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回
一对玉镶犀角枕置在八尺象牙床上,银绣缘边毡上铺着五彩龙须席,这本是仙人也住得的房间,此刻却显得冷冷清清。
凤戏阳坐在妆镜前,神思恍惚,四天了,她一直没能见到夏静石一面。
白天他不是在议事就是陪着雪影的父亲弈棋练武,到了晚上,无论哪个时辰让人去请,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同样的:殿下尚有事务未能处理完毕,请王妃先行休息。
那天看着他坚定的一步步走回车辇,大声命令队伍继续前行,可她总觉得好象有根丝粘在了他的身上,随着路程越来越远而扯得越来越细却始终没有断裂开来。
本以为,哪怕得不到他对一笑那样深沉如海的温柔,能天天对着他宁静的微笑也是好的,但——戏阳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是那么深刻的爱着他,他却根本无所谓。
从小,她是夙砂的明珠,只关心好看的裙子和适合戴的珍饰,然后认定了他,变成锦绣王朝镇南王妃,他的妻子。本以为这样就能和他幸福的过到老了,却忽然碰到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自己带着富贵逼人的天真闯进了他的生活,若不是阴差阳错的听到了那些谈话,她根本不会知道,原来,所有人都不欢迎她。
原来自己是那么的寂寞啊,身边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畅言心事的人,而人生碌碌,是否真如庄周梦蝶,但梦里的那只蝴蝶,要到何时才得偿所愿呢?
身边的空气忽然灼热起来,凤戏阳恍惚的回头,那绵绵纱幔起伏的门廊间,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株红得妖野的曼佗罗,风吹动着纱幔,散出涟漪一般的波纹,到处飘荡着曼佗罗的花瓣,散发着诱人的香——曼佗罗的花朵是如此的绝美……
那花树忽然动了,不,不是花树,是付一笑!
帐幔翻飞间看不清她的面孔,但她每一声细微的喘息和翕动的双唇间仇恨的火焰,都一字一句的述说着,凤戏阳,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吗?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凄凉的感受,它会轻轻的抚上你的手,慢慢的攀上你的肩,柔柔的抚着你的脸,渐渐的夺去你的每一寸希望,再狠狠的切断你的每一丝呼吸,直到你将我的幸福还给我!!!!!!!!!!!!!!!!!!!
哀恸欲绝的尖叫裹着旋舞的血色花瓣呼啸着飞来,砸在凤戏阳的脑门上。
天昏地暗。
“……以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为主,两三日便能康复”,凤戏阳醒来时,医官正垂着手向背对床榻的夏静石陈述着诊疗后的判断。
他终于来了,凤戏阳几乎想起身投进他怀里,将压抑数日的委屈和痛苦化成眼泪统统揩在他胸前,但忍了一忍,小心的收住泪水,又闭上眼睛。
留下几张调养的方子,医官便告退了,凤戏阳听着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中愈发紧张——他,不会也跟着离开吧。
很长时间的静默,她几乎忍不住要睁开眼的时候,一旁传来低低的叹息声,衣摆簌簌的摩擦着,投在她脸上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床榻微微一动,夏静石坐在了她的身边,轻柔的扯过丝被,将她搁在外面的手盖上。
他淡淡的温柔萦绕在周围,凤戏阳再也忍不住泪水,睁开了眼,哽咽着唤道,“夫君”
夏静石一怔,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刚才晕倒了,医官开了些滋补的方子,我这便叫人去……”
戏阳不及擦去泪水便急急拥被坐起,扯住他的衣服哀恳道,“药晚些再吃——夫君能陪戏阳一会吗?”,夏静石安慰的拍拍她手背,“你先躺下,我多陪你一会就是”
她没有放开手,略有些不安的说,“夫君,是戏阳惹得你生气了吗”,夏静石唇角微微一动,宽慰道,“你不要乱想,近日是比较忙些,因为离开锦绣太久,积压了太多事务,过些日子便好了”
凤戏阳心中安定下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刚想说话,忽然想起那扑面而来的曼陀罗花,蓦然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朝门廊看去,空的。
夏静石跟着她的眼光向门廊看了一眼,疑惑道,“怎么了?”,凤戏阳有些迟疑的问,“门口那株红色的曼陀罗,夫君派人抬走了?”
夏静石诧异的问,“红色的曼陀罗?”见她肯定的点头,他略一思索,“我到的时候门口便是空的,王城中也不会有这样的毒花,再说谁会将花木置在供人进出的门口呢,会不会是你看错了”
凤戏阳缓缓吐出口气,强笑道,“大概是看错了——那时我看到一株红色的曼陀罗,和付一笑”,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她的眼睛定定的望着他的。
夏静石的瞳孔一缩,瞬间凝结成冰刃,不等凤戏阳反应,睫毛一闪,眼中已是淡淡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冰冷只是错觉,“那是幻觉吧,一笑此刻远在千里之外,怎会出现在这里——医官说你是水土不服,还是早些把药抓了煎上”,他说着,轻且不容拒绝的抽出戏阳手中的衣料,便要站起。
戏阳见他要走,慌得扑上前揽住他的颈肩,胸腑猛烈的撞击之下,一滴温湿的眼泪从她眼眶溅出,落到他颈侧,顺着裸露出来的肌肤向下蜿蜒,“对不起,你不要生气……”,夏静石轻轻拉下她的手臂将她推开,话音平静如水,“我没有生气,你不要乱想”
见她神情黯然的慢慢收回手臂,夏静石略有不忍,放柔了声音道,“你尽快调养好身体,宁非成亲之后我们便启程去帝都朝觐圣帝,你还没有去过帝都吧……”
听他说到帝都,凤戏阳眼中耀出一丝光芒,眉目间也添了几分神采,“我去过的,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帝都”,夏静石很是意外,“什么时候”
凤戏阳的眼已笑得弯弯的,却故意不回答他的问题,“你想不起来吗”,夏静石沉吟道,“确实想不起来了,我住在帝都的时间不多……是什么时候呢?”
“是圣帝登基的当天,我忘了那天的天气,忘了周围有什么人,”戏阳含笑轻轻的说,眼里盛着满满的回忆,“我只是清晰的看到了你的眼睛。后来我也一直在想,是不是上天注定了我在那么多人中一眼就能看到你”,见他怔怔的听着,戏阳红着脸低下了头,“也注定我会在那天爱上你,但我真没想到我们竟然可以成为夫妻——夫君,戏阳不奢求你的全心全意,在夫君的心里,在一笑之外,能给戏阳留个角落吗?”
凤戏阳热切的注视着夏静石,而夏静石有些恍惚,目光也失去了焦距,戏阳咬了咬嘴唇,忽然前倾身子,抓住夏静石的衣领,吻了下去。
她全心的,本能的啜着他的唇,可能是震惊过度,夏静石并没有推开她,他的唇单薄而柔软,却一丝味道都没有,寡淡,如白水。
从心底涌上来的悲伤像幽静的深海一样包围着凤戏阳,海水冰冷刺骨,她却愿意就此沉下去,沉到底。
她的吻渐渐变成了乞求,变成了绝望的索取,仿佛试图通过吮吸,把他冰冷遥远的无情灵魂激出来。
夏静石忽然眼神一变,狠狠推开凤戏阳站了起来,带着极度厌恶的神情,绣着金的衣袖缓慢而用力的擦过微湿的嘴唇,“本王的心太小,此生给了她就再没有别人”
第三十二回
凉意自脚底直窜头顶,剧痛从喉咙口一直烧灼到胃里,这是致命的一击,凤戏阳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厉喊道,“那你为何不娶她”
夏静石也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眼中的烈火才慢慢的熄灭,苦涩的笑了一声,“很多时候,缘分就是那样,只有陪你一起经历过那些事的那个人,才能进驻到你的生命中,此后无论再有多少个人,错过了那些,就错过了一辈子。”他渐渐平静下来,“这句话说出来可能真的很残忍,也很自私,但还是有必要让你知道——即使没有一笑,这样和亲式的婚姻也不会有幸福,但是本王可以保证,你会是这里唯一的女主人,一切吃穿用度,只要在本王能力范围之内,你可以尽管提”
戏阳打了个冷颤,声音微弱的几不可闻,“若是为了那些,我何必嫁到锦绣来,若只是为了和亲,我应该是嫁给圣帝的”,紧紧抠着床板的指甲断了,而这种疼痛轻微到忽略不计了,“难道太轻易得来的感情,就不值得你珍惜吗”
“或许真的该问问你,为何坚持要嫁给本王”,夏静石声音越发冷淡,“在锦绣与夙砂的战事中,死在本王手下的夙砂士兵没有一万也有数千,本王帐下阵亡的将士更是数以万记,为何你那么确定本王会善待你,甚至爱上你呢?”
凤戏阳睁大了眼睛,她很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算了,你好好休息,”不给她出口挽留的余地,夏静石翩然转身向门口走去。
凤戏阳茫然的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扉合上之处,眼中盈满幽幽的雾气和被掏空般的失望,为什么?她只是单纯的想爱他而已。
她疲惫的合上眼。
原来,在这场名为‘爱情’的追逐中,谁先说出了爱,便先输掉了心,而还未开始,她已输的体无完肤,却……甘之如饴。
雨声激溅,雏菊的花朵被廊檐上的水柱冲离了枝头,笼中的金丝鸟在潮湿的空气中不安的跃动着,静立在走廊上看着雨景的付一笑裙裾飘摆,目光深远而苍茫。
婚典之后她便住在了凤随歌的皇子府,这里各式建筑鳞次节比,有隽美的竹屋水榭和亭台楼阁,与秀巧的水绘园风格窘异,却少了许多自在舒适的感觉。
凤随歌有几日未曾露面了,下人们也在背后议论纷纷的猜测皇子为何会在新婚第二天就冷落了她,夜夜流连在旧时相好的歌舞姬身边,就连在婚典上闹事的云翳也仅是受了一番斥责,便又成日大大方方的在皇子府里进进出出。
可冷落归冷落,撇开婚典当日凤随歌当众说出的那番警告的话不谈,付一笑能从阶下囚虏一跃成为皇子侧妃,凤随歌在她身上花的心思并不比用在国事方面的少,而她近日不得宠不代表她永远没机会翻身,所以皇子府中的下人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露出嚣张之态。
一阵风吹来,吹乱了雨丝和廊檐下的璎珞,付一笑微微退后几步,避开飘到身前的雨滴,双唇突然启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从来都不知道在屋檐下看雨是一件那么美的事情,漫天雨丝都带着绝望的呻吟,纷纷攘攘的落到地上,消失不见。
若人的烦恼也能随着雨丝一起被土壤全数吸纳干净,该多好。
因为下雨,凤随歌没有出门,此刻他正站在书楼半掩的窗边,远远的注视着她。
他已经连续数日没有踏入新房了,白天总是议政巡营,夜里又继续把酒寻欢,是的,一刻都不能消停,一有空暇,脑中便充满了她的冷言冷语,“……这只是一场游戏,和感情没有关系”
听到这句话时他几乎懵了,或许是他说错话在先,但看着一笑冰冷带刺的眼神,无力感忽然充满了他的全身,难道情感就是这样,如果对方不喜欢你,无论你多么用心良苦,她都不会接受你,一想到自己多少的轻怜柔情都换不来她一个真心笑容,凤随歌终于失了耐性,转身就走。
一道电光闪过,滚磨般轰隆作响的雷声仿佛打在凤随歌的心坎上一般,一下一下,那么的清晰——为什么没办法用平常心对待她?不仅头脑不能冷静,心里也是闷到痛。
他恨那个站在廊下的女人,恨她总是左右自己的情绪,让他无法有片刻安宁,真想亲手把她毁掉,然后……没有然后,那个时候恐怕连他自己也跟着一起毁掉了。
那天他没说错,她就是一朵毒花,璀璨,奇异,却危险,那样万恶的毒性,彻底的腐蚀了他的心,纵然无情,也教他欲罢不能。
忽然,凤随歌的眼睛锐利的眯起,只看了片刻,便匆匆的向门口走去。
隐约的存在感鼓荡着她于战时养成的警觉,付一笑收起散漫的神思,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个转角。
又是她。
见她那么快便发现了自己,云翳有些吃惊,但仍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慢慢走了过去。
显然在来之前刻意的打扮过,云翳戴着八宝攒珠的额饰,又穿了一件五彩刻丝的平纹春绸长裙,裙边系着绦丝佩玉,举手投足间珠鸣玉振,神情倨傲得好像她就是金牒玉册的皇子妃。
“姐姐近日好像憔悴了些”,云翳停在一笑身边,故作姿态的打量了她一番,“皇子也真是,都已经是夫妻了,有什么可怄气的,夜间他再去云翳那里的时候,云翳定帮姐姐……”
“你叫我什么?”一笑傲然睨她,“有谁特许你见到我可以不行礼吗”
云翳顿时气结,她脸色数变,终于忍气吞声的跪了下去,“妾身云翳,见过皇子妃”
一笑却不忙让她起来,淡淡道,“我不是皇子妃,我只是一个还在新婚就失了宠的侧妃”
云翳只得重新行了一礼,“妾身云翳,见过侧妃”
“起来吧”,一笑牵了牵嘴角,但没有笑出温度,“你刚才在说什么,继续说吧”
云翳咬着牙站起,冷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担心侧妃记恨着从前被云翳抽的那两鞭子,便想着过来看看,顺便问个安,不过,侧妃如此高高在上,定不会与云翳计较旧事吧”
一笑轻轻的笑了,出手如电,重重的给了云翳一耳光,云翳没料到她会突然动手,来不及闪避,顿时被这一掌打了个趔趄,退了好几步才站住了脚,左颊上已经浮起深深的指印。
仿佛沾到了脏物一般,一笑挽起裙摆擦了擦手心,才抬头微笑道,“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不是什么贵人出身,这账我本来就是要和你清算的,不过难为你主动送上门来,所以也用不着拿鞭子,过来吧,还有一掌就两清了”
云翳又惊又怒,付一笑虽多年不曾拿弓,但天生臂力甚大,方才的一掌已经的打得她几乎晕厥,怎么肯上前再受一掌,她怨毒的掩着红肿的左脸,嘶声道,“付一笑,就算你被立为侧妃,上面还会有个正妃压着你,更何况你只是一个出身下贱、水性杨花的淫荡女人,皇子只是贪鲜宠你几日,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一笑仍是笑意淡淡的慵懒模样,“不牢你提醒,我时时刻刻记着呢”,云翳侧过脸啐了一口,“你以为你是谁……”
“何事吵闹”,凤随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云翳一惊,立即换上一副哭腔,直直的撞进凤随歌怀里,“皇子,云翳原想过来陪皇子妃聊聊,谁知皇子妃她二话不说便出手打我,你看我的脸……”
视线从一派坦然的一笑身上移开,凤随歌温柔的揽住云翳,抬起她的脸吻了吻那指印,“云翳,你真是不懂事,要让付一笑明白她自己是谁很容易,但是,你明白自己是谁吗?”他忽然揪起她的头发朝她腹间打了一拳,云翳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脸上尽是惊讶。
“付一笑是我的妃子,永远都是,谁敢侮辱她,我绝不轻饶”凤随歌神情冷戾的缓缓踏上了她的脸。
第三十三回
云翳只觉得踏在脸上的那只脚越来越重,惊痛之余几乎要晕过去,忽然听到付一笑喊了一声,“别……”,压力顿时一松,云翳趁机大口的吸进几口潮湿的空气,视线也慢慢恢复,只见付一笑半环着凤随歌的身子,已将他拉在一旁。
凤随歌犹有余怒的转头瞪向一笑,“别什么?”一笑与他眼神一对,惊觉的放了手便要朝后退,凤随歌已经察觉,手臂一张把一笑紧紧固定在自己怀里,“说话!!”
