞厅,聚集了大部分的年轻人和普通员工,十四楼的小会场开辟成自助餐厅和休息区,聚集的都是老年人和高层管理人员,两方壁垒分明,大家也自在。启军是舞坛高手,这两年将旭阳也调教得像模像样,渐渐爱上了跳舞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旭阳今天穿了件咖啡色紧身绒衣,咖啡色紧身弹力裤,黑色高通皮靴,白色套头毛衣,外面是长及脚踝的银白色羽绒大衣。她把羽绒大衣寄放在柜台,毛衣也丢在座位上,身躯随着急促的节奏狂野地舞动,长发像巫女的黑袍恣意翻飞。启军跟她搭档,穿了一身亮银色的散襟衣装,舞动起来像一条银色的蛇。

舞池里人山人海,主持人在麦克风前扯着嗓子大喊:“比赛规则大家都听清楚了吗?谁跟上了音乐的变换,跳到最后,跳得最狂,谁就是胜利者。比赛大约进行一个小时,最后由主席台进行评判。现在--开始!”

随着几声狼嚎,《野人》的曲调最先响起,全场开始动作,所有人都拿出自己最好的实力。中央跳、扭动、翻飞、释放,摇滚曲中加入霹雳的片断,增加了一定的难度,也使人们更加疯狂。舞池里渐渐分成中心和外围,一层一层不停淘汰,最后就只剩下三对儿,其作的人围成一圈,鼓掌呐喊。音乐声停,然后突然一转,由自由组合转成轮组,旭阳随着节奏后退转身,对上另一个男人的步伐,棕色皮鞋,米色皮裤,米色衬衫没有扣扣子,露出胸前布满汗水的古铜色肌肤,再往上是消瘦的下颌,紧抿的薄唇,挺直的鼻梁,黑黝黝亮晶晶深的眼眸,两道飞扬跋扈的浓眉。

萧嚣!

她有片刻怔愣,不知道他也参加了比赛,他不是应该在楼上的么?恍惚之间,她的手被他牵起,将她拉回舞曲的节奏当中。他的手沿着她的腕徐徐而上,跟着节奏轻触轻抚,缓缓攀上肩头,再沿着腰侧曲线慢慢滑下,在胯间臀际留连不去。迪士高的动作没有什么确切的规则,想怎么跳都可以,只要跳得狂,跳得野,跳得有新意,就算跳得好。他分明是在借跳舞之际轻薄她,而她居然不生气也不讨厌,还高举双臂扭动身躯迎合他。

旭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的身体住进了一个魔鬼,支配着她的意识,摧毁了她的理智,让她混乱,让她放荡,让她疯狂。他甚至没有拉近彼此的距离,只是隔着一臂之遥,用指腹缓慢而有节奏地挑逗她,就已经令她浑身颤抖不止。这离的眼光对上他的,他的眸子血红炽热,嘴角挂着魅惑的汪笑,仿佛他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魔鬼,控制了他的理智和行动。

音乐再次停了,魔咒刹那消失,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大口大口地喘气。她的发丝胡乱地粘在脸上,部分遮挡了视线,却阻止池她盯着他光裸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汗珠顺着胸前肌理的纹路下滑,消失在腰腹之间。她感到口干舌燥,庆幸长发遮住了面颊,此时一定红得像霞,热得像火。

音乐又响了,他眼光一热,猛地拉她入怀,撞上地实的胸膛。她还未及反应,他已将她拦腰一旋倒下去,舞者的本能让他抬脚勾住他的腰,又一阵天旋地转,他将她扶正,此时,她分辨出舞曲的旋律是探戈。他和她从胸部到小腹紧紧贴合,大腿不时蹭着大腿,隔着紧身衣料敏锐的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的热力,呼吸间吐纳着彼此的气息和味道。甩头之际,他的唇刷过她的前额,一阵酥麻迅速贯穿她的脚底。她抬头,对上他专注的目光,黑亮的眸子里只有她的倒影,仿佛他的世界只有她一人,她知道,自己的眼眸里也只有他的倒影。他汗湿的发零乱地垂在额前,她的发丝偶尔在他发间穿梭,分不清是谁的纠缠了谁的。那一曲,旭阳根本无法思考,只是凭本能随他舞动,除了甩头,他们的目光不曾稍离片刻,她似乎看到激烈的电流在彼此眼中闪烁。结束式的最后一个动作,他再次带着她旋转、下腰、起身,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起身的时候他没有立即后撤,她的唇碰到了他的唇。她脑海中轰然一响,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舞曲停了,再次交换舞伴,旭阳与靳朔搭配,靳朔一直轻松爽朗地笑着,完美优雅地与她共舞,然而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随着萧嚣转,看他与靳朔带来的舞共同进退,动作和谐。最后一曲,旭阳回到启军怀中,她看到公关部的虞薇满心喜悦地回到萧嚣怀中,靳朔和他的女伴也情谊缠绵地互视着。这,才是他们应有的归属。

周围掌声雷动,呼哨不止,甚至有女人的尖叫,旭阳这才发觉,比赛已经结束了。她匆匆钻入人群,回到座位,抓起桌上的鲜啤狠狠灌了两大口。

“嘿!”启军抢过她的杯子,“这是啤酒,不是冰水。”

“我知道,喝两口酒醉不死。”她抢回来,一口饮尽。

启军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她讨厌他那种了然于胸的目光,死死地瞪回,套上毛衣道:“我要走了,你送不送我?”

“这么早?还不到十二点。”

“那你玩吧,我自己叫车。”她抓起皮包离位。

“喂!”他拉住她,“我送,我送行不行?可是你总要容我上趟洗手间,我快撑不住了。”

她笑了,睨他一眼道:“没出息,还不快去。”交到启军这种朋友是她的幸运,无论心情如何差,他总有办法让她笑。

他拍了拍她的面颊,“乖,等我一下。”

旭阳看他钻进人群往洗手间的方向,无聊地倚着座位的靠背,眼光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搜寻萧嚣。没有,舞池里没有,休息区没有,柜台前没有,舞台上也没有。大概是到楼上去了,他是董事长,当然要两面兼顾。刚才下来,可能只是想参加跳舞比赛吧,毕竟他还年轻,热衷于这种活动。

年轻!他才只有二十四岁呢,刚刚的他,像回到三年前的他,叛逆、狂野、不羁、热力四射,又多了些成熟男人的致命魅力,恐怕是迷倒了全场的所有女性,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孩的尖叫。可笑的是,她这个二十六岁的老女人也未能逃过他的电波,而且是离电源最近,被击得最重的那一个。她用咬紧下唇,感觉那刺痛渐渐变得麻木,仿佛这样就可以驱除心中的魔鬼,找回自己的理智。

灯光聚焦在圆形舞台上,主持人大声宣布:“今年的‘舞王’是萧董,舞后是虞薇小姐。”更热烈的欢呼和掌声,虞薇被推上台,接受舞后的金冠和捧花,还有一张新加坡三日游的旅行券。但是萧嚣却找不到了,旭阳听到麦克风里断续的交谈声。

“楼上没有。”

“洗手间也没有啊。”

“董事长不会是走了吧?”

旭阳的心猛地揪紧,走了吗?就这样洒脱地走了吗?刚才那场舞,只是宴会中放松的游戏,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吗?

身边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议论:“萧董好酷哦!”

“他和靳先生走的都是法国式舞步。”

“靳先生就显得斯文一些,没有萧董跳得狂野。啊!我真的迷死他了。”

“听说啊,萧董没出国之前比现在还酷呢,他有辆哈协机车,哇噻,超级艺术。”

“真的啊?为什么我三年前没机会见上一眼呢?”

“少花痴啦!你那时候还没毕业呢。”

“哎,哎,你们说萧董今年有多大?”

“好像不超过二十五岁吧!”

“真的?好年轻啊!配我刚刚好。”

“德行!有本事你去追啊?”

“哼,追就追,你以为我不敢啊?”

旭阳再也爱了那些花痴女的无聊谈话了,径自取了羽绒大衣出去。



她站在楼道里等启军,电梯从十五楼下来,靳朔和他的女伴走出来。看到她,靳朔微讶道:“林小姐,这就要走了?”

她推托道:“我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了。”

“哦?没事吧?我送你回去好了。”

“不用了,谢谢,我男朋友一会儿就出来。”

“哦,有人照顾就好。”靳朔眼光一闪,又道:“哪像Joe,死扭的脾气,不舒服还不要人陪。”

他的女伴担忧地道:“Jackey,Joe一个人在办公室不要紧吧?我还是去陪陪他好了。”

“别去了,去了又要惹他生气,等宴会结束后再上去接他吧。”

启军出来,和靳朔打过招呼,牵着旭阳道:“走吧。”

“哦。”被动地踏进电梯,踏出电梯,坐上他的车,看路边的霓虹灯一盏一盏地掠过。几个孩子在一间超市门口打雪仗,一个雪球“咻”的飞来,正好打在挡风玻璃上。

“该死。”启军急踩刹车,摇下车窗喊:“往哪里打?”

孩子们轰一声跑掉了。

启军摇头笑道:“顽皮。”回头见旭阳的目光呆呆的,碰一碰她道:“旭阳,旭阳,你怎么了?”

“啊?”她回过神,猛然见他放大的脸孔,吓了一跳。

他探探她的额头,担忧地道:“你没事吧?不会真的不舒服吧?”

不舒服!她耳边闪过靳朔的话音--“哪像Joe,死扭的脾气,不舒服还不要人陪。”她心里突然像被放进了一千只蚂蚁,越来越痒,越来越乱。她猛地打开车门,急急道:“你先走吧,我还有事。”

“旭阳,”启军在后面喊:“你去哪儿?”

“不用管我。”她头也不回,一路往回狂奔,也不管启军听没听到她的喊声。她满脑子都是萧嚣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的画面――她只知道,她要见他,立刻要见他,不问为什么,不问见到了之后该说什么,只要确定他好好的。

好一口气奔进电梯,直接按了十五楼,望着如镜的壁面上呈现的那个满面通红、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惊呆了。这是她吗?她伸出手,那女人也伸出手;她吓得往后一跳,那女人也往后一跳。真的是她!那个狼狈得像疯子一样的女人真的是她!

她掏出木梳,将长发梳理平整,又用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汗渍,感觉稍稍有一点像她了。整洁的林旭阳回来了,理智也跟着回来了:就这样上去算什么?看到了他之后该说什么?半路遇到了同事怎么办?如果他根本不愿意有人上去打扰怎么办?如果他像在舞池中一样没有分寸怎么办?林旭阳,你究竟在想什么?

叮!电梯门开了,她反射地看向指示灯,十五楼,居然没有任何障碍地到达了十五楼。在理智作出决定之前,她的脚已经自动跨出电梯。她听到电梯门“叮”的一声在身后关上。既来之,则安之吧,就说遇到靳朔,听说他不舒服,所以上来看一看,表示一下朋友之间的关心,表示一下职员对上司的尊敬,如此而已!

整层楼都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丁点灯光,她凭着记忆摸向董事长室。门没锁,也想都没想就直接推开,开了之后才想到应该先敲一下门的。月光透过一大片落地玻璃射进室内,使大半个房间的摆设可以分辨出轮廓。

一个声音冷冷地问:“谁?”

她寻声望去,阴暗的角落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萧董?”她试探地唤了一声,希望可以得到回应,也希望他能分辨也她的声音。

几声细微的响动,阴暗处仿佛有个黑影在动,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暗淡的光线,发现萧嚣侧坐在长沙发上,头倚着沙靠背,想必原来是躺着的。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两只明亮的眼睛,像窗外璀璨的星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会出现在这里,她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她知道自己每一个细微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向前走了几步,用最平缓的音调,背诵已经想好的台词:“我刚刚见到靳先生,他说你不舒服,在这里休息,所以我上来看看。”

他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然后移开目光,重新躺下。

她疾走几步到他近前,身形也没入黑暗中,蹲下来问:“你怎么了?究竟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看医生?”

“没什么。”他将头侧向里,声音淡淡的,“只是累了。”

他的冷漠狠狠敲进她的心口,让她感觉透不过气来。这是与她热情拥舞的那个人么?这是用眼神指腹挑逗她的那个人么?这是她像疯子一样跑回来要看的那个人么?他甚至吝于多看她一眼,多说一句话,就用侧头的动作明确地表明她不受欢迎。林旭阳,这是你自找的,靳朔不是说了“去了又要惹他生气”,你以为他对你会有什么特别?

她默默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不要泄漏声音中的哽咽,“没事就好,那你休息吧,休息好了下露个脸,大家都很关心你。你得了今年的‘舞王’,主持人还等着给你颁奖呢。”

他不耐地“嗯”了一声。

“那我不打扰你了。”她缓缓转身,缓缓迈步,缓缓走出办公室,缓缓关上门。然后就靠着门板滑坐于地,用手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滑下,一颗、两颗、一串、两串……她浑身颤抖着,不敢哭出声,也根本哭不出声,她想爬起来尽快离开这里,双腿却使不出力气。

萧嚣听到关门的声音,默默地闭上眼睛。刚刚她沐浴在月光中时,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幻影,而那句淡淡的关怀之情,让他明白她是真实的,也彻底击碎了他的梦幻。如果是梦,他还可以碰碰她,拥抱她,甚至亲吻她,但真实的她,便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痴心。他甚至不敢看她,不敢跟她说话,刚刚那个时候,哪怕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可能令他的理智崩溃。在舞池中,他已经逾越了一次,后果就是匆忙逃离,逃到这个阴暗的角落深深自责。他不可以再逾越一次,那后果是他承担不起的。

他坐起来,十指插进发中,用力揪紧,那个该死的段启军为何那么优秀?他为什么不又老又丑又没有情趣?为什么不好酒好赌又花心?为什么不失意落魄没有工作?当然,如果这样他也不会出现在旭阳身边。那么,为什么他不晚一点出现?为什么她不等着他回来?为什么三年后再次见到她,那朦胧的感情不但没有烟消去散反而更清晰深刻了?这一切都该死是为什么?

