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2-28

梅心白: 绝情小王爷


楔子

  小男孩的计划原本十分完美,可惜却出了点差池,现在又被眼前这个男人破坏殆尽。
  如果按照原先的计划,高鲁生会先帮他爬上围墙,然后跟着爬上来,将木梯改放到墙的另一边,再协助他爬下围墙。
  为了某种他不明了的原因,他上了围墙,高鲁生却抱着木梯跑开了,让他孤零零地蹲伏在高墙上。
  小男孩吞了一下口水,同时咽下跳到嘴巴里的恐惧。从这种高度看景物与站在地面假想出来的画面不太一样,所有熟悉的东西都因高度产生了扭曲,陌生的距离感让他天旋地转,他好想吐。
  可是跟想吐比起来,他更想哭。
  他努力压下想哭的冲动,知道如果真的哭出来,一定会在那些哥哥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晓得高鲁生绝不会丢下他独自跑掉的,一定是巡逻卫兵刚好经过,所以他躲了起来。可是都这么久了,高鲁生为什么还不出现?
  小男孩愈来愈恐慌,知道待在围墙上愈久,被人发现的机率就愈大。看来他得靠自己下围墙了。
  其实距离眼前一尺处就有一株老梨树,他只要抱住横突出来的树枝,再攀沿而下,就可以安全回到地面了。
  闭了闭眼睛,他深深吸口气,告诉自己绝对没问题,毕竟三哥教过他功夫,这种场面难不倒他的。
  在鼓足勇气后,小男孩奋身向前扑跃--背上的包袱增加了他的重量,让他的身子加速下坠,他不由自主地惊喊出声……在要命的那一刻里,很幸运地让他胡乱抓到一截树枝,细弱的树枝因为突来的载重而猛弯起来,剧烈摇摆个不停,他也像只吊挂在树梢上的猴子跟着上下摇晃。
  “呼!呼!”他喘着大气,一颗心好像在荡秋千似的,在惊慌失措与极端恐惧中荡来荡去。
  “天哪!好可怕!”他索性闭起眼睛,一边调匀呼吸,一边让身体的摆荡平稳下来。
  原来只学过两天功夫根本不算会功夫。三哥如果听到他方才的尖叫声,一定会取笑他一辈子。等到身体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他缓缓睁开眼睛,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视线里突然多出了另外一张脸……一个男人正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几乎是照面的同时,他发出一声尖叫,双手一松,竟然笔直从树上摔了下来--
  “啊--”他的小脸缩成一团,在恐惧的惨叫中等待那毁灭性的碰撞……
  下一瞬间,他发现自己被抱在陌生男人的臂弯里。他安全了!
  小男孩先是瞪着眼前这男人,再抬头看看大树,一时间困惑起来--这男人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从树上飞下来,又比他更早地等在地面接住自己?照道理说,这应该是一瞬间的事。
  接着,他做了一件令对方错愕的事情--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拧了这男人的左脸颊。
  易尧的反应立即又迅速。
  他反射性地将小男孩往地上一掷,眯起眼眸,瞪着被摔在地上的龇牙咧嘴的小太监。
  “哎唷!”小男孩揉着屁股一径哀叫,“你这人怎么这样!想把我摔死吗?只是轻轻捏你一下又不会疼……小气鬼!我告诉你,你把我摔死了,你就完了……”
  易尧低头看着这个满口叫得乱七八糟的小太监,不耐地截断他的话:“你说够了没?你要捏也得捏你自己!这样一摔,你大概也知道不是在做梦了吧!”
  这小太监八成是刚进宫,竟然笨到想从宫墙偷溜。今天算这小太监走运,遇到他,如果换做别的护卫,可能很乐意看他从树上摔个狗吃屎。不过话说回来,他刚刚接住他的时候,心头闪过一丝异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令他纳闷。
  “你有本事爬那么高,就有本事不怕摔啊!”
  说话的同时,易尧看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
  那眸子清澈如泉,不点而晶,如子夜繁星般熠熠闪烁,又像月亮,绽放着柔和光彩,吸引人不由得着迷注视。
  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眸子。
  可惜了……他在心底暗叹。这眸子竟然嵌在一个七八岁男孩的脸上,太浪费了!
  小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巴,顺便把绑在肩上的包袱理了理,然后有样学样地也瞪着易尧。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跑出来?”易尧盯着他的脸,这张脸太秀丽了。
  “你为什么躲在树上吓我?”小太监没回答,反而歪着脖子问,“你也在躲人吗?”
  易尧看他充满期待的眼神,觉得有点啼笑皆非:“我在树上是因为你在墙上。”他微微一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他警戒地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不认识你!”
  易尧为之气结。
  他眉毛挑得老高,有点知道他为什么要逃离皇宫了。像他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刁钻个性,在宫中不被整死才怪。
  他指指墙头:“我可是在那上头抓到了你!”
  “那你呢?你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啧!我先问你的!”
  “我也问了你问题啊。”小太监天真地用手指比画了一下,“你告诉我,然后我再告诉你。”
  “是我先问的,所以你应该先回答我才对。”他在“应该”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男孩大眼睛眨了眨:“好吧,如果只是顺序问题,那么我现在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再来谈那个问题。”
  易尧两眼一翻:“唉!你搞清楚状况好不好?我可没空跟一个翻墙出来的太监闲磕牙!”
  这孩子脑筋有毛病吗?为什么他不吓得发抖?还是现在新入宫的太监都这么大胆?
  “你是好人吗?”男孩根本不理会他,专注在自己的问题上。
  他的问题让易尧瞪大了眼睛。他不想费事去掩藏眼底的那丝惊讶,因为除了惊讶外,他甚至还有种荒谬的感觉。
  他竟然会让一个小孩子掌控主导权?
  “唔。”易尧咕哝一声,没点头,也没摇头。
  好人的定义很难讲。如果这男孩知道他要把他送回内廷交给太监总管,他还会认为他是好人吗?
  小男孩没想那么多,自顾自地讲下去:“你当然是好人嘛。你救了我一命。”
  易尧无奈地翻了翻白眼。真是个天真的小傻瓜!救他就是好人?不知道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这般单纯。
  “如果我是好人,那又如何?”想求他放他一马吗?
  “我想请你送我到一个地方。”
  易尧扬扬眉梢。
  “你要上哪儿去?”
  “我……娘被……坏人关起来了,我要去找她。”
  “这是你偷跑出来的原因?”
  小男孩点点头。
  “你娘被关在什么地方?”
  “他们告诉我在大道观。”
  易尧闻言脸色一变,斥道:“胡扯!大道观怎么可能关人!你这臭小子竟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我没有骗你!”见他俊脸骤变,小男孩紧张地后退。
  “还说没有?可恶!”易尧怒瞪他,吼道,“大道观是先皇嫔妃们静修之地,你娘怎么会被关在那地方?”
  他相当气恼自己被一个小滑头给耍了,准备出手将他拎回宫去。
  小男孩看见易尧不善的脸色,知道保镖请不成了,转身想逃。
  易尧跨大步,揪住他身后的包袱,没想到沉甸甸的包袱被这一拉扯,打结处松掉了,从里头滚出十数个黄澄澄的元宝来。
  易尧愣了一下,茅塞顿开。怪不得方才接住这小鬼时心头老觉得不对劲,原来就出在重量不对上。
  “啊?”小男孩看到他的财产掉了一地,也不跑了,边扁嘴边蹲下来捡元宝。
  “好哇!怪不得你想逃,原来是偷了这么多元宝!”易尧奚落道,“别捡了,反正元宝也不可能是你的。”
  “你是坏人!你不是好人!”见易尧伸手要制止他,小男孩竟然哇地放声哭了起来,声势颇为惊天动地。
  易尧拉拉震鸣的右耳,他的哭声可以吵醒死人。
  “喂,别哭了!你又不是女娃儿,怎么说哭就哭呢?”
  小男孩不理他,径自哭得稀里哗啦。
  “喂!我说小太监,你哭够了没有?”
  易尧泄气地发现想跟一个嚎哭的稚童讲道理是不太可能的事。
  就在他莫可奈何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大半天没看到你,原来在这里逗小孩玩。”
  易尧站直身子,懊恼地瞪着端敏和毓豪二人:“玩?没看到我在抓贼吗?”
  富察兄弟同时低头看着蹲在地上忙用衣摆兜住元宝的小太监。
  毓豪眼中闪起兴味的光芒。小太监携带元宝潜逃?这可有趣了。
  “我说你这个小鬼头,这些元宝是从哪里偷来的?”他弯下腰来。
  “我没有偷,元宝是我的!”小太监防卫性地叫道,骨碌碌的两只眼睛警戒地看着他们三人。
  他们三个人都长得好高,他抬头看他们看得脖子都酸了。
  他认识的人好像都没这般高……他被他们围在中间当贼看,高鲁生为什么还不来救他?他……他只不过是想娘而已嘛,又没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他们要这么欺负人……
  想到这里,小男孩心中一阵委屈,原本已忍住的泪水又聚回眼眶。
  “我没有做坏事……”他倔强地低声为自己辩护。
  “噢,你偷了元宝准备去做好事?”毓豪揶揄着,“要不要我帮助你?”
  “拜托!你正经一点好不好?”端敏瞄弟弟一眼。
  “我要把这些送去给我娘。”小男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原因讲出来。
  “他说他娘被关在大道观里。”易尧无奈地解释。
  “噗!”毓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怎么可能……”
  似乎遭到天大的委屈般,小太监见他这一笑,双手一撤,元宝也不要了,扯开喉咙哭了起来。
  “哇……”
  元宝滚落一地,端敏抬脚避开砸向他脚盘的元宝,右脚不慎踩到站在他侧边的易尧的脚。易尧一把将他推了回去,端敏撞向他弟弟,毓豪身形不稳踢到了元宝,向前一颠踬,正巧将小太监撞倒在地。
  小男孩仆跌在地上,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那袖子卷了好几卷的蓝袍子沾满泥沙,浑身狼狈不堪,嘴巴大张到可以直接看到喉咙。
  “你们干吗把他弄哭啊?”易尧没好气地瞪着毓豪。
  “我没有啊!”毓豪回头瞪端敏,“我不是故意的。”
  易尧蹲下去,伸手将他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泥巴:“嘿,小太监,别哭了!”
  这小太监泪匣一开似乎便停不了。一对晶灿大眼蓄满了可怜兮兮的泪水,还有密密麻麻的水珠挂在浓翘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可爱的小脸上尽是泪痕。
  “好了,小太监,别哭了,好不好?”易尧柔声轻哄。
  端敏和毓豪诧异地看着易尧伸手替他拂去脸上的泪珠。
  “呜……我……我不叫小太监……呜……”他抽噎得不能自已,原本就带着童音的声音更听不清楚了。
  “你终于想要告诉我名字了吗?”易尧微笑。
  “呜……我叫……叫‘招路’……”
  “招路?”
  “他的名字怎么那么奇怪?”毓豪狐疑地看向他哥哥,端敏耸了耸肩。
  “这是你原来的名字吗?”易尧问。奴才进了宫,常常被主子改名字。
  小太监想了一下,摇摇头。他听娘说过他本来的名字不是这个。
  “哦?那我们就叫你小路子。”
  小男孩摇摇头,早先要冒险的雄心壮志全没有了,眸底充满挫折与委屈。
  “等一等,我们还是得把他交给总管太监啊!还有这一堆元宝--”毓豪看着散落在地上的钱财,“我看哪,这些八成是哪个娘娘的私房钱,不然就是那些老不死的太监攒下来的积蓄。他这一回去不被打得皮开肉绽才怪!”
  毓豪话还没说完,小太监又是哇地放开喉咙嚎哭。原本易尧是蹲着讲话,见他又哭了,无奈地站直身子,不料哭泣的小人儿动作更快,飞快地伸出双臂,小手紧紧环住易尧的脖子,然后就像吊饰一样挂在易尧身上,把小脸蛋埋在他颈窝里,弄得一片湿润。
  易尧浑身一僵。怎么……搞的?
  他活了十七个年头,从没有抱过小孩,更不用说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
  易尧尴尬地站在原地,抱也不是,松手也不是,把他甩下去更不是他的风格。
  “哈哈哈……易尧,我看这小路子赖上你了!”
  向来豪爽的毓豪早就抱着肚子笑到喊痛,而沉稳的端敏也咧嘴笑起来。
  从没看过堂堂一个贝勒爷抱着一个哭泣的小太监,更何况是易尧!
  他们三个打小就熟识,易尧的脸色从没像此刻这般发青过。
  “拜托!你们帮帮忙好不好?尽会笑!想办法叫他不要哭了!”易尧满眼忿忿地叫着。朋友原来是拿来嘲笑的?!
  这边闹着,远远地,有一列侍卫迅速地往这方向移动。
  “啊!那边,在那边!”
  “找到了!快来!”
  “在那里……找着了……”
  侍卫们来到易尧三人面前,刷地甩了甩袖子,跪了下去。
  “给三位贝勒爷请安。”
  易尧胸前抱了个小孩没出声,毓豪笑得没空理会,端敏摆摆手让他们起身。
  有个老太监从侍卫里抢步出来,惊惶叫道:“天啊,露格格!老奴真是该死!”他趋上前,抖着半白的眉毛,眼皮抽搐个不停,“老奴来迟了。格格没有受伤吧?刚刚老奴被皇上逮着了,没法子赶过来。德主子把您交给老奴,老奴却让格格受到惊吓,老奴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嘴里叨叨絮絮着,易尧三人全吓了一跳。
  “路格格?哪一个路格格?招路……朝露?那个七格格?”毓豪指着易尧怀中的小太监。
  “回毓贝勒爷,是七格格没错。”高鲁生恭谨地回答。
  易尧不知道自己这样抱着一个格格合不合礼教。他双手左右一摊,不敢再抱她,朝露格格竟然像抹了油的猴儿,直直从易尧身上滑下来。
  朝露下滑时,本能地想抓住可支撑她的东西,可是没有易尧的手臂护着,她还是落地了。而跟着她一起落地的,还有易尧的腰带……
  “轰!”一声,端敏和毓豪毫不客气地爆笑出来。
  他们笑得前仆后仰,一旁的奴才刚开始还强忍着,扭曲着脸孔,不敢露出笑意。但是笑是会传染的,没一会儿,那班侍卫个个面露微笑,连原本震骇到快昏倒的高鲁生也忍不住抿起嘴偷笑……
  在朝露的记忆里,当时易尧的脸色铁青到不能再铁青,脸孔紧绷到可以在上头刻画……
  可是,除了这个记忆外,她还记得他强健的大手轻柔地拍哄她,那感觉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令人沉溺……


第一章

   七格格爱新觉罗·朝露匆匆离开她的住所,往钟粹宫的方向奔去。
  熟悉宫中典故的人都知道朝露的名字原本应该是卓露才对。
  那是在诰天大典上,内务府庆丰司一时胡涂,将卓露误写为朝露。待大家发觉时,朝露格格的名分已经在太庙中册封完成。
  当时皇帝玄烨觉得这个粉妆玉琢般的女娃儿可爱得就像清晨晶莹的露珠,朝露这个名字也挺不错的,于是卓露格格就成了朝露格格。
  她是玄烨十二个女儿中极被宠爱的七女儿。
  虽然说她的额娘是汉人,但仍无损于她在宫中的地位。
  因为全皇宫都知道,当今圣上真心宠爱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朝露的母亲,德妃叶德宛。
  她是玄烨第二次南巡时,从江苏带进宫的民间女子。也只有她能彻彻底底掳获这位权倾于天、至尊至傲的皇帝的心。
  汉人不能入宫向来是祖训,叶德宛入宫所受的排挤与反对声浪可想而知。但是玄烨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挡得了,就连皇太后也无从干预。只因他这个皇帝做得太好了。他即位后短短几年内,文修武备,充实了国力,也扩张了版图,国运直追盛唐时期。
  他的成就让他拥有绝对的权势与力量。所以德妃册封了,叶德宛也成为身系三千宠爱的惟一佳人。
  如果叶德宛能和别的妃子一样,仅是皇帝心中的一抹掠影,自然不会无端生祸。
  但是皇帝却为了她,让三千粉黛全没了颜色,后宫几乎变成冷宫。在众多嫔妃的合力怂恿下,皇太后终于趁皇帝离宫时将她密囚于大道观,强令她削发为尼。
  岂料当时远在热河阅兵的玄烨获悉后,竟然扔下百官将领,单骑策马狂奔回宫,惊魂不定地找回心爱的女人,接着却又气急败坏地发现小女儿离家出走了!
  为了避免憾事再度发生,玄烨向皇太后撂下失去德妃即出家的重话,这才让皇太后死了心,从此不再过问皇帝情感上的事。
  当时的小女孩被易尧三人带回御书房,一路上,她的小手死攥着易尧的袍角,任人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松手,直到见着了玄烨才放开。
  那段记忆跟着她成长,对易尧的感情也由单纯的孺慕之思变成仰慕,他成为少女情窦初开的爱恋对象。
  朝露常捕捉他当御前侍卫时的俊伟身影,窥视他在军机处批阅奏折的专注神情,遥望他领军凯旋归来的马上英姿……只要远远偷看他一眼,往往就可以让她高兴好几天。
  她习惯打探他的消息,注意关于他的一切讯息。无论什么事,只要是和易尧有关的,都牵动着她的心。
  她为他晋升为郡王而喜,为他卷入宫闱纷争而心焦,为他迎娶四皇姐卓仪而心碎,却也同时替他感到庆幸。卓仪是出了名的温婉娴雅,无论谁娶了她都是一种幸福……
  但是人生起伏如潮汐,旦夕祸福千变万化,易尧的际遇更是多诡。
  朝露旁观易尧的改变,眼见他由初识时的爽朗俊逸的少年,蜕变为一个刚毅冷沉的男人。
  他多久没笑过了?说实话,她不知道。因为每次见到他,他总是沉着一张脸,那双智深睿沉的黑眸老是带着一丝嘲弄,仿佛看透世间的虚伪真相,却陪着世人大玩虚情假意的游戏。
  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易尧现在几乎都不进宫了,而朝露心惊地发现她正被命运推着和他背道而驰。
  她决定要自己接管命运。命运要靠机会来运转,机会不来她就创造。她不要被动地等待,到头来却发现机会和命运全弃她而去。
  她不要眼睁睁看着暗恋了一辈子的男人再度与她错身而过……
  这会儿,只见朝露纤柔的身影步上钟粹宫的石阶。
  “露格格吉祥。”
  “皇阿玛在里头吗?”朝露问挡住她的执班太监。
  “回格格,皇上是在德主子这里。但是……但是这会儿皇上可能已经睡了,露格格,您要不要明儿个再来?”
  主事太监童品麻脸上一双椒豆一样的小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朝露。他知道朝露不像其他难伺候的格格那样会故意刁难奴才,希望她能就此打消见皇上的念头。
  当他望着朝露细致完美的五官时,心底不禁再一次赞叹她和德妃的相像。朝露袅柔飘逸的匀称骨架,总是衬着一身优雅。鲜少看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但是站在纷艳多丽的格格群中,她永远是最抢眼的一个。嘴角旁那两个若隐若现的小酒窝,不嗔亦嗔,不笑亦笑,一双迷人的眸子常不经意流露出纯真的光彩,跟她接触过的人都能感受到她热情善良的本性,连性情孤傲的三阿哥胤铭也最疼她。
  若真要说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太天真了。她诚心以为人心都是善良的,相信每个人所说的话,不知道真正的人世间诡谲而阴险。
  她就像被保护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看到的是自己的世界,自动美化一切,全然不知何谓丑陋。宫中之人昵称她为“宫中之珠”,而她也的确是当今皇上的掌上明珠。
  童品今晚的运气不太好,他的期望落空了。
  “不!”朝露细眉一蹙,“我的事情很重要,今天一定要见到皇阿玛。”
  童品陪着笑脸:“奴才知道格格的事情很重要,只是……只是奴才现在没那个胆替格格您通报啊!”
  他说话的同时,被朝露抛下的高鲁生和奶娘淳嬷嬷已经赶到了。
  高鲁生喘着气:“好主子,我们先回去吧!这事也没那么急,皇上只是随口提提,不会那么快下旨的。”
  “是啊,格格,听嬷嬷的话,你再待下去就惊扰皇上了,这事要从长计议啊!”淳嬷嬷低声劝着。“不!拣日不如撞日,我这次一定要和皇阿玛说清楚。”朝露转头对钟粹宫的太监道,“你们不用替我通报了,我自己进去就行了。”
  她料准守门的太监压根儿不想替她通报,提步就往里头走去。
  “哎唷!我的好主子,等一等啊!”高鲁生和淳嬷嬷惊呼出声,急得想上前拉住她却又不敢。
  没听过哪个做奴才的胆敢如此放肆,虽然朝露从不把他们当奴才看,可是在人前,主从尊卑的礼分还是要遵守。
  钟粹宫的太监们也个个大惊失色,童品扯着公鸭嗓子喊道:“不不不!露格格,您别那么急,奴才这就给您通报去,您在这里稍等等、稍等等。”
  童品忙不迭疾步向里边走去,他人到了西暖阁外头,却迟迟不敢出声。
  西暖阁外站着一排伺候的奴才,个个屏气凝神,偌大的屋子静得像没人似的,这时恐怕连根针掉落地上都清晰可闻。
  暖阁里,一个若隐若现的娇胴剪影映在雾纱帐上,粉藕似的臂腕紧圈着上头男人。
  “唔……皇上,露儿……来了……”她在娇喘中轻挪着腰身,诱人的身躯似在闪避男人,又像是似退还进的邀约。
  “嗯……啊呃……”难禁的娇吟自女人微放的唇瓣中溢出。
  她诱惑的呢哝,换来男人更加霸气的索取。
  他用唇封住她的口,大手在光滑细致的肌肤上游走:“好美……宛儿,你的肌肤让朕爱不释手,好美……”
  德妃虽然心里惦着朝露,可是激越的情挑掳获了她游移的意识。
  “皇上……”
  玄烨张着被情欲灼热的眼眸,贪婪地将她快乐又痛苦的表情收进眼底。
  “喊朕的名字!”他低嘎命令。
  “啊……玄烨……我……啊……快不行了……”
  “你的叫声让朕魂都酥了……抱紧一点……朕喜欢听你喊朕的名字……”
  玄烨用他贲张的热情,深深眷宠着自己心爱的女人……
  “玄烨……啊……”
  他随后瘫倒在软绵的胴体上,大口大口吸着气……
  一时间,万物归回定位,四周鸦雀无声,除了他们紊乱的气息外,就只听到屋角的自鸣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
  德妃温顺地窝进丈夫的臂弯里。
  他们谁也不想动,可是她想到了女儿。
  “嗯……皇上……露儿她人在……”
  “让她再等一会儿!”
  玄烨围住她肩上的大手缓缓在她光滑的肌肤上绕圈子。
  他喜欢这样静静拥着她,累得透进骨子里的疲倦总是能在这里得到松乏。
  他泰半的夜晚都是在钟粹宫过的。他爱她的温柔多情,爱她无怨无悔的执着。他也知道自己忽略了其他嫔妃,但是这世间再也找不到像她这样的女子了……除了酷似她的露儿……
  玄烨轻轻抽回手,起身道:“走吧!去看看露儿在闹什么?”
  候在外头的奴才这才涌进来伺候。
  童品甩下袖子,跪禀道:“万岁爷,露格格求见。”
  “朕听到了。你们吵吵闹闹也太不像话了。”玄烨微微仰头,让太监为他扣上翻领对扣。
  这轻斥让童品面红耳赤地垂下脸:“奴才该死!惊扰了圣躬,奴才--”
  玄烨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叫她进来吧!朕在外厅见她。”
  “喳!”
  童品躬身垂手地蹑步出去。不一会儿,就见朝露冲了进来。她看到坐在椅上啜着热茶的玄烨和德妃,双膝跪了下去。这一跪,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突然感到一阵委屈,竟用略带哽咽的声气问了安:“皇阿玛吉祥,额娘吉祥。”
  德妃大惊,玄烨也睁大眼仔细瞧她:“你这是怎么了?”
  玄烨对待女儿不像对儿子那般不假辞色,尤其对朝露更是温语和霁,简直宠溺得过了头。
  见她没答话,玄烨不免惊讶:“谁惹你了?什么天大的事让你急成这样?”
  听玄烨这一问,朝露倒有点扭捏起来。她皓齿轻咬下唇,终究放弃闪烁其词,率直地问道:“皇阿玛,您今天是不是有提到要把我指给海都兰这事儿?”
  “哦?”玄烨失笑,点点头,“就为这事,你眼巴巴地赶来见朕?是有这回事。”
  “看来我们露儿快留不住了。”他转头对德妃微微一笑,“人家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还真讲对了。今天海都兰进宫来,朕看他长得儒雅秀朗,是极聪明的一个孩子,配露儿刚好。”
  “海都兰?是多拉尔忠勇公的孙子嘛。”德妃也微笑着,“我瞧这孩子倒好,待人恂恂有礼。他额娘上回还跟我......”
  “我不要!”德妃话没说完就被朝露截断了。
  德妃吃了一惊:“露儿?”
  “女儿不喜欢这个海都兰!”朝露的眼睛没有看额娘,直盯着脚旁的一块地砖,声音却是斩钉截铁的。
  德妃偷觑玄烨一眼,见他已微微变了脸色,她的心到底是护着女儿,忙想要缓和气氛:“你先起来吧,不要老跪着。”
  不想朝露一点也不领情:“不,女儿跪着说才说得清楚。”
  玄烨见她数度直撞她额娘,心中已极为不快,再见她如此执拗,也沉了脸。
  “你爱跪就跪着吧。你这是第几次了?每一次朕看中的人选都被你批评得一文不值。朕看中富察家兄弟的端敏,你说他花心!看中毓豪,你又说他轻浮!这一次海都兰又是哪里让你看不顺眼了?”
  他愈说火气愈上来,讲到最后口气已变得十分严厉。“不要以为朕惯你宠你,就可以凡事顺你的意!你倒说说看,有几个阿哥、格格像你这样?他们大婚有由着他们自己选的吗?你真是太不像话了!”
  德妃见到玄烨动了肝火,急喊道:“露儿,快向你皇阿玛认错,这事由不得你做主的。”
  朝露像没听到似的,仰头看着玄烨:“皇阿玛,女儿不想嫁给海都兰,您不能硬把我指给他,这样对海都兰也不公平。”
  玄烨看她桀傲不驯的模样,心中怒火直窜,猛地站起身来:“你当朕是明眼瞎子吗?你一心要嫁的人是易尧!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三番两次溜出宫都跑到他那儿去!几次朕都忍下来了,不想说你,没想到你倒变本加厉!你掂掂自己的身份,不要让人落了个行为不检的口实,失了皇家尊严,丢了皇家体面!”
  德妃听玄烨连这么重的话都讲出来了,惊得差点昏厥。她颤着声气道:“夜深了,露儿,你先跪安去吧。”
  “不!女儿今天要把心意说明白。”朝露索性豁出去了,玉碎似的声音敲得坚决,“女儿谁都不想嫁,只想嫁易尧。”
  “啊?”德妃惊喘一声,摇摇欲坠的身子有些支持不住,“易尧?卓仪不是才……”
  玄烨却是气得暴跳如雷,他手掌往桌面重重一捶,茶盏里的茶水腾空一跳,泼了大半。
  一旁的奴才个个心都跟着腾在半空中,大气不敢乱吭。
  “朕明白告诉你,你谁都可以嫁,就是不准嫁易尧!”他指着她怒吼道。
  “易尧有什么不好?”
  “你明知故问!”
  看着玄烨的厉颜,朝露脸上已有畏色,但是她仍硬着脖子迎视玄烨气怒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楚说道:“那是皇阿玛以雷霆之怒草率行罚黜之实!易尧无罪而受此待遇,何以能服众心?”
  “放肆!”玄烨怒极暴喝。
  “露儿……”德妃低呼出声。
  放眼天下,从来没有人敢对九五至尊的天子大不敬,更何况是如此忤逆的话?
  玄烨气得一张脸涨得紫红,五官都扭曲错位了。
  朝露的话刚巧碰触到他心中那根不能拔、不能碰的钉子。
  “好好!你顶得真好!”他狰狞一笑,颤着手指着朝露,转头对德妃咬牙恨道,“看你替朕生出了什么好女儿!”
  德妃一张脸白得就像她手里拎的那条白帕。
  “露儿……不要说了……”她根本没料到他们父女会闹得这么严重,“皇上息怒……臣妾……臣妾……”情急攻心,她的身子弱,话没说完,竟然整个人一瘫,当场昏厥了过去。
  “额娘!”朝露惊喊了一声。
  玄烨半转身,正巧看到德妃倒下,慌得他箭步上前抱住不省人事的娇躯:“宛儿!宛儿……”他六神无主地拍着她的脸颊。
  昏迷中的德妃牙关紧合,姣好的脸蛋没有一丝血色,看得玄烨心痛如绞。转眼瞥见朝露膝行上前,他提脚一踹,踢开了她。快步将德妃放在软榻上,他焦灼高喊:“童品!童品!叫太医!”
  屋内这一骚动,让原本在外头偷听的奴才们全吓得奔进来,提壶的、灌参汤的、打水抹脸的、取丹药的乱成一团。
  高鲁生和淳嬷嬷也扎手扎脚进来,心惊胆跳贴着屋角边站立,难过地看着自家格格兀自跪在地上,一张笑蓉俏脸全是泪痕。
  “额娘……”
  “住口!”玄烨暴喝一声,“这事都是你惹出来的,还有脸叫你额娘?”见心爱的女人陷入昏迷,玄烨急疯了,也气疯了,平时清明的心思混乱成一片。
  他目露凶光对着朝露恶狠道:“你竟敢对朕出言不恭,对你额娘顶撞不驯!你要嫁易尧?好!朕成全你!”
  抬眼瞧见高鲁生在一旁,他严厉下旨:“传朕旨意,明早就让朝露格格嫁进宝日郡王府!不准带走宫中任何一物,也不准你们去看她!今晚的事谁也不许泄漏出去,从此后不准朝露格格进宫来!”“皇阿玛……”
  “万岁爷……”
  没想到父亲会这么决绝,朝露震得浑身起颤,连父亲讲了些什么她都浑浑噩噩的。
  “高鲁生,你听清楚!”玄烨对趴伏在地上簌簌发抖的高鲁生咆哮,“这是朕的旨意,你们谁敢跟去伺候,给朕试试看!”
  “求万岁爷大发慈悲……”高鲁生一张老脸涕泗滂沱,只能不断在地上磕着头。
  玄烨却是谁也不多看一眼,一甩袖,抱起德妃大步走进暖阁里。
  “太医呢?叫太医快一点!”
  他在盛怒之下,决定了朝露格格的命运。
  在旁的淳嬷嬷见皇上就这样走掉了,忍不住哭喊出来:“格格……”
  这哪是出嫁?没有明诰大典、没有卤簿仪仗、没有凤仪銮驾,还不准奴才跟去伺候……淳嬷嬷用手帕捂着嘴,极力忍住控制不了的哭声。
  这……朝露格格根本不是出嫁……
  她……她心爱的格格是被赶出宫去的!