一笑侧头避开他灼热的气息,不自然道,“我想说别伤她”,凤随歌冷笑,“你倒大度——她说的话你没听清吗?”
“听清了”,一笑坦然与他对视,“她说得你那么不堪,你为什么不反驳,你的尖牙锐爪难道全部是为我准备的?”凤随歌气得几乎两眼冒火。
“若她信我便不会信传言,她不信我我又何必向她解释”,一笑微微皱眉,“你勒痛我了”,凤随歌犹豫了一下,稍稍放松了箍制,声音也轻下来,“那你就任她这样侮辱你?”
一笑不满的向后撑了撑,想再拉开些距离,但始终犟不过凤随歌,只得老实说,“你若不来我还会揍她,你来了也就交给你了”
凤随歌不禁低笑出声,旁边传来细碎的呻吟,云翳已经撑着坐了起来,原本精致的妆容沾了灰,指痕与泪痕交错,显得很是狼狈,一笑终是不忍,轻声道,“之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吧,你下去冷敷一下,脸上会好些”
云翳羞恼之极,但又不敢造次,只得半掩着脸站起身行了一礼,转身欲走时凤随歌叫住她,“切结金(千羽飘过:切结金就是分手费,hohoho)我会命人送去,你以后不要再来了”云翳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跪下求道,“云翳知错了,请皇子……”
“滚出去”,凤随歌冷冷的说,一笑迟疑着看他,未及说话,已经被凤随歌挟着朝后面走去。
“不生气了?”将一笑半提半揽的带回房间,凤随歌终于放开手,含笑问她,一笑整着揉皱的衣衫,故作无意的问,“那个云翳,你就这样把她赶走了?”
凤随歌眉一扬,“你若嫌处罚太轻,我叫人去赐死她也无妨”,见他故意曲解原意,一笑也学他扬眉,“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亲自动手”
凤随歌竟然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当然不介意,她对你口出秽言,按律当杖毙于中廷,不过我们婚期未过,不宜见血,所以……”,他停下看了一笑一眼,见一笑平静的看着他,好像很笃定他会说出求情的话。
凤随歌摸了摸鼻子以掩饰即将笑出来的表情,继续道,“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将她的下身在火漆里浸一下,干透之后便是密封的了,再将她吊起来,不断逼她喝水,”他毫不意外的看着付一笑的眼睛越睁越大,“一天之后她的肚腹便会涨大犹如十月怀胎,皮肤也会变得透明,几日之内,她不会死也不会失去意识,像件瓷器一样美丽,放在你床头一定很合适,夜里还能唱曲给你听……”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凤随歌!”一笑又是咬牙又是笑的扑过来拧他,“你再说一句试试看!”,凤随歌勉强挡了几下,终于被她拧了个实在,疼得一蹦老高,忙不迭的退开,吸气道,“都忘了你是行伍出身,下手真的不是一般的重——你气消了没有?”
一笑眼里的笑意还未完全敛起,听他这样问,也不好再板起脸来,嗤了一声,“我能和你一样?”见他面露安慰,又补了一句,“早说过我都是记下的”,凤随歌不禁又笑起来,“你果然是一点亏也吃不得的,好吧,你多记些,看来日谁找谁算帐”
一笑不再理他,走回桌边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水喝,凤随歌一时也想不起说什么话,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过得半晌,凤随歌忽然挤出一句话来,一笑眼中光彩一黯,随即笑道,“问这做什么,现在才想起来合八字会不会晚了点?”
“当然不是”,凤随歌难得显出为难的样子,抓了抓头,“我忽然想到,嗯,我们两个好像都很少提到自己的事情,所以,嗯,我便问了”,一笑狐疑的看他,“是吗?为什么整句话只有前四个字和后四个字说的最顺溜,你不是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吧?”
凤随歌微怒道,“我能动什么脑筋,难道还拿你的八字去行巫蛊之术?”,一笑亦警觉的看他,“生辰好像也能做这个用”,他顿时气结,眼看刚说开的气氛又要僵住,一笑忽然笑了一声,“不过,就算你想要做坏事也做不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见凤随歌不信的瞪着她,一笑立即瞪了回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只是个下女,所以自小没人给我庆过生,我也从来没有问过娘她是什么时候生的我,不知道自己生辰很正常,有什么——”她忽然说不下去,因为凤随歌怔怔看着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愫,不知不觉间,他的表情柔和起来,一笑的眉峰不易察觉的动了动,愤然转头看向窗外,“你那是什么脸,你是在同情我吗?”
“不是同情”,凤随歌眨了眨眼,垂下头看向地面,轻声说,“以你的脾气,应该也是夏天出生的,反正,嗯,也没几天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庆生吧”
一笑疑惑的转过头来,“什么叫没几天了?”,凤随歌忽然尴尬的吼道,“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又不是拿你去杀头”
一笑给他莫名其妙的一吼也生气起来,“几天不和我吵架你就不舒服对不对?”
凤随歌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激动得抬了半分,又忍耐的放下,恨恨的说,“你就是天下最笨最不开窍的女人!”
一笑眯起眼插着腰看他,“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就算我真的笨真的不开窍,那又怎么了,你比我聪明多少?你凭什么骂我?!!”
“凭什么?!”凤随歌几乎是暴跳如雷,“我一番好意要给你庆生,你问我凭什么!?”
“喂,你讲不讲理”,一笑瞪了他一会,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你说要给我庆生?我连生辰都不知道,怎么个庆法”
凤随歌气得指住她,“你根本没有仔细听我说话……”,见一笑脸又沉下去,他隐忍的吞下剩余的话,放低了声音,“我刚才说,看你脾气应该也是夏天出生的人,到时候我们一起庆生吧”
“喔”,一笑漫声应着,但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为什么生辰能从脾气上看出来?”
砰的一声,凤随歌一脚把旁边的宫凳踢得老远,怒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一笑吓了一跳,竖眉骂道,“凤随歌你发什么神经,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再过几天我们两个人一同庆生!!!”凤随歌咬牙切齿的瞪她,一笑微张着嘴,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对他报以妩媚的笑容,“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凤随歌一怔,匆匆将目光转开,脸上生出可疑的红晕,粗声道,“知道就行了,到时候我会安排的……我还要去书楼看书,先走了”,说完就闷头朝外走。
一笑笑得两眼弯弯,在他跨出门的前一刻喊了一声,“一开始便直说过几天是你生辰不就行了”
凤随歌被门槛一绊差点跌倒,跌跌撞撞冲出去几步,幸而及时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身后又传来一笑放肆的笑声,他没有回头,脚下步子却更快了。
第三十四回
凤戏阳静静的卧在床上,她开始害怕黎明后从窗棂里漏进来的淡蓝色晨光,天一亮意味着昨天逝去,寂寞的一天又将像风一样扫去她的一片青春绿叶。
身体已经渐渐好起来,但她仍是恹恹的,那天夏静石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她也再没有脸面差人去请他——他根本是不在意的,再去纠缠也是自取其辱。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面乱作一团的奔跑声,凤戏阳下意识的侧耳听着隐隐传来的话语,“……吐血……医官……”
吐血。
医官。
这王城里还有谁吐血会引得下人们如此慌乱!!!
凤戏阳猛的坐了起来,突如其来的眩晕携着黑暗向她压过来,她摇晃着一头栽到床下,外间守着的侍女听到声响推门进来查看,刚好见到凤戏阳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不禁惊呼起来,急忙奔过来搀扶,“王妃,你怎么跌下来了”
凤戏阳顺着她的搀扶站起,却只是抓着她问,“谁吐血了?我听到谁吐血了!”,侍女犹豫了一下,“奴婢也不太清楚,但是看情形应该是殿下……”话未说完凤戏阳已经甩开她的手朝外奔去。
“王妃,王妃披件衣服啊,你的鞋,身子还没有好不能着凉……”侍女一边喊着,一边抓过地上的鞋和担在床边的素绸披风便追了出去。
不顾沿途冲撞了谁,凤戏阳盲目的在楼廊水榭中穿行奔跑,身后远远的追着数名侍女,呼喊声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
“不在意又怎样,只是那么一点打击,就把大婚之前对父王信誓旦旦说的话便全部忘记了吗?”凤戏阳恍惚的想着,风声呼呼的掠过耳边。
不知道他在哪里,就自己去找,找到了一定要当面告诉他,不管他怎样想,她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爱到及至,本来便是盲目,总有一天,她会将付一笑从他心中连根拔除。
前面有人向她迎了过来,她直觉的要闪避,终是慢了一拍,重重的撞进那人怀里,顿时被一副有力的臂膀拦腰勒住,她挣扎尖叫起来,“放开我,我要去看他!”
“我带你去看他”,萧未然沉静的声音响起,“但你要回房将外衫穿上”,戏阳心里一松,才觉得跑得近乎脱力,若不是萧未然扶着,恐怕早已软倒在地。
执意不肯回房的凤戏阳裹着侍女拿来的披风快步跟在萧未然身后,萧未然再也没有开过口,只是以她能跟上的不大不小的步伐走在前面引路。
穿过王城的内殿,萧未然带着她向书房走去,
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浮动着具有提神醒脑功效的紫苏檀木熏香的味道,凤戏阳精神一震,加紧赶上几步,转过一个弯口,毫不意外的看到书房门口人头攒动,不少军士和侍从都站在石阶上,心急如焚的翘首探望。
见到萧未然赶来,不少人面露安慰之色,更有一名心急的武将已经快步迎了过来,“萧参军,快进去探……她怎么来了”,眼光落到她身上,露出明显的排斥。
“进来的时候遇到王妃,便一起过来了”,萧未然轻描淡写的说着朝里走,“殿下怎样”,那武将大步跟在他身旁,答道,“医官已经进去了,他们谁都想进去,但怕人多惊扰了殿下,便都关在外面呢”,萧未然简单的一点头,快步登上石阶,轻轻的推开门。
凤戏阳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周围投来的各色眼光让她全身上下从里到外的发冷,一双手早已冰凉彻骨。
书房地板上铺着巨大彩织毡布,宽敞的门厅一侧有个垂着锦幔珠帘的偏厅,萧未然脚步不停的走了进去,倏然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
里面会是怎样的情景,面无血色?满头冷汗?牙关咬紧?
凤戏阳伸手挽开锦幔,心骤然提到嗓子眼——
几乎同时,温和的语声响起,“没什么大事,怎么一个个都那么紧张——你怎么也来了”,最后一句是对着戏阳说的。
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掏空了,戏阳软软的倚在门框上,眼泪已经涌出来,“你怎么了”
一旁的医官轻声回道,“殿下是操劳过度了,咳出来的是淤集的废血,没什么大碍,只要多休息就会好的”,夏静石嗯了一声,“惊动先生专门跑一趟,实在是不好意思,宁非,送先生出去吧”
这时凤戏阳才刚发现宁非和凌雪影也立在一旁,宁非答应了一声,引着医官便朝外走,雪影冷冷的看了凤戏阳一眼也跟着出去了,萧未然迟疑了一下,也退了出去。
房里顿时只剩下夏静石和凤戏阳两个人。
夏静石伸手搀她坐到软榻上,“身体没养好就不要到处走了吧”,戏阳呆呆的坐下,目光落在他襟前的几点血迹上,“你真的没事么”
“医官都说过没事了”,他微笑着转身,“你在这里坐一会,本王叫人用软轿送你回去”
戏阳微怔的看着他的背影。
终于见到了他,依旧是熟悉的清冷柔和,但那达不到眼底的笑容带来的冰冷随血液流窜,冲进心里,搅动着五脏六腑,居然是痛切,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唤住他,帘下的珠子细碎的撞响着,人已不见。
送走了医官,宁非终于忍不住埋怨道,“一路过来说的话你没一句听进去,不让说的话偏要第一句就说,我看你是成心要气死殿下”,虽不明所以,但萧未然目光仍直直的落到了雪影身上。
雪影则显得十分懊恼,“我要知道他会吐血就不会那样说了,恶心死了……”,“你……”宁非气结,“你顺便把我也气死好了!”
一转头,触上萧未然询问的眼光,宁非叹了一声,“早晨收到一笑让商队捎来的信,她让雪影帮她去付家取些东西,再问殿下将她那根琉璃簪子要回来,也怪我,她在旁边看信,我便顺口问了问那人夙砂的近况,那人就说,除了皇子要娶你们锦绣留下来的那个女子之外,没其他大事,雪影一听丢了信纸就要入城,我一路追着叫她只管编个理由要簪子,先不要和殿下说一笑的婚事,她答应的挺顺溜,结果进了书房就直冲冲的对殿下说,‘一笑要和凤随歌成亲了,让你把她的琉璃簪子还给她’,殿下脸色立刻就变了,手里的书都没放下就呕出一口血来”
雪影也急了,指着宁非直直的问到他脸上,“你不要口口声声维护你的殿下,你摸着自己良心说,若不是夏静石,一笑怎么会给掳到那里去,又怎么会留在夙砂回不来,她那么死心眼的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嫁给凤随歌,你认为她的日子会很好过吗!再说了,我不告诉夏静石一笑要成亲,他就永远不知道了吗!!”
宁非气得说不出话来,萧未然将雪影拉开两步,轻声说,“雪影说的没错,不可能瞒一辈子的,但雪影也不该两件事情一起说,这样听起来像是一笑要和殿下决裂的样子”
雪影虽然嘴硬,但心里也有些内疚,嗫嚅道,“那,那怎么办,话都说出去了,要不我再回去向他解释一下,说一笑不是那个意思”
萧未然摇头,“不用,其实我觉得一笑确实有那个意思——算了,既然都过了,也没有必要再去解释什么,只是……”他略一沉吟,抬眼看向疑惑的看着他的两双大眼,“你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宁非的眉头扭成个川字,“难道夙砂人已经害了一笑,送信来要东西只是装佯做势?”,雪影气得狠狠捶了他一拳,“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她忽然停下咦了一声,看向萧未然,“确实有些说不通——他那么在意一笑,为何怎样都不肯娶她?”
