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夏天的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树影婆娑,灯光昏暗。夜风吹得百年大讲堂前红色的横幅哗啦哗啦作响,上面写着“毕业晚会”四个金光闪烁的大字。
人潮散尽,张说和钟笔一前一后走出来。
枝动叶摇,风声呼啸,像是夜半无人时的私语。张说仰头,微微蹙眉,“今天风真大,你听。”语气平淡客套,是最平常不过的寒暄。
那是旗幡被吹动的声音。钟笔立在树下,双手插在裤兜里,凝眸望着他挺拔的背影,心潮起伏。张说回头,见她静立不动,挑眉表示疑问。
钟笔等他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看着他的眼睛,神情专注,缓缓开口道:“不是风动,不是幡动,那是我的心在动。”顿了顿,轻声问他,“你可曾听见?”夜色下的双眸亮如星辰,满是希冀和期待。
张说呆立当场,双唇嚅动,许久不曾回答。
钟笔见他如此,脸色瞬间变了,连忙侧过头去,鼻头酸涩,眼角湿润,极力忍住。她的心意表达得这样清楚,他的拒绝暗示得这样明显。
一声长叹,她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一路跌跌撞撞,钟笔回到宿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第一章 你可曾听见
《天上人间》不是一间夜总会的名字,而是近年来国内收视率最高的综艺娱乐节目,现场直播,奖金丰厚,涉及的知识面相当广泛,难度颇高,引得许多或想成名或想获利又或者想挑战的观众踊跃参加。
这一期的节目叫“挑战自我”,一共十二个人参加。待到最后一轮,只剩两人,可见竞争之激烈。主持人用特有的磁性声音说:“最后一个问题,‘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这句话出自哪里,是谁说的?”电子屏幕上列出四个答案。众人埋头苦思,现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张说乍听到问题时便怔住了。
主持人见他神情不对,笑说:“张先生,不知道是吗?没关系,你还有求助的机会。”他不知道这个赫赫有名的年轻人为什么来参加《天上人间》,他应该去参加《人物访谈》或者是《经济周刊》的封面拍摄。另外一个竞争者是一位很知性的女子,也迟迟没有作答,显然不知道答案。
张说看着前面黑压压的现场观众,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停顿了几秒才回头说:“我要求场外帮助。”主持人同意了,提醒他道:“你有三十秒的时间。现场求助还是电话求助?”他说电话求助。可是那个电话号码他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才拨了下去,十指颤抖,重若千斤,一下又一下,敲打着他忐忑的心。察觉自己有些失态,他定了定神,面对镜头缓缓地说:“不知道这个电话还打不打得通。”
响了许久,没有人接。他继续打,还是没有人接。主持人和观众都发出唏嘘声,生怕电话那端无人接听。然而镜头前的他却无半分紧张,思绪茫然,有些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他即将放弃、观众也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一个女声温柔地响起:“阿悦,是我,钟笔。”
张说一时激动得不能自持,连忙控制情绪,想着该说什么。主持人在一旁催促道:“张先生,你只有三十秒的时间。”张说完全不予理会。现场大概安静了十秒,他才一字一句地慢慢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那是我的心在动。”
按捺下汹涌澎湃的心情,他轻声问了一句:“钟笔,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可曾听见?”
主持人和现场所有的观众都静了下来,包括对面那个针锋相对的竞争者,都察觉到这个电话的不同寻常。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他以为是天涯海角、宇宙的尽头。终于,一声轻微的叹息在电话那端响起:“阿悦,我正在离婚。”
对着镜头,隔着电话,茫茫人海,滚滚红尘,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连最简单的一声问候也变得艰难起来,俩人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主持人打破沉默,“时间到。”所有人都觉得可惜,哎,这个年轻人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一百万。
张说没有理会此起彼伏的惋惜声,唇角逸出一丝微笑,快速但是清晰地回答道:“六祖慧能从五祖弘忍处继承衣钵,来到广州法性寺弘法。法性寺的主持方丈印宗法师正在讲经,风吹幡动,于是他问:‘是风动还是幡动?’弟子中有说风动,也有说幡动的。慧能上前,合掌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所有人方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早就知道答案,那个电话,不过是打给那个让他心动的人。一时间掌声如雷。
主持人动情地说:“我做主持人也有二十年了,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次遇见。张先生,我想不会有人比你答得更好。”
他走下来,和张说拥抱,激动地说:“张先生,我知道您的传奇经历,您曾经上过《时代周刊》的封面,名列‘全球一百位数字人物’之一。不仅是我好奇,所有知道您的人都好奇,您为什么会来《天上人间》而不是《人物访谈》呢?”台下的观众发出善意的笑声,这个年轻人是如此的聪明、敏锐,以及英俊。
有些不知道他的观众大吃一惊,原来这个英俊的年轻人这么有名。
张说先是垂眸,接着抬头看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我有个朋友,她从来不看经济分析、人物访谈、时事政治之类的节目,她只喜欢看综艺娱乐,喜欢八卦,喜欢流行音乐,喜欢网络言情小说。”
主持人看着他,试探性地问:“是什么样的朋友?”
张说对着镜头笑了笑,眸光清亮,像是想起了什么,感觉很温暖。现场的观众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迷人,简直有颠倒众生之态,不少女生放肆地吹口哨,引起不小的轰动。他侧脸对着镜头,眉目分明,眼神落在场内的某一处,顿了顿说:“我大学时的女朋友。”
有人发出尖叫声,大家都露出期待、好奇的神情。
主持人微笑着说:“张先生,据我所知,你毕业不少年了吧?”他点头,“五年半。”主持人发出小小的惊呼声,“毕业不到六年,已经拥有如此大的成就,这让我们这些年过不惑的人越发自惭形秽。”话题一转,快得令人措手不及,“那你女朋友可有和你在一起?”这是问话技巧,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所有人都关心这个问题。
他缓缓摇头,“没有,她结婚了。”声音很平静。
台下有人打抱不平,问为什么,一时间闹哄哄的。
主持人故意以轻松的口吻问:“是不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位小姐?名字似乎叫钟……比?”循循善诱,想打探出更多的内情。
张说却不回答,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只对大家露出礼貌性的微笑。
众人哪里肯放过他,吵吵嚷嚷、七嘴八舌地发表议论。
主持人示意大家静下来,不慌不忙地提出问题:“张先生,容我再问一次,您为什么会来参加《天上人间》?”他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个年轻人意志坚定、不轻易妥协的性格,打算慢慢诱导,得到大家都想得到的答案。
张说冲台下一笑,站起来,淡淡地说:“我只是要让她知道而已。”环顾场内的观众,“节目结束了,我要走了。”他挥了挥手,毫不犹豫地离开。
国内收视率最高的电视节目,因为这件事,都在议论那个叫“钟比”的神秘女子。
钟笔人在香港,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出过家门。最近她辞职了,心情相当恶劣。六岁的儿子左学在看永远演不完的《名侦探柯南》,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她双腿蜷在沙发上,抱着十九寸大的笔记本电脑,在看永远的综艺娱乐节目,睡眼惺忪,首如飞蓬。
她看见了张说,电视上的他穿着浅灰色T恤,亚麻色长裤,衣着低调,可是气质出众,非常上镜,她精神不由得大振,挥拳说:“冠军非你莫属。”没有任何理由,她就是相信。六号的那个女选手,表现亦非常出色,沉着冷静,心理素质过硬,分析得有条有理,是张说的一大劲敌。她看得咬牙切齿,一心盼望人家出错。
身体紧绷,一颗心提上去又放下来,如此反反复复,她比电视里的人还紧张。张说每回答对一道题,她就重新活过来一次。
左学扔下遥控器,节奏紧凑的日文歌响起,是片尾曲。他看的是《柯南》最新出的剧集,原声,没有字幕,但是他能听懂,为了看柯南,他很努力地学习日文。他走过来,摇了摇沙发上已经进入物我两忘境界的女人,“妈妈,我饿了。”她随口应一声,“哦--”没了下文。
她听见主持人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不禁一愣,然后听见他说“不知道这个电话还打不打得通”,随即手机在楼上响起,不由得呆住。手机铃声是梁静茹新专辑里的一首歌,温暖抒情,轻吟低唱:“希望我爱的人健康,个性很善良,大大手掌能包容我小小的倔强……”
她踉踉跄跄地奔上楼去,步伐不稳,跌倒,爬起来,冲过去一把抓起手机,慌乱地按下接通键,心里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当电视里那个英俊的男子对着镜头温和地说“钟笔,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可曾听见”时,她无限感慨,百感交集,心中在高声呐喊:现在,听见了!
等心跳恢复,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脑中有千百个念头在转,最后她告诉他:“阿悦,我正在离婚。”
阿悦是她独有的称呼。曾经她是中文系的学生,国内最好的大学。《论语·学而篇》头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字同“悦”,愉快、高兴的意思。张说,也就是张悦,她叫他阿悦,独一无二的阿悦。她的儿子取名“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看完电视,她甩了甩头,将湿润的眼眶甩干,啪的一声合上电脑,清了清嗓子说:“左学,厨房里有面条,你可以尝试自己做,也可以让阿姨做。”左学“切”了一声,愤愤地说:“今天是月末,阿姨放假。”
钟笔胡乱抓了抓头发,“很好做的,插上电饭煲的电源,倒热水,下面条,就可以了。你不是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吗?”
左学在自己专属的椅子上坐下,学着大人的样子,双手抱胸,右脚抬起,搁在左脚上,吊儿郎当地说:“你不给我下面条--你跟左思离婚的时候,我就在法官面前说要跟他。”
钟笔闻言立马投降,忙不迭说:“好好好,我这就去给你做满汉全席。”
第二章 欢快与悲哀同理
左学直呼自己父亲的名字,左家没有人纠正他,就连左思也并不以为意。
他吃完“满汉全席”--炸酱面后,抹了抹嘴巴,“妈妈,快要开学了,我要买书包。”他也曾直呼过母亲的名字,结果被钟笔修理得脑袋长包、屁股通红,吃一堑长一智,后来再也没有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钟笔懒洋洋地不回答,全当没听见。图画室里和床一样大、柔软无比的沙发便是她日常起居之所,她的口号是:“沙发就是阵地,岂容他人侵犯?”一天二十四小时窝在上面,连饭都要阿姨端上来吃。左学曾一本正经和她讨论道:“妈妈,你要脚做什么?”她伸了伸懒腰,“我是软体动物,没有脚。”
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左学冲过去拔了她笔记本的插座,手舞足蹈,大声嚷嚷道:“我要买新书包!”钟笔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屏幕,又看了眼儿子,似乎颇不高兴,耸肩说:“OK,买新书包。不过,你要等我一个小时。”她冲进洗手间洗澡,换衣服,梳头,化妆,忙乱不已。楼上咚咚咚响,疾风骤雨,打仗一般。
她下来时,已经换上了新上市的夏装--一袭绿色单肩长裙,裁剪流水一般恰到好处,头发绾起来,耳坠只有一只,长长的链子垂到肩上,绿豆大的钻石闪闪发亮。她甩了甩手上未干的水珠,拿过银色流苏手袋,得意地说:“怎么样?”左学点头,看着腕上的手表说:“不错,还差两分钟一个小时。”
左家位于香港弥敦道,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白色欧式建筑,大片的草地,绿树成荫。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却有一个偌大的花园,里面有游泳池、网球场,周围种满玫瑰和郁金香,小径上铺满白色的鹅卵石,像是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
钟笔从车库开着一辆银灰色房车出来。左学偏头问:“你的跑车呢?”她指尖点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我已经过了招蜂引蝶的年纪。”不再喜欢开颜色鲜艳的跑车,她早已不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左学瞅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说:“但愿。”
母子俩来到尖沙咀。钟笔横扫几大国际名店,提着数个纸袋出来的时候,左学非常不满,“我的书包呢?”
她气喘吁吁,说:“知道,知道,你先坐这儿看着东西,我这就去买。”
左学哼道:“你买这么些衣服当饭吃?”
她嘻嘻笑道:“冬天马上就要来了,有备无患嘛。”现在只不过八月份,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但是她习惯未雨绸缪。
左学很不耐烦,“你不是要跟左思离婚吗?以后怎么办?”连他都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钟笔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儿子的头,“放心,你妈穷也穷得、富也富得,能屈能伸,随遇而安。跟着我,总饿不死你。”她乘电梯上去买书包文具等物,绕过一楼的珠宝店,看见左思陪同一个年轻女子在看项链,红豆大的钻石,拿在手里熠熠发光。她吓得脖子一缩,生怕左思看见,书包也不买了,转身就往下跑。
这样尴尬耻辱的场景,不是第一次,可是左思似乎从未看见过她。
她懊恼地说:“左思在上面,我们换个地方。”
左学见她神情不对,便问:“和别人?”
她呵斥道:“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左学耸肩,“我才不管,反正是你们夫妻俩的事。”他想管也管不了。
钟笔决定尽快跟左思摊牌,她再也无法忍受!
待母子俩把车厢里的东西全搬下来,钟笔累得一头倒在沙发上,“好了,我可以半个月不用出门了。”左学坐在地毯上吃芒果,连声说:“不行,不行,你要开车送我去上课。”钟笔心说:我可不打算让你在香港上学。她躲进书房打电话,清了清嗓子,明明很紧张却装作随意地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左思半个小时后出现在家里。他今年四十五岁,看起来却只有三十五,中等身材,皮肤因为最近日日出海,晒得很黑。一身深色西装,因为一周三次健身的缘故,没有秃顶,没有啤酒肚,依然风度翩翩,成熟男子的魅力扑面而来。他纵然已婚,亦是香江众多美女眼中的钻石王老五。
他本是山东人,靠小型家电起家,赶上好时机,天时地利人和,不到十年,已是国内鼎鼎有名的家电零售商,后来通过香港优才计划,移居香港。
钟笔手里拿着一根钢笔,转来转去,也不正眼瞧他。钢笔啪的一声掉在玻璃桌上,她兴致大失,这才抽出包里的离婚协议书,“签字吧。”左学见气氛不妙,立即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溜回自己房里。
左思看了一眼,脸色没有任何变化,“纱纱,这个不好玩。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他仍然把她当玩物!
钟笔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他鼻子说:“我没有开玩笑!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和你离婚。我不要任何赡养费,一分钱都不要,我要带左学走,希望你成全。”
"离婚?"左思仿佛听到天方夜谭一般笑起来,“纱纱,你知道我不会离婚的。”目光转冷,语气斩钉截铁。
钟笔像被人踩中痛脚一般,又羞又怒,一脸严肃地说:“不许你叫我纱纱,请叫我钟笔,谢谢。”左思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最后决定顺从她的无理取闹,点头,“好吧,钟笔,你要我回来,说的就是这个?”
钟笔粗声粗气地说:“对!”将钢笔硬塞给他,“快签字。”一脸不耐烦。
左思笑起来,慢悠悠地说:“牛不吃水强按头?离婚也要两厢情愿才行。”他推开她,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二郎腿,打开电视,“今天有什么新闻?”
钟笔十分气恼,他为什么不答应,她又不要他的钱!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信封,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是左思和各色女人的亲密照。她哼道:“一共有二十三个,我有权利提出离婚。”加上今天这个,是二十四个。
左思看得津津有味,“拍的角度不好,光线又暗--没想到你派私家侦探调查我,我是该高兴还是担忧呢?”
他这种不在乎的态度,令钟笔非常生气,兜头用力打了他一下,照片顿时散落一地,横七竖八躺在那里,露出不同女子的脸来,可爱的,清纯的,妖媚的,个性的……或娇嗔,或嬉笑。
她倒竖柳眉,咬牙切齿说:“我要和你离婚,你到底听到没有?”左思点头,挑眉答道:“听到了。不过,刚才我也说了,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所以,这个问题没有必要重提。”
钟笔气得手足发颤,恶狠狠地说:“我会向法院提出申请。”
左思叹气,抚着额头说:“钟笔,你要有自知之明,我不喜欢你玩过火。”他的纵容是有底线的。
钟笔本来要走,听到这话蓦地转身,“难道我连离婚的自由都没有吗?”
左思站起来,俯视她,神情高傲,一字一句道:“在香港你没有!”声音冰冷,像蛇一样滑过背脊,令人不寒而栗。
钟笔将手中的钢笔用力朝他掷去,大声骂道:“你这个浑蛋!”
他探出指尖摸了摸,钢笔水溅在脸上,一手漆黑,于是十分不悦,哼道:“这次我当你发脾气、使性子、口不择言,不跟你计较。”转身进卫生间。
钟笔挫败地坐在地上。这个不要脸的老男人,凭什么这么颐指气使、理直气壮、为所欲为--在外面偷情的是他,又不是她。
左思来了又走了。
钟笔冲进卧室,二话不说拿出箱子收拾行李,“带上你的奥特曼。”气冲冲地,脸色很差。
左学跟在后面问:“要去哪里?”
她冷冷地说:“离开香港。”
左学见她情绪不好,不敢惹她,跑回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觉得疲惫不堪,宛如美丽的鸟儿被豢养在精致的金丝笼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天一天失去自我。也许这是最富丽堂皇的一只鸟笼--可是这有什么稀奇,檐下还挂着一排的金丝笼呢,她不过是其中一只。
母子俩站在首都机场时,已是凌晨三点半,下榻的是东方君悦酒店。一大一小,连澡都不洗,沾上枕头就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来,一室明亮,阳光明媚,和香港潮湿阴霾的天气如此不同,连心情都焕然一新。钟笔推着儿子说:“快起来,我们去看舅舅。”洗完澡,神清气爽,俩人匆匆吃了早餐兼午饭,打车来到望京附近的一家画室。画室的主人是一个精神矍铄、脾气温和的老头,“钟箦,你姐来看你啦。”说着,从冰箱里拿出西瓜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然后就跑出去跟人下棋去了。
钟箦扔下画笔出来,打着手势问她好不好。钟笔点头,放慢语速,“很好。”方便他读唇语。又推左学,“连舅舅都不叫,找打是不是?”
左学知道母亲宝贝这个舅舅比自己还甚,哪敢得罪,连忙投进钟箦怀里,打着手势问:“舅舅,你长这么漂亮,有没有女朋友?”钟箦整张脸都红了,雪白的肌肤,秀气的眉毛,红润的双唇,当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可惜不能说话。
钟笔打他屁股,“谁教你这么说的?”
左学嘟囔道:“还不是你教的!”钟笔抬手又要打。他连忙拉出钟箦当挡箭牌,躲在后面探出个脑袋,“法律有规定,不许体罚小孩儿。”
钟笔瞪了他一眼,“你跟我讲法律?这是钟家家规,过来--”
左学忙说:“我姓左,不姓钟。”
钟笔气得不行,“你迟早跟我姓钟--”
钟箦忙拦在中间,打手势问:“吃饭了吗?’左学一溜烟儿跑了,在钟箦的画板上乱涂乱画。钟笔啃了块西瓜,"我这次来北京,打算长住了。你要不要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钟箦摇头,说他在这里挺好。钟笔也不勉强,“都随你。我们走了,晚上一块儿吃个饭。这个地方,找得到吗?”留下一张纸条。
钟箦用工具刀雕了一个机器猫的木像送给左学。他非常高兴,抱住钟箦的脖子又亲又蹭。钟笔哼道:“你不老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随便亲人吗?”左学笑眯眯地说:“谁叫舅舅长得这么漂亮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连小孩儿都不例外。
母子俩走路去买日常生活用品。钟笔看着满满一推车的东西,咬唇说:“左学,你说咱们是不是得弄辆车啊?”
左学摇头晃脑说:“我无所谓,不过你--需要多锻炼。”
钟笔还来不及教训他,电话就响了,陌生来电。她很不客气地问:“谁啊?”对方的声音不紧不慢,十分温和,“钟笔,是我,张说。”
钟笔瞬间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夜深人静、午夜梦回常常想起的这个男子的声音,不是做梦,也不是通过网络、电视,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耳旁响起。当她意识到自己沉默了太长的时间,立马装作若无其事地寒暄道:“哦……你好……你……你在哪里?”语无伦次还是清楚地显示了她此刻的慌乱。
“我在北京。你呢,听说去香港了?”不是听说,他对她的事情知之甚多。此刻他只想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说话。只是能否披荆斩棘,一切重新开始?
其实他远不像表面表现的那样平静。自从昨天在上海录了《天上人间》之后,无数亲朋好友打电话来对他表示“关怀”,就连父母也不例外。一时间他焦头烂额,疲于应对,没想到后果这般“严重”,连忙从上海躲回北京。虽说诸多杂事令他分身乏术,但并不是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结果他还是挣扎了一天一夜才再次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
张说……他也在北京?钟笔愣了许久,为了掩饰震惊,故意欢快地说:“你快来,你快来,我们碰上大麻烦了。”
张说,张说,再想起这个名字,不知为何,竟有一种酸楚,但她还是尽量将俩人的重逢夸张化,平淡化,普通化。
成长的残酷在于,有时候,欢快与悲哀同理。
第三章 咬文嚼字与对牛弹琴
原来钟笔口中所谓的"大麻烦"便是少了搬东西的苦力。张说开着一辆深蓝色奥迪心急火燎地赶过来,最后充当搬运工。他也好脾气,二话不说,西装一脱,捋起袖子将一大纸箱东西扛上肩头,眉头一皱,"什么东西,这么沉?"
钟笔和左学面面相觑,不敢告诉他是矿泉水。左学见他这么卖力气,附在母亲耳旁说:"妈妈,这个张说叔叔做事不落人后,好样的。"钟笔瞟了眼专心开车的张说,拍了拍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坐好,不要乱动。"
他依然没变,英俊如昔。可是她,早已千疮百孔。
张说下楼将剩下的东西提上来,钟笔母子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左学蹲在那里拆零食包装袋,口里含混不清地说:"其实可以请饭店服务生把东西送上来。"钟笔一愣,这点她倒没想到,拖着儿子就往外走,"不要吃这些垃圾食品,对面有个餐厅,自己去--半小时之内不准回来。"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她跟张说之间,有些话,不希望小孩子听到。
左学却不配合,手拽住门把怎么都不肯走。
这个小祖宗,恁地难缠!钟笔双手叉在腰间,大眼睛一瞪,威胁道:"你再不去餐厅,以后但凡想吃什么,我就带你去那儿专门看别人吃,让你看得见吃不着。"左学有样学样地回瞪她,这是一个母亲该说的话吗?"你--"经济决定上层建筑,他只得悻悻而去。
张说将东西一股脑儿堆在地上,气喘得厉害,仰着头,单手解开衬衫第二颗扣子。钟笔见他露出雪白的锁骨,微微往外凸,皮肤光滑细腻,侧着头的样子熟悉之外更多了一分性感,忍不住瞪大眼睛,咽了咽口水。不等她凑近看,张说转头喝水去了。她舔了舔干燥的双唇,不断告诫自己:美色害人,切勿色令智昏。
隔了这么多年,她对他难道还是没有半分抵抗力吗?
张说端着纸杯坐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喝着茶,抿起嘴细细吹气。连喝水都这么秀气,钟笔暗骂他是人间祸害。这个人思维严谨,个性内敛,既不懂幽默又不懂情趣,竟然会跑去参加《天上人间》这种娱乐性的节目,这让她大大吃了一惊。
是什么使得他做出这样惊人且反常的举动?她百思不得其解。
钟笔清了清嗓子,"哎,你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啊。"以前就知道他将来必定不凡,只是没想到这么有出息。
张说没什么表情,说:"还好,及不上左思。"
她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左思哪里比得上他啊,他都成影响中国当代经济的人物了,只好讪讪地转开话题,说:"我晚上约了人要出去吃饭,没有车。"
张说看了她一眼,没有问约了什么人,劈头却问:"你已经离婚了?"
钟笔有些招架不住,浑身不自在,缩了缩头,咳了一声,"还没,正在办理。"
张说看她的眼神说不上是冷还是热,站起来扣袖口。钟笔见他一副要走的样子,连忙追在后面问:"怎么了?"声音有些急。不知为何,见到他,莫名地觉得紧张,也许是因为太在乎的缘故。她还像以前那样患得患失、忐忑不安,根本拿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
张说回头看她,"你不是说约了人吗?我送你去。"脸上的神情平淡得看不出什么来。
现在?她连忙跳起来去换衣服,冲到浴室又蹦回来,"我儿子,左学,他……在餐厅……"话未说完,张说却明白了她的意思,点头,"我去叫他。"隔了这么多年,俩人之间的这种默契依然存在,这让她觉得很高兴。
左学跟着张说回来,问:"你要追我妈妈?不过她是有夫之妇。"他对这个陌生男子的戒备甚重,学着钟笔的样子摇头晃脑念了一句,"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冷冷地提醒他。
张说一听就皱眉,酸不拉叽,典型钟笔式教育,她说不定还计划着要教儿子四书五经呢。
他看着这个与钟笔酷似的小男孩儿,大眼睛如出一辙,圆圆的瞳孔像黑宝石,精灵毕现。他弯下腰与左学平视,问:"你叫什么名字?"
左学不知为何,觉得他不是那种能随便开玩笑的人,于是正经答道:"姓左名学,学而时习之的学。"摇头晃脑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
张说立即明白过来钟笔取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嘴角逸出一丝笑意,"他们会离婚的。"声音笃定,一脸自信。
他深知钟笔这些年的辛酸,左思对她太过分!
左学有点儿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晕头转向,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冷着脸说:"那是他们的事。"对张说已不敢小觑。
张说送他们到达时,钟箦已经在座位上等着了。钟笔看着他在钟箦那边极其自然地坐下来,有些不解,"你--"护花的责任完成了,按道理他不是应该离开吗?
张说直起上身,微笑着说:"不介绍一下?"