第二章

   “京城三少现在正在若芷楼喝茶。”
  “啊?京城三少?真的吗?他们三个一起出现?”
  “没错!”
  “你有没有看走眼?真的是他们?”
  “拜托!老兄啊!换了别人我可不敢说,京城三少在京里的名号那么响,有谁不知?你当我是蠢蛋啊?连他们都会看走眼!”
  “他们三个平常只要出现一两个就会引起骚动,这次三个一起出现……哇!真是我家妹子的好机会。”陈吏部侍郎兴奋得直搓双手,“我得赶紧回家叫我妹子好好打扮打扮……”
  “喂……喂……来不及了!”瞧着一溜烟跑掉的吏部侍郎,都察院文书扯着嗓子直喊,“若芷楼的厢房早就全满了……”
  何止是厢房,除了依旧宁静的二楼贵客厢房外,若芷楼这天无论是雅房、雅座,还是外头的长板凳,凡是能坐人的地方全挤满了名门淑媛,外加陪同来的丫环、老妈子,挤得这茶楼是水泄不通。
  她们全是冲着京城三少来的。
  若芷楼位于京城北大街上,是高官显赫常聚集的茶馆。
  若芷楼的老板有绝佳的生意头脑,知道要吸引政商名流就得投其所好,而附庸风雅正是这群人最典型的盲目嗜好。所以若芷楼清一色以竹子做装饰,青翠的茂竹配以红桧云石桌凳,高雅又清幽,人往里头一坐,似乎也变得有格调起来。
  若芷楼一开张,果然引起轰动,有时候聚集在这里的机要大臣还多到让人误以为金銮殿搬到这里来了。
  至于这里的茶究竟好不好,也没几个人关心。反正来这里的人,大多是为拓展人际或钻营门道而来,真正想品茗的倒很少。
  若芷楼一楼不设隔间,二楼则是专为接待熟客及身份尊贵的客人所设,巧妙地用一排排顶天的翠竹将座位区隔开来;虽然达到了屏障效果,但是认真想偷窥的话,还是挺容易的。
  此刻翠竹后头,就传来一阵低喃的细语。
  “左边那个,穿着明月长袍罩一件灰纱团巴图鲁背心的是澧亲王府的端敏贝勒。”有人正压低嗓子,向他们家小姐透露情报,“他不用考虑了。他已经娶了翩翩格格。”
  “还有中间那个,穿着红绸夹袍外罩青缂丝棉褂,正吃着茶的那个,他是毓豪贝勒。小姐,你也不用花太多心思了,因为皇上已将堇如格格指给他。”
  “哎哟!别急嘛,小姐,你拧得我痛死了。我的小姐,你的机会就在最右边那个穿着一身黑色宁绸衫的男人,他是宝日郡王易尧,日后将承袭恭亲王爵衔的人。据说他的福晋一年前过世后,他就没有再娶的意愿……”
  
  “啧!我怎么老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待价而沽的货色,让人在这里评头论足?”毓豪无奈地摇头。“有什么不好?”易尧悠哉地往后一靠,有意无意地瞥了翠竹后头一眼,“这代表你还有点魅力。更何况他们看的是我,不是你!”
  “喂!我们三个全坐在这里,你这个自大狂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毓豪嗤一声,连端敏都翻了一下白眼。
  “你们不信?”易尧扬扬眉,接着他半转身朝后头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啊!”
  “天呀!他对我笑……你看到没有……”
  翠林后面立刻传来阵阵兴奋的惊呼与低喘。
  易尧恶作剧地朝两人挤挤眼,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
  端敏不以为然地撇嘴:“这算什么?你整天绷着一张酷脸,她们当然有这种反应!没吃过猪肉的人,连看猪走路都觉得稀奇,”
  “别输不起就损人。”易尧抿抿嘴,“自从你们大婚后,这些女人只能退而求其次,冀望能当个侧福晋或是侍妾,偏偏你们对妻子死心塌地,她们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人家干吗把注意力浪费在你们身上!”
  “喂!别现在才来嚣张,我就不信你会永远单身。”毓豪大声抗议,“等你真正被女人绑住了,还能讲出这种潇洒的话,我就服了你!”
  易尧略显无情的薄唇一抿,不屑道:“没有女人可以绑得了我!”
  “要不要再来打个赌?我上次那个玉佩输得不甘心。”毓豪歪着头,眼神透着自信的挑衅。他指指哥哥,“我记得端敏以前也讲过类似的话。你看,女人要让男人丢盔弃甲容易得很。”
  “可以了吧?你们两个!”端敏皱起眉头,他瞥见有个女人露出大饼脸来探头探脑,“今天到底是谁说要上这里来的?”
  “该不会是这里的生意变差了,找我们来替你招揽生意吧?”毓豪损他,端敏也眯起眼眸盯着易尧。
  这间茶楼真正的大老板正是易尧本人。
  “嘿!你们瞪我干吗?这里的生意用不着我操心。”易尧闲适地啜着若芷楼有名的“凝香片”。“京城里发生不了什么大事,要是不三不五时让皇上紧张一下,他整天待在紫禁城里会闷得发慌。”
  端敏和毓豪对看了一眼。
  “你明明知道自己是挂了铃铛的耗子,却偏偏还要去捋虎须,何苦呢?”端敏摇头,深表不同意。“没错!四宇之内皆为一人所有,你这个爱挑衅的臭脾气改一改吧!”
  听到这话,易尧一双漆黑瞳仁闪烁了一下,晶莹得像荧光宝石,却是一闪而过。
  他笑了笑,不正面接话:“目的达到了,我们走吧!”
  端敏和毓豪困愕地瞪住他。
  “走?”毓豪叫了起来,“就这样?你约我们出来,在这里坐不到半个时辰又要走人?”他自怨自艾地叹着,“我们兄弟再跟你这样搅和下去,迟早会被列入黑名单。”
  “放心,你们在皇帝老儿面前吃香得很。”易尧轻松一哂,黑眼珠透着调侃,“要不要上我那儿去?有一幅唐寅的《嫦娥图》今天要送来,想不想鉴赏一下?”
  “唐寅?”毓豪笑道,“你真有本事,连唐寅的《嫦娥图》都弄来了。管它是不是真迹,这会儿瞧嫦娥总是好的,省得在这里看不到西施美女,倒引来一堆无盐娘娘!”
  “你嘴巴这么缺德,堇如怎么还会想嫁给你?”
  “那自然是我的魅力!”讲到娇妻,毓豪得意起来。
  “是吗?”端敏瞄了他一眼,“也不想想你封住堇如心脉,用你那匹“明月题”赶回来的狼狈样儿……甭说我没见过你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连阿玛都被你吓一跳。”
  易尧也笑了,脸上的深沉刚峻顿时化为儒雅俊逸:“我记得那时山西御史还参了你一本,说你目无法纪,绑架一大票大夫。那些大夫进京时个个面色如土,我原本以为那批委靡不堪的家伙是病人,搞了半天才弄清楚他们是被你强押来治病的大夫。”
  “嘿嘿!”毓豪见矛头转到自己身上,冷笑一声,“别净笑我,你要提这事我也可以奉陪。请问小露子近来还常跷到你家去吗?”
  “她还不足以成为我的困扰。”易尧可笑地睇了毓豪一眼,“她还不够格!”
  “话不要讲那么满,免得回收时噎死自己。”
  “笑话!我还不了解自己吗?要不然再赌一次!”易尧嗤之以鼻,“我说我绝不可能栽在那丫头的手上。”
  “呵!你完了!”毓豪大乐,笑得开怀,“这局赌定了!输的人就当对方一天的奴才,供人使唤如何?”
  “好,一言为定!”
  “还有我咧。”没出声的端敏突然插了话。
  两人转向他:“你赌哪一边?”
  端敏指指毓豪:“我赌他这边。”
  “可以。”易尧耸耸肩。无所谓,操控权在他手上,反正输的人一定是他们兄弟。
  “走吧,看嫦娥去!”
  远远围在街头的人群看到他们走出来,立刻像碎嘴鹦鹉般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起来。
  “哇!京城三少一起走出来了!”
  男人带着嫉妒的眼光看着他们,女人则是向他们投以既倾羡又爱慕的眼神。
  一般的高挑身形,一般的洒脱俊逸,他们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尊贵气势让周围人群相形失色。
  对于耳旁的窃窃耳语,他们充耳不闻,但是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一抹隐忍的不耐之色,仿佛那些赞叹是世上最无聊的事情。
  他们那令人慑服的气势本来就不需要羡慕,那是学也学不来的天生魅力。要认真讲,也只能叹他们的运气太好,生来就有一张迷死女人的英俊脸孔。但是他们睥睨所有王孙子弟的学养才情,却是跟天璜贵胄的好出身无关了。
  正因如此,京城三少的名气才会响遍整个北京城。不同的是端敏深沉内敛,性格有些吊诡,喜怒任随自己高兴,翻起脸来既危险又不留情分,但是表现出来的阴柔邪肆,却对女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毓豪有着任侠拓落的豪情,为人潇洒不羁,风流倜傥,是极骄傲的一个男人,只是他的骄傲全隐在佻脱的个性中。寻常不摆架子,但是如果以为他好瞒混,那可是大错特错;一旦他发起脾气来,就只有祈祷上天保佑了。他也因自己的骄傲,不肯直接表明自己的感情,差点和心爱的人天人永隔。而易尧的性格是三人里头最难捉摸的。冷僻孤傲,才情极高,除了在端敏他们面前会流露感情外,鲜少表达真正的情绪。尖锐的个性让他言词犀利,爱向权势挑衅、不惜出口伤人是他睥睨世俗的发泄方式。不可思议的是,他狂狷性傲的个性虽然教人不敢领教,却也令人难以忘情。
  他们三人走在一块儿的慑人气势,绝对可以让女人倾倒,男人气结。
  “他们三个八成上辈子烧了好香,才会都一副俊样儿。如果我是女人,或许也会被他们迷得神魂颠倒。”有人赞道。
  “你?!省省吧!这些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想嫁给他们,偏偏一个个落了空。剩下的这个宝日郡王是出了名的冷石头,我看还是少招惹为妙。”
  “说得也是。他们一个比一个精明难缠,想要赢得他的心,难唷……”
  
  宝日郡王府坐落在皇家畅春园西苑之傍,占掉了北海子外围之地。原是明朝御苑的一部分,玄烨几年前赐封易尧为郡王时,将它一并送给了易尧。经过易尧的整饬,成为他现在的住所。
  宝日郡王府既是前朝皇苑改建,府中楼阁庭阙自是宏伟磅礴,错落其间的林园景致亦出颖迷人。
  其中云书屋是易尧平日与好友会晤的书斋,以梯桥架合,坐落在水榭之中,四周全是翠绿的森木。平时林风不断,终年凉爽不闷热,架屋于此,图的正是这份清凉。
  此刻,跨进屋里的易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端敏和毓豪也是一阵微愕,但随即露出了微笑。
  云书屋内,只见清姿脱俗的皇七格格端坐着,两旁站着宝日郡王府的老总管李增和宫里总管太监童品。
  “你又来干什么?!”易尧皱起眉头大吼。
  不客气的质问让空气僵掉一大片。
  易尧气闷地拉长了俊脸。方才敏豪才拿她做文章,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真是他妈的该死又凑巧!
  一照面即来这一棒喝,朝露似乎受到惊吓地一跳。
  “奴才给三位爷请安!”一旁的童品甩了甩马蹄袖,跪下去。
  “你又跷家了?”易尧理都没理童品,径自绷着一张脸,两眼直盯着面前这张清丽绝美的小脸,逼问,“我不是叫你不要再来我这里,你皇阿玛没给你生脑袋吗?我讲的话你是听不懂还是故意和我唱反调?”
  他夹着讽刺的斥责在宽敞的书斋中回荡,富察兄弟无奈地对望一眼。
  再怎么说,朝露是尊贵玉体的皇格格,面子总该留一点。可是易尧显然不在乎这些。
  “呐……我说……”毓豪摩挲着鼻尖,想要开口打个圆场,可就在这时候,朝露怯怯地开口说话了。
  “我这次不是翘家,我……我是来嫁你的……”
  仿佛她宣布得了麻疯病一般,三个男人全都像看怪物似的盯住她。
  “什么?”易尧怒吼出声。
  他的吼声响彻云霄,连窗格子上新糊的帛纸似乎都震了一下,朝露更是整个人全缩进椅子里。“你说什么?”易尧不敢置信地再问一次。
  端敏和毓豪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
  “我皇阿玛把我指给你了。”朝露怯声补充。
  他们的瞪视让她十分难堪,而她在难堪中甚至还感到一丝羞愧。
  这事本来就不正常,她一点也不指望别人会以平常心来看待。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完全是对爱的那份执着,它让她抛弃了自尊与羞惭,让她有勇气坐在这里面对凶神恶煞的易尧。
  一直被忽略的童品在这时候清了一下喉咙,三个男人立刻转向他。
  “奴才禀小王爷,皇上下旨将朝露格格嫁进宝日郡王府……”童品吞了一口唾沫,恭谨地哈腰禀道。
  “嫁给我?”易尧严厉地打断童品的话,倏地又转向朝露,“开什么玩笑!你给我滚回去!”他的眸底似乎随时要喷出火。
  “回……回小王爷……有……有诏书……”童品又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期期艾艾地说着,双手刚捧起明黄诏书,即被易尧一把抢了过去。
  上头只有简单几个字:着令朝露格格下嫁宝日郡王。钦此。
  就这几个字?
  玄烨就这样塞了一个妻子给他?
  这几个字像引信般,引燃了易尧胸中乱窜的怒火。幸亏诏书是上等绸缎做的,不然光看易尧手背上那一条条的青筋,也觉得出他仿佛能捏碎所有东西似的。
  他冷冷瞥了朝露一眼,心中冷笑。妻子?这哪是妻子!大清皇朝有这样嫁女儿的吗?愤怒让他的眼眸阴鸷地眯了起来……
  摆明地说,她根本就是玄烨安置在他身边的另一个眼线!
  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玄烨对这种游戏可真是乐此不疲啊。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将诏书随手一掷。
  “我的爷啊!这是圣旨,不能随便乱扔的……”童品手忙脚乱地在落地前接住它,嘴里乖乖娘地叫着。
  端敏和毓豪也大吃一惊,再看朝露身边没有任何细软,没有随从奴婢跟来,更没有举行任何“正常的”仪式。
  当真只用一张诏书嫁格格?这真是旷古未闻啊!
  “哈!易尧,看来你有个老婆了!”第一个回过神的是毓豪。
  “闭嘴!”易尧怒喝。敢在这时刻开口挑衅,他可真行!
  “你那是什么表情?又不是叫你上战场赴死,只不过是多了个老婆嘛,脸孔干吗绷成这样?”
  易尧听到这话,纷纷扰扰的思绪顿时从四面八方涌来,潜藏在内心的怒气也像泥沼中的气泡,不断向上翻冒……
  玄烨竟然想再用这种烂方法控制他?!太天真了!
  