旭阳像弃妇一样无声地哭泣,却不知道被谁抛弃。他根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不过跟她跳了一场舞--每年“尾牙”舞会上都会跳的那种舞。她哭个什么劲儿呢?只是因为那不经意的唇唇相触么,还是心中抑制不了的魔鬼在作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好伤心好伤心好伤心,活了二十六年,她从来没有尝过这种心痛的滋味。也许,这就是恋爱的感觉,那一吻在她心底炸开的,就是柔情。

门无声地打开,一双温暖的手按住她肩头,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了?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谁欺负她了?谁也没有欺负她,是她自己莫名其妙,是她自己自作多情!她流着泪,摇头,一直摇头。

肩头的那双手抬起,在她头顶上方徘徊,攥紧又放开,放开又攥紧,最后低低地叹息一声,从背后伸过来,将她圈进一具宽阔的胸膛。他的脸埋在她颈侧,唇隔着头发贴着她的耳朵,声音更温柔了,“别哭了,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跟男朋友吵架了是不是?”

跟男朋友吵架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是,谁是她的男朋友呢?启军已经不是了,他呢?更不是!她在为一个不是她男朋友的男人痛哭失声,而那个男人正着她问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这是惩罚么?惩罚她三年前对他的刻薄,惩罚她对爱情的幻想和不切实际。她眷恋他怀抱中的温柔,又害怕陷进他的温柔。对他来说,这种安慰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怀,出于绅士的礼貌;但对她来说,是梦幻,是奢望,是可笑而可悲的讽刺。

她回过头,揪紧他的衣襟,将面颊深深埋进他怀里,绝望地道:“别问,什么也别问,只要借你的胸膛让我靠一靠。”她窝在他怀里,尽情的流泪,衣悼她初识的爱情滋味,哀悼她未曾萌芽的痴心妄想,哀悼她和他的无缘。她不禁在想,如果她当初没有拒绝他,那现在就不会……那现在就不会出现一个令她心动的萧嚣。

她改变了他,所以错过了他。

他静静地拥着她,贪恋这一刻的幸运和奢侈。如果他够卑鄙,够勇敢,就应该把她抱进办公室,趁她最脆弱的时候拥有她,哪怕面对她清醒过后的愤怒和决裂。但是他既不够卑鄙也不够勇敢,因为他答应过她要做一个君子,因为他无法承受她的彻底决裂。不能名正言顺地爱她,起码可以作为朋友默默地关心她,他不敢冒险,他怕连朋友都做不成。

很多时候,相爱的两颗心之间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只要一个人敢于捅破,迎接的就是火热的爱情。但,谁来做那个捅破的人?隔绝着,隔绝着,最后变成了错过。

旭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斩渐平静下来时,嗓子已经干哑,眼睛火辣辣地疼,萧嚣的毛衣被她哭湿了一大片。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哼着异国乐曲,像一道清泉,试图流过她的心底,抚慰她的伤心。如此体贴的温柔啊,却成为她心底更深的伤痛。

她在他的怀中动了动,闷声道:“谢谢你,我没事了。”

他的歌声戛然而止,手臂却没有放开,十指轻梳着她的秀发,好半晌才轻声道:“没事就好,我送你回家吧。”

她无言地点头,任他扶着她站起来。他在她肩头紧握一下,放开道:“等我一下,我去拿大衣。”

她再点头。萧嚣走进办公室,月光披泻,在他周身形成一圈银白柔和的光晕,恍惚之中,仿若天使的光环。

“叮”的一声响,旭阳迅速回头,看到电梯顶端的指示灯正在闪亮。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立刻闪开,躲进与主通道垂直的走道。

靳朔和他的女伴从电梯中走出来,顺手打开走廊的大灯,刚好看到萧嚣在办公室门口。靳朔扬声道:“Joe,你好了?正好宴会结束了,一起回去吧。”

萧嚣顾不上回答他,急切地搜寻旭阳的身影。

靳朔随着他的目光转,“Joe,你在找什么?”

“你们刚上来是有没有看到……”萧嚣突然住了口,旭阳走掉可能就是不想让别看到他们在一起,免得引起误会,她是不想跟他沾染丝毫流言蛮语啊。朋友毕竟只是朋友,有些界限一定要划分清楚的。

靳朔的女伴问:“看到什么?”

“没什么。”萧嚣用力摇头,借以掩饰眼中的失落和伤痛,他锁上门,率先走向电梯。



尾牙结束之后就是圣诞节,然后是元旦,春节。这一阵很闲,没什么case,手头的case也没人催,大家都在热烈讨论年假怎么过。旭阳对这些毫无兴致,卯尽全力疯狂工作,连明年三月要求初审的设计方案都做好了。她必须工作,必须让大脑处于忙碌状态,否则就会想萧嚣,想见他,想和他说话,想碰触他。没有工作可做的时候,她就疯狂地打游戏,阿明到处跟人鼓吹他玩“星际争霸”只用2分钟,旭阳没有告诉他,她只用了45秒。

士兵穿梭,炮火连天,舰船飞舞,旭阳的手机械地挪动鼠标,眼睛直直地盯着屏幕,脑海中却不断浮现萧嚣的身影。他的忧郁,他的嬉笑,他的赖皮,他的虚弱,他的狂野,他的冷漠,他的温柔……她真的快疯了!

小妹疾风似火地冲进来,大声嚷嚷:“林工,林工,我问你,我问你哦。”

旭阳的鼠标一顿,死了一个士兵,不耐烦地道:“问什么?你说话就不能稳当一点,挑重点么?”

“林工,”小妹畏缩了下,“你生气了?”

旭阳也被自己的口气吓了一跳,退出游戏,放缓语气道:“没有,你要问什么?”

小妹恢复了兴奋的神色,期待地问:“林工,听说萧董以前追过你,是真的么?”

旭阳的心狠狠抽搐,嘴里泛出一股苦涩,这个时候问她这种问题,当直是报应。

刘大姐在自己的小鸽子笼里探出头道:“当然是真的。那时候啊,萧董每天一束红玫瑰,咱们小林可有骨气呢,甩都不甩他,拿玫瑰去垃圾桶。”

“是不是真的?”鸽子笼区探出几颗年轻人的头。

“当然是真的。”刘大姐似乎很为了解这件陈年八卦而得意,“那,阿明、季老和梁经理当时都是我们办公室的,亲眼看着小林给萧董难堪。阿明,你说是不是?”

阿明眼睛依然盯着电脑屏幕,慢吞吞地道:“嗯。”

“哇!”一片唏嘘之声,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惊叹。

小妹又拉着旭阳问:“林工,你为什么拒绝萧董?他那么帅,那么酷,又有钱,又年轻又有魅力,你为什么拒绝?”

“我……”叫她怎么说?说她当初根本就看不起他?今日小妹口中的优点,都是萧嚣在她面前自夸过的,而当时她却嗤之以鼻。现在呢?她对他不可自已的爱恋,不也是因为这些么?

刘大姐又接话了:“说句老实,录董三年前那样子,啧啧,有点像街头小地痞,我有女儿也不也交给他啊。”

“真的吗?”小妹又拉她,“林工,萧董以前真的那么差?”

她只能苦笑。

“不过现在不同了,”刘大姐又开口了,“我有女儿一定嫁给他。”旭阳从没像现在这样感激刘大姐的大嘴巴。

“你呢?林工?”小妹就是不放过她,“要是萧董现在追你,你会答应吗?”

几乎所有人都伸长脖子等着她的答案,连石头房子中的梁经理也探出头来。

刘大姐又说话了:“咱小林才不是那种势力的人呢!再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嘛。”

“哎呀,刘大姐,”小妹不满地道:“人家又没有问你。”她使劲摇着旭阳的胳膊,“林工,你说,会不会答应?”

旭阳仰望着那群圆圆的眼睛和长长的脖子,嘴里的苦味更浓,勉强道:“刘大姐说得对。”

“哦。”小妹意犹未尽地叹气,“说了等于没说嘛。段大哥是不错啦,但比起萧董,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点点的距离。

旭阳默然,如今在她心中,何止是一点点?她觉得快透不过气了,站起身道:“我去洗手间。”



走出部门,旭阳直接转到楼梯间,打开一扇窗子,闭上眼任冷风吹拂她混乱的思绪。如果心情可以冻结,那么就让隆冬的寒风冻结她这颗跳的心吧。冻结了,就不会再有感觉。曾经,她心心念念要寻找恋爱的感觉,现在终于找到了,而且是单相思。命运,有时真的可笑可悲又可恶。

迎面的风停了,一股热力贴上她的后背。她张开眼,看到一只大手扶在关严的窗框上,手的主人在她身后道:“这样吹冷风容易感冒,而且公司的空调也不是这样浪费的。”

她垂下头,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他的脸,低声道:“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浪费公司的空调。”

萧嚣低低地笑了,笑声空过她的耳鼓,滑进她的心田,令她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攒眉,暗中埋怨:他干吗离她这么近?楼梯间的地方大得很。

她向旁边迈开一大步,仍然不看他,冷冷地道:“董事长如果没事,我要回去工作了。”

他也迈了一步,鞋尖对上她的鞋尖,迟疑地道:“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她急忙抬头,看到他受伤的神色,“我记得七天之前我才将胸膛大方地借你靠,利用完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才不是。”旭阳急了,“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突然笑了,“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就急了?怎么,还没跟男朋友和好?心情不好就告诉我,我不介意再将胸膛借你靠。”

她望着他的眼,真诚温和,纯净友善,但眼底深处还是笼罩着淡淡的哀愁。她知道那哀愁决不会是因为她,表面的友善才是属于她的。可是,她宁愿他不要对她这么好,这么真诚,他对她越好她就越痛苦,对她越真诚她就越挣扎。她闭了闭眼,忍住夺眶欲出的泪水,用调侃的语调问:“董事长特地跑一趟九楼,不是就来借我胸膛用的吧?”

“差点忘了。”他拍一下额头,“我来找你拿两年前秦江工程的底案。”

“秦江工程?多久的事了,出了什么问题么?”

“没有,只是做一下参考。”

“这种小事派个小妹下来或者打个电话叫人送上去不就成了?何劳董事长亲自爬楼梯呢?”

“反正没事做,就当视察工作,顺便还可以锻炼身体嘛。整天蹲在那间办公室里也挺无聊的,没想到一下来就逮到你擅离职守。”

“像说说的,没事做嘛!”她猛然大叫一声,“哎呀不行,我先进去,你等会儿再进去,不然办公室那帮姐妹要派打捞队去捞我了。”

她在他的大笑声中跑走,掌心贴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萧嚣的笑声渐弱,缓缓露出深情炽热的目光,片刻后,眼眸中火光黯淡,垂下头来无声地叹息。

旭阳没告诉大家萧嚣要过来,只是板起脸孔大声道:“别闲瞌牙了,上班时间毕竟要有上班的样子,都去做自己的事。”

大家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她向小妹挤眼,暗示她照做就是了。小妹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玻璃房子,去收拾影印机上的废纸。这时萧嚣跨门进来,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

小妹先是“啊”了一声,然后所有人都伸长脖子观看,集体惊讶地“啊”了一声,又急急忙忙低头做事。

萧嚣朝小妹微微一笑,害她将刚收好的纸散了一地。

这家伙是个祸害!

他是节弹了两下玻璃敲门,就直接进来,顺手关上玻璃门,隔绝了内外的声音,但是阻隔不了众人的视线。旭阳知道大家一只眼睛在自己的办公桌上,一只眼睛在注意着他们。

她看了眼还在傻笑的小妹,朝他皱眉道:“别对我的手下人乱放电。”

“我哪有?”他委屈地抗议,“我只是对她笑了一下。”

“笑一下威力就够大了。那,拿去,”她把底案交给他,“赶快回你的窝去,别在我这里当祸害。”

“喂,这样说就太不公平了吧,长得帅又不是我的错!”

“我不管谁的错,总之这里有一半人归我管,影响他们的工作效率就等于影响我的,我就要找你算账。”其实受影响最大的就是她。

“你这个鸭霸女。”

“什么?”她挑高眉。

“没什么,我走了。”他咕哝着站起来。

她抢先两步替他开门,恭恭敬敬地大声道:“董事长慢走。”

他微侧身在好耳边低声道:“两面人。”

梁经理早就在玻璃门外等着了,此时上前道:“董事长,发生了什么事么?”