钟笔看了看钟箦,见他没有露出不安、怕生的神情,便说:"这是我弟弟钟箦。"对于张说的身份,略过不提,当然也没有人问就是了。
张说听见这个年轻、俊俏、美貌非凡的男子是她弟弟,心头蓦地一松,原来是他想多了,便笑道:"钟泽?水乡泽国?"心想他跟钟笔一样是南方人,这个名字倒挺有意思的。
钟笔立即说:"不是'水乡泽国'的那个'泽',是'曾子易箦'的那个'箦'。"见他含笑不接话,想起他那点儿古文程度,哪里知道"曾子易箦"是什么东西啊,便详细解释,"上面是'竹'字头,下面是责任的'责',古语床席的意思。"
张说笑着"哦"了一声,没接话,埋头喝茶。钟笔鄙视地看着他:装什么装,知道你根本就没明白。
她不由得想起当年对牛弹琴的一段往事来。
钟笔父亲早逝,家境贫寒,全靠母亲做点儿小生意,将他们姐弟俩拉扯大。大三暑假那年,她母亲患了乳腺癌。后来又发生许多事,她便以母亲生病为借口,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后,她回学校继续修完剩下的学分,便比同班同学低了一届。那时候她抑郁不乐,情绪不佳,再加上班上的人一个都不认识,整天沉着一张脸不理人,给人的感觉冷冰冰的,脾气很不好。
开学初,各社团招新,此乃北大一年一度著名的"百团大战",人潮涌动,锣鼓喧天,海报挂得到处都是,比戏台上唱戏的还热闹。经过三角地的时候,当真寸步难行。她每经过一个摊位便要摇头,"不要,不要……"难得有人双手插在裤兜里,既不发宣传单也不放开嗓子吆喝,钟笔看了他一眼,随即停下来,觍着脸蹭上去,"你们是什么社团?"心情不好不代表她连帅哥都免疫了。
她一心想忘却噩梦般的过去,重新开始。
对方的话甚是惊悚,"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
她听得头皮发麻,但却咽了咽口水,用力说:"我想参加。"清华北大每年都有好几个想不开的跳楼跳湖,研究一下也是应该的,为社会做贡献嘛。
他点头,不怎么感激她的捧场,"好,填一下基本资料,交十块钱会费就可以了。留下手机号码,到时候有活动我们通知你。"非常专业,从头到尾半句废话都没有。
她想搭讪都无从下手。
钟笔人走了还一步三回头,摆这么一个帅哥在这儿,是不是故意引诱女同学的?怨不得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今这年头"外贸(貌)协会"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钟笔为什么不依不饶地喜欢张说?原因很简单,无论她怎么跟他搭讪,张说都有办法挡回来,客气但是疏离,又不伤人自尊,然后换个地方坐到角落去,自顾自看他的专业书。钟笔一见他搬出满是数字符号的厚砖头,简直砸得死人,头就晕了,打退堂鼓,把本来想说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心里那个又爱又恨啊,恨不得一巴掌甩了他,转投他人怀抱,就凭她钟笔的美色,还怕没人要?结果是再一次犯贱蹭上去问他借这个借那个,没过两天,又讪讪地还回去,半点儿突破性进展都没有。终于等到毕业了,钟笔是学士,张说是硕士,但俩人年纪一样大。她最恨的是,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天才,尤其是北大,将她这个稍有小聪明的人打击得灰头土脸,惨不忍睹!
然后她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对他告白。看完毕业晚会,她跟在他身后出来。那天晚上,夜黑风高,半点儿星光也没有,灯光惨淡,风又大,呜呜呜--鬼哭狼嚎着在耳旁呼啸而过。正好他说了一句话:"今天风真大,你听。"听着旗幡哗啦哗啦的声音,她想起佛教的一个典故,心思一动,哎呀,连老天爷都在帮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看着他,深情地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那是我的心在动。"怕他没听清,还加了一句,"你可曾听见?"
那一刻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感情,从未有过的真心诚意,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一语或天堂或地狱。
哪知他傻傻地站在那儿,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以为他大概是在想怎么拒绝,跺了跺脚,恨恨地走了,捧出去的心瞬间落到尘埃里,再也捡不起来。倒在床上,她无论怎么催眠都睡不着,辗转反侧,心跟揪起来一样,一阵一阵地疼。一个晚上没睡,蒙着被子,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同时还怕惊扰了室友的睡眠。
也许,也许这是上天给她的惩罚,对她做错事的惩罚。
反复听着周杰伦的"为你弹奏萧邦的夜曲,纪念我死去的爱情,跟夜风一样的声音,心碎的很好听……"不由得泪湿鬓发,心有戚戚焉,深以为唱出了自己的心声,越发伤感。
哪知第二天一大早张说站在她宿舍楼前,见她出来立马迎上去,红着脸说:"听见了。"看似平静地牵过她的手,十指却隐隐在颤抖,见她还愣在那里,咳了一声,"你不是要去吃早饭?还不走?"
钟笔晕头转向、傻傻地跟在他后面。后来回忆那一刻,她才想起当时他的手冷得像冰块,不知在楼下等了多久,大概那天晚上他也不曾安眠。
俩人就这么在一起了。迟来的爱情,总是误会重重。
后来钟笔骂他道:"你反应怎么那么迟钝啊!"害她伤心了整整一个晚上,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张说不理她,埋头吃饭,绝口不提此事。
后来钟笔从他宿舍一个哥们儿那儿了解到,毕业晚会那天晚上,他到处问人"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什么意思。别人问他问这个干吗,他又不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后来在网上查了一宿的资料。幸亏最后总算弄明白了她的心意,为时未晚,没有铸成终生大错。
钟笔知道后,戳着他的额头骂道:"你这个文盲!"
他一本正经地反驳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隔行如隔山嘛。"他是学金融的,又不是搞文学的,哪里知道这么酸掉牙的东西?
钟笔很诧异,"咦,韩愈的《师说》,这个你又知道了?"
他仍是那副酷酷的样子,喝了口汤,不紧不慢地说:"这个高考考过。"
她彻底无语。
第四章 每一个女人的梦里,都有一个张说
饭桌上,左学伸长筷子,嚷嚷道:"我要吃奶酪焗扇贝。"他人小手臂短,夹不到。钟笔充耳不闻,扔给他一片柠檬,意有所指,"就知道吃,你要多读书,省得以后当文盲,连字都不认识。"话对着儿子说,眼睛却直溜溜看着张说。
张说很沉得住气,目不斜视,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整个连盘子端起放在左学跟前。左学欢呼一声,"张叔叔,你真好。"他背地里可是左一个张说、右一个张说直呼其名的,这会儿对张说印象分大增,小嘴也变得甜起来。
钟箦一直安安静静吃他的饭,张说偶尔跟他寒暄他就微笑。张说心说这个男孩子修养恁地好,难得长得这么出色却不张扬,温和有礼。他看了眼对面的女人,唧唧喳喳闹个不停,实在不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人。他也没注意钟箦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过,只当他内向羞涩。直到临别前,钟箦打着手势说自己要回去了,又让左学去他画室玩儿,张说这才吃惊不小,当场怔住了,随即注意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的神色来,面上依然保持微笑,客气地同钟箦握手道别。
钟箦走后,钟笔说时间还早,想再转转。左学立即说:"我要早睡早起,做个好孩子。"钟笔白了他一眼,明白儿子大概是不想让她跟张说单独在一起,便说:"那好,我们先回酒店。"到了酒店,将左学扔给服务生,"你自己上去睡觉,别忘了关好门。"转头就往外走。
她和张说隔了这么些年,总有些话要说。
左学傻了眼,拽着她衣角,"我又不想睡觉了。"
钟笔无奈地说:"是谁说要早睡早起,做个好孩子的?"
左学怏怏不乐地说:"那好吧--你早点儿回来,我等你睡觉。"心里感叹,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拦也拦不住啊。
钟笔一上车,张说就问:"你什么时候有个弟弟?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钟笔顿了顿,笑说:"十八年前就有了--你又没问过。"这一笑,疏离中带有一丝沧桑的味道。
张说有些烦躁,突然发觉原来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她,"那你家还有什么人?"钟笔眼睛看着窗外,"今天你都见全了。"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换了个话题,"想去哪儿?"声音变得很温柔,仿佛就在耳根底下响起。她歪着头想了想,"后海。"这样的晚上,心事重重,让人忍不住想一醉解千愁。张说眉头一皱,但还是掉了个方向,今天暂不跟她计较。
来到后海顶有名的一间酒吧,张说点了两瓶酒。钟笔心中感叹,果然是出人头地了,那个价格,眉头都不皱一下……
俩人坐在最后面的角落里,灯光昏暗,气氛暧昧,周围都是一些年轻男女,喝酒调笑咬耳朵,举止亲密,再加上若有若无的音乐,最适宜做一些儿童不宜的事情。可是张说并没有这个意思,他很认真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钟笔将玻璃杯里的酒一气喝完,无聊地转着空酒杯,眼睛并没有看着身旁的人,像是在想什么,发了会儿呆才想起回答:"托福,还不错。你呢,什么时候回的国?"她似乎不愿谈到自己。
张说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在灯光下忽明忽暗,牢牢看着她说:"最近。"
钟笔愣了愣,抬头问:"一直在美国?"俩人分手后,他便去了美国发展。
他沉吟许久,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你跟左思……"左思的风流绯闻,他不是没听说。
钟笔抚着额头叹气,"唉,一言难尽,冤孽。"显然不欲多谈,心中烦闷,一杯酒随即又下了肚。她再要倒酒时,张说伸手拦住了,提醒说:"这可不是柠檬汁。"
钟笔斜眼看他,"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拖着长长的尾音吟出来,带有软软糯糯的南方口音,让人听了心中一麻。她觉得自己有点儿醉了。
她酒量一向不错,就这么几杯怎么会醉?难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张说一听她咬文嚼字就头疼,"借酒浇愁愁更愁。"声音干脆利落,招手喊,"来杯热牛奶。"
她立即拒绝,"我不要热牛奶,我要伏特加。"此刻她心里堵得很,不知该如何发泄。
张说横了她一眼,"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
钟笔自然不依,撑着桌子站起来,要抢。张说起身按住她肩头,不让她动弹。她挣扎不开,索性撒酒疯,手一紧,抱住他的腰,整个人往他怀里钻,小脸压在他胸前。
呵,似曾相识的味道,久违了。她觉得像做梦,有一刹那仿佛回到了年少心动的时候。
张说冷着脸站在那里,"你干什么?"
钟笔似笑非笑,"马上你就知道了。"嫣红的唇在他的锁骨上落下一吻。这个妖孽,在酒店她就想这么做了,她觉得像做梦,也许她真的醉得不轻。
张说浑身一颤,硬生生将她从身上拉开,"你喝醉了。"
钟笔挑眉,一双桃花眼在他脸上滴溜溜乱转,眉目含情,"你说醉了,那就醉了吧。"
他并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终于受不了了,一手按在她腰上,将她拉向自己,一手压住她后脑勺,低头吻她。她喷出的热气落在他脸侧,轻轻的,麻麻的,痒痒的,冷空气灌进来,一冷一热,冰火两重天,令人又心动又难耐又无措。钟笔没想到他瞬间反被动为主动,有一丝羞赧,躲了开去。
张说再次凑上来,她故意刁难他,别开脸,转过头,欲迎还拒。张说岂容她再次逃开!右手固定在她脸侧,趁她错愕的当口,软滑的舌尖溜了进去,像灵巧的小蛇在她口腔各个角落里肆意游走,酸酸甜甜,仿若可口的柠檬汁。
钟笔气喘吁吁,不能呼吸,眼睛似睁似闭。
张说也好不到哪里去,白皙的俊容罩上一层红晕,心跳如雷,浑身燥热。他赶紧喝了一口酒,冰块顶着舌尖,冷意令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看着眼前犹反应不过来的女子眼神迷蒙,胸脯剧烈起伏,艳若桃李,情不自禁又凑上去,在她唇角流连,不过却不敢再造次了。
他不能逾矩。
钟笔抱住他脖颈。张说却挣扎着离开了她,拿起衣服,"你跟左思马上离婚,我会安排香港那边的律师。现在我送你回酒店。"他是男人,不能在这个时候乱了分寸。
这话像是当头浇下的一盆冷水,什么火都灭了,钟笔登时出了一身的冷汗,酒也醒了,犯了错一般跟在他身后乖乖走出酒吧。他回头,微微皱眉,"还有,酒吧这种地方,我一向不来,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她吐了吐舌,暗中做了个鬼脸。
俩人去地下停车场取车,对面正好有几辆车一前一后开进来,车还没停稳就跳下一伙人,有男有女,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说笑。张说拉着钟笔站在边上等他们过去。钟笔眼尖,看见领头的是魏建平。他跟以前一样,还是一张大圆脸,小眼睛,板寸头,露出一大截手臂,粉嫩嫩、肥嘟嘟的,雪白似莲藕,换上婴儿服就可以去拍奶粉的广告了。她刚要打招呼,张说拉着她往阴影里躲。钟笔"咦"了一声,他们俩以前不是一向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最要好吗,怎么躲起来了?
她哪里知道魏建平恨她恨得牙痒痒,张说自然不愿他见到她。
果然是形影不离、心有灵犀,魏建平人都走远了,不知为何突然一个回头,张说避之不及,俩人当面锣对面鼓硬生生打了个照面。他一愣,挥手让大家先走,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待看见躲在阴影里的钟笔,猛地刹住步子,脸色立马冷下来,不屑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语带不屑,满脸嘲讽。
这句话是有典故的。钟笔和魏建平还在"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时,俩人经常斗嘴斗得不亦乐乎。钟笔的口头禅是骂他"娘娘腔、扭扭捏捏不像样";魏建平气急,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故作大方,不跟她一般见识。不想再次见面,他又搬了出来,只不过这次并不是玩笑话。
魏建平这个人没什么大缺点,脾气出了名的好,很少跟人生气,总是一团和气,没想到也会有给人难堪的时候,话说得这么咬牙切齿,看来对她是前嫌难释。
就这么点儿段数,想跟她斗?钟笔装作听不懂,"原来你也读过《论语》啊,当真是失敬失敬,敢问下面两句怎么说?"
魏建平高考完就将语文通通还给中学老师了,并不知道这句话原来没完,其实他连出处都不知道,大学考试又不考这些。他不惯于跟人吵架,一时间脸涨得通红,不知该如何反驳,于是瞪着她,重重哼了一声,不说话。
钟笔自顾自往下说:"'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下回要记得哦。"魏建平最恨她将他们理工科的人当文盲看,最恨她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拐着弯儿骂人,狡猾奸诈。他虽然没读过《大学》、《中庸》、《礼记》、《春秋》,俗语还是知道的,便讽刺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负心多是读书人。"钟笔诧异地说:"不错,不错,这么有深度的话你都知道,很博学嘛。"然后面色突变,一手掩唇,一手指着某个角落大喊,"啊--蜘蛛!"样子很是惊恐。
魏建平连忙跳起来,一把抱住张说,跟着大叫:"啊啊啊啊啊啊--蜘蛛!"又问,"在哪里,在哪里?"他最怕这些多脚动物,见了就浑身发毛。
钟笔笑嘻嘻地看着他,"心魔难除,当然是在你的心里喽。"一个大男人,也太没用了,活了一大把年纪,到头来还怕蜘蛛。
魏建平明白过来被她耍了,十分狼狈,气得浑身发抖,"你--"
张说连忙拦在中间,"有什么话上车再说。"
魏建平甩头就走,"回头我找你。"看钟笔的眼神带着几分恼怒。张说明显护着她,此刻算账不是时候。上车?干什么?看着他俩在自己眼皮底下打情骂俏、卿卿我我?吃饱了撑的!
上车后,钟笔伸了个懒腰,大放厥词,"他们这些高干子弟,取名字实在有欠大方,不是安平便是卫国,建平?咦--"做了个嫌弃不已的动作。
张说看了她一眼,"建平脾气虽好,但你这么得罪他,只怕他以后要跟你捣乱。"
她完全不在乎,"欢迎之至。"她现在连左思都不怕了,还怕魏建平这个老好人?她现在是豁出去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忧来明日愁。过了会儿,她又问:"小薇呢?"小薇是魏建平的女朋友,南方女孩儿,白白净净的,娃娃脸,长得十分可爱,家里也是地方上的名门望族,俩人算得上门当户对。
张说眼睛看着路况,"结婚了,离婚了。"言简意赅。
"哦--"钟笔嘴巴张张合合,眼睛骨碌骨碌乱转,显然十分吃惊,但是最后没有发表任何议论,自顾自掏出镜子补褪了色的口红。
感情的事,又怎容外人置喙?
张说送她上楼。电梯里,她想到魏建平和小薇,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如此相爱最后还是分开了,感慨丛生,一时冲动,踮起脚尖要吻他,眼神温柔,简直要滴出水来。张说看了眼顶上的监视器,推开她,手固定在她腰上,不让她乱来。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送她到门口,他转身要走。钟笔不甘心,叫住他:"张说--"连名带姓叫他,表示她目前正处于不满的状态。
她冲上前,在他衬衫领口、胸前狠狠落下两个红印。
张说看着白衬衫上醒目的唇印,异常引人注目,试着用手帕擦掉,但越擦红晕越大,更加一塌糊涂。他看着得意洋洋、扬长而去的那个背影,大步上前,将她压在门上,手抬起她下巴,嘴唇狠狠咬了下去。这女人,总是有办法逼他做一些完全不像他的个性会做的事。
钟笔觉得羞愧,居然会被他野蛮的动作挑逗得情不自禁,发泄般在他唇上轻轻一咬,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泡沫一般扩散开来,迅速消散在空气里。
张说吃痛,瞪了她一眼,乘电梯离开。她伏在门上喘气。完了,她没救了,还是这样又爱又恨,又是欢喜又是气恼--
每一个女人梦里,都有一个张说,永远独一无二,无力抗拒。
房门哐啷一声从里面打开,左学光着上身穿着小短裤出现在她眼前,捂住嘴打哈欠。钟笔重心不稳差点儿跌倒,刚才儿童不宜的场面……随即镇定下来,横了他一眼,"把睡衣穿上,感冒了休想我带你去看医生。"
左学瞄了她一眼,"口红乱了。"这种桥段的电视剧他看多了。
钟笔居然红了脸,佯装冷静,"我去洗澡,出来时如果你没有睡着,星期五的电影,你可以不用去看了。"
左学暗骂她顾左右而言他,但是人在钟家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干脆连小短裤也脱了,掀开被子往里钻。
第五章 罪不可恕还是情有可原
魏建平跑去找张说的时候,他正坐在灯下翻《婚姻法》,看的是"离婚"那一章,条条框框,一大堆的专业名词,十分拗口,似乎句句都有言外之意。他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最后决定明天去问律师。香港那边实行的是另一套法律制度,但他还是想提前了解一下,有备无患。
扔下砖头厚的书,他起身去开门。魏建平踉踉跄跄走进来,一身的酒气,一说话舌头就打结,"张说,哥们儿……嗯……劝你一句,兔子……不吃窝边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他近两天当真是受刺激了,先有张说在《天上人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那是我的心在动"一番惊世骇俗的表现,后有钟笔这个祸害遗千年的妖精重返人间。
张说不理他的疯言醉语,"喝什么?柠檬汁?"
魏建平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嗤笑道:"难道我是三岁小孩儿?只有女人才喝柠檬汁。"柠檬汁是钟笔最为钟爱的饮料。张说不动声色,"那就矿泉水。"
魏建平酒喝多了,喉咙干痒,点了点头,没有再抬杠。张说打开电视看新闻,凤凰卫视女主播用带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播报道:"'美成电器'董事长左思昨日召开新闻发布会,决定增加在港的投资资金……"接着画面切到左思意气风发地站在媒体前,面对镜头高谈阔论。
啪的一声,他扔下遥控器,电视屏幕一片漆黑。水晶灯照在水磨大理石地板上,流光溢彩。电视声音突然被掐断,房内显得分外安静。
魏建平撑着额头说:"我不明白,这种女人……扔下你跟别人去……结婚生子,你还念念不忘做什么?就凭你的……身家、容貌,还愁没人要?"他醉得不轻,舌头打卷,说出来的话模糊不清,听起来像呓语。
张说推着他往客房去,"你喝醉了。"一脸嫌恶。
魏建平嚷嚷:"我没有醉,我清醒着呢。钟笔那个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她良心都给狗吃了,如今见你功成名就,又动起歪心思来……"
张说眯起眼,厉声打断他,"你喝醉了!"不容反驳,一把将他扔在床上,动作粗鲁。
魏建平见他要走,大叫:"人家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张说,你就这样对哥们儿?"太不讲义气了!
张说头疼,回头看他,"你想怎样?"
魏建平哼哼唧唧爬起来,"今天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张说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没有断袖之癖。"
魏建平冲他笑,露出两颗雪白的大门牙,"你的床舒服。"
张说想到两个大男人挤在一起的情景,浑身起鸡皮疙瘩,一口拒绝,"不行,要么你睡这儿,要么你走。"
魏建平对他的铁石心肠表示气愤,他将这股怨气全部发泄在钟笔身上。红颜祸水,不但抢走了他以前吃则同案、寝则同席的兄弟,还将张说折磨得死去活来,不见天日。
所以第二天他便打去电话,不安好心,"钟笔,难得你回北京,'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的几位老同学一起见个面怎么样?"
钟笔有些胆怯,但还是点头答应了,实在是却之不恭。
她要正视过去,无惧无畏。
她跟左学说要去赴同学会。左学盘腿坐在落地窗前看漫画,漫不经心地问:"带不带我去?"她犹豫不决,"你的意思呢?"左学耸肩,"我的漫画还没看完。"她松了口气,"那好,我走了,晚饭让服务生送上来。"左学喊住她,皱眉说:"我不吃酒店餐,我要吃雪媚娘、榴莲酥。"这两样是有名的广式小点心。钟笔这次合作非常,"好,我给你带。还想吃什么?"
她打扮得十分齐整去赴约,精致立体的妆容,钻石项链,卷发随随便便散下来,黑色露肩礼服,皮草披肩,新款高跟鞋,外加同系列的手提袋。这样的行头,总不能坐出租车,于是张说自然而然充当护花使者。
张说对她的美貌并非早已免疫,但是开车的时候仍然能够做到目不斜视,并没有因为钟笔心仪他就趁机动手动脚,此人十分自律有原则。
路上又堵车。她十分着急,不断地问:"时间到了吧,时间到了吧?"张说反倒十分坦然,"北京堵车乃是家常便饭,都是老同学,等一等又何妨?"钟笔心想,就因为都是老同学,越发不能让人家等。
她之所以紧张,不过是心虚、不安、害怕、惶恐在作祟。当年的事--大家会怎么看她?
迟到半小时。钟笔一出场,便引得大厅中诸人驻足观望,还有不少人拿起手机偷拍。有服务生小声问:"莫不是哪个大明星?"对方摇头,"不知道,也许是新人。"钟笔在港生活多年,如此打扮在她看来是社交礼貌,别人却不这样想。
当魏建平以及袁蓝等人以陌生、诧异的眼光打量她时,她知道自己穿错了衣服,白衬衫牛仔裤已经足够。也许她的一生总是犯这样的错误,衣服和场合老是不相配。其实令大家吃惊的除了她的到来,还有陪伴在侧的张说。当年她抛下张说,跟有钱人走时,所有人义愤填膺,大骂她无情无义、狼心狗肺。可是张说,怎么会……在外人看来,二人的关系当真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系列戏剧性的转变,使得众人维持缄默。
她打过招呼,不再说话,生怕越说越错,惹人讨厌。大家胡乱开着玩笑,甚至是拿带颜色的成人笑话互相取笑,推推搡搡,动作亲密。但是对她,所有人都很客气,不是礼貌性的客气,而是排斥般的疏离。偶尔有人问她要不要喝酒,她摇头,于是不再问第二遍。
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大家自觉或不自觉地排斥她。可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每次活动,她是所有人的宠儿。
难道这就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心蓦地一痛,做错了事迟早要付出代价。她茫然看着周围嬉笑吵闹、昔日最熟悉的朋友们,可是这份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她全然无关。她是一个陌生人。
大家开始唱歌,她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听,犹不忘在适当的时候鼓掌。不管怎样,既然来了,总不能退缩。有人起哄要张说唱,张说推说五音不全,众人哪肯放过他,齐声反对。他无奈之下唯有接过话筒,唱了一首张雨生的《大海》,唱得一般般,中规中矩,不出彩但是也没有跑调。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就让它随风飘远……"张说做什么事都一丝不苟,哪怕他最不拿手的唱歌,亦是全情投入。袁蓝举着酒杯找了过来,上下打量她,伸出手,"钟笔,幸会幸会。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风姿绰约,艳光四射。"
风姿绰约、艳光四射不是好形容词,她知道,但她还是伸出手,同袁蓝好好地握了一握,察觉她的指尖跟自己的一样冰冷,"你也一样,容颜不改,风采依旧,袁蓝。"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袁蓝是东北人,个子高,骨架小,桃花眼,身材微丰,性格直爽。袁蓝不愿意跟她敷衍,冷哼道:"我以为你躲在香港不回来了呢。"
钟笔依然保持微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哦,为什么这样说?"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勇气尽失,差点儿落荒而逃。
袁蓝露出不屑的神情,"你还敢回来?真是勇气可嘉哦--"轻轻击了下手掌,嘲讽中一脸鄙夷。钟笔本不想解释,但最终还是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有些事情,如鱼饮水,个中滋味,冷暖自知,不事到临头,谁都没有发言权。"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有些僵硬。
她的辩解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袁蓝冷冷地看着她,"说得好,说得好!那么爱慕虚荣、奢侈成性、水性杨花、忘恩负义,也是身不由己了?"
任何女人都受不起这样的指责。钟笔脸色大变,冷冷地道:"这个,不容你置喙。"
袁蓝轻蔑地说:"真不要脸。"手腕倾斜,将手中的酒淋在她头上。
钟笔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一时间惊呆了,连躲避都忘了。不一会儿,头发全湿了,酒滴滴答答落在脸上、肩上、身上,继而滴在地上,感觉像是身体某个部位汩汩流出的鲜血,难受得四肢百骸都痉挛起来。她抬头四处张望,眼睛好半天没有焦距。见周围众多眼睛看着她,似乎都觉得大快人心,她脸色瞬间苍白,暗暗揪住自己的衣角。钟笔,钟笔,忍一忍,忍一忍,这不算什么。黑棋子般的瞳孔映出心底诸多的情绪,尴尬、狼狈、难堪、伤心、痛苦、惶恐无依……
她吃过许多不可言说的苦,可是从来没有当着众人受过此等羞辱。眼泪可以强忍,但是她控制不住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指甲掐进肉里,用尽全力强迫自己镇定。她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开手袋,背对众人,拿出纸巾擦脸,十指抖了又抖,几乎抬不起手。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丢人现眼,忍,无论如何得忍住!
周围人见此变故,瞪大眼睛,很是吃惊,但是没有人上前解围,包括脾气温和的魏建平。不过有人发出叹息,"唉--"看到钟笔忍着眼泪默默承受的样子,不是不同情,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同情。
张说把话筒掷在地上,咚的一声巨响,所有人吓了一跳。他看着袁蓝,冷冷地问:"怎么回事?"脸色极差,一向平和的声音变得尖厉,眼神凌厉。
钟笔怕事情闹大,那她在大家心中更无立足之地,忙说:"没事,没事,一时失手而已。"因为隐忍,声音沙哑,鼻音浓重。她站起来,背过身去,"我走了,你们继续。"她整个人快崩溃了,再多待一秒,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忍得下去。难道她就如此下贱,送上门来给人作践?
但是袁蓝并不领她的情,仰首说:"我泼的。"她敢做就不怕承认。
张说眸光一寒,逼视她,一步一步走过来,"为什么?"