  易尧的祖先原是外蒙古王公科尔沁汗,几代以前,即与女真族因联姻而保有良好关系。
  女真一心想征服中原,最早从龙的蒙古大公就是科尔沁汗。
  入关后,易尧的父亲索科沁一为拥玄烨登位有功,二因他是科尔沁王汗的后裔,进而受封为恭亲王一等公爵,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拥有正红旗的兵马军力。
  按清制,王公晋位次序是贝子、贝勒、郡王、亲王,最终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亲王。
  易尧是当今王公贝勒中少数懂得带兵的儒将,年纪轻轻即精于布阵用兵,通六种夷语,所带领的正红旗军是八旗中最剽悍精锐的一支。
  他智高勇武,年少握兵权,不知羡煞多少阿哥权贵。
  清海一役,大清皇帝御驾亲征,御林中军曾一度受困在松蟠之地。易尧以五千孤军一路攻州破府,所到之处无坚不摧,所向披靡,最后在松蟠擒敌三万,一举解了帝帅中军之围。
  易尧也因此由贝勒被晋封为宝日郡王,是现任恭亲王索科沁指定的嫡传世子,日后将接承亲王爵位。
  三年前,葛尔丹未经奏请即自行兼并准尔噶三部,并聚集数万骑兵,侵犯漠北蒙古诸部。玄烨对葛尔丹的举动大为震怒,令易尧为大元帅,率军歼弭葛尔丹叛部。
  易尧花了一年的时间,将葛尔丹重兵封锁在乌兰布境内的拉布伦山峰中。正当他欲结合蒙古兵力,一举攻下葛尔丹大军之际,朝廷突下密令,要易尧将兵权交给副将巴林,即刻回京面圣。
  易尧马不停蹄奔回京来,却发现调他回京的理由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阵前撤将犯了兵家大忌,葛尔丹一役功亏一篑,易尧精心部署的兵阵在巴林的轻敌误判下,遭葛尔丹突破,三军因调度无方而溃不成军。
  七万大军活着回来的仅有三千余人。这支军队全是易尧训练多年、一手带出的。
  消息传来,他把自己关在屋中整整五天不吃不喝,终日酗酒。
  玄烨对这消息也十分震惊,但是七万精兵与他的万代江山一比,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在社稷面临被谋篡之虞时,任何人都可以被牺牲,任何事情都显得微不足道。
  易尧不屑地撇起嘴角,犀利的眼散放着幽幽的碧光。
  说来可笑,这一切竟然只为了区区一幅画。
  一幅张镇材的《霖雨图卷》!
  谁都知道蒙古人相信卜卦和巫术,他们在元代入主中原时就曾利用道教组织,帮助他们巩固政治势力。
  张镇材是前明道教第十五代天师,他的画龙技术和他的祈雨、降伏“水怪”齐名。
  宫中传闻恭亲王索科沁在入关前,即拥有一幅张镇材所绘的《霖雨图卷》。
  在这幅图里,张镇材以自由的用笔及渐层渲染的墨色,创造出阴森恐怖的雷雨云气,潜伏翻舞的龙群以雷霆万钧之势,变幻莫测地腾涌其间。
  这原是件稀罕难得的艺术墨宝,可谁也没留心画中之龙竟绘有五爪!
  这是非常严重的叛逆大罪。
  龙是皇帝的象征,五爪龙纹只能用在皇室御用物品上,若潜取他用,必招死祸。
  朝廷还曾因为龙的爪数问题,掀起一场暹逻之征。
  盖因暹逻向来为中国的藩属,落王所用之龙仅能三爪。但是暹逻王竟然偷偷把五爪之龙绘于皇宫殿内的头顶上。当时有一中国使节低头行礼完毕,恰巧抬头往上看,这一瞧,赫然发现五爪之龙蟠踞顶上。使节当场被暹逻王杀了灭口,却也因此引发两国之战。
  这幅《霖雨图卷》据说已传给易尧,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却足以引起玄烨多方的揣测猜疑。阵前召他回来,怕的就是他与漠北蒙古诸部结合后,回来篡夺他的江山。
  易尧心知肚明,君臣间既起嫌隙,任何形式的相处都是虚伪的。他辞去所有官职,玄烨也欣然应允,同时赐他“十代亲王令”。
  玄烨原本想用亲王的头衔永久绑住易尧一门。亲王永远只能是亲王,不能再来觊觎爱新觉罗家的江山,否则将会落了个叛天违逆、不容于世道的千古恶名。
  饶是如此,玄烨还是不放心他,派卓仪下嫁就是他的监控行动之一。可惜,卓仪这颗棋子在过门后不久即阵亡了。
  种种不信任的举动,让心高气傲的易尧大起反感。
  认真讲起来,一般人对他的认识并不深。他深信凡是人就或多或少有忌讳或害怕的事情,他擅长找出对手的弱点,再给予致命的一击,狠狠的、绝情的一击。他也绝不容许自己露出任何破绽给对方当谈判筹码。因此他在世人眼中一直只是冷漠高傲而已,与他交过手的人才知道,绝对不能以形诸于外的喜怒哀乐来判断他的心思,当然也没有人料到他竟然可以在短短几年内,创建了商界颇具龙头地位的“大钰”银号;京里有一半以上的饭馆酒肆、赌坊花楼是他的事业。
  除了严禁底下欺凌小民、禁械斗外,他对朝廷禁娼禁赌的明令视若无睹,势力大到连漕帮、盐帮等地方派系也不得不来向他输诚。
  朝廷私议他“豪奢挥霍”、“骄荣显名”,这些他一点也不在意。他隐在暗处操控决策,公然向朝廷挑衅,仗的正是皇帝老儿不能办他。
  因为铁帽子亲王十代世袭既是玄烨钦定,谁也剥夺不了;君无戏言,连皇上自己都无法反悔。而那幅关键的《霖雨图卷》始终未被寻获,玄烨不能动他,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京城里坐大,看着他在天子脚下一点一滴地凝聚出一股不容小觑的个人势力。
  有时候玄烨会怀疑自己做错了。
  他拿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或者是...他根本不能这样错待一个人才!
  易尧毋庸置疑是当今最让他头痛的人物!
  而且玄烨心知肚明,易尧今天的所作所为是被自己逼出来的。
  朝露完全清楚他的心结,却仍旧大胆忤逆龙颜,才落得被逐的下场。
  可不知道实况的易尧以为朝露是继卓仪之后派来的奸细。他斜睨了朝露一眼,心中嗤笑。凭她就想来抓他的小辫子?还早咧!
  不过,玄烨竟舍得派出这颗“宫中之珠”,确实让他感到意外。
  他瞟着一旁不安的朝露,黯眸泛起了危险之气。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朝露格格既是皇上所赐,易尧在此谢恩。”易尧转过头,对童品笑道。
  他的表情及声音立即引起端敏和毓豪的高度警觉。
  易尧虽然表情温和,嗓音一派慵懒平缓,却隐隐透着只有他兄弟俩才听得出来的诡戾。
  可是朝露却听不出来。见到易尧脸色和霁,她笑了。嘴角边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泄漏了她的天真。
  童品挥着大汗,也吁了一口气,庆幸总算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说真格的,跟这个小王爷说话比面对皇上时还紧张。
  “三位爷,奴才告退了。”他打了跄儿,跪禀告退。
  这屋子里,只有端敏和毓豪注意到易尧的笑意根本没有传到眸子里,他的眸底闪着让人发毛的寒意。
  “赌局还算数吗?”一直双手抱胸旁观不语的端敏瞅着易尧。
  “为什么不算?”易尧僵着声音。
  端敏兄弟心知肚明朝露钟情的对象一直是易尧,但是冷眼瞧易尧的样子,八成不会那么快就适应这个天外飞来的妻子。再瞧瞧朝露那双清澈的水眸一派欢喜地瞅着易尧的模样……他们不禁对她心生怜悯。可这念头乍生,端敏和毓豪就不约而同把怜悯的眼神调向易尧--
  他们有免费的奴才可用了。


第三章

   易尧看着端敏和毓家跨出门槛,再转过脸来,眸子已罩上一层寒霜。
  朝露骤然撞上他严冰似的眸子,心头不禁震了一下,惊慌失惜地与他的冷峻对望。
  他不是已经领旨了吗?
  “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想回去,现在还来得及。”易尧的声音平淡得有如白开水。
  “我已经许给你了。”朝露固执地瞅着他。
  他说不出涌上心头的究竟是嫌恶还是失望:“虚伪的客套话就不用讲了,我想我们都相当清楚你皇阿玛派你来这里的目的。”
  “不……我不是皇阿玛派来的……”她摇着头。
  “不是?”易尧不理会她的辩白,浓眉冷冷一扬,“你难道不是为了打探虚实来的?不是想找出我意图谋反的罪证?你痛痛快快讲出来意,我明明白白给你一个答案回去交差,省得你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他的声音透着不耐烦。
  “不是这样子的,你误会了……”她嗫嚅着,就是讲不出自己因为他而被逐出宫的话来,“我来这里……跟皇阿玛没有关系……”
  朝露的温吞保留,让易尧误以为她在替玄烨掩饰。
  他藏有鄙夷之色的眸子冷觑着她。又是另一个卓仪!
  怎么爱新觉罗家的女儿个个都这么效忠父亲?还是说她们守护的根本就是她们自身的荣华富贵?
  他只是没想到朝露也和卓仪一样肤浅,为了名利权势,竟然不惜用一辈子的幸福来交换。
  本来只想尽快赶走她,突然间,他有了更有趣的主意。
  赶人是一定要赶的,可也不急在一时啊!就这么轻易让她离开,岂不是白白糟蹋了玄烨将她送上门的美意?
  既是玄烨送来的妻子,那就在她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妻子后,再赶走她也不迟。如此一来,他也算勉力达成皇帝的“志愿”了吧!
  愚蠢的女人总是要付出一点代价。
  易尧掠过她身上的眼光暗挟着一股邪毒。
  朝露格格,这是你自找的……
  朝露被易尧瞧得不自在,无措地低头搓揉着衣角。
  以前她跷出宫来找他,他也是凶着赶她回去。每次见面她总像个小媳妇似的,任凭易尧对她横眉竖眼,可是他眸底从没有像这回这样闪着阴狠的戾光。
  易尧瞧她那双楚楚动人的澄眸隐约看得到一层雾气,没来由地心底一阵烦躁,不耐烦地转向李增,指着朝露道:“安置她住下。”
  这位站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的老总管,正捻着花白的老鼠胡,瞧得可乐着,心底还盘算着明儿个如何描述给老主子听。乍听到少主吩咐他事情,他赶紧敛眉,将那丝兴味藏在眼底。
  不料易尧眸子一扫,满含威胁的话已经兜头洒下。
  “李增,如果你把今天的事告诉老王爷,我就把你儿子李度再调回来,我瞧他比你好使。”
  “不不,奴才怎么敢?”李增发现自己心念才刚转,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主子就发觉了,简直就是会读心术嘛!
  “不敢?”易尧眉心一耸,“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阿玛和你在玩什么把戏!我告诉你,这件事我可不要阿玛再来插手!我的话,你最好听明白!”他低沉的嗓音融着慑人的威严。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李增哪吃得住他这阵夹枪棒,连忙急急保证,接着哈腰对朝露道,“少福晋,奴才带您到扶影楼去。”
  扶影楼就临着易尧住的澹松轩。见易尧没意见,李增带头欲离去,才刚举步即看到五六个丫环、嬷嬷簇拥着两个风华万千的女人娉娉婷婷迎面而来。
  “兰福晋、天星格格吉祥。”一见来人,李增赶忙趋上前打千儿问安。
  兰福晋是恭亲王三个侧福晋之一,原本是正福晋的陪嫁丫头,天星格格即为她所出。
  正福晋去世后,兰福晋被扶为正室,因为出身卑微,平日最恨下人对她不恭,而天星继承了她娘的个性,骄纵跋扈,李增在这上头的礼数是从不打马虎眼的。
  朝露与兰福晋、天星原是旧识,只是交情并不熟络;见到她们,她客气地打招呼。
  “兰福晋、天星,你们来了。”
  兰福晋不搭腔,径自进入屋里,瞧见易尧就坐在书桌后头冷锐地盯着她们。
  看见易尧,兰福晋趾高气昂的姿态不由得收敛了些。她在这个正室所生的嫡长子面前就是嚣张不起来。
  “我这郡王府真是邪门地,不该来、没请的,全齐全了!”易尧出口损人,毫不掩饰脸上的嘲弄之色。
  兰福晋微微变了脸,却端着身份,不肯发作。
  “你的事我都当是自己的事来关心,听宫里人说你这里多了一位少福晋,过来瞧一瞧。见到露格格也在这里,想必传闻不假了?”
  “消息传得还真快!”他冷哼一声,“上回我这里上上下下闹肠绞痛怎么没看见你们露脸?”
  易尧的阴损让兰福晋和天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面子差点就挂不住。
  兰福晋掉头没理会他,而朝露一听到宫中,心底就开始挂念起额娘……
  她知道额娘醒来后一直向皇阿玛求情,无奈到出宫前她还是无法见上额娘一面。额娘想必被她伤透了心吧。还有和她朝夕相处的高鲁生和淳嬷嬷……
  朝露净顾着自己的思绪,对耳旁的声音罔若未闻。
  “露格格……露格格!”
  “啊?”朝露唬一跳回过了神,见天星不耐地盯着她,兰福晋则是面露愠色。
  “我说露格格,你虽贵为皇格格,可是既已嫁到我们家,我们就是姑嫂了,你再这样端个架子不理人,叫我们这个亲戚日后怎么当呢?”
  朝露今天听到的带刺话儿可比一辈子加起来的还多。她暗自吃惊,却不懂得如何回应。
  “对不起,是我闪了神。”朝露讷讷地道歉。
  兰福晋那双精心描绘的丹凤眼不满地瞥向她:“敢情你是没把我的话当话?好!那我就说明白些。你知不知道现在满朝文武、京城上下全都在议论纷纷,我们恭王府已经因为你而成为全天下的笑话了?”
  “笑话?为……为什么?”朝露吃惊,黑白晶莹的眸子流露出不解。
  “为什么?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天星尖着嗓子,怒道,“皇上不以公主之礼将你嫁入我家,就是对我们恭王府极大的侮辱与藐视!你们皇家故意让我们难堪,让我们抬不起头,你还有脸在这里摆什么公主架子?”
  “啊?”朝露闻言脸色一片煞白,她看向面无表情的易尧,再看着愤怒的兰福晋与天星,颤着声音道,“我……我没想到……”
  她根本没想到这层……直到此刻地才醒悟,原来皇阿玛对她的愤怒延及了易尧,他连易尧也一并处分了!
  “我……对不起……”朝露的眸子噙着不安的水气,嗫嚅着。
  她内心真的对易尧愧疚到极点。是她拖累了他……
  “对不起?”天星并不打算轻易放过朝露。整个王府全因这事而蒙羞了,教她怎么咽得下这口窝囊气!
  “你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要真的觉得对不住我们,就回去跟你皇阿玛商量补救的对策!”
  “我……”朝露无言以对。她怯怯地向易尧投了一瞥。
  到目前为止,易尧都闲散地坐在椅上,饶富兴味地瞧着,没有插嘴。
  太好了,三个虚伪的女人凑在一块儿。他这里一定是遭天谴了,如果现在闪电劈了这间云书屋,他一点也不会惊讶。
  朝露的表现实在可圈可点,她把可怜兮兮的受害者角色扮演得很好,连他都忍不住想为她喝彩。既然要玩游戏,那他就奉陪到底吧。
  兰福晋乐得易尧袖手旁观,态势也愈趋强悍。她尖酸地说道:“别的不说,光是我们易尧,他的面子可全被你败光了!”
  一道厌光倏地掠过易尧湛墨的双瞳,他最痛恨虚伪无聊的面子!但他随即敛下眼眸,不让情绪显露出来。再等一等……
  “易尧不好意思对你明讲,就让我来替他说。男人最要紧的就是面子,没了面子就什么都没了。”
  “你额娘不是很得宠吗?只要你肯回去开口,皇上不会不听的。”
  “你不要光会说对不起……”
  兰福晋和天星兀自逼着朝露做出抢救她们面子的承诺。
  “我……对不起……”朝露手足无措地被围在中间。
  “再说太后那边,她和恭亲王府也算有点渊源,她对这事怎能不闻不问?”
  “是呀,你可以请太后……”
  嗯,应该够了,轮到他出场表演体贴的丈夫了。
  “李增!”
  易尧突然开了口,音量虽不高,低沉含威的嗓音却立即让屋子安静了下来。
  兰福晋与天星巴望着他,恨不得他早点开口,而朝露则是两眼蒙光,泫然欲泣地瞧着他。
  “李增,把轿子准备一下,送客了。”
  “什么?!”兰福晋脸色大变,“易尧,你太过分了!我为你争面子,你却拿这种态度对待我!”
  “面子?”易尧脸上带着可笑的表情,“别说得那么好听,谁不知道你争的是自个儿的面子。我易尧的面子还需要靠你来争吗?顺便告诉你,我向来没有‘面子’这种问题!”他冷哼一声。
  “你!易尧,好歹我也是老王爷的福晋,你说话可要客气点!”
  “想听好听的话?”易尧冲着她微微一笑,露出邪魅的英俊脸庞,“那就别来我这里,回恭亲王府去,那里有一堆人等着奉承你!”
  兰福晋气得双手颤抖,易尧却没再理她,径自走到朝露身旁,低头看她。
  朝露在他眼底看到了满满的关怀,一道感激的暖流从心底乍涌上来,她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去……
  易尧伸手抬起她小小的下巴,话带宠溺地道:“别哭啊,有我呢!再大的事我都帮你扛着,怕什么?”他脸上的温暖令人动容。
  “走吧,我带你回房。”易尧伸手揽过她的肩膊朝外头走去,不在乎兰福晋和天星气呼呼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大。
  “谁稀罕到你这里来!天星,我们走!”兰福晋像来时一样,由仆人们前呼后拥地走了。
  被易尧揽在宽胸里的朝露,一张俏脸红似晚霞,全身燥烫得像是要着火似的,在胸腔下大力鼓跳的一颗心正冒着梦幻般的幸福泡泡儿。
  易尧替她讲话,不再赶她走了!朝露心头甜得快沁出蜜来,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只是……这甜蜜中似乎暗藏着一股不安的气流。他的态度转得好快,什么原因让他转了性?
  这股似有若无的疑惑才稍稍掠过心头,却被向来乐观的天性给弹了回来。
  人类其实有懦弱的本质,除非逼不得已,否则谁都宁愿活在自欺欺人的谎言中。
  而长年被保护得滴水不漏的朝露,同时也没想到王府上下并不欢迎她。她的到来,为他们带来了耻辱。谁会欢迎一个不请自来的女主人?
  这位深宫里的格格,正用地单纯的脑袋迎接这个丑陋的真实世界……
  
  “小王爷,您回来了。”满容脸上绽着笑容敛衽施礼。
  易尧点点头,向朝露介绍道:“她叫满容,是服侍我的丫头。”
  满容呆了呆,怔忡地瞧着跟在易尧身后的美人。她是谁?
  “还不见过少福晋!”
  满容恍然一惊,连忙蹲福儿施礼:“满容见过少福晋,少福晋吉祥。”
  原来大伙议论纷纷的露格格就是她?
  “少福晋住扶影楼,你等一会儿让金铃过来服侍。”易尧偏头嘱咐,带着朝露走向扶影楼。
  扶影楼是以潇湘竹环绕成的一座精致的亭阁,侧面有一道竹桥蜿蜒通向澹松轩,四边大窗棂均垂罩着竹帘,屋子气蕴不凡,配上全是老紫檀的家具,恬静中自有一股沉稳大阔之气。
  “有什么需要就跟丫头们说。”他倚在门口看着她东张西望。
  “嗯。”她的头点了点,稍稍垂了脸。
  易尧眯起眼,锐利地察觉她情绪的转变:“怎么啦?不喜欢这里?”他离开斜靠的门口。
  “不是,是……我……对不起……我没有任何的陪嫁……”朝露涩赧地抱歉。
  “哦?”易尧笑出来,“你在意兰福晋的话做什么?”他的笑容把阳刚味十足的脸庞变得有魅力极了。
  “再说……你并不是什么都没带啊。”他突然张臂从后头环住她。
  “什……么?”朝露被他附在耳际的喃喃细语及在她耳鬓厮磨的黑发弄得心慌意乱。
  “你不是把自己带来送我了吗?”他醇厚的嗓音揉着一股邪魅,“我期待你将贞操送给我的那一刻。”露骨的放荡话由他口中讲来稀松平常。
  “呃?”朝露惊喘一声,登时窘得双颊赤红。
  “你……怎么……”她羞得讲不出话来。
  “我有说错吗?”他炯亮的瞳光闪着诱惑,“你是我的妻子,你的身子本来就属于我!”他索性箍紧双臂,低头往她颈子亲去。
  “露儿,有人说过你很美吗?”他在她右耳旁轻轻吐气。
  滋……就像冰水突然掉进热水之中,他的亲昵让朝露倒吸一口气,心底登时翻冒出大量水蒸气,整个人烫得像是随时要蒸发掉似的。
  易尧放浪的言辞成功地挑逗了她,引得她全身战栗,擂鼓般的心跳声响彻耳膜。
  “易尧……”
  易尧温暖而丰润的唇,轻轻刷过她敏感的颈背,在她耳后喷吐热气,一种男人特有的麝香气息钻进她的鼻子里,她的双脚开始感到虚软,整个人几乎全靠他撑着。
  她的肌肤好细致,好滑腻……易尧的唇贴在她颈边碎吻,鼻尖闻着她自然散发出来的馨香,不禁一阵心旌驰摇,一种纯男性的心猿意马……
  她抱起来好舒服。一般瘦弱的女人抱起来可以摸到骨架,而朝露身形虽然轻盈,抱在怀里却是柔若无骨,软软的,娇娇柔柔的,舒服极了。
  这么可柔娇媚的女人为什么甘心沦为权势的贡品?
  他一直以为她与宫廷中那些争权夺利的女人不一样,没想到自己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怀中凹凸有致的躯体告诉他,当年那个纯真小女孩已经蜕变成一个成熟妩媚的女人了。这几年不能说没有注意过她,毕竟他也曾被那两汪深不见底的灵动黑眸震撼过,她慑人的绝艳美貌也成功地蛊惑过他的心智。就像此刻,明知道她接近自己别有企图,可是他向来引以自傲的定力竟然隐约被扯动了一下,沉稳的气息被阵阵幽香搅得失去步调。
  易尧在心底诅咒着,看似无邪的女人更需要特别小心提防!
  她们就像蜘蛛织网,利用曼妙的胴体当饵,对男人一寸寸洒下诱惑,当男人成为囊中之物后,再回过头嘲笑男人的愚昧。
  可是他一点也不担心,他的自制力和他的毅力一样过人。虽然说玄烨派出的人愈来愈对他的味,但是他有信心掌控这场游戏。
  易尧箍住她纤腰的大手毫无忌惮地贴着玲珑曲线上下游移,一手摸上她发烫的小脸。
  “别……唔……”
  “嘘……别说话……”
  他十足倜傥的放荡调儿,足以焚毁任何一个纯真的处子。
  “想为我生个儿子吗?”他低语如丝,指尖轻轻刷过她柔软的红唇。
  “什……么?”朝露如羊脂般剔透的脸蛋一下子火红。
  “现在就跟我上床。”他狂野而索求地盯住她。
  “呃?”朝露慌了手脚。
  就在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当头,易尧却在她头顶上笑出声来。
  “哈哈哈,傻瓜,跟你开玩笑的!”他放开手,好笑地瞧着她,一点也没有忽略她眸底闪过的那丝失望。
  啥?
  朝露窘得面红耳赤,原来他只是在戏弄她。
  易尧敛下眼睫,将冷凝的算计藏在关怀的笑容中。
  看来要得到她是轻而易举的事。搞不好玄烨正是要她用身子来交换那幅画。
  “你的眼眶怎么黑了一圈?莫非为了嫁我,你兴奋得一整晚都没睡?”他的话语透着浓浓的调侃,虽是讥嘲,却引得朝露心头又怦怦跳起来。
  太不公平了!这男人很清楚自身的魅力,只要他愿意,任何女人都可以被他潇洒佻率的笑容迷倒。
  朝露差涩地低头躲避他温存的亲啄,完全没有察觉易尧那双利眸隐隐闪过的酷冷。
  “看来我得先放你睡觉?”易尧瞧着朝露低垂的螓首,“尹行从大钰银号回来了,还等着跟我讨论,你先休息吧。”
  他饱含着关怀的声调与背过身后瞬间冷下来的表情,绝对称得上是讽刺。
  朝露点点头。
  她认识尹行,他原本是易尧的随身护卫,但是易尧本身的功夫了得,所以尹行就帮忙处理身边大小事。他办事利落有效率,很得易尧的信任。
  望着易尧消失在门口的高挑背影,朝露跟金铃要了热水沐浴。可是当她除褪衣衫踏进浴盆时,却尖叫了一声。
  水是冷的!
  她唤了金铃半天,始终不见人影。唔,算了!她忖想大概是丫头粗心没试水温,而且她也不熟悉王府的规矩,可能在这里主子沐浴时下人们得回避吧?
  胡乱洗了洗,她上了床。已经许久没有合眼的她,一碰到枕头即沉沉睡去。
  她睡得很沉,还做了个好梦。
  在她的梦里没有毒蛇猛兽,没有魑魉恶怪,可是现实中,却有好几条噬人的毒蛇正等着她自投罗网。
  当她睡着时,它们张牙舞爪,蠢蠢欲动……它们全都清醒得很。
  
  满容在自己房里对着镜子顾影自盼。
  白净的瓜子脸蛋上嵌着深湛的杏眼,微微上翘的鼻子再配上小巧的樱唇,怎么看都是美人儿一个。
  她前后转了转身子,镜中倩影娇小甜美,男人应该喜欢这种小鸟依人的身形吧。
  可是……她黯然旋回身。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美人,直到方才,她真正见识到什么才叫做美。
  美丽包含着气质、谈吐、仪表和涵养,她没想到朝露格格活脱脱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美人儿,轻柔雅致。她根本不用说话,光是用那双盈盈如水的眼眸瞅着人看的神韵,满容就完全被打败了。朝露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深幽之美,似天籁的柔润嗓音,如梦幻的惟美神情,哪怕是再厉害的画匠也只能勾勒她的形,压根儿绘不出她独特的清灵韵味。
  这位服侍易尧的大丫头打从心底有说不出的惆怅与失望。
  她是李增老婆的侄女,一心盼着能让易尧正式收进房,舒舒服服升格做主子。虽然她上过易尧的床,可是易尧却始终没有纳房的打算。她一直企盼少福晋是个相貌平庸的女人,自己多少还有点希望,万万没想到她的想象与实际差距了十万八千里。
  其实她在王府中的地位已俨然像个地下夫人。大家都知道她和李增的关系,看在她和李总管是亲戚的分上,谁都对她客气三分,连严厉出了名的马嬷嬷也不敢管治她。
  可是她要的不只这些……
  满容低头检视自己的手指,如果不必沾水,这手指应该是像青葱般纤嫩动人吧?就像朝露格格那样……
  “满容姐,你找我?”
  金铃好脾气的脸探了进来,笑眼眯成两弧弯月。
  “你提完水了?”
  “嗯,就照你说的,我提完冷水后就跑出来了。”
  “好。”满容笑着将她拉进房里,“到我房里坐坐吧。”
  “可是……万一少福晋发现水是冷的,又找不到我,拿我出气怎么办?”
  “有我呢!怕什么?”满容拍拍胸脯,“难道你没听那些丫头们说要整少福晋,挫挫她的威风吗?”“是这样没错。”金铃有些迟疑,“可是我看少福晋的模样,应该不是什么难伺候的主子,我们要不要先看情况再说?”
  她是贴身服侍的奴婢,一旦出事,可是当炮灰的第一人。
  满容睨她一眼,“金铃,我可是为你好。难道你不知道别人都在观察你的态度,好决定要不要联合排挤你吗?你犯不着为了那个新来的少福晋如此牺牲吧?”
  金铃稍一犹豫就答应了。
  “嗯,好吧,我配合你就是了。”她的想法很简单,与其讨好让王府蒙羞的格格,还不如讨好眼前这位大红人。
  反正人多力量大嘛!