“没什么。”萧嚣一本正经地道:“随便到各个部门走走看看。”

梁经理送到门口,也说了一句:“董事长慢走。”

待萧嚣出门,小妹一蹦老高,尖叫着:“萧董对我笑了,萧董对我笑了。”简直比跟刘德华合影还要兴奋。

旭阳翻了个白眼,回到玻璃房子,心里越发酸涩难受。也许,像小妹这样年轻纯真的女孩才正适合萧嚣吧。



第七章

平安夜过得简单且无聊,给亲朋好友打了几个电话,跟老妈闲聊了一个小时,然后洗个热水澡,倒头大睡,倒是蛮平安的。

圣诞节只上半天班,很多人请假,办公室冷冷清清的。正午时分,人已经走光了,小妹临走时还特地帮旭阳倒了杯咖啡,嘱咐道:“别太拼命了,林工,回家休息一下,晚上去狂欢吧。”往年的圣诞节,她都像小妹说的那样,找一些朋友聚聚,办个舞会,或者跟启军一起轧马路,看冰灯,看烟花。但今年,没心情。

旭阳打开电脑,又开始打游戏。最近从网上下载了很多新的游戏,她一项一项地研究,已经突破了好几项的纪录。不知不觉,天竟然黑了,她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东西。总不能在公司耗一个晚上,警卫会以为她有神经病。

拢紧衣领,夹紧皮包,旭阳将双手进羽绒大衣的袖口。不想搭公车,也不想坐计程车,不想去参加任何聚会,也不想回家。走一走也好,或许可以找到一个令自己感兴趣的地方,免得浪费了美好的圣诞夜。

今夜的霓虹灯格外绚烂,大型店面的门口都有各式各样造型的冰灯,有雪人、圣诞老公公、圣诞树、卡通人物……旭阳一路走一路逛,偶尔停下来看街头表演,心情始终不太好,也不算特别糟,知足了,起码她没有把自己搞到坐在家里相思欲狂的地步。

步行街上有人在卖面具和玫瑰花,面具造型都是童话故事中的人物,买两个送一枝玫瑰花。很多情侣都买了情侣造型的面具戴上,然后男士就深表款款地将玫瑰花送给女士。旭阳在卖面具的人旁边站了好久,默默地数,二十分钟之内她卖掉了七对面具,生意还不错。忙过一阵,那人看看旭阳,热切地道:“小姐,买个面具吧,这个美人鱼的面具很适合你。你买一个我就赠你一枝玫瑰花。”

旭阳苦笑摇头。连卖面具的人都看得出她的失意,美人鱼没有得到王子的爱情,在太阳升起埋化为泡沫消失了。

那人仿佛很失望,又去找新的目标兜售。

旭阳跺了跺快冻僵的双脚,叫住她道:“我不买面具,但是我买一枝黄玫瑰。”

“好啊好啊,看你站了这么久,算你便宜一点,五块一枝吧。”

旭阳将黄玫瑰在胸前的钮扣洞里,继续往前走。一群孩子穿着直排溜冰鞋呼啸而来,从她身边溜过去。一个戴圣诞老公公造型帽子的孩子突然停下,又朝她滑过来,拉着她的衣袖甜甜地叫着,“姐姐,我用我的圣诞老公公换你的玫瑰花好不好?”

“为什么?”她微笑着捏着他冻得红通通的小脸问。

“你的玫瑰花好漂亮。”

“你要来做什么?”

“送给晶晶。”他指着那群孩子中一个女孩说。

“你知道黄玫瑰代表什么意思吗?”

孩子迷惑地搔搔头,差点碰掉帽子,“不知道耶,我就是觉得好漂亮。”

她将黄玫瑰放在他手中,帮他戴好帽子,“姐姐不要你的圣诞老公公,我把玫瑰花送给你。”

“谢谢黄玫瑰姐姐。”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高兴地拿着黄玫瑰花送去给那女孩。

旭阳微笑着看他们手牵着手朝远处溜去。然后,她看到了王子,不,应该说她看到一个穿黑皮衣围白围巾戴王子面具的男人,他手中拿着一枝黄玫瑰,缓缓朝她走来。她近乎眩惑地看着他熟悉的身形,看着他亮闪闪溢满柔情的眼眸,看着他额前飞扬的黑发,看着他上翘的薄唇,看着他温柔的笑容。她完全不能动,只能任他将美人鱼面具套在她头上,任他将黄玫瑰进刚才的那个钮扣洞,任他牵起她的手,牢牢地包裹在了实温暖的大掌中。

远处塔楼的钟声敲响十二下,天空中迸射出五彩缤纷的礼花,街上的人群沸腾了,欢呼着,雀跃着,相互拥抱和亲吻。他的目光从空中调转回她身上,放开她的手,改圈她的腰,将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另一只手解开她束发的发卡,任她的秀发在风中飞扬,穿梭入他的发丝,像那夜在舞池中一样。

他俯下头,沙哑性感的声音撩拨着她的耳鼓:“王子要吻人鱼公主了。”

她的心因期待而颤抖,因兴奋而加速跳动。她屏息,不敢闭上眼睛,怕张开只是一场梦。

他的头缓缓靠近,再靠近,温热的唇一半印在面具上,一半印在--额头上,深深地烙印一吻,然后轻轻离开。

她的心因失望而颤抖,因气愤而加速跳动。她屏息,不敢相信就是这样的一吻,王子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望着人鱼公主,且坚定的声音宣誓他的吻,结果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既然要敷衍,为什么 要装作爱意无限的样子?为什么 要给她幻想和希望?他以为这样很好玩么?他以为羞辱一个女人的感情很得意么?他以为无心的挑逗就无罪么?

她用力推开他,挥手就给他一个耳光,面具打落在地,分担了大部分的力道,她甚至没有听到手掌击在脸颊上的清脆声音,萧嚣错愕的神情在面具落地后显露出来。

他呆呆地望着她气愤得发红的面颊和眼里闪烁的泪光。下一秒,他猛地拉过她,一把扯下她的面具,排山倒海地朝她覆盖下来。爆发的热力如海浪般呼啸奔腾,将她完全淹没,她甚至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就心甘情愿地沉没海底。他紧紧地箍着她的身躯,火热的唇压着她的唇,带领她与他辗转纠缠。

这个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她浑身虚软,意识还陷在灭顶的吻,一靠他的双臂支撑。他黑亮的眼睛锁着她的,喘息着道:“你说我现在该赏你一巴掌还是再吻你一次?”她如梦般地轻喃:“随便你。”

他的手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温柔地捧起她的面颊,印上一串更缠绵的吻。管他是不是在大街上,管他圣诞夜有多少人,管他烟花多么绚烂,管他冰灯多么精彩。重要的是,他在吻她;重要的是,当这个男人出现的时候,她知道了恋爱的感觉。

他们就在这喧闹的街头相拥,贪婪地索取彼此眼中的柔情,他牵起她的手,握住她的指尖。三年前,他握着她的指尖,被她无情地抽出来,这一次她蜷曲手指,勾住了他的指节。他察觉,看她一眼,然后温柔一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愉悦地道:“走,我们去看冰灯。”他这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略显清瘦的脸上添了一道灿烂的光彩,照得人睁不开眼。

这样的他,真是在她身边么?这样的他,真的可以属于她么?

烟花的夜空,霓虹的都市,喧闹的街头,温馨的怀抱,上她漫步在圣诞之夜,不时相视而笑。如果这就是幸福,那么她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如果这是一条被施了魔法的街道,那么街道的尽头会不会就是梦幻的终点?

他转头看她,轻轻地问:“怎么不走了?累了?”

她摇头,紧紧地盯着他,生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良久,才迟疑地碰碰他的脸,迷茫地问:“你是真的么?”

“傻瓜,我当然是真的。”

“可是--你为什么会这么巧出现在这里?”

“不是巧。”他在江边的堤岸上坐下,拉她坐在怀里,“我从公司出来,就见你一个人在前面走,像抹游魂似的,怕你不小心被牛头马面抓了去,就一直跟着你。”

她喃喃道:“我没有遇到牛头马面,却遇到了王子。”

他抓起她的手贴在面颊上,叹息道:“我怕王子再不出现,人鱼公主就要化作泡沫消失了。旭阳,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面貌呢?面试的时候,你端庄谦逊;讨论设计的时候,你精明干练;拉着我逛超市的时候,你自信笃定;送我去医院的时候,你强势冷静;送汤给我的时候,你温柔贤淑;跳舞的时候,你狂野性感;靠在我怀里哭的时候,你娇柔脆弱;刚刚,你孤独忧郁。旭阳,下一刻的你,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怎么会观察得这样仔细?难道他无时无刻不在注意她?难道他对她不仅仅是朋友的关心那么简单?

“看,”他点她的鼻尖,“现在又露出呆愣愣傻兮兮的笑容了。”

她知道她笑得很傻,陷入爱情的女人,有几个不傻呢?她应该问他,是不是在乎她,是不是喜欢她,是不是爱她?为什么要吻她,是因为钟声敲响的时候人们应该拥抱亲吻,还是萧嚣想要吻林旭阳?三年前的追求是因为玩笑,那么现在又算什么?很多很多问题放在心中,但是她不敢问,她怕任何一个她不愿听到的答案,她宁愿傻傻地维持眼前的温馨,哪怕只是假象,哪怕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他惊慌地擦拭她的眼角,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又哭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又流泪了。

她将潮湿的脸埋在他厚实的双掌中,摇头道:“没事,只是高兴。”

“傻瓜。”她听到他长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紧张和心慌,但,那尾音为何像叹息?

灰暗的天空逐渐染上亮白,一轮红日人从地平线下缓缓升起,金光挥洒大地,给天边的云镶上五彩金边,形成灿烂的朝霞。她窝在他怀中,一起坐在江边的堤防上看日出,看那金灿灿、红肜肜的热源在水天之间脱颖而出,照亮了天空,照亮了大地,照亮了他和她。她偏转头,想看看他在朝阳中迷人的脸,却迎上他热切的吻。他火热的唇烙遍她面部的每一寸肌肤,最后回到她的唇上,他的怀抱像温暖的火炉,热烫得几乎要将彼此燃烧。她的手伸进他的大衣中,紧紧搂住他的腰,不肯松手,不肯稍歇,不肯呼吸。她觉得,他的吻带着沉重的压抑和深刻的绝望,仿佛太阳出来了,王子爱上人鱼公主的梦幻也该结束了。

他头抵着她的肩,平缓呼吸,轻轻地道:“回去休息一会儿吧,等一下还要上班。”

“你呢?”

“我直接回公司,上午还有一笔工程要签。”

“嗯。”她乖巧地点头,站起身来,走出他的怀抱,伸手要拉他。

他不动,停了一会儿,见她还站在原地,抬头道:“你先走吧,我等会儿再走。”

她的脸瞬间苍白了,感觉又回到了那间的充满冷冷月光的办公室。梦醒了么?魔咒散了么?一夜温柔之后,他又要变回那个冷漠忧郁的萧嚣了么?

他迷惑地道:“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哦,”他垂头看一下表,“我的时间不够,不能送你回去,你只能自己搭车了。”

那么,他起码应该站起来送她到街口,起码应该给她一个温柔的道别吻,起码应该承诺要给打电话,起码应该--说声再见。但是他只是安稳地坐着,静静地回视她,好像他的所作所为,是那么自然合理的一件事。

她退了一步,颤抖地道:“那我走了,你,你要注意身体,别太累。”

“嗯。”他浅浅微笑,然后转过头去看日出,仿佛那轮红日比她更吸引他。如果她有后羿的神力,就要射下太阳,归还属于他们浪漫而虚幻的黑暗,归还他们短暂而幸福的梦。可是她没有,她此刻甚至连责问他的力量都没有,只能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踉跄而走。

直到身后急促零乱的脚步声消失,萧嚣才吃力地撑起身体,右手颤抖着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喘息沉重紊乱,灰白的嘴唇中挤出虚弱的字句:“简医生么?我在步行街的江边,我在发烧。”手机掉落,他倚着堤岸的栏杆滑坐于地,朦胧的视线中是一轮火焰般的红日,身体里出像有一把火焰在熊熊燃烧,焚烧他的血液,他的细胞和他的生命。



整整六天,旭阳没有见到萧嚣,她后来知道了那天上午根本没什么工程要签,他摆明了敷衍她,或者说根本就是骗她。他究竟把她当什么?圣诞夜打发无聊的游戏么?曾对自己说过哪怕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也心甘情愿,但当眼睁睁地看着梦碎了,看清了游戏的玩票性质,她还是忍不住要怨。怨他本来无心,为何还要招惹她。虽然等于是她将那礼貌的朋友之吻加温的,但是他怎么能顺水推舟占她的便宜?怎么能在这一切的一切真真实实地发生了之后冷漠至此?如果她现在见到他,会再给他一巴掌,为她的爱,她的怨,她的煎熬。

当林旭阳真的见到萧嚣时,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朝他和虞薇微笑点头,看虞薇挽着他的手臂,坐进他的奔驰,风风光光地去参加“风”集团的尾牙。

呵!报应!她曾经一本正经地教育他“追女孩子的游戏晚几年再玩”,现在的确晚几年了,她也被他玩弄了。她捏紧拳头抵住胸口,眼里没有泪,只有心在滴血的声音。

于志伟在她身前站定,低下头问:“林工,你不舒服吗?”