第三十五回
荷花池里星星点点的点缀着粉色或浅鹅黄的莲花,在朱墙绿水的映衬下,如一场绮丽的梦,夏天的气息已经很浓了。
夏静石负手立在荷塘边,双目微合,神情平静而肃穆,几日来他始终缄默不语,举手投足间仍保有着从前那份从容,一个人的时候却更加容易出神,一如现在。
他的记忆里也有一座绿树繁花环抱的凉宫,炎夏之际母妃喜欢带着他在那里用膳,凉宫的东边是个很大的凝碧池,一眼望不到边的池水之上,矗立着仿制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而池边的百余座亭台楼阁更是金碧辉煌,美仑美奂,众星拱月般护卫着母妃居住的明德宫,一切都带着梦境一般的奢华气息。
多年前同样的夏日,父皇母妃总是乘舟在凝碧池观赏莲荷,父皇苍白而清俊,母妃螓首蛾眉,一颦一笑之间容光焕发,而自己身旁,也有一个巧笑嫣然的可人相陪。
那是一个烙入肺腑的名字,娆苒——原来的陪读丫头丽泽忽然重病不起,娆苒自一干下女中脱颖而出,从此站在了他的身后。
爱情就象在上面盖满青草布满鲜花的陷阱,当你被那美丽吸引,正要伸手去采摘的时候,却突然掉进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痛苦的挣扎着……
年轻而温情的夏静石无法抵御娆苒刻意展露的风情,爱情初降便已如火如荼,他还记得娆苒拥住他的那一刻,她所散发出的气息超然而平淡,手像炭火又像冰块一般从他微颤的身体上划过去,熟稔的划过去——她脸上的媚艳忽然被一个惊诧的表情取代,他听到娆苒轻轻的问,“不想要娆苒吗”,他愣住,渐渐的,额上沁出细汗来。
窗外雷电齐鸣,夏静石独自一个人在房内饮酒,滚落喉间的,是熊熊的失意,醉倒之前,他模糊的喊了一声,“娆苒……”
猛然醒来,已是中午了,雨丝正清清爽爽的朝下落,他挣扎着站起想倒杯水喝,空的,这才想起曾交代过任何人不许靠近自己住的这个院子,已有数日。
夏静石缓缓的走到窗前,他探出头,伸出舌头,微甜的雨点落在发苦的舌苔上,像汲取天地精华日月灵气一般接了一口下肚,眼泪忽然流出,奔涌的速度脱离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再用手去接更多的雨水时,停了。
他呆呆的伸着手站着等了好一会,似乎什么奇迹都不会发生,终于失望。
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人影,透过下了雨潮湿的空气望去,像极了一幅污损的彩画,这个身影比阳光更刺眼,原来他初次感受到的不详的气息,是这么的不详——“传帝后口谕,宣皇子夏静石觐见”
记得他跟在两名宫侍后面通过了花树摇曳高台琼楼的深宫小径,他们的脚步声听来轻捷而隐秘,心在狂跳,眼睛也仿佛快看不清这个肃穆华丽的帝王之家。
帝后的寝殿亮如白昼,宫灯银烛间一个妇人斜卧于凤榻之上。
帝后正在用茶,一股奇异的清香从她手里那只小盅里袅袅飘来,而帝后似乎没有听见宫侍的通报,更没有朝下跪请安的夏静石看上一眼。
“知道本宫何事召你入宫吗?”良久,帝后终于放下手里的瓷盅,转过脸审视着夏静石,夏静石只是摇头,但他知道殿里的人正在陆续退离。
“你站起来吧,本宫让你见一个人”,帝后淡漠慵倦的眼睛忽然射出灼热之极的光芒。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他不愿回头看,心里默默的念着不要是她不要是她千万不要是她,但,“民女娆苒参见帝后,参见皇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的问,“最近几天都没见到你,我以为你出事了”
“娆苒,你起来回话”,帝后早已呵呵的笑出声来,娆苒的神情一如平常,那样怯怯的含羞的笑着,盈盈立起身来。
她的笑容犹如锥子一般刺痛了夏静石的眼睛,娆苒对他,像一场华丽而炽热的梦,总要醒来。
“你说爱我都是假的吗?”他的面孔犹如死水般静寂,唇上血色全无。
“爱?”娆苒掩唇微笑,“这真是自从有娼妓这一行当到现在为止至少近几百年里最大的笑话。”
娼,妓。
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禁不住冷笑道,“你做了婊子真是可惜,你应当去做戏子的”
娆苒甜甜笑道,“娆苒自然先是戏子后是婊子,不然怎么能在皇子的面前表现出以假乱真的情,让皇子为娆苒倾倒,最终又得以全身而退呢。”
“我一心对你,为什么你要骗我!!!”他终于忍不住咆哮道。
“难道皇子没有听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皇子以为这青楼中人真会相信什么山盟海誓?嘻,那不过是戏里演的罢了,这世间最长久的情,是绝情”,娆苒柔柔的说,娇娇的笑,却字字如刀。
“是本宫安排她去‘伺候’你的,原来准备晚些时候再派用场,但是,真没想到——原来是这样”,帝后忽然嚣然大笑,“夏静石,你注定只能做一个亲王,你注定不能继承大统,哈哈哈哈”
夏静石紧咬的牙齿咯咯作响,淋漓而下的冷汗流进眼里,刺痛感却没让他闭眼,失了焦距的眸中,已没有痛苦,只是茫然,空洞的茫然。
帝后缓缓坐起,娆苒乖巧的上前为她置好靠枕,又轻轻的替她揉着肩,“本宫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你自己宣布退出储位竞逐,本宫承诺,一定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第二,呵呵,本宫立即传谕太医院前来会诊,并将结果公之于众,一切交由圣帝和朝臣们来定夺,如何?”
夏静石的目光垂下,淡淡的回答道,“我退出”
“哈哈哈哈,真想不到啊,真是可怜……”帝后放声大笑,“夏静石,枉我高估了你,你这个可怜虫!!!”娆苒也跟着格格的笑了起来。
夏静石木然看着笑成一团的两个女人,不,是两条毒蛇,她们的毒牙就这样深深的扎进他心肉里,再也拔不出来。
终于笑够了,帝后慢慢站了起来,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到他身旁,水汪汪的凤眼朝他瞟了过来,“该本宫履行承诺了”,她示意娆苒走近几步,“你可愿跟他一辈子?”
娆苒轻笑道,“帝后真会开玩笑,娆苒若随皇子回去,非被他剐了不可”,帝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的有理,那——”原本笑意盈盈的凤目中忽然露出森寒的杀意,不等娆苒反应,一柄锋锐的匕首已从帝后的广袖中悄然滑出,深深的捅进了她的肚腹,“便留你,不,得,了”
娆苒半张着嘴,喉咙里格格有声,眼睛凸出,不可置信的看着帝后,一双手牢牢的攥住帝后的手腕,想将匕首从身体里推出去,但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只轻轻一绞,已经痛得她没了力气。
“救……”她哀怨的眼光投向一旁已经惊呆的夏静石,向他伸出一只已染满鲜血的手,“救……求你……”
夏静石下意识的上前一步想扶住她,“怎么”,帝后凤目含笑,冷冷的看着她,手下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你想让她将这个秘密带出宫去?”,他的动作顿时凝住。
“看在你那么听话的份上,本宫教给你一个道理——情爱是羁绊,也是枷锁,人一生当中,只要动过情,惹过意,便已经有了破绽,所以,你已经不再完美”,她微笑着,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你确实很优秀,只可惜投错了胎,若你是本宫的儿子,圣帝之位,非你莫属”
夏静石恍惚的注视中,帝后翩然退后,娆苒的身体顿时滚倒在地,她微微的抽搐着,挣扎的朝殿门爬去,身后拖出一条粗粗的血线。
帝后带着玩味的笑容,跟着娆苒缓缓的,一步步的向殿门走,一边还柔声勉道,“快到了,你若能爬出去,本宫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夏静石忽然大步上前,向帝后伸出手,“给我”,帝后略惊异的瞟了他一眼,还是将满是鲜血的匕首交到了他手里。
夏静石缓缓的蹲下身子,轻声说,“别看”
轻薄的锋刃划过娆苒的颈侧,绽开的皮肉中喷溅出大量的血液,渐渐的,她的身体停止了蠕动,精磨的青石地面上,蜿蜒的血线停在离殿门二十步的地方。
一滴殷红从微颤的匕首尖上滴落。
第三十六回
莹莹闪闪的血液飞溅在眼里,视线顿时蒙上了一层红绡,夏静石不由得抬手去揉,谁知越揉越看得模糊,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只在腮线上停留了片刻,便滴落在他雪白的锦衫上,好像雪中的红梅,一朵一朵的绽放开来,凄美苍凉。
帝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夏静石抛了匕首,平静的向外走去。微风拂过他的衣摆,嫣红的花瓣纷纷扬扬的飘着,一片一片,那是凋谢后破碎的灵魂,它们曾经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看到过什么样的人,为何会这么着急的死去……
阳光从大朵的厚云中跳出,化作那柄带血的匕首,尖刃直直的朝着他刺来,心头已经有了刺和毒,再加上这把匕首,是不是就可以一下子把所有都埋葬了?
他闭上了眼睛。
不到一月,整个帝都甚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锦绣皇子夏静石宣布退出储位之争,他们都觉得在他的身上似乎发生过些什么,并改变了些什么,就好像一块黑色的布料里夹掺着一根深蓝的丝,虽不明显但确确实实的存在着。
娆苒的背叛和欺骗带来的痛是那样的真实彻骨,那种悲伤的感觉如此的鲜明,从那时起,他便把心藏了起来,用厚厚的淡漠作为伪装,以为不会心动也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痛了,甚至已经确信自己能像名字一般,静若磐石了,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一柄叫付一笑的锤子敲出了裂缝,差点就要露出里面那具早已腐烂生蛆的尸体。
而在同时,深深刺在心间的毒牙也跃跃欲试的蠢动起来,游走在他的血脉之中。
“情爱是羁绊,也是枷锁。”
“这世间最长久的情,是绝情。”
“人一生当中,只要动过情,惹过意,便已经有了破绽,所以,你已经不再完美。”
夏静石苦笑,何止有破绽,又何止是不完美,老天根本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他幸福的余地——他自己已经不幸福,又怎么能给别人幸福。
虽然他对一笑的爱,一天也没有减少过。
只要不是她,谁做王妃并不重要。
天还黑着,付一笑便被侍女们唤醒梳妆更衣,她微闭着眼任由她们摆布,似睡非睡间察觉到两道不一样的视线,猛一睁眼,神采奕奕的凤随歌毫无气质可言的蹲在一旁定定看她,见她突然惊醒,反被吓了一跳,“干什么?”
“你干什么?”一笑含糊的反问着,又闭上眼睛,却准确的拍掉侍女打算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的那只手,凤随歌忍不住笑起来,“可以了,你们出去吧”
一笑迷迷糊糊的跟着侍女们应了一声,又坐了片刻,突然跳起来,“可以了?”凤随歌笑着点头,一笑的睡意顿时无影无踪,咬牙切齿道,“那么早把我叫起来干什么”,“来,我带你去逛早市”,凤随歌将手递给她。
早晨的空气带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因为刚下过雨,吹来的风潮湿且清凉,凤随歌牵着她走在还有泥土的街道上,整座城市尚在睡眠之中,宁静而安详。
“好久没有这样舒服了”,一笑早已眉开眼笑。
凤随歌带她岔进一条拐了个弯的街道,很快就到了设在北门的早市,借着临街铺子透出来的光线,一些做小买卖的人家在刚设好的摊子上忙碌着,一笑一边走,一边四面张望,终于忍不住问,“要吃东西吗”,凤随歌挑眉道,“当然,或者你更愿意去厨房偷食?”
话音未落,一笑已甩脱他的手朝路边的摊贩奔去,凤随歌半张着嘴僵了片刻,才恨恨的跟了上去。
在凤随歌看来,茶叶蛋因为煮的时间短,不入味,寡淡得一如水煮蛋,被油煎到脆生生的小鱼,也只是闻着鲜香,吃到嘴感觉也是平平,但一笑将茶叶蛋吃完,手里握着一串串在竹签上的小鱼,眼睛还在朝炖煮着玉米的锅里瞟,他失笑的上前将她拉走,“不要在一个摊子上就吃到饱,前面还有别的东西”
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凤随歌的脸已经有些发青,他从来不知道一笑竟是那么能吃的——她从头到尾嘴没停过,几乎是一家一家的看,一样一样的尝,而他只能跟在后面替她付账。
付一笑再次奔向另一个摊位时,仅存的耐心终于消耗干净,凤随歌沉下脸,准备上前将她强行带走。
排开略有些拥挤的人群,凤随歌走到付一笑身后,却惊奇的发现她看的是一个简陋的玉饰摊子。
那是白玉雕的玉兰花——坠子,一笑的手指轻轻的抚过冰冷光滑的白色花瓣,一模一样(千羽飘过:不记得这坠子的人返回重看第十七回)。
摊主是一个老妇人,她微微的笑着说道,“玉兰富贵吉祥,小姐好眼光”,一笑怔了片刻,忽然抬头看向凤随歌。
凤随歌心头一颤,他所认识的付一笑,从来不会流露出这样略带请求又满含希冀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神情,他听到她很小声的问,“我可以要这个吗?如果不贵的话”
仿佛当胸被打了一拳,凤随歌心里痛得连喉咙都梗住,也许是他的反应有些奇怪,一笑眼里的光芒在黯下去,她抿了抿嘴,转头对老妇笑道,“我只是看一看……”
“不”,凤随歌努力找回了声音,略有些慌乱的从怀里抓出所有银钱交在老妇手上,“够不够?”
一笑和老妇都呆呆的看着他,凤随歌脸都涨红了,又在身上摸了摸,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一低头,嘣的一下扯掉了腰带上嵌的玉扣,举到老妇眼前,急切的问,“用这个换总可以吧?”