"有些人需要教训。"
"没有人需要教训,而你,也不是上帝,拥有裁判众生的权力。"他拥住快要晕倒的钟笔,环视场内,一字一句地说,"以前我跟大家一样,觉得她不可饶恕。可是,当事情的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其中的错综复杂,并不是简单的对与错便能判决。"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凄凉。有时候将心比心,换位思考,更加容易解开苦苦纠缠的心结,他也是许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的。
有的人天生拥有一切,有的人却需要为了三餐的温饱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钟笔终于失声痛哭,伏在张说胸前抬不起头,全线崩溃,啜泣道:"不,我错了。我爱慕虚荣,背信弃义,懦弱无能,意志不够坚定。今天这杯酒,我罪有应得。"她对不起张说,但是没有对不起其他人。
众人见到此情此景,皆有一丝不忍,就连始作俑者魏建平,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他替朋友打抱不平,可有打错了?
袁蓝长到这么大,从未被人这么呵斥过,顿时涨红了脸,气愤地说:"我哪有做错?连她自己都说她罪有应得。"
魏建平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不过想给钟笔一个灰头土脸罢了,如今一个弄不好,多年的老同学恐怕要反目成仇。他连忙拉过气犹不平的袁蓝,息事宁人地说:"你醉了,我陪你出去透透气。"
不知是谁轻轻说了一句话:"我们不是道德的化身。"不该轻易判谁的罪。孰对孰错,换个位置,答案截然相反。
第六章 忆往事勇气可嘉
张说拥着钟笔出来,"我送你回去。"声音镇定,肩膀宽厚,怀抱温暖,充满安全感,让人如此的依赖。
钟笔点头,"嗯。"声音仍有一丝哽咽,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五花六道,跟鬼一样。毫无形象地大哭一通,她的心情反倒好转不少。张说送她到洗手间门口,"去收拾收拾,难看死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妆全花了,嘴唇发紫,脸上半点儿血色都没有,双目通红,惨不忍睹。她用纸巾擦干头发,卸了妆,用冷水冲了脸,宽慰自己:只要天不塌下来,太阳照样升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人总是要在屈辱轻视里才知道深思反省。
出来时,她已恢复平静,只是眼睛依然红肿。
她情绪不佳,一路都没有说话,微凉的夜风一点点吹散记忆里混乱不堪的过往。张说推她,"到了。"她愣了下才回过神来,忽然拍头,"哎呀,糟糕!"
张说忙问怎么了。她将左学要雪媚娘、榴莲酥的事说了。左学这小子,答应他的事若是忘了,绝不肯罢休,整个儿一太上皇。
张说想了想,"你也没吃饱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极好的广式点心。"就这么让她回去,他不放心。
张说口中的"附近"是北大附近。车子停在路边的店铺前,这是以前钟笔最爱来的一家点心店--干果、蜜饯、饼干、糕点……应有尽有。
多年不曾来过,周围的建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身上披着张说的西装,大眼睛四处张望,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有些茫然失措。头顶闪烁的霓虹灯发出五颜六色的光,眼睛穿过对面划成几何图案的繁花绿草,落在校门口几个镶金大字上,提醒她这里是北大。旧时场景旧时人,她心中蓦地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之情。看着路灯下熟悉的店面招牌,她用力推开玻璃门,欢快地喊:"老板!"
老板身穿白色棉布背心,腆着啤酒肚,摇着一把缺了一角的芭蕉扇,坐在那儿听广播,脚下一双人字拖欲坠不坠。看到有人进店,他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买什么自己拿,钱在鞋盒里,自己找。"
还是这样的脾气,这样的悠闲自在,十数年不变。钟笔不知为何,像是他乡遇故知一般,抓到一点儿什么熟悉而又永恒的东西,觉得非常高兴。她冲过去,手舞足蹈地叫:"老板,我要买吃的!"激动得恨不得把屋顶掀了。
老板当然不认得她了,晃晃悠悠走过来,也不看人,张口就说:"同学,买什么?"
钟笔要了玫瑰花制的干果、糖腌梅子、豌豆黄以及蓝莓蛋糕,眨着眼睛的样子十分调皮,"老板,忘了带钱,可不可以赊账?"
老板瞄了眼她身上华美的礼服以及颈上的钻石,知道她在开玩笑,痛快地答应:"行。"钟笔哈哈大笑,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张说又要了雪媚娘和榴莲酥,掏出钱包把钱付了。
俩人沿着南门的林荫道进来。道路两旁是法国梧桐,高大繁茂,密不透光。夜色深沉,偶尔几个晚归的学生步履匆匆,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还未开学,偌大的校园十分安静,周围花木扶疏,虫鸣蝉唱,使人更觉静谧。物是人非,风景依旧,一样的天,一样的脸,一样的你,就在我的面前。
触景生情,往日的片段在眼前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第一次社团活动她便找不到地方,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理工信息二号楼在哪里。有人拍她的肩膀,"同学,你是'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的会员吗?"钟笔回头,眼睛一亮,不理人家的问话,一直盯着旁边的人看。那不是她心心念念的个性美少年嘛!果然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么大的学校都能碰到。
魏建平和气地问:"同学,你是新会员吗?我是这个社团的团长,我叫魏建平,建设的建,和平的平。"
钟笔撇嘴,名字真老土,手指着张说,"那他呢?"
张说打断她的询问,"时间快到了,走吧。"钟笔跟在后面,一心想着该怎么跟他搭讪。
魏建平和张说也不知道地方,从理教信息楼一路问到东门,最后在一个新建大楼的某个旮旯里找到了。众人都埋怨教室难找,讲座怎么选在这么一个鬼地方。张说在最边上坐下,魏建平跟了过去。钟笔一个人都不认识,站在那里不知该往哪儿去,茫然四顾,心里发慌。魏建平见了,连忙招手,"过来,跟我们一起坐。"他心思细腻,温柔体贴,很懂得照顾人,跟张说的性格截然相反。
钟笔大喜,连忙奔过去坐下。讲座开始,众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钟笔随口寒暄了几句,指着张说开始套话,"魏建平,他叫什么?大几了,学什么的?"
魏建平真是好脾气,竹筒倒豆子般通通告诉她:"哦,他啊,天才哦,光华管理,学金融的。至于叫什么,你自己问他吧。"
钟笔心中说他真是知情识趣,连忙越过魏建平,拍着张说的肩膀问:"同学,我是新加入的会员,我叫钟笔,你叫什么?"张说见她整个人倒在魏建平身上,姿势亲昵,不喜她这样随便,有点儿不悦,没有回答,拿了本书递给她。
钟笔碰了个冷钉子,有些讪讪的,接过来一看,是《经济学原理》,内页上写着"张说"二字。翻开,满篇全是数字、图表、符号、专业术语,一时头发晕,连忙合上。对方的冷淡这么明显,她不敢再搭讪了,决定旁敲侧击,便问魏建平:"他大几?"魏建平笑道:"研究生都快毕业了。"钟笔很是吃惊,她以为他还是个小正太呢,没想到已经是老男人了,果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魏建平又接上一句,"十九岁。"和钟笔一样大。
她更吃惊了,嘴巴许久合不上。魏建平叹气,道:"所以说,世界上天才还是有的,只是我们太平凡了。"不可相提并论。北大是全国最好的高等学府之一,藏龙卧虎不在话下,天才少年并不稀罕。
张说见他们头抵在一块唧唧咕咕说私房话,便有几分不高兴,低声呵斥道:"你们还听不听讲座?"俩人以为他听见他们在说他的事,互看一眼,连忙停止背后说人的不良举动。
张说之所以一直对钟笔的搭讪不冷不热,正是因为钟笔每次都要找魏建平或者其他人做借口,以至于他从不敢有非分之想。而钟笔这边呢,她脸皮虽厚,但主动勾搭男人也够她害臊的,事先当然要准备好各式各样的借口,以便搭讪不成也好有个台阶下。俩人隔了一堵墙互相试探,更加摸不准对方的心思,因此一直处于暧昧不明的状态。
那个年纪,我们总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渴望爱与被爱,可是又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深秋的某一天,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社团组织活动,要出去旅游。钟笔本来不打算去,后来无意中听说张说也会去,出发前一天慌慌张张跑去魏建平那里报了名,哭诉社团不能扔下她不管。魏建平骂她前几天哪儿去了,人数都定了,这不是为难他嘛!最后无法,只得额外增加一个名额。
一行人包车前往北京郊区,路上大家打拖拉机(一种扑克牌游戏),她跟魏建平输了,罚对唱情歌。俩人唱《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众人起哄,连声叫好,大有将俩人凑成一对的意思,那会儿小薇还没成为魏建平的女朋友。张说把帽子拉下,遮住眼睛,靠在那里睡觉,对眼前热闹的场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钟笔见他冷冷淡淡、事不关己的样子,便有些意兴阑珊。不就一天才美少年吗,装什么深沉冷酷!
有一项水上竹筏运动,俩人一组。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钟笔用了点儿小心计,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和张说分到一组。张说撑着竹篙轻轻一点,竹筏晃晃悠悠飘了出去。钟笔站在上面兴奋地活蹦乱跳。
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空气清新,她不由得精神大振,深深吸了口气,张开手臂念了句:"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张说见她高兴得有些过头了,不知为何,竟然心有不平,凭什么他就得当苦力?偏要坏她兴致,便问:"会游泳吗?"钟笔吐了吐舌头,摇头。他点头,事不关己似的说:"我也不会。"而后加了一句,"我也不会撑船。"
钟笔一愣,忙问:"那掉水里怎么办?"水看起来挺深的。张说瞟了她一眼,"看着办。"钟笔满头黑线,不由得有些担忧。
哪知一语成谶。
她见对面是连绵起伏的陡峭山峰,硬生生从中劈开一般,壁立千仞,甚是惊险,不由得心神激荡、逸兴遄飞,风花雪月的毛病又犯了,开口便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张说一听她背书心里就发毛。偏偏她还歪着头问:"你听过这句话吗?"他不答,没听过也不会说出来。
钟笔以为他不屑和自己说话,一心想讨好他,便说:"反正没事,我们说笑话打发时间吧。"
她最擅长讲冷笑话,率先说:"从前有一只小羊,有一天它出去玩,结果碰到了大灰狼。大灰狼说,'小羊,我要吃了你!'你猜,结果怎么了?"张说心想,难道是小羊把大灰狼吃了?但是这个结果太不合情理,于是继续维持缄默。
钟笔见他并没有配合地问:"结果怎么了?"有种一个人唱独角戏的感觉,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结果大灰狼就把小羊吃了。"
非常冷的一个冷笑话。张说的天才都用在正途上,说到不务正业,半点儿天分都没有,慢整整一拍才反应过来,想了许久,认真地说:"这个笑话不好笑。"不但不好笑,而且极度无聊,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
钟笔本来想说"从前有个太监……"就这样"下面没有了"的冷笑话的,考虑到他的幽默细胞不是那么发达,于是讲了一个稍微正常一点儿的:"老师让小明用长城造句,小明说,'长城很长。'老师很不满,说,'不行,再造一个。'小明哼了一声,'我又不是秦始皇。'"
张说唇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钟笔心里在擦汗,他总算笑了,虽然有点儿勉强,比起冷美人来,笑美人还是更养眼一些。她拍手道:"好啦,好啦,轮到你了。"张说摇头,"我不会。"钟笔跺脚,"不行,不行,来而不往非礼也,一定要说一个,随便什么。"
她一激动,竹筏便来回晃动。张说吓坏了,"你站稳,你站稳。"想了半天,记起学校里广为流传的一个笑话来--
"周教授精通佛学,开了一门课叫《中国佛教史》。学生问他考试怎么考,他说'随缘'……"
钟笔听到这里就笑起来,哈哈哈,考试随缘,果然是周教授的风格。张说继续说:"有个学生考试没做准备,于是交白卷……"
钟笔听到这里,"咦"了一声,"交白卷?"北大许多人将84分都视为耻辱,交白卷可以上未名BBS头条新闻了。他点头,"这位交白卷的同学随了周教授的缘,给了他一个很高的分数。后来另外一个同学有样学样,也交白卷,结果考试不及格。"
这其实算不上笑话,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趣的故事,但是钟笔觉得前后很有戏剧性,拍手笑得前仰后合。结果乐极生悲,动作太大,来回颠簸得厉害,竹筏剧烈晃动,一个不稳,扑通一声,她掉进了水里。掉下去之前,她心慌意乱地伸手去抓张说,张说一个踉跄,结果俩人一起洗了"鸳鸯浴"。
幸好靠近岸边,水不深,仅到张说的嘴巴,但是刚好没了钟笔的头。张说便撑着她腋下,尽力托住她。俩人湿淋淋站在水里,硬着头皮接受周围或诧异或好笑的目光。钟笔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青,恨不得化作落水鬼,省得光天化日之下出来丢人现眼,哪里还有半点儿先前预想的旖旎、浪漫的场面?
他俩浑身是水爬上岸,听见有人高声喊:"快来看,快来看,有人跳水啦。"别提有多狼狈了。
后来有人问他们怎么会掉下水,钟笔埋怨道:"还不是张说的笑话闹的。"大家便问什么笑话有这么大魔力,听得俩人往水里跳降温。钟笔便说了,所有人都露出鄙视的眼神,"这笑话都没听过,你是北大的吗?"
她低着头不说话,大家津津乐道的这则笑话是在她休学期间发生的。她看似快乐的大学生活曾经发生过严重的断层。
"落水"一事在"自杀社会问题研究学会"广为流传,弄得别的社团都知道了。有山鹰社的人跑来拉住她,"哎,你就是自杀学会那个听笑话掉水里的吧?这些资料是校团委发下来的……"
"自杀学会?"她听了满头黑线。
因为受凉加上尴尬、羞愤,回来后她就病倒了,而且是一病不起,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滚来滚去,低烧不退。到了校医室,经检查,医生确认不是"非典",随便开了些药,便将她打发了。她将大把的药丸当饭吃,吃了一星期,不但不见效,结果反倒烧成了肺炎。
她半夜跑去医院挂急诊,拍X片打点滴,闹腾了一整夜。她以为这下总该好了吧,哪知医生低头写方子,面无表情地说:"记得天天来啊。"钟笔心中一惊,什么?天天来?
等她病好了,手臂早扎成了马蜂窝,肿得老高,一片淤青。而一个学期也快结束了,接下来是紧张的期末考试。
这就是她勾搭男人的后果,后果很严重。
可她不但不吸取教训,下学期还照样勾搭。
死不悔改,勇气可嘉!
第七章 淑女没有竞争力
钟笔的"情敌"有男有女,有明有暗,有大有小,有中有西。北大的校风是"自由、民主、科学",所以一般不干涉学生的感情问题。有一段时间钟笔很怀疑张说的性取向,整天紧张兮兮的,到后来确定他不是同性恋,浑身骨头一轻。若张说真是什么"断臂山",她也只能欲哭无泪,去跳中南海了。
钟笔的头号情敌便是袁蓝。
袁蓝也是光华管理学院的,能进光华的都不是"人类",至少跟她不是同一类。袁蓝直发,瓜子脸,小眼睛,皮肤白皙,脸上有几粒小雀斑,身材丰满,凹凸有致;有一颗小虎牙,笑起来的时候往外咧;家境应该相当不错,随随便便一个化妆包都是Dior的。钟笔本来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觉得她虽是美女,倒还称不上绝色。但魏建平有了小薇还一脸色眯眯地说:"袁蓝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嘴巴往外翘,又性感又可爱。还有,抱在怀里的感觉一定很舒服。"
闻听此言,钟笔犹如被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站在同性的角度,她是女人眼中的标准身材,骨肉亭匀,纤浓合度,但是换成异性的眼光,也许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袁蓝确实体态丰盈,妩媚风流,有杨贵妃之神韵。她很不服气,冲魏建平嚷嚷:"那我呢,那我呢?"她哪里肯甘居人后,落在下风,尤其是情敌!
魏建平瞟了她一眼,哼道:"你?太平公主!"那时候她减肥非常刻苦。
钟笔满脸怒容,指着他的鼻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跟小薇告状,说你色性不改,人心不足,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魏建平终于觉悟永远不能得罪女人,睚眦必报。
有一段时间,钟笔一直在挣扎要不要增肥。也许张说也喜欢丰满一点儿的女人?男人嘛,看女人的眼光还不是大同小异。后来经过无数次思想斗争,为了爱情胜利的曙光,她豁出去了。于是晚餐她不再只吃水果沙拉、清汤寡水了,而是换了咖喱牛肉盖浇饭,夜宵还有一杯蒙牛的大果粒。
晚上照例是社团集体活动。钟笔最近胃口大开,在食堂流连的时间大大增加,等她赶到时,人都到齐了,只差她一个。她见袁蓝坐在张说旁边咬耳朵,心中已不快,而张说还不断把头凑过去听她说话,时不时点头,甚是亲密,就更不高兴了。她冲到俩人跟前,伸出手要钱,"张说,张说,周末植物园的会费。"社团组织大家周末去植物园春游,每人交二十块钱,钟笔充当临时财政部部长。
袁蓝说:"哎哎哎,我们正在讨论问题呢,等会儿再交行不行?"话说得客气,脸上神情可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一脸的不耐烦。钟笔心里骂她"装蒜",嘴上笑嘻嘻地说:"先交嘛,省得我跑来跑去。"张说低头找钱包。袁蓝把书推开,双手抱胸,道:"张说,你帮我先垫一下,回头给你。"张说拿出一张五十的递给钟笔,眼睛却看着袁蓝,"不用给了。"
钟笔弹了弹崭新的钱,啪啪作响,斜眼说:"张说,阔人哦。"她愤愤地想:哼,真大方啊!上次俩人在学五食堂一起吃桂林米粉,他怎么不替她付钱?钟笔忘了自己一时高兴,头脑发热,奋不顾身抢着刷饭卡,一气把俩人的钱全付了。她应该让张说刷,然后想方设法再还给他,制造俩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张说看她一副吊儿郎当痞子样,很不喜,知道减肥是她毕生的事业,故意打击她,吃惊地说:"钟笔,你有双下巴。"
一句话引得周围的人都来看她,七嘴八舌地议论道:"钟笔,果然长胖了哦,你看,你看,都有小肚子了……"
钟笔一时间羞愤欲死,决定继续将减肥大计进行到底,雷打不动,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包括张说。二十一世纪新时代女性不应该只为男人而活,还应为自己而活。
哪知增肥一事余波荡漾,后患无穷。
周末,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植物园,春光明媚,百花齐放,游人众多,摩肩接踵。大家分头行动,钟笔还在想法子怎么跟张说一起走,袁蓝已经扯着他的袖子说:"张说,我们一块儿去樱桃沟拍照。"钟笔恨恨地看着他们并肩往前走,心里那个嫉妒啊,捅了捅魏建平,"咱俩也去樱桃沟,听说那儿风景挺好的。"
四人两组,一前一后往上爬。袁蓝在跟张说商量,"樱桃沟那儿有一池子山泉水,中间有块大大的鹅卵石,可漂亮了。我以前一直想站在那儿拍照来着,可惜没机会,等会儿你给我照。"张说答应了。
钟笔在旁边听得那个咬牙切齿啊,看见路牌上写着往左便是卧佛寺,一心不想让袁蓝得逞,不管三七二十一,跑上去凑在两人中间,故意分开他们,大大咧咧地说:"我们去卧佛寺吧,我们去卧佛寺吧。"张说没说话。袁蓝奇怪地问:"去卧佛寺干吗?"钟笔笑得一脸无辜,"烧香啊,最近不是流年不利,运道不好,专碰见一些小人嘛!"故意加重"小人"二字,意有所指,指的当然是袁蓝,但是回头看着魏建平,不敢表现得太过张扬。
魏建平以为她真想烧香拜佛去霉运,便附和说:"我以前出门丢钱,骑车被撞,论文不过,也去雍和宫烧过香,后来果然走运了,考试拿了个优。"
袁蓝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张说不屑道:"魏建平,亏你还是唯物主义者呢,居然信这个。"
钟笔一本正经地说:"信这个怎么了?民俗学的老师都信这个。"还推着大伙说,"走走走,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几人在她半祈求半强迫下,只好往卧佛寺走去。
哪知卧佛寺那个青石板垒成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头,就像从天上垂直挂下来的一般,走完一层又一层。爬了不到一半,钟笔撑着膝盖猛擦汗,"歇会儿吧。"魏建平取笑她道:"你也太没用了,走几步路就累成这样。"钟笔反唇相讥,"是谁见了蟑螂还要叫两声的?"魏建平连忙噤声。
张说十分厌烦他俩斗嘴斗个没完没了,递了瓶矿泉水过去。钟笔问:"喝过的?"张说脸色有点儿不好,"只喝了一小口--你到底要不要?"钟笔忙接过来,猛点头,"要要要。"当然要!虽然她不喜欢沾上别人的细菌,但是既然是张说的,那自然另当别论,爱屋及乌嘛。
袁蓝举着相机胡乱拍照,看见路边乱草堆里倒着一尊残破的石雕,就将相机交给张说,蹦蹦跳跳跑过去,坐在上面,"张说,张说,给我拍张照。"拍完一张又一张,抱完石头又抱树。张说也好脾气,有求必应。
钟笔看不下去了,拉着张说的袖子,"我也要拍,我也要拍。"张说正举着相机测光调焦,有点儿不耐烦,"等会儿,等会儿。"钟笔不依,一把拽住他胳膊,"不行,不行,我现在就要拍。"既然淑女没有竞争力,她决定无赖到底了。
魏建平便说:"我给你拍。"钟笔心里恨他打岔,没好气地说:"我不要你拍,张说拍出的人像才好看呢,光影恰到好处,我一定要他拍。"张说眼睛对着镜头,目不转睛,被她闹得不行,伸手推她,"去去去,站一边去,别挡了光。"
哪知钟笔本就是踮着脚尖站在台阶上的,晃着身体随着耳朵里的音乐打拍子,张说随手这么一推,她人没站稳,随着力道往后翻去。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张说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扶住她问:"钟笔,钟笔,你怎么了?"声音急得变了调,神情焦虑,吓得脸都白了。
钟笔哼哼哈哈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也没伤到哪里,就是屁股摔成了两瓣,有些狼狈。见众人都围着自己,张说又一副恨不得自杀以谢罪的模样,她刚想说没事,咽了咽,又吞回了肚子里,故意皱着眉头,连声吸气,哭丧着脸说:"我脚疼。"
张说见她没出什么大事,抹了把汗,"大概是崴了。"扶她起来。钟笔为了装得更像,单脚站立,那姿势颇像金鸡独立,一枝独秀。她这么一摔,把大家游玩的兴致也摔没了,魏建平便说:"咱们回去吧。"钟笔一脸苦瓜相说:"我的脚……"张说看了她一眼,将相机扔给袁蓝,背对钟笔半蹲下,"我背你。"
钟笔无比兴奋地爬上了张说的后背,双手紧紧缠上了他的脖子,并且在他锁骨附近来回游移,明目张胆地吃豆腐。他的皮肤又滑又腻,冰冰凉凉的,手感那个好,搞得她心痒难耐。
张说托着她的大腿往上蹭了蹭,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重!"
这更加坚定了钟笔誓死减肥的决心。
张说不是肌肉男,山势又陡峭,累得那个吴牛喘月、汗如雨下。但是当魏建平看不过去,要求背钟笔的时候,他还是一口拒绝了,"没事,这是我闯下的祸。"袁蓝跟在一边说:"钟笔,你就是一祸害。"甚为张说不平。
钟笔一边心虚一边得意,从头到尾不说话,一味装死装活,哼哼唧唧。
四人抛下大部队,提前回去。
出租车一路开到女生宿舍楼下,钟笔此刻心虚得不得了,愧疚地低下了头,抱着张说的胳膊说:"女生楼不让男生上,你回去吧。今天谢谢你了,都是我的错。"当然都是她的错!
张说擦了把脸上的汗,喘着粗气说:"不是,我不该推你。你住几楼?"钟笔说四楼。他蹙眉,转头跟宿舍管理员说:"阿姨,我同学脚崴了,我能送她上去吗?"又说了一车的好话,阿姨总算答应了。钟笔站在一边不吱声。
张说的手横过钟笔胸前,半抱着她爬楼,"脚还疼不疼?不要紧,慢点儿走。"钟笔感觉他手臂擦过自己胸部,红了脸,偷瞄他,他并没有任何异样。张说一脸紧张,口里不断说:"好,慢点儿,慢点儿……"唯恐再伤了她。
磨磨蹭蹭终于爬到四楼,钟笔内心极度不安,她这个坏女人,迟早天打雷劈!她拦在宿舍门前不让他进,转过头说:"你走吧,我没事。"他不放心地问:"你确定?"钟笔重重地点头,"确定。"赶快走吧,再不走,西洋镜就要拆穿啦。
张说见她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本想叮嘱一番,终于还是点头,"好,那我走了,有事打我电话。"说罢匆匆走了。
钟笔看着他的身影在楼梯转弯处消失,连忙开门进去,将床上、椅子上、凳子上、地上到处散落的内衣内裤胸罩丝袜外套一股脑儿往脸盆里塞,提着水桶活蹦乱跳洗衣服去了。
舍友回来看见走廊上晾满了衣服,又见钟笔坐在电脑前悠哉游哉地喝咖啡,大惊,问:"全是你洗的?"钟笔点头,擦了擦嘴巴做优雅状,"对啊,而且是手洗的,洗衣机洗不干净。"舍友啧啧称奇,钟笔居然变勤快了,莫非老天下红雨了?"这年头,怪事多,水井里翻了船啊河里着了火……"哼着小调下楼去食堂吃饭。
第二天,张说提着一大袋水果来慰问她,结果看见她一手一根冰淇淋,舔完这根舔那根,一脸享受样儿。钟笔从小卖部出来看见他,脑袋立马停机,完蛋了,完蛋了,这下子形象全无,他怎么会来女生宿舍这边?
张说上下打量她,满脸疑惑,脚崴了好得这么快?以他的高智商再不明白是被耍了,他可以去跳未名湖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只问:"脚好了?"钟笔心虚地点头,"好了。大概是抽筋了,回来就好了……"大有越描越黑之势,也不知他有没有相信。
"哦。"张说将水果交给她,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
钟笔无比挫败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活该!
第八章 天才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一大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梦里依稀年少事,一晌贪欢。
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头痛欲裂。那么久远的事情,为什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历历在目,清晰如在眼前。她游魂般爬下床。
左学穿戴整齐,坐在餐桌前享用鲜奶泡芙芝士酱,吃得满嘴都是,头也不抬地问:"昨天晚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钟笔头晕晕的,心神仍有些恍惚,不理他。他扔下叉子,哼道:"我的雪媚娘、榴莲酥呢?"她怎么可以扔下他一个人不管!