“没有。”她强迫自己微笑,“胃饿得在抗议了。”

“那就快去吃饭吧。”他不自然地笑笑,突然吸了口气道:“林工,我祝你和你男朋友幸福。”

“谢谢。”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但是她能体会出他的真诚。

“那,”他搔搔头,“我先走了。”

“再见。”她看着他转向通往停车场的出口。等她出了大厦门,看到总机小姐坐进他的车,两人相谈甚欢。原来,那句祝福等于一种变相的告别,告别了曾经对她的那段短暂情愫。于志伟是聪明的,懂得拿得起放得下的道理,而她,是个傻瓜。更傻的是,她居然还在因为萧嚣这样的大烂人而心痛。

旭阳有些赌气地拨了段启军的电话,响了两声之后被对方挂断,这表示他在创意。她听着手机中的盲音,突然很庆幸他没有接。她不可以一遇到挫折就求助于启军,他们已经分手了,他会有他新的恋情,她也会有她的,盲目地求助于他,会令她陷入恶性循环。她将手机按掉,关机,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

同样寒冷的夜,同样绚烂的夜景,街上却冷清许多。明天是元旦,一年的最后一晚,大家都在陪亲朋好友共同欢庆,只有她,孤独地放逐自己。她想,如果这时候有辆车撞过来,或者遇到拦路抢劫,她可能连救命都懒得喊。她一直逛一直逛一直逛,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拐进了一条又一条路。传呼机响了,她按掉,关机,免得影响了游荡的兴致,这个时候她谁也不想理。举目四望,居然又到了步行街,午夜的城市,恐怕只有这里还有点人气吧。

她敲开了一家已打烊的花店,买了一大捧玫瑰,红的、黄的、白的、粉的,她根本没注意都是些什么颜色,任凭睡眼惺忪的老板娘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搭配,不耐烦地将她送出门。江边的风很猛,很冷,玫瑰花瓣补吹得七零八落,沿着堤岸狠狈地卷入江心,瞬间被茫茫夜色吞噬。天空飘起清雪,狂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刺骨的疼。

她松开包装花束的丝带,残枝散在地上,随着风歪歪地移动。她的脚已经冻僵了,走路也歪歪斜斜的,浑身冻得几乎麻木,反而不觉得冷。她踉跄着往前走,数着堤岸上的路灯,一盏、两盏、三盏……她甩了甩千斤重的头,视线一片模糊,一定是下雪的关系,不然怎么连第几盏灯都数不清了呢?她靠着一盏路灯的灯柱喘气,手脚像万针钻心般刺痛,视线越发模糊了。

她冻坏了,必须回家,再待下去会冻成僵尸。她还有理智,所以不想活活冻死。前面有车灯的光在闪,越来越亮,越来越近。她朝车灯走去,希望司机能够伸出援手,在她求救之前,车停了,一个人冲出来,抱住瘫软的她,她看到一双黑黝黝,亮晶晶,盈满焦虑,泛着血丝的眼睛,知道自己得救了。

车内的空调渐渐温暖了她冻僵的四肢,手脚又痒又痛,比麻木时 难受。她忍不住咬牙呻吟,谁来帮她把它们剁掉?

车停了,那个人把她抱出来,脚步匆匆,几乎是一路狂奔。她被放进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那人在脱她的衣服,不,她不会是遇到色狼了吧?她想阻止他,但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身上更是刺痛得使不上力气。她被什么东西裹住,一会儿,那人又抱起她,放进温水里。冰冷的肌肤爱了突来的刺激,每一个毛孔都在痛。她难过地呻吟,一个声音温柔地字抚:“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凉气顺着毛孔排出体外,肌肤渐渐适应了水的温度,暖烘烘的热气笼罩着她,好舒服。疲惫一波一波袭来,她在舒适的温暖中睡着了。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脑袋痛得像有人在里面开演唱会,喉咙干得像火烧,身上又酸又痛又冷又乏。好难过,她要死了吗?地狱酷刑也不会比现在的感觉更糟吧。

她挣扎着喊:“水,水。”却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甘露沾湿了她的嘴唇,她循着本能大口大口地吞咽温水。那点水分很快就被燥热的体温蒸发,她冷,冷得全身发抖。有个人一直在用湿东西擦拭她的身体,她闻到类似酒精的味道。她被灌了些苦苦的东西,大概是药,手臂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好疼。该死的,谁敢趁她睡觉的时候给她打针?她想张开眼跟那人理论,但怎么也张不开。四周又安静了,她感觉舒服一点,有人爬上床,搂紧她,在她耳边不断重复:“旭阳,求求你,她起来,求求你,好起来。”

这声音好熟,模糊中耳边浮现一句话,“以后工作之外,我就叫你旭阳。”几滴温热的水落在她的脸上,唇上,她饥渴地舔吮,竟然是咸的,可恶,她喉咙痛得要命,居然还给她喝咸的水。

旭阳迷迷糊糊,几睡几醒,终于有力气撑开眼皮。室内灯光昏暗,天花板的图案看得头晕目眩,喉咙痒痒的,她咳了两声,惊醒了床边趴睡的人。

萧嚣反射地跳起,伸手探她额头的温度,又伸进被子里摸她身上的温度,吐口气道:“谢天谢地,终于退烧了。”声音嘶哑难听。

她看清是他,脸色猛然沉了下来,看一眼周围陌生的环境,冷冷道:“这是哪儿?”

“我家。”他覆住她的脸颊,轻轻摩挲,“我在江边找到你。”

她偏转头,拒绝面对他状似深情的目光。他真当她是傻瓜么,可以任他一再玩弄?

他的手滑过她耳后,落在她发间,突然靠近,猛地吻上她,十指插进她发中,抓得她发根生疼。

“不!”她反射地挣扎,却敌不过他的力气。他怎么可以吻她?而且用这种强烈粗暴的方式。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心中升起恐惧,用力扯着他的手臂,拼命躲他。

“别动。”他在她耳边大喝。她直觉停下,他也停下动作,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一手捧着她的后及,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呼吸吹着她的脖颈。“别动。”他轻轻地重复了一次,在耳边低喃,“别怕,我只是想吻吻你,确定你还好好的。别怕,我不吻你了,让我抱你一会儿。”

她感觉他在颤抖,是那种恐惧不安的颤抖,而非欲望的颤栗。一种酸涩的情绪迅速涌上心头,她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侧转身,双臂紧紧地圈住她,几乎把她从床上抱起来,嘴唇始终贴着她的耳根,脸深深地埋进她的发里,两行温热的液体丰发丝滑下她的颈项。

旭阳浑身一震。他哭了,像个孩子似的在她怀中抽咽。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的泪,是因为的生死,她的疾病和痛苦触到了他的伤心处了么?他是个矛盾的男人,前一刻在舞池中对她火热挑逗,下一刻在阴暗的角落里展现无情的冷漠,再一刻又轻言细语安慰她的脆弱;前一刻浓情蜜意地跟她共谱王子与人鱼公主的童话,下一刻残忍地在她面前与其他的女人同进同出,再一刻又为她担心焦虑到流泪。如果他是在演戏,那么他的演技未免太高,高到她的心已经不由自主地软了。这样一个男人,她爱着,也恨着,因他幸福,因他痛苦,因他怨怒,因他心酸。她该拿他怎么办?

他抬头,脸上泪痕已干,深深切切地望着她,郑重地道:“旭阳,答应我,以后无论受了什么打击都不要做傻事。生命只有一次,比什么都宝贵,失恋了又如何,天底下不是只有段启军一个男人,没有他,还有……”

“等等,”她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失恋,什么做傻事?”难道他以为他要自杀么?他疑惑地道:“你不是因为跟段启军分手才跑到江边去……”

“什么啊?谁这么跟你说的?”

“段启军打电话给我,说你打过他的手机,但是他当时没有接,后来再打给你,你就关机了,家里也找不到人。”

呵!旭阳苦笑,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误会?他以为她为了启军跑到江边去自杀?而且是用冻死自己的方法,是他的想象力太丰富还是她的行为太幼稚?等等,她一直忘了告诉他她跟启军已经分手了。怪不得他对她反反复复,忽冷忽热,眼中的柔情既炽热又压抑,原来他以为她爱的是启军。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她还给他安上个大烂人的罪名,怨他,恨他。

“萧嚣。”她用手指撩拨他颈后的发,柔声唤他,“你误会了,我没有做傻事。我只是心情不好,随处走走,后来就冻得麻木了。”

他认真地看了她良久,确定她说的是真话,然后猛地跳下床,大声吼她:“你白痴吗?得过神经末梢坏死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冻死?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得肺炎?你知不知道这一天一夜我是怎么过的?”

她被他狂烈的怒火吓到了,小声唤道:“萧嚣。”

他抹了把脸,缓和了神色,坐到她旁边,低低地道:“我不是故意要吼你,你把我吓坏了,当我在风雪中抱住你的时候,我真怕已经来不及了。生命那么脆弱,一不小心可能就……”他眼中又笼罩上惊恐不安,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她坐起来搂住他,轻声抚慰:“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绝对不会有下一次。”

他紧紧地回抱着她,突然冒出一句:“如果你再这么不小心,就罚你下辈子投胎变猪。”

她诧异,“这算什么惩罚?”

“女孩子最爱漂亮,这处罚比什么都严重。”

她笑了,他毕竟年轻,脱不去一些孩子气,可是这点孩子,竟让她觉得他更可爱。爱一个人啊,真的没有道理好讲。如果当初有人说她会爱上萧嚣,她会把那个人送进精神病院,谁想到三年后,他的一点点成熟,一点点亲切,一点点忧郁,一点点疲惫和一点点孩子气轻易地就掳获了她的心。到了此时,她不想让彼此再在猜疑中痛苦挣扎,有些误会必须澄清。

她靠在他怀里,仰头看他,“萧嚣,其实我跟启军早就分手了,在萧总去世之前。”

他浓眉斜扬,满脸震惊,“怎么会?他那时候还到公司去接你。”

“那是做给于志伟看的。”

“那尾牙的时候你们还出双入对。”他语气像指控。

“那是为了防止于志伟不死心,而且,我没有别的男伴可以带。”

“那你舞会之后哭得那么伤心是……”

“有个男人在舞池中向我猛放电,然后就对我冷冷淡淡,我能不伤心么?”

他眼中涌上惊喜,“我以为,你哭是因为他。”

“我是看过你之后才哭的。”

“我以为,你去看我只是出于礼貌和关心,你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不然我要怎么说?当时我还不太确定自己的感情,更加不能确定你的态度。结果,你就用后脑勺对着我。”

他着急地道:“不然我能怎么样?如果不马上赶你走,我怕自己会扑上去,你不知道你在舞池中的模样有多妖冶。我已经情不自禁了一次,不能够再逾越第二次。而且说不定段启军就在门外等你呢!”

她微笑道:“看,我们俩都绕了好大的圈子。”

她盯着她温柔甜美的笑容,沙哑地道:“别对我这样笑。”

“怎样笑?”她保持唇角的弧度,对上她阴暗炽热的目光。

他低吟一声,猛地俯下头吻住她,顺势将她扑倒。

“哦。”她一声痛叫,身上每一块肉都酸痛,今天真不是个亲热的好时机。

他埋在她胸口闷笑,“你活该。”

“你真恶劣。”

他抬起头来,让她看清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欲火,“我如果真恶劣,你的睡衣已经不在身上了。”

她放开攀在他肩上的手,轻叹一声:“你学会做真君子了。”

他笑着道:“我还是比较喜欢做真小人。”他挪了挪身子,让她舒服地靠在他身边,打了个呵欠道:“我好困,再陪我睡会儿好不好?”

“嗯。”她窝在他怀里,真实地感觉到他的体温和呼吸,不一会儿就安稳睡去。模糊中她想到刚才还忘了问他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圣诞夜他为什么要吻她,还有他还没说爱她,不过不急,他们今后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细细讨论这个问题



第八章

幸福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就是早晨在情人的怀抱中醒来,第一眼见到他的微笑,第一声听到他的呼吸,第一口吸入他的味道。旭阳现在就处在这种幸福之中。萧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中溢满柔情。这一刻,不必问,她深深相信他爱她。

他用鼻尖蹭着她的鼻尖,没有吻,却比吻更令人陶醉。他低低哑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诱哄:“懒猫,起来洗个澡,我去买早餐。”

“嗯。”她像天下所有被宠爱的小女人一样听话,虽然那个宠她的男人还没她大。

洗了个热水澡,她换上自己的衣服,坐在镜子前面吹干长发。镜子里的女人面色桃红,迷蒙的眼睛波光潋滟,干燥的嘴唇同样红艳艳的,满脸洋溢着幸福和满足。她的喉咙已经不痛了,冻伤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她将头发随决用一条丝带绑好,第一次仔细打量他的房间。像许多单身男人的房间一样,又脏又乱。地毯上,沙发上,衣柜上,到处都是随意扔置的脏衣服;一次性饭盒、水杯、饼干袋、方便面空碗和空的汤料包堆在大茶盘里;纯净水桶里剩不到半杯水;医药箱的盖子敞开,酒精棉被扯得一团乱,老天,酒精居然没盖盖子。一个日常生活一团糟的男人。

她打开冰箱,不出所料,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方便面、火腿肠、苏打饼干、啤酒、松花蛋、冷冻层有一块黑黑的,硬硬的,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储藏柜里是上次他生病时她给他买的奶粉,大枣莲子羹,红糖,还有一瓶威士忌和两条香烟。还好,他没有把香烟也塞到冰箱里。其作的地方空空,厨房干净得只剩灰尘,灶台、洗碗池、砧板和地面上的灰尘厚而均匀,显然绝对没人进来打扰过。不用说,橱柜中同样什么也没有,根本找不到一样可以称之为炊具的东西。她立刻联想到他的营养不良,这样的生活方式,营养会良才叫怪。

萧嚣回来时,旭阳刚刚收拾好垃圾和脏衣服,正在找洗衣粉,他有一台最新型的全自动洗衣机。

“旭阳,吃早餐了。”他探头进来,“找什么呢?”