见老妇的神情更加茫然,凤随歌额上已沁出汗来,还要说话,一笑轻轻的扯住他的袖子,“是多了”,阳光从侧面投来,她嘴角噙着笑意,眼里却泛着水光,“而且是太多了”
而凤随歌的视线只是胶着在她脸上,他笨拙的牵着袖子替她拭去溢出的眼泪,呐呐的解释道,“你别哭,刚才我是一时愣住,不是不愿送你……”
附近传来好事者的窃笑和议论声,一笑猛醒的退了半步,凤随歌也尴尬的收回了手,老妇人笑笑的捧着那堆银钱,连着坠子一起交到凤随歌手中,“这坠子就送给你们吧,赶快给你娘子带上,哄哄她高兴”,一旁更有人喊,“记得以后也要这般疼爱你娘子啊”,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
一笑的脸也红了,正是手足无措的时候,凤随歌从老妇手中拈过玉坠,却将银钱推了回去,含笑道,“大娘一番好意,实在是却之不恭,但今日是我娘子的生辰,坠子是要送给她的礼物,所以这钱还是请大娘收下”
两边推让了几回,终于老妇收下了玉坠等价的银钱,又将剩余的还给了凤随歌,凤随歌将银钱和玉扣胡乱往怀里一揣,拈着坠子笑道,“来,为夫给娘子带上”
一笑的笑脸忽然僵住,片刻之后,凤随歌的脸比她的还要难看。
于是,整个集市的人都听见了凤随歌的咆哮声,“你没穿过耳孔怎么带这坠子”
第三十七回
“为什么”“会疼”“那这个怎么办”“收藏”,因为要赶回到皇子府,凤随歌和付一笑一前一后的在夙砂的大街上疾走,口里仍不停在为玉坠争执。
一笑一停,凤随歌差点一头撞在她身上,刚瞪起眼睛,一笑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只听得一阵缥缈断续的歌声随风飘到了街上,歌声哀婉,男女之间互相唱和,竟也透出几分绮艳轻荡来,一笑听着听着,也轻声和了起来,“人间俱有苍桑恨,岂独凄凉于你,缘既逝,梦也淡,敲钗欹月何妨醉,夜长难睡,慎勿说相思,相思只是,两个断肠字……”
凤随歌脸色微变,“那边是胭脂地,应该是歌妓伶人在排演”,“嗯”,一笑漫声应着,“去年在平陵我也习过这首曲子,但调子不太一样,可惜雪影不在,若是她听到,回去定要全部抄写下来……”
凤随歌不等她说完,粗鲁的将她一扯就朝前走去,“烟花唱词有什么好听,再一会客人便全部到了,回去还要换衣裳呢”,“客人?”一笑莫名其妙的问,“我以为只有夜里有宴会”,凤随歌却抿紧了唇不再说话,铁箍一般的指掌紧紧攫住一笑的手腕,带着她在人群里穿行着。
将一笑送回内宅,凤随歌微笑着叮咛,“新做的金羽百绣裙应该已经送进去了,你若不喜欢太累赘的配饰便自己搭着看,别太素淡就好,我也要去换身衣衫,一会再过来接你”
一笑答应着走了两步,忽然转过身拈着坠子笑着对他比了比,“谢谢你”,凤随歌回了她一个更深的笑,目送她轻快的奔走。
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凤随歌的笑容渐渐消失——从前只知她与夏静石甚为暧昧,可她为何会唱那烟花小曲?
锦绣平陵,似乎一直没有注意过这个地方……
皇子府外车水马龙,赴宴的大臣大都由夫人作陪,有的还带了子女,人人穿着华贵的礼服,更有不少人头戴镶珠华冠,衣上嵌着金丝,以珠光宝气来突显身份,一时间衣香鬓影,冠盖云集,好不热闹。
凤随歌携着付一笑的手在礼官的唱引下进入宴厅时,富丽堂皇的大厅内早就站满了人,谈声夹杂笑语盈满室内。见到凤随歌进来,那些贵妇娇女们眼中更是异彩连连,指指点点,又不时发出格格的娇笑,全然无视他身边的付一笑。
凤随歌身为摄政皇子,自然是各级权贵们的巴结对象,尽管大多是阿谀奉承之辈,凤随歌还是得体的一一应对着,不一会身边就聚了一群人,付一笑本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仍然静静的立在一旁,与四面投来的各色眼光从容对视,看了一圈,她露出一个微笑,完胜。
应对声中,一位五十多岁的人龙行虎步的走了过来,他个子不高,发须微白,体型略胖,一笑起来,便有几条肌肉在腮边暴起,典型的商人形貌。
“皇子大婚之时老秦正好外出没能凑上热闹,甚是遗憾,所以这生辰大宴是无论如何要赶来参加的了,哈哈哈哈”那人高声笑道,“旁边这位便是皇子新纳的侧妃了吧”
“秦老近来可好?确实好久不见了”,凤随歌露出一个笑容,一笑微微欠了欠身,此人应当是执夙砂国商业之牛耳的秦誉,早就闻得秦誉善于经营,年纪轻轻便已家财万贯,是夙砂民间对朝廷军队银饷的最大资助者。
秦誉将一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点头赞道,“骨骼精奇,隐有凤姿,在老秦眼里,纵是储妃之位,少妃也坐得起呢”说罢不顾周围一片讶声,仰头大笑起来。
一笑微愕之下也没忘记和他客套两句,且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能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秦誉这个巨贾在夙砂朝野的地位显而易见。
“凤哥哥”,秦誉身后传来一声少女的欢呼,众人都诧异的望了过去,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年纪的少女飞快的冲进凤随歌怀里,紧紧搂住他,稚气的眼眸中盈满了泪水,“都是爷爷不好,硬要带人家去玩,得到消息之后一路紧赶慢赶,竟还是错过了两场婚礼……”
凤随歌一怔之下,一笑的手指已从他掌中抽离,众目睽睽之下只得轻声笑道,“小漪似乎又高了许多呢”
秦誉威严的喝了一声,“小漪无礼,都是大姑娘了,哪能还像从前一样赖住皇子,还不先见过少妃”
“我以前都是这样抱的,我喜欢这样”,秦漪皱了皱鼻子,但还是乖乖的放开了手,对着一笑便要叩拜,却被她一把拉住,未及说话,礼官高亢的声音唱道,“国主驾到!”
群臣顿时一齐跪伏于地,齐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歧山是踏着时辰来的,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两位宫妃打扮的贵妇,其中一人头上簪着三支凤形玉钗,钗上悬着十数串珍珠,另一人发髻上簪了数朵金花,蕊内嵌着各色名贵宝石,二人姿容袅袅,可惜皆是一副目空一切的傲慢模样。
凤歧山一行踏入正厅,在一大片朝天的脊背中,肃立的一笑显得十分突兀,他缓缓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住付一笑。
随行的宫卫首领已经大声喝道,“大胆,国主驾到,还不快快下跪迎接”,凤随歌惊觉的一回头,伸手便要去拉她,一笑轻轻一闪,避开他的手,朗声道,“并非吾主,为何要跪”
簪着金花的宫妃眼中光芒闪烁,不怀好意的笑道,“早就听说皇子娶了个不懂规矩的侧妃,今天总算见识到了”,凤歧山亦冷笑道,“孤可是早就见识过了”
凤随歌又急又怒的低喝道,“你要做什么?”,一笑只作不闻,“夙砂国主驾临,一笑不跪,但若是姑嫜(千羽飘过:即夫之父母,俗称公婆)到访,一笑必当以礼相待”
凤歧山森寒的神情间裂出一丝诧异,一闪即逝,沉声道,“你能安然站在这里,孤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不要得寸进尺”
一笑睁大眼,故作不明的问道,“恕一笑愚鲁,请问方才是国主在说话,还是姑嫜在说话”
凤歧山冷冷的看她片刻,“若二者皆是呢?”她黠然一笑,“二者皆是,一笑也只拜姑嫜不拜国主”,说着双手合胸,微微屈膝欠了欠身。
凤歧山哼了一声,却也拿她没办法,将眼光从她身上移开,沉声道,“各位卿家都平身入座吧”
顿时厅中一片衣物摩擦和低声交谈的絮语声,凤随歌心中稍定,但余怒未消,走近低声责怪道,“你这是做什么,为了你我已经同父王数度交恶,行个跪礼而已,你也要出这个风头”
付一笑淡然笑道,“一笑自认没有做错,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此而已”
第三十八回
众人入座之后便很容易能够看得出夙砂国的职位等级,靠近国主凤随歌的大多是王公贵族以及高级军将,稍远一些的是王城的大小官员,再向外便是前两级官员的家眷子女,还有一些民众代表,以示皇家的与民同乐。
秦誉虽无官职在身,但秦家在夙砂国民间地位甚高,所以坐在了中间一席,秦漪是秦誉的掌上明珠,每当有重大的节日或是庆典秦誉定会将她带在身边,凤歧山入座之后瞧见秦誉身边的座位空着,往四周望了望,问道,“秦漪这小丫头哪里去了?”
“国主我在这里”,秦漪大声应道,惹得众人的目光都往她那里飘,原来她跟在凤随歌旁边,坐进了主位,“哦”,凤随歌玩味的眯起眼,“你怎么跑那里去了”,秦漪倚着凤随歌开心的说,“我要和凤哥哥坐一起”
秦誉皱着眉头,还没开口,凤歧山已经笑道,“那你就坐在那里吧”,又转头对秦誉说,“秦漪自小就爱粘着随歌,今日又是随歌生辰,让他们年轻人在一席玩吧——孤可羡煞你啦!戏阳不在,孤要无趣很多呢”
簪着凤钗的妃子轻笑道,“戏阳出嫁之后国主便成天惦着,见到别人家女儿也总是要多看两眼呢”,那边簪金花的妃子闻言掩口一笑,“那静妃何不为国主生个公主……”,凤歧山淡淡瞟了她一眼,“庄妃今日兴致很高啊?”,庄妃顿时脸色煞白的住了口。
静妃脸上已是一阵红一阵白,她甚得凤歧山宠爱,却始终未曾有孕,虽然凤歧山并不在意,但未能生育是她最大的心结,庄妃与她素来不和,若不是凤歧山制止,庄妃定然不会放过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挤兑她的机会。
静妃眼波一转,娇声道,“庄妃说笑了,摄政皇子正值新婚大喜,说不定再过几日便有喜讯也说不定呢”,凤随歌正被秦漪缠住说话,闻言皱眉看了静妃一眼,而一笑默默的啜着酒液,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庄妃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到了这边,见一笑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假惺惺的笑着调侃道,“皇子宣布婚期之日,不知这夙砂王城中有多少贵女摔碎了心呢,不少人都在暗地里打听,是怎样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虏获了皇子的心”,她话音一顿,抬眼环视了一下周围,见绝大部分人都在专注的听着,才将视线转回一笑身上。
一笑在她说话的当已经剥好一只桔子,正好抬头向她看来,两人眼光一对,庄妃眼中满满的全是挑衅,一笑和她对视片刻,忽然大大的张开嘴,在她愕然的注视下,将半个橘子塞进口中,鼓着腮慢慢嚼了起来。
噗的一声,像是对面席间有人喷出了嘴里的东西,凤随歌呛了一下,伏在案上拼命的咳,秦漪茫然的帮他拍着背,向一笑看来。
一笑已经顺当的将桔子咽下,在贵女们惊呼声中,满不在乎的抬起袖子蹭了蹭嘴角溢出的果汁,整个过程中,视线未和庄妃错开半厘。
静妃早已笑倒在凤歧山怀里,凤歧山一边轻拍她的肩背,一边似笑非笑的看着付一笑的一举一动,庄妃见所有人都是一副极力忍笑的表情,脸色更是难看,冷笑道,“真是很特别呢,本宫听说,才情出众者一般行为怪佞,看来少妃也是个异人呢——这样吧,今日既是皇子与少妃同过生辰,少妃何不露上两手”
一笑掸去手上残屑,站了起来,也不说话,似是等她出题,庄妃对一旁侍立的宫侍命道,“去取本宫的琴来”“一笑心笨手拙,不会弹琴”一笑音色铮铮,神情间微有冷意。
“哟,是这样啊”,庄妃显出得意之色,“实在是可惜,不过看少妃身段袅娜,既然不能抚琴,便让大家见识一下何谓翩翩之姿吧”,“从未习过舞蹈”,言简意赅。
“那,此间有琴师,亦有舞伎,少妃何不一吐仙音……”话未说完便被一笑打断,“五音不全”
庄妃被她打断,反而更加兴奋起来,“本宫让人取文房四宝来让少妃……”“大字不识”,一笑更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来。
下面席间议论的声浪越来越大,庄妃更已大笑着立了起来,“少妃到底会什么,索性痛快说出来吧”
“我会的东西,你不会想看,国主也不会允许”,一笑冷冷的说,顿时所有视线集中到了凤歧山身上,凤歧山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孤也好奇的很,若不过分,孤便准了”
一笑淡然道,“不会过分,我要一副强弓,五支劲箭”,众人顿时大哗,凤随歌低声提醒道,“国主在此,刀兵不得入内……”
“准了”,凤歧山声若洪钟,厅中立即安静下来,外间一个禁卫捧着弓箭走上前来,还在犹豫着要不要递出,付一笑已经大步上前将弓抓在手里。
“请庄妃站直些,更站稳些!”,一笑掂了掂弓,从禁卫手中拈过一支羽箭。
庄妃脸上的血色迅速的褪了下去,花容失色的朝凤歧山身边靠过去,“你要做什么……”
众人惊呼声中,凤随歌腾的立起扑了出来,但一笑已将箭搭在弓弦上,迅速的拉满,捧箭的禁卫反应极快,见已不及拔刀,急中生智的执着箭尖抵住了一笑后心,上面几个宫侍也早已挡在了凤歧山及静庄两妃身前,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喊,“还不快快放下弓箭”
“国主方才说,准了”,一笑的手很稳,完全无视后心上抵住的锋锐,“还请庄妃离开国主身侧,若有闪失,一笑怕担不起责任”
抢在一旁的凤随歌瞪了她片刻,知她固执,只得看向上席,凤歧山面色不变,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动,“你要对庄妃做什么?”
“五支羽箭,五朵金花”,一笑简单的说,“若伤了庄妃,一笑以命相抵,绝无怨言”
“好!”“不可!”凤歧山和凤随歌的声音同时响起。
静默。
宫侍慢慢退回原位,执箭相挟的禁卫也犹豫的收回了手。
凤随歌额上青筋暴出,紧紧咬住牙关,忍了许久,终于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退到一旁。
在凤歧山的逼视下,庄妃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立到一旁,之前的所有娇矜早已不知去向,只显出一副引颈待戮的可怜模样来。
“一”,一笑轻快的数道,勒住弓弦的手却丝毫未动,只见庄妃的身体倏然软了下去,瘫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凤歧山正要喝斥,嗡的一声弦响,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庄妃的发髻,撞飞了一朵金花。
鸦雀无声。
一笑身后持箭的禁卫更是呆住,良久才顿悟的在一笑摊在身侧的手掌上放上第二支箭。
“还不快站起来”,凤歧山怒道,“竟然吓成这个样子,真是废物”,庄妃已经吓得哭都哭不出来,挣扎了数下,才在宫侍搀扶下站了起来。
不等扶持她的宫侍放手,一笑的箭已经离弦,啪的一声撞落第二朵金花,一笑微微的笑起来,“二”,同时接过第三支箭。
“国……国主”,宫侍结结巴巴的禀道,“庄妃她……昏过去了”
第三十九回
侍从们顿时乱作一团。
静妃失笑道,“庄妃平日不是胆子挺大么,这会怎么突然厥过去了”,凤歧山不悦的瞪了她一眼,起身前去探看。
一群人围着庄妃,打扇的打扇,喂水的喂水,折腾了许久,庄妃才慢慢醒转,睁眼见到凤歧山,顿时掩面大哭起来,“臣妾没用,有失国体,请国主惩罚……”
凤歧山之前多是气她刻薄静妃,此刻见她哭的可怜,终不忍心再加责怪,低声安慰了几句,宫侍们也小心翼翼的收拾起地下的金花残件,将庄妃扶了出去。
秦誉见他神情冷肃,立即转身向身后的家仆吩咐了几句,赶在凤歧山回座之前站了起来,“国主,庄妃不要紧吧”,凤歧山唔了一声,“秦老有心了,庄妃只是受了些惊吓,没什么大碍”,秦誉笑道,“人说世间神物皆有灵气,现在想来,宝物觅主的确不是传说——老秦在此次回程中偶得一件宁神玉佩,此刻已经派人去取,还请国主不要拒绝老秦的一番心意”
凤歧山闻言甚是喜悦,但不好表露出来,口中仍是连连推辞,秦誉那里却是铁了心一定要给,两人正在推让,秦漪在一旁看的着急,不由得插嘴道,“国主您就收下吧,再神的宝贝,放着也就是一件装饰,要有用到的地方,才能让它发挥功效啊”
凤歧山呵呵的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岁数不大,便把秦老能言善辩的功夫学了个十之八九。好吧,孤便不客气了,不过孤可不能白要这玉饰,这样吧,你想要什么,跟孤说说看?”