想到这小祖宗的难缠,钟笔一惊,立马清醒过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拍着大腿说:"落在张说的车上了。"
听到张说的名字,左学更加生气,难道这个男人比他还重要?他站在凳子上,将桌布一掀,哐啷哐啷一阵乱响,到处都是他吃剩的牛奶蛋糕,汁液横流,满地狼藉。他冷冷地看了眼母亲,"你说怎么办?"
钟笔在他动手的时候,早已敏捷地跳到一边,避过一场灾难。她头疼地看着他,眯着眼睛说:"这就是你跟我说话的态度?"左学冷着一张小脸,"不要试图转移话题。我的雪媚娘、榴莲酥呢?"
钟笔纵然已经习惯了这小祖宗的颐指气使、无法无天,仍然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好好好--"站在阳台上打电话,"张说……"
张说提着纸袋赶来时,母子俩各占一边,互不理睬,正在冷战。
钟笔见他来了,打电话叫服务生进来收拾房间。三人转战餐厅。张说将雪媚娘、榴莲酥装在精致的碟子里,又要了一杯酸梅汁,递给左学,"我要赶着上班。你妈妈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好自为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张说这番关爱的举动,使得左学消除了对他的强烈敌视。他低头不语,也不看钟笔,赌气般自顾自吃点心。
钟笔嫌恶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小胖子,吃得跟圆球一样,踢一脚就能在地上滴溜溜打滚,还不知道减肥!她跑上去抱了一堆书出来,抽出其中一本,扔在左学跟前,"今天你要是不把《大学》这一篇背下来,就给我去跪键盘。"
左学纵然记性好一些,开窍早一些,心眼多一些,但若要他一天之内背完艰涩难懂的《大学》,那分明是钟笔在刁难他。他也知道母亲是在找借口整治他的"歪风邪气",当然不肯就范,指着线装本的《大学》,"为什么要背这个?"
钟笔在他对面坐下,"过两天你要去参加北大附小的入学考试,总要提前做一些准备。"左学不信,"小学一年级考《大学》?"钟笔哼道:"谁说一年级?你给我直接上三年级。你以为这是香港,考试只考ABCD?"
左学不知道北京的小学具体是怎样的情形,总以为大概跟他母亲一样变态,于是不做声。他翻开一看,叫起来:"怎么是这个样子?"有注有疏的竖版繁体《大学》,大小字体不一,一下横排,一下竖排,看得人眼花缭乱,头昏脑涨。不要说他,中文系的人都不一定看得下去,钟笔故意找来杀一杀他的威风的。这种版本的古籍,她也只有买过,没有看过。
左学将书一推,站起来就走。钟笔跟在后面问:"干什么?"他恨恨地说:"跪键盘。"要他背,不如叫他去死,唯今之计,只有乖乖去跪键盘。
钟笔打开电脑放音乐,"《崇拜》这张专辑放完了,你就可以起来了。"他不理,抱了套《机器猫》坐在键盘上看。钟笔也不去纠正他姿势不正确,惩罚到了就行,反正他们母子一向都是这样斗法的。
跪完键盘,母子俩如常吃午饭。左学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餐桌上跟她描述刚看的机器猫的故事。钟笔便说:"怎么还是机器猫?我小时候就看它。我建议你以后看宫崎骏的动画。"顿了顿,又问,"你早上干什么掀桌子?"
左学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你是不是只要男人,不要儿子了?"钟笔口里的汤差点儿喷出来,"我什么时候给你这种错觉了?如果有的话,我道歉。你想得太多了。"左学停下筷子,"那你为什么夜不归宿?"他等点心和母亲等了大半个晚上,结果越等越失望,最后孤零零一个人在饥饿中睡去。
钟笔辩解道:"我哪有夜不归宿?我只不过回来得晚了些。"左学哼道:"晚了些?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晚上没有吃饭?"钟笔有些诧异,"难道你没有钱?"左学不耐烦,"不是这个问题……"他年纪还小,无法清楚地表达内心的烦躁、郁闷、不满之情--他当然希望母亲专属于他一个人。
钟笔挥手制止他,"OK,我明白,你只是不想一个人吃饭,以后我会带上你。不过,现在……"她将左学面前的炭烤牛里脊端走,换上一玻璃盆翠绿的海草,"你不能再吃肉了,小心胆固醇过高。"她又想起一件事,"对了,你可以不用背《大学》,但是《唐诗三百首》你尽快给我背完,入学考试十有八九会考。"
左学小声嘀咕了一句"老巫婆",不过不敢让她听见。
张说下了班来看他们,见左学趴在桌子上解方程,小小的人坐在凳子上,小腿还够不着地。钟笔窝在沙发上看言情小说,整个人蜷成一团,眼睛差点儿钻了进去,连他进来都不知道,还是左学喊了一声"张叔叔",她才回过神来。
"看什么?这么投入。"他自己倒了杯水喝。
钟笔合上书,似乎回味无穷,"有趣的故事。"张说随口问:"哦,讲什么?"她伸了个懒腰,跑去冲咖啡,"男女间的感情纠葛,相遇、离别、重逢。"任何故事都可以用这几个字概括,就像中学课本分析段落大意一样,千篇一律,但是她依然乐此不疲。没意思的人生总要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来做。
张说跟了进来,想了想,说:"你不觉得左学的教育方式可以更为……嗯,正常一些?"钟笔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要讲什么,"说实话,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虽然我不指望他成为天才,但是我也不希望浪费他的天才。"瞟了他一眼,"你自己也是天才--对此有何看法?愿闻其详。"
张说立即说:"我不是天才,我只不过上学早,读书勤奋罢了。"二十岁硕士毕业并不算什么,北大一抓一大把这样的高智商人才,但是没有几个人在他这个年纪便成为"全球数字人物"之一,这其中当然另有别人看不见的艰辛努力。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钟笔探头看了眼在客厅里埋头苦学的左学,"我带他去测过智商,是比平常人高一点儿,但是更多的归功于他的努力。我想任何一件事,努力到最后,就成了天才。"天才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更多的是后天的勤奋,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道理。她不愿再谈这个话题,捋了捋滑下来的头发,随口问:"你今天都忙了些什么?"
张说回答得非常简要:"工作。"
钟笔笑起来,这个人还是这么不懂幽默,一本正经得让她心痒难耐,蠢蠢欲动。她忍不住想逗弄他,极度渴望打破他冰山下的冷静自持,蹭过去,一手抱住他腰,右手食指在他唇间来回摩挲,一轻一重在他耳旁吹着热气,喃喃细语道:"什么样的工作……嗯--"尾音拖长,声音、动作、神态极其魅惑、挑逗,令人听了骨头跟着一酥。
就在她即将含住他柔软的耳垂的时候,张说推开了她,面色潮红,心跳飞快,看她的眼神十分隐忍,显然极力克制着自己--门没关,左学还在外面,他们不能不分场合。他开口,声音沙哑,暗含情欲,"我跟左思通过电话了。"钟笔浑身一冷,脸色骤变,"哦,说什么了?"听到这个名字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他不肯离婚。"
提到这事就心烦。她抚着额头说:"香港的法律,离婚虽然有点儿困难,但这并不是主要问题,我握有他出轨偷情的证据。最重要的是……"她瞄了眼门外,声音不由自主放小,"左学。"
左思不可能放弃儿子的监护权,她也不可能放弃。她抛弃过他一次,不会再犯这等弥天大错。
张说许久没说话,"这事慢慢来。你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如果左思执意不肯妥协,那么双方唯有对簿公堂,只怕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攻防战。
钟笔很头疼,换了个话题,"左学就要上学了,需要添点儿东西,你陪我们一块儿去吧,顺带教教他怎么在二十岁之前拿到博士学位。"
张说横了她一眼,看在为人父母的分上,没有说她。也许左学可以在二十岁之前拿到博士学位,书本上的东西,并没有什么难读的,但是这一切,全要看他个人的兴趣,也许他将来志不在此,真正的天才,想法总是异于常人。张说将话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钟笔对着镜子化妆,"左学,我和张说晚上出去吃饭,你呢?到时候别又掀桌子,说我撇下你独自去逍遥快活。"左学抹了抹鼻子,将练习册送到她跟前检查。钟笔今天发狠惩治他,丑话早就说在前头,当着张说的面说没有解完方程式不准吃晚饭。
教育孩子方面,她向来言而有信,以身作则,所以左学才敢因为她答应带雪媚娘、榴莲酥却又忘了而大发雷霆掀桌子。
张说半途劫了过去,翻了翻,一把扔在垃圾桶里,"换衣服出去吃饭。"
钟笔看着和鼻涕纸水果皮静静躺在一处的练习册,心有不满,但是始终没有勇气捡回来,瞟了眼面无表情的张说,叹了口气,只得算了。
左学不敢表现得太过兴奋,他并没有写完,张说明知道也不说。看着折磨了他一下午、如今已变成垃圾的数学练习册,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太酷了!他对张说的崇拜之情,顿时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他决定今后和张说站在同一战线。母亲钱包夹层里的那个男子,如今化作真人站在他面前,高大,俊朗,英明,果断,敢作敢为,他其实并不讨厌。
第九章 宽恕是帝王的美德
钟笔母子随着张说来到北京某大型购物中心。一进门就有闪光灯在闪,她吓了一跳,侧头一看,原来是某位歌星戴着墨镜若无其事地逛名店,对此情况显然习以为常。她松了口气。因为左思层出不穷的娱乐绯闻,香港的狗仔队有时候会偷拍她,她练得对镜头十分敏感。
带着左学来到童装部,钟笔替他挑外套,他不满意,"不行,我要小熊的那件衣服,还有肩章、腰链。"钟笔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道:"你上的是普通公立学校,不能太扎眼。"仿的不知哪国的军装,红得跟喜服有一拼,哪有小孩儿穿得稀奇古怪去上学的,还不得被老师打出教室?他皱眉,"什么学校连穿衣服都要管?我不去。"会不会连吃什么都管?
"这由不得你,你敢不去试试。"钟笔一边挑衣服一边威胁他。
左学哼道:"我不去,难道你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我有选择学校的权利。"这句话他是跟左思学的,活学活用,连动作都惟妙惟肖。
钟笔气急,有个智商过高的儿子整天跟你强词夺理,事事反其道而行之,寿命都会短十年。她翻了翻白眼,"那你想去哪里?"不要告诉她他不想上学,她立马给他吃"爆炒栗子"。
左学想了想,"我要回香港上国际学校,我要学日文。"重要的是香港有迪士尼乐园。钟笔粗鲁地拒绝,"不行,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北京。我已经给你联系好学校了,入学考试你要是考得不好,你就给我当和尚,天天吃素。"
旁边的张说忍不住莞尔一笑,这对母子的对话,精彩胜过小品。
钟笔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去上学,便说:"放心,我会给你报日文班的,并且承诺天天接送你上下学。"
左学见事已成定局,瞪大眼睛看她,愤愤不平,决定使出杀手锏,"我会打电话跟左思告状!"左思才不想他留在北京上学呢。他早就听人说了,应试教育下的学生,全是一群书呆子,除了考试便是做题,无趣至极。
钟笔冷眼看他,阴森森地说:"我看你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造起反来了!"伸手就去抓他。左学一边跑一边说:"香港法律规定不得随意体罚小孩儿。"此人法律意识极强,每当钟笔失控的时候,动不动就搬出这句。钟笔气急,龇牙咧嘴道:"你再说,你再说--我只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
张说忙拦在他们母子中间,将衣服扔给钟笔,"你去付账。"店里的导购都追出来了。张说指着商场里设的儿童游乐区,说:"至于你,那边玩去。"三言两语解决了即将爆发的母子大战,干脆利落。
左学不敢再惹母亲,生怕她当真打他,只得妥协。钟笔追上去,将纸袋塞在他怀里,粗声粗气地说:"自己的东西,自己拿,提着。"说完拉着张说往对面的休息区去喝咖啡。
左学抱着几乎跟他一样高的大纸袋站在过道里,露出一双骨碌碌转动的大眼睛,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样子甚是可怜。张说看不过去,一手接过,招呼他一起走。左学赌气不理,屁颠儿屁颠儿往儿童游乐区跑去,还故作绅士,问一个坐在秋千上的小女孩儿:"小姐,你几岁了?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玩?"
两个大人在一旁看了哑然失笑。钟笔叹气说:"随他去吧。我现在已经管不动他了,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张说宽慰她,"不要紧,儿孙自有儿孙福。"
钟笔点头,开玩笑说:"嗯哼,不错哦,都会用俗语了哈。"
张说喝了口咖啡,"建平让我替他向你道歉。"俩人后来通过一次电话,张说主动说了一些钟笔的事,魏建平承认自己对她确实有所误会。
钟笔愣了下,撇嘴道:"世上有这样道歉的吗?没诚意。"话虽如此,脸上的笑意却忍不住溜了出来。魏建平的冷漠、敌视,她看似不放在心上,其实相当在意。张说心说也是,立即拨通电话,"你要道歉,亲自跟她说。"钟笔拿过手机,"我是钟笔,你过来吧,有话当面说。"对方连声说好。
她低头搅拌咖啡,笑着说:"魏建平这个人,连跟人生气都不会,脾气这么好,又会照顾人,怎么会离婚?"张说摇头,"感情的事,讲不清楚。"魏建平待小薇不可谓不好,千依百顺,说什么是什么,再忙也记得打电话回家叮嘱她"午觉别睡太久,海带汤记得喝"。可是小薇却说他缺少男人味,叽叽歪歪,硬是要跟他离婚。他也好脾气,实在缠不过,离就离吧,还说:"留不住她,是我的错。"
张说观察她,"你没有生气?"以前她脾气未必有这么好,当众受辱,还能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心平气和。
"没有。"
"当真?"
"我为什么要气?又不给发工资。"她没好气地说。
张说笑了笑,原来她确实没在意,但是心中却有一丝凄然。她能做到这样云淡风轻、若无其事,也许是因为数年来不知经历了多少类似的事情。外人眼前所谓的"涵养",那是由无数隐忍练就出来的,忍字头上一把刀。
她的生活未必像表面上这么光鲜亮丽。
他为当年不能体谅她的苦衷深感愧疚,为当年的不成熟后悔自责,为这些年来她受的委屈痛心难过。他握住她的手,垂眸说:"钟笔,对不起。"五年来,他一直想亲口对她说,总算还有这个机会让他弥补。
他刻在心里的这个女人,曾经重重给了他一巴掌,可是他没想到到头来她爱的却是自己。
钟笔开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是在道歉,虽然不知他具体所为何事,仍是鼻头猛地一酸,几欲落泪。她反握他的手,"不不不,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跟左思结婚,无论何种理由。是我自己糊涂,意志不够坚定。其实袁蓝骂我骂得没有错,我当时确实爱慕虚荣,怕吃苦,怕受罪,贪图左思的权势、财富。如果我熬一熬,挺过去了,或者跪下来求他,也许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她是如此后悔,她错在不该嫁给他。
可是,事实不只是这样。
张说紧紧抱住她,下巴蹭着她的头发,声音沙哑,"我不该跟你分手。但是现在,再也不会了。无论前面是龙潭还是虎穴,钟笔,相信我,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他不会再放开她,哪怕最后一无所有。
他们是同一类人,吸取教训,引以为鉴。
钟笔没有说"我相信",她只说:"谢谢。"
她还爱他,可是她已配不上他。如今的他们,天壤之别。
不一会儿,魏建平赶来,还给钟笔带了一大捧娇艳欲滴的黄玫瑰。她笑着收下,"魏建平,你不要以为一点儿小恩小惠我就原谅你了。"黄玫瑰的花语是道歉,象征纯洁的友谊,她知道。
宽恕是帝王的美德。
她还牢记着当年魏建平半夜送她去医院急诊,排队,挂号,交费,帮她量体温,领着她去阴森黑暗的地下室拍X片,东奔西走,寒冬的夜里,满头大汗。
为人处事,雪中送炭者切不可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魏建平连连点头,"当然,当然,我会继续以实际行动表示我的歉意的。现金好不好?足够诚意。"说罢,当真掏出一沓百元大钞。
其实那件事当天晚上他便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当时发了什么疯,非要跟钟笔过不去。张说曾经遭受的痛苦,都过去了,就当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爱情考验好了。现在他们要旧情复燃,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不过是缘去缘又回罢了。破镜重圆,本是一件好事啊。他想起张说当时义正词严说的一番话,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顿时清醒过来。他自己之所以和小薇结婚又离婚,也并不是单纯的谁对谁错的问题,他现在仍然在反省,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吗?
他觉得自己应该给钟笔一个交代。他亦不过是一个罪人,有什么权利去定别人的罪?每个人都有苦衷。人在红尘,身不由己。
他归结于酒后失心疯、离婚后遗症。
人有时候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吓一跳的事来。
他有点儿不敢见钟笔,于是让张说投石问路。做了这么过分的事,他怕钟笔不原谅。但是当听到她说"有话当面说"时,语气轻快,爽朗一如往昔,心头的大石顿时放了下来。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幸好,幸好。
古人曾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
钟笔见了大把火红的钞票,不由得骇笑。她知道这个时候不便拒绝,也不跟他客气,移步至三楼的女装部,拉着他一起当参谋。挑挑拣拣半天,只买了一件V领湖水蓝无袖上衣,几人说说笑笑,兴尽而返。
第二天,她还抱着枕头跟周公约会时,电话响,是宾馆的座机。她以为是工作人员,迷迷糊糊接起来,"喂--"抓了抓早已乱成鸡窝的头发,美梦被打断,心情很不好,口气冲冲的。
左思的声音平静地传过来,"纱纱,我不介意你不在家,但是你要注意你的言行举止。"宛如地狱撒旦,突然降临。
钟笔没想到是他,瞬间醒了过来,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脸戒备,"什么意思?"这个老男人,一大早就跑来骚扰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难不成欲求不满?
很快她便知道了原因--当她和张说拥抱的照片登在某家娱乐报纸上面的时候。
一版是某歌星逛商场的报道,另一版便是她和张说。这个记者好样的啊,一石二鸟,一箭双雕。她的头伏在张说胸前,长发遮住了脸,看不清样貌;张说虽然侧对观众,但是一眼便可认出他是谁。标题是"天上人间,神秘女郎?"
看来张说最近名气大噪,连娱乐记者都注意起他来。
但是就算她行为不检点又怎么了?左思凭什么管她?也不看看他自己--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左学看她呆坐在床上不说话,哼了句:"蓬头垢面,状如女鬼。"母亲跟别的男人上报纸头条,他可不觉得有什么光荣。
钟笔瞪了他一眼,爬下床去洗漱。刷牙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女人苦笑,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没想到她钟笔有一天也成了娱乐大众的人物。
吃早餐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左思为什么不打她手机,偏要打宾馆的电话。他在向她暗示,她的一切都是他的,他对她了如指掌,即便她人不在香港。
钟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冷透心扉。
不不不,左思不是如来佛,而她也不是孙悟空,只能在他的掌中翻滚跳跃,做跳梁小丑。如今的钟笔,早已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无所畏惧。
有一句至理名言--无欲则刚。
第十章 我们是害虫以及霸王面
钟笔满屋子收拾行李,衣服、书、鞋子、化妆品扔得到处都是。左学跳过一只高跟鞋,不高兴地问:"你在干什么?"钟笔将缀着流苏的长裙连衣架一起往箱子里塞,啪的一声用力合上,直起身子,撑着后腰气喘吁吁地说:"搬家。"可怜她这把老骨头,东逃西窜,半条命都快去了。
左学不赞同,"为什么要搬?住酒店难道不好吗?"有人打扫,有人伺候,全天候服务。钟笔戳着他额头骂道:"你这个败家子,不知民间疾苦!"住酒店无异于烧钱。左学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说:"难道左思破产了?"想到这个可能性不大,又问,"还是他不给你赡养费?"
左思对女人一向大方,尤其是对她,出手阔绰,曾经送过她一艘游艇。但是她兴趣缺缺,连看都懒得去看。她不知道左思将这艘游艇命名为"钟情号",而左思也不知道她其实会晕船。
钟笔脸一沉,"你再多话--《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背不背得出来?"左学头一缩,跑出去打游戏了,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对张说抱怨道:"北京房子真难找,不是价格贵得离谱,就是环境差得不能住人。三环外的房子,离地铁足足两站地,白墙地砖,根本就没装修过,家具仅一床一桌一柜,连个沙发都没有,居然还狮子大开口。"今天搬明天住,找得这么急,哪里能有中意的?
张说不知她为何突然节省起来,也不问发生了什么事,只说:"长期住酒店确实不划算,我替你打听打听。"当天晚上便给她消息,"苏州街这边有套房子,两室一厅,家电齐全,有点儿小,住你们母子应该没问题。"
钟笔去看了,黑白方格地砖光可鉴人,紫藤状水晶吊灯,二十七寸大彩电,双开门西门子冰箱,连次卧都有三十平方米大,租金两千,押一付三。房东跟在她后面,"既然是张先生介绍过来的,租金算你便宜些好了。"钟笔看了眼一旁不动声色的张说,当她当真与世隔绝,不知道市面上的行情?这样的房子,两千租得下来?但是她装糊涂,"好,现在就签合同,我立马搬过来。"
郑板桥说,难得糊涂,难得糊涂--这个时候不糊涂什么时候糊涂?
张说替她搬行李,皱眉,"才来几天,怎么这么多东西?"钟笔从香港来的时候,随身只有一大一小两只箱子。左学还是一个书包,自己背着。
钟笔耸肩摊手,"没办法,有些衣服不能折。"张说这次请酒店服务生帮忙运下去,又叫了魏建平来帮忙。魏建平听钟笔说完地址,"咦"了一声,"张说,你不也住这儿吗?"又问,"几层?"
钟笔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了然,转头问张说:"你是不是也住19层啊?"在他手臂上不轻不重掐了一下。张说仿佛没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看了她一眼,摇头,"不是……"顿了顿方往下说,"我住18层。"
搬完东西,筋疲力尽。箱子纸盒一大堆,她也不收拾,揉着腰说:"不管了,走走走,吃饭去,这顿我请。"魏建平当了一天的苦力,肚子饿得咕咕叫,一听解放了,十分兴奋,"我知道附近有家法国菜……"
钟笔一口打断,"法国菜又贵又少又难吃……"魏建平看她,挑眉问:"那你想吃什么?"钟笔眉毛一抬,"还用说,当然是麻辣烫了。"以前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几个人常常邀着一块儿去吃烤串麻辣烫油炸香蕉这些东西。
当然不会真的蹲在路边吃大排档,他们去吃香草香草火锅,原生态的,云南风味,菜好,服务也好。他们点酸汤子母锅,香料味儿很浓,几个人吃得满头大汗。有客人点帅气的服务生唱歌,气氛很热烈。
魏建平指着正埋头吃豆腐的左学问:"这是你儿子?"钟笔白了他一眼,"废话,难道是你儿子?"魏建平嘿嘿一笑,"叫什么名字?怎么不理人啊?"钟笔顺手夹了只虾丸给左学,"哦,他很闹腾的,大概是饿了。"左学平常六点吃晚饭,这会儿都八点半了,早把他身上的活蹦乱跳劲儿饿没了。魏建平点头,"小孩子最经不得饿,以后长不高。"
哪知这话得罪了左学,他最恨别人说他矮冬瓜。他其实不矮,但是因为胖乎乎、肉墩墩的,人又小,显得矮。他心想,那你们现在才带我来吃饭?等吃得差不多了,鬼灵精怪又活了过来,他把筷子一扔,拉着魏建平的手就往外走,"叔叔,叔叔,我们去唱歌。"
魏建平见他长得圆滚滚的,十分可爱,心里喜欢,用小孩子的口气问:"那你想唱什么歌啊?"还捏了捏他的脸,又嫩又软,真舒服。左学心里一阵恶寒,仰着小脸,一脸纯真地说:"叔叔,我们来唱《我们是害虫》吧。"
不等魏建平回答,左学就将话筒交到他手里,放开喉咙唱道:"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他不肯一人抢了风头,硬要魏建平独唱一半。这首歌他是从钟笔那儿学来的。魏建平一脸黑线地站在那儿,唱又不是,不唱又不是,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
下面的人早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魏建平还不知道自己被耍了,只当是小孩子爱玩爱闹的天性。
钟笔抚掌大笑,"哈哈哈--左学这死小子!"魏建平,你也有这一天,欺负她的时候不知道多嚣张,果然是因果循环,报应。
吃完饭,钟笔母子上楼早早睡了。魏建平拿着报纸追在张说后面,十分不平,"为什么三个人一起喝咖啡,只有你们上头条,没有我?"张说骂他无聊,这种风头也要抢,"你人品有问题。"魏建平瞪着眼睛,一脸相。
张说看着报纸上俩人相拥的照片发呆。魏建平在他身旁坐下,"张说,钟笔母子……一大一小,孤儿寡母,你打算怎么办?"这问题实在棘手。张说将报纸一扔,双手交叉枕在脑后,闭着眼睛,感叹道:"他俩当真是孤儿寡母就好了。"他想起前两天跟左思的对话。
电话通过秘书,通过助理,通过不知哪个女人转接到左思手上时,已经过了一刻钟。左思听到他的声音,似乎一点儿都不意外,"张说,自古英雄出少年,数年不见,你竟有今天这番成就,真是令我自愧不如。如今你功成名就,事事得意--不过,这并不包括我的妻子。"《天上人间》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引起轩然大波,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更何况事关他的妻子。
竟是开门见山,没有转弯抹角,这样直白的开场白令张说有些措手不及。他很快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声音不愠不火,"左先生,你是不是一个好丈夫你自己心里清楚。钟笔,她并不想继续这样生活下去。"
张说早已不像当年那样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只能痛苦沉沦,眼睁睁看着左思将钟笔带走,现在他已经可以跟左思平等对话,公平竞争--每个人都有获得幸福的权利。
左思避而不答,说:"中国有一句古话,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他顿了顿,"张说,何况我们有左学。"隐隐有炫耀示威的味道。
张说很生气,但是他按捺住了,"左先生,事事不会尽如你所愿的。"
这场仗,他早有心理准备。
魏建平大声嚷嚷:"那个叫什么左思的,还活着啊?"这个左思,光天化日之下强抢良家妇女,迟早不得好死。他知道张说口里不说,心里其实从未忘记过钟笔,只希望他经过这么多年的自我折磨最后能有一个好结果。
张说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于是问:"小薇呢?"魏建平和小薇虽然离婚了,但他还是一直希望她能回心转意。
魏建平立即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她有男朋友了。"
"哦……"张说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对此事不置一词,站起来拿外套,"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下楼。"
为什么人和人之间总是这样失之交臂?还是说,时机尚未成熟?