“洗衣粉。”

他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扁扁的空袋子给她,“没了,你勉强忍一下,回家再洗吧。不然,放烘干机里烘一直,跟洗过的差不多。”

她抓过他的衣襟,鼻子凑到领口闻了闻,推开道:“真臭。”

“才不会。”他抗议,“这件是今早新换的。”

“那也臭,谁知道洗过了没有?”

“真的洗过,”他翻开领口,“你看,白白的,连汗渍都没有。”

“行了,信你了。”她笑着拉他坐下。早餐是绿豆粥配肉饼,盛的依然是一次性塑料碗。

她将早餐残羹一并塞进大垃圾袋里,皱眉道:“你早晚死于白色污染。”

他嘻嘻笑着,“方便嘛。”

“怎么不请个钟点女佣?”

“没什么好收拾的,我通常都不在家,也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

她将垃圾袋装好,他主动提到门口。

“我动了,你也不喜欢?”

“喜欢。”他回过头来抱她,得寸进尺地笑,“你当我的钟点女佣好了。”

“臭美。”她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瞪着眼道:“快,跟我一起收拾房间,家就该有个家的样子,乱糟糟的岂不是成了猪窝?”



窗明几净的感觉真好,旭阳迎着阳光深深吸了口气,却发觉他望着整间屋子发呆,眉宇间忧愁更浓了。

“怎么了?不喜欢房间干干净净的?”

“不是,”他笑了笑,“只是不习惯。收拾和这么好,离开的时候会舍不得。”

“怎么会呢?”她圈上他的颈项,“搬了新家,一样可以收拾成‘家’的味道。”

他沉默了,轻柔地吻着她的头顶。良久之后,低叹一声道,“Jackey说得没错,你的确是个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女人。”

她的心一颤,他在暗示什么?变相的求婚么?“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她现在却迫不及待地想踏进“坟墓”。她二十六岁了,想要有个家,有丈夫,有孩子,有人疼,有人宠,有人撑起一片天。重要的是,她想每天早晨张开眼睛就可以看到他。

她偎近他一些,试探地道:“我正等着人来娶。”

他像被雷击中,浑身猛地一颤,迅速推开她。她也像被雷击中,呆呆地不知道如何反应。他们的脸同样苍白,她在他眼中看到了痛苦,压抑,挣扎和为难。她揪紧胸口,跌坐在沙发上,泪水速涌时双眼。娶她,居然会了痛苦。那么他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不适合他,对吗?

看到她的泪,他的脸更白了,颤抖地伸出双手,唤一声:“旭阳,我……”

她别过脸去,不想看他,被拒绝的是她,受打击的也是她,他凭什么露出那种痛苦绝望的表情?她眨掉眼中的泪水,哑着声音,一字一句道:“告诉我,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

“你……”她等待着等待着,没有听到他的答案。这是不是表示,什么也不算?她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她的声音碎而坚定,“告诉我,你爱我吗?”

他微微踉跄了一下,沙哑地唤一声:“旭阳。”

她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他,话音字字从牙缝中迸出,“‘是’还是‘不’,‘爱’还是‘不爱’,‘点头’或者‘摇头’,只有两种答案,这么难以选择么?”

他看着她步步进逼,居然不能言语,不能移动。他不能说“不”,他无法对着她的眼睛欺骗她也欺骗自己;他也不能说“爱”,因为一个“爱”字代表的责任太沉重,他根本承担不起。

她的脸几乎贴上他的脸,呼吸吹到对方脸上,她看着他,突然大喝:“回答我!”

他动也没动,缓缓闭上眼睛,颓然道:“是,我爱,可是--我不能娶你。”

她的心有片刻停止了跳动,他把她抛上云端又毫不留情地踹下来,让她跌得边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她摇晃了一下,虚弱无力地喃语:“我明白了。”

她突然开始满屋子乱转,目光涣散地四处游移。

“旭了,”他抓住她,“你干什么?”

“我要回家。我的大衣呢?鞋呢?给我,我要回家,让我回家。”说到最后,她几乎像个孩子一般地吵闹了。

“好,好,我送你回家。”他哄着她,“大衣和鞋在车上,我拿给你,你先坐下,坐下好吗?”

“不,我自己下去拿。”她穿着毛衣和拖鞋就往外跑。

“旭阳。”他从后面抱紧她,“别这样,你不能这么出去,冻伤会犯的。”

“不,放开我。”她奋力挣扎,不要他的关心,不要他的怀抱,不要他的多情与无情。“放开我,不要你管。”够了,她受够了,她伤的已经够重,只想回自己的家,远离他,独自舔舐伤口。他的每一分关心,都像一根针,刺得她遍体鳞伤。怎么就学不乖呢?还体贴地替他找借口,天真地以为他的反反复复是因为启军。不,不是,他还是那个萧嚣,那个痞子,那个毫无责任感的大烂人。时间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外表,却不能改变的他的本性。她受够了,也看透了。

“旭阳,旭阳,你冷静点。”他一路与她奋战,费力地将她弄回室内,不断安抚,“旭阳,冷静点,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什么都不要听,你放开我,你……唔!”他用唇舌抵住了她的歇斯底里,成功地制服了她的挣扎。

她在他怀中渐渐平静,木然地承受他吻,不再昏乱,兴奋,燥热,甜蜜,剩下的只有屈辱,心寒和麻木。等他结束这个吻,她静静地望着他,静静地开口:“我要回家。”

沉默,窒息般的沉默,萧嚣一边开车一边留意旭阳的反应,生怕她再做出什么激烈的举动。从上车开始,她就窝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日本妞造型的平安符,神情却传飘出好远好远,他真怕眨眼之间,她就会消失。

车子在她公寓前面停下,引擎声止息,她依然动也不动。

他试探地轻唤:“旭阳?”

她目光缓缓移开平安符,有了焦距,自己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下车。

“旭阳,”他跟着她下车,“我送你上去。”

“不必了。”她冷冷地看着他,“放心,我不会做傻事。你教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比什么都宝贵,失恋了又如何,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那一头飘逸柔软的秀发在寒风中飞舞,空气中飘着一缕淡淡的馨香。

萧嚣右手捂住胸口,摸到衬衫口袋里一枚硬硬的,小巧的,细长的浅紫色发卡……



林旭阳蜷缩在床角,怀里抱着被子,呆呆地盯着花瓶中那朵枯萎了的黄玫瑰。电话答录机机械地播放--

“旭阳?是妈,过节了怎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工作很忙么?要注意身体啊。”

“旭阳,我,老四,我儿子整天念叨要见小干妈呢!想你。”

“林工,你的感冒还没好么?大家说年假要去滑雪,你去不去呀?还是你要回家?祝你早日恢复健康。”

“旭阳,是我,启军,你在家么?听到留言给我回个电话,我很担心你。”

答录机“啪”的弹起。担心她?哼!也是一个说她适合娶回家当老婆却不愿意娶她的男人。她该问问靳朔,他想不想娶她。这年头,是坏女人和情妇的天下,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女人得不到爱情,也得不到幸福。

一个人窝在床上想了许多,情绪不再那么激动,有些事也想明白了。萧嚣是个企业小开,年轻英俊潇洒多金,有风流的本钱,他的灿烂人生才刚刚开始,正是挥霍大好青春的时候,一火车的女孩子跟他屁股后面尖叫,凭什么让他为她这段干木头放弃一整片森林?她,林旭阳,不过是平凡的二十六岁的老女人,转瞬就要人老珠黄,即使他有一点爱她,多半也是因为三年前挫败的不甘,或者加上她的成熟和妈妈味道,凭什么他要冒险跟她踏进婚姻的坟墓?人家不是说了,爱她,但是不能娶她。现在年轻人追求浪漫刺激,她这种女人,跟他玩不起爱情游戏。

别傻了,林旭阳,人鱼公主注定得不到王子的真爱,注定要化为泡沫。红玫瑰才代表爱情,黄玫瑰只代表分手。她冲过去抓起花瓶,狠狠地砸到墙角,碎了一地的瓷片,如同她碎了一地的心,再也拼不齐了。

旭阳仍然每天上班,下班,做设计,打游戏,吃饭,睡觉。无论怎么薄利的case她都接,无论怎么紧迫的方案她都可以按时完成,她几乎成了一台没有感觉的工作机器。她总是对自己说:有case就有钱赚,做得好就有信誉,有信誉就有名气,有了信誉和名所,跳槽的时候就更有资本。没人娶,那就自己养自己,总不能让年迈的父母操心。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年假的滑雪她没去,借口回家,实际也没回家,怕母亲看出她的失意。包了饺子,做了荤素齐全的一桌年夜饭,看看春节晚会,辞旧迎新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跟一年中其他364天没什么区别,日子么,一个人同样能过。听说萧嚣也没去,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具体情形小没说,她也没问。病不病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情人,连女朋友都算不上。前一阵盛传他与虞薇谱出恋曲,结果年假过后就曲终人散了。看,就连绯闻她都搭不上边。但是听到他病愈上班时,她依然感到松了口气。时间问题,她告诉自己,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淡化对他本能的母性关怀。



年假之后进行定期讨论会,这也是旭阳销假上班之后第一次见到萧嚣。他更瘦了,脸色呈现不自然的蜡黄,眸子依然乌黑明亮,眼眶却深深凹陷,显得眼眸更加深邃,是大病初愈的关系么?阿明的笔掉到地上,惊醒了旭阳,她才发觉好又不由自主地观察萧嚣了。真没出息,她暗骂一声,将注意力挪回做报告的同事身上。听着听着眼光不受控制地飘向主位,看到萧嚣疲惫地微合双目,好像下一刻就能睡着。他怎么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呢?一定又睡眠不足了!

会议结束了,旭阳抢先往外走,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上前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走得太急,迎面撞上匆匆而来的靳朔,手中的文件散了一地。靳朔眼明手快地扶她一把,免去了她摔倒的惨状。

“靳先生,对不起。”旭阳急忙道歉。

“该我说对不起才是,没撞坏吧?”

“没事。”旭阳笑笑,接过同事帮忙捡起的文件,朝靳朔点点头,跟大家一起走进电梯。

待电梯门关上,萧嚣才问:“Jackey,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晃?”

靳朔拉着他回到会议室,劈头就吼:“你脑袋里在想什么?简医生的化验单还没出来,你就跑回来给我上班?不想要命了?”

萧嚣淡淡一笑,“出没出来有什么关系?我在医院多躺两天,结果也不会改变。”

“你这说的什么混帐话?就你这牛脾气,就算这次没事,早晚也要折腾到有事。Joe,当我拜你,败血症啊,搞不好会要命的,这不是开玩笑。”

“我知道。”萧嚣轻轻一叹,“我比谁都清楚。”

“清楚你还……”望着他漫不经心的神色,靳朔一屁股坐到他对面,摇头道:“真是败给你了,这才叫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你再这样,我只能去找林旭阳了。”

旭阳跨出电梯,目光仔细搜寻地面,看到会议室门口一个小小的东西闪着金光。果然在这儿!她上前拾起金笔,就猜可能是刚刚撞到靳朔的时候掉的。她起身刚想往回走,发现会议室的门居然没有锁,还有谁在里面么?

意外地,她竟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而且还是从靳朔的口中说出。

萧嚣急切的声音道:“你找她做什么?”

“我看这个世界上,除了萧爷爷,只有她的话你才会听。”

萧嚣黯然道:“别跟我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别以为我不知道,刚才那一眼,我就看得出来那是个为爱憔悴的女人。她那么憔悴为了谁?你这自暴自弃的样子又是为了谁?我就不明白,你推开她是为了爱她,还是为了你自己能早点死?”

死?旭阳抽了口凉气,他们在说什么?谁要死?

萧嚣烦躁地道:“你不要管我们之间的事好不好?”

靳朔瞪他一眼,“如果不是把你当兄弟,我才懒得管。你这样对林旭阳不公平,你怎么知道告诉她事实她无法接受,也许她宁愿守着你这个病痨鬼也不愿意你推开她。”

萧嚣喝道:“别说了!”