秦漪的眼睛一亮,“真的吗?秦漪要什么国主都准吗?”秦誉连忙打断她的话,“小漪!不得无理,怎能这样同国主说话”,凤歧山摇手笑道,“无妨无妨,这丫头天真浪漫,还真让孤想到了戏阳——只要不是太离谱,孤一定准你所求”
凤歧山此言一出,席间顿时骚动起来,贵女们更是露出了又妒又恨的神情,秦誉也微皱着眉看着她,生怕她提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要求来。
秦漪兴奋的脸都涨红了,她腾的立起,手向前面一指,“我要跟姐姐学箭”
静默。
把玩羽箭的一笑愣住,面露紧张的凤随歌愣住,皱着眉的秦誉愣住,带着笑的凤歧山愣住,厅间诸人也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她要向一笑学箭。
她只是要向一笑学箭!
她若说要嫁给凤随歌第二天整个夙砂便会开始筹备近期的第三场皇室婚礼但是——她只提出要跟一笑学箭。
秦誉最先反应过来,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微微点头以示满意。
“这可不行”,凤歧山敛了笑容,尽量的放缓了口气,“女子最重要便是贤良淑德,将来才能嫁个好人家”
秦漪不服气道,“可是姐姐不是已经嫁给了凤哥哥吗?夙砂国最好的人家不就是国主家吗”,凤歧山顿时语塞,忿然道,“她除了舞刀弄枪什么都不会,学她有什么好……总之,这个要求孤不会准的,你赶快重新想过!”,秦漪一脸泫然欲泣的委屈样,眼巴巴的望着秦誉,秦誉的注意力却明显投在门厅外蜿蜒的长廊上。
一笑的手指一动,弓弦顿时发出一声轻微的振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直视着凤歧山,声音清晰有力,“嫔妃们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娇娆媚丽更如含露的鲜花,可她们只能用于装饰国主的后宫,纵然绝美,也只是没有灵魂的玩具罢了”,她微微一笑,“但一笑能守疆卫土,也能上阵杀敌,更不会受到一点点惊吓就……”她狡然一笑,却没有说下去。
凤歧山铁青着脸,下巴隐隐抽动了几下,正要说话,秦誉的家仆捧着一只盒子奔了进来,秦誉喜道,“哎呀,总算到了,快快快,赶快呈给国主”
凤歧山面色稍缓,接过去看了一眼,便吩咐宫侍将玉佩给庄妃送去,秦誉则显出一副喜滋滋的样子,转头向退回他身边的家仆问道,“还有一件呢?”,家仆听他发问,恭敬答道,“随后就到”
众人好奇的眼光顿时集中到了门厅之处,听得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下人挟着一只巨大的革囊走了进来。
那只革囊上,看那形状,像是……
一笑脑中模糊的晃过一个念头,却又不太确定,但这样的革囊她太熟悉了,是——弓?
秦誉将革囊接在手里,拴住囊口的皮绳散开,竟然露出一张银光闪闪的长弓来,他将弓一提,朝付一笑一扬,“少妃认得这弓么”
一笑吃惊的看着那弓,“神兵贪狼?”
“七星弓……”“是贪狼……”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同时从各处响起。
凤随歌已经欣喜的凑上前去细看,一迭声的问,“秦老,这真的是七星弓贪狼?你从哪里得来的?”说着便要伸手去抓。
“诶!”秦誉笑眯眯的将手一缩,“这弓现在可不是老秦的了”,他一边说一边冲一笑扬了扬下巴,“皇子要看,可要问问主人家答应不答应”
闻言凤随歌大笑着将弓一夺,“秦老真是会送人情,随歌代一笑谢过秦老了”,秦漪也欢呼着窜了上来,“这弓在库房里挂了那么久,总算等到主人了”,她满脸艳羡的用指尖描了描弓身上古朴的花纹,转身朝一笑用力的招手,“姐姐,快来试试看称不称手”
一笑还有些茫然,她微拧着眉头,看了看弓又看了看秦誉,“是给我的吗?”,秦誉含笑点头,“方才小漪说的没错,物不尽其用便是废料,神兵遇见擅用之人方才能够扬名天下,这贪狼便当作老秦赠与少妃的见面礼吧”
一笑却不忙接弓,甚至是有些无措的看着凤随歌,凤随歌见她神情有异,诧道,“怎么了?”一笑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上前将他拉在一边,小声的说了几句话,凤随歌顿时喷笑出来,“你怎么会懂这个?”一笑的脸也红了,嗔怒的瞪着他,咬住嘴唇不说话。
见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这边,凤随歌忍着笑的将贪狼塞进一笑手里,挤出四个字,“你先看弓”
第四十回
以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七星命名的传世名弓中,贪狼的声名最为显赫,它由一整块桑柘木心雕削而成,高六十八寸,是七星中射程最远精度最高的弓。
一笑的目光从绞着银丝的弓臂一寸一寸的移到雕着图腾的弓身,忽然振臂一抖,天竺特有的韧金藤萝的黄筋制弓弦嗡嗡作响,她情不自禁的赞道,“好弓”
秦誉不解的问道,“少妃可是想起神兵入命之说,所以……”,“神兵入命?”一笑疑惑的看向他,“何谓神兵入命?”
秦誉一愕,指了指她手里的贪狼,“传说中,贪狼入命的人,不光一生中运势大起大落,性格也会渐渐受到贪狼星的影响,变得善恶不一,喜怒无常而略带偏激”,凤随歌大惊,“真有此事?”秦誉肃然点头。
一笑轻抚着弓身上的箭座,微笑道,“一笑生来就是一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臭脾气,对所谓大起大落的人生更是向往已久,又怎会因为一个传说辞却秦先生好意”,她执弓推手,俯身向秦誉行了一礼,“一笑谢过秦先生”,秦誉急忙上前回礼,“啊呀呀,少妃折煞老夫了……”
凤随歌在旁嗤的笑了一声,“这会倒谢的顺口,就不怕别人误会了?”,“误会什么?”秦誉奇道。
一笑尴尬的瞪了凤随歌一眼,用只有身边几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解释道,“在锦绣民间,男子送弓给非亲女子,代表他已经认定这女子是他一生一世的……爱人”,她脸上忽然显出一种惊痛之极的表情。
秦誉,不是第一个送弓给她的人!
第一个送弓给她的人是,夏,静,石。
“一笑,这次圣帝的赍赏中有张极漂亮的银弓,你要不要?”“我要,给我”“要的话就凭本事来拿……若你能在五息之内射倒一头奔兽,这弓便送你”
男子送弓给非亲女子,代表他已经认定这女子是他一生一世的爱人——为何自己当时没有明白,为何自己后来没能想到,又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才想起来!!!
心乱了,乱的她无所适从,一笑用力的按住胸口,却仍然觉得心跳快得让她无法承受,痛,痛得仿佛每一寸筋肉都被回忆零剜碎剐,鲜血淋漓的残破肢体也被一只看不见形体的洪荒巨兽嚼咬吞吃着。
仿佛又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眸,看见他微笑着说,如你所愿。
如你所愿,如你所愿如你所愿如你所愿……他说的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激烈。
一笑恍惚的举起手,想要蒙上那双眼,又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先将他翕动的嘴唇掩住,手却在半空被他一把抓住,捏的生疼,“求你别说了……我已经被你杀死了,你还要继续鞭尸吗”,她呐呐道。
“……一笑你怎么了?你在说些什么?”,凤随歌脸上满是惊惶,紧紧的抓住她茫然挥舞的手,仿佛一放手她便会从眼前消失一般,用尽力气的握着。
一笑的目光凝在他脸上,良久,她忽然将手中提的贪狼甩到背上背好,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怎样,吓到了吧”,凤随歌怔住,半晌回不过神来,秦漪在一旁已经抚掌大笑起来,“真是精彩,他吓得脸色都变了,哈哈哈……”
凤随歌羞恼的瞪了秦漪一眼,回过头来更已咬牙切齿,“付一笑你故意的!”一笑半仰着脸轻笑道,“谁让你乱说”,凤随歌又是气又是好笑,还未说话,凤歧山的声音插了进来,“庄妃之事孤已经不同你计较,你竟又当众戏弄随歌?”,不容凤随歌出言解释,凤歧山冷冷的接了下去,“既然秦老赠你贪狼,今日便在这里让大家见识一下上古神兵的威力吧——正好方才剩下三支羽箭,但用什么充当靶子呢?”,说着,他向四周望了望,一笑知他故作姿态,便也不去接话。
凤歧山的眼光游移到静妃脸上的时候,停住了,静妃勉强笑道,“国主不会是想让臣妾像庄妃那样让她……”,话音未落,凤歧山伸手从她发上拔下一支凤钗,端详了一会,沉沉的说道,“就这个吧——来人,将凤钗拿去给皇子的侧妃带上”,说着,他又伸手从静妃发间抽走了剩余的两支凤钗。
厅中顿时一片嗡嗡声,更有不怀好意的人已经笑出声来,秦漪也已看出不对,白着脸投进秦誉怀中,“爷爷,他们……”,秦誉拍了拍她的后背示意她放松些,但自己的眉心已扭成了一个疙瘩。
凤随歌拦住捧着凤钗的宫侍,惊诧的问,“父王不是要让一笑试弓么?”凤歧山挑眉,“孤说过让付一笑试弓吗?”
凤随歌急道,“可是……”“没有可是”,凤歧山大声打断他,“三支凤钗必须全部射断,有谁自愿上来试弓?”,席间顿时一片响应声,不少武将争先恐后的站了出来。
凤随歌还要出言相争,一笑已经从宫侍手中接过凤钗,不慌不忙的一一插进发间,转头给了他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你会不会用弓?”,“会”,凤随歌眯起眼,“但我不擅使弓”
仿佛没听到后面的话一般,一笑已将贪狼递到他面前,“那便交给你了”,凤随歌不接,变色道,“我说我不擅使弓”
一笑定定的看他,“你以为我真的不想活了么?”凤随歌咬牙不答,暗蕴杀意的眼光扫过几个争得最厉害的将官。
一笑的下一句话成功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回来,“你若想我活过今天,你便接了这弓”,他死死的盯住着一笑的脸,“但是,如果偏了怎么办”,“那我就死在你手里”,一笑说话的口气好像正在和他谈论天气。
良久,凤随歌慢慢的将贪狼接过来,“若我失手,我会在你心上补一箭”,“好”,一笑促狭的眨眨眼,“你不会是想趁机报仇吧”,凤随歌苦笑一声,“是啊,早知道今天有机会报仇我便不把那箭簇给你了”
一笑似笑非笑的将那个装着箭簇的香囊从怀里拽出来,朝他晃了晃,“现在还给你要不要?”,“哪怕你就要死了,你也得给我记住,给了你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不会再向你要回来”,凤随歌一字一句的说。
见凤随歌接了贪狼,厅里的喧闹声渐渐低了下去,原本争着要试弓的武将们也悄然回到了座位上,而凤歧山看着低语的两人,没有显出不耐之色,甚至有些宽容的想,或许是遗言了,就让付一笑把该说的都说完吧。
凤随歌静静的看着一笑,眼里流出的温柔和坚定深深的灼烧着一笑的皮肤,一笑避开他的眼光,微笑的挥了挥手,转身朝庄妃站过的地方走去。
“付一笑”,凤随歌嘶哑的说,“你介意不介意再多记一笔”
一笑犹豫了一下,在她转过身来的一刹那已被凤随歌紧紧的揽在怀里,她有些承受不了从他身上传过来的汹涌和澎湃,用手抵住他的肩膀,想要稍微离他远一点。
“一笑”,他轻声说,“明日去扎耳孔好不好”
第四十一回
待一笑立稳,凤歧山淡淡的命道,“开始吧”
“父王,你还爱着宸妃吗?”凤随歌忽然问,凤歧山一愕,皱眉道,“问这个做什么?”
“父王一直宠爱戏阳,多是因为宸妃的缘故吧,所以直到今天宸妃还活在父王心中不是吗?”凤随歌嘴里说着,已从禁卫那里要过三支羽箭,仔细的逐个检视了一回,“父王把宸妃记在心里,虽然身边也有别人,但宸妃对于父王来说,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所以父王是爱着宸妃的对吗”
凤歧山点点头,“是这样没错——随歌此刻说这样的话,是想告诉孤,如果她死了,你也会记她一辈子吗”,说着,他朝付一笑瞥了一眼,冷笑道,“或者这样吧,孤也不想坏了气氛,若她肯低头认错,先前之事便一笔勾销……”
“她若那么容易低头,儿臣也不会喜欢她了”,凤随歌低笑,“其实一笑于儿臣而言,已经不是喜欢那么简单了,虽然做不到互为生命血肉,但世上已没有什么能把她和儿臣分开”
凤歧山震怒的一拍案几,“你是要说她若死了你也不会独活吗”,“不”,凤随歌把箭搭进箭座,“儿臣不会让她死”,说完深吸了一口气,拉弓瞄准。
空气几乎凝住了,偌大的厅内声息全无。
凤随歌已经看不见一笑,眼中只有凤钗,还有,悬坠在凤钗上摇摇晃晃的珠串——心要静,他心里默默的念着,要射中的是凤钗,和珠串没有关系。
一笑不动声色的在衣料上揩了揩已经汗湿的手心,虽然不害怕死亡,但面对着寒光凛凛的箭尖,说不紧张才是骗人的,但她不能退缩,更不能露出一丝怯意。
有凤随歌维护又怎样,她只是一个空顶着皇子侧妃头衔的锦绣人,而她要面对的,却是整个夙砂。
不期然间,未然的叮咛闪过心头,“丫头,世上最无用的即是匹夫之勇,纵然满腔热血,百般武艺,终归双拳难敌四手,想要纵横天下,唯有靠计智。这段路不好走,但只要你明白了我说的话,就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话是说的不错,但是,未然,你能否教教一笑,要怎样做才能拥有纵横天下的计智。
一笑现在只是明白,在这场被迫绽开的战争中,想要赢而且赢得漂亮,防守固然重要,但不是主要的,任何反击和震慑对方的机会,哪怕只是一点,也不能放过,因为,也许这一点,就是整场战役的转机。
她露出一个微笑。
要赢!
虽然知道这一击必中无疑,在箭尾离手的一瞬间,凤随歌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箭头裹着强风,呼啸着撞断玉凤优美的脖颈,深深的插入一笑身后的墙板,同时厅中响起秦漪的欢呼,“中了!”