第四章

   “哦?唐寅的画?”
  易尧抬头恰见朝露站在桌前,对他搁置在案上的《嫦娥》凝眉驻足。
  朝露一觉醒来,发觉稀疏的星子已经高悬穹苍中,丫头不晓得都跑哪儿去了,屋内一片漆黑,连灯都没点,她独自沿着竹桥走到澹松轩来。
  易尧黑眸扫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尹行带回来的资料与他最初的估测有些出入,他正专心在问题上推敲。
  一如以往,当他专心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他可以像老僧入定般不眠不休,要求绝对的宁静与私密。他不喜欢有人干扰,所以澹松轩内除了他没有别人。
  “这不是出自唐寅之手,这张画是赝品。”
  朝露的话让易尧又抬起头来,挑起一道剑眉看她。
  “怎么说?”
  “这幅《嫦娥》是辛丑年画的,可是唐寅在画完《九美图》之后就不画人物了。而且这嫦娥衣袂飘冉,呈腾云翱翔之姿,这种动态十足的工笔不是他惯用的风格。”朝露专注在画上,没留意到易尧诧异的眼神。
  想不到在她秀丽的外貌下,也有如此聪慧的心思。她对画的观察仔细又入微,想必对画坛各派及名家典故都了若指掌,洞察力与专业的鉴定与大师相比毫不逊色。
  易尧心中暗自对她兴起了嘉许。他早看出这幅《嫦娥》是出自他人之手,因此随意搁在一旁尚未处理。
  “你对画很有研究?”易尧支着下颚问她。她是从以前就有兴趣,还是出宫前玄烨找人恶补的?“哦,懂得不多。”朝露有点腼腆。她一看到画就忘情了,忘了易尧文学造诣极高,还在他面前叽叽咕咕讲了那么多。
  “如果你有兴趣,我有一整间的收藏。”
  “真的?”朝露喜上眉梢,“我现在可以看吗?”她从小迷丹青,对画画的浓厚兴趣还曾被三阿哥胤铭笑过是画痴。
  “不在这里。”易尧打量她欢天喜地的模样,“画室在云书屋的密室里,改天再带你去。”
  说完,他又专心埋头书牍中,朝露坐在一旁不敢吵他。昏晦的烛光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打下阴影,性格的脸庞被勾勒出让人心跳急遽的英俊轮廓。
  朝露痴痴地看他,他侧头凝思的模样散发出一股无与伦比的自信及过人的魅力。这是她从小就熟悉的脸孔,岁月只是加添了他成熟男人的翩翩风采。
  桌上的光线显然不够,她发现易尧有时会伸手挪动那盏羊角灯。
  “我帮你掌灯好不好?”她自告奋勇走到桌前,伸手擎起案上的羊角灯台。
  好重!没想到这盏羊角灯是纯铜制的,非常重,她没估好重量,乍抬下,差点把烛台给打翻。朝露慌忙改用两手端着。
  易尧专心在自己的思绪里,一直没理会她,朝露也不敢出声吵他。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渐渐地,她的脚酸了,腰酸了,手也酸了,手腕开始不支地颤抖起来。
  憨直的她还是不敢出声,没多久,酸麻的手让烛台逐渐失去平衡,慢慢倾向一边,她不知道台缘设有防止溢油的小孔,烟台一歪,滚油立即从油孔倾浪而出,说时迟那时快,热烫的烛油不偏不倚滴落在她手背上……
  “哎哟!”她反射性地哀叫一声,双手一撒,整座羊角灯直直掉落在易尧面前。烛火遇到散在桌上的纸张,顿时燃起熊熊火焰,一发不可收拾。
  “搞什么……”易尧整个人跳起来。
  “啊!”朝露叫得比他更大声,泪水跟着像走珠似的滚了出来。
  “爷?发生了什么事?”门外同时响起尹行的拍门声。
  朝露的喊叫,早把外头的侍卫给惊动了。
  “小王爷?”七八个冲进来的侍卫看到桌上那团火焰都傻眼了。
  易尧迅速将火团扫到地上,侍卫们七脚八脚上前将火踩熄,朝露在旁淌着泪,被自个儿惹出来的混乱弄得惊慌失措。
  “啊?小王爷,大钰银号的……”尹行看到他带回来的珍贵资料也在那堆灰烬中,顾不得烫手,惊骇地蹲在地上拍火星儿,极力想挽救一些回来,可是入眼全是烧得乌黑的碎片。
  “很重要吗?”朝露看尹行哭丧的表情,怯怯地插口问。
  她坏了易尧的事了!
  看到尹行凝重的脸色,朝露饱含雾气的美丽眸子罩着浓愁,担忧地绞着手。她根本忘了手背上有水泡,两手互碰,疼得禁不住叫出声来。
  “哎哟!”
  易尧循着她的目光瞧去,这一瞥,不禁猛吸了口气。只见她手背上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泡,原本白皙的肌肤现在是一片怵目惊心的红肿。
  他胸口陡地一紧,随即狠狠皱起眉头。怎么搞的?对她不应该心软的。
  不知道心底扬起的那抹心疼是不是心软的异常反应……真是该死!
  “烧了也没关系,该知道的我都记住了。你们都下去吧。”他对尹行道。
  “喳。”
  “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怎么了?”
  “对……对不起……啊!”她可怜兮兮地瞅着他。方才他在皱眉头,想必一定很生气。
  “痛吗?”易尧径自低头审视她的手。
  朝露摇摇头。
  易尧眯着眼看她强咬牙忍痛的倔强表情,没多说话,拉开黄花梨木柜的一只抽屉,取出了一瓶药膏,亲自替她抹上。
  这药膏真有效,一接触皮肤立即沁凉入心,本来如火烧般的热辣刺痛感顿时舒缓不少。
  “这是什么药膏?”她在宫里没见过如此神奇的东西。
  “怯毒丸。”易尧硬着声音道。
  简单的一个词藻,却在霎时扯动他心中永远也愈合不了的创伤。
  这是他在最后一次带兵,行经一处叫喀木的回族部落时,偶然搭救了当地族长之子,当时族长以怯毒丸作为谢礼。据说此药是用十几种最毒的蛇胆提炼而成,可以去各种毒肿,十分珍贵。
  他知道不应该放纵自己的思绪。
  一如以往,只要他一想起往事,驾驭不住的怒火就会随着气血游走全身经络,瞬间将他体内暗藏不住的危险因子引爆出来。
  可是叫他不回忆,难啊……
  七万条人命魂断塞外,多少家庭因此而支离破碎,多少亲人从此生死诀别,他原本要将他们平安带回来的承诺,全毁在玄烨一个人的一句话上。
  午夜梦回,他恍惚可以见到那些亲兵们用哀怨的眼神,向他诉说他们的不甘心,他们的冤死……这笔债,他已经无法还给他们了,但是他却可以向某个人要回来……
  “你怎么了?”
  朝露俏脸忧心地在易尧眼前探晃,冷不防地,易尧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臂,猛地将她扯向自己的胸膛。
  “易……”朝露惊呼未遂,即被他的双唇堵住了气息。
  方才稍稍软化的那丝柔情,此刻反倒成为自责的引信。愧疚与怒气双焰齐攻,向来引以自豪的情绪失控了。
  易尧用力蹂躏口中的柔软,挟着愤怒,不留一丝喘息的空间给她,吻得她头昏脑胀,意识模糊。报复的快感袭卷了残存的理智,一股想撕吞到嘴猎物的野蛮欲念,让他狂野地加深吻的力道。双手紧钳着她柔若柳絮的小蛮腰,失控的力气几乎折了她的身子。
  朝露在他狂炽粗鲁的拥吻下差点昏窒。
  她忘了要反抗,只知道他薄而性感的嘴唇,吻起来是不可思议的丰润火热,他厚实浑韧的胸膛散发出慑人的力量,温暖而强悍。
  不在乎他的霸气,不在乎他的狂野,面对深爱的男人,她情愿窒息在他的气息下,在他的炽焰中焚烧殆尽。
  仿佛有一世纪之久,易尧才放开了她。
  新鲜的空气重新灌进朝露的肺部,她大口大口地吸气,迷乱的水眸瞅着易尧狂羁不群的脸,浑圆高耸的胸部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起伏……
  他张着狂乱的眸子盯视被他吻肿的红唇。
  朝露红晕满布的娇靥早已烧烫成一片,全身在他狂鸷的热熨下轻颤。
  易尧的黑瞳跳跃着野蛮的危险火花,喘着浑浊沉重的气息,他倏地抄起她纤柔的身子,回身入室,将她放在大床上,随即压在身下。
  “我要你。”随着喑哑的霸气宣示,数不清的狂吻落在她嫩白的颈上。
  分不清是欲求还是忿恨,他对爱新觉罗家的怨气尽数发泄在激越的狂情中,几年来压抑住的怨恨,似乎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故意不让理智流回大脑,他放纵隐藏在人性底下的最隐晦的野性操控此刻混沌的心思,纯粹让复仇的欲念驾驭他的行为,单纯地享受肆虐的快感。
  四片唇儿炽烈交缠,他的大手用力一扯,薄绸衣襟应声撕裂。
  “啊!”猝不及防他的粗暴,朝露的防备神经突破迷情而苏醒,开始打颤。
  她的身材匀称姣好,玲珑有致的曲线足以令男人喷火。可是他看她的眼神除了欲望,还有一些她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朝露想要拉起薄被,易尧挥手格开了她。
  “你现在完全属于我,我喜欢这样看你!”
  朝露看着易尧,惊恐地发现她面对的是一头想吞噬她的野狮。
  “易尧……不要这样,你的样子好可怕……”她想逃,却为时已晚地醒悟到自己已成为他戏耍的猎物。
  “怕?我即将完成你来这里的目的,有什么好怕的?”易尧嗤笑一声。
  “不要……”她张着惊惧的眸子发抖。
  “不要?那你就有负你皇阿玛的交付了。”他不在乎地讥讽。凝着烧红转炽的眼瞳,他一把抓住她双手,反举于顶,浓重的热气喷吐在她脸上。
  “你要……要做什么……”
  易尧混昧的心智仿佛又回到了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在沙尘弥漫中,只见狼烟四起,擂鼓撼天,前有敌兵,后无退路,被围困的数万大军动弹不得,惊慌绝望的情绪在大军中散播开来,一双双无措的眼眸互相传递着死亡的预告……
  心思已乱,气势已颓,无人能带领他们走出一条活路。在敌军的喊杀声中,嚎声四起,一时间,血溅马鞍,哀鸿遍野……
  他不忍卒睹地闭了闭眼睛,反手拉下她的身子,无动于衷地睇着在他身下颤抖的剔透玉体,不带一丝温柔的眼瞳闪着无情狠戾的邪光……
  “啊……”霎时间,朝露痛得失控地大叫。
  她的喊叫骤然震醒易尧的良知与灵魂。他骇然地停下动作,喘着大气,看着在他身下抖瑟痉挛的人儿。
  他做了什么?
  他的愕然混着一丝不耻。他竟然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女人?他的行为与那些该下地狱的人渣有何两样?
  朝露强忍着泣声,缩成一团,饱含清凉的两泓黑潭警戒地看他下一个动作。
  “该死!”他诅咒着。
  他正欲翻身而起,朝露却在这时哇地哭出声来,接着双手抱住他。
  易尧浑身僵愣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烧掉那些纸张的……”她单纯地以为易尧是在惩罚她纵火的疏失,泪流满脸地仰视他,“求求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是我不对……”
  她向他道歉?
  在他对她逞暴之后?
  “不要再说了。”有丝该死的心疼在他心底炸开,她的道歉更加深他的罪恶感。
  纵使她怀有目的而来,纵使她利欲熏心为他所不屑,但也不该受到这般残酷的对待。
  “我没有生你的气。”他把她揽进胸膛里,抚着她的秀发,艰涩道。
  “那为什么……”她不解。
  “嘘,不要说话,我会让你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易尧俯下头去,用唇盖住她的疑问。
  怀着补偿的心态,一反刚才,他温柔地捧起她的脸颊,舌尖技巧地撬开她的贝齿,舌头探进她口中与她交缠嬉逗……他要用激情困住她,重新点燃熄灭了的欲火。
  他的大手放肆地游走她每一寸肌肤。朝露只觉得胸口似火中烧,欲仙欲狂的滋味让她只得咬紧红唇才不致呻吟出声。
  他的热唇随着爱抚密密洒下细吻,惊涛骇浪的激情在她身内乱窜,急欲寻找宣泄之口。
  “喜欢这种感觉吗?”
  “呃……”她的纯真根本不敌他的煽惑,酥麻软绵的身子在他的挑逗下全然撤守。
  易尧发现自己被蛊惑了。
  她全然享受欢愉的神情让他着迷,那纯真又煽情的惹火表情绝对是诱惑男人的绝佳武器。她柔软诱人的身体就像醇醇美酒,让人一沾就上瘾,沉醉其中欲罢不能。
  他低头吻吮,丝毫不察积压多年的不满怨忿,在甜蜜狂恋中似乎变了质。
  天地间最原始的律动,正是最撼人心弦的节奏。
  她从不知道女性的身体原来要靠男人来填满,直到此刻她才醒悟到自己一直在等待易尧,等他来填满那份空虚、不完整……
  “易尧……我爱你……”这是她发自灵魂的声音。
  她感觉易尧的动作有瞬间的迟滞。是她的错觉吗?
  她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你……爱我吗?”她的手圈住他的后颈。
  他的捉摸不定让她不安。
  “傻女孩,我现在不就在爱你吗?”他避重就轻地回答。
  “啊……易尧,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几乎无法承受的快感在下一瞬间爆发。
  半晌,他双手撑在她耳侧,抬起上半身看她,只见她浓密的翘睫如扇般轻合在眼睑上,睡得安详。
  她爱他?
  易尧可笑地翻身躺向一旁。她以为男女交欢就是爱?那他爱的女人可多了!
  他弯起手肘撑头,侧卧看她。她把情欲与爱情搞混了。不管是爱还是欲,要了她的身子,目的也达到了,她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可是,这念头一乍起,心底不知名的角落竟然隐隐抽了一下。
  易尧皱起浓眉,他是不是变软弱了?
  望着眼前的胴体,他发现自己的欲望又开始蠢蠢欲动。
  他竟然贪恋她的身体?!
  她如绸缎般的柔发覆盖在雪白肌肤上,吹弹可破的肤色被方才的激情逼出一层诱人的玫瑰色泽……易尧眯起眼,舍不得挪开视线,她的肢体呈现女性最撩人的姿态……
  明知道不该沉溺于美色,可是身体背叛了他的心。
  朝露在他的挑逗爱抚下醒来,在梦幻与昏眩的迷离中再次与他缠绵,在热欲交融的旖旎中再次呼喊了他的名字,对他诉说了她的爱……
  易尧彻底沉沦了。
  她就像海中的磁铁,牢牢吸住他,将他拖向浩瀚无垠的深渊。
  再一次,他甩开理智,放纵自己驰骋在欲望国度中……


第五章

   拂晓鸡鸣,澹松轩在阳光的蒸蔚下,泛着氤氤氲氲的雾气,高耸的翘翅飞檐直像要凌空拔起。
  易尧系上腰带,准备离开。
  “易尧。”
  易尧半转身过来,似子夜般的黑瞳波光不兴,没什么情绪。
  “你要出门吗?”退去了昨夜的激情,他的眸中似乎多了一分……冷漠?
  “嗯。”他淡淡睇她一眼。
  “易……”朝露发现自己正对着他颀长的背影,无奈地吞回想说的话,看着他大步离去。
  她有一丝丝被冷落的孤寂。在昨晚那么亲密后,他的表现未免太过疏冷了。
  继而她想到现在是大白天,况且易尧本来就有比哄她更重要的事情做,她释怀了。虽然怀念被他强健臂膀拥在怀中的滋味,可是正事要紧,她知道易尧很忙的,不能老是霸着他的时间。
  独自回扶影楼,脑海心中还想着昨夜温存欢爱的影像,她粉颊又是泛红,又是燥热。精神恍惚地推门跨入,她没看到金铃就站在门后半人高的木梯上,门扇一开,刚巧就打在木梯上。
  “哎唷!”金铃在摇晃中尖叫地从梯上跌了下来。
  “天啊!”朝露也叫了起来,赶忙趋前扶起她,嘴里连声抱歉,“对不起,我没有注意……”
  她的道歉让金铃惊愕地瞠大眼睛,少福晋在向她,一个奴婢道歉?
  朝露抬举她的手臂想看伤势,没想到才一碰触,金铃又是惨叫一声。
  看来她的手肘扭伤了,且伤得不轻。
  “天啊!怎么办?”朝露比她还要紧张,连拖带扶地把她按在椅上休息,围着她细瞧红肿处。
  金铃更慌了。
  “不不,少福晋,奴才真的没什么事,您不要这样……”金铃被朝露弄得局促不安,屁股在椅上挪来移去。
  她讶异极了,一般奴才们生病受伤,大部分的主子都是视而不见,在他们眼中奴才有如草芥,他们的生死不值一哂。
  “都是我不好,你赶快去给大夫瞧瞧吧。”朝露担忧地道。
  “不……不……这只是一点小伤,奴才把手边的事做完再去敷点药就行了。”金铃手足无措,连说话都结巴了。
  “不行,你的手不能乱动。这里暂时不用你来服侍,你先把手臂治好再说。”朝露将她送出门外。“这……少福晋……”金铃为难地想了想,道,“嗯……这样吧,奴才会请满容姐代替奴才过来服侍少福晋,好不好?”
  “好,就这么办吧。”
  朝露欣然答应,完全不知道披着人皮的狼正在等她。
  
  “嗯!”朝露把扒入口的饭吐了出来。
  “沙子……这饭里有沙子。”她皱着眉头,艰涩地吐掉嘴里的碎沙。
  “少福晋,这是正常的。”满容在旁瞧着她,不慌不忙道。
  “为什么?”朝露露出疑惑的眼神。饭里有沙子怎么吃呢?
  “少福晋,您生在帝王家,当然不知民间的真正状况。进贡皇宫的米是每年最新鲜的好米,一般人家是吃不到的,这陈年米饭中掺有沙粒是再寻常不过了。”
  “可是,易尧是王爷,而且他的财富相当可观,不应该吃陈年米啊!”朝露狐疑道。
  “唉!”满容叹口气,“那是外人浮夸,不知道个中艰苦。王府收入丰,开销更大!奴才天天跟在小王爷身边,最清楚他的状况了。原本依少福晋的尊贵出身,奴才们都欢喜着少福晋对王府多少能帮助点,现在……”她故意顿了顿,笑道,“不过,少福晋别搁在心上,小王爷不会这样想的。王府的开支很大,我们这些奴才总是想法子替小王爷分摊些。所以也要请少福晋多多担待……我们都是吃这种饭的。”
  朝露心底难过极了。
  原来皇宫外头的日子这么艰辛!她恍然悟出兰福晋和天星凶她的原因了。昨晚易尧看文稿时神情那么凝重,看来他真的有很多难处,偏偏她又帮不上忙……不仅如此,她还在这儿嫌饭不好。
  “我吃不下了。”朝露自责不已,心情十分低落。
  没在民间生活过又毫无辨识人性能力的她,竟然相信了满容这番胡诌。
  “小王爷回来了吗?”
  “小王爷?奴才听小猴子说小王爷今天大概会忙到三更半夜,少福晋就不用到澹松轩去了。”她睁着眼睛说瞎话。
  “小猴子?”
  “他是李总管的孙子,平常活蹦乱跳,大伙都叫他小猴子。”
  “喔。”
  朝露压根儿没想到奴才敢欺骗她,独自难过地沉浸在莫虚有的谎言里。
  澹松轩里,易尧正听着尹行叙说昌盛银号靠着漕帮的撑腰,正以高利息吸收资金一事。他承认自己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老是飘向曲桥方向。
  他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一整天下来,他竟然不断想起朝露那张美丽绝俗的小脸,是自己的定力不够,还是她的诱惑太大?
  烦躁使他蓦地心生警惕,心智不能集中,无论在战场或是商场,都是最要命的致命伤。他沉闷地诅咒自己。玄烨果然厉害,竟惹得他如此心浮气躁。
  “爷?”尹行出声唤他。
  易尧回眸看他一眼,淡道:“不必理会昌盛银号的动作,他们撑不了多久的。你只要注意大钰几个大客户的动静就行了。”
  “是。”易尧的判断从不失误,这也是尹行佩服他的主要原因。
  一旁的李增见易尧伸手想取茶盏,连忙赶过来帮易尧倒茶。
  “我自己来就可以。”易尧摆摆手。
  “爷,还是奴才来吧。”他坚持帮易尧冲了一盏新茶。
  李增是恭亲王府三代老仆,相当遵守主仆间的分际礼规,忠心不渝是他受重用的原因,而他也严格地用这套标准教导儿子李度,甚至孙子小猴子。
  原本跟着易尧到郡王府来服侍的人是李度,但是老恭亲王发现自己愈来愈不晓得这个儿子的行踪,所以要李增和李度调换过来,顺便看着易尧的举动。
  “奇怪,满容这丫头到哪去了?”李增嘴里嘀咕着。
  话音刚落,就看到满容走了进来。
  “你到哪里去了?”
  “奴才刚从少福晋那里过来。”满容快步上前伺候易尧用膳。
  “哦?”李增疑道,“这时候过去那里做什么?金铃呢?”
  “唉!”满容手里边忙边夸张地叹气,“也不知道是宫里的规矩比较大,还是金铃做错了什么事,她的手臂被少福晋处罚到举不起来了,看样子得休养一阵子。马嬷嬷说我比较细心,不会惹少福晋生气,要我两头兼着服侍。”
  乍闻这话,尹行和李增都面露诧异,易尧的深眸则是暗聚起一股厌恶之色。
  他啜一口茶,透过烟雾看着他们对话。
  “少福晋用过膳了吗?”李增问道。
  “只用了一点。少福晋说她吃不惯王府的饭菜。”
  “你待会儿记得跟马嬷嬷讲一声,问问少福晋喜欢什么口味,明天让厨房做。”李增嘱咐。
  “好。”满容乖顺地答应。
  “爷,奴才还要赶着替少福晋提热水,我去去就来。”
  “不用了。”易尧不耐地制止,“让她等吧。”
  “这怎么可以呢?如果少福晋怪罪奴才,那奴才……”满容偷觑易尧的脸色,吞吞吐吐。
  “我不会让她迁怒你的。”他现在对娇宠得过了头的朝露只觉得憎厌,方才心底那股似有若无的牵念,早已被满容的一番话驱散殆尽。
  两个时辰后,易尧慢慢踱进了扶影楼,一心以为将会看到一个满脸怒容的骄纵格格,不料扶影楼里却静悄悄的。
  他走进内室,一眼瞧见朝露坐在大浴盆里,头枕盆缘、双眸合闭,似乎睡着了。
  伸手往木盆里的水一探,冷的!
  “你在搞什么?!”他怒吼一声。她竟然就这样在冷水中睡着了?她故意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怜样,好博取他的同情吗?这个可厌的女人!
  “啊?”朝露生平最怕雷声,恍惚中听到雷鸣,竟然忘了置身何处,心一惊,想起身,四周赫然都是水,惶恐下胡乱拍着水,反倒被水呛了好几下。
  易尧冷觑她,伸手一把将她拉出浴盆。
  “你想要冻死自己吗?”他随手将她的衣服抛给她。她的肌肤几乎冻成紫红色。
  “我本来是在等热水的,后来想想,洗冷水也不错,可以省一点柴火钱……”
  “什么?”他有没有听错?
  易尧匪夷所思地瞪着她美丽的湛眸,他本想听听她会拟什么理由编派满容的不是,万万没想到会听到如此喷饭的话。
  “你说你洗冷水是……为了省柴火?”他瞠目以对。
  她到底是最狡猾的骗子,还是一个单纯的笨蛋?
  朝露点点头:“既然我是王府的一分子,就应该也尽点心力啊。”她希望易尧能明白她想替他分忧解劳的心意。
  这话出自一位皇格格口中实在有点可笑。可是,她在发抖……易尧眯眼看她,虽然她嘴边笑着,可是她抖得连牙齿都打起颤。
  在大脑下令之前,他倏地一把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该死!他就是看不下她柔荏可怜的模样儿。
  他下意识地想要寻找昨夜让他神魂颠倒的芳香,他贪恋她软绵绵的诱人身躯……大手探进她的衣裳里……
  “易尧……”朝露将自己埋进易尧宽阔的胸膛里,深吸一口气。好温暖……他粗糙的手心抚过她的肌肤,引来阵阵战栗的快感。
  她仰头望着他迷人的深邃脸庞,易尧弯下腰来吻上她的嫩唇。
  “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蛊惑我?”她好甜,尝起来像醇蜜,总让人回味无穷,舍不得一口饮尽。
  他们互吸彼此呼出的热气,急切而狂野的唇舌急欲引爆体内的激情。朝露伸手环上他的脖子,他身上清新的男人味道,让她忍不住挨得更近。
  “嗯……易尧……”
  “露儿……”他低沉的磁性嗓音忘情地呼唤她,在她掐得出水的嫩颊上、优美的锁骨上、细致的耳背上狂野洒下热吻……
  情焰像一把燎原之火,迅速在他体内肆虐。她热情的回应让这把火烧得更旺,同时也向外蔓延,烧及了紧贴着他扭动的朝露……
  “易尧……我爱你……”
  类似呢哝的低喃在他耳边轻响,却像爆竹般在他心中炸开。他陡然松开她,睁着充满情欲,一时恢复不过来的眸子瞪她。
  “不,你不爱我!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大声驳斥。
  “谁说的!我真的爱你,我知道的。”朝露急切地肯定。
  他的表情怎么如此古怪?
  朝露吃惊地看着表情变硬的易尧,小脸转为苍白。他不喜欢她爱他吗?
  她流露出的心焦,像道闪电骤然敲进易尧脑里。他心中微凛,赫然了解到她是真的爱上他了。他十分震惊。
  他一点也不要她的爱,这会把事情弄得很复杂。
  他不要!他不要她的爱!同时,他也不会爱上她。
  “你对爱情了解多少?对我又了解多少?这么草率就说爱我,你的爱难道这么不值钱吗?”他眸中闪过的冷光没有任何温度,仿佛方才的旖旎不曾存在过。
  “啊?”朝露迷惘地咬着下唇。他为什么要说出这种犀利又刻薄的讽刺?
  “你不相信我?我是真心的。”她的语气泄漏了此刻的惶恐无措。
  “相信?”易尧退开一步,双手环胸,冷冷睨她。她惊惶的眼神在烛光下一览无遗,可是他选择漠视。
  “你要我相信你自以为了解的真心?要我花那个时间,不如用来了解你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不!不是这样的!”骤变让朝露心头大乱,“我到这里的惟一目的及惟一理由是我爱你!”
  “哈!爱我?”易尧像听到大笑话般嗤笑一声。
  他狂惊的眼眸融着寒冰似的冷情:“你究竟是把我当笨蛋,还是你自己愚不可及?说谎要先打草稿,你皇阿玛没教你吗?”
  “我……我说的是实话……”不争气的泪又开始在她眸中聚集。
  “回去吧,你是达不成你皇阿玛的使命的。”她的眼泪果然对他起了一点效用,冷峻的声音有丝不容易察觉的无奈与心疼。
  他感到气闷……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十分不舒服。
  “我已经告诉你不是我皇阿玛派我来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朝露跺着脚,任误解的委屈锁在泪光里,“我不管你说什么,我就是爱你,爱你!爱你!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也会爱上我的。”
  她才初尝爱情的滋味,为什么一下子就幻灭了?
  那炽热的抚触,缠绵悱恻的亲吻,仿佛要将她身心融化掉的激情……这些都才刚刚烙在她心田里,她不相信那里头没有一丝丝情爱!
  易尧耐性尽失。她到底要顽固到什么时候?难道她不知道她的存在已经影响了他?
  烦躁的怒气又被点燃。
  他怒道:“要我爱你?那也得先掂掂你自己的斤两!你就这么有自信可以改变我?你皇阿玛当真以为我这么好操控?”他愤怒的声气喷吐在她脸上,“那好,你就先表现一下你伟大的爱情让我看一看吧!”说着,他粗暴地攫住她的腰肢,往她唇上吻去。
  “不要!”朝露大叫,避开他辱人的吻。再笨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纯粹在折辱她。
  “放开我!”他把她当成什么了?
  “别不自量力以为可以左右我,你要是有自知之明,就趁早回去!想跟我玩游戏,你还不够格!”易尧也不为难她,松开对她的钳制,向上扬的嘴角露出浓浓讥讽。
  他一甩长袍,撇下她就走,不想在这个时刻考验自己的定力。
  朝露愈早走,对她愈是一种仁慈。
  同时也是对他自己的仁慈--莫名其妙的声音突然从心底窜出来,在易尧承认之前,一闪而过。
  她是玄烨派来的,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爱他,他都不会改变初衷。他一样得赶走她,他绝不能称了玄烨的心!
  嫁出门的格格被送回去,那将是皇族的大耻辱啊!能看到玄烨脸上无光,该是件多令人快乐的事!