第二天,张说提着豆浆油条上楼,吓了一跳,"你这是干什么?"钟笔一身亚曼尼职业套装,黑色高跟鞋,化了点儿淡妆,长发盘起,走路生风,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精明干练。见到热腾腾的豆浆,她欢呼一声,"左学,快来吃早餐,吃完赶紧去上学。"
左学难得这么早起床,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小脸阴沉沉的,直到喝完了豆浆,脸色才缓过来。钟笔扔给他一张餐巾纸,"嘴巴擦干净,注意你的仪容。"检查过书包,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我带你去学校报到。"
钟笔将他扔给班主任就走,临走前说:"左学,我不主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是你要是敢在学校里惹是生非,使得老师三番两次请我去她办公室喝茶的话,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当她看见所有同学都比左学高出一个头以后,立马改了说辞,"左学,好样的,不要怕,大胆往前走,妈妈给你撑腰。"左学用鄙视的眼神看着她,这年头早已经不流行拳头了。谁敢欺负他?他有办法令他科科考鸭蛋。
张说本以为钟笔穿成这样是为了给左学的老师留下一个好印象,当听说她要去某报业集团时,不由得一愣,"做什么?"钟笔对着镜子补了补口红,"面试。"张说上下打量她,确定不是玩笑话,"怎么没听你说过?什么时候投的简历?"
钟笔挑眉,"简历?不需要。"她在网站上看到面试通知,电子简历已经来不及投了,于是直接杀去面试。
张说"哦"了一声,"霸王面。"
钟笔得意地点头,"对,霸王面。"如今这年头,行的就是霸王硬上弓。
负责面试的金经理看了她随身携带的简历,打量她,"钟小姐,你在香港《明报》工作过?"
钟笔点头,"对,我在《明报》负责采访当地社会新闻,有三年的工作经验。"
经理点头,"那你为什么离开香港?"
钟笔心里很烦,但是笑容甜美,"为了爱情。"鬼话连篇,她是为了躲左思才离开香港的。
金经理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钟小姐,你的简历我们会认真看的,但是请你按照正常程序应聘。"
钟笔十分懊恼,心里大骂啰嗦,但是口头答应得很痛快,"好。如此冒失,敬请原谅。"
金经理在她临走前以聊天的口气问她:"钟小姐,你在香港《明报》工作三年,可曾见过査先生?"
钟笔暗暗觉得好笑,又是一个金庸迷,"査先生早已不管《明报》的事了。"
他抓了抓头发,"我知道,我只是好奇,你知道……"
钟笔回眸一笑,"我能理解,我有金庸先生的全套签名书。"十分得意。
查良镛便是金庸,香港《明报》创办人之一。
金经理睁大双眼,随即发觉失态,咳了咳,说:"钟小姐,请你明天来复试。"
钟笔出来后,挥舞双手,做了个"YES"的动作。
她钟笔一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第十一章 今天的你我,能否重复昨天的故事
钟笔心情大好来接左学放学,"希望你没有给我惹麻烦。"左学不说话,扔给她一个塑料袋。钟笔好奇,"什么东西?"左学闷闷地道:"校服。"蓝白相间,质地也不好。钟笔蹲下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脖子,僵硬的领子蹭得周围皮肤发红,起了一粒粒的小疹子,塑胶味很浓,十分难闻。她胡乱摸了摸表示安慰,"新衣服就这样,洗两次就好了。"
左学沉着脸说:"一股怪味道。"钟笔忙安抚他,"回去后我用芳香剂给你洗,保证你穿上后清新怡人,容光焕发。"左学只得对校服一事作罢,又不敢说不去上学这样的话,看什么都不顺眼,挥舞着一块红色的三角巾,十分不满,"脖子上为什么要系这个?又不是要吃饭。"
钟笔"哎呀"一声叫起来,"这是红领巾,不是餐桌布,它是五星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她希望从小对他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培养祖国荣誉感。
左学立即反驳道:"不是用红色的颜料染成的吗?"
钟笔一时语塞,"好吧,红色是彩虹的一种颜色,代表积极、昂扬、努力、向上的生活态度,时时戴着它,你会对未来充满希望。"
左学撇嘴,"我从来没有对生活失去过希望。"
她笑,这死小孩儿,动不动就装老成,自以为长大了,老是说一些似是而非、半懂不懂的话。母子俩走路,从公园里穿过去,绿草茵茵,树木繁茂,满地细细碎碎的白花,迎风摇曳,风景十分宜人。左学一开始还问为什么不坐车,钟笔瞄了他一眼,"你再不运动,小心体育考零分。"
他看见许多老头老太太在空地上表演抖空竹或是转陀螺时,目不转睛,觉得很是新鲜,"这是在表演杂技吗?"钟笔摇头,"不,只是业余爱好,锻炼身体。"左学十分兴奋,指着空竹说:"我也想学。"顿了顿又说,"是不是要交学费?"钟笔捶了他一下,这小子被资本主义社会腐蚀得满身铜臭味儿,胡扯道:"不用,不过你大概要拜师。"
左学一听来劲儿了,"哦,我知道,像去少林寺学武一样对不对?哼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哼哼哈嘿,习武之人切记仁者无敌……"甩胳膊踢腿比划了两招。钟笔掩唇笑,"人家肯不肯收你为徒,这还是一个问题。"左学皱着一张小脸想了半天,"我会磕头下跪端茶喊师傅的。"
钟笔拍掌大笑,"哈哈哈--"刚说他老成,这会儿就露馅儿了。
母子俩正在一本正经讨论拜师学艺一事,手机"啦啦啦"地唱起来。是左思,声音冷冷的,似乎很不高兴,"为什么退房?左学呢?"当他知道钟笔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离开酒店,不由得大为恼火。
钟笔很诧异,不知道左思最近为何这般殷勤,三天两通电话,查勤一般。往常三个月都不一定有两通电话,实在令人费解。她不想跟他多说废话,将电话递给左学。
左学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不亲近但也谈不上生疏,一两个月见一次面,父子俩说话是以成人的方式在沟通。左思对他期望很大,希望进行英才式教育。钟笔拦住了,硬是不让,左学是她儿子,又不是生来当他继承人的。左思经不住她又吵又闹兼零下二十摄氏度冷战,十分无奈,只得作罢。
"左思,我是左学。"他端正表情,一脸严肃地说道。
左思在电话那头一边签文件一边说:"你人在哪里?"
左学看了眼钟笔,老老实实地答:"北京,妈妈正带我逛公园。"
左思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我给你联系好了最好的国际学校,让妈妈带你回香港。"左学看着钟笔不说话。
钟笔清了清嗓子,"左思,左学已经在北京入学了,我不会再回香港。"
左思手中的笔一顿,双眉微蹙,"你又在赌什么气?"
钟笔冷哼,"我没有赌气,我是很认真地在和你商量离婚的事。"说完,她挂断电话。
钟笔带左学来到手机卖场,"左学,你上学了,以防万一,我需要随时和你保持联系。"她指着满柜的手机问,"喜欢什么样的?"她给他买NOKIA最便宜的一款,黑白屏,屏幕只有两指宽,原因是"又小巧又好看又经摔还不怕抢"。
左学翻了个白眼,这种破铜烂铁,扔在地上都没人要,指着她手上最新款2?2英寸屏幕全屏手写手机问:"这个又是什么?"钟笔将商场送的电话卡装好,输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进去,确定接听无碍后,扔进包里,"反正不是给你的。"又将柜台赠送的Hello Kitty抱枕提在手里,"放心,礼品归你。"
左学气急。
钟笔将钟箦接来家里,说为了庆祝乔迁之喜,决定亲自下厨。她掏出手机,上面已经挂上了代表幸运的紫水晶手机链。明明是这样的慎重,却装作很随意地递给他,"钟箦,如今是信息时代,你要学会用手机发短信。"
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她上次偶然在一部电视剧里看见失声的女主角虽不能说话,可是通过短信传情,最后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突然想到,钟箦虽然听不见说不出,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和别人正常交流--手机的功能除了接打电话,还可以短信聊天。
钟箦对陌生的东西有一种怯生生的恐惧,拿在手里不知该如何使用,他以前都是通过手语或者手写板和别人交流的。钟笔把说明书扔给他,"我买菜去了。"然后朝卧室的方向喊,"左学,别玩游戏了,快来教舅舅怎么发短信。"
左学没好气地说:"我是不是你从外面捡来的?"舅舅用高科技产品,他就用没人要的破铜烂铁。钟笔打了一下他的头,"啰唆什么,还不快去!"
她提着大袋小袋东西上楼,正好碰上张说下班回来。他看着鲜红的牛排和露在塑料袋外的空心菜,"你这是准备--洗手做羹汤?"差点儿以为自己看走了眼,他没想到钟笔居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钟笔横了他一眼,顺口邀请,"难得庆祝,要不要上来一起吃?"
"当然,盛情难却,却之不恭--面试如何?"
钟笔做了个"OK"的手势,"手到擒来,不在话下。"很是得意。他笑着点头,"是该庆祝,我有极好的红酒,趁此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正好派上用场。"钟笔斜眼看他,"此次重逢,我发觉你中文大有进步。"张说表面上一笑带过,心里却咬牙切齿说,还不是你害的!整天骂他是文盲。
不到一个小时,钟笔居然有模有样端出了三菜一汤,其中一味主菜是咖喱牛肉,另外几样是家常菜,水果沙拉装在玻璃盆里,还有从外面买的椰蓉蛋糕,当做饭后甜点。有冷有热,有荤有素,中西合璧,典型的钟笔式风格。
张说挖了一勺子,赞道:"这日本豆腐做得不错,很鲜嫩,颜色也好看。"看她的眼睛晶亮,"钟笔,我不知道你的厨艺原来这么好。"
钟笔挑眉,"你以为我生来就锦衣玉食?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左学抱着饭碗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柯南》,钟笔叫了几声他不应,气得她把电视关了,"教会舅舅发短信了吗?"他扒了一口饭,含混不清地道:"暂时还没有。"钟笔扯着他在餐桌前坐下,"食不言,寝不语,一心不能二用,吃饭的时候不许看电视。"他把碗一扔,"那我不吃了。"打开电视聚精会神看起《柯南》来。
钟笔气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张说,你看他,你看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难搞的小孩儿,钟箦小时候,让他东不敢西,让他坐着不敢站着,"好,不吃是吧?休想我给你留饭!"左学对她的咆哮充耳不闻。钟笔招呼座上诸人,"来来来,不理他,咱们全部吃完。"吃不完倒掉,还当是在香港,半夜都有人伺候。
左学看完电视,餐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钟笔站在厨房里洗碗,张说陪在一边说话。他溜到钟箦跟前,"舅舅,舅舅,还有没有吃的?"钟箦做手势说没有,他怏怏不乐地垂下脑袋。钟箦见状微微一笑,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蛋糕。左学欢呼一声,看了眼厨房又连忙噤声,拉着钟箦来到阳台,边吃边抱怨,"舅舅,你不知道我妈虐待我,连饭都不让我吃……"
厨房里钟笔也在诉苦,"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一个小讨债鬼,迟早要被气死。"
张说笑,"小孩子都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她叹气,"钟箦小时候就不这样,安安静静,可听话了。"
张说"哦"了一声,"一直没听你提过。你们姐弟感情很好。"
钟笔点头,"那当然,钟箦可以说是我一手带大的。那时候我母亲忙着照顾店里的生意,我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不吵不闹,真是听话。"她比钟箦大六岁,名为姐弟,情同母子。钟箦生下来便不会哭,所有人都叹息,"长得这么好看,可惜是个哑巴。"十分同情。只有钟笔不厌其烦,一笔一划教他认字,一个字往往要写上好几天他才记得。钟箦跟她也特别亲近,小时候转身不见了姐姐,便急得泪流满面。
她擦干手,将碗放进橱柜,"钟箦怕生,但是很奇怪,他对你一点儿都不排斥。"
张说心说:当然,因为我们都爱你。但他只是微笑,"放心,钟箦他会幸福安康的。"
她点头,"嗯,他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哪怕一点点,没有人比他更善良,他理应得到幸福。"
张说看着她,缓缓地说:"钟笔,你也一样。"
钟笔侧过身去,"张说,我越来越不安。"面对左思,她已经能够无惧无畏,可是面对他,她的心越来越卑微,低到尘埃里。
有一句歌词能够很好地形容她此刻的心情:今天的你我,能否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张说扳过她的肩,亲了亲她沾满油烟的头发。属于他们之间的爱情,还要继续努力。
钟笔伸长手臂关水龙头,不着痕迹地推开了他,请张说送钟箦回去。
第二天面试完毕,金经理通知钟笔因为人手不足,后天即可来上班。她很兴奋,心想既然要重做职业女性,大展拳脚,那就要事先备好全副行头。她杀到商场去买套装以及文件夹等办公用品。左思的电话又阴魂不散地响了起来。她因为心情好,沉吟了一下便接起来,声音也不如往常那般冷冰冰的,"你很闲哦。"
左思听她声音温柔,微笑着说:"我现在在北京。"
她浑身一凉,"干什么?"她可不想见他。
"晚上一起吃饭。"
"不!"她一口拒绝,十分粗鲁。
左思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她耳边回荡,"我刚刚去见了钟箦,他的画画得很好。"
钟笔的警觉性立马提到最高点,"你想怎样?"
"晚上一起吃饭。"
"……好!"
她握紧双拳鼓励自己:钟笔,不要害怕,来了就去面对。
第十二章 爱并不是占有和荒唐的借口
钟笔如约来到北京鼎鼎有名的黄埔会中餐厅,热闹、繁华、现代的金融街,突兀地矗立着一座四合院建筑,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美轮美奂,走进去像进入了清宫。她素来不喜这等伪造的"古意盎然",真名士自风流,不必来这种地方。但是左思喜欢,他喜欢中国风的东西。他已经不年轻了,因此越发喜欢奢华,喜欢排场,喜欢生活,喜欢美女,喜欢享受。
她到的时候,左思已经来了,贵宾包厢,一大堆人围着伺候。坐在那里可以看见大厅上方游来游去的各色金鱼以及来回漂动的海草,这里竟像是一座水底餐厅,五光十色。他一挥手,服务员立即放下托盘,对钟笔行了个礼,静悄悄地走了,并且顺势带上了房门。
她冷着脸坐下,十分不客气,"你到底想怎样?"
他不答,"这个芥末沙律虾仁还不错,你尝尝。"她翻着白眼无动于衷。左思像是没看见,"还有杏仁蛋挞,甜而不腻,酥脆爽口,你一定喜欢。"她很不耐烦,"我要喝酒。"酒精可以镇定她的神经。左思看了她一眼,"好。他们有一款鸡尾酒叫黄埔会之梦。"服务员很快送上来,鞠躬作揖,态度恭敬至极。
钟笔十分烦躁,完全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只想速战速决。她皱眉看着他,"你去见钟箦做什么?"
左思叹气,"钟笔,你就不能陪我好好吃一顿饭吗?"
她这才惊觉自己的耐心在他面前奇差无比,这不是好现象。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沉住气,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拿起勺子,刚要喝汤,左思已经将碗接了过来,替她盛了半碗,"别喝太多汤,吃不了饭,晚上会饿。"钟笔想要发作,但是强忍下来。她讨厌他事事逼着自己,讨厌他自以为是,讨厌他这种强势霸道的态度。
终于他吃完了,钟笔觉得有一个世纪之久。左思喝了口杏仁茶,慢悠悠地说:"钟箦的画我看了,很有灵气,或许我们可以考虑给他办个画展。"
钟笔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不,钟家任何一个人都不需要依附他才能生存下去。她想了想,说:"钟箦还小,这些事情以后再说。"语气很平静,不想触怒他。事关钟箦,她没有照以往的性子来个钉头碰铁头,硬碰硬。
心平气和方能解决问题。
左思从座位上拿起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递给她,"托朋友找到的,也许对你有用。"
钟笔打开一看,线装本的古籍,上面写着《墨子》四个繁体字,清代著名学者孙诒让做的注本,纸张泛黄,年代极其久远。她翻开,看见内页上的出版年月,便知是绝版,有价无市。她心中涌起一股烦闷之情,冷冷地说:"我又不做学问,有什么用?"
左思也不生气,"哦,那你留着随便翻看。"
钟笔心想:还给他更没用,无异于美玉蒙尘、明珠暗投,不如自己收着,等哪天有空送给中文系的常教授,说不定自己可以不用考试,直接当他的研究生。她收了左思这样一份重礼,却没有半分感恩戴德之心,劈头就问:"你要怎样才肯离婚?"
左思双手随意交叉放在腿上,"为什么要离婚?我觉得我们很好。"
钟笔冷笑,"很好?是啊,天下的夫妻没有比我们更好的了--如果先生在外面有二十三个情人的话,哦,不,我说错了,是二十四个--不不不,或许不止二十四个。"这个人到底要折磨她折磨到什么时候?
"你并不在意,不是吗?"左思高深莫测地看着她。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吗?一开始是因为她的冷漠疏离便想故意试探她,哪知用错了方法,结果恶性循环,情欲之门一旦堕落,便欲罢不能,万劫不复。既然如此,一个和二十三个又有什么分别?但是,爱并不是占有又或者荒唐的借口。本就不是两厢情愿的婚姻,一旦有了裂痕,就连左学这条唯一的系带也断成两截。
钟笔立即接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离婚?"她也曾想过退而求其次就这么和他过下去,虽然不是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平心而论,他对她不算坏--物质方面。但是最终,残酷的事实逼得她忍无可忍。
左思推开椅子站起来,显然不喜这个话题,"不离婚,难道也需要理由?"
钟笔追在后面,神情哀伤,"这样的婚姻,你觉得有意思吗?"不如早散早好,放彼此一马。她不想余下的人生在麻木中度过。
左思拉开门的手顿了顿,回头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钟笔,你母亲的在天之灵难道希望看到你离婚?"
钟笔顿时发狂,眼眶泛红,冲上去打他,"不要提我的母亲,你还有脸提她!"拳打脚踢,乱抓乱掐,形同野兽。
左思双手稳稳地按住她,"钟笔,离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钟笔此时此刻被他刺激得心神有些疯狂,"我一定要离婚!"她恨他,她恨他!他永远不知道她的内心有多么的绝望。
左思脸上被她长长的指甲划出一道红痕,很是生气,一把将她推在地上,厉声喝道:"钟笔,你需要冷静。"
钟笔力气尽失,坐在地上呜咽出声,掩面而泣。长发散下来遮住了脸,可是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滴一滴溅在地毯上。她摸着肚子,又想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心神俱裂。他的父亲一味在外面风流快活,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存在过。
左思见她这样,心蓦地一软,双手环抱住她,"纱纱,我们有左学,就这样相濡以沫、白头偕老,难道不好吗?"为什么非要追求那些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东西?比如自由,比如爱情--
只要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幸福随处可见。
可是钟笔不想要这样自欺欺人的幸福。她绝望地摇头,"不--"她不要永远在他的淫威下丧失自我,暗无天日。她要带着左学离开,重新开始。她还年轻,人生还很漫长,不能就此麻木不仁、自暴自弃。她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使得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是张说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说的那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那是我的心在动"。他在她耳旁轻声问:"钟笔,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可曾听见?"她心动神摇,幡然醒悟。钟笔,你要勇敢地站起来,冲破压在头顶的这股恶势力,永不屈服,永不妥协。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一般,斗志昂扬。是张说给了她重生的希望和勇气。
左思为什么喜欢她?喜欢的也许就是她这股泼辣、新鲜、蓬勃的生命力,为他日渐枯槁的残余之年带来无穷无尽的惊喜和刺激。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久违的人气,他爱她桀骜不驯的灵魂,还有年轻、充满诱惑的身体。
可他从没有问过钟笔想不想要他的爱。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付出便能获得幸福。一个人的心动,在外界的刺激下,往往变得扭曲、畸形。
他不顾钟笔的反对,硬是把她从地上拽起,单手搂住她的腰,"我送你回去。"语气不容反驳。
钟笔拼命挣扎,可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他的控制。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长长的指甲连根翻起,血肉模糊,痛彻心扉,"我死也不要你送--"可是没有用,她被左思身后两个体形剽悍的保镖毫不留情地丢进车里。
车子不紧不慢地往前开动。左思拥着她,随意问:"左学呢?最近听不听话?"她不回答,冷着脸,眼睛看着窗外。既然反抗没有用,她不再挣扎,只得任由他亲近。形势永远比人强,跟左思逞强,没有人讨得了好。
左思并不介意她的冷淡,捏住她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咦,胖了些哦。"看来她在北京过得如鱼得水,很是自在嘛。
钟笔总是与他针锋相对,不习惯和他有肢体上的接触,更何况这样的姿势令她觉得自己像个廉价的妓女,于是一把将他的手推开,冷冰冰地说:"关你什么事!"左思不知为何居然笑起来,瞟了她一眼,"我喜欢。"她太瘦了,丰满一点儿好。
钟笔气得浑身颤抖,使劲掰他放在她腰上的手,"放开--"她整个人处在即将失控的边缘。
不等她发飙,左思放开了她。玻璃窗无声下滑,他转头去看北京流光灿烂、火树银花的夜景。钟笔舒了口气,坐得离他远远的,背对他,不理不睬。
当车子停在楼下时,有几个路过的年轻人吹了声口哨。钟笔记得这是雷克萨斯LS 600hL尊贵加长版,左思似乎很喜欢这个牌子,香港的住宅好几辆都是雷克萨斯。她咚的一声合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掉。
听到身后亦步亦趋的脚步声,她不由得回头,"你干什么?"十分恼怒,他到底想做什么?还不放过她!
左思按下电梯按钮,"你就住这里?几楼?"钟笔努力深呼吸,不想让自己表现得蛮不讲理、无理取闹。看着他一脸坦然走进来,手已经搭在数字按钮上,只好冷着脸回答:"19层。"
钟笔开门,钥匙还插在圆孔里,左学圆滚滚的头已经从里面冒了出来,"你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来接我放学--"她不是承诺天天接送他上下学吗?待看见后面的左思,立即住了嘴,半天才讷讷地说,"左思,你好。"好大的"惊喜"。
左思点头,也不脱鞋子就进来,到处打量,"你们住这里?有点儿小,不过还好,十分干净。"他不知道张说的钟点工刚刚上来打扫过。这么块巴掌大的地方,还及不上香港左家的客厅,但是他没有表现出看不起的意思。他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也曾穷过,经历过所有人都经历过的贫困窘迫。
左学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紧张,看了眼左思,又看了眼钟笔,二话不说跑进自己房间,砰的一声关上门,还落下了里面的锁。钟笔一愣,这小子发了什么疯?刚要上前抓他回来,左思在沙发上坐下,"有没有什么喝的?"
来者是客--这是母亲教给她的。不管是什么人,没有不招待的道理,这是礼数。她倒了杯白开水,掷在他跟前,"只有这个。"态度恶劣。
左思一味容忍她,并没有说什么,仰头喝了一大半,站起来刚要说话,左学的房门从里面打开,张说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
左学拉住正在给他装游戏软件的张说,急得不得了,完了完了,捉奸捉个正着,"左思来了,左思来了,你躲在我房里千万不要出去。"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大事不妙。
张说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左思为什么会来,又有何目的,但是心里却在说"来得好,正好可以把话当面说清"。他站起来扣好衬衫纽扣,扭开门锁。左学一把拽住他,"你做什么?"他低头,挑眉笑了笑,"出去打个招呼。"
左学看着他开门出去,心里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酷!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对张说不由得佩服起来。
第十三章 咬啮性的小烦恼
左思看到推门而出的张说,眸光数变,却依然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伸出双手,脸带微笑,"张说,幸会,幸会。"礼貌客气,风度翩翩,宛如面对众多的媒体记者而不是妻子的旧情人。
张说也是好样的,伸出双手同他握了握,"左先生,数年不见,贵体无恙否?"跟在钟笔身边,多多少少沾上了一点儿古文腔。左思笑,"多谢记挂,最近迷上了海上运动,精力充沛,直有返老还童之势。"张说皮笑肉不笑,"那就好,那就好。我在这里祝左先生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俩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捋起袖子打拳头架早已过时,如今流行的都是没有硝烟的战争。
钟笔在一边看得一头雾水,这俩人客气得是不是有点儿过了啊?心里毛毛的。她也不管,转身跑去又倒了杯白开水,递给张说,没有问他"你怎么在这里"这样根本就不需要问的问题。
当事人难得很全,就差谁起头问离婚一事了,但却没有人说话。钟笔觉得这是她跟左思俩人之间的事,有张说在,她反倒不好跟左思撒泼。张说心想这是男人之间的战争,钟笔没必要参与进来,正想着怎么支开她,好跟左思过招。哪知左思完全不予理会,面无表情,喝了口水,不轻不重地说:"时间不早了,你跟左学早点儿休息吧。我和张说就先走了。"
伸出手,十分礼让,请张说先出门。钟笔一脸忐忑地看着他们走了,转念一想,刚才都没打起来,现在能有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招呼左学睡觉去了。
张说沉吟了一下,跟出来,哪知道左思没有半点儿要交谈的意思,面对墙壁站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恰好电梯来了,他见张说不动,回头表示疑问,"不一起走?"难道还想回去找他妻子重温旧梦?
张说微笑,"不了,我就住下面。左先生走好,恕不远送。"手插在口袋里,打开安全出口的门,不紧不慢地走下去。他不用看也能猜到左思的脸色臭到何种程度,心中大快。呵,总算一雪前耻,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
左思上了车,一直没有什么异常表现。但回到酒店后不久,他的声音从服务前台冷冷传过来,"给我换个房间。"他搬到隔壁的套房去住了。
服务生拿着拖把等物进去收拾,站在那儿当场傻了眼。整个房间惨不忍睹,桌椅抱枕遥控器扔得满地都是,根本就没有下脚的地方,到处是玻璃碎片,如台风过境,一片狼藉。他在酒店工作多年,大小场面也算历练过了,摇头叹气说:"哎,真没有公德心。"
损坏物品的账单第二天送到左思处,他瞟了一眼,冷着脸在上面签字。
钟笔一大早迷迷糊糊爬起来,睁眼一看闹钟,哇哇大叫,一边刷牙一边冲进左学房间,使劲拍他的脸,"快起来,快起来,上学该迟到了。"左学翻了个身,被子往头上一罩,不理她继续睡。
钟笔嘴里含着泡沫喊:"左学,你快给我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
左学无动于衷。钟笔气急,手里忙着刷牙没空,一脚将他踹下来,将漱口水吐在垃圾桶里,"猪也比你勤快。"左学连人带被摔在地毯上,痛虽不痛,不过这么一摔什么觉都摔醒了,晕头转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满心是火,闷闷不乐地说:"我不舒服。"
钟笔伸手摸他额头,"你哪里不舒服?"莫不是夜里着凉发烧了?
"学校让我不舒服。"
她脸色发青,"左学--"
左学一溜烟儿跑进厕所,砰的一声从里面反锁上。
后来在钟笔的威胁下,他从厕所里出来,额头上挨了几个"炒栗子"。左学不满地看着她,"是谁说要天天接送我上下学的?"钟笔顿时心虚,随即诺诺地说:"什么事都有例外嘛。我又不是季布,一诺千金--那是男人的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做人何必那么呆板!