“我要说,”靳朔激动地站起来,“你是个胆小鬼,你怕她知道真相之后抛弃你,所以 先抛弃她。你宁愿先伤害她也不愿意她来伤害你。”

“不是不是不是。”萧嚣将椅子掀翻在地,“我不是怕她伤害我。她太善良了,根本就不会伤害我,如果她知道我有低蛋白血症,只会更爱我,不会抛弃我。正因为这样,我死的时候她会更痛苦。”

低蛋白血症?旭阳踉跄下,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她只知道萧嚣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能娶她。原来他说的“不能”,不是“不想”,而是因为他得了一种致命的病。

“你太悲观了。简医生不是说,只要不引发败血症,就不会死。”

“不引发?一受伤就血流不止,任何部位发炎都可能感染病菌,你告诉我,这么弱的免疫力怎么能够不引发?你再告诉我,你可曾看到一个不曾转化为败血症的病例?”

“可是,可是我们可以注意保护,萧爷爷活到了六十四岁。”

“那我父亲呢?他只活到二十五岁。而且,爷爷最后不还是去在这上头?他从发病到去世只有三个月。”

“Joe,你不能只往坏处想,萧叔叔去得早是因为当时不知道这种病会遗传。”

“现在知道了!我身体里流的血随里会要了我的命,我连自己的生命都保证不了,怎么保证给一个女人幸福?圣诞夜那次感冒,还有前几天的发烧,几乎把辜爷爷和廖叔叔吓个半死,我怎么能让她陪着我时时刻刻生活在恐惧之中?旭阳跟天娇的个性不同,你也说她适合娶回家当老婆。她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家庭,一个疼她爱她的丈夫,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我能给她什么?我甚至无法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

旭阳捂紧嘴,拼命擦着眼泪。她不能让他发现,绝对不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爱她,为了让她少伤心一些,所以她不能让他看到她的心为他疼得快死掉了,不能让他知道碎裂的心正忍着剧痛一针一线地缝合。

靳朔抹了抹眼角,“你这家伙,真是个痴情种子。唉!我看我也劝不动你了,不过有句话还是要说:如果你真的爱林旭阳,就好好保重自己,别死得太快,至少等她彻底将你忘了之后,否则到时候她不止会恨你,更会恨她自己。”

萧嚣笑着捶了靳朔一拳,“你这家伙,名副其实的损友,我真是误交匪类。”

两个人都笑了,笑声中有真诚,有友谊,有理解,有相知相惜。

旭阳知道他们快出来了,匆匆转向楼梯间,一种狂奔下去。眼泪像洪水决堤一般汹涌而来,她的视线模糊了,眼前一幕幕闪过曾经与萧嚣在一起的情景:尾牙舞会过后的冷漠;圣诞节日出时的安静;黯然神伤地跟她说生命很脆弱;看着室内窗明几净时忧愁地说离开时会舍不得;既痛苦又无奈地告诉她爱她但不能娶她。

林旭阳,你是个大白痴,这么多的迹象都暗示着不寻常,为什么你没有发现?为什么你不曾怀疑?你是个自私鬼,始终抱着三年前的成见不曾真正放开,受了伤只会一味沉浸在悲痛里,指责他,怨恨他,为什么没有想过他的反反复复也许有不能说的苦衷?为什么不试着体会他隐藏在忧郁背后的深情?

她一路冲到停车场,靠着一辆车蹲了下来。想哭,这里是个最安静的地方,而此刻,她发现自己居然哭不出来了。为什么要哭?哭是最懦弱的表现,萧嚣选择隐瞒她,推开她,是不是就因为他觉得她是个承担不了风浪的女人?还是,其实他也是懦弱的,宁愿选择逃避,选择回忆,也不愿面对她可能给他的否定答案?或者,没有勇气让所爱的人知道他对生命的恐惧?每个男人都说她是适合娶回家当老婆的女人,当老婆仅仅意味着安于现状,收拾房间,做饭,体谅丈夫在外奋斗的辛苦吗?不,还意味着陪所爱的人一起创立一个家,维持一个家,陪他一起面对生活,面对生命,克服困难,营造幸福。

她透过车窗,看到对面黑色奔驰车内悬挂的日本妞造型的平安符,那是董事长的专属车位。她紧紧地盯着那道平安符,想到某个久远的画面,原来,那天在启军楼下看到的那辆车真是他的。原来,那么久以前,或者更早,他就已经默默地爱着她了。如果不是爱到无法抑制,她想他也不会在舞池中,圣诞夜,做出逾越的举动。然而每次逾越之后,他立刻就被病魔的恐惧所吞噬。于是他懊悔、退缩、推开她。他为她考虑得太多,做得太多,现在,该是她为争取两个人的未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萧嚣送靳朔到停车场,意外地看到旭阳站在靳朔的车子前面。

旭阳不看他,直接转向靳朔,淡淡地道:“我在等靳先生。”

没等靳朔说话,萧嚣已开口:“你找他什么事?”他没察觉自己口气中的醋意有多浓。

“私事。”

“现在是上班时间,不适合谈论私事。”

靳朔看了看两人,越过萧嚣道:“这样吧,林小姐,我等你下班后来接你。”

“不用麻烦了。”旭阳直视靳朔,始终不看萧嚣,“我只问你一句话,萧董不介意的话不听着好了。”

靳朔疑惑道:“什么话?”

“你愿意娶我么?”她抛下一颗炸弹,炸得两个男人呆若木鸡。

旭阳仍然维持面无表情,“你不是说过我适合娶回家当老婆?所以我来问你,你愿意娶我么?”

“这、这……”靳朔的视线在萧嚣和旭阳之间徘徊。

“旭阳?”萧嚣惊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旭阳不理他,看着靳朔,“靳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靳朔满脸无奈,频频给萧嚣使眼色,仿佛在说:赶快把你疯女人带开。

“我知道了。”旭阳苦笑一声,“你也不愿意,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你是第三个说我适合当老婆却不想娶我的男人。对不起打扰了,靳先生。”

她走向电梯,在两个男人反应过来之前按下按钮。她按的是十四楼,如果萧嚣够聪明,就应该知道她去找谁。他没有令她失望!电梯打开的时候,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停车场到这里十五层,他的速度挺快,看来体力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糟。

她故作惊讶地扬高眉头,“董事长?有事么?”

他大步跨进来,重新按了底楼,扶着她的肩一直喘气。她没有推开他,十五层,的确难为他了。到了九楼,她伸手要按键,被他抓住,然后就不再放开。他们回到停车场,坐上他的车,却没有发动。靳朔早已不知去向。

等他气息喘匀了,她才问:“带我到这儿干什么?现在是上班时间。”

他反问:“你要去找于志伟?”

“对。”

“问同一个问题?”

“对。”

“旭阳。”他无奈地唤一声,令她微微一颤,“别跟我赌气,至少别拿自己的幸福跟我赌。”

“我有资格跟你赌吗?我的幸福足够做筹码吗?”

他坚定地道:“足够。”

“可是你不要。”她口气哀怨。

“我……”他垂下头,“对不起,我要不起。”

“为什么要不起?”她期待地望着他,希望他可以对他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我,我不能保证给你幸福快乐,我无法给你一辈子。”

“为什么?”她追问。

他想了很久才道:“你见过三年前的萧嚣,你说过他没有责任心,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你变了,不是他,现在的你知道什么是责任,你爱我。”她直言不讳地指出他的爱。

他震了下,闭了闭眼,“是,我不能否认我爱你。可是骨血里那个萧嚣还在,不知道哪一天就不能爱你了,正因为懂得了责任心和爱,我才更不敢要你,我不想毁了你一辈子的幸福。”如果没听到他和靳朔的对话,这番话完全可以理解为他的痞子本性随时会发作,但是她知道他隐含的另一层意思,他在故意误导她。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热切地道:“如果我不在乎呢?我不计较你能爱我多久,多一天是一天,我一小时是一小时,多一分钟旧一分钟,多一秒是一秒。”

“不行。”他喊,“旭阳,别逼我,我会恨我自己。”他额头青筋蹦跳,表情极其痛苦。他痛一分,她就痛十分,让他爱她他痛苦,她就痛苦,他不爱她她还是痛苦,左右她都是痛苦,为什么不让他轻松一些?“好,我不逼你。”她轻轻地扯起微笑,眼中闪着泪,“你不想爱就不要爱,不想娶就不要娶,总会有人愿意娶的。”

他猛然抓住她,“别去找于志伟,他有新的女朋友了。”

“我知道,我不找他。”

“别找靳朔,他爱的是佟天娇。”

“我还高攀不起靳先生。”

“也别去找段启军了,你们已经分手了,破镜难重圆。”

“好,也不找他,天底下的男人很多,不是吗?”

“要找个真正爱你,可以给你幸福,给你一辈子的男人。”

“呵!”她凄然苦笑,“很难了,我只求找个人嫁就行。”

“不行。”他抓得她手腕要断了,“答应我,不要随便找个男人嫁,要幸福,要快乐。”

“凭什么?”她语气激动,“你凭什么要我答应你?”

“凭我爱过你,凭我恳求你,凭我们至少还算朋友。”

她咬紧牙关,吞下一口血水,大笑,“真可笑,一个不肯娶我的男人要求我幸福快乐。凭他的爱?凭他的恳求?凭我们是朋友?更可笑的是,我居然无法拒绝他。”她深吸一口气,“好吧,萧嚣,我答应你,我会幸福快乐。不过你记着,我答应你,是因为我还爱你,如果我不幸福不快乐,是因为你;当我不再爱你的时候,我对你的承诺就无效了,那时我幸不幸福快不快乐都与你无关了。”

她挣开他的手,推开车门走出去。她会幸福快乐,所以她要与所爱的人在一起,所以萧嚣,你跑不掉的。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筹码,她必须赌,跟他的爱赌,跟他的悲观赌,跟他的生命赌。她默默地祈祷:苍天啊,给他时间,给我获得幸福的时间,不要太残忍,他还那么年轻!



第九章

林旭阳交了新的男朋友,是启军的同事,程式设计师,三十岁,没有萧嚣和启军帅,但是人很老实,不抽烟不喝酒,适合居家过日子。

旭阳停好机车,抬眼看了下“寄语轩”的红漆匾额,她知道萧嚣晚上在这里谈生意,所以约玄臣来这儿吃饭。她也知道,其实这样做对玄臣很不公平。玄臣已经到了,在靠窗的座位向她招手。她坐下之后就发觉了异样,他今天穿得很正式,脱掉了那件灰得发白的夹克衫,换上西装,还打了领带,神情紧张拘谨,额头不断地渗出汗珠。

旭阳倾身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不,不是。”他紧张地搓着手,突兀地拿起菜单道:“那,先点菜吧,我只点了一道你爱吃的小排,你看看还要吃什么?”

旭阳没再多想,点了菜,然后就将眼光移向窗外,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正想着,就见三辆车停在酒楼门前,最前面一辆是黑色奔驰。旭阳急忙缩回头,重新面对玄臣,他竟然还在低头冒汗,根本没注意她的异样。

“玄臣?”旭阳轻唤一声,“你确定你真的没有不舒服?”

他用力摇了一下头,然后突然抬起头来,吸了口气道:“旭阳,我有话跟你说。”

旭阳凝眉,“你今天怎么了?有话就说啊!”

他小心翼翼地从桌子底下拿出一束红玫瑰,又极其慎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小盒子,鼓起全部的勇气道:“旭阳,你愿意嫁给我吗?”

旭阳惊呆了,虽然她觉得他今天不太寻常,但是万没有想到他会跟她求婚,在她精心安排的日子里,给了她一个这么突然这么巨大的意外,甚至意外到让她忘了萧嚣上来了。她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玄臣,这、这太突然了,我们认识甚至还不到一个月。”

玄臣捏着戒指的手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滑动,“我知道有些突然,但是你看,我已经三十岁了,昨天我妈还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其实你我们这种年纪的人,合得来最重要,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你人好,温柔又贤惠,工作也稳定,一定会是个好妻子。我呢?没什么不良嗜好,收入丰厚,家里还有房子……”

旭阳根本没听到他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那一句“一定会是个好妻子”,就已经令她耐性全无了。说来说去,就因为他该结婚了,而她一定会是个好妻子,所以他向她求婚?

“对不起。”旭阳打断他紧张而机械的叙述,“我想你看错了,虽然我年纪已经不小,但是 不想结婚,至少目前还不想。所以,如果你单纯为了结婚而选择女朋友,找别人吧。”

她起身就走,将目瞪口呆的玄臣丢在那,匆促间撞上上菜的服务生,粘腻的菜汤洒了一身。踉跄间,有人扶了她一把。

“对不起,对不起。”年轻的服务生连连道歉。

“没关系,我自己不小心。”她转身向扶她的人道谢,正对上萧嚣诧异的眼。

天!为什么让他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她匆匆丢下一句:“谢谢。”飞奔而去。

“旭阳。”两个男人的声音同时喊。

萧嚣看向那个手里拿着玫瑰花的男人,那男人也看他一眼,丢下玫瑰花追了出去。萧嚣伸长的手臂垂下,廖助理道:“萧董,不然你先去看看?”

萧嚣摇了摇头,向同行的客户笑道:“来,包厢在这边,这里的鲤鱼最出名,待会儿吴经理一定要尝尝,看跟你们的西湖醋鲤比起来怎么样。”

那晚,萧嚣醉了,旭阳跟玄臣分手了。



林旭阳迅速换了个男朋友,阿明的哥哥阿昊,大家很早以前就认识,泛泛之交而已,但是现在,她需要一个男朋友,他需要一个女朋友,所以他们走在一起。

刘大姐从鸽子笼区内探出头道:“阿明啊,当初你哥哥为了跟你嫂子结婚不是还闹过什么家庭革命么?现在怎么说离就离了?”