第六章

   “少福晋……少福晋……”
  “唔?”朝露呓应了一声,有只手正轻轻摇着她。她竟然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你是谁?”她迷迷糊糊地看着脸前这张友善的小脸。
  小男孩两只有精神的黑眼一直滴溜溜地瞧着她,稚气未脱的小脸很讨人喜欢,头上还绑着小髻,大概只有五六岁。
  “小猴子。”
  “原来你就是小猴子?小猴子你好。”朝露笑着点点头。
  她见他一会儿搔搔头,一会儿踹踹脚,无一刻安静,不禁失笑。难怪他会被叫做小猴子。
  “小猴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见朝露这么亲切,小猴子也不怕生,上前挨得更近。
  “大厅有人找你。”他用稚嫩的童音说道。他小小年纪,心中的权威尺度完全是以对他凶不凶来衡量。
  “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到的,先跑来告诉你。”小猴子伸着小脸骄傲地宣布。接着他看到桌上完整的饭菜。
  “少福晋,你不吃了吗?”
  “嗯,不吃了。”她每餐下箸前都得小心翼翼,不是饭里有沙,就是菜有馊味,不然就是在菜叶里看到小虫,弄得她每餐都只吃几口。
  “那……我可以吃吗?”他眼睛直盯着桌上的鸡肉。
  “可以啊。”
  朝露帮他在椅凳上坐好,只见小猴子扒了一口饭到嘴里,嚼了嚼又吐了出来。
  “有沙子。”他苦着小脸道。
  “咦?你以前饭里没有沙子吗?”朝露疑惑道。她以为王府里的人早已经习惯了。
  小猴子摇摇头。
  朝露心中疑云渐生。这是怎么回事?
  “小猴子,你有吃过有酸味的菜吗?”满容告诉她,因为爱惜食物不肯浪费,所以有时饭菜会有隔夜的馊味。她还强调,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吃的。
  “没有。”小猴子想了一下,又摇摇头。
  朝露懊恼地颦起柳眉,开始回想她生活里不寻常的待遇。她只是生性单纯善良,并不代表她愚昧迟钝啊。
  “你每天洗澡都洗热水吗?”
  这次小猴子却犹豫起来。
  “我没有每天洗澡。”他一副坦白认错的模样。
  小猴子的童言让朝露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本已经酝酿在心中的怒气顿时被驱散了。
  “你要吃馒头吗?我的馒头里面没有沙子。”小猴子张着纯真的眸子,递出紧紧捏在手中的半块馒头。
  “好啊,谢谢你。”朝露笑着拿过馒头。她有需要找马嬷嬷好好谈一下了。
  “我下次再带来给你。”小猴子觉得被天仙一般的朝露青睐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开始在她身旁兴奋地跳来跳去。
  李增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惊得白胡子一抖,连忙使眼色给孙子,如此放肆成何体统!小猴子看到了爷爷,自动地乖乖站好。
  “少福晋,大厅有人要见您。”
  “谁呢?”
  “多拉尔忠勇公府的小少爷。”
  朝露诧异眨了眨眼。海都兰?她跟他没什么交情啊,找她做什么?
  朝露一进大厅,果然见海都兰背着手正在欣赏一盆兰花。
  “海都兰?”
  “喔,朝露格格,好久不见。”海都兰转过身来,咧着嘴冲朝露微笑,一张颇英俊的脸庞容光焕发。
  “你来找易尧?”
  “不是。”他摇摇头,上前一步,“我专程来找你,叙叙旧。”
  “叙旧?”朝露觉得好笑,“我记得我们已经快一年没见过面了。”
  “没错,格格记性真好。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去年的端午。想不到能让格格记住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他们见面的次数用一只手指头都可以数出来,每次朝露都被他近乎轻浮的夸张言语弄得尴尬万分。交浅言深实在不是她的风格,所以每回见到他,她总是草草找了借口回避。
  可能是她近来少与熟人谈天,而易尧从那次交谈后好几天便避不见面,她实在闷得慌,所以对海都兰今天的夸张言辞只觉好笑,并不感到讨厌。
  “不用客套了,收起你的魅力吧,那对我起不了作用。”
  “可惜。”他摇头惋惜,“想不到你说嫁就嫁,我本来以为我还有一点机会哩。”
  “海都兰,注意一下你的言行,我现在已经嫁给易尧了。”他实在本性难改,朝露无奈地正色警告。
  不想海都兰却反而跨向前,使得朝露赶忙向后退了一步。每个人都对他人设有不同的亲密距离,而他已经逾越了。
  “格格,你是不是过得不快乐?”海都兰微弯下腰,凑着眼睛,放肆地审视她。
  “胡扯。”她轻斥,微微变了脸。
  “是吗?”他拖长了尾音,“那我怎么看不到新嫁娘应有的喜悦?”
  朝露轻蹙起眉头,他说得太露骨了:“你自己也尚未娶妻,怎么判断别人快不快乐?”
  “我没娶妻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你。”海都兰耸耸肩。
  “拜托!你别瞎说好不好!”
  “我讲真话却没人相信,难道你不知道我在听到你嫁给易尧时心都快碎了?”
  他亦庄亦谐的话语竟让朝露有点不知所措。这个人在挑逗她吗?
  “我现在很快乐,也很满足。”她慎重地说道,不让他有一丝误解。
  “你快乐就好。”海都兰别有寓意地看她一眼,接着直起身子,抛开令朝露紧张的话题,东南西北与她聊开来。
  一直到送走海都兰,朝露还颇纳闷他奇怪的言行。
  可是纵使疑云曾在脑中诞生,她也任它流泄而过。反正有人陪她聊聊天也不错,更何况她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少福晋,您找奴才?”马嬷嬷被召唤到朝露面前。
  朝露看着眼前这位高瘦的女人,她瘦长的脸上颧骨高隆,眼神锐利,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刻薄感觉。
  “马嬷嬷,我想跟你提一下,我的饮食可能要你多费点心了。”讲得含蓄,是因为在她的成长背景里并不太需要疾言厉色,只要一个眼神,底下的奴才莫不诚惶诚恐地遵办。
  可是,她发现这里好像不太一样。
  只见马嬷嬷惶恐地道:“奴才回少福晋,奴才一天要管的事可多了。少福晋是在怪奴才督导不周吗?其实奴才也有做奴才的难处,有时讲了他们,不见得有用,却惹来一大堆怨言,总让人嫌,让人讨厌。少福晋您高高在上,是没办法体会下人的苦衷。”她的神色虽然恭谨,却毫无一丝愧疚及改进的诚意,反把问题怪在朝露头上。
  朝露愣了愣,她才讲一句,这奴才竟回了一大车。
  “满容在我饮食动手脚,在服侍上疏懒,这事你是不是应该关切一下?”朝露忍着怒气,不再客气了,直截了当地说。
  讲得这么白,马嬷嬷再装迷糊就不像了。
  没料到马嬷嬷却四两拨千斤地反道:“满容这丫头的体贴细心奴才是信得过的。少福晋,您看她不就把小王爷服侍得稳稳当当的?奴才从没听小王爷抱怨过。是不是少福晋对事情的要求严苛了些?”她可是老精明了,对付单纯的憨格格有何困难。
  朝露倒抽了口气,听到这里,她全明白了。本来以为满容故意刁难地,没想到原来是奴才们集体让她难堪。
  胸中的愤怒让她气得颤抖,她一怒而起。
  “你太过分。”
  “奴才不敢。”马嬷嬷马上低下头去。
  她的态度完全是谦顺有恭,可是愈是如此,愈是讽刺地彰显出她实质桀傲的可恶。
  马嬷嬷对满容的作为一直很清楚,却故意睁一眼闭一眼地纵容地。谁教这个皇格格这么没尊严地自个儿跑进王府来。这事已变成笑话传遍了整个北京城,她连上个街,耳旁听到的都是人们议论纷纷的取笑声。满容的怠慢刚好合了她的意,她本来就不想讨好这位不顺眼的少福晋。
  “你……”朝露气得乱了章程,一时间竟拿她没辙。
  “你们不怕我到小王爷面前告你们一状吗?”
  “少福晋,我们做奴才的都是瞧主子的脸色做事,小王爷那么精明睿智,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的眼睛呢?”
  什么?
  像遭重物击中般,朝露整个人差点站不住脚,体内的胆汁迅速涌上了喉咙。
  原来……易尧一直知道奴才们在欺负她?他一直放纵他们而不闻不问?难怪这些奴才敢明目张胆地骑到她头上!
  “你走吧!”朝露愕然后,心中陡起一股酸楚,就像她吃过的馊菜一般,又苦又酸又凄凉。
  马嬷嬷走后,她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在桌上饮泣起来。
  偌大的扶影楼回荡着她的泣咛声,萧瑟中挟带一股凄凉,屋外斑驳的绿竹恰如点点泪痕,无言诉说这郁愁……
  泪是流了,却始终不见有人来关怀……
  良久,她醒悟到这婚姻是自己争取来的,易尧也是自己选的夫婿,她对自己的选择应该要有信心才对。奴才要怎样对待她都无妨,她要忍耐,相信她的表现易尧一定也会看到,只要能守在易尧身边,什么样的委屈她都能忍受。
  只是……易尧的心……她真的守得住吗?
  凄惶地缩进被窝中,她无助地望着桌上跳动的火花,透着冉冉上升的薄烟,在脑中描绘易尧的脸孔,那闪烁不定的火苗就像易尧的捉摸不定……
  他……会不会像这白烟,离她愈来愈远?
  
  曲桥的一端,易尧咬牙强迫自己站住脚。
  才不过几天,他已经活像个窝囊的男人,迷恋起自己的老婆。他对她的关心与注目,远远超过当初的设限。
  你该不会爱上她了吧?!
  爱?
  他的心震了一下,有点被这个念头吓到。
  爱上她?他不是才对毓豪夸下海口,说朝露绝对没有进驻他心房的本事?他猛然一甩头,将这荒谬的念头驱逐出脑海。他怎么可能会爱上她?
  可是……她究竟该死的在哭什么?!
  想念她的家?还是觉得自己被亏待了?
  易尧恼怒地竖起眉,她若隐若现的嘤泣随风传送入耳,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痛他的神经。
  明知道不该在乎她,偏偏就是控制不住从心缝里偷溜走的思绪。
  他讨厌她的眼泪,也厌恶自己莫名其妙的罪恶感。理论上,要有罪恶感的人应该是玄烨才对。易尧发现自己正循着她的泣声移动步伐,他倏地停下脚步,敛起连自己都不屑的软弱,往回走。
  他的黝眸蒙上一层懊恼……关怀一个自己厌恶的女人,实在有够他妈的讽刺!
  
  任何转变都是一种辛苦的挑战,但是为了一个肯定的眼神,一个小小的赞美,再辛苦也值得。
  这天,朝露发现茶壶里又没热水了。
  她不想等满容来倒,提起小铜壶走向厨房。
  奴才刚开始看见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都吓了一跳,可是没有人发出不平之声,也没有人出面帮助她,朝露清楚他们全用看戏的心态在背后指指点点。
  她尽最大的努力漠视心中像涟漪一样一圈圈向外扩张的难堪与心酸。
  其实尊贵的出身正是她抛弃面子的最大障碍。
  皇格格让她比一般人拥有更骄傲的自尊及脆弱的心灵,就像此刻,她得花比寻常人更大的自制力,来抑止自己丢下手中的铜壶躲回房里去。
  强忍着难堪,她走近滚水旁,也不晓得要先拿块布垫手,直接就伸手往烧得火红的锅盖探去。
  “哎唷!”只见她痛呼出声,锅盖“匡啷”掉落,巨大声响顿时让厨房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停下工作,转头侧目。
  朝露尴尬地站在原地。
  “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咧,怎么有人连这种小事都不会做?”有刻薄的人看清楚状况后,夸张地拍着胸脯说道。
  “不要说了!人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担待点就是了。”
  马嬷嬷走了过来:“少福晋,您需要什么,只管吩咐奴才们做,要是伤了您的金枝玉叶,奴才可过意不去。”
  耳旁听着他们一个奚落来,一个阴损去,朝露心里又悲又气又怒。她咬牙走开,手掌的红烫刺痛直往心坎里钻,却怎么也比不上蚀心的世态薄情。
  她翻了自己房里的柜子,没有药。于是走到澹松轩,易尧不在,她翻着抽屉找怯毒丸。
  “格格!”
  蓦地一声喊,让朝露倏地抬起头。
  “淳嬷嬷!”
  朝露忘情地奔向前,衣袖勾到桌旁的大竹筒,筒中图轴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格格!我的好格格啊!想死奴才了!”淳嬷嬷不顾礼节,上前一把抱住她心爱的格格。这可是她一手带大的心头肉啊!
  “淳嬷嬷,你怎么来了?”乍见熟稔的脸孔,朝露激动不已,哭了半天才止住。
  “高鲁生安排熟人让我偷溜进来的。”淳嬷嬷蹲下去捡拾地上那些画。
  “是谁?”朝露想不到高鲁生还能在宝日郡王府寻到路子。
  “是李度。”淳嬷嬷答道,“高鲁生和李度还算有点交情,特地跑到恭亲王府拜托,李度就叫他儿子小猴子偷偷带我进来。”
  朝露的泪水忍不住又在眼眶里打转,他们为了她费尽功夫,比起这些日子在郡王府所受的待遇有如天渊之别。
  “我的好格格,别哭了。”淳嬷嬷上前替她拭泪,“奴才不能待太久,这趟来是特地送衣裳给您的。还有,这本书是德主子叫我拿来的……”
  “我额娘还好吗?”朝露等淳嬷嬷的叨絮叮咛告一段落后,插口问道。
  “德主子还好。”淳嬷嬷叹口气,“她虽然伤心,但是也说了,既然格格如愿嫁了自己所爱的人,就好好在郡王府过日子吧!她说她会想法子让皇上答允格格回宫的。”
  朝露点点头。
  “好了,奴才该走了,被宫里知道奴才来见您可就不好了。”淳嬷嬷拉住朝露的右手。
  这亲昵的一碰,疼得朝露眼泪差点掉出来。她忍着不敢叫出声,淳嬷嬷却发觉她的异样,低头一看,忍不住惊呼起来:“格格!您的手怎么烫成这样?”
  “没什么。”朝露慌得把右手藏在背后,一面推着淳嬷嬷,“只不过是点小伤,不用大惊小怪。嬷嬷赶紧回去吧,别耽搁了。”
  这下换成淳嬷嬷走不开脚了。她直落着泪,嘴里叨着怎么会烫得这么严重。磨蹭了许久,最后才在小猴子的带领下离去。
  朝露回到房里整理衣物,然后翻了翻德妃给的那本《女训》。一翻之下,赫然发现书里头夹了许多金叶子。
  额娘……
  她怔忡地看着这些金叶子,想着娘,想着她要自己好好过日子的话……
  孤身一人,处在这个迥然陌生的环境里,她内心的孤独惶恐没有人能体会。
  这里当真是她未来的栖所吗?
  “少福晋。”
  一听到声音,朝露立即转过身。只见整天未露面的满容,站在后头瞪大眼睛瞧着桌上的金叶子。
  “什么事?”
  “奴才帮少福晋送晚膳来。”满容说着话,眼睛还是离不开金叶子。
  朝露瞧着外头,想不到天暗得这么快,红霞辉映的天边一下子就沉沦在昏黑夜色里。
  “搁着吧。”
  “嗯……奴才今天太忙了,没来服侍少福晋,明天奴才会早些过来。”
  朝露无所谓地点点头,径自收好金叶子和《女训》。
  满容刚走,小猴子就一溜烟进来,放了一瓶药膏在朝露手心里。
  是大内的珍贵药材“百花散”,专治烫伤红肿的。
  “这药怎么来的?”朝露心头一热,赶忙用话掩饰了。
  “是高公公托我爹带给少福晋的。”
  “谢谢你,小猴子。”朝露感激地对他微笑。在这时候,任何一点温暖、一点关怀,都足以令她感动万分。
  这晚,直到灯油耗尽,月儿高悬时,她知道又是一天枯等。易尧是不是忘了她的存在了?
  偌大的空间在寂静的压迫下,益发显得孤寂袭人。她踽踽走到餐桌,拿起碗筷,刚伸手想挟菜,却有一股呛鼻的馊味直扑而来。
  朝露皱起眉头,闻了闻饭菜……
  “呕--”桌上尽是馊饭剩菜!
  她气得浑身发抖,冲动地想去斥责那些该死的奴才,可是念头一转,她又颓然坐了下来。
  奴才们会这般欺负她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根本就瞧不起她。就这样前去,徒惹来他们的讪笑,何苦呢?
  朝露自卑又自惭地望着眼前的饭菜……他们的胆大妄为,全在易尧的默许下……为什么他要这般对待她?为什么他这么讨厌她?他曾经热情地拥抱过她,难道真的只是在逢场作戏?
  含着悲泪,朝露重新拿起筷子,捡了肉片边的绿豌豆,在茶杯里洗了洗……
  嗯,馊味没有那么重了……她挟了四五颗豆子放进嘴里努力咽下喉去。宫里现在应该都用过膳了吧?皇阿玛不知道会不会想念她。明明才过不久,为何宫中的一切已恍如隔世?感觉离她好遥远……好孤寂……
  突地,心中陡然一酸,她克制不住从深处爆发开来的悲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扔下了筷子,捧起那瓶百花散缩进被窝里,失声恸哭……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呜……额娘……露儿好想你……皇阿玛……皇阿玛……您真的不要露儿了吗?”
  怀里揣着的明明是满满的温情,可是她却舍弃了这些,跑来这里受人轻视侮慢,任人欺凌糟蹋,全是为了她那份执着的爱情。
  “嬷嬷……高鲁生……”她哽咽地哭泣。
  可悲的是,她没有后路可退。
  就在她自艾自怜的时候,惊讶地看到易尧踏进楼来。
  “易尧?”乍见他的喜悦被他一脸的阴沉给僵凝住了。
  “今天有宫里的人来过吗?”他居高临下地看她。
  “今天……没……没有。”朝露心中一凛,微微迟疑了一下,决定撒谎。
  易尧对皇阿玛非常敏感,她还是少生事端得好。而且他不寻常的出现也让她心生警惕。
  “宫里从没有人找过我。”
  易尧偏着头,一双精沉的锐眸莫测高深地睨着她。随后他轻轻一哼,勾起唇角,露出一贯的嘲弄表情。
  “没关系,你要是不嫌累,就继续玩你的小把戏好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易尧眉峰一敛:“别再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在明眼人面前不需要太虚伪。还没找到那幅画是吗?再加把劲!我祝你早日达成使命。”他阴鸷的口吻饱含讽意。
  “我根本无心找画,你为什么老是要误解我?!”朝露的胸口被涌上来的心酸梗住。
  “误解?”
  易尧瞥眼瞧见桌上的饭菜完全没动过,心中不禁起了一阵嫌恶。满容一直告诉他少福晋抱怨饭菜不好,咽不下口,看来果真如此。哼!她可真挑剔哪!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你如此委屈地住下来。你在我这里大概过得很不习惯……若是捺不住,就回属于你的地方去!”
  朝露在他眸中读出了憎恶与不耐。
  原来他故意要奴才们欺负她,就为了要赶走她?
  “我……没有抱怨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凄惶地瞅着他,心中又苦又涩。
  “没抱怨?”易尧扬起一道浓眉,黑眸尽是讥嘲,“是谁找马嬷嬷告状?又是谁挑剔满容的态度?”“我是找过马嬷嬷,那是满容太可恶,她...”
  “住口!”易尧一声暴喝,“我告诉你,王府里所有的奴才都是我的人,朝露格格,如果你想耍威风就回你的皇宫去!先是金铃,再来是满容,下一个你准备编派谁的不是?在我这郡王府不准你再教训奴才,也不准你找他们的碴!我可不想因为你闹得王府上下不得安宁!”
  “我没有……”朝露惶忑地咬住下唇,一颗心紧揪到又拧又痛,被扭曲的委屈钻得她寒彻骨,“我没有找他们的碴,是他们欺负我,不是我……”
  “够了!”他厌恶道,“别以为你的身份尊贵就可以在这里猖狂!告诉你,你再这样骄纵,别怪我不给你留面子!”
  易尧冷斥完,转身便走,仿佛连多留片刻都是浪费。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用那种眼神看她?朝露的心畏抽了一下。被欺负的人明明是她呀,为什么挨骂的人也是她?她又没有抱怨什么,为什么他还那么凶?她用手背抹去泪水,却怎么抹也抹不完。“我不敢抱怨了……呜呜……我再也不敢抱怨满容了……”她知道哭也没有用,只是不争气的泪水停不下来。
  她无声的哭泣,一如她无处可诉的委屈与冤枉。
  满是伤痕的心灵,独自被扶影楼里浓浓的哀戚与孤绝围困……她已经无力脱身了。