张说来接母子俩,听左学说了这件事,手里拿着左学的书包,打开车门,横了她一眼,"你就这样教孩子?他将来有样学样怎么办?亏你还辅修教育心理学,连我都知道'曾参杀猪'的故事。"教孩子要以身作则,父母的一言一行潜移默化影响着孩子的成长。
钟笔理屈词穷,立马恼羞成怒,"恁地废话,啰里啰嗦,有本事你教啊--"他比她还像左学的父母,"左学,你以后要是敢给我言而无信,老娘我就把你搓成团子下酒喝。"
真血腥。
张说摇了摇头,"左学,你妈下不了台,看在她是女人的分上,咱们就算了。走,以后就由我送你上学。"
左学对张说越发亲近。
钟笔挥手,"时间来不及了,你们先走。我打车去上班,第一天,可不能迟到。"张说看着她风风火火离开的样子有些头疼,知道不能迟到,还起得这么晚。
终于赶在打卡之前进了办公室。金经理拿着资料图片过来,"派你个任务,将这次山区采访写成稿子交上来。"
钟笔一看媒体作秀似的报道就恶寒,但是一迭声答应,"好,什么时候要?"金经理看了下时间,"中午十二点之前?"时间有点儿紧,但是她应承下来,没办法,谁叫她是新人呢。
万事开头难啊。
可是她这个"难"很快就不"难"了,当左思出现的时候。
左思派人将回港的机票送给她,人不在家,便打电话问她在哪里。她正忙得昏天暗地,为了在十二点之前交稿。她用耳朵夹着电话,十指在键盘上运指如飞,脾气很不好,"工作--现在不要跟我讲话。"
她做事一向全神贯注,力求最好。
左思听见那头噼里啪啦响,声音嘈杂,十分忙乱的样子,随即电话挂断了。他打给左学,左学也挂断了,于是气得头上冒烟,谁敢挂他左思的电话?这对母子,越来越放肆--左学的短信很快过来了,"左思?我在上课……"
他这才想起来,于是发短信过去,"妈妈呢?"左学冒着被老师罚扫厕所的危险给他回短信,"上班。"简直是废话。
左思许久不曾发过短信了,他平常只用手机打电话,接电话另有随身助理转接,加上手机又是新换的,许多功能都不熟悉,一时找不着北,摆弄半天才将短信发了出去,"在哪儿上班?"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左学内心十分矛盾,不断在做挣扎。依左思的性子主动打电话找母亲一定没有好事,但是若是不说,后果不堪设想,左思可不是能轻易糊弄的人。两相权衡取其轻,左学只得背叛钟笔,告诉了他。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遭到报应了。当戴着酒瓶底厚的金丝镶边大眼镜的老师用教鞭指着他怒气冲冲地说:"你,就是你,脸最圆、个子最矮的那个,叫什么?左学是吧?上课怎么不好好学习?眼睛骨碌骨碌乱转,在底下干什么呢?把手上的东西交出来……"教鞭在他桌子上一拍,溅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粉笔灰。
左学欲哭无泪,手机充公、上课罚站不说,下课了,那老师开始喋喋不休地教育他,"不好好上课,居然偷偷发短信,再聪明有什么用?古时候有个叫江郎的人,小时候人家都说他是神童,写得一手好文章,于是洋洋得意,骄傲自满,不好好学习,结果长大后……"左学恨不得此刻能跟钟箦一样失聪就好了。不就江郎才尽的典故吗,而且人家不是叫江郎,名字叫江淹,钟笔天天对他耳提面命,当他不知道?再说了,这故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等到老师口干舌燥,终于肯放过他了,更大的打击在等着他,"罚你扫一个星期的男厕所,还有,叫家长来一趟学校。"
啊啊啊--钟笔这下当真得剥了他的皮风干了下酒喝……
他吸取惨痛教训,得出结论:头上三尺有神明,坏事做不得。
左思亲自开车来找钟笔,"我在你公司楼下,有话跟你说。"
钟笔刚在十一点五十八分交了稿子,心情十分舒畅,屁股还没坐下,就接到左思的电话。她正要下楼吃饭,答应得很痛快,"好,等我,五分钟。"
左思这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想不敷衍都不行。左思也不把车开进来,就这么搁在路边上等着。钟笔出来的时候,正碰上交警跟他交涉。她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
谁知那交警根本就不理她,低头开罚单,左思既不辩解也不阻拦。钟笔一个头两个大,小声嘀咕道:"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开罚单也不敬礼,有你这样的交警吗?"顿了顿又说,"他是国际友人,听不懂中国话。"左思瞟了她一眼,依然不说话。
那交警听了脸色顿时缓和下来,原来这样啊,刚才被左思不理不睬不配合的态度气得不轻--于是收起笔,网开一面,"别再停这儿了啊,赶快开走。"钟笔连忙道谢。
俩人在附近找了个餐厅吃意大利通心粉。她呼噜呼噜端着盘子狼吞虎咽,既不看左思也不说话,吃完就要走。左思将机票递了过去。钟笔斜着眼看他,"什么意思?"
左思以命令的语气说:"明天就给我回香港。"他的耐心早已告罄。
钟笔冷笑,当她是他下属,仰他鼻息过活?"对不起,我要工作,恐怕暂时不能回香港了。"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回那个金丝笼。
左思眼神阴冷,"钟笔,此刻我对你的耐心十分有限。"
钟笔点头,"彼此彼此。"她对他的耐心也十分有限,推开椅子转身就走。
左思阴沉沉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没有追出去。
回到公司,金经理就叫她到办公室,一脸尴尬,"钟小姐,十分抱歉,突然接到上面的通知,我们不能跟你签劳动合同。"
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他也很气愤,可是没有办法。他也不过是端着别人的碗在吃饭,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扮白脸。
钟笔瞪大双眼,一句"为什么"就要脱口而出,随即反应过来,左思,左思,你真是太卑鄙无耻了,无所不用其极!以为这样,我就会屈服了吗?呸,去死!
她自我嘲讽,"看来我的工作寿命大概创下了贵公司的吉尼斯记录,半天的工资不会不给吧?"
金经理忙说:"当然,当然,劳动所得,分文不少。"他给她结了一天的工资。
在离开的路上,钟笔越想越气,以为这样逼迫,她就没办法了吗?气得五脏六腑差点儿吐血--灵机一动,哈哈哈,张说总不可能辞了她吧?她不会发明程序软件,也不擅长应酬谈判,更不懂营销管理,当个端茶送水的小妹总可以了吧?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上帝关上一扇门,总会为你留下一扇窗的,关键是办法是人想出来的。
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样会不会尴尬?
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咬啮性的小烦恼。
第十四章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钟笔故意打电话向左思挑衅,"我不回香港,我现在在'爱百胜'工作。"
"爱百胜"便是张说的公司,中文世界最强劲的互联网品牌之一。张说赴美留学发展,后在MIT斯隆商学院弗洛德教授风险投资的支持下创建了"爱百胜"这个品牌,成为中国最早一批以风险投资资金建立起来的互联网公司。公司在张说的领导下历经三次融资,后来在美国堪萨斯州挂牌上市。如今爱百胜已成为国内领先的新媒体公司,张说也成为最为瞩目的一颗新星。
她等着左思的反击,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严阵以待,抗争到底。但是连日来,左思没有任何动作,连个骚扰电话都没有。她有种千斤重力打在一团棉花上的感觉,轻飘飘的,找不到目标,怅然若失。
左思是谁?经历过无数惊涛骇浪,天塌下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岂会被她几句话就轻易激怒?他想,也许最近逼她逼得太狠了,不如先放一放,狗急了还跳墙,更何况人!
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不如先称了钟笔的心,随她怎么胡来,累了自然会回香港。他不想把事情做绝,弄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彼此憎恨。《孙子兵法》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最坏的办法是两败俱伤。他一向奉为圭臬的是"必以全争于天下,兵不顿而利可全"这句话,即以最完善的策略获得最完整的利益,稳赚不赔,商人本色。
他冷眼旁观,隔岸观火,看钟笔能玩出什么花样,但是这种以静制动的策略很快被左学打断。
左学星期一早上怎么都不肯去上学,他已经被老师下了最后通牒,再不请家长来她办公室喝茶,他就要扫一个月的男厕所。打死他他也不要去学校了。
钟笔十分生气,这还了得?刚上学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将来有什么出息?她虽做不到像孟母"择邻而处,断杼教子"那般伟大,但是望子成龙的心是一样的,拿起扫帚威胁他,恶狠狠地说:"去不去?小心我揍你。"二话不说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这是原则问题,绝不能姑息纵容他。直打得左学抱着屁股嗷嗷大叫,无奈之下,只得将"请家长"一事说了。
钟笔听了,幸灾乐祸地骂道:"谁让你上课发短信?老师怎么不罚你扫一个学期的男厕所?"还是发给左思的!这小子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适当的劳动对他有益无害,她十分赞成老师的决定。
左学眼睛滴溜溜乱转,想到了张说……
钟笔一语打破他的美梦,"你要是敢叫张说去代充家长,我马上告诉老师,让她罚你扫一个学年的男厕所!"说完也不管他,拿了包自顾自去面试,"你老老实实给我去上学,要是敢逃课,哼哼……"掰了掰指关节,发出咔嚓咔嚓、骇人的声音。扫厕所也很好嘛,省得这小子整天吃了就是睡,睡了就是吃,胖得跟圆球一样。
左学自己打车去上课,一路上烦恼不已,觉得人生了无生趣。只要他好好跟张说谈一谈,张说不会不帮他--问题是万一戳穿了,欺骗师长、胆大妄为这顶帽子扣下来,罪加一等,当真要扫一个学年的男厕所,他可以不用活了。厕所里的那个味道--他摇了摇头,再也不要闻了!
无奈之下,唯有打电话给左思,请他来一趟学校。
左思日理万机,行程在一个月前就排下来了。儿子破天荒打电话来居然是让他跟在后面擦屁股,心中好笑,没有像钟笔一样一口回绝,而是说:"去可以,不过我给你十分钟时间,让老师在办公室等着。"
左学不敢将原话转述给老师听,只说他爸爸半个小时后会到。当左思一行人四辆铮亮的黑车开进学校时,立马惊动了学校的校长,以为是教育部的人来突击检查。左思表现得很低调,挥手阻止保镖下车,"所有人在车上等着。"亲手打开车门下来。
左学见了,连忙奔上去介绍,"卫老师,这就是我爸爸。"
车里的保镖虽然依言没有下车,但是对所有接近左思的陌生人提高警惕,虎视眈眈,像猎豹一样随时能扑上去。卫老师一见左思这排场,心中先怯了一半,又见车里坐着的人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来者不善,顿时话也说不利落了,"左先生……你好……"
左思很客气,声音温和,彬彬有礼,"老师,你好,不知左学惹了什么麻烦?"他虽然尽量平易近人,却掩不住身上的那股气势。
卫老师在他面前顿时矮了一截,"左学他不好好上课……居然发短信……希望家长……"话没说完便被左思打断了,"哦,这事是我不对,那天我找左学有点儿急事。"左思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也不管卫老师一脸尴尬,故意抬腕看了下手表,"左学,我赶飞机回香港,你在学校好好听老师的话,在家好好听妈妈的话。"
左思对苦口婆心、啰里啰嗦的老师并没有好感,小时候被某个严厉的老师罚抄一百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往事至今记忆犹新。
保镖见状,立刻跳下来替他开车门,一行人风一般离开了学校。
卫老师又气又怒,忙归忙,世上哪有这样的家长,来了不到十分钟又走了。老师瞄了眼一边的左学,怪不得人家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校长赶来,问出了什么事。她立马摇头,"没事,没事,一个学生的家长而已。"校长方放下心来,自嘲道:"这样的家长还是少来为妙。"
卫老师虽然气犹未平,但是后来再也没有请过左学的家长。
左学为此大呼幸运。
钟笔将她为左思所迫一事对张说说了。张说挑眉,不动声色地问:"所以呢?"钟笔觍着脸蹭上去,"所以你能不能看在我如此可怜的分上,发发善心把我收了?"这话听在耳内大有"歧义"。
张说这人一向公私分明,没好气地说:"你来我公司做什么?能在'爱百胜'工作的都是最优秀的数字人才。"她擅长的是卖弄笔墨,耍弄文字游戏,来"爱百胜",明珠暗投,埋没人才。
钟笔一脸不服气,"怎么不行?'爱百胜'不会除了高级工程师就没有其他职位了吧?我也算是在社会上打过滚的人,什么工作做不得?"张说见她这般坚持,反倒笑了,"前台小姐你肯做?帮人跑腿打杂的助理你肯做?又或是你愿意站在大街上推销我们公司的新产品?你若愿意来,面试都不用。"
钟笔于是不做声,过了好半晌才说:"你们这么一个大公司,总有内部刊物吧?编辑部呢,招不招人?"
张说看了她一眼,"我们编辑部只有一个人。爱百胜的用人原则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从不浪费。"
钟笔腹诽:这不就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吗?
张说不再理她。她要找工作,左思总不可能次次阻拦得了,哪里去不得,何苦来"爱百胜"折磨他?
钟笔从网上看见"爱百胜"公关部招人,她本来是很不屑这类吃青春饭的工作的,以色事人,焉能长久?但是她怀着一股怨气跑去面试,张说也太瞧不起人了,她就不信自己进不了"爱百胜",这口气定要争回来。
负责面试的公关部部长陈玉明眼睛在她身上一扫,心里已经有底了。她阅人无数,早已练成人精,笑问:"钟小姐哪个学校毕业的?为什么想应聘这个职位?对未来的职业生涯有怎样的规划?"钟笔一一回答,落落大方,从容不迫,最后说:"我虽然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人际交往这一块是人生事业必修的学分之一,我希望能磨砺自己,不断学习。"
陈玉明看起来三十出头,实际年龄就没有人知道了,五官虽谈不上十分出众,但是气质高雅,精明干练,是早期海归派之一,快人快语,"钟小姐,我们公司薪水福利一向优厚,相对的,工作强度也不是一般公司所能比拟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实习期暂定三个月,看你其间的表现,随时可以转正。"
钟笔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录取了,还以为至少要来个二面三面之类的。哪知道陈玉明又说:"公司的人事任免最后都需要张总签字决定。钟小姐,你跟我来。"她带钟笔去见张说,又提醒她,"张总为人平易近人,不摆架子,但是不代表他容易亲近。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尽量简明扼要,切中要点。他喜欢安静,所以不要表现得太过聒噪。"听到别人这么评价张说,钟笔心中既新奇又有些好笑,不断点头,一味说好。
张说的办公室一点儿都不奢华,隔音玻璃在众多办公桌前隔出一个密闭的空间,不过比部门主任大了一倍,里外透视,上级下级之间彼此监督,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其实整个"爱百胜"的工作环境完全称不上舒适优雅,比起它在国际上的名声来,甚至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但是能在这里工作的人,哪怕你穿着拖鞋球衣来上班,也没有人会管。"爱百胜"看重的是工作能力。
张说见到钟笔,很有几分吃惊,但他很快便将情绪隐藏起来,面色平静。陈玉明介绍一番,带上门出去了。钟笔看着他笑,有点儿小得意。张说抬头打量她,深V七分袖掐腰白衬衫,一袭紫色刺绣长裙层层叠叠垂到脚踝,简简单单的装束,却自有味道。衣着没有不端庄之处,举止也没有不得体的地方,但是偏偏给人风情万种、妩媚妖娆之感--还是说,这只是他个人的错觉?
这就是他不愿意钟笔来"爱百胜"工作的原因,随时能让他分心。
钟笔在他面前正襟危坐,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身前,目不斜视,"张总,您决定聘用我了吗?"一本正经的样子,眼睛里却有促狭的光一闪而过。
张说没有回答,拨了内线电话,对赶过来的陈玉明点了点头。陈玉明表示明白,招呼钟笔一起走。钟笔吐了吐舌,这也安静得太可怕了吧?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办公室里的张说,与她认识的张说全然不同,安静内敛,不苟言笑。
陈玉明问:"钟笔,你什么时候能上班?"钟笔便说随时。
她立即扔给钟笔一大沓资料,"今天晚上我们要和国内一家食品商讨论网络广告宣传一事,我们是东道主,你事先做一下准备,到时候还会有业界的其他人士,算得上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商业Party。"钟笔一愣,自己连办公室的椅子都还没坐过呢,这就要拉她出去应酬?
她终于明白张说为什么能上《时代周刊》的封面并且成为影响中国当代经济的人物了。
这个周扒皮!
第十五章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当钟笔打电话告诉左学让他放学自己回家时,左学很不满,乱嚷道:"万一我出什么事了呢?街上车来车往,万一我被车撞了呢?路上坏人这么多,万一我被人抢了呢?"又扔下他不管!
钟笔抚着额头说:"你是三岁小孩儿吗?一条街从头坐到尾不过三站地,你连车都不会坐?越活越回去了!"又说如果不想乘公交车,那就打车。
左学背着书包恨恨地出了校门,既不坐公交也不打车,心想走丢了才好,看她急不急!反正现在没人管他,回家做什么?也不走正门,从铁栏杆缝隙里一头钻进了学校附近的公园。哪知背上的书包卡住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拉出来,用力过猛,人像皮球一样滚在草地上。他还没爬起来,后脑勺一疼,回头一看,原来是一粒橡皮泥做的弹丸。
草坪外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儿手拿弹弓,嘴巴微张,瞪大眼睛望着他。
他连忙跑过来,一把将左学拉起来,"喂,你没事吧?"
左学揉了揉依然发疼的脑壳,没好气地说:"你让我弹弹试试!"那小男孩儿十分窘迫,当真把弹弓递给了他,"行行行,我也让你弹一下,来吧。"双手叉腰,背对左学,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左学对他光秃秃的后脑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万一弹中要害,他岂不是要去坐牢?左学拿着弹弓左看右看,又拉了拉上面的橡皮筋,十分好奇,"喂,这什么东西?怎么玩儿?"说话已经有一点儿京腔的味道。
那小男孩儿便说:"弹弓啊,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从火星来的啊?"左学白了他一眼,冷冰冰地说:"不是,我从彗星来的,准备撞地球。"
那小男孩儿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从兜里掏出一粒弹丸,眯起一只眼给他做示范,"看见了吗?就像这样对准树上的鸟儿……"啪的一声,他拉响弹弓。鸟儿当然没有打到,甚至连树叶都没碰上。
左学嗤笑,"目标都没瞄准,我来,我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结果他更惨,因为头一次玩,连弹弓都弹不出去。他恼羞成怒,气呼呼地说:"喂,你这弹弓哪儿买的?有问题。"过了会儿又说,"我也要买一个。"那小男孩儿很得意,"不是买的,我自己做的。"左学很惊讶,"咦,你会做?"那小男孩儿拍着胸脯说:"当然,这算什么,我还会折纸飞机、做风车呢。"他见左学十分想玩,于是说:"刚才打了你一下,回头我做一个弹弓给你,算是赔罪吧。"
俩人跑到树林里去捡枯树枝。那小男孩儿自我介绍道:"我叫周熹,在北大附小上学,今年二年级。你呢,叫什么?"左学说了,心说原来是校友啊。他比同班同学小好几岁,个头又矮,戴着天才儿童的帽子,大家都不愿意跟他来往,因此没什么朋友,为了跟周熹玩,便骗他说自己上一年级,又问"熹"字怎么写。周熹想了一会儿,"难写死了,喜字下面四点水,你才上一年级,不知道怎么写吧?"他前段时间才学了这个字。
左学哼道:"怎么不知道,不就朱熹的熹嘛!"也太小瞧他了。
周熹看着他手里的一截树杈,以专业人士的口吻说:"这个不行,枝干太细了,一拉就断,得找粗一点儿的。"
好不容易找到一根符合标准的树杈,天已经黑了,周熹便说:"不行,我得回去了,我妈还等着我吃晚饭呢。"左学拉着他不放,"那我的弹弓怎么办?"他心心念念惦记着这个。周熹说:"我回家给你做,再让我爸在外面刷一层桐油,手就不会蹭破皮了。明天放学,还是这里,不见不散。"
左学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用力挥手,"周熹,记住了啊,死约会,不见不散。"他再也不埋怨钟笔不来接他放学了,一心盼望明天赶快到来。
钟笔下午跟着陈玉明提前来会场做准备工作,拉条幅,剪彩纸,发宣传彩页,东奔西窜,忙得不亦乐乎,然后和另外一个同事站在门口充当迎宾小姐。张说领着一群人进来,看了眼她身上穿的大红福字旗袍,表情有点儿古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进去了。然后是业内其他公司的代表陆陆续续到来,钟笔忙着发资料、端茶倒水,穿着三寸高跟鞋满场乱飞,差点儿没累趴下。
钟笔好不容易偷了个空窝在角落里喘气,却看见袁蓝穿着一袭粉色露肩晚礼服风姿绰约地走进来,云鬓高耸,肌肤胜雪,美艳不可方物,后面还跟着两个人。张说迎上前去,刚要握手,袁蓝却先一步抱住了他的腰。他只得行西式礼节,俩人抱在一处,状似亲密地贴了贴脸颊。
钟笔在一旁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软玉温香抱满怀,美得很,美得很嘛!再低头瞧了瞧自己,脸上油腻腻的,发丝凌乱,汗透衣背,精神不振,穿着酒店服务员的制服,连路上扫大街的大妈都不如!又是气愤又是嫉妒。张说,我之所以沦落至此,还不是你害的!一口酸气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满心是火。
她溜到陈玉明身边,指着袁蓝明知故问:"陈姐,她是谁?"
陈玉明"哦"了一声,"那是袁小姐,是我们的同行。不过她这次是代表她父亲的食品公司来跟我们签合同的。听说袁小姐和张总昔日是同学,难怪他们这么聊得来。张总平时对人很客气的,都不怎么说话,交际应酬的事都是交给我们来做。"离开之前,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张总似乎还没结婚哦。"
钟笔想起上次袁蓝泼的酒水,这次又当着她的面勾引张说,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对着镜子整了整仪容,她跑出去捣乱。
张说和袁蓝站在一处说话。袁蓝微笑,"上次的事,十分抱歉,惹你不高兴了。今天借此机会,特地登门致歉,张说,你不会还怪我吧?"她不说泼了钟笔一身的酒,只说惹张说不快。
张说不想再提这事,便说:"当然不会,我知道你喝醉了。"她应该道歉的对象不是他,而是钟笔。
袁蓝欲语又止,顿了顿方说:"钟笔她……乃有夫之妇,又有孩子……张说,你不会还对她有什么想法吧……"
话未说完,张说一口打断,"袁蓝,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外人无权干涉。
袁蓝涨红了脸,心中又气又急又恼,还待说什么,钟笔手里端着托盘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请问,需不需要喝点儿什么?"
张说瞄了眼她,拿过其中一杯。袁蓝见到她,十分吃惊,眉头紧蹙,"钟笔,你这是……"她怎么在这里,还穿得这么艳俗?眼睛在她和张说之间来回搜寻,似乎想找出点儿什么。
钟笔笑得十分开心,"张说让我来他公司工作,我闲来无事,就来帮帮忙啦。"张说明知她的说辞大有问题,很容易使人引起误会,不过没有纠正,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样。
袁蓝很清楚张说的个性,公私分明,极有原则,从不将私人感情带入工作中。心中不信,可是事实又摆在眼前,不由得她不相信,于是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精彩至极。钟笔看得心怀大畅,挑眉问:"调酒师特意调的果汁酒,要不要尝尝?"袁蓝正需要酒水降火,冷着脸说了声谢谢。
钟笔人还没走远,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袁蓝手掩双唇,脸色惨白,拨开人群,急匆匆往洗手间冲去。
张说拉住她,晃着酒杯里的酒,一脸怀疑,"里面是什么?"钟笔睁着大眼睛,看起来十分无辜,"当然是酒啊,还有什么?难道你怀疑我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不相信--行,你看着。"拿过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张说十分尴尬,居然红了脸,拉住她的手道歉,"钟笔,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钟笔一手甩开,斜眼看他,"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你是故意的--怀里抱着美女的感觉是不是很爽啊?"甩头就走。她都看见袁蓝的胸部紧紧贴在他身上了,他还回抱住她。拥抱有这样拥抱的吗?当她从乡下来,不懂外国人的礼节啊?
袁蓝的身材一直都很丰满,极富女人味,难怪钟笔吃味。
跑到没人的角落,她忍不住揉肚子,哎哟,忍得都快憋出内伤来了。她知道袁蓝排斥一切跟猕猴桃有关的东西,谁叫她们以前是情敌呢--只怕如今还是,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她只不过端了两杯猕猴桃酒过去罢了。她才不会做那种当众辱人之举呢,要做就要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
张说迎上去问袁蓝有没有事,又解释说:"你别误会,钟笔说她什么都不知道,这酒我也喝了。"袁蓝一脸难受,摇了摇手,"我不喜猕猴桃的味道。"要她相信钟笔不是故意的,除非天上下红雨。但是又无可奈何,钟笔做得滴水不漏,一点儿把柄都没有落下,俩人总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大打出手吧。
俩人之间的梁子越结越深。
双方签了合同,袁蓝提前走了,脸色很差。
钟笔看看没事,便跟陈玉明告假,"陈姐,我家里还有小孩儿,能不能先走一步?"左学这小子,一个人在家,不知道有没有造反。陈玉明以为她是单身母亲,想到身为女人的难处,多有感触,铁腕娘子也有心软的时候,很难得地放人,"行,你走吧,这里由我来收场。"
钟笔换了衣服出来,张说的车已经在门口等着。她视而不见,绕道而行。张说按了声喇叭,她依然听而不闻,直直往前走。张说还以为钟笔是为了避嫌,大楼前人来人往,怕人看见惹来闲言碎语,于是开车慢慢跟在后面。到了大路上,他将方向盘一转,挡在钟笔前方,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钟笔正眼也不瞧他,从车旁绕了过去。张说这才明白过来她是不高兴了,连忙追下来,"你这是干什么?"
钟笔无辜地说:"没干什么,回家啊。张总,难道你不回家?"张说看着她不说话,眼睛里噼里啪啦冒火星。钟笔不理他,哼,不坐他的车,难道她就回不去了?
张说强忍脾气,无视她的无理取闹,拽住她的手,"上车。"
钟笔犟着小脸,一口拒绝:"不要!"
张说额头的青筋隐隐跳动,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气什么?"不问还好,一问钟笔更气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大声喝道:"放手!"