阿明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道:“不知道,反正我嫂子出国了。”

刘大姐看一眼旭阳的方向,见玻璃房子的门关着,继续问:“小林跟你哥,是不是真的?”

阿明推了推眼镜,仍然慢条斯理地道:“不知道,反正他们在交往。”

“哧--”刘大姐翻了个白眼,“问你等于没问。”

不到下班,整个向阳建工十五层楼的所有八卦电台都在传播一条消息:林旭阳跟阿明的哥哥阿昊交往。

三个星期之后,旭阳的桌子上摆了一张大红的喜贴,阿昊跟他前妻复婚了。

旭阳牵出机车,敏感地听到背后的小声议论:“是啊,才三个星期,太可怜了。”

“谁叫她犯糊涂呢?”

旭阳停了停,背后的声音也停了。她淡淡一笑,跨上机车离开。

两个女人捂嘴的手放下,声音大了起来:“我看林工好像满不在乎的,你没听她说还要去参加婚礼吗?”

“在乎有什么办法?人家有那么多年的感情基础。你说她犯的什么傻,难道看不出来人家拿她当替补么?”

“这话真没法说。哎?你说林工会不会暗恋阿昊好多年了,不然怎么会人家一离婚她就搭上了。”

“不会吧?她这两年不是有个很不错的男朋友么?”

“后来还不是分了?我想八成就是,二十六七了还没个固定男朋友,多半就是心里暗恋着谁。”

“嗯,可能,极有可能,你说……啊?董事长!”

两个八卦女急忙立正站好。

萧嚣冷冷地看她们一眼,摇上车窗,脚下一催油门,车子箭一般飞驰出去。

那晚,萧嚣因为飙车被吊销驾驶执照三个月,旭阳在阿昊的婚礼上祝他们夫妇百年好合。



旭阳一直在等萧嚣来找她,没想到来的是靳朔。自从上次她问过他要不要娶也之后,他就躲她跟躲瘟神似的。

靳朔的车拦住了她的机车,旭阳停下,跨坐在车上,浅笑道:“靳先生,难得啊,你不是躲我躲得很辛苦么?今天怎么主动送上门来了?”

靳朔夸张地叹气道:“还不是为了Joe那头牛?上车吧,林旭阳。”

旭阳拍拍自己的机车,“这怎么办?”

“放那儿!等一下我送你回来取。”

旭阳锁好机车,站在他的车门前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靳朔道:“如果你还爱着Joe,就跟我走,什么也不要问;如果不了,我也不会勉强你。”

旭阳迟疑了下,拉开车门坐进去。

靳朔带她到血液研究中心,找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医生,拿出一大叠病例档案,有萧向阳的,萧飞的和萧嚣的,她猜,萧飞大概就是萧嚣的父亲。

简医生挂好血液图片,给两人解释:“低蛋白血症,全称叫做原发性低丙种球蛋白血症,是一种血液遗传病。它本身不会产生任何致病症状,但是会造成人体先天性免疫功能不足,简单地说,就是这患者身体抵抗力太差,容易感染并发症。最常见也最严重的并发症就是败血症,目前为止,所有低蛋白血症患者最后都死于败血症。这种病的遗传机率非常高,可以达到50%,现在的研究初步设想可以通过骨髓移植来治疗,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开确切的携病源基因。”他顿了顿,面向旭阳,“我从事这项研究三十年,萧老先生是我的第一个病患,但很遗憾,三十年后,他的孙子成为我第四十二个病患。原则上来说,我不赞同这种患者结婚生子,因为那等于制造更多的病源;可是感情上,每个人都有追求爱情和幸福的权利,剥夺这种权利,是一件残忍的事。我没有阻止萧老,没有阻止萧飞,当然也不会阻止萧嚣,不但不会阻止,我还要鼓励他,帮助他,因为他等于是我看着长大的,天下没有做父母的会眼看着孩子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的。林小姐,我说这些,你明白么?”

靳朔也看着林旭阳,两个人都静静地等她的反应。

旭阳盯着那些对她来说像外星文字一样的图片,喃喃道:“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

靳朔疑惑道:“什么?”

旭阳定了定神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生病的事,”她阻止靳朔插话,“你那次跟萧嚣在会议室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所以我后来才问你愿不愿意娶我,实际只是想刺激他一下。我没想到,他的病有这么严重。”

“刺激他?”靳朔怪叫,“你知不知道,他前几天在马路上飙车,幸亏没出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根本就不可以受伤,受了伤,血流不止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病菌都跑来了,能引起什么见鬼的并发症也不知道。我看他被你刺激得命都不想要了。”

旭阳高高悬起的心缓缓落下,跌坐在椅子上,颓然道:“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他不步告诉我实情,不肯给我选择的机会 。我跟他说我不计较他能爱我多久,多一天是一天,多一小时是一小时,多一分钟是一分钟,多一秒是一秒。但是他叫我不要逼他,说他会恨自己,叫我找一个真正爱我,可以给我幸福,给我一辈子的男人。除了刺激他,想办法他嫉妒,让他明白没有其他男人可以给我幸福,让他主动抓牢我,我还能怎么做?就算我拿着刀逼他娶我,他还是会恐惧,会自卑,会痛苦,那么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幸福。可是现在你却说,我的刺激等于要他的命。那我该怎么办才对?怎么办才好?”她将头埋进膝盖,无声地啜泣。同样是爱一个人,为什么她的爱情这么痛苦?为什么她不能放下萧嚣,找一分轻松一点的爱情?

靳朔和简医生相对叹息。有些事情,根本就是造化弄人,人力所能及的,不过是抓住手中现有的幸福而已。

靳朔上前拍着旭阳的肩道:“对不起,我不是要责怪你,不过是替Joe担心。放心,我们都会帮你。”



春天刚刚开始的时候,旭阳又换了一个男朋友。“风”集团的行销经理江涛,靳朔介绍的,也是萧嚣的朋友,比萧嚣英俊,比萧嚣有地位,为人风趣幽默,对女人温柔体贴有情趣,简直是标准的大众情人。旭阳见到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个男人百分之二百不可靠。

五月底,绿草如茵,百花盛开。

董事会根据萧嚣八个月来的工作成绩,正式任命他为向阳建工的总裁,辜远航仍然为副总裁,廖助理继任总裁特助。看来,是她多心了,辜副总和廖助理根本没什么阴谋,只是为了掩盖萧家祖孙的遗传疾病,所以凡事才显得神神秘秘,想想也是,如果董事会知道萧嚣的生命随时不保,还会放心地任命他为总裁么?

公司在十三楼举行大型宴会替萧嚣庆祝,主持人送上话筒让萧嚣讲话,他扫视一眼众人,激动地道:“谢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和鼓励,此时此刻,我只想说一句话:爷爷,您放心,我没有辜负您的心血和期望。”说完就匆匆走下台去。众人热烈地鼓掌,大家都在他眼中看到闪动的泪光,甚至有许多人也忙着擦眼泪。旭阳拍得手心生疼,视线模糊,嘴角却挂着动人的微笑。她还记得他那张誓言做真君子字条,记得他在萧向阳墓碑上洒下的泪水,记得他坐在病床上公文的样子,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辛苦努力得来的。萧总,您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灯光在旋转,酒杯在旋转,人影在旋转,旭阳和江涛在舞池里旋转。于志伟挽着总机小姐,靳朔挽着佟天娇,萧嚣挽着虞薇,也在舞池中旋转。萧嚣换了一件简单的天蓝色套头胶衫,灰色长裤,头发略长些好像很久没整理,有些颓废,在这种场合却该死的酷。旭阳的目光几次和他相碰,撞出炽热的火花。舞池里的萧嚣仿佛是另一个萧嚣,没有顾虑,没有恐惧,没有悲观,没有理智的萧嚣。

虞薇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惹得他大知,那笑容那样刺眼,刺得她眼睛发疼,发胀,发酸。

江涛俯下头贴着她的耳朵道:“别那么明显,好歹现在我是你的男朋友,总要给我留点面 。”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哀哀叹息。

“别这样嘛!振作一点,我们都站在你这边。再说,就算Joe不要你,还有我呢?”

“别跟我开玩笑,我没心情。”

“真的,”他夸张地露出受伤的表情,“难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爱上你了么?”

她被他逗笑了,“拜托你,别一副怨男的样子,我看了想笑。”

“唉,”他翻了个白眼,“这么快就点破了,没意思。”

下一支曲子响起的时候,萧嚣的怀里换了另外一个女孩,那女孩很年轻,笑起来很甜。萧嚣轻地拥着她,笑容好温柔好体贴。旭阳心里涌上委屈,靳朔还说什么他被她刺激得命都不想要了,她看他过得倒挺好,每天都有一群女孩子用爱慕的眼光看着他,想方设法地跟他搭话,还偷偷地送巧克力、千纸鹤、幸运星、风铃……现在的年轻女孩都不懂什么叫矜持么?都没见过帅哥么?像她身边的江涛不就比萧嚣条件还好,为什么不见女孩子跟在他屁股后面尖叫?

几曲之后,旭阳到座位上休息,江涛去给她取饮料。靳朔上来拉住江涛说了些什么,旭阳根本不关心,她的眼睛还在围着萧嚣转,他今晚已经换了六个舞伴了,而且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漂亮。这人!又不是没见过漂亮女孩子,干吗恋恋不舍地跳个没完?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么?不知道自己不能太劳累么?

江涛将饮料递给旭阳,她接过,看都没看他一眼。萧嚣是不跳了,可是他站在一群女孩子中间谈笑风生,他像是讲了什么伟大事迹,惹得那群女孩子眼睛里频频冒着红心。她突然觉得饮料好酸好酸,酸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江涛突然抬起她的下颌,大声道:“林旭阳,到此为止吧,我再也受不了了,把你眼泪流给该看的人去看。”他愤愤地转身而走。

“江。”旭阳愣了,他怎么了?原来的剧本不是这样的,他应该找机会当众吻她,引得萧嚣醋劲大发,怎么他先发起脾气来了?

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他们俩。旭阳半晌才反应来来,急忙追出去。

“江涛,江涛……”她在电梯前面追上他,喘得说不出话。

江涛沉痛得看了她一眼,道:“别再找人演戏了,你的眼睛里除了萧嚣谁也看不见,又何必伤害无辜呢?别人也有感情啊!”

电梯在她面前关上,下降,她怔怔地站着,咀嚼江涛的话。她伤害了他,伤害了一个无辜的男人!即使最初他就知道她的目的,但还是对她动了情。为什么感情总是这么无奈?为什么命运不能任人左右?为什么她不能咬一咬牙放弃萧嚣选择江涛算了?可是,想到不再爱萧嚣,想到与其他男人幸福生活的时候,他一个人面对疾病的折磨和死亡的恐惧,她就痛得全身抽搐。爱他啊,爱得好心痛,爱得好无力。

旭阳的心神飞了,茫茫然地开始游荡,她跨进电梯,随意按了一层楼,随意走进一间房,找个角落把自己蜷起来,将头埋进并拢的膝盖之间,任思绪自由飘荡。从她第一次见到萧嚣开始,到今天将近四年,这四年中有三年的空白,有最初的厌恶,有重逢后的刮目相看,有生病中的同情和担忧,有舞池中的热力和震撼,有压抑哭泣绝望,有惊喜甜蜜失望,有怨有恨有心痛,有一切她二十七年中不曾经历过的东西,重要的是,有恋爱的感觉。她明确地知道她爱他,不要问为什么,不要问什么时候开始,她就是知道她爱他。

有人进来了,在她身边蹲下,环住她的肩背。她抬起头,看到萧嚣怜惜且心痛的双眸,他低哑地道:“你像只被主人遗弃的猫。”

不,她不是被遗弃了,是自我放逐。放逐着,放逐着,便找不到回去的路。在步行街上,他捡到她;在江边,他捡到她;在这里,他又捡到她。

他长长叹息,深深地望进她眼底,“为什么你不快乐?为什么你找不到幸福?”

她呢哝着:“因为我爱你,因为能约我幸福和快乐的人不要我。”

“我给不了幸福,我只会带给你痛苦。”

“你能的,只要你愿意。我不在乎幸福是否长久,至少我得到过,但是你不给,我就一辈子也找不到。”

他放开她,“你不明白。”

她抓住他的手,“是你不让我明白。”

“旭阳。”他重新与她对视,“试着忘记我,试着去爱另一个人。”

“我试了,我试了,”她抱着头喊,“我真的试了,但是不行。跟他们吃饭我想你,跟他们逛街我想你,跟他们跳舞我想你,甚至跟他们上床做爱我喊的也是你。”

他猛然拉过她,堵住她的嘴,以他的唇。他一边吻她一边喃语:“你真傻,你真傻,你真傻。”

她在吻与吻的空隙间回答他:“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嗯?”“爱我,尽你最大的努力爱我,爱到你无法再爱的那一天。”

他打散了她的秀发,埋进她的耳畔,“你是生来折磨我的。”

她低呼一声,紧紧地搂住他,在微笑中流下眼泪,她知道他终于妥协了,她终于战胜了他的心结。爱情,可以战胜对死亡的恐惧,那么,还有什么是不可战胜的呢?