第七章

   “啧!露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海都兰无奈地看着消瘦得脱了形的朝露。
  “有啊。”
  “有?你最近有没有照镜子?你跟以前开朗的模样差好多,憔悴得连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他担心地瞧她。
  “我……我很好。”朝露撇开头。他话语里的关怀让她鼻头酸酸的。
  “很好?”海都兰脾气起来了,“你到底要怎样折磨自己才甘休?你每天郁郁寡欢,易尧又不心疼,难道真的要把自己弄到跟卓仪一样的下场?我记得卓仪死的时候,易尧可没有特别伤心!”
  海都兰的话像冷风卷过朝露心头。如果她死了,易尧不知道会不会为她伤心?
  “离开这里吧。”
  “你也叫我离开?”朝露讶异。
  “离开这里对你是好的。”海都兰走向前,瞳眸闪着关切,“你的人生还那么长,干吗在这里虚掷一辈子光阴?”
  “可是……我……”
  “露儿……跟我走……让我照顾你。”他的感情流泻在激切的嗓音中。
  朝露愕然地默默看着他,心底一阵悸动,哭了出来。
  她无法接受他的感情,因为她对易尧的爱已经渗进灵魂之中,无法自拔了。
  不过海都兰的关怀之情让她非常感动,起码在这个时刻他给了她信心,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没有人要。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要惹你伤心的。”他叹口气,上前递出手帕,“跟我走吧,我不会再让你哭的。”
  就在这时候,海都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浓厚的讥诮声。
  “好个浓情蜜意的画面!”
  “啊?易尧?”海都兰惊看易尧从后面踱上前。
  “易尧,你回来啦?”朝露慌忙拭去泪珠,偷觑易尧森然的脸色。
  易尧冷峻地睨着朝露失惶的眼眸,看到她和海都兰靠这么近,一股不该存在的妒意竟然脱缰而出。
  “别让我打扰到你们,我只是路过。不过……”他冷峭地吐着刮人的讽刺,“我觉得你们还是到屋里去比较妥当,这花园人进人出的,对少福晋的名声不太好。”
  海都兰脸上掠过纳闷的神情,却没作声。
  “易尧,你别误会……我跟海都兰没什么……我们……”朝露急着对他解释。
  看她手上仍捏着海都兰的手帕,易尧像打翻醋缸似的,酸得作呕。他不在乎地耸耸肩:“我无所谓,反正扶影楼隐密得很,你请便!”没再多瞧他们,他大步走开。
  “易尧……”朝露回头焦灼地看着海都兰,“这……怎么办呢?”
  “你别紧张,他不会怎么样的。”海都兰嘴里安慰她,却向易尧离去的方向投了奇怪的一瞥。
  海都兰懊恼地忖着,易尧为什么挑这个时刻出现?他若不出现,搞不好朝露已经答应跟他走了。
  
  海都兰的安慰对朝露一点也起不了作用。
  朝露整天悒闷,情绪非常低落。悬不下不安的心,她决定到澹松轩好好找易尧谈一谈。
  她来到澹松轩的侧门,里头传出易尧与人说话的声音。
  预备要掉头离去的她,认出了屋里的声音,站住了脚。
  她原本想进去,可是里头类似咆哮的愤怒声让她踌躇了一下,再仔细一听,那些对话竟像冷箭般纷纷射向她,想躲避却为时已晚。
  “易尧,你为何要让困住你多年的仇恨继续下去?放下你的愤怒,或许你和小露子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局。”
  “来不及了。”他已经启动了棋子,不想也不愿喊停。
  “来不及?”毓豪错愕,接着恍然大悟,瞠目道,“外头传说近来海都兰跑你这里跑得很勤,莫非是你安排的?”
  易尧绷着脸默认。
  毓豪倒抽一口气,一把揪住他的前襟,怒道:“你这样做不会觉得太过分?”
  “过分?”易尧冷笑一声,撩开他的手,“过分的人不晓得是谁!”
  “是谁现在都无所谓。你这样伤害小露子,难道一点都不会感到内疚?”
  易尧寒眸凝起一道冻死人的冷光,直直向毓豪掷去:“我可没叫她来。她不来,我想伤她也伤不到。”
  “就算小露子真的如你所说是有目的而来,那她也身不由己啊!你不该叫海都兰来诱惑她,如果让她发觉海都兰对她的关怀全是假的,只是为了要引她离开这里,那她作何感想?这太伤人了!”易尧点点头,坦承不讳:“没错,这很伤人,但是她日后会感激我的。”
  “这是什么烂论调?”毓豪高声驳斥。
  “我这么做是为她好。起码她可以高高兴兴地离开这里,不会觉得受伤害。”
  朝露的灵魂被他们的对话轰到世界的尽头。原来……原来海都兰是易尧请来赶她走的?原来……人世间的温暖全是造作出来的假象?
  而她竟然傻到相信这一切?她竟然相信别人递过来的手都是温暖的?
  她遗落在惊骇中的缥缈思绪,又被毓豪的吼声拉了回来。
  “你是故意的!”
  “我早就告诉你,这场赌注我绝不会输的。”
  “你!”毓豪怒不可遏,“为了区区一个赌注,值得你这样伤害一个女人的心?”
  “没错!为了赢,我可以不择手段!”易尧酷傲的脸庞在看到侧门柔弱的身影时微愕了一下。
  “啊?小露子?”毓豪也愣住了。
  “你们……打什么赌?”朝露跨进屋,盯着易尧,慢慢开口问道。
  她饱含受伤的眼眸闪着强自镇定的坚强,轻颤地和易尧的冷漠相抗衡。
  “呃……我们……”毓豪一时语塞。
  易尧冷睇着朝露,在毓豪还在想理由搪塞时,冷冷地开口:“我跟他们打赌绝不会爱上你。”
  朝露的心瞬间往下掉,她听到它笔直坠地的摔碎声……伴随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密密麻麻占据了她心房上的裂洞……
  他的吻曾经那么震撼她的心,他的拥抱曾经那么熨烫她的肌肤……这一切原来和海都兰一样……都是假的!
  他的心从不曾为她打开过!
  “易尧,你……”毓豪气急败坏地喊住易尧。难道他没瞧见朝露脸上满是受到打击的表情吗?
  “小露子,我们当时只是开个玩笑,没有人认真的。”毓豪急着安慰她。
  “不!我是认真的。”易尧冷酷地说。
  “你!”毓豪气疯了,甩袖站起身,“我看不下去了!易尧,我从没见你如此残忍过!你这一次做得太过分了!我告诉你,你绝对会后悔莫及,希望你不会忘了我今天说的话!你这宝日郡王府我再也不来了,除非小露子请我!”
  他径自对朝露说道:“小露子,你闭着眼睛到大街上随便挑一个都强过他,这种人有什么好留恋,我劝你还是离开他吧!我那里随时欢迎你,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别客气。”毓豪丝毫不理会脸色铁青的易尧,拂袖而去。
  朝露已经无话可说了。
  易尧努力维持脸上木然的表情,不动声色地目送她离去。
  荒谬!他对自己皱起眉头。他竟然没来由地兴起一股想把她按在胸口安慰的冲动!
  一定是夜色的关系,人在入夜时特别容易心软……
  等到她的背影完全从他视线中消失时,理智也跟着归位了。
  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易尧沉浸在矛盾中的思绪突然被尹行打断了。
  尹行领着一个神色焦急的奴才进来。
  “爷,不好了,满容在她房里闹着要自杀,马嬷嬷她们劝都劝不住,拦也拦不了,连李总管的话也听不进去。”
  易尧暗自叹气,这一夜似乎特别不安宁。
  “她为了什么事想自杀?”他揉着眉心。今天实在没什么心思管下人的事情。
  “这……”跪在地上的奴才有些吞吐地嗫嚅着,“好像……好像……是少福晋打了她一巴掌。”
  易尧攒起眉头:“知道少福晋为什么打她吗?”
  “听说……少福晋指称……指称满容偷了东西……”
  “偷东西?”易尧狐疑地看着说话的奴才,“你去把满容叫来。”接着他吩咐尹行,“请少福晋过来这里。”
  “喳。”
  没多久,哭得两眼红肿的满容在马嬷嬷、李增的陪同下来到澹松轩,朝露也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他先问满容。
  满容委屈地向易尧投了一眼,哭诉道:“少福晋说我拿了她的一本书,叫我还出来,可是那本书本来就是我的,少福晋硬说是我偷的。我虽然是个奴才,可是也不能随便诬蔑我的清白啊,这叫我以后如何做人嘛……”说罢,她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易尧睨看朝露。
  “那本《女训》是我的。”朝露心里挺难受的。他先问满容,维护之情不言而喻。
  “一本《女训》?”易尧纳闷。为了一本书闹成这般?
  “那本《女训》里夹了金叶子。我回房的时候刚好见她拿着这本书往外走,难道我有冤枉她吗?”朝露的小脸充满忿忿不平。
  “哦?”易尧蹙紧眉头。
  满容不甘心地叫道:“才不是少福晋说的那样!那些东西是奴才的传家之物。”她声泪俱下地哭喊着,“奴才虽然只是个下人,难道就不能拥有传家的财物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天理何在?小王爷,奴才跟您那么久了,奴才的手脚干不干净,您是最知道的……呜……”
  “可恶的奴才!”朝露恨极了她平日的刁蛮,又见她颠倒是非,胸中怒火一窜,忍不住出口斥责,“你太过分了!东西明明是你偷的,竟敢恶人先告状!讲天理?如果那些东西真是你的,那才叫天理不容!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刁奴…”
  “你够了吗?”
  一声冷斥,让朝露倏地抬头,对上了易尧那对阴鸷的寒眸。
  “我记得你来的时候,身边好像没有带任何东西,这本书是怎么来的?”他沉缓的嗓音融着戾气。
  朝露一时呆愣住,仓皇地看着他紧绷的五官,不安地嗫嚅道:“那……那是前几天宫里的人带给我的……”
  “哼!”易尧厉眸一瞬也不瞬地盯住她,慢条斯理地道,“我记得不久前你才告诉我,宫里从没有人找过你!”
  他的怀疑充分彰显在他眉宇中,不屑的讥意尽泄言语间。
  朝露就像撒谎被当场逮着的小孩,手足无措。
  易尧眯起眼,双臂交抱胸前,无情地睨着朝露局促不安的模样。
  “现在你怎么又说这书是宫里送来给你的?”易尧闷着声问。
  “我……我没有骗人……”
  “住口!”易尧猛喝一声,吓得朝露肩头不由得一缩,登时噤了口。
  他恨她的虚伪与隐瞒。
  “你满口谎言!现在你到底要我相信哪一个谎言?”他逼近她。
  “我……我……”
  “你?你如何?”易尧勃然大怒,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怒吼道,“说不出话来了吗?还是你现在又想对我编出另一套说辞?”
  朝露被他狂嚣的怒火灼伤了心思,一时竟答不出话来。她是说了谎,但是……但是……她不是存心的……她只不过是不想让他误解,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澹松轩里站了许多人,却安静极了,只有满容的哽咽声愈来愈大……
  “我……没有冤枉她……”她被易尧愤怒的脸逼得节节后退,灿眸已经水光迷离了。
  “你承认之前对我说谎?”他早知道她在撒谎。这阵子他常发觉有人入侵的踪迹,来人能瞒过守卫来去自如,身手必定不凡。
  “我……”皇阿玛禁止宫里的人来看她,万一淳嬷嬷被发现了,一定会受到惩罚的……而易尧痛恨宫里的一切,如果知道她们私下见了面,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不利淳嬷嬷的事……
  可是一旦她认了错,就等于尊严尽失……怎么办?
  朝露心底沉淀着苦涩与挣扎,在易尧颇具威胁的慑人盯视下,她深吸一口气,颤着声,咬牙硬逼自己说了:“对不起,是我误会了。”
  “自己对满容说!”易尧无情地道。
  朝露的心揪得死紧,她竟然要向一个欺侮她、偷她东西的人低头道歉?
  看来天理果真不存在……
  她向来认定的单纯世界已经彻底被摧毁。此刻,她终于体会到人心的阴狠与可怕。
  揣着残破不堪的自尊,朝露转向一脸得意的满容艰涩道:“对不起……”
  说完,她凄然地瞧了易尧一眼,他充满嫌恶的神情简直让她崩溃……顾不得满室观看者的反应,她踉跄地奔回扶影楼去。
  朝露怨怼的眼充满了悲哀、凄楚与认命……易尧心中一悚,怜惜与心疼霎时泛滥整个心田,揪着他胸口泛疼……
  易尧摆摆手,屋内的人全退下了,只剩下满容。
  易尧没有回头,淡漠地看着漆黑的外庭。
  “满容,你也下去吧。”他低沉的声音含有一丝疲惫。
  岂料满容却大胆地从背后抱住他:“爷,今晚让奴才留下来伺候您吧!奴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想……一个人……”以前易尧偶尔会要她留下来,可是近来却不曾有过。
  易尧叹口气,缓缓转过身,无言地将她揽进怀里。他实在不忍心推开她。
  他向来不会伤害女孩子的心,为何独独对朝露这般残忍?但是残忍过后却又是无限的自责与不忍。
  他矛盾极了!他究竟对她是爱还是恨?
  其实爱恨仅在一念之间,人们的七情六欲常在这条界线上跨来跨去,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满容煽惑地贴紧他的胸膛,抬头迎向易尧俯下的吻。
  四片唇儿相濡,易尧发现他竟然怀念朝露那柔软而甜蜜的润唇,他想抱的也是她柔若无骨的胴体,他满脑子全是她的影像……
  该死!他想念她的滋味,他只想要她!
  易尧悒闷地放开手。
  “爷?”
  “你走吧,我今天没心情。”
  满容惊愕地瞧着易尧背过身去,不敢多说,悻悻然离去。
  
  接下来的三天,易尧的心情可以说是糟透了。
  他要李增留意一下朝露,李增回报说她三天来足不出户,饭菜怎么进去就怎么出来。
  他终于忍不下去了,直接走进扶影楼。
  “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他站在床边,低头俯视她。
  朝露整个人缩在床角,本来面向里边的脸转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易尧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痛得缩了缩。
  朝露巴掌大的小脸泪痕狼藉,双眼红肿,脆弱而苍白的神情显得无依无助。
  “我都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她防卫性地问。
  他瞥了她憔悴的脸蛋一眼,用气话来掩饰内心又闷又痛的感觉。
  “你把自己关在这里不吃不喝做什么?想用这法子引起我的注意吗?”
  朝露看着他,心中的伤口持续扩大。她历经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与污蔑,被迫将自尊抛在地上任人蹂躏,却得不到他一声安慰,一丝温情……
  连他现在看她的表情都充满不耐烦。
  “我没有要你来理我。反正你也不关心我,现在来干吗?”她的声音有股破碎的无力感,更有着自暴自弃的无奈。
  易尧绷着一张俊脸:“我可不想让你饿死在这里。我这郡王府如果一连死了两个格格,你皇阿玛不想办我都不行。”
  明明就是心疼她没吃东西,偏偏就是不愿明讲。
  “放心,不会。”她落寞地说道,又把脸转向墙壁,不想面对他。
  “你!”易尧瞧她不理不睬的模样,心中不禁有气。
  “难道宫里不教你们道理?就许你们有脾气,容不得别人违拗?还是你们当惯了高高在上的主子,根本不把奴才们当一回事,任凭欺压还由不得他们喊冤?”
  朝露满腹的委屈,被易尧这一枉曲,更加心酸,本来止住的眼泪又汪汪地涌出来。
  “是的。”她拗着性子,也不辩驳了,“我就是不把奴才看在眼里!他们是奴才,是贱民,凭什么要我认错!”
  “你!”易尧猛地踏前一步,吓得朝露快速往床角缩去。他噬人的脸色铁青到了极点,眸底燃着两簇熊熊火焰。
  “你要当尊贵的皇格格,就给我回去!我这郡王府供不起你这位少福晋!”
  “我……我……”她的泪泛滥了。
  他又赶她走了。可是她能上哪儿去?她就像被风雨打落在地上的雏鸟儿,任凭风吹雨打,想飞也飞不了……绝望、凄楚、无依无靠的悲苦就像荆棘般紧紧缠裹着她的心房,将她一颗心刺得鲜血淋漓……
  激动下,朝露凄怆地哭喊道:“我没地方去了……没地方去了……”
  层层叠叠的泪珠随着她的坦诚滚过她哀凄的小脸:“实话告诉你,我是被赶出宫的,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为了爱你,我已经被皇阿玛赶出宫了……”她哭得声音喑哑,连话都说不出来。
  热辣辣的泪水迷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到易尧朦胧的身影……
  为何他的人分明近在咫尺,她却感觉好遥远?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来找那幅图的。我说要嫁你,皇阿玛一气就…”
  “够了!”易尧烦躁地打断她,他不喜欢听这些,“故事随你掰吧,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我已经没兴趣听了。吃不吃饭也随便你!”
  说完,他长袍一甩,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不……易尧……你不要走……我说的都是实话,不要这样对我……”
  朝露倒在床上啜泣,那曾经以为存在的一丝温暖,与怀中拥抱的唏嘘冷寥形成了讽刺的强烈对比。
  她的泣求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他……


第八章

   现实永远无法预测,却又吝于给人慈悲。
  夜已深,在鸦雀无声的静寂中,远处响起一阵锣响,鼓动了所有隐于夜色的不安。
  朝露下了床,她一向浅眠,侧耳听到骚动声似乎是从云书屋的方向传来,她正准备点亮桌上的烛灯,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
  朝露吓得浑身一颤,来人在她耳旁开口道:“露儿,别出声,是我。”
  她不敢置信地低喊:“三阿哥?”
  胤铭松开了手。
  “三阿哥,你怎么来了?”朝露惊讶又欢喜地看着一身黑色劲装的胤铭,讶然道,“刚刚那阵骚动是你引起的?”
  “嗯。”胤铭点点头,简洁扼要地说,“我带你走,跟我回宫去。”他向来话少,说起话来直逼重点,绝不浪费口沫。
  “回宫?”朝露吃了一惊,“皇阿玛准我回去了吗?”
  “还没。会有办法的。我不放心你在这里。”
  “我……我很好……”朝露感动地望着从小就疼她的三阿哥,耳旁听到纷沓的脚步声渐渐接近,守卫已朝这边来了。
  “三阿哥,我会照顾自己的,你不要担心。快走吧!他们来了。”她紧张道。
  “你真的不跟我走?”胤铭瞅着眼前这张清丽小脸,她消瘦得让他心疼。
  朝露默默摇头。
  “好吧。”胤铭叹口气,伸手揉了揉她头顶,不再多说什么,回身从窗边飞窜上檐。
  暗夜里,易尧远远看到一道黑影从扶影楼掠出,他迅如飞燕,拔身纵向身旁的大树,几个凌空翻跃,站上了扶影楼的屋顶。
  饶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如墨黑夜中,他敏锐的双眼仍然犀利地盯上黑衣人的踪影。那道迅捷身影消失在东方雾色里。
  东方,正是皇宫所在。
  没费事追上去,他反倒翻身进了扶影楼。
  朝露戒慎地看着脸色不善的易尧。他精炯的眸子像极了黑夜中的隼鹰,从容不迫地盯着眼中猎物。
  “刚才那人是谁?”他没有提高音量。
  “刚……刚才……没有人……”朝露哆嗦着。
  “我想……我们把话挑明了讲,对双方都有好处。刚刚进画室翻箱倒柜的人到底是谁?”拖长而缓慢的音调让朝露心悸,那是他发火前的征兆。
  画室?胤铭进入画室?朝露心慌得直摇头:“我不知道……”
  登时,易尧寒了心。
  她对他的不信任和欺瞒已彻彻底底引燃了他心头的怒焰。
  在乎的人,却偏偏对自己不坦诚,那是一种悲哀,欲哭无泪的悲哀!
  他痛恨这种感觉!
  狂恣的暴怒排山倒海而来,迅速掳获每一条神经。易尧额爆青筋,倏地一把攫住朝露的柔腕。“走!”他暴喝。
  “啊!痛啊!”朝露吃痛地惊呼,“你要做什么?”
  易尧不理会她的呼痛,揪着她往外走,咬牙切齿道:“你们不是要画?我拿给你!”
  他紧绷的躯体散发出骇人的力量,掐住朝露的手用力到指节泛青。他的忿怒仿佛悉数化作手中的力道,欲将她折碎而后快。
  “痛……”朝露踉跄地被易尧拉着走,在他身后跌跌撞撞,手腕传来的剧痛直让她痛彻心扉。
  一进澹松轩,易尧狠狠将她甩向书桌旁,连给她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伸手从上回被朝露无心踢倒的画筒中愤然抽出一卷图轴。
  刷!随着易尧大手一扬,那幅传说盛嚣、由张镇材所绘的《霖雨图卷》赫然展现在朝露眼前。
  朝露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么重要的关键图画,就如此随意插在任何人都可以拿走的地方。
  “这……”
  “看清楚,”易尧声色俱厉地道,“这就是你们处心积虑要找的画!”
  “这龙……只有三爪?”
  图中势若冲天的蟠龙,傲首扬须,气势磅礴慑人心魄。定睛细数探出云雾的龙爪,不多不少正是三爪。张镇材在勾勒左下方云团时,笔触向外微收,恰与龙爪造成的阴影相叠,乍看下仿如多了两爪。
  “没错!只有三爪。失望了吗?”易尧冷峻地重哼,“送给你!”
  他将画抛到朝露脸上。
  “送给我?”她茫然地重复他的话。
  “对,就当做是送你的临别赠礼,让你带回去交差吧!”
  “什么……临别赠礼?”朝露惶忑地嗫嚅着。
  易尧一言不发,转身到桌前振笔疾书,随后将写好的纸张丢给朝露。
  她哆嗦地拾起那张纸,清瘦的身子因惊栗而剧烈颤抖……
  这是……休书?
  他要休妻?
  朝露一个激灵,不敢置信地闭上眼睛,天地仿佛在她脚底下旋转了起来,走珠般的泪水溢眶而出……
  易尧没说话,脸上表情冷漠如初,只是颊边的抽搐隐约泄漏了他真正的激动。
  瞧着她濒临崩溃的要命神情,他的心也跟着狠狠绞成一团,又闷又痛。而她眸中那抹无辜却又受伤害的眼神,更是狠狠撞痛他。
  “我没做错什么,你不能就这样休了我。”皇格格是不能休的……她无力地扶住桌沿。
  易尧硬生生忽略内心深处真正的声音,狠下心肠道:“当初你皇阿玛可以用一道圣旨将你下嫁给我,为何我今天不能用一纸休书休了你?”
  朝露震住了,默默注视那墨汁淋漓的纸张,久久没有言语……
  她知道他在报复,他对皇阿玛的恨,已经转嫁到她身上,一如当初皇阿玛一般。
  她没做错什么,却被两个男人的仇恨夹杀得遍体鳞伤……她唯一做错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
  朝露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任凭心碎的痛楚将她撕碎成片……
  好冷!凉飕飕的冷风在千万个毛细孔中穿来梭去,她却已经痛得失去知觉了。
  原来,爱是无法融化仇恨的。她太傻了。
  “我懂了。我会走的……”那浓寓哀愁的眸子注视着窗外即将显现曙光的穹苍。
  她的声音显得空洞而飘渺,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样最好。”
  易尧这句话虽是对朝露说,却也是对自己的警语。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大悟玄烨为何舍得派出“宫中之珠”了。
  天知道他得用尽毕生的修为,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手,没去抢回那张纸……
 
  朝露沿着小径来到李增的住屋。她想跟小猴子道别。
  让她诧异的是,她竟然看到小猴子就跪在屋旁的天井里。
  那天井有一块石砖所砌的四方形平台,原先不知做何用途,但此刻正是惩罚小猴子的地方。
  “小猴子,你怎么了?”她趋上前。
  小猴子摇摇头,小脸低了下来。
  五月端阳毒日头,这时离午时虽然还早,但是暑气已经上来。朝露见他被太阳晒得额冒热汗,好心地建议他挪到旁边有树阴的地方去。可是小猴子仍是摇头。
  “爷爷说,我不能乱动。”
  “哦?”朝露失笑,“那我帮你扇扇风好不好?”
  小猴子点点头。
  于是朝露就站在他身侧挥着袖子替他扇风,陪他说说话。小猴子虽是个小孩,却是她心中最重要的朋友。
  