张说果然放开了,脸色发青,砰的一声关上车门,震得钟笔的耳膜嗡嗡作响,然后车子像箭一般飞了出去。
钟笔气得在后面跺脚,对着扑面而来的汽车尾气大声骂道:"奥迪有什么了不起,老娘宝马、保时捷早就开腻了!"这个该死的张说,活该千刀万剐,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别说人影,连鬼影都没一个。
不到一分钟,张说的车子又拐了回来,停在她身前。钟笔冲上去,狠狠踢了两脚,"破铜烂铁,我让你得意,我让你得意!"
张说下来一把拽住她,没好气地说:"再踢,再踢,我就把你扭送警察局!"
他在开车离开的时候想起她说的"怀里抱着美女的感觉是不是很爽啊",这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过来她在气什么,原来是在吃醋。
当真是反应迟钝,后知后觉。
钟笔使劲捶了他一拳,"你怎么还活着啊--"这个妖孽,为祸人间!索性撒泼,"我就要踢,我就要踢,破铜烂铁,有什么了不起!"用力再踹上一脚。
张说气得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钟笔,你太嚣张了。"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推在车前,吻重重地落了上去。钟笔全无防备,被他袭击得晕头转向,手臂撑在身后,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倾,乖乖张开双唇,任他辗转吸吮,攻城略地。
他的吻像一把火,烧得她全身热血沸腾,不能自已;又像春天的风、夏天的雨、秋天的霜、冬天的雪,那么自然舒服,没有一丝不舒适。就是这样轻盈柔软、似酸似甜的感情,支撑着她度过了无数个凄清孤独的寒夜,深深地融进血液里,成为她精神上的依恋和支柱。
不管内心多么孤寂、痛苦、绝望,张说一直是她不曾忘怀的信仰。
直到俩人气喘吁吁,再也无法呼吸,这才分开来。钟笔白了他一眼,揉着酸疼的手臂说:"难受死了!"
张说气息粗重,脸色潮红,心跳得很快,咚咚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澎湃而热烈,"哦,是吗?要不要再来一次?"声音看似平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刚才有多么的难以自持。
钟笔打开车门,垂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哼,想得倒美。"
俩人一同回去,一路无话。直到到了楼下,钟笔忽然想起来,"哎呀,不知道左学有没有吃晚饭。"转头看着张说,"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他吻得她整个人飘然欲飞,什么都不记得。
所幸左学已经睡下了,桌子上有未吃完的盒饭,她才舒了一口气。
躺在床上,钟笔不由自主地摸了摸红润的双唇,想到刚才,又是甜蜜又是害羞,又有点儿哀伤。她以为自己只是将张说悄悄藏在了回忆里,却没想到他早已化作一枚印章,刻进了她的心里,融为骨血。
她长叹一声,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上一罩--妖孽,妖孽,妖孽!专门来这世上祸害她的。
第十六章 身无彩凤双飞翼,落架凤凰不如鸡
钟笔在工作的每一天都感觉自己被榨成了人渣,对张说又爱又恨之余,加上了又怨又骂,整个儿一黄世仁跟喜儿的翻版,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抱怨,只得绕着弯儿讽刺,"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张说听不懂她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什么,估计不会是好话,也不理她。文人就是酸,无病呻吟。俩人一起去上班,张说见她整个人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一脸疲惫窝在后座上补觉,便说:"其实你大可考虑换个工作。"爱百胜可不是什么浑水摸鱼的地方,他也不会格外关照她。
钟笔甩头,一脸不服,"难道你不知道我越挫越勇吗?"打了个哈欠坐起来,理了理头发,"前面路口停一下。"她可不想跟他同进同出,万众瞩目。她跑到星巴克买了一杯浓浓的咖啡,穿过过街天桥,这才精神抖擞地打卡上班。
她每日早出晚归,忙于工作,对左学难免疏于管教。有一天晚上,她翻他的书包,想往里塞一些零用钱,结果气得把他从床上拎下来,将里面的弹弓、陀螺、玻璃珠、画片通通倒出来,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说:"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左学最近每天放了学便跟着周熹一群人疯玩,不到天黑不回家,吃完饭便看动画片,直到所有台的动画片都放完了这才上床睡觉。钟笔那时候还没下班,一心以为他在家乖乖写作业呢,没想到这死小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钟笔揪着他的耳朵来到浴室,指着地上皱成一团的校服说:"你在泥巴地里打滚回来的吗?"脏得不成样子。她冷下脸喝道:"放学后去哪里了?"眼睛一瞪,声色俱厉。左学吓了一跳,被她吼得浑身打了个激灵,不敢回嘴,低着头不说话。
钟笔找出他的试卷和练习册,语文填空题,上一句是"身无彩凤双飞翼",下一句写的是"落架凤凰不如鸡"。她气得差点儿七窍生烟,"左学,美得很,美得很,我今天就让你尝尝落架凤凰不如鸡的滋味!"
左学见她进屋去拿鸡毛掸子,知道她这次真怒了,只怕在劫难逃,不死也要去半条命。眼睛骨碌骨碌乱转,他一口气奔到客厅,扭开门锁,咚咚咚就往楼下跑。坐以待毙可不是他的风格。
钟笔听到动静赶出来,只见他小小的人影噌的一下就飘走了,脸色发青,气血上涌,鞋子也不换就追了出来,大吼道:"左学,别说我没警告你,你再跑,你再跑--"
左学听到她在后面追,跑得更快了,没头没脑往下冲。到了楼下,他一边往后看,一边使劲敲张说的大门,快点儿,快点儿,老巫婆就要来了。
钟笔气喘吁吁跑下楼,指着十步开外的左学顺不过气来,单手撑腰,拼命吸气,断断续续地说:"有本事……你再跑……"这死小子吃得跟皮球一样,怎么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张说打开门,见他们母子一追一跑像在上演警匪片,一愣,"你们这是干什么?"整座楼都快震塌了,他刚才差点儿以为是地震。左学连忙从他胳膊底下钻进去,往他身后一躲,缩头缩脑地说:"大灰狼要吃小红帽。"
钟笔听了不由得又气又笑,"就你?也小红帽?整个一唐老鸭,又矮又丑。"
张说禁不住也笑了,看来他又要充当和事佬了,任重道远,"有话进来说,我可不想明天早上接到邻居的投诉。"
左学不敢坐,站得离钟笔远远的,一脸忐忑不安,生怕打从天降。张说看着这对母子,十分头大,咳了一声,开始说话:"谁来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指着钟笔手中的鸡毛掸子,脸上有几分不赞同,"你要行家法?"
钟笔将试卷扔给他,"不打不成器,没见过这么荒唐的。"
张说拿在手里看了半天,没什么表情,说:"身无彩凤双飞翼,下一句不是落架凤凰不如鸡吗?"怎么是叉,挺押韵的啊。
钟笔彻底崩溃,用力在张说脚上踩了一脚,这才绕着茶几去抓左学,"你以后要是不好好读书,就会像某些人一样没文化。"
左学东逃西窜,仰着小脸不服气地说:"没文化就没文化,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不如拿剃刀的。"钟笔大大吃了一惊,停下脚,"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张说听了嘿嘿一笑,"这话有意思。"见钟笔脸色不好,连忙止住笑。
左学溜到墙角,抱着头说:"周熹他爸爸说的,百无一用是书生。"鸡毛掸子啪的一声落在桌子上,钟笔决定给他洗脑,让他从小就建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左学,我跟你说,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人才!人才知不知道?人才是什么?"指了指旁边的张说,"这就是人才!"
虽然她常常骂张说是文盲,但是心里还是很以他为荣的。
张说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人才,我只是偏才,你换个人举例子……"他自认为不是学习的典范,别教坏了小孩子--见钟笔怒目瞪向他,赶紧住了嘴。
钟笔清了清嗓子,循循善诱,"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是有的,不过那是人家的气话。还有一句话,书到用时方恨少,这才是真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子曾经曰过,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张说从来没听她说过这般有哲理、有深度、有意义、一本正经的话,连他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哪知下一句钟笔就露了馅儿,"你要是不给我好好读书,你就天天守着个煤球炉子卖茶叶蛋去,让你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哼!"
左学看着她,一脸苦瓜相。
张说失笑,招呼左学,"要不今晚你在这里睡?反正明天是周末,不用上学。"左学喜出望外,点头如捣蒜,就差抱住他大亲三口了。
钟笔看着他们一大一小合纵连横对付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十分无奈,只得作罢,扔下鸡毛掸子,指着试卷说:"罚抄十遍,明天早上交。"说完气呼呼上楼去了。
张说从头到尾翻了遍试卷,"85分,很厉害嘛。"他语文可从来没考过85分,谁知道身无彩凤双飞翼是什么东西,"把错误的地方改正就行了--不过,数学可是最精密的学科,出一点儿错都不行。"
左学猛然发觉,其实张说和钟笔是一丘之貉,只不过张说的段数更高。
次日是周末,不用工作的日子,钟笔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地狱升入天堂,浑身骨头都轻了,飘然欲飞。张说却扰乱了她的清梦,"我今天要去参加一个商业活动,需要带女伴,你陪我一块儿去。"钟笔嘟嘟囔囔满心不情愿,不过她更不愿意看到别的女人同他在一起,只得舍命陪情郎。
活动在北京饭店举行,都是业内鼎鼎有名的人物,竟然还有女明星来充场面,引来不少娱乐记者。钟笔一看这阵仗就苦笑,平日里躲都来不及,这次算是跟头栽到姥姥家了,送羊入虎口。
果然,俩人才进会场就有记者举着相机猛拍,"张先生,听说您很少带女伴出席这种场合。这位小姐可是姓钟?是不是您在《天上人间》倾情告白的那位钟小姐?俩人是否好事将近?"
钟笔有点儿不适应闪光灯的强烈白光,眼前直冒金星,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是你!"上次在商场跟踪某歌星购物顺带偷拍他们的那个记者。她心中不喜,没好气地打断他的一连串问话,"您贵姓啊?"其实她想问候的是"你妈贵姓",这人真他妈的八卦!
张说十分镇定,外交辞令用得炉火纯青,"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私生活,无可奉告。"
钟笔冲那个贼眉鼠眼的记者嘻嘻一笑,"我不姓钟,我姓张,是他妹妹,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俩长得像吗?"看着他呆在当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的样子,十分解气,"对不起,我不姓钟,让您失望了。"
怕再惹出什么麻烦,引来更多的娱记,钟笔附在张说耳边轻声说:"我就不上楼了,出去随便逛一逛。"张说点头,把车钥匙递给她,"早点儿回去休息。"他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还以为是一般的商业聚会。
哎,好不容易有一次光明正大的出双入对,却被人棒打鸳鸯。
钟笔心情大坏,出门转个弯,对面就是王府井大街,东方新天地那可是北京城鼎鼎有名的大商场。她沿着专卖店一路走过去,如今是只能看不能买了,一个月的薪水连一条裙子都买不起。张说又抠门儿,奖金津贴补助什么的,想都不用想。她思量着是不是该写点儿什么风花雪月的东西卖几个钱补贴家用。十年寒窗,空有一身文字功夫,不用真是浪费了。
她站在橱窗前看模特身上的衣服,冬天还没到,明年的春装就已经上市了,什么都在提前消费。不过这衣服另类的设计不合她的口味,正转身要走,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你有完没完,买件衣服逛一个小时!"
钟笔皱眉,这男人也太不绅士了,既然陪女朋友来逛街,就要有抛头颅、洒热血的觉悟,何况不过一个小时,这算什么?看场电影也不止这个时间啊。当看到他身边的女朋友时,钟笔一时间愣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迟疑地说:"小薇?"眼前的人变了许多。
小薇是魏建平的女朋友,当然是指以前。俩人结婚了,然后又离婚了。钟笔看着她想说又不敢说,显然她对男朋友的不耐烦心有不满,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咬着唇细声细气说了声"对不起"。钟笔不由得感叹,唉,世上的事果然是说不清道不明啊,尤其是感情。
魏建平以前对她多好,一杯纸咖啡还怕她端着烫了手,事事都替她想得周全,就差把她捧在手心里疼了。钟笔曾经看得眼红,笑称她是"豌豆公主",那个铺了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还被一粒豌豆硌得睡不着觉的公主。
可惜王子公主的童话并没有继续下去。
小薇身穿黑色圆点碎花短裙,柔顺的长发披在肩上,眸光似水,肌肤胜雪,跟她以前短头发大眼睛的样子截然不同。她见到钟笔,很是吃惊,随即亮出一抹久别重逢的笑意,"钟笔,好久不见!你怎么在这里?"
人生一大喜事,不外乎他乡遇故知。
钟笔拉着她的手笑说:"我现在在北京了。你呢,过得好不好?"小薇看了眼身边东张西望、明显不耐烦的男友,"我碰到以前的老同学了,在对面咖啡店坐一会儿。你随便逛逛,回头再来找我,好不好?"
钟笔从未听她这么低声下气地跟魏建平说过话。
他明显不高兴,故意在俩人面前抬腕看了看手表,说出的话也很不客气,一点儿面子都不留,"别耽搁太久,我赶时间。"说完,转身往楼下的体育用品店走去。
钟笔十分生气。见微知著,这种以自我为中心、大男人主义的沙猪,不知道小薇怎么可以忍受下来。
还是说,人跟人之间,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第十七章 我爱你
钟笔和小薇靠窗坐下。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地上,形成一个明亮的光斑,窗外是一盆一人来高的绿色植物,碧绿碧绿的,叶子狭长,也不知叫什么,迎着风摇曳,姿态舒缓。钟笔觉得它在对自己招手。她突然有种惶惑不安的感觉,对未来茫茫然一无所知。
小薇打破沉默,"听说你去香港了?"钟笔点头,"嗯,又回来了。"俩人有许多话要说,又怕冒失,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小薇既然不问她的过往,她也不便提起魏建平,于是只聊一些女人间的话题:今年又流行起粉红色,头发哪一家做得好,秋天要注意养生,又互相交换美容减肥心得。
小薇拨开刘海,给她看新长出的一粒痘痘,"我晚上只吃水果沙拉,和辣椒有不共戴天之仇,半点儿都不沾,结果还是这样,真讨厌。"
钟笔凑过去,"没事,米粒大的红点,看不出来,过两天就好了。我不行,晚饭一份套餐,另外还要一个甜点。"不吃饱,哪有力气做事?如今她是自食其力的都市职业女性,而且还要养活左学。
俩人似乎聊到无话可说,咖啡也已经见底。小薇站起来,"我要走了,回头找你出来吃饭。"
钟笔在她推门的一刹那,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彼非良人也。"态度如此恶劣,半点儿都不体谅女友的心情,怎么能共度一生?
小薇身形一颤,停下脚步,没有勇气回头,声音细细颤颤地传了过来,"建平--他还好吗?"
钟笔耸肩,"看起来不错,至于实际上--唉,谁知道呢。"
小薇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她男朋友进来,一把搂过她的腰,也不替她拿手上的袋子,连招呼都不打,就这样大摇大摆走了。
也许她不是不后悔。钟笔心想。
第二天就轮到钟笔后悔了,当她看见娱乐报纸满篇都是她和张说的报道的时候。尤其是她,不仅抖出她是某知名企业家的夫人,而且连她大学时未婚怀孕生子一事也爆料出来,又说她"爱慕虚荣,红杏出墙,私生活不检点"等等,言辞不堪入耳。
钟笔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感觉像是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站在长安街上。
报纸上的照片非常清楚,钟笔斜侧着身子,眼神凌厉地看着镜头,给人一种出身不好、没有教养的感觉。也许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妓女。她欲哭无泪。
难道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年种下的因,如今终于要自食其果了吗?
但是整篇报道几乎没有任何言辞针对张说,只用了一个词--一时迷惑,蜻蜓点水,一笔带过。
钟笔一时不敢出门,她不知道事件造成的影响有多大。如今她成了千夫所指、万人唾弃的女人,任凭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有多少人死在舆论之下?
一时间,她遭受到的重击简直无法想象。
在这个浮华、迷乱、空虚的世界上,谁关心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什么是是,什么是非?所有人都只想轻松、不负责任地活着,然后唾沫横飞、恣意批评,完全不管别人的死活。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但是钟笔毫无防备,她一下子被击倒了。
心理上的崩溃更加恐怖。
左学见她整天不说话,既不喝水也不吃饭,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天,整个人魔怔了一般,骇得一把抱住她的腿,"妈妈,妈妈,左思有那么多女朋友,你只有一个张说,这有什么关系?还有,还有,你不是要离婚了吗?"
他年纪还小,再聪明也不能明白人世间的这些悲欢离合、爱恨情仇。
钟笔抱紧他,声音哽咽,"左学,左学,妈妈只有你了。"
母子俩抱头痛哭。
左学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伤心,但是他不想她这样,于是打电话求助。左思人在香港,远水救不了近火,唯有打给张说。张说这个人,对外界的事反应一向迟钝,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有爱百胜"。
周日下午,他正在空无一人的公司跟一大堆数据奋战,听到左学在电话那头抽着鼻子,话也说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听到"妈妈……很可怕……出事了……"几个词儿,脑中嗡的一声,立马死机。
他甚至连外套都忘了拿,下一秒人已经冲到电梯前。坐在驾驶座上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冷静,握着方向盘的双手沉稳有力,镇定如山。无论出了什么事,他都不能失去理智,所有事情都需要他来处理。
他是男人。
他刚出电梯,只见左学已经搬了个小塑料凳坐在过道里等着了。左学见到他,像是见到救星一样,一把扑上去,眼泪鼻涕一齐往他身上蹭。张说拽着他往里走,步子迈得很大,"妈妈呢?"
左学抹了抹鼻涕,答非所问,"我讨厌记者。"他最近有点儿感冒了,鼻子像没关紧的水龙头,鼻涕滴滴答答往下流。
屋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烟头扔得满地都是,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加上空调散发出来的机器的味道,空气十分浑浊。这就是左学为什么搬凳子出来等他的原因,这房间还能待人吗?
张说一眼看见茶几上的报纸,头条登的是自己的照片,恐怕没有人会不"触目惊心"。他拿在手里细细读了一遍,短短几分钟,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了好几变。他把自己房间的钥匙扔给左学,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楼下待着。"
左学这次十分识相,乖乖走了。他年纪还小,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出了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在一边添乱。
此刻,他希望自己像张说一样强大、镇定、有担当、无所不能。左思并没有起到父亲应有的榜样作用,左学从娱乐报纸上见到他的次数比实际上见到他的次数还要多。他从小在母亲的尴尬、难堪中长大,隐隐约约明白了许多事情。
张说在卧室的阳台上找到钟笔。秋天的傍晚,风微有凉意,她手抱双膝蜷缩在墙角,嘴唇乌青,身上冰凉,但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冷,整个人似乎被某样东西掏空了。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坠入无穷无尽的深渊,永无翻身之日。
噩梦,一个又一个的噩梦,循环往复。到底怎样才能摆脱?
张说拿过毯子,一把包住她,"钟笔,别人怎么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只要知道我爱你,便已足够。"动作是如此的温柔,声音是如此的温和,眼神是如此的坚定。
张说从未想过自己会说"我爱你"这样的话,钟笔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浪漫往往鸡同鸭讲,令人啼笑皆非,但是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言语能够更好地表达他们要患难与共、携手并进的心情。
钟笔感觉自己在一间四面是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关了有一个世纪之久,来来回回撞得头破血流,声音哑了,喉咙破了,血流干了,一点儿用都没有,自我厌恶、自我唾弃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就在她陷入绝望时,张说的一句表白,让她找到房间的钥匙--轰隆一声,门开了,迎接她的是明媚的阳光以及醉人的春风。人最难过的是自己这一关。
也许每一个人都走过一条名叫"绝望"的死胡同,但是请不要忘了走出来。
张说吻了吻她干燥、冰凉、发紫的双唇,一把抱起她,手稳稳地托在她的背上和腿窝处,像世界上最安稳的依靠。他一脚踹开玻璃门,说出的话却大煞风景,"臭死了,还不去刷牙!"
钟笔心魔一去,精气神顿时充满四肢百骸,整个人立马活了过来。她捶了一下他,双腿轻轻一跃,人已经站在地毯上,身手利落至极,捋了捋掉下来的头发,挥舞双拳,"张说,我真是太傻了!走自己的路--"
张说以为她又要发表长篇大论满嘴冒酸泡了,哪知她接下来的一句是:"让别人无路可走!"他一怔,好半晌才点头,"不错,有哲理。"
钟笔已经跑去卫生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刷得干干净净。她出来的时候,面色红润,精神百倍,浑身上下焕然一新。
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为什么要怕?世人不过是在看热闹,她便牺牲自己,当一回娱乐大众的人物好了。
她终于明白,因为张说站在她身边,她才可以坦然得无惧无畏。
张说拉开厚重的窗帘,将所有窗户都打开,眼前是鳞次栉比、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傍晚的阳光让所有事物都镀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金色。世界不是不美好,要看你的心情到底怎样。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他转头看了眼垃圾桶里的报纸,神情若有所思。
是谁?事无巨细,知道得这么清楚?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携手面对一切的态度。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他们虽称不上是君子,但是胸怀坦荡,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便当年做错了,也还有一句话可以安慰受伤的心灵--过而改之,善莫大焉。
第二天,钟笔照常去上班,大大方方地从张说的车上下来,一点儿都不避讳。俩人并肩乘电梯,十指相扣。有同事问好,钟笔十分坦然,微笑以对,没有半点儿躲躲闪闪。张说还是像往常一样客气有礼。
钟笔说:"既然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有奸情,为什么不干脆大白于天下?"免得她枉担了这个罪名。张说微笑,没有反对。
做人切忌藏头露尾,底气不足。
俩人这样高调,背后反倒没有人说三道四了,有话直接问。陈玉明看了她一眼,当着她的面笑说:"钟笔,能耐啊。"连张说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钟笔握拳做了个"加油"的动作,"爱情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她依然工作到晚上八点半才下班,吃完饭回到家已经十点。左学趴在灯下做作业,课本、试卷、练习册摊了一地,捂着唇打哈欠。
张说跟了上来,见他如此听话,送给他一个全球限量版的史努比金色公仔。左学不由得欢呼,抱住他又蹦又跳。这个公仔他早就想要了,钟笔以他成绩下滑为由,不肯买给他。
哪知钟笔一把抢了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电视机气冲冲地说:"后盖箱都是热的,你到底有没有在做作业?"毫不留情地没收了。
左学苦着一张脸支支吾吾地说:"做了……做了……作业很多……"越解释越苍白无力。钟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倒想看看他怎么撒谎。左学无法自圆其说,只好住了嘴,二话不说抱起书包,垂头丧气地回了房间,心里还很是郁闷,为什么连偷偷看电视她都会知道?这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自以为做得滴水不漏,其实落在有心人眼里,处处都是破绽--比如此次"红杏出墙"事件。
第十八章 悔恨、悲哀还有愤怒
袁蓝最近很不安。
郭记者打电话给她,因为钟笔"红杏出墙"一事的报道,有人给报社施加压力,他被迫辞职,如今哪家报社都不敢用他,唯有另找出路,意思是要袁蓝为他安排一份工作,语气很不好,埋怨成分居多。袁蓝知道他在胁迫自己,心中十分恼怒,但强压下怒火,"也许你可以去我父亲的公司试一试。只要你肯学肯做,努力上进,不会没有生路。"
郭记者立马眉开眼笑,感谢的话说了一大车。袁蓝不耐烦地打断,"不要以为我是怕你去张说那儿挑拨离间才曲意逢迎你,我只是觉得,你的工作丢了,沦落至此,我也有一份责任。还有--这件事,我并不是没有错。"
自从报道出来后,她并没有得到任何报复的快感,反而越来越恐慌。这股恐慌日复一日地折磨着她,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灵。她可以冲上去打钟笔一个耳光,或者再泼她一杯酒水,可是自己不应该背后伤人,而且用的是这种不入流的手段,连自己都唾弃。
她袁蓝一向为人光明磊落、干脆直爽,有什么恩怨当面解决,何曾做过这样见不得人、背后捅人一刀的事?她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小人到这样的地步!她一定是鬼迷心窍、头脑发昏了。
不管她有多么讨厌、鄙视、痛恨、嫉妒钟笔,也不应该做这种损人不利己、自毁长城的事,当真愚不可及!随着时间推移,她越发惶恐不安。别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只要不说出去就没有人知道,头上三尺有神明啊,天知地知,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道德的枷锁以及良心的谴责将她勒得几乎无法呼吸。
被自己折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做错了。像她这样从小就一路优秀的人,承认自己的错误无异于自打耳光。可是如果不承认,她会日夜不安,心就像扔在油锅里煎熬一样难受,永远得不到解脱。
有时候道德的力量异常强大。
张说既然出面迫得郭记者辞职,那么也一定猜到提供内幕消息的人是她。当年钟笔抛弃张说改投他人怀抱曾引起轩然大波,但是知道她未婚生子一事的人却寥寥无几。
她以为张说会怒不可遏,出手反击。
其实不是。张说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
她决定去找他,反正要面对面解决的,躲也躲不过,迟不如早。她袁蓝并不是没有骨气的人,一样可以敢作敢当。
她做好了承受任何羞辱谩骂的准备,无论是言语上还是心理上,即便张说扇她一个耳光,她也绝不还手。但是她依然拒绝跟钟笔道歉。她无法忍受向情敌低头,她袁蓝并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女人。
张说抽了个空,下午俩人约在咖啡馆见面。工作时间人很少,若有似无的音乐轻轻在耳旁飘荡,环境安静,然而又似乎充满不安。张说见她垂着眼睛欲语还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打破沉默,"特意找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袁蓝抬头迎视他,一字一句道:"对不起。"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句道歉的话,心头蓦地一轻。
张说听她这么一说,落实了心中的猜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沉吟半晌,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没关系。"多年的老同学,他不想让对方下不了台,再说,这事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
袁蓝有些发愣,她以为张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解释道:"报纸上的事,是我透露给记者的。"她豁出去了,索性连面子也不要了,低着头说,"全是我的错,全凭你处置,你想怎样就怎样,我绝无半句怨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就算张说扇她耳光她也认了。
张说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宽慰她说:"哦,我知道了。不过,没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无所谓原不原谅,她道歉的对象应该是钟笔,而不是他。
袁蓝缓缓抬头,对方竟然一点儿都不在乎!他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绝对的忽视,绝对的淡漠,早已把她当作一个彻底无关的人。正因为无关,所以无所谓,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道歉,自己在他眼里一文不值。他心心念念的人是钟笔,不是她。
她愤而起立,又羞又恼,又气又怒,觉得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更可恨的是这侮辱是她自找的!她在这种扭曲、痛苦的情绪下口不择言,"张说,你确定钟笔不是因为你的钱黏着你?她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张说有再好的涵养也忍受不了了,脸色骤变,拂袖说:"袁蓝,你说话的方式需要改进。"本来他不欲多说,但是怕她不依不饶,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来,于是一字一句道,"袁蓝,我中文学得不好,但是有一句话倒也知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你比我聪明,一定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既往不咎--说到容易做到难,而张说,他对钟笔的过往早已不在乎了。
袁蓝本想大吼大叫质问他,钟笔那个狐狸精到底有什么好,卑鄙、无耻、下贱、不要脸……但是这样问的话,更会让她一败涂地。她整了整快要滑下来的肩带,面无表情地说:"不错,我是小人,心胸狭隘,嫉妒成性,专门从中作梗,无事生非。"说罢快步离开。她只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两个人。
这是她人生一大抹不去的污点,绝对的失败。她要活得更好,将这两个人彻底地遗忘!