凤随歌没有去接第二支箭,禁卫递出羽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若我不能保证后两箭,你还要我继续吗?”凤随歌平静的问。
“若一定要多两个窟窿的话,我也宁愿是在耳朵上——别说话,专心对付弓弦吧”,一笑稳稳的答。
凤随歌面无表情的接过第二支箭,刚韧的弓臂和特制的弓弦是贪狼射程和精准的保证,他虽能轻松拉动这张强弓,但没有办法做到心静如水——只要手上有一丝偏差,箭到了一笑面前很可能就是……
越是强迫自己冷静,越是不能冷静,越是想要稳住手脚,越是微微发颤,弓弦已经拉满,凤随歌能清楚的感觉到全身的筋肉都收缩着,每一个毛孔也都闭合起来,帮助他使出全部的力量牵制着贪狼蠢蠢欲动的扑噬。
第二箭。
稍微偏了些,但还是击碎了玉凤衔着珠串的嘴,一时间满地溅落的全是散落的珍珠,滴滴答答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
凤随歌没有心思听又是跳又是笑的秦漪喊了些什么,匆匆在箭座上搭好第三支箭,他只想尽快的结束这场折磨——“皇子稍慢片刻”,秦誉忽然唤他。
一回头,秦誉将一块鸽蛋大小的血玉递到他面前,“这是老秦家祖传的护身之物,素有宁心静气之功效,皇子握上一会吧”
周围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凤随歌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将血玉接在手中,紧紧攥住。
凤歧山干笑道,“秦老的宝贝可真是不少”,秦誉油然一笑,“还不是托了国主的福,若不是国主仁德,只怕现在夙砂还陷在战乱里呢,哎,素闻皇子身手出众,今日方得一饱眼福,真是不虚此行——正好老秦这次置到些上好的玉簪,静妃若不嫌民间的东西粗陋,明日老秦便遣人将簪子送去”
静妃掩唇笑道,“秦老总是那么会说话,本宫就此谢过了”,凤歧山也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秦老的东西若是粗陋,整个夙砂怕也只剩砂石了”
这边说着,凤随歌的眼神已恢复澄净,他微笑着将血玉递回秦誉手中,低声致谢,秦誉只是拍了拍他的臂膀,退到一旁。
凤随歌稳稳的提起贪狼,分步错身,箭矢流星一般的破空而去,铿然入壁,场中静默了片刻,方才发出一阵赞叹声。
一笑向凤歧山欠了欠身,轻快的奔向迎上来的凤随歌,戳了戳他的肩,“别指望我谢你,我要谢秦先生”,凤随歌笑着递过贪狼,“是该谢谢秦老,若不是他的家传血玉……”秦漪顿时格格的笑起来,一笑更是瞪了他一眼,“你见过镶腰带的传家宝吗”
见凤随歌一副不明究里的样,秦誉笑着将手中的血玉递过来,“皇子还是自己看吧”,凤随歌接过仔细一看,玉两端的线孔里甚至还残有崩裂的线脚,秦誉笑道,“关心则乱,老秦怕皇子仓促出箭,才出此下策,请皇子赎罪”
凤随歌长叹道,“秦老用心良苦,何罪之有,若不是秦老,恐怕最后一箭便要酿成大祸”,一笑嗤了一声,“射中我不是大祸,若是偏的厉害了,怕是——”,说到这里,她抿嘴一笑,转向秦誉拱手谢道,“多谢秦先生”
秦漪的眼在几人身上打了个转,顿悟的奔上前挽住凤随歌,对凤歧山甜甜一笑,“国主,小漪可以向皇子学箭吗”
凤歧山面上一派风清云淡,微笑的点了点头。
第四十二回
“那边收起来一点!那边!朽木!!!不是那边!”将军府的抄手游廊上,雪影指住爬在人字梯顶的朽木,气得直跳脚,“让你帮着做个事怎么就那么费力呢,下来!我自己来”
朽木哭丧着脸挽着裙摆朝下爬,一边哀哀的抱怨,“小姐只说那边那边,朽木背后又没长眼睛,怎么会知道到底是在说哪边嘛,再说了,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哎呀!”脚没落地,已经被雪影一把从梯子上揪了下来。
雪影早已将过于拖沓的裙摆撩起塞在腰间,不顾朽木一副快要昏倒的样子,朝梯上爬去,一边爬一边叮嘱,“朽木你去那边转弯的地方守着,若有人来,特别是我爹爹,千万要赶快过来接我下去”,朽木答应了一声,又问,“那,姑爷要是来了呢?”
“姑你个头”,雪影稳稳的在梯顶坐稳,开始整理被朽木弄乱的花串,“还没成亲呢,叫什么姑爷,他今日一早就去接公公婆婆了,应该没那么快回来”,朽木小声嘟囔道,“还说不让叫姑爷,自己还不是在叫公公婆婆”
“你说什么!”,雪影凶凶的一回头,“我听到了!”,朽木连忙摇手,“小姐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姑姑伯伯”,见雪影还是瞪着她,朽木向后退了一步,“那个,小姐,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过去看着”,“嗯,快去”,雪影满意的回过头继续整理花串。
宁叔辰转过弯来便看到这样的情景。
高高的木梯顶端坐着一个娇小的女子,抱着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花饰在整理,一边还念念有词的自言自语着。
以世俗的眼光看,她很不端庄,长长的黑发只是绑成一条麻花辫子垂在身侧,裙子也不知为何卷得很高,露出了里裙和白皙的脚踝,一双踩扁了后跟的绣鞋松松的套在脚尖上,随着双脚的翘动摇摇晃晃——看上去好像很有趣。
雪影整理完,小心的站了起来,开始一段一段的朝廊檐上挂,“……爹真是小气,把我生的那么矮(凌羽光:你为什么不说是你娘把你生那么矮的),害我——挂——个花串都要爬那么高(千羽:难道你想不用梯子- -b),木头也总爱把刀藏在房梁上——啊”,一不留神之下,手里的花串直直朝地下坠去,“讨厌!!!”
“呃……要帮忙吗”,不远处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雪影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个不认识的中年文士,这才放下心来,想想又皱起了眉头,“大叔你是来参加婚礼的吗?你进来的时候一路都没见到人?”
宁叔辰听她唤自己做大叔,不禁微笑起来,“我刚到不久,是从前宅过来的,看大家都忙着,便自己四处走走,顺便看看哪里需要帮忙”,“诶,那正好,大叔你腿脚利索吗?利索的话便上来帮我,不利索的话就不用了”,不等宁叔辰回答,她指着地下的花串,“先帮我捡下那花”
宁叔辰将衣摆掖在腰间,拾起花串开始朝上爬,“你下去吧,我来就可以——你是将军府的下人吗?这样的事情怎么不让男仆来做?”雪影愣了愣,干笑道,“咳,是这样的,那个,将军府下人比较少,所以这几天忙不过来,嗯,所以我便来帮忙一起挂这东西了”
将花串全部交给宁叔辰,雪影慢慢朝下爬去,“大叔你是宁——将军的亲戚吧,他去接太爷和老夫人了,要晚些才能回来”,平安落地后,雪影咬牙向路口看了一眼,果然没有朽木的影子,低咒道,“朽木这家伙,定是又躲懒跑去睡觉了”
“应该算是亲戚吧”,宁叔辰想了想,“你们将军近来身体好不好?”“他壮的跟头——嗯,我是说,宁将军近来挺不错的,吃的多,睡的也多,挺好的”,雪影绕着梯子跑了一圈,“大叔你把那根收上去一点,对,就是那根,好了”
“将军夫人人怎么样?对你们好不好?我是说马上要成亲的这个”,宁叔辰话未说完,雪影已经跳了起来,尖叫道,“他居然还有别的夫人?!他从来都没说过啊!!”见她反应剧烈,宁叔辰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们将军不是第一次娶亲吗?你是新来的吧”
雪影掩饰的咳了一声,“我的确是才来不久,大叔你左脚踩进去点,别摔着——你刚才问我将军夫人对吧,将军夫人,嗯,又漂亮,又和气,我们都很喜欢她”,“那就好”,说话间已经挂完眼前的一片廊檐,宁叔辰从梯上下来,和雪影一起合力将梯子拖到另外一边,“你什么时候来的?”
雪影想了想,“差不多两个月多一点”,“确实没多久,这段时间将军的旧伤没有什么反复吧?或者看到他吃什么药没”,宁叔辰问着,又爬了上去。
雪影惊奇道,“他有什么旧疾吗?看不出来啊”,宁叔辰笑道,“这么说就是没再犯过——当年打仗时他受过一次重伤,抬回来时好多大夫看过之后都说不一定救得回来了,结果他硬是挺过来了,但也躺了半年多才能下地,现在外伤是好了,但一到阴雨季节,他便浑身酸疼,一定要用药酒揉……”
“小姐!”朽木忽然尖叫着从另一头狂奔了过来,“宁将军回来了,叫你到前面去”,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木梯上还站着个人,只是围着雪影团团转,“裙子裙子裙子,鞋子赶快穿好,衣服皱了要换掉,头发也要回去重新梳过,快快快快……”
雪影手忙脚乱的理着衣衫,顺口骂道,“让你守着路口你跑到哪里偷懒睡觉了”,朽木眨了眨眼,“我就在路口啊”,雪影朝宁叔辰一指,“那这是什么”,朽木一看之下尖叫起来,“啊!木梯上有个人!”
“没人我会叫你看?”雪影瞪她,“就是有人过来了我才知道你在偷懒的,还好是个不认识的人,要是我爹爹怎么办,要是宁非回来的时候领着公公婆婆直接进来怎么办!!!”朽木苦着脸辩解道,“小姐,冤枉啊,我一直守在路口的”
雪影插腰,“你在哪里的路口”,“那边”,朽木一指,雪影对她定定的看了半晌,几乎要仰天长啸,“行了,算我没说过——快呀,我还要回房换衣服梳头”
雪影朝前冲了两步,猛的想起木梯上的人,又跑回木梯边,“大叔,你先回客房歇着吧,谢谢你帮忙,东西就丢那,我一会过来收拾,我先走了,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下人开口,别客气啊”她叽叽呱呱说完,也不等宁叔辰回话,挥了挥手便火烧火燎的一路跑走了。
宁叔辰目瞪口呆的立在梯顶,直到主仆二人的背影消失,他才回过神来,自语道,“又漂亮,又和气?呵呵呵呵”
宁非正伴着母亲云墨馨在正厅说着话,宁叔辰从外面走了进来,宁非啊了一声跳起来迎了上去,“爹爹到哪里去了,孩儿到时只见到娘亲,还以为爹爹生气不肯来呢”,宁叔辰沉着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倒说说看,爹生什么气?”宁非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就是成亲的事啊,仓促间通知爹娘……”
云墨馨笑道,“你就只会黑着个脸吓他。非,过来坐,别理你爹,他接到信以后嘴上不说,心里高兴着呢,连着几天都没睡好,做梦都笑”,宁叔辰这才无可奈何的笑起来,“咱爷俩叙感情呢,你总添乱,我是心急,想先来看看媳妇,所以便没等你去接”
“看到了么?觉得怎么样?”云墨馨一迭声的追问,宁叔辰笑而不语,“她应该很快就来了,你自己看吧”
第四十三回
清脆的环佩撞响,先进来了个穿红色衣衫的婢女,一手打起平金福寿缎帘,露出外间一个体态娇弱的窈窕少女,纤细的手上执着素纱团扇,半遮着脸,浓密的睫毛低低的垂着,凭添几分庄重,踏入门槛的一瞬,及地的紫罗裙如水波般溢开。
宁非迎上去,牵起她的手,“来,见见我爹娘”,“凌雪影见过——大叔!”雪影忽然惊呼起来,团扇也差点脱了手。
宁叔辰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雪影红了脸就要往宁非背后躲,宁非硬将她拉出来,“怎么了,躲什么”
云墨馨嗔怪的上前拍开宁非的手,“还看不出来吗?多半是你爹先前做弄她了”,说着已挽住雪影的胳膊,“是叫雪影吧,别怕,他们爷俩凑在一起便没个正型,总搞得全家鸡犬不宁……”,雪影窘道,“是雪影鲁莽了……”
宁非茫然问道,“到底怎么了”,宁叔辰在妻子的逼视下勉强肃容道,“其实也没什么,刚才我在后院碰到她,她以为我是来观礼的客人,我以为她是将军府的下人”,他又忍不住咧开嘴,“就聊了几句,之后你们就来了”
“我以为伯父也是那样,所以……”雪影嗫嚅道,宁叔辰好奇的追问,“哪样?”,“就是宁非那样啊”,雪影脱口而出,宁非眼睛立刻瞪起来,“我什么样?”,雪影白他一眼,低头不语。
“非,怎么能随便发脾气”,云墨馨轻斥,不容宁非辩解已转头安慰雪影,“他呀,从小被我惯坏了,结果养成说话大声的坏毛病,上次回家他和几个朋友去酒楼,我正好从外面经过,在大街上都听到他在楼上雅座里吵吵,还以为他和人打架,上去一看,原来是在聊天”
“娘——”,宁非尴尬的直搓手,“说些好的成不成”,“哟,现在懂得害臊了”,云墨馨得意的扬了扬下巴,“看来你爹没说错,娶了媳妇你就收心了,以后没事多在家呆着陪陪雪影,少学你爹打着谈公事的幌子成天往青楼跑……”
宁叔辰和宁非同时大声的咳嗽起来,云墨馨也惊觉的转了话题,“啊,雪影你来看,有好多东西都是带给你的,”,她开始将雪影朝外拉,“听说宁非要成亲,亲戚们一个个都大包小包的朝家送……”
门帘在二人背后垂下,房内被忽略的父子两人面面相觎,良久,宁非摸摸鼻子苦笑道,“忽然觉得我和爹的眼光都很不错”,宁叔辰大笑起来,拍拍宁非的肩膀,“那是自然,谁让我们是父子呢”
夏静石放下笔,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站了起来,推开门,外面一片灯火璀璨,却静得只听得见巡夜士兵的脚步声。
天空中没有半点星光,乌沉沉的一片,看来又要有一场暴雨了。
关了门,坐回桌前继续提笔疾书,果不其然,不到半柱香时间,外面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忽然间风将窗户吹开,灭了火烛,桌子上的纸张都飞了去。
夏静石只得又放下笔,将散落的信笺一张张捡起来,收理整齐,用镇纸压住,又怔怔的出了一会神,才叹了口气,走出了书房。
风里夹着豆大的雨点吹打在夏静石身上,所有的闷热和压抑感奇迹般的消退下去,一片清凉之意袭来,他扶着栏杆,只任雨打在身上。
再过两三天便是宁非和雪影的婚礼,接下来便要带着凤戏阳去圣城觐见圣帝了,不知为什么,自从夙砂回来便一直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有时更会被莫名的阴郁压得喘不过气来。
开始一直担心是一笑出了什么意外,至少在雪影闯进书房问他要一笑的琉璃簪子之前,他是这样认为的。
现在呢?现在证实了他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凤随歌虽然冲动气盛,但在将一笑送回他身边的那一刻,凤随歌已经向他证明了自己。
那是一个有足够力量和勇气保护一笑的男人,也是一个能给一笑幸福的男人,但,为什么心里还是淤积着窒息般的滞闷。