  就在这时候,满容飞奔进澹松轩。
  “爷,不好了,您赶快去救小猴子吧!他正被少福晋打着呢!”她大声嚷嚷着。
  “什么?”易尧站起来。她还没走?
  分不清楚心中的激动是喜悦还是不满,他快步朝天井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朝露和跪在地上的小人影。
  由他的方向看去,朝露挥衣袖的动作像极了掌掴。他厌恶地蹙了蹙眉头,一个箭步上前,揪住朝露的手往外一扯,不想手里抓的人儿轻盈到似乎没重量,骤然遭受猛力,一个失衡竟摔在地上,后脑不偏不倚撞击到坚硬的石砖上。
  “哎哟!”随着她的惊叫,霎时强烈的剧痛让她晕眩起来,眼前的东西顿时模糊不清。
  “啊?”易尧也是一惊,快步伸手要扶她起来。
  朝露脑中一片轰然,痛得想吐,虽然眼冒金星,意识却很清楚。她用力格开易尧递过来的手,径自挣扎站起来。
  她的动作让易尧没面子极了。身旁除了满容,已经有几个奴才围过来了。
  他讪然缩回手,恼羞成怒地问:“你又在做什么?想在走前耍耍威风吗?”
  朝露强忍住脑中嗡嗡剧响,怒瞪道:“为什么你对我的成见这么深?我在你心中真的这么不堪?”
  易尧皱了下眉头,闷声问:“你有没有摔伤?”
  “你也会关心我?”朝露苦笑一声,笑得凄凉,“你的关怀会不会来得晚了些?”
  易尧的脸色紧绷起来,眯着长眸没答话。
  朝露太阳穴传来像巨雷般敲打的闷痛,驱动她尽泄心中的不满。
  “小王爷,不必在这时候浪费你虚伪的关怀,如果你有多余的心思,不妨整顿一下你身边的奴才。所谓狗仗人势一点都没错,你身边的人都跟你一个样儿,无情无义、没有人性……”
  “住口!”易尧怒喝。
  在一旁的奴才听到朝露骂他们,个个气得不行,敢怒不敢言,一双双眼睛全怒瞪朝露。
  “我偏偏要说!你这郡王府是人世间最丑陋的地方!我替你感到羞耻!”
  “可恶!”易尧下颚紧缩,她的侮辱让他怒火陡炽,失控地咆哮道,“你已经是我的下堂妻,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放肆!”
  他话一出口即后悔了。何必在这个时候再让她难堪呢?
  闻言,朝露孱弱的身子受创地向后晃了一下,原本苍白的小脸更加惨无人色。
  耳侧响起一片奴才的哗然声,似乎刚才侮辱他们的人立刻得了现世报,每个人都幸灾乐祸地瞧着她。有一个较轻浮的人甚至开了口,音量刚巧让朝露听得一清二楚。
  “她怎么好意思还待在这里?”
  这是刁狠凶横到了极处的挖苦。
  朝露从没有像此刻这么羞愧自己的存在。
  心里激越、感愤、委屈、凄苦、愤懑五味杂陈,悲怆不能自胜。没错,她干吗要在这里自取其辱呢?
  看了一眼这个曾让她刻骨铭心的男人,她黯然背过身去。临走前,她轻轻对易尧说了声:“谢谢你。”
  没有高低起伏的声调,一如她脸上的表情,虚茫而空洞。
  “你……”易尧一惊,上前想拉住她,脚下却只跨出一步。
  她的眼睛一如他第一次遇上她的时候一样美丽,只是那熠熠流焕的神采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木然,连一丝悲哀都找不到。
  露儿……他把她的名字唤在心中。
  他如愿地赶走她了,做到了他的初衷。可是他竟尝不到一丝丝胜利的滋味,反倒空虚得心慌,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像是被蚀光了心房的无措与不安……
  围观的奴才一哄而散。他回过头对仍跪在地上的小猴子道:“起来吧,少福晋走了。”
  小猴子摇摇头,低垂着脸,小声说:“爷爷说,要我跪到他回来。”
  易尧一愣:“是你爷爷罚你脆的?”
  “嗯。”小猴子点点头。
  易尧傻眼了:“那少福晋在这里做什么?”
  “少福晋在帮我扇风。”
  “什么?”他一阵愕然,看来是误会朝露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起来吧,我会跟你爷爷说的。”
  他伸手拉起小猴子的同时,无心地顺口问了句,“少福晋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呢?”
  小猴子认真想一想,仰头道:“因为我常给少福晋吃我的馒头。”
  易尧狐疑道:“你的馒头?为什么?”
  “因为少福晋的饭里有沙子。”小猴子扬着清嫩的童音,“还有,她的菜也不能吃。”
  纯真的童言让易尧猛地站住脚,眉峰紧紧拧了起来。这……
  “常常吗?”他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
  “嗯。”小猴子点点头。
  易尧但觉心头一窒,冷静的自持在瞬间化为澎湃的浪潮,一颗鼓胀的心大力收缩,逼得不舍、心疼随着血液四处乱窜。
  朝露她……她为何什么也没说?她竟然不信任他到这种地步?
  易尧又气又怒。该死的奴才!该死的她!
  虽然他一味想报复,可是乍听到朝露受此待遇,心中还是充满矛盾的不忍。
  迅速跑进扶影楼,只见整座楼静悄悄地,没有一丝人气,仿佛这里从没有人住过。他转身到大门,劈头问守卫:“有看见少福晋吗?”
  “回禀小王爷,有。少福晋走了。”守卫毕恭毕敬地回答。
  “走了?”他倏地大吼,“你们为什么让她走了?”
  守卫们吃惊地互望一眼。他们印象中的小王爷一向沉稳,可是现在他们竟然清楚地在他眸底看到一抹焦惶之色。
  “回小王爷,少福晋……她……她拿着小王爷的休书……”
  易尧觉得双腿有些虚浮,沉重的心紧紧压着正在痉挛的胃……
  “爷,要奴才去寻找吗?”
  “不必了,我知道她到哪里去。”他无力地摇了摇头。
  她回去了,回到她来的地方去了。
  一想到她已经回宫去,他整个人好像被马蹄践踏过般,全身力量急骤消失……
  易尧知道再也骗不了自己,他根本早就爱上了她。
  那种摸不着边、找不到定位的情绪,正是想恨她却又爱上她的矛盾。心念既不能整合,在无从适应下,他选择了更加残酷地对待她,全盘否定她的影响力,也否定了自己的心……
  
  乾清宫里,易尧对着当今皇上甩下马蹄袖,行礼如仪。
  玄烨看着眼前这个气度蕴宏的年轻人。
  易尧一身便装,天青色套扣褂子罩着银月白长袍,袖子外翻,露出雪白的里子。
  他没有穿晋见的朝服,玄烨知道他藉由挑战体制来传达对自己的不满。他沙哑地开口:“朕今天叫你来,是要和你谈谈露儿的事。”
  果然……
  易尧不露声色,全身戒备着。
  “露儿她……她……”玄烨似乎不胜唏嘘地轻摇了下头,“露儿……她还好吧?”
  易尧一下子抬起头看玄烨。他在玩什么把戏?
  觑眼研究眼前这个让他憎恨入骨的人,他赫然发现这位驾驭宇内的第一人,眼底竟没有他熟悉的矍铄精神,倒有卸下防备面具后的疲惫神态。
  见易尧没接话,玄烨径自接着说道:“朕不得不承认亏待了你们……”
  易尧十分震慑。
  当今皇帝正在对他认错?!
  他……正在坦诚面对自己的错误?
  玄烨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易尧惊骇到极点。
  “谁知道露儿的性子真的这么倔。告诉她……唉!”他叹口气,抬眼瞧易尧,“朕让她回宫了。叫她有空就回来看看她额娘吧,朕不生她的气了。”
  易尧讲不出话来,他的人明明就在乾清宫里,但觉脚下虚空得如万丈深渊,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
  难道朝露说的全是实话?
  太多的激动让他惊骇。朝露的啜声,朝露的泣诉,朝露的惶恐,朝露的忍辱……全像鞭子似的一下又一下朝着他的心猛抽,疼得他一瑟一收一缩……
  饶是他再怎么会隐藏情绪,仍控制不了眸底激越的惊色。
  “回宫来当差吧!朕需要你……”玄烨欲言又止,看着这个曾经是自己跟前的将才,轻声道,“易尧,对她好一点。朕知道她从小就爱上你了。”
  这不是做皇帝的在跟臣子讲话,而是一个为人父者在为心爱的女儿请求。当他卸下皇帝尊严时,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个平凡的父亲,一个钟爱着自己女儿,期望女儿能得到幸福的父亲。
  易尧艰涩地点点头,一点也没留心玄烨讶然的眼神。他草草行礼退了出来,惊慌得一刻也待不下去。他要赶紧找回朝露。
  朝露她……为了爱他,竟然不惜自绝于皇室?
  而他……却绝情地赶走了她!
  她去了哪里?一个自小被娇宠在皇宫深苑的格格,她又能上哪里去?
  心灼的煎熬像千万蝼蚁沿着他的脊椎缓缓爬上头皮……
  记忆中,他不曾为任何一个人如此心慌过。这种陌生的感觉,是不是就叫做“害怕”?


第九章

   “毓豪,她在哪里?”易尧像阵疾风旋进毓豪的府邸,劈头就问,也不管一旁惊讶万分的堇如和手足无措的奴才。
  毓豪挑了下眉,慢条斯理放下手中的书本,冷笑道:“哟,原来是宝日郡王爷。怎么这会儿有空上我这儿?”他转眼盯了一眼站在易尧后头的奴才,“贵客进门怎么没先通报一声?”
  “爷……”惶恐万分的奴才为难道,“爷……是……是郡王爷拦不住……”
  “露儿是不是在你这里?”易尧不理会毓豪的冷嘲,又问了一次。
  他丝毫不掩慌张神色的模样让毓豪一凛。易尧向来不是这样子的,他绝不轻易对外界流露真感情。
  “你说什么?露儿怎么会在我这里?”敛起脾气,毓豪认真地打量他。
  “真的不在?”易尧眉心打了好几个结。焦灼欲焚已经让他失去惯有的冷静。
  堇如开口道:“露格格真的没在我们这里。”
  易尧沉锐地看着堇如,研判她话里的真实性。而后他点点头,二话不说,转身想走。
  “等一等!”毓豪扯他坐下来,“急也不急在一时。到底出了什么事?”
  “露儿走了,我本来以为她会来你这里。”他沙哑地扼要解释。
  毓豪倏地瞠大眼:“你赶她出去?”
  “嗯。”易尧烦躁地将脸埋在手掌中。
  毓豪倒吸口气,心中有出拳揍过去的冲动。
  但是在易尧放下手的刹那,他清楚看到他脸上镌着六神无主的恐慌。他终究还是压下了想破口大骂的怒火。
  毓豪无奈地叹口气,他早有预感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冷眼觑着易尧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或许他一拳挥过去,这个人还会好过些。
  “露儿既然不在你们这里,我要走了。”易尧向外走去。
  “你要上哪里去?”毓豪在背后喊他。
  “端敏那里。”易尧头也不回地答。
  堇如低声问丈夫:“你觉得露格格会在端敏那里吗?”
  “不。”毓豪摇摇头,眼睛望着易尧已经走得不见踪影的门口,“她没上我们这里来,铁定也不会在端敏那里。”
  
  一如他的预料,十天后,易尧手底下的码头运输、饭馆住旅、酒肆赌坊等所有管事及王府的侍卫领班,黑压压地在云书屋站满了一地。
  易尧眉头深锁,眼尾瞟着他们,用力压住不断往心头上窜的怒火。
  十天了……朝露一如她的名字,一颗清晨的露珠,在阳光照射下消失得无踪无影。
  见他们个个敛眼垂眉、不敢吭声的畏缩模样,易尧胸中炽火更是难忍。
  啪!易尧倏地一击桌子,震得每个人的心在胸膛里上下乱跳一通。
  “北京城说大也就这么丁点大,还全在你们的眼线下!平常你们连街头张家男人逛窑子、巷尾李家寡妇偷汉子,这些鸡毛倒灶的拉杂事知道得一清二楚,怎么?”易尧陡地提高了嗓音,逼问站在底下的一群人,“现在正经要你们找个人,你们硬是没本事找出来!”
  这群平常威风八面的大管事们,在易尧的注视下本来就冷汗直淌,经他这一喝,更是浑身战栗,登时全跪了下去,有的磕头告饶,有的解释原由,乱糟糟地响成一气,谁也听不清楚这些男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够了!”易尧怒喝。
  “主子。”尹行实事求是地替他们说话,“如果少福晋故意躲着我们,要他们一时间找到是有些难处。”
  “你是说我下的命令不近情理?”易尧拧着眉,刁声恶气地反问。
  “不!不!奴才不敢!”尹行见他发王爷脾气,硬着头皮道,“奴才不敢有那个意思。奴才是……”“不敢!你们不敢才怪!”他大吼,拿眼横扫众人,“如果今天午夜之前没能找到少福晋,你们干脆全都不要回来了!”
  一句话把云书屋里的空气压得紧紧的,人人都透不过气来。里里外外的奴才人人愀栗变色,连远远站在廊门边外的李增也一个寒颤,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这……这……王爷……”
  易尧不耐烦地大喝:“滚!”
  见他疾言厉色,没有人敢再吱声。一群垂头丧气的管事鸦雀无声地鱼贯而出。
  这时,却见李增脚下生烟似的奔进来。
  “爷,我们震阳当铺的卢掌柜带来了信讯儿。”
  “哦?”易尧霍地旋过身来,急道,“人呢?”
  “奴才在。”
  只见方面阔脸、留着人字髭须的卢掌柜急步进来,手上捧着用黄绢布包着的东西。见到易尧便跪了下去。
  “爷,这是昨天送进铺里来的东西。”
  李增接过手,呈给易尧。
  易尧揭开绢布一看,一支镶嵌水滴珍珠的碧玉发钗赫然入目。
  是露儿的东西!
  易尧两眼闪着精光,灼切地望向卢掌柜。
  卢掌柜不待易尧开口即说道:“这玉钗是昨天傍晚收进来的。奴才看到此钗做工精巧,非寻常人家用度之物,倒像是皇家物品,这才要底下的人循线去找……”
  
  朝露才扒了三口的饭,被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吞不下去。
  “露儿,开门……”
  她浑身一僵,门外那个熟悉的低沉嗓音让她又惊又慌。他是怎么找来的?
  似乎永不歇停的拍打声不断敲击她的彷徨,她一时间乱了方寸,慌骤下,竟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饭碗。
  在门外的易尧却等不了她的踌躇,见朝露迟迟不应声,径自一使力,腐朽的木栓应声而裂。
  他推门走进来,一眼瞧见朝露背门坐在桌旁。
  失而复得的强烈震撼让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陡然放松,全身反倒有种虚脱的感觉。
  朝露挺直着背脊,背对他而坐。
  她正在用餐,面前的饭碗倾斜在桌上,小半碗白饭倒出了一半,摆在桌上的菜肴就只是两碟酱菜。
  易尧突然感到一阵鼻酸。一位千娇百宠的格格竟沦落到需要典当金钗度日,寒酸地用两碟酱瓜打发一餐?他连吸了好几口气,稳住自己的情绪……
  踱上前,他将破屋里的寒碜扫进眸底。
  调匀呼吸,他不改习惯地用奚落阴损来武装内心的激动情绪。
  “看到我来,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易尧双臂横抱胸前,低头睨着她。
  “你来做什么?”朝露的声音疏冷而客气。
  “带你回去。”她没抬头,他只能看到半垂的浓密睫毛。
  “回去?”朝露淡淡一笑,“我的家在这里。”
  “这里?”易尧嘲弄地看了这屋子一眼,“别告诉我这么一张小床,一张桌子,两把破椅子,你就心满意足了!你甘心在这种地方窝一辈子?”
  朝露依旧不看他:“你专程来笑话我的吗?如果你想看我落魄的样子,你已经达到目的了,你尽管笑吧!”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笑?他已经心痛得快哭了。
  “我?我有最高明的师父!不过很抱歉,我没有准备束修给你。”她讥讽道。
  “别闹了!跟我回郡王府去!”她的冷言冷语不在他的估计之中。
  朝露听到这话却笑起来。
  “小王爷,你是不是忘了你亲手写的休书?你处心积虑为的不就是要赶我走?现在,休书也写了,你的目的也达到了,你有何权利管我住哪里?有何权利叫我跟你走?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下堂妻!”她的言词充满了挖苦与刻薄。
  朝露的话重击了易尧一记。一反往常,他一点反击的能力都没有,吃瘪地被她驳得哑口无言。“我跟你早已毫无瓜葛,别妄想我会再进郡王府,你走吧!”她下起逐客令。
  “你……”
  从他进门到现在,她自始至终没有瞧过他一眼,再加上冷漠而拒人于千里的态度,他的脾气被激起了。
  “该死!你好歹也对着我说话!”难道她不了解他主动来找她,就是最大的低头与认错了吗?
  易尧倏地一把扯过她的手,将她拉起来:“面对我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
  “啊!”朝露却在同时间惊惶地尖叫一声,肩膀一缩,整个人抖成一团……
  易尧吃惊地松开钳制:“你……怎么……”他不解地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她吓得颤抖的身子。“你……”她为什么怕他怕成这样?他再度伸手去握她的肩膀……只是,手刚稍稍碰触她的刹那,朝露身体又是一阵哆嗦。
  易尧困愕地看着她,然后,他的胸口像遭重击似的一窒,惊骇至极:“露儿……你……你的眼睛……”
  她的眼睛依然是那样美丽没错,可是空洞而呆滞,那里头没有光、没有任何神韵……
  易尧拿手指在她眼前晃……没有反应。
  他惊恐交迸地僵硬在原地。为……为什么……会这样?
  压缩到不能再紧的心房,“咻”一下把血液全抽光了。他狠狠倒吸一口气,这口气仿佛吸进了千年冰霜,只觉从脚底凉上脊椎的寒意,沁骨入髓地填满全身……
  “为什么……你的……眼睛……”破碎喑哑的嗓音激动得讲不出话来。难怪她一直背对着他……
  “没错!我看不见了,我是瞎了。”朝露倨傲狂怒地叫道,“但这又干你什么事?请你回去吧!”“露儿,别这样……”易尧又焦急又难过,伸手想握她,却被她用力挣开。
  “不要碰我!”
  “露儿,别怄气好不好?跟我回去,让我找大夫治疗你的眼睛。”他悔恨交集,绞成一团的心正在撕裂他的人。
  朝露微笑了,笑容凄茫得令人心酸。
  “以前你不爱我,别告诉我你爱我现在的模样!你们全把我当笑话看,跟你回去,好让你有机会再休了我一次?”
  “不……不是这样,我没有那个意思,我……”
  她尖锐的防卫已经完全将他摒绝于外,易尧心慌意乱,生平从未感到如此无措过。
  “露儿,让我照顾你……我会让你的眼睛好起来,你一个人没办法独自在这里生活……”讲到这里,他突然警觉到这屋子虽然破残不堪,却收拾得整齐干净,显然有人在照顾她。
  他环视屋内:“露儿,谁跟你在一起?”
  听出他话中的警觉,朝露沉默以对。
  像是在回应易尧的问话似的,门外头刚巧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格格,你怎么没把门关好,万一有坏人……”
  来人的声音因看见屋里的易尧而戛然停止,手里挽的篮子也“匡啷”一声同时落地。
  “是你?”易尧恼怒地眯起眸子。
  “小……小王爷?”
  金铃张着合不拢的嘴巴,紧张地望着易尧。
  他找朝露找得心神交瘁,差点就翻了整座北京城,而这奴才竟然知情不报?
  “啊!”瞧见易尧的脸色,金铃吓得二话不说,自动跪了下去。
  “小王爷饶命啊!”她在地上发抖着求饶。
  朝露听到这状况,赶过去想护在金铃前面,不小心绊到一旁的椅子,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慌得易尧急急伸手抱住她。
  “小心!”
  “放开我!”
  朝露却像被蝎子螫到般甩开他,身子更向地上跌撞去。易尧又是心疼、又是气急地大喊:“别这样!露儿,你会受伤。”
  他手忙脚乱要搀住她,她奋力要挣脱他的钳制……这当口,门外响起一阵朗声:“奴才叶坤德拜见朝露格格。”
  随着这声音走进来一位高黑精瘦的男子,见到朝露和易尧,他甩了马蹄袖,跪安道:“御前参将叶坤德参见朝露格格、宝日郡王。格格吉祥、王爷吉祥。”说完,他又对易尧贺道,“恭贺王爷复职大将军,恭喜王爷!”
  朝露心底凉了一大截。这才是他来找她的原因?
  易尧锐利地瞪着这位参将,带着敌意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奴才奉旨寻回朝露格格。”叶坤德毕恭毕敬地回答。
  易尧猛皱起浓眉,斩钉截铁道:“不行!朝露格格要跟我回郡王府。”
  “这……”叶坤德显然有些为难,“王爷,圣旨难违,奴才也是奉旨办事。”
  “朝露格格得跟我走,谁都不能阻挠。”他浑身散发出凌厉而强悍的气势。
  叶坤德躬身说道:“王爷,请勿为难奴才。奴才奉有圣上口谕,任谁都不得阻拦,尤其是您宝日郡王。”
  “是吗?”易尧浓眉冷峻一扬,“那你就试试看!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叶坤德一时愕然。
  如果让他挑选敌人,他最不愿意得罪的就是眼前这位宝日郡王了。谁都知道,一旦成为易尧的敌人,那将是永远也甩不掉的梦魇。
  此刻他就发现易尧说话的声势和语调都不一样了,整个人除了充满力量外,还有一股令人凛然的气势。
  “小王爷……这……”他为难地看着易尧。
  易尧嘴唇抿成一线,跨上前,预备强势带走朝露。
  一直静静聆听周遭声音的朝露开口讲话了:“叶坤德。”
  “奴才在。”
  “你靠近我。”
  “喳。”叶坤德走近朝露,惊恐地发现她的眼睛看不见东西。
  “格格?你的眼睛……”他立刻发现自己多嘴了,警觉地闭上嘴巴。
  朝露的手摸索上他的肩膀,轻轻道:“送我回宫吧。”
  “喳。”
  “不!”易尧狂喊一声,“露儿,你等一等……”他激动地伸手想拦住朝露,却被她冷凝的表情冻结住了动作。
  “你为什么来找我?”她冷问。
  “我……”他想要表达心迹,无奈旁边有个讨厌的叶坤德,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见他答不出话,朝露心底更冷:“为了复职?以前你利用我报复皇阿玛,现在又想利用我来达成你什么目的?大将军?”她冷哼,“我知道大将军根本不可能满足你!不过,不管你有什么目的,竟然会委屈自己来找我,你的牺牲真是令我敬佩!”
  “不是这样!”他急于辩驳,“我不是为这原因来找你,我是因为……我……我……”他妈的!为什么那个字那么难开口?
  “不要再说了。你说的话我也不会相信。算我求你,放了我吧!你伤我伤得还不够吗?!”她轻轻道。
  “露儿……”
  易尧无力地垂下手。她说得没错,在如此伤害她之后,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她回到自己身边?易尧哀恸欲绝地看着朝露在御林军的护送下一步步离他远去……她那轻盈的白色身影融在雾色里,像团捉摸不定的云絮,随风愈飘愈远……他们的距离也愈拉愈远……
  他眸底满盛着浓悒与激动,偏偏朝露看不到了。
  “爷?”金铃怯怯地唤道。小王爷已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好久了。
  “你起来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格格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他疲惫地坐到朝露的位子上。金铃将朝露在王府里受到的待遇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
  其实金铃受伤这一幕也是满容安排的。当时朝露如果没有撞倒金铃,她也会“自动”地从梯上跌下来。只是金铃万万没想到朝露的心地竟如此善良,她被朝露真挚的关怀给感动了。她不想伤害朝露,同时也因手伤,就干脆请了长假回老家探亲。
  在朝露离开宝日郡王府的那天,她刚巧要回王府,看到朝露步伐不稳地走着,上前帮助了她,同时将她安置在这间亲戚废弃不用的屋子里。
  朝露因为后脑受到撞击,头两天还能看到模糊的影像,后来就完全看不到了。金铃天天从王府偷溜出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同时答应朝露不向任何人泄漏。
  “格格的眼睛有看过大夫吗?”易尧阴沉的脸色在听到金铃的叙述时,转为令人胆寒的冷冽。
  “奴才有请大夫来瞧过。大夫说格格的眼睛如果尽早治疗是可以重见光明的。可是……”
  “可是什么?”
  “格格说她不想医眼睛……说是……不想再看到这丑陋的世界……”
  金铃没有继续往下说。瞧见易尧脸上痛不欲生的表情,她惊骇地住了口,同时也被深深感动了。
  那么沉重的哀恸,那么令人心碎的悔恨……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用什么样的深情在爱着对方?
  “爷?”
  “你先回去吧。”易尧对她摇摇头,要她不必理会自己。
  直到此刻,他终于了解朝露离开王府前那声奇怪的“谢谢”的含意。
  那是在谢他让她体会到人类隐藏在皮相下的虚伪,她透过他看尽了人世间的残酷真貌。
  “露儿……”他心痛地低喃她的名字。
  他静静坐着,放纵几乎承受不住的心疼游窜全身,自虐地沉浸在金铃的控诉中,一遍又一遍……直到这份撕裂的痛楚慢慢将他……生吞活剥……侵蚀殆尽……
  许久后,他僵硬地端起面前的饭碗,扒了一口冷饭,挟了一着酱菜入口……心底一酸,竟然红了眼眶……
  这粗食在朝露眼中可能是山珍海味吧。
  最起码,她不用担心会吃到白饭里的沙子和馊酸的菜……
  