张说晚上有应酬,没了顺风车,钟笔只得挤公交回家。如今囊中羞涩,入不敷出,出租车哪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多年没有乘过公交车了,又是在上下班的高峰,第一次见到车窗里人头涌动的情景时,吓得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只得暗中鼓励自己,钟笔,你要以摩西劈红海的神勇,冲开人群,杀出一条血路来。
此刻想到挤公交的惨烈,她不由得唉声叹气。她刚走到路口,有人拦住去路,一身黑色西装,戴着墨镜,一看就是保镖。那保镖恭恭敬敬地请她上车,十分客气。
左思在不远处摇下车窗,看着她,没什么表情。
钟笔重新做回小市民,历经职场艰辛,整日被人呼来喝去,火气大减,对左思也不像以前那样恶语相向,心想他既然先礼后兵,她也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落他面子,有话好好说,于是钻了进去,还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哪知她这句话正撞到左思枪口上,哼,好久不见,都忘了自己是谁了!他面色一沉,冷喝道:"开车!"车子平缓地向前滑动,没有一丝颠簸。
钟笔"红杏出墙"一事令他大为恼火。这也难怪,头上这顶绿帽戴得众人皆知,绿云罩顶,是人恐怕都下不了台。照片那么清楚,俩人面对镜头紧紧贴在一起,姿势亲密,稍微知情的人,便知道隐去姓名的"某知名企业家"是谁。他恨不得把那个记者废了。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家里居然出了这种丑闻,兹事体大,岂能置之不理,当作没发生过!
他可以容忍钟笔任性使气,甚至她和张说纠缠不清,他也按捺下来了。他心中十分清楚,以她的个性,再借她个胆,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她骨子里不过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学生。他耐心地等她回来。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钟笔,她的桀骜不驯,她的心有不甘,她的委曲求全,她的爱恨情仇,他全都知道--但是他不打算放过她。
钟笔见车子掉头,不是回家的路,不由得皱了皱眉,冷声问:"去哪里?"
左思将护照、信用卡、机票扔给她,说出的话不带一丝感情,"回香港。"
钟笔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他要强掳她回香港。他竟然强掳她回香港!她简直不敢相信。可是看着面无表情的左思,还有周围一大堆暗含戒备的保镖助理,整个人犹如浸在万年寒潭里,禁不住浑身发抖--天,这是真的!
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这样一天,被人当货物一样扔来扔去。左思当她是什么?她还有做人的尊严、自由以及权利吗?她是他妻子,并不是囚犯。
她强压下满心的愤怒,试着跟他交涉,"我以为你知道我暂时还不想回香港。"
左思毫无反应。
她终于明白古人为何有"怒发冲冠"之说,全身的血液涌到头顶,手足发冷,恨不得跟他同归于尽。情绪出离了愤怒,她反倒镇定下来,"左思,我再说一遍,我不想回香港。我要和你离婚。"
悲哀得想哭。她早已筋疲力尽,渴望逃离。
左思转头,眼神凌厉,如刀似剑,车里的空气顿时下降到冰点以下,"钟笔,你最好不要再说话。"她敢再提离婚,再敢说不回香港,他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让她害怕的事情来。
他只当她无理取闹,可是这无理取闹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忍受的极限。
钟笔看了眼即将失控的他,没有再说话。她的大脑在飞快运转,不,她死也不要回香港,她一定要逃走,一定要!
下班时间,四环内几乎没有哪条路不堵。眼前的车海一眼望不到头,交通全部瘫痪。保镖打听到前面路口出了车祸,警察跟车主正在交涉,记者闻风而来,事情越闹越大,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交通才能恢复。
左思等得不耐烦,"下来,打车去机场。"留下司机,后面的保镖助理等人全都跟了下来。
钟笔跟在后面。眼下这种情况,她不想敬酒不吃吃罚酒,她很怕盛怒下的左思动手打女人。左思是什么人?商人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得出来。她冷着脸,站在大街上幸灾乐祸地想,要是首都机场也瘫痪了那该多好。
一行人不疾不徐地往前走,钟笔故意磨磨蹭蹭。左思停下来等了几次,明白这是她故意做的小动作,以示消极抵抗,就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强迫她挽住自己。力气很大,她不得不照做。俩人手挽手,并肩而行。
钟笔挣扎几次未果后,冷着脸说:"放心,跑不掉,当着众人的面,你能不能放尊重点儿!"年近半百的人了,当众搂搂抱抱,恶不恶心!
左思闻言,回头看了一眼,一众手下远远跟着,显然是不好意思。他果然松了手,心情不知为何好了不少,"很久没有这样走在大街上了。"
钟笔心中不无讽刺地想,是吗,那他以前和无数女人的亲密照是在哪里拍到的?难道不是在大街上?
哪知左思接着补充了一句,"一个人。"又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钟笔从来就摸不清他的想法,自然也不理会他在说什么。对面路口有人正从出租车上下来,她心里一动,二话不说朝对面跑去,脚下生风,生平从未跑过这样快,感觉像是百米冲刺,不成功便成仁。拉开车门,砰的一声就这样撞进了车里,头上起了老大一个包。
"师傅,快开车!"
她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一切在电光石火间发生。左思等人见状追过来时,钟笔已经打着胜利的手势扬长而去。
左思气得足足有一分钟没有动静,随即摸出口袋里的电话,"左学呢?接到没有?带他回香港。"
身后有人怯怯地问:"左先生,那我们呢?还回不回香港?"
左思沉吟半晌,"回。"
他等着钟笔自投罗网。
第十九章 爱一个人,便要爱她的全部
钟笔不敢回家,怕左思等在那儿守株待兔。她想了一会儿,决定回公司,那里人多,多多少少有些依靠,左思总不敢当着众人的面绑架她。刚才那一幕有点儿像警匪片,有几分惊险,她到现在还没收回神来,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连带胸口这一块都痛了起来。她极力喘息着,脑子里面稀里糊涂的,乱成一团。
她回公司,没有人察觉到她的慌乱无措,也许是她掩饰得太好。她愣愣的,不说话,也没有人上来问她怎么了。众人低着头各自忙碌着,一派平和,什么事都没有。她站在过道里,东张西望,一脸茫然,觉得刚才像在做梦。她定了定神,决定给张说打电话。她走到洗手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声音颤抖,"张说--"
张说跟华意的杨总谈判正谈到要紧处,感觉口袋里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心中不耐烦,正想关机,瞄了一眼,见是钟笔,只好对杨总抱歉地一笑,出门来到走廊尽头。他听钟笔的声音不对劲,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钟笔听见他熟悉的声音,一时控制不住,忍不住哭了起来,刚才她真是吓坏了,"左思派人抓我……"声音哽咽,带着极力压抑的害怕和恐惧,这会儿她才知道后怕。张说历经多年职场的磨炼,处理过不少棘手难题,遇事镇定,反应敏捷,确定她没事后,立即问:"左学呢?"钟笔这才想起来,顿时慌了手脚,"不知道……应该还没放学……"
张说不由得双眉紧蹙,安慰她,"不要担心。"虎毒不食子,左思再无耻,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子怎么样。
想到左学,她很快镇定下来,挂了电话,迅速往回赶。路上她给左学打电话,可是当左思的声音在那边响起,她的心立马掉进冰窟里。果然,还是来晚了一步。这个卑鄙小人!
"钟笔,我和左学在家等你。"
钟笔恨不得噬其肉、喝其血,双眼通红,怒喝:"休想!"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左思仿佛没听见,慢慢悠悠地说:"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然后又听到左学在那边大喊:"妈妈--"声音又急又惊,随即电话挂断了。
她犹不死心,跑去学校,希望左学还没有离开。老师十分惊讶,说左学下午就被他父亲接走了,还疑惑地看着她,带着好奇探究的神情。钟笔一激灵,忙说她忘了,还笑了笑,编了个得体的借口,十分镇定地替左学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她浑身虚脱地坐在楼梯上,连门也不开,双手环住自己,蜷缩在地上。黑暗渐渐将她笼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孤独无依的幽灵,只得自生自灭。眼泪从指缝间流了出来,滴在衣服上,湿了又干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张说很快赶回来,敲门没有回应,刚一下楼便看见她头埋在腿上,整个人瑟瑟发抖,似乎被全世界遗弃了,心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疼痛迅速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蹲下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想通过双手把自己身上的力量传递给她,仍是那句话,"不要担心。"
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胜过许多空洞无用安慰的话。
钟笔点头,"我知道。"左思不会拿左学怎么样的,还会派人好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逼迫的不过是她。钟笔十分无力,夫妻之间,何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竟然使用强权、暴力来威胁、逼迫……这更加坚定了她离婚的决心。
张说抱起她往楼下走,"今晚你睡我这儿,你只要叫一声,我便会过来。"是啊,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不能再拖了,只得采取法律手段。
对簿公堂,这是最糟糕的办法。所有人都抱着一丝和平解决的希望,可是幻想在此刻彻底破灭。
第二天,钟笔如常上班,她没有回香港的打算,虽然不习惯左学不在身边,可是并不担心他,谁敢给左氏集团未来的太子爷苦头吃?
张说在联系香港那边的律师,收集证据,准备提起离婚诉讼。可是这场官司不好打,越听律师解释他眉皱得越深。左思在香港人脉深厚,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关系到左学的抚养权,母亲这方的条件并不优越。
钟笔誓死不会放弃左学的抚养权。张说爱她,当然也不会。
张说对工作以外的事情表现得十分迟钝,他的天才只用在他擅长的领域,其他的连普通人的一半都不如,尤其是感情,有时候称得上不解风情。但是他既然认定了钟笔,便不会退却,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哪怕是龙潭虎穴,照样勇往直前。他不在乎左学是左思的儿子,他只记得左学也是钟笔的儿子。
爱一个人,便要爱她的全部。
钟笔这几日住在张说家,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其实还是很惶恐。俩人吃完晚饭,张说回书房继续工作,她在客厅打游戏。等张说出来一看,攻城游戏定格在某个画面,没有半点儿声音,连窝在沙发上的人也是静止的,眼光空洞,神游太虚,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说倒了杯热水给她,"要是累了,便去睡觉。"钟笔喝了一口,抬头看他,轻轻叫了一声"阿悦"。张说的心蓦地一软,犹如注入一股温泉。他拥着她坐下,淡淡应了一声。钟笔又叫了一声"阿悦",鼻头发酸,眼角湿润,声音不知为何突然就哽咽了。张说拥住她的手紧了紧,轻轻地吻她的额头。
钟笔反手抱紧他,"我觉得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便是遇见你。"他为她做的一切,尽管从来没有说过,可是她全都知道。
她顿了顿,叹息道:"却不是最好的时机。"
张说一愣,随即说:"不要紧,等一等,时机总会来的。"
他完全不在乎,不担心,不犹豫,意志坚定。她和左思完全不合适,偏离了正常轨道的感情,如果还能走回来,为什么不回头呢?
震撼人心的往往是最淳朴的语言。钟笔被他的话感动了,哽咽道:"我以前把事情弄得很糟糕,很不负责任。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除了对不起你。"一想到那段过往,她依然忍不住心悸。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悔恨的滋味,嗜人心骨,日夜不安。
张说也想起往事,过了会儿才说:"以前我很生气,生气到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甚至动用过最激烈的手段……后来,后来想通了,没有那么难过了。再后来到了美国,很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也就这么过去了。"
他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接触网络,时不时看到左思左拥右抱的照片登上各大新闻网站头条。其中另外附的一张"新欢旧颜"对比照,他印象分外深刻:在医院空寂的走廊上,钟笔惨白着脸去前台交费,孱弱的身体包在厚厚的羽绒服下,头发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目光空洞,神情麻木,瘦得不成人样。他本以为早已无关的一个人刹那间竟让他痛得喘不过气来,并且那疼痛一日比一日深入骨髓。
等到他终于受不了的时候,他通过《天上人间》告诉她他爱她,没有任何其他目的,只是要让她知道而已,给她以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缘起缘灭,生死存亡,也许只在一念之间。
钟笔把脸埋在他胸前,"我为我的错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这么多年过去了,以前的罪也该赎清了吧?"所有人都有错,不能全怪在左思头上。
张说正欲说些什么,钟笔的手机响起来,还是轻快、抒情的"希望我爱的人健康,个性很善良,大大手掌能包容我小小的倔强……"他第一次听这首歌,感情一向迟钝的他却好像听见了钟笔内心深处的某个渴望。
电话是左学打来的,但是钟笔知道左思一定就在旁边。"妈妈……我生病了……咳咳……"声音暗哑,有气无力,一句话还没说完已咳了数声。钟笔很着急,"要不要紧?怎么会生病?"左学垂着脑袋,咳了声,说:"不知道。"钟笔忙问:"你现在在哪里?有没有看医生?"
左思一手拿过电话,"他现在在医院。"
"医院?"钟笔惊叫出声。左家一般都是医生上门看诊,若非重大疾病,一般不会送去医院。"左学到底怎么了?你怎么照顾孩子的?"她怒火攻心,语气严厉,忍不住谴责起左思来。
左思无奈道:"低烧不退,医生怕是'非典',留院观察。"钟笔心里咯噔一下,咬住牙没有出声。"非典"--应该不至于吧?他之所以夸大事实,不过是为了骗她回香港。但钟笔还是十分害怕,万一是真的呢?一想到这里,她早已急得坐立不安。
左学病得很厉害,浑身发烫,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妈妈,我很难受,你怎么还不来……"声音粗哑,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
钟笔听了又心酸又心疼,眼角流下泪来,随即被她抬手抹去了,"好,我马上去。"左学不过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生病的时候需要母亲。至于左思--其他的,她不管了。有时候,妥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说在一边听了,握紧了她的手,"你上去收拾一下,我这就送你去机场。"钟笔回头看他,迟疑地说:"张说,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张说安慰她,"没事,会好起来的。"他一听"非典"二字,当即大惊失色。
钟笔瞪了他一眼,闷闷地说:"我要回香港,要去见左思,你……"难道他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不嫉妒?万一她一去不回呢?
张说一边穿外套,一边瞟了她一眼,"你还有空说这个,万一真是'非典'呢?"张说当年身处重灾区,人心惶惶,谈"非"色变,至今一听"非典"二字仍会心惊,对左学的发烧非常担心。
钟笔脸色一黯,她根本不能想象左学有什么三长两短。张说搂住她的肩,安抚道:"即便是'非典'也不要紧,现在能治好了。"钟笔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到底会不会说话,谁"非典"啊?
俩人连夜来到机场,所幸头等舱的票总是卖不完。钟笔曾指天发誓永不再回香港,现在还是要回去了,不由得苦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离愁别绪涌上心头,她抱住张说,"我要走了……"胸口胀得厉害,很是难受。
张说见她满脸是泪,笑着宽慰道:"只不过是回香港,又不是去地狱,哭什么?"抬手帮她拭去了。随即想到她大概是在担心左学,便说:"放心,没事的,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钟笔横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平静,自己哭得稀里哗啦,有些难为情,擦了擦脸,嘟囔道:"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她伤心成这样,他怎么就一点儿表示都没有?
张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钟笔气道:"你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张说看了她一眼,耸肩,"随便。"心想,总要等左学完全好了吧,不急。钟笔见他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不满地道:"也许我再也不回来了呢?"
张说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愣了半天才问:"哦,为什么?"又不是天涯海角,为什么再也不回来?钟笔气得不轻,这人反应怎么这么迟钝?张说见她脸色不好,忙息事宁人地说:"那我去香港好了,反正也就几个小时的飞机,快得很。"隔着太平洋他都回来了,何况到香港只是隔着一条香江。
钟笔气馁,这个人的神经一定比电线杆还粗,她要走了,还是去他的情敌那儿,他却一点儿都不担心--总算最后还说了一句人话。她挥了挥手,背对他,不让他看见自己感动得快哭的样子,粗声粗气地说:"行了,行了,我走了,等左学好了,立马带他一起回来。"
一下飞机,钟笔便赶往医院。
左思在病房外面等着,看见她娇小瘦弱的身影匆匆忙忙走来,身后是雪白、狭长、空寂的走廊。不知为何,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时间与空间反倒模糊起来,在咚咚咚的脚步声中,他想起俩人第一次见面,也是在医院。
可是钟笔完全不记得了。
第二十章 邂逅·梦魇
大三下学期,钟笔十八岁,本是豆蔻年华,却发生了许多事。她的母亲检查出乳腺癌,还是晚期,家里愁云弥漫。父亲早逝,母亲开了一爿小店做一些杂货生意,饶是精明干练、勤俭节约,供两个孩子上学,尤其是钟箦,天生失聪,不知费了多少钱财。家里经济状况早已日益窘迫。
当钟笔从亲戚口中得知母亲患病时,无异于晴天霹雳。她跟在亲戚身后去父亲生前的厂子里闹,天天搬个小板凳坐在厂长办公室前,木着脸看过往的工人指指点点,听他们交头接耳,"可怜啊,读书好着呢,听说考上了北京大学。父亲早死,母亲又得了癌症,弟弟偏偏是个聋子。"
年轻的她脸皮嫩,又羞又愤又气又悲,想哭,但是她没有办法,为了母亲的医药费,她必须忍。
处事须存心上刀,修身切记寸边而。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忍无可忍,从头再忍,世上没有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
最后闹得整条街都知道了,人人同情钟家的孤儿寡母。厂长被舆论逼得没办法,召集厂里的工人给钟家捐钱,又答应厂里出一半的医药费。街道办事处的吴伯是个热心人,有亲戚在北京某家医院担任主治医生,打电话帮她们联系了。钟笔本想在省里的医院治疗,考虑到自己可以一边上课一边照顾母亲,于是带着钟箦一起来了北京。
她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平房,安顿好钟箦,日日往医院跑,十分担心母亲病情恶化,又惊又怕,心力交瘁。幸好替她母亲治病的罗医生为人亲切和蔼,鼓励她说只要病情控制住了,救治得当,并无生命危险,这才让她抱有一丝希望。经过几次化疗,钟母被病痛折磨得面色蜡黄,瘦得眼睛只剩下两个窟窿,头发全掉光了,形容枯槁。
钟笔见了心如刀割,每日还得强颜欢笑,哄母亲说很快就会好。
那段时间,她以弱不禁风的双肩一力挑起千斤重担。
当听医生说钟母的病日渐有了起色,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好转后,钟笔大喜过望,整个人都轻了起来。她正要松一口气,哪知有一天晚上钟母突然呕吐不止,怎么用药都没有用,最后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罗医生急匆匆赶来,说是癌细胞变异,需要立即动手术抢救,让她去楼下大厅收费处交钱。
那天晚上,钟笔感觉自己是在地狱的烈火里煎熬,不断在绝望与希望中挣扎徘徊。她木木地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心想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母亲便没事了。可是无论她怎么安慰自己,还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她揉着酸疼的太阳穴苦笑,也许睡神跟她有什么过节儿,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造访她了。
她睡不着,就是那时候她学会了用安眠药。
漫漫长夜像是永无尽头,无边的黑暗像一头野兽,随时能把人吞噬殆尽。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钟笔把头埋在手中,不断祈祷,若是头上真的有神明,就请发发善心,她钟笔愿意每日三跪九叩拜谢。
神明似乎真的听到了她的请求,手术室的灯灭了,罗医生连口罩都未摘下就走出来对她微笑,打手势表示一切顺利,然后才进去收拾东西。钟笔从没有见过笑得这么美的眼睛,此刻她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是天使,医生是世界上最崇高的人,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妙手回春,可歌可泣。
她兴奋得神志不清,整个人飘飘然,一直怀疑莫不是做梦吧,莫不是做梦吧?有一个人穿着白色消毒服迎头走了过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呆呆的,面无表情,地面是光洁平整的大理石,可是他差一点儿跌倒。
钟笔不管不顾地走了过去,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在他眼睛上轻轻落下一吻,仰着头笑眯眯地说:"你的眼睛真漂亮。"然后跑走了。她要赶快告诉钟箦母亲没事的消息,她要告诉全世界!
她是如此高兴,全然不知自己无心之中犯了怎样的错误。
左思的母亲就在刚才走了,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他母亲从小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又变卖祖屋供他上大学。如今他事业有成,功成名就,本想让母亲多享两年清福,没想到她就此撒手人寰。无数风浪走过来,他的意志早已锻炼得如钢铁般坚硬,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将他打倒,可是此刻他崩溃了。他亲眼看着医生将白布蒙上母亲的脸,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今后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就在他最无助、脆弱、彷徨、迷茫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跑到他面前,亲了亲他的眼睛,一脸灿烂地说:"你的眼睛真漂亮。"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微笑着称赞他"思思眼睛真漂亮,一看就很聪明"。他伸出手情不自禁想抓住她,可是她像蝴蝶一样转眼就飞走了。
他得到钟笔的一吻,整个人精神一振,似乎又活了过来。他立即着手安排母亲的后事,然后到处打听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谁。
钟笔天天在医院待着,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很快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信息。他不打算放过她,但是要慢慢来。
钟笔一大早就领着钟箦来了医院,手里提着连夜熬的八宝粥,打开饭盒,楼道里都闻到香味,入口即化。护士在一旁称赞道:"大婶,你这个女儿真孝顺。"钟母看着两姐弟笑,虽然身在病房,恶疾缠身,却是满室温馨。
那时候钟箦只有十二岁,还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虽不会说话,已经十分懂事,接过调羹要亲手喂母亲吃饭。钟笔让出了位置,摸了摸他的头发,笑说:"小箦长大了,会照顾人了。"钟母吃着粥,眼角满是笑意,很是欣慰。
她哼着小调跑出来,坐在椅子上翻娱乐八卦杂志。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瞟了一眼,见他穿得十分齐整,便搭讪说:"你是来医院探病的吗?"他摇头,声音很低沉,"不是,我母亲去世了,我来领她的遗体。"
钟笔一惊,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杂志也不看了,看着他的眼睛真心诚意地道歉,"对不起。"
他似乎不是很在意,长长叹了口气,没什么表情地说:"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总有一天他也会离开的。
钟笔不喜这种带有死亡气息的话题,何况母亲又生了重病,忌讳颇多,心里不快,起身想走。哪知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问出来,眉眼间都是疲倦。
钟笔心一软,很同情他,心想就算他母亲寿终正寝,心里也一定很难过,陪他说会儿话排解排解也好。她看着眼前这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子,完全没有想到其他的可能,一脸认真地回答:"我叫钟笔,钟繇的钟,毛笔的笔。"
他眼里有一丝笑意闪过,"敢这样自我介绍,那你的书法一定很不错。"钟繇是魏晋时期著名的书法家,乃中国书法之祖,和王羲之并称为"钟王"。钟笔有些赧颜,但是没有否认,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差强人意而已。"
钟家经济不宽裕,她学不起乐器,买不起舞蹈服,于是跟着院子里的张大爷练毛笔字。十来年练下来,居然小有成就,初中时候她的字就已经漂洋过海,远赴日本参展。
钟笔因为身边同学对她的字赞誉过高,总是觉得难为情。其实她知道自己对于书法并不是很有天分,加上上大学后不够勤奋,水平似乎日渐下降,拿不出手。于是她转开话题,随口问:"你叫什么?"她并不期望他的回答。
但是他有样学样,"我叫左思,左右的左,思念的思。"
钟笔听得一愣,"左思?《三都赋》的左思?哈哈哈……"忍不住笑起来。一听到这个名字,她脑中立即浮现出一道文学填空题:左思,字太冲,西晋文学家,出身寒微,其貌不扬,然而才华出众,十年著成《三都赋》,豪富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一时为之纸贵……没办法,期末考试快到了,她最怕的便是考这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偏偏记得最牢的也是这些。
左思微笑,被她这样取笑,却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意思,"我母亲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并不知道历史上有个大大的才子叫左思。"
钟笔点头,还是忍不住笑,"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她眼角余光瞄见钟箦打开门找她,立即跳起来,"我要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聊。"说罢,朝后挥了挥手,蹦蹦跳跳进了病房。过了会儿,她又冲出来喊护士换药,楼上楼下跑,忙忙碌碌,但是精神头很足。
手术后,钟母身体很虚弱,还需要留院观察。期末考试快到了,钟笔一边忙着复习,一边照顾母亲,还要分神陪钟箦,他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半个朋友都没有,难免寂寞。她顶着两只熊猫眼去医院给母亲送补品,一路哈欠连天。怎么会有这么多要复习的东西?早知道就不读中文系了。
她提着保温盒站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会儿,又打开保温盒看了一眼,忍不住再次叹气,算了,去楼下打点儿热水好了。她转身要走,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怎么愁眉苦脸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钟笔抬头,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这个男人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松开了手中的保温盒。
左思瞅着里面的东西,眸中有几分不确定,"这是烤鱼?"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应该还不能吃烤鱼吧?
钟笔像是被得罪了,跳起来不断地强调道:"这是鱼汤,这是鱼汤!"
他不禁莞尔,笑问:"汤呢?"
钟笔垂着肩,一脸丧气地说:"烧干了。"
她一边背书一边炖汤,哪知背着背着就歪在厨房门口睡着了。等她醒过来,鱼汤早就炖成烤鱼了,再要重做,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得宽慰自己,有鱼总比没鱼好。可是这干鱼叫母亲怎么吃得下?只好以热水充鱼汤了。
钟笔不当成一回事,一心埋怨自己粗心大意,连汤都炖不好。左思听了却非常有触动,眼光深邃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钟笔,你太累了。"医院,学校,还有年幼的弟弟,无数或重大或琐碎的事情全都要她来扛,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孩儿,怎么能不累?
钟笔却摆摆手,没事人似的,"不累,睡一觉就好了。"说着就要走。左思拉住了她,"我正要下楼买饮料,不如替你把热水带上来吧。"钟笔客气了几句,便将水杯交给了他。
左思带上来的除了热水,还有热牛奶和鲜蛋糕。钟笔一迭声谢过,推辞未果,站在病房外面就这样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一点儿形象都没有。她很节省,许久不曾吃过蛋糕、糖果等零食了。左思在一旁看着,觉得她吃的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连带他也馋了起来。他看着钟笔鼻尖上沾上的奶油,心里蓦地一股燥热,想将她抱在怀里,用舌尖帮她轻轻舔掉。
但是他还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