一道闪电闪到眼前,真是骇人,从前若是遇上这样的雷雨,一笑必是眼巴巴的望着天空,每当电光闪过,一笑便会拖长声音大声喊叫,一直喊到闪电带来的滚滚雷声完全消失,才插起腰哈哈大笑。
宁非只要在旁边,也会凑趣的跟着她一起疯,未然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大叫大喊,一笑没心没肺的笑着答道,老天爷打这样的雷是为了收走为祸人间的妖精,但常常也会因为粗心大意误杀一些地上的生灵,所以她要在打雷的时候喊一喊,让老天爷知道地上还有人,老天爷便会仔细一些,世上也就少了几个枉死的魂魄。
想到这里,夏静石不禁摇着头轻轻的笑了起来,这世上也就只有一笑才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忽然又想到凤戏阳,也有数日没见她了,心底里,到底还介怀着她疯魔一般的索吻。
那天看到她苍白惊惶的面孔,心里不禁有些愧疚,本是一个神采飞扬的天之娇女,如今脸上全是伤心和悒郁,虽然她要的不多,但他却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还是去看看她吧,宁非的婚宴势必要与她一同出席的。
凤戏阳倚在窗边,探手接着檐上滴落的雨水,不止衣衫,心也一并浑浊着。
夏静石身边好象有道墙,看不见的那种,不碰上就好象不存在,稍微接近总有冷不防撞到头的感觉,但她不明白,父王再爱母妃,却没有为了她而弃掉整个后宫,虽然父王是一国之君而夏静石只是一个王侯,但为何……
难道只因为她是夙砂人。
“戏阳”,只有梦里他才会这样喊她,然后用那双黑玉似的眼睛温柔的看她——戏阳微怔的抚上嘴唇,他的唇单薄而柔软,清新如夏日里的新荷,触到了便克制不住的越吻越深,她固执的追逐着那抹清雅的柔滑,终于触怒了他,那么柔和的一个男人,发怒了……
“戏阳”,她全身一颤,似乎不是梦,梦境里的声音不会如此清晰。
“戏阳?”她不敢相信的,一点一点的转过头去,忽然觉得委屈,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真的是他。
第四十四回
凤戏阳的眼神是慌乱的,嘴唇也微微颤抖着,她不可置信的望着夏静石,眼里慢慢现出一丝惊喜,“你来了”,“嗯”,夏静石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有意无意的忽略了簌簌落下的泪珠,“看你精神似乎不太好”
“不,已经好了”,戏阳慌忙用袖子擦去泪水,“有什么事吗——我的意思是……”,夏静石微微一笑,止住她的解释,“本王能明白的,不用解释”,说着,他已经走进来。
夏静石停在她面前,“宁非与雪影快要成亲了,该准备的东西得准备好,你一人可张罗得起来”,戏阳愣愣的盯住他半湿的衣襟,迟疑的问道,“真要交给我去办?”夏静石微一点头,“当然,若你觉得……”,“请夫君放心”,她仰起头,眼眸清亮,“一切交给戏阳就好”
夏静石沉吟着踱了两步,温然道,“从帝都回来本王会派人将内城的事务移交给你,你要慢慢一件一件的熟悉起来,毕竟,你是本王的正妃,许多事情,理应是交由你来做主的”,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张翠泥雪花笺上,不禁侧头过去细看,凤戏阳羞窘的奔过去,将纸笺揉在手里,微嗔道,“夫君怎能随便看人家写的东西”
仅是一眼,夏静石已看清笺上的字,眸子从清澈变为深沉,“早些休息吧”,说着已开始向外走。
见他要走,戏阳不加思索的追上前拦在门间,急切的递出手里揉成一团的纸笺,“戏阳并无隐瞒夫君的意思,只是信笔涂鸦,生怕夫君见笑,才着急要收起来”,夏静石牵了牵嘴角,并没有伸手去接,“本王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回去继续处理公务,天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戏阳不语,虽然已经将纸团收了回去,人却仍拦在那里。
夏静石与她僵持了一会,微微叹道,“‘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本王其实已经看到了——你若还有什么想要说,索性一并说出来吧”
凤戏阳静默了片刻,望着他的眼中溢出悲伤和痛苦,勉强自嘲的笑笑,“最近真是变软弱了,也变得不像凤戏阳了。也罢,既然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不妨一次的说清吧……也许夫君认为和戏阳只是一场政治联姻,但对于戏阳而言,财富跟权利根本算不得什么。王侯也好,贩夫走卒也好,只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日子过得再艰难也甘之如饴”, 她无意识的将手中的纸团捏紧又展开,“我只想夫君能常陪在身边和我说说话,遇到什么事情也能和夫君一起分担,我不断的暗示、明示,总在乞盼着夫君能伴着我共同度过此生,或许是我的身份给夫君带来了困扰,或许是我们之间还有一些别的阻碍,但是,戏阳对夫君的倾慕,每一分都是真的,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不是吗?为什么夫君不能试着慢慢的接受戏阳呢?”
夏静石平静得仿佛听到的这些都与他无关一样,只是墨黑的瞳中光芒微微流动,却异常的幽亮深邃,“人总说得不到的是最好,所以,你现在的这种感觉可能很浓烈,但很快会变淡,然后就会消失,等你以后回想起来,便会知道现在只是陷入一时的错觉而已——不错,本王可以给你依靠,也可以给你温暖,但那些都不会是爱,而且”,他淡淡的瞥了怔忡的凤戏阳一眼,继续徐缓的述说着,“就算本王肯给,你最好也别要贪图那片刻的温暖,因为你不知道何时会失去,到那时,你只会更加寒冷。”
“你的温柔细心果然不是别人能比的,当然,残忍也是”,戏阳苦笑,“为何你连骗我一句都不肯……只要你肯说,我真的就会信啊,若你肯说爱我,我甚至可以说服父王将付一笑……”
“和一笑没有关系”,夏静石不易觉察的握了握拳,“不要再去打扰她的幸福”,“那我的幸福呢,为何你不为我考虑一下”,戏阳笑着,不小心眨落一滴泪,“为何你满心满脑全是她,到底我什么地方比不得她……”,她是真的觉得疼,这次是更真切的头破血流的疼,几年来她全心投入在对他的爱恋中,不知不觉的越陷越深,全心全意想让夏静石快乐,想为他付出,却被他潦潦几句话打得支离破碎。
夏静石淡淡道,“聪慧自信如你,又何必问这样的问题呢?我们都明白的知道这段婚姻是一个有毒的泥沼,却都甘愿把自己陷进去,满足着彼此情感上的弱点,你又何必在现在和本王较真呢?”
借着廊灯,凤戏阳看清了夏静石的眼,这样清傲闲雅的男人,却有一双不含感情不带冀望也没有一丝波澜的眼,明明是曜石一般的黑色,却生生的透出几分空洞绝望的灰色来。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休息吧”,叹息般的低语,夏静石和她擦肩而过,凤戏阳猛的一回头,眼里净是狂炽,“夫君,我不会放手的”,夏静石的身形只是停了一停便又继续向前行去,呼啸而过的狂风将他模糊的回答卷上天空又狠狠的摔在她耳边,“随你”
仿佛最后一句话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凤戏阳疲弱的扶着墙,摸索着回到床边躺下。
丝面被衾还是冰凉的,好像永远无法将它捂热,床帏间的灵兽图案又像往常一样,张牙舞爪的跃动着,仿佛马上就要扑噬过来,她无处可逃,也无力可逃,动弹不得的睁着眼躺到天亮。
第四十五回
凌雪影和云墨馨很快的从陌生到熟悉并迅速的建立起了深厚的婆媳感情,若不是宁叔辰和宁非大力反对,云墨馨早在到达麓城的当夜便已搬去和雪影秉烛夜谈,之后的几天里,两个男人很默契的轮流将这对热络得有些过分的婆媳隔离在安全范围内,直到……
这天,宁非一大早便来到雪影房前,正要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嬉笑,“没错,所以只要他敢对你凶,你就这样治他”,宁非一阵虚弱,这个声音他熟悉得直到下辈子都忘不了——是他那有了媳妇不要儿子的偏心娘,“好!”兴奋的声音来自雪影,“其实他平时也挺好的,只是在我提出要学刀的时候才会和我翻脸”,“这还不容易”,云墨馨沾沾自喜的说,“只要你……”
听到这里,宁非忍无可忍的拍开房门,房里兴奋的讨论声迅速转了向,“……其实重绛、石榴、山花和苏方木都可以用来做燕支(千羽飘过:就是胭脂)呢——咦?非,怎么那么早就来了”,云墨馨拈着一片绵燕支在为雪影妆面,只扬起睫毛看了他一眼,又眉飞色舞的说了下去,“有一种叫红蓝的花,花开时整朵的摘下来放在石钵里反复的杵槌,将黄汁淘掉,剩下的红汁阴干后便会凝成另一种稠密润滑的脂膏,压成薄片便成了御供的金花燕支了”,雪影惊讶道,“民间一直传说御用的金花燕支是用百种奇花萃炼而成的,原来制作起来竟是这样简单——宁非,你别站在那,挡着亮了”
宁非哭笑不得的站到云墨馨身边,“娘,你怎么起那么早”,云墨馨细细的用丝帕拂去雪影脸上多余的脂粉,答道,“亲家公婆不是今日到么?若起晚了又要被你爹叫住做这做那,哪还有功夫跟你们一起去接人”
宁非窘迫的抓了抓头,“其实娘在家……”,“哎呀!这是什么地方得来的?”云墨馨忽然惊呼着从妆台上拈起一块青雀头黛(千羽飘过:就是画眉的啦),“市面上都不曾见过有卖”,雪影喜滋滋的说,“是爹爹上次出远门时带回来的,家中还有好些,婆婆若不嫌弃是用过的便先拿去将就用着,雪影去帝都时再从家中多带几块来”
“这怎么好意思”,云墨馨忙挥了挥手,“况且这么难得的眉黛,给我这老太婆用也是浪费,唉,若不是经常要抛头露面,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我才不描眉画眼的给人笑话……”“怎么会”,雪影笑得两眼弯弯,“婆婆和我站在一起只会像姐妹,怎么会有人笑话,再说,雪影一直觉得婆婆的眉画得极漂亮呢,若婆婆用这眉黛都是浪费,雪影更加用不起了”
一席话说得云墨馨心花怒放,眉开眼笑的转头在宁非胸前大力拍了一掌,“早听说生个儿子不如娶个媳妇——看到没有,雪影多懂事,谁像你,成天只会惹娘生气”,宁非冷不防给打岔了气,呛咳起来。
雪影忙过来给他拍背,“你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咳嗽起来了”,云墨馨也关心的凑过来,“别是这几日太忙碌,累坏了身体,要不你回去歇着,娘和雪影去便可以了”,宁非一面狼狈的咳着一面含糊说道,“没事没事”,见云墨馨又要开口,他朝后退了两步,“我……我去叫爹起床”,说完飞快的逃出门去。
背后传来两个女人得逞的大笑声。
夏静石静坐于书房中,香炉里的一缕青烟仍然在袅袅上升,窗外的斑竹在风中婆裟摇曳,外边廊下的寒皋始终重复着一句话,“殿下该休息了,殿下该休息了……”他忽然笑出了声,一旁研墨的侍从茫然的望着他的笑容,却没敢出言询问原因。
若没有当年的那场意外,众人梦寐以求殊死拚抢的帝冕或许真的会落在他头上,此刻挂在廊间的寒皋,也应该和圣帝书房外的那只一样,口口声声的唤着,“陛下安康,陛下安康”……
一笑之前应该没有见过会说话的禽鸟,那寒皋见人靠近,早已住口不语,她好奇的仰着头,紧盯着笼中那只扑扇着翅膀的鸟儿,忽然像吆鸡似的咯咯叫着逗它,“咯咯咯咯,再说啊,说,‘陛下安康’,说啊……”,怪异的强调惹得他忍不住轻笑起来,碍于圣帝近在咫尺,萧未然虽勉强维持着还算严肃的表情,但嘴角止不住的一阵阵抽搐,宁非更已经笑得半倚在未然背上,笑着笑着,宁非忽然肃然立正——圣帝不知何时出现在书房门前,显然是听到了外间的声音,眼中满是笑意。
当圣帝赐赏时,付一笑却迟迟不肯上前领赏,过了半晌才忸怩的小声请求道,“臣下可否用这些赏赐换外面那只鸟儿啊”,话一出口便有宫侍大声喝斥,“大胆,陛下面前……”,圣帝却不以为忤的摆了摆手,问道,“你要寒皋做什么”,她红着脸挤出一句话,“因为……臣下从没见过那么好玩的鸟”,圣帝微笑起来,“外面那只已经驯好,不能给你,寡人另赐你一只未经驯化的怎样”,一笑早已欢天喜地的叩下头去。
带着寒皋和向驯鸟的宫人抄来的驯养条则回到麓城,一笑向他告了假便把自己关在府里,他又是好笑又是担心,每次派人去探视,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回答,“付都尉说她在闭关,让殿下耐心等待”
当一笑提着一只黑布罩住的大笼冲进他书房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她明显的消瘦,只有一双眼睛仍是亮的吓人,不等他出言询问,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揭开了蒙住笼子的黑布——寒皋在笼里上窜下跳,但无论怎么逗弄就是不肯开口,一笑沮丧的拍着笼子,像是解释又像是在埋怨,“怎么回事啊,明明学会了,怎么一进内城就哑巴了呢”
见一笑跑得满头大汗,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她显然是渴极了,接过便灌蟋蟀似的一仰到底,用袖子抹掉唇上水渍,又皱着眉怔怔的看着鸟笼,被冷落在一旁的寒皋忽然清晰的叫起来,“殿下该休息了,殿下该休息了”
一笑呆了片刻,突然欢呼起来,一下子扑到他怀里拼命摇他,“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她拽着他又是跳又是笑,“刚才它说话了,它会说话了!哈哈哈”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人。
那一刻,他心中溢满了柔情……
“夫君”,凤戏阳唤着,推开了书房的门,抬眼的一瞬间,夏静石脸上不及收敛的笑容如鞭一般狠狠的抽在了她的心上。
这样温柔的笑,不会是为了她。
她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将手中的礼笺递到夏静石面前,“这是戏阳拟的礼单,夫君要看一下么?”,夏静石微一点头,接了过去,只看了几行,已经皱起眉头,拈起紫竹银毫在礼笺上修改起来,“金玉、珊瑚、蓝碧玡朝珠每样一盘便够了,金质长簪扁簪各十,金、绿玉、白玉、金镶珠、金镶珊瑚镯各两双,珊瑚、红碧玡、正珠、绿玉、伽楠香、紫金锭手串各一双,其他全部勾掉——”他抬头看了凤戏阳一眼,“一个正二品诰命,怎么能光首饰便赐下几十种数百件?”