  “啧啧啧!想不到茶也可以使人醉成这样。”毓豪猛摇头称奇。
  易尧抬起头,看到富察兄弟正大大方方地坐在自己前面。
  毓豪伸手拿起易尧的杯子凑到鼻子闻了闻,夸张地叫道:“是酒嘛!我还道是茶咧!原来你这间若芷楼不只卖茶,连酒都有得卖。”他叫住从旁经过的跑堂,“也给我你们爷儿喝的这种东西,我今天要陪你们爷儿不醉不归!够意思吧?”最后一句是对易尧说的。
  “别闹了!”端敏横弟弟一眼,对易尧道,“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喝酒?”
  “怎么没有?我闲得慌。”易尧恼怒地瞪他们,兀自又拿起酒杯。
  “你是不是喝太多了?”
  易尧没好气地回答:“我清醒得很。”
  他这辈子从没像这个月来这般清醒,烈酒似乎也麻痹不了他痛苦的神经。
  为什么别人可以一醉解千愁,而他却是愈喝愈清醒?酒入愁肠,露儿那张带着淡淡悒愁的美丽俏颜反倒更清晰。为什么千纠百结的愁绪任他怎么浇也浇不熄?
  “听说小露子的眼睛医好了。”
  “嗯,似乎是这样。”
  “小露子回宫时,德妃昏厥了好几次,哭得死去活来,连皇上都急得不得了,那些天上朝的气氛恐怖极了。”
  “幸亏她的眼睛有医好,不然有人可就惨了……”
  端敏和毓豪自顾闲扯,话题总离不开朝露。
  “奇怪,有人跑了老婆,怎么像没啥事似的?这种人的老婆跑掉也好,省得受罪。”毓豪挖苦道。“说够了没有?!”一直没搭理他们的易尧冷冰冰地开口。
  “奇了,我又没有指名道姓,你嚷嚷个什么劲?”毓豪怪道。
  易尧瞪着充满红丝的眼眸怒吼:“你如果还想完整地回到堇如身边,就给我闭上嘴!”
  “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又不是我害的,你冲着我发火干吗?”毓豪仍是一派的好整以暇,丝毫没被易尧的恫喝给吓到。
  他的闲适让易尧暗自恨得咬牙。
  “不过话说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宫大门怎么进去,为什么还不把她带回来?”端敏径自在自己杯里斟了茶。
  他早就看出易尧对爱的犹豫。易尧想爱而不敢爱的矛盾让他不敢正视自己真正的感情,拼命压抑的结果就像皮绳一样,陡然放松,反弹力大到一发不可收拾。
  “找了几遍,皇上不让我见她。”易尧喑哑的声音刻着颓丧与痛苦,神情显得委靡不堪。
  端敏和毓豪好笑地相望了一眼。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循规蹈距了?”端敏嘲讽地调侃。
  易尧皱皱眉头。
  “以前有人压根儿不把皇上看在眼里,一天到晚爱挑衅惹事,惟恐天下不乱,怎么现在变得像家猫一样温驯?”
  见易尧仍不回应,端敏继续刺激他:“依你的身手,皇宫内苑应该可以来去自如。如果你的身手退步了,我们兄弟倒可以从宫墙外推你一把。”
  易尧不理会端敏的讥讽,把杯里的酒一干而尽。
  “没有用的。露儿不会跟我走的,找也没用。”
  “你没试怎么知道?”端敏睨着他自暴自弃的模样,“话说回来,你又有什么好损失的?充其量和现在一样,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如当头棒喝。
  易尧心底蓦地一震。没错!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情况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不是吗?
  他忽地站起身,也不同端敏和毓豪多废话,朝外头走了。
  端敏和毓豪盯着他遒健的背影,刚刚分明还杵在这里醉生梦死的人,现在只怕十匹马也拉不回他。
  “我以前追翩翩时,性情有这么古怪吗?”端敏问。
  毓豪耸耸肩:“差不多。”接着他眼珠子一转,兴致勃勃地道:“我们再来赌一局好不好?”
  “赌什么?”
  “赌他多久能赢回小露子。”
  “好。”端敏点头答应,“你想拿什么当赌注?”
  “就拿易尧当奴才的使用权好不好?输的人把使用权让给对方。”
  端敏一笑,点点头:“好啊,有何不可?”
  
  一心只想找回朝露的易尧,根本不知道背后有人正在贼算他。
  他几乎压不住直往心头跳上来的狂炽。直到失去她,他才了解自己爱她有多深。
  朝露的温柔善良与似海深情,早已深深绾住他狂荡自傲的心。他爱她的气息,爱她的灵魂,爱她的意识,他爱她的一切!
  他从不知道牵肠挂肚的滋味竟是这般难受,他……不想失去她,他要找回她!


第十章

   墨蓝的天穹里,没有一丝浮云,万点星芒深深浅浅镶在瀚宇间,淡到极点的月光均匀地流泻一地,万物就像披上一层朦胧银光,祥和中带着神秘感。
  朝露坐在窗前,上半身趴向窗台,独自望着外头的黑暗世界。
  这种衬着隐晦不明的夜色,最适合拿来缅怀过去。偏偏她的回忆满目疮痍,光是打开层封都要耗掉她所有的力气。
  让她不解的是,回忆明明伤人,她却经常被它刺伤。
  知道惟有让自己从灵魂中抽离才感受不到痛苦,可是她做不到啊。
  就像现在,皇宫遥远的彼端似乎响起一点骚动,这是寻常人不会在意的声音,却挑起她最不愿面对的一道伤口。同样的深夜,同样的骚动……却是永远也想不到的心碎与沉痛。
  是她的伤口太深,还是她的复原能力太差?
  就在她沉浸在深沉的哀痛中时,易尧已像只潜豹悄然地站在她身后。待她发觉,全身已经被他压迫性十足的慑人气息所包围。
  “是你?”朝露脸色苍白地面对他。
  他的模样吓了她一跳。印象中的易尧永远是精神奕奕且沉稳精敛的,而此刻的他却消瘦得让人诧异。原本俊美的脸庞向内瘦削一大圈,轮廓鲜明而狂野。
  易尧没讲话,两眼炯热地直视地,仿佛他来此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看她。
  朝露也没有开口。一时间,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望。
  易尧深眸里除了让人心痛的惆怅与自责外,更让朝露震撼的是,她在他眸中看到了一种足以将人焚烧殆尽的炽情狂焰,这种眼神就算在他们最缠绵时也不曾出现过。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用这种眼神,这种表情看她?
  在她已经不想期待的时候……
  “外头的士兵要抓的人是你?”朝露往后退了一步,同时也将心房拉开一些距离。
  易尧点点头。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掉了东西在这里。”
  “你掉了什么东西?”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掉了最珍贵的一颗珍珠,我想找回来。”低嘎的嗓音里没有惯有的讽刺,倒有折磨人的疲惫在里头。
  呃?朝露倒抽一口气,恍然大悟他指的是什么。
  她摇着头,“不,我不属于你……”
  易尧踏向前,成功地让她的心跳狂乱了些。
  “你是我的,你一直属于我!露儿,跟我走!我好想你……”
  “别演戏了!你只是想利用我!”朝露狂喊着截断他的话,“你根本不可能会想我!我在你心中毫无分量,你只想借由我再次达到你的目的!这是你一贯的伎俩!”
  “我是这样做过没错,但是我失去的更多。”他静静地低语,沉痛地让她听见他心底的心声,“我爱你。露儿。”
  朝露捂着唇,瞠大眼睛。他……他说什么?他爱她?
  不!不!事情不应该是这样!
  他口中的爱,夺走了她对世人的信心,而现在他却想再用它来束缚她。
  朝露顿生反感。
  这太不公平了!她的爱曾被视若草芥,这男人凭什么对她予取予求?
  “爱我?那也是你的事情,不需要来告诉我。”她固执地认定自己心中的想法,执意忽略他脸上焦切的等待及害怕受拒的表情。
  “你为了达到目的,还真的能曲能伸,我服了你!”
  “露儿?”那哀声饱含着心焦、痛苦与伤恸。
  “快走吧!擅闯内苑,被抓到可不是件小事。”她别过脸,不想让他看到她的脆弱与挣扎。
  “不!我不走!”他大吼,“我爱你!我想你想到快发疯了!你听到没有?我爱你!”他用强烈的痛苦表达心迹。
  朝露捂住双耳,拼命摇头:“不!我不相信!你不可能爱我!记得吗?你打过赌的!”她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莫非你们又下了另外一个赌注?赌我这个傻女孩会不会再上当?易尧,你真狠!”她痛苦低吼,“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不!要走,你跟我一起走。”他身形敏捷得如鹰鹫一般,无预警地欺上前,狂鸷地伸手钳住她,“跟我走,露儿……”
  “不!放手!放开我……你再不放手,我要喊人了!”朝露狂乱地想挣脱他的手。
  “你喊吧!”他炽热地盯着她,将她的身子更拉向自己,“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一点意义都没有……”
  “来人!有刺客…”朝露的呼喊声蓦地被封在两片炽热的唇中。
  易尧迷醉、贪婪地吻住她鲜润的小嘴。她的红唇依旧甜美,他用力吻着、吮着、舔着,最原始的火热在口中互相传递。
  他似乎是用尽生命在吻她,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悸动全借着这个炽吻传送给她……
  没有一丝保留的吻,霸气地禁锢了她脆弱的灵魂,扰得她体内的气息天翻地覆。
  她的人乱了,气息乱了,心乱了……直到有声斥喝钻进她耳中。
  “大胆!”
  “三阿哥?”朝露怔看着踏进房的胤铭。
  “你们在干什么?”胤铭怒喝。
  “露儿,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易尧不理会胤铭,固执地再问了一次。
  “不……”朝露痛苦地低语。
  她在同时间看到了他深镌在灵魂中的绝望与沉痛。
  易尧放开了朝露,转身冷漠地与胤铭对峙。他既不开口也不求饶,狂狷不羁的态度激得胤铭火冒三丈。
  “露儿,是你让他进来的吗?”
  “不是。”朝露咬着下唇,知道自己的话可以救他,可是她怕再一脚踩进他的陷阱里。
  易尧是多面的,她永远也看不清楚哪一张面具下的他才是真实的。这一次,她能再相信他吗?踌躇与彷徨令她犹豫不决……
  “易尧!你太大胆了,三更半夜径闯格格的寝宫!”胤铭直指着易尧,“来人!给我将宝日郡王拿下!”
  “啊?”朝露惊呼。
  易尧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任由七八名皇宫侍卫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朝露惊骇地看着无比锋利的亮晃晃的大刀就这么紧紧压在易尧的颈子上,只要他稍微一动,可能会立即出现血痕。
  “三阿哥,你不能这样做……”
  “谁说不行?!”
  “啊?皇阿玛?”朝露惊惶地看着玄烨走进来。
  “是我叫胤铭拿住他的。”玄烨微眯着眼,威厉地盯着易尧。
  “你把朕的话当什么了?朕不准你再见朝露格格,你却不把朕的话当一回事!你把朕心爱的女儿糟蹋成这样儿,还有脸来见她吗?”他吁出一口怒气,指着他,“不要以为你有“十代亲王令”,朕就不会对你怎样!你抗旨又闯内宫,如此胆大妄为,朕一样可以治你,”
  玄烨对胤铭一点头:“将易尧关进宗人府去。”
  “皇阿玛……”朝露急喊一声。
  玄烨转向她:“还有你,朕不要你为这小子丢了皇家的体统,以后不准你再见他!听见没有?”他怒气冲冲地撂下话,“再让我知道你见这小子,我连你一并处罚!”
  “皇阿玛……三阿哥……”她眼睁睁看着易尧被带走却一筹莫展。
  易尧在离去前,始终未再瞧她一眼。
  
  她的瞳孔一时间无法适应里头的昏暗。
  朝露小心地张望四周,这里头似乎没有人。正当她怀疑三阿哥骗她时,蓦地响起易尧冰冷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朝露吓了一跳,转身面对他。
  墙上微弱的火炬,将那双冰得不带人性的眼睛照得闪烁如晶,静静传递着他冷峭的心境。
  “我……我来看看你……”她默默望着那双清冷的眼,久而久之,连自己也觉得要沉沦在那两泓冰封的天地中,失去自我。
  “不必!”
  “我以为……”她咬着下唇,无法启齿。
  “你以为什么?”
  冰冷没有温度的语气,足以戳穿她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
  原本以为他会很乐意见到她,没想到事实不然,他根本不想看到她。
  果然……又是她自作多情!
  “算了。”
  朝露悄然转身,不料却被一双钢条般的手臂,从后头猛地一把抱住。
  “不许走!”
  易尧两臂霸气地钳住她,把脸埋在她颈窝里,低嘎道:“不要走……原谅我的胡言乱话,我太想念你了……不要走……”在他饱尝断肠与疯狂之后,他怎能再次将她逐出生命?
  她的心炙了一下,被他的举动击中了心灵最脆弱的部分。他真的……爱她?
  朝露在他怀中转身:“易……”
  易尧捧起她的脸,饥渴而疯狂地吻上她的唇。
  “露儿……我的露儿……”随着低喁,如狂风骤雨的吻遍洒她的唇,她的眼,她的鼻……他两手在她背后用力搓揉……他多么想就这样将她揉进自己体内,和他的灵魂合而为一。如此一来,他就不用再尝到想她却得不到她的地狱煎熬。
  朝露心疼地承受他炽烈的吻。他的吻传递着他内心鼓动的不安。
  她喘着粗息,紧紧攀住他:“让我去求皇阿玛……”
  “求朕也没用!”
  两人被玄烨的声音震得各自一凛。
  易尧反射性地将朝露推到身后保护她,而朝露则木讷地看着不知何时到来的父皇和三阿哥。
  “三阿哥,你出卖我!”她恼怒地瞪向胤铭。
  胤铭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玄烨冷哼一声:“朕要知道的事,还需要靠他吗?”
  “皇阿玛……”
  玄烨恶狠狠的眼扫过来,朝露心底不禁一跳。
  他点点头,阴狠地看着朝露:“很好,原来不把朕当一回事的人不止一个。皇家的面子都让你丢光了!看样子要让你对他死心惟一的办法就是将你尽快嫁人!”
  “皇阿玛!”朝露惊呼。
  易尧也倒抽一口冷气。
  “不!皇阿玛,您不可以将女儿随随便便嫁掉,皇阿玛,我不要!”朝露急喊。
  “随随便便?”玄烨挑高眉头,“不会的,朕这次会风风光光将你嫁出门,保证给足你面子。”他故意曲解她的话。
  “不,我不要嫁人!皇阿玛,我情愿这辈子再也不嫁人……”她泫然欲泣。
  “露儿……”易尧心痛地出声阻止。她怎么可以拿一辈子的幸福开玩笑呢?
  “三阿哥,你帮帮我……”朝露转而求助于胤铭。
  楚楚可怜的柔眸漾着恳求与哀恻,教人看了不忍,就连平素性情冷峻的胤铭也忍不住替他这个小七妹开口求情。
  “皇阿玛……”他刚出声,即被玄烨怒瞠了一眼。
  “谁求情都一样!朕说了,如果你们再见面定当受严惩,你们是在挑战朕的权威?还是故意给朕难看?”
  “惩罚我吧!”易尧无畏地直视玄烨,“不要为难露儿,皇上,全部的罪由我一人承担,你处罚我一人就够了。”
  “罚你一人?”玄烨大笑起来,“易尧,你以为朕说的话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不!”朝露叫道,“处罚我,皇阿玛,你处罚我就够了,放了易尧吧!”
  玄烨眯起眼,盯着朝露苍白的脸庞,冷酷道:“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好,朕成全你!三天后你乖乖地上花轿,朕就放了他。”
  “啊?”
  “不!”易尧狂怒,“露儿,不要答应!”
  朝露看着父皇脸上不容妥协的神情,泫然地点头。
  “不可以!”易尧疯狂地握住朝露的肩膀想将她摇醒。她难道不知道,失去了她,他的生命就像一洼死水,还有什么可指望、可期待?他的人生再无意义可言。
  玄烨却不容他们反悔,只见他锐眼一沉,叫唤来人:“把朝露格格请回宫去!三天后出阁。”
  “不…”易尧冲向前的身子被挡了下来。
  “不要去,”见朝露离去,他心如刀割,激动得不能自己。他向玄烨痛苦地怒吼,“为什么要这样逼她?为什么?”
  “露儿…”易尧声嘶力竭地狂唤。
  那来自心灵的唤声,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恸喊。
  朝露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却不敢停下脚步。
  她非常清楚,若不如此,易尧是绝对走不出宗人府的。
  “露儿…”
  易尧的脸色比周围的黑暗还要阴沉,他转眸看着玄烨,牙齿紧紧咬着,腮间肌腱都微微凸起。
  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十分彻底。
  他竟然不自量力地以为能与他斗,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赢过。
  他输掉了这辈子再也不能拥有的东西……
  
  三天后…
  只见高高悬起的灯笼将新房里外照得通明,朝露惆怅地坐在床沿。她并不是独自一人,捧着喜盘、喜秤、如意环、吉祥锁的十二对喜娘,满满站了一室。
  打从一大早开始,各式宫灯、宫扇、仪仗、华盖不断从宫门迤逦而出,浩荡的宫廷乐队簇拥着朝露的大红轿,一路上锣鼓响乐,鞭炮震天。这威仪,这阵仗,说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玄烨履行了他的话,朝露这次出嫁与第一次所受的待遇有如天渊之别。
  朝露本身的心境也有着迥然的差异。
  这三天她竟然无从得知她将嫁的对象,连高鲁生、淳嬷嬷都打听不出消息,看来皇阿玛真的打算让她认命。
  捱了一整天,她的不安也到了极限。皇阿玛究竟将她许了谁?
  “格格。”有个喜娘低头俯在她耳上,“格格,要掀头盖了。”
  朝露浑身一震。新郎……来了?
  只听见门外响起一个她识得的声音。
  “格格还好吧?”来人询问外头的喜娘。
  这声音好熟……朝露心头一窒,竟伸手用力扯下头上的红巾……
  “啊?格格?”一旁的喜娘惊呼出声,想把头巾盖回去,来人在这时一脚跨进门槛里
  “海都兰?”朝露目瞪口呆地望着来人。
  她的惊愕在看清楚海都兰的脸孔时转为晕眩,摇摇欲坠中,只见海都兰的笑脸在她眼前一圈圈扩大……周遭的声音似乎被吸进一个黑洞里,倏地离她好遥远……
  皇阿玛替她挑选的人是海都兰?
  这是她昏厥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天啊!”海都兰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朝露。
  “快!格格昏倒了!”他朝着一群喜娘穷吼,“快派人到毓豪贝勒府找易尧来,快!”
  “快啊!”他气急败坏的吼声响彻整间喜房。
  
  “露儿……露儿……”
  朝露感觉有人轻拍她的脸颊,可是她就是不想睁开眼……似乎潜意识知道只要一醒过来,就得马上面对一个残酷的世界。
  “她怎么还不醒?”海都兰急得在旁走来走去,眼睛还不时瞄着易尧的脸色。
  “你还真是不简单,好端端的也能把人给吓昏了。”毓豪瞟了他一眼。
  “我哪知道!”海都兰叫起屈来,“我一走进来,什么话都没说,她就倒下去了。”
  “我看你是故意吓昏她的。”毓豪故意抹黑他。谁教他和易尧联手骗小露子。朝露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在他心中宛如自己的妹妹一般。
  “你别胡说!”海都兰跳脚了,“我没事吓昏她对我有什么好处?!”
  “谁知道你对她有什么企图?”
  “我?”海都兰反指自己,大叫,“我会有什么企图?”他气急败坏地瞄了易尧一眼。
  “你之前不就在追求她吗?”
  “我我……我是……”
  “我看到她的眼皮动了一下。”端敏观察道。
  “是吗?”海都兰围上前,高兴地叫嚷着,“我就说嘛,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你们看,她不就要醒过来了吗?!”
  他心中大石陡然放松。万一朝露真有什么差池,他铁会被易尧给宰了。没见到易尧冲进门时的脸色吗?
  “醒是醒了,就是不晓得有没有留什么后遗症。”毓豪还是紧咬着他不放。
  “不知道她以后会不会见人就昏倒?”端敏也掺一脚。
  “哈!如果她看到海都兰就昏倒,那倒不错!”毓豪笑道。
  海都兰皱起眉头,大怒道:“毓豪,你跟我过不去是不是?”他叫嚷着,“你还敢说!今天的事其实都怪你,要不是你故意挑今天要易尧到你那里去,露儿也不会昏倒!”
  毓豪两眼一瞪,手指着易尧:“他可是心甘情愿跟我赌,我赢了,日子当然随我挑,世上哪有输家说话的道理?万一他到死都挪不出时间,那我这赌局岂不是白玩?”
  “你们烦不烦哪?可以回去了吧!”易尧被他们吵烦了,出声赶人。
  “露儿,醒醒……”
  朝露如蝶翼般的俏睫轻轻扇了扇,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易尧焦灼的脸。
  “啊?”她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神色紧张地喊道,“易尧!带我走!快!”
  “别紧张……”
  “我怎么能不紧张?”她仓皇地四下张望了一眼,小嘴连喊着,“快点,他们来了就来不及了!你不知道皇阿玛将我许给海都兰了…”
  “你许的人是我。”易尧笑着打断她。
  “皇阿玛从以前就要将我嫁给他,现在……”朝露心绪乱糟糟的,压根儿没听见易尧的话。
  “露儿……”他好气又好笑地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直视他的眼,“你嫁的人是我,不是海都兰。是我!”
  朝露盯着他的眼睛,没预警地,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
  “你……你骗人……”她哭得凄凄切切。
  没料到她会哭,易尧慌了手脚:“别哭,别哭啊!”他宠溺地用拇指拭去不断涌出的泪珠,轻抚她的发丝,“我没有骗你,嘘……别再哭了……你瞧,我不就在你身边吗?”
  轻拥了半天,她还是哭湿了他一大片衣襟。见她还是收不住眼泪,易尧干脆低头吻住了她的唇瓣。
  “嗯……”这果然是直接又最有效的方法。朝露被堵住了唇,哭声立歇。
  易尧温暖的唇片带给她不可思议的梦幻感受……朝露迷迷糊糊地想着,是的,易尧正在吻她……不是海都兰……没有一个丈夫容许别的男人用这种方式吻自己的老婆。
  这个吻比预期的更深更久。易尧原本只想让她停止哭泣,可是她嫩唇的滋味让人流连忘我,他不禁加深了吻的力道。
  他炽热的舌头放肆地吮舔,尽情与她交缠挑逗。
  大手顺着她玲珑曲线爱抚而下,他的手似乎带着火苗,所到之处引起令人屏息的触栗。
  他的吻霸气而多情,炽切却细腻,朝露凝聚在腹部的一团火热不断朝外扩散,整个人随时像似要燃烧起火……
  “你清醒了吧?我不是海都兰。你要是把我当成他,我可亏大了。”他轻谑,褪下了阻碍在他们之间的衣物。
  “易尧……”朝露满脸绯红地看着他,艰困地吞咽了一下。
  见她那双无邪又带妩媚的水眸凝睇着自己,易尧瞳眸转炽,呼吸急促起来。
  有几个男人抗拒得了这勾魂摄魄的诱惑?
  “我真的嫁给你了吗?我好像在做梦。”这感觉像置身在天堂,她好怕一切全是她幻想出来的。“你说呢?”
  “嗯……”朝露用力咬住下唇,想抵抗从四面八方窜升出来的贲张快感。她不敢张嘴,怕听到让自己羞愧的吟咛。
  易尧却挪身上前,径用唇覆盖她的口,将她所有的呼喊、嘤咛全释放出来。
  她手指触摸他性感的锁骨,他的皮肤摸起来光滑、平顺,还有炙人的灼热感。
  她的抚触像道电流穿越他……易尧倒抽一口气。
  “老天爷,我真希望天天做这种梦。”他在她身上洒下无数细吻。
  “易尧……我爱你……”朝露紧紧圈住他。
  “我也爱你……”这一次,易尧的回应不再有任何迟滞。
  十指交缠,易尧紧紧拥抱着她,强而有力地保护她纤细的心,保护这辈子最钟爱的宝贝,远离所有伤害……
  “你是我这辈子惟一的爱……”他重复低喃。
  天地为证,他爱这个女孩,爱得比谁都久,爱得比谁都深。早在十年前,他就已经将真爱拥在怀中了。
  窗外月儿静静将这些誓言兜拢在银白雾光中,悄悄守护着两颗真心……
  一直等到朝露睡着后,易尧轻轻抽出被她当枕头压在下面的手臂,翻身而起。
  寤寐中的朝露敏感地惊醒:“你……要去哪里?”
  听出她语气中的忧心,易尧转回头,俯身啄了一下她的细额,微笑轻哄道:“没事,你继续睡。我只是要到毓豪那里,明天就回来。”
  他向她保证,揉一揉她的发,又吻了她一下,然后放开她走了。
  朝露安心地微笑入梦。
  而毓豪这边,只见他跷着二郎腿,喝着酒,惬意地看着眼前这位来头不小的奴才正挑灯清理马厩…
  在他的新婚夜。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