他辗转缠绵地吻着她,倾注几个月来的压抑和相思,吻得她几乎窒息。在失去控制的前一刻,他离开她的唇,将她的头压进自己的心口,平息彼此强烈的欲望。好久之后才懊恼地道:“我真想马上带你离开。”

她抱着他的腰,喘息道:“那我们就离开,辜副总会想办法帮你解释的。”

“好。”他揽着她一齐起身,偷偷地溜向停车场。

发动引擎,他突然转过头来,极其慎重地问:“你真的跟他们上床的时候也喊我?”

“哦,呵呵。”她垂头闷笑,吻了吻他的唇角,贴在他耳边小声道:“我跟他们坐在床上谈论我有多么爱你。”



看着萧嚣的车离开,江涛在靳朔的车后座探出头来,得意地道:“怎么样?我的演技不错吧?”

天娇道:“还不是我的主意出得好?”

靳朔笑道:“想邀功,改天跟Joe说去,我这里没赏。”

江涛道:“现在就去跟他要,怎么样?”

靳朔道:“你现在敢去打扰他们?我打赌Joe 会把你从窗户踢出去。”

天娇笑道:“Joe  我不知道,不过如果我是林旭阳,就拿把刀砍你。”

江涛摸了摸鼻子道:“那还是算了。”过了一会儿又谄媚地笑,“Jackey,帮我约秦昭出来怎么样?”

靳朔和天娇相视一笑,做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林旭阳第一次真正感觉到对疾病的恐惧,是在他们同居后的两个月。盛夏时节,天气酷热,她一天要冲四五次凉,他更夸张,最少十几次,有时候在冷水里一泡就是半个小时,仿佛血管中奔腾的是蒸气。他一直没有亲口告诉她他的病。她也从来不提。

他又进去半个小时了,她怕他着凉,敲着浴室的门喊:“萧,出来吧,再泡皮肤就要缩水了。”

“哦。”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应着。

她刚转身,就听到“咚”一声巨响,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还有他的闷哼。

“怎么了?”她急忙拉开门,看到他滑倒在地,扯掉了梳理台上的架子,杂物掉了一地。

“小心点嘛,这么大的人了还跌跤。”她笑着去扶他,当看到他身上的血迹时,她笑不出来了。他滑倒的时候碰破了右臂和腰,梳理台上的杂物掉下来时在他身上划出几条伤口,数道伤口同时在流血,他的脸迅速苍白了。

“我的天!”她惊呼,抓过厕纸就要去按他的伤口。

“别,”他大喊,“别用那个,去找酒精棉和止血药。”

“哦。”她冲进客厅,翻出药箱,冲回浴室,血已经流了一地。她颤抖着帮他上药,小心地不让手指碰到伤口。一瓶止血药几乎被她用光,细微伤口处的血勉强止住了,更多的药粉被血流冲走。

他虚弱地靠着浴缸边,冷静地道:“旭阳,去叫救护车,顺便给简医生打电话。”

“哦,好。”她手忙脚乱地冲回客厅,手指一直在颤,按了三次才按对,等到放下电话,她觉得双腿似乎都支撑不住身体了。她用力捏了一下手心,匆匆跑回萧嚣身边。他闭着眼睛,脸色惨白若纸。

“萧,”她轻轻地捧住他的脸,轻触他灰白的唇,沉声道:“跟我说话,不许昏过去,听到没有,你要跟我说话。”

他努力撑开眼皮,试着开玩笑,“听到了,你那么凶,我想听不到也不行啊。”但是血液带走了他太多的体力。救护力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

救护人员用最快速度给他止血,简医生赶到医院,立刻进行抽血化验。化验的程序很繁杂,要24个小时才能出结果,但是止血一小时之后他就开始发烧,体温迅速上升到40度,静脉注射消炎也不见效果,高烧维持39度不退。

辜远航、廖助理、靳朔都赶来了,旭阳静静地坐在萧嚣床边,指腹轻触他的脸颊,感觉他皮肤的高温。知道是一回事,亲身感觉是另一回事,长这么大,她从没像此刻真切地体会死亡的临近,就连她自己被冻到休克的那次也不曾。

两个小时之后,简医生决定注射氨基甙和青霉素抗生素。四个小时之后,简医生决定注射白蛋白和丙种球蛋白。五个小时之后,他开始退烧了,八个小时之后,他恢复了正常体温。靳朔、辜远航和廖助理都长长地呼了口气,简医生只是揩了揩额头的汗水,旭阳依然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握着他的手,她必须借由碰触他来抚平刚才的恐惧。

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化验结果出来了,白细胞数量略低,其余一切正常,没有转化成败血症。旭阳抓着他的手紧紧靠在胸口,喃喃道:“谢谢天。”

二十八个小时之后,他醒了。先是眼皮动了动,然后呻吟一声,缓缓张开。

旭阳被惊醒,凑近他的脸庞,很轻柔地问:“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微微摇头,目光逡巡了一周,没看到其他人。

她明白他的意思,忙道:“他们都来过了,一直到简医生说你没事才回去的。”

他的目光定在她疲惫苍白的脸上,沙哑地道:“对不起,吓着你了。”

“别说对不起。”她卷着他鬓边略长的黑发,“你看,我没哭,没尖叫也没昏倒,我一直坐在这里安静地陪你。”

“旭阳,”他垂下眼睑,“你看到了,这不是简单的血小板缺乏,是低蛋白血症,随时可能转化为败血症的低蛋白血症。”

“我知道。”她的唇刷过他长长的睫毛,“我跟简医生谈过,学了很多日常保护的知识,决不会让你再出现这种意外。”

“旭阳?”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我可能随时会死。”

“我也可能随时会死。或许是车祸,或许是溺水,或许是坠机,或许仅仅是经过楼下有东西掉下来砸死我。”

“不会,”他激动地喊,“不许你诅咒自己。”

“好,不会。”她压着他的右臂,防止他扯动注射器,“你说不会就不会,我会健健康康,活得长长久久,才可以陪着你,照顾你,爱你。”

他反握她的手,低低地道:“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女人。”

“我知道,我已经说过了。”

“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这句倒没说过,以后要常常说给我听。”

“旭阳?”他深情地唤她。

“嗯?”

“吻我一下。”

她笑着贴上他稍稍恢复血色的唇,他柔柔地吻她,含着她的唇瓣说:“我们结婚吧!”



尾声

十六年后

林旭阳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默默地待待着,连续二十二个小时不曾合眼,她丝毫不觉疲惫。过去的十六年之中,她也曾无数次守在急救室的门外,但是这次不同,成功了,她将彻底从惶恐的梦魇中解脱出来,失败了,她将失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亲人。

段启军按着她的肩道:“旭阳,休息一下吧,只有你保持体力,才能照顾他们。”

“不,我办不到,那里面躺着的是我的丈夫和儿子。”

佟天娇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一个是全国最年轻的骨科专家,一个是全国最权威的血液病专家,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她扯动嘴角,给她一个感激的微笑,又继续盯着手术室上方的红灯。

灯灭了,门开了,简医生走出来。旭阳双腿居然软得站不起来,喉咙哑得居然了不出声音。

靳朔上前一步问:“简医生,怎么样?”

简医生摘掉口罩,释然地笑道:“成功了,他们是一对最坚强的父子。”

“呦嗬!”靳朔和启军将旭阳举了起来,启军的妻子钰琦喊道:“当心,别摔着。”

她已经四十三岁了,经不起这种激烈的运动,长时间紧张后的释放,令她的精神和体力都达到临界点,还未被放下,她已陷入黑暗。



旭阳模模糊糊地睡着,回忆和梦境交织成一片:

新婚当日,他抱起她放在床上,深深地望着她,“从今天开始,你属于我了,除非我死,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甩掉我了。”

她揽着他的脖子,笑道:“你死了,我就带着你的遗产找个离我最近的男人嫁了。”

“休想,”他狠狠地吻她,“我才不会便宜任何一个男人。”

……结婚周年纪念,他送她一束黄玫瑰,惹得她大发雷霆,捶着他的胸口大吼:“你什么意思你?结婚刚一年,我还没到三十岁呢,你就嫌弃我了,就要分手了?”

他被吼得满头雾水,抓住她没怎么用力的拳头,连声问:“怎么了嘛!你不是喜欢黄玫瑰么?又不喜欢了?那我把它扔了,再去买别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黄玫瑰代表什么意思啊?”

他愣愣地问:“什么意思?花么,你喜欢就好了,管它什么意思!”

“你呀你,”她偎进他的怀里,“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给我装糊涂。”

他拥紧了她,宠溺地笑,“我知道,黄玫瑰的花语是分手,可是我从来不讲究这个,我就觉得你像朵黄玫瑰,淡然优雅之中不失娇媚,靠得近了,才发现原来浑身是刺。”

“你说什么?”她瞪眼睛。一会儿,腾腾怒气化为一江春水。

……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她一路冲进他的办公室,直接冲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兴奋地叫:“萧,我怀孕了。”

他先是一愣,然后猛地将她按到椅子里,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糊涂了是不是?我不是说过了我们不要孩子,你怎么还敢给我怀孕?你忘了遗传的机率有多高?你忘了我生病的时候你有多紧张?替我一个人担惊受怕还不够,你一定要生一个来折磨你自己是不是?”

“萧,”她轻轻地握住他颤抖的指尖,轻轻地道:“别说遗传机率只有50%,就算100%,我也要生一个我们的孩子。我会像照顾你一样照顾他,等他长大了,会遇到一个像我爱你一样爱他的人。”

“你--”他盯着她温柔而对定的眼神,一声长叹,抱紧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傻女人。”片刻之后,他将她放在膝上,大掌小心翼翼地覆着她的小腹,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你说我们给它取个什么名字?”

“嗯--萧遥好不好?男孩儿就叫遥远的遥,女孩儿就叫瑶池的瑶。”

上天是眷顾他们的,给了他们一个健康的萧遥,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将来有一天儿子赋予父亲健康,也不知道十几年后,骨髓移植基因研究真的能够成功。

十六年后,手术室门前,旭阳一手抓着萧嚣,一手抓着萧遥,以妻子和母亲的口吻命令他们,“你们要给我平安地出来。”

萧遥笑着对她说:“放心吧妈妈,我会送你一个健康的老爸,作为你们结婚十六周年纪念的礼物。”

萧嚣向她勾勾手指,她俯下头,他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放心,我还想知道你在激情的时候抓花我的背是什么感觉呢!”

她的脸腾地红了,嗔道:“你这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经?”

他收敛漫不经心的笑容,从衬衫口袋里掏出那枚从不离身的浅紫色发卡,交给她,说了两个字,“等我。”



呦嗬呦嗬的欢呼声一直在耳边回荡,旭阳缓缓转醒,看到儿子年轻的脸庞,俨然已经有男子汉的气概了。她坐起来,走到他近前,他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含糊地问:“妈妈,老爸好么?”

“很好,你们都很好。”

他裂开嘴露出笑容,又疲惫地睡去。

萧嚣躺在加护病房,还要熬过排异期。她隔着玻璃看他沉静的睡容,跟十六年中任何一次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的感觉都不同。

萧嚣的接受度出奇的好,几乎没什么排异现象出现,一个星期之后就跟儿子搬到同一间病房。每天旭阳推开门,就会听到父俩异口同声地叫嚷:“妈妈(老婆),我饿了。”



奔驰转出停车场,旭阳急急地拉着萧嚣喊:“停车,停车。”

他紧急刹车,慌张地问:“怎么了?”

她指着前面道:“你看。”

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跨在一辆火红色的重型哈雷机车上,头发染得乱七八糟,花衬衫的衣襟敞开,露出胸口“佐罗”造型的纹身。他张开双臂拦住一个清汤挂面的年轻女孩,露出一口白牙,嬉笑道:“别挤公车了,我送你。”

旭阳认出那女孩是室内设计组新进的实习生,而那男孩--她看了一眼身边那张相似的面孔。

那女孩一脸惶恐,抱着背包往路边退,“不,不用,我,我,我很近。”说完,看准方向,飞也仿的跳上公车,连发卡脱落了都不知道。

男孩拾起桔红色的发卡,拧直两道飞扬的浓眉,自语道:“我有这么可怕么?”

萧嚣憋着笑,朝旭阳道:“走吧,那小子自己会想办法搞定。”

她盯着他,缓缓地道:“我不是怕他搞不定,我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刚刚出国一个星期,我儿就变成了一个痞子?”

他由一脸得意变成心虚,谄媚地问:“老婆,我今天有没有说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还没,但不是我现在想听的。”

“那我今天有没有说我好爱你?”

“说了,但也不是我现在想的。”

他呵呵笑着,“可是我现在又想说了。”

“萧嚣。”她吐字清晰地叫他的名字。

“嘿!别生气嘛!”他凑上来吻她一下,“难道你不觉得儿子的造型很酷?”

车窗被人敲了两下,萧遥的脸从外面探进来,对上萧嚣的鼻子,委屈地抱怨:“老爸,你教的什么烂招数嘛!我把人家吓跑了!”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在小小的车厢内回荡,旭阳笑倒在丈夫怀中,亲昵地搂住儿子的脖子。

什么是幸福?这就是幸福!用爱、关怀、时间和努力换来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