第四十六回
凤戏阳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夏静石顺手将礼笺交还给她,看她表情,放软了声音说道,“其实本王让你准备贺仪,并不是光让你准备这些东西,不过,也不必太介怀,看得出你也费了不少心,万事开头难,这样已经不错了,就按这单子置办吧”,见戏阳还没有走的意思,夏静石从桌后站起,朝外走去,“本王有事要出去一趟,你自便吧”,话音刚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她的眼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五言盘龙粉蜡笺上,方才进来的时候,一旁的宫侍正在替他研墨,显然他原是准备写东西的……
“王妃是要寻书看么”,宫侍打断了她的暇思,“书室在那边”,凤戏阳摇了摇头,正要说话,门外一个奇怪的声音叫道,“殿下该休息了,殿下该休息了”,是那只寒皋。
寒皋仿佛没有察觉到夏静石的离去,还在廊间不知疲倦的叫着,戏阳盯着它看了一会,忽然转身问书房内的宫侍,“这寒皋,是谁送给殿下的?”,宫侍微微一怔,恭声答道,“回王妃话,臣下不知”
凤戏阳闻言只是笑了笑,信步走出书房,走了老远,心中仍是抑不住的掠过阵阵烦躁,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她过于敏感,那寒皋说话的腔调,与付一笑惊人的相似。
女儿一生中最辉煌的一天,便是出嫁。
雪影的娘亲薛凝素是一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婚礼当日,她起了个大早,一丝不苟的焚香祝祷之后,才亲手为雪影穿上了大红嫁衣。
朽木也破天荒的认真起来,照着事先定下的步骤,用梳篦蘸着清香的清酿花露,细细的替雪影梳着长发,“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说着说着,她忽然簌簌的落下泪来,呜咽道,“从今开始小姐便不是自家人了……朽木真是舍不得”
雪影微红着双眼骂道,“什么叫不是自家人,出嫁而已,又不是被爹爹扫地出门……若早些知道你叫了朽木会越变越笨,当日我便给你取名叫猴精了”,朽木擦了把眼泪,委委屈屈的控诉道,“小姐若要给朽木改名朽木自然高兴,但是,隔壁人家的小姐给丫头取名不是婉儿就是珊儿,最差的也得了个芳儿,为什么小姐取名不是朽木就是花雕,还有叫毛蟹的……”
雪影脸色一沉,正要开口,见执着眉锭的薛凝素眉一皱,连忙乖乖的闭上了嘴,仰着脸任由娘亲在脸上涂抹,心里暗恨背后为什么没有长眼,不然便能够狠狠狠狠的瞪朽木一会。
没错,别人家的侍女都是芬啊芳啊花啊草啊,但雪影认为这些太过俗气,所以在给侍女们取名的时候费尽心思的想了很久,反复的修改誊写,立誓要为她们取一个天上没有地下无双的好名字。
雪影对朽木这个名字的解释为:枯木逢春。为什么?因为朽木原来的名字叫春泥(朽木:人家是叫春妮啦),枯木、老树之类用来做一个女孩子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好(朽木:难道朽木就好吗),所以她才改了一字,朽木便由此而得名。
但她居然到今天才知道自己的苦心全部白费了,朽木根本没有因为她绞尽脑汁才想到的这个名字对她感激万分,相反还十分唾弃……“抿上”,薛凝素递来一张燕支,雪影听话的就着她的手在唇间抿了一下。
“朽木说的没错”,放下燕支,薛凝素疼爱的捋了捋雪影的额发,轻柔的开口道(雪影:!!!,朽木:^ ^),“出嫁之后要冠夫姓,你便不再是凌家的女儿了,原本娘很反对和官家攀上亲,但你爹说宁家那孩子实在,宁家是个治家颇严的好人家,娘这才放下心来——女儿家一出嫁,便要从娘心上的一块肉变成婆婆眼中的一棵草了,以后不可以太任性,不要凡事都由着性子来,明白么?”,话未说完,薛凝素声音已经有些发颤,眼底也泛起泪光。
雪影撒娇的腻进她怀里,“雪影那么听话,婆婆一定会和娘一样疼爱雪影的,娘你不要太担心嘛”,薛凝素含泪笑了起来,仍忍不住伸指在雪影额上戳了一下,“你就会贫嘴……”,雪影原是想哄她开心,便夸张顺着她的手指朝后仰了一仰,结果一个不稳,在朽木的尖叫声中,直直的倒在了地上。
人仰马翻,多年后朽木忆起小姐出嫁时的情形总会提到这个词。
自宁非告诉雪影凤戏阳因为水土不服而生病卧床之日起,雪影便一直向老天祈祷着,她希望凤戏阳能够病下去,至少病得出席不了婚宴,因为她不希望凤戏阳出现在这个本少不了一笑的场合——但是,老天爷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小小要求,所以,她现在得向以王妃身份出席她婚礼并且送上贺仪的凤戏阳行顿首大礼……但她不愿意,所以只是欠了欠身,而夏静石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礼官还未宣布婚礼开始,外间奔进一个守城的禁卫,大声禀道,“夙砂有使者到,说是特意赶来参加婚礼的……”,本已落座的凤戏阳腾的站了起来,喜道,“夙砂真的来人了么?都来了些什么人?”
厅中静默,一双双或敌视或指责的眼冷冷的看着她。
戏阳觉察到异样,尴尬的坐回位上,低声对夏静石道歉,“对不起,我……”,夏静石简单的唔了一声算是回应,打断她道,“无妨——让他们进城来吧”
第四十七回
雪影曾带信向一笑提及与宁非的婚期,但算上行程,时间是怎么都不够一笑在接到信后安排人赶过来参加的——正在胡乱猜测,一个满面风尘的精干中年人在禁军的带领下快步走来,见到迎在喜堂门外的雪影和宁非连忙上前行了一礼,“宁将军大喜,宁夫人大喜……”,“谁派你来的?”雪影打断他,“是一笑吗?”。
那人愣了一会方才反应过来,笑道,“小人姓黄,是皇子府的执事,当日听少妃提到夫人和宁将军很快便会成亲,皇子便命小人提前将贺礼送来,行到半路小人听说婚礼已近在几日之内,于是不敢松懈,日夜兼程的赶路,总算没有误了皇子和少妃的托付”
夏静石也已离座走近,疑惑道,“你称一笑做什么?”,黄执事见他服色,知是镇南王,当下恭敬答道,“回王爷话,是少妃”, 夏静石微微变色,冷然道,“凤随歌到底是什么意思?”,黄执事见他无端动怒,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王爷息怒,小人……小人不明白……”
厅内众人本就在注意着门口的一问一答,此刻更是嗡嗡的议论起来。
雪影不解的拉拉宁非袖角,“少妃怎么了?”,宁非绞着眉头,神情严肃,“皇子的正妃应当称作皇子妃,少妃是用来称呼侧妃的”,雪影眼睛瞪了起来,“你是说凤随歌将一笑收做偏房,而一笑也答应了?”,宁非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凤戏阳本是随着夏静石走出来的,闻言连忙解释道,“其实以付一笑的出身,皇兄能册她为侧妃已是……”,话未说完已被怒不可遏的雪影打断,“一笑出身怎么了,贵女了不起吗?”,厅内观礼的人群中也传来阴阳怪气的一个声音,“王妃自己就是贵女,当然是很了不起的”
戏阳忍气吞声的辩解道,“本宫不是这个意思,本宫是说,皇兄能够立一笑做侧妃,光是在父……”,她忽然说不下去,在她对面,夏静石森冷的目光定定的锁住她,薄唇张翕间却不是对她说话,“未然,带王妃回座”
萧未然应声上前,还未出言相请,凤戏阳忽然冷笑,“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一笑是做不了皇子妃的,又何必将气撒在我头上”
厅中忽然安静,连夏静石都怔住。
雪影眼都红了,紧紧捏着袖边的手微微发颤,反驳的话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宁非安慰的揽住她的肩,冷然抬头道,“一笑与我自幼一同长大,她若是个甘居侧位的人,此刻应是坐在这厅里,而不是远远的差人过来送东西给我们”
凤戏阳还要再开口,萧未然已侧过一步将她与门口诸人隔开,声音虽轻却不容拒绝,“王妃还是回座的好”,凤戏阳与他对视片刻,涩然一笑,矜持而骄傲的转身朝座席走去,夏静石也已平静下来,“请客人入席谈吧”,丢下这句话,他带头返回厅中。
将面色青白的黄执事安排进席间,萧未然温和提醒他,“黄执事背上负着的是——”,黄执事幡然醒悟,手忙脚乱的从背上解下一个捆扎得非常紧实的包袱,交到萧未然手中。
萧未然看了一眼夏静石,转身对雪影轻声说,“当堂打开吧”,雪影点点头,就着他的手揭开了包袱皮,露出方方正正一个沉香木匣子,雪影忍不住嘀咕道,“乖乖,这东西都给抄来装东西,里面不会装满人参果吧?”,说着已伸手去抠搭锁。
匣子揭开,却是两本薄薄的旧书,宁非面上刚露出疑惑之色,雪影和萧未然已经齐声惊呼起来,“《婆罗岸》孤本”,夏静石一挑眉,微笑道,“果然好礼”
萧未然将匣子交给宁非,拿起其中一本细细翻了几页,叹道,“借我先看吧”,雪影抓着另一本瞪他,“不行,我看完再借你”,萧未然难得的严肃起来,“那一人一本,看完再换过”,“想也别想”,雪影一口拒绝。
正在僵持,宁非在一旁嘿嘿的笑起来,“未然,破耗”,厅中的军将中顿时发出一阵艳羡的惊叹,萧未然也忘了手里捏着的书,好奇的凑了过去,“真的假的”,宁非将一柄乌沉沉的匕首连鞘递了过来,“应该是真的”,雪影挤在一旁对那匕首望了望,“萧参军,这匕首是个好东西吧……你这样是不是不方便看,可以先把书放匣子里啊”
萧未然顺口答应了一声,刚将书递出去,又顿悟的收了回来,“差点给你算计了”,雪影懊恼的直顿足,萧未然只做不见,忽然笑道,“一笑这丫头向来偏心,这次真的不能再放过她”,说着,已从宁非手上的匣子里取出两封火漆封口的信函,“有一封是写给殿下的”,他迟疑了一下,双手呈给夏静石,“但不是一笑的字迹”,“是凤皇子的字”,夏静石只看了一眼便揣入怀中,对礼官做了个手势,“还不快些开始?吉时都要过了”
“夫君原本是希望戏阳准备这些吗?”,趁着鼓乐喧嚣,凤戏阳忽然低声说,夏静石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人总有差别的,或许她是借花献佛,但只要心意到了,送的是什么并不重要”
“姐姐”,秦漪像模像样的背着一张筋角制的角弓,蹦蹦跳跳跟在付一笑身后,“为何不去试试呢,姐姐若是去了,一定能胜过那个什么夙砂第一箭手”
“我已经数年未碰弓箭了,平日闹着玩还可以,真要出赛怕会丢人现眼”,付一笑头疼的随口应着,在花圃里漫无目的的逛。
当日凤歧山应了秦漪向凤随歌学箭的请求,结果秦漪却是借凤随歌这挡箭牌天天跑来跟住她,皇子府规模已不算小,但不论她躲到什么地方都会被秦漪找到,看着她天真又充满敬仰的眼神,严厉的话偏又说不出口——真是自作孽,一笑对天空翻了个白眼。
“一笑”,凤随歌在花圃那头出现,“小漪你怎么也在这里”,“凤哥哥”,秦漪欢畅的朝他扑去,“过几日不是会有武技大会,我在劝姐姐去参加呢”,“哦?”凤随歌挑眉看向一笑,“若你觉得成日呆在府里会太沉闷,去参加一下也无妨”,秦漪赶快连声附和。
一笑一口拒绝,“参加这个无非要名要利要地位,你看现在我还缺什么吗?”凤随歌狡滑的笑了笑,“确实还缺一样东西”,见一笑不解,他指了指耳垂。
一笑退了一步,“小漪你好生陪着你凤哥哥,我突然觉得困了,要去睡一会”,“付一笑!”凤随歌见她要逃,几步追了过来,拦住她去路,“你答应过要穿耳孔的”,一笑再退后一步,干笑道,“我是答应了没错,但我没说什么时候去啊……”
第四十八回
凤随歌又逼近一步,“我把穿耳孔的嬷嬷都叫到府里来了,你现在和我说不去?”,一笑马上指住一旁观望的秦漪,“小漪不是也没有”,秦漪连忙掩住耳朵叫道,“我还没到成礼”
“小漪”,凤随歌忽然转了方向,“你喜欢白玉的坠子么?”,秦漪迟疑的放下手,“喜欢”,“若她始终不肯穿耳孔”,凤随歌瞟了一笑一眼,“到你成礼的时候,我将她最喜欢的那副坠子……”,话未说完,一笑已经得意的从怀里拈出那副坠子,对凤随歌晃了晃,“只要我贴身带着,你就拿不到”
秦漪拍手笑道,“姐姐夜里就寝时总要放下的吧,到时凤哥哥不就拿的到了”, 一笑的笑容顿时僵住,尴尬的看了凤随歌一眼,“小漪!”,凤随歌轻斥道,“谁教你的,真是不像话”
秦漪心虚的吐了吐舌头,“只是随口说说,千万别告诉爷爷——呃,爷爷白天有事让我做,我走了喔”,说完行了个礼,一溜烟的跑走了。
一阵难堪的沉默中,凤随歌缓缓踱到一笑面前,唤她,“一笑”,声音温柔的让她头皮发麻,她模糊的应了一声,“唔,做什么”,凤随歌停了半晌,叹息道,“你别想太多”
一笑侧过脸看着花径旁摇曳的血红色蔷薇,“我没有——你最近好像都睡在书楼”,“你在意我在什么地方过夜吗”,凤随歌似笑非笑的问,“没有”,一笑略不自然的说,“你为我已经做了很多了,其实,很多时候,你不用顾及到我……”
“你想要说什么?”凤随歌面色渐渐变了,一笑看他一眼,“你能不能不要动气,先听我说完”,凤随歌隐忍的点了点头,一笑的目光落在空中某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不要因为我的缘故,影响了你原来的生活”
“你当自己是什么,你又当我是什么?”凤随歌暴怒的打断她,“你又要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游戏,和感情没有关系吗!!”话音未落,一笑甚至没有看他,转身便走,凤随歌抢上几步拉住她,“说清楚再走”
“凤随歌”,一笑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你要不想吵架,就马上给我松手”,“我也告诉你,只有你一个人认为我是在陪你玩游戏,今生今世,你就算没心也得给我长出心来”,凤随歌厉声喝道。
一笑愣住。
凤随歌看到一笑的瞳孔渐渐收缩,心里一慌,之前的所有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一笑”,他的声音低了下来,甚至因为慌乱带出一丝微微颤抖的尾音,“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一时间他也找不出合适的措辞,却仍然紧紧握着一笑的胳膊,不肯有半点放松。
出乎意料的,一笑微微的笑起来,“其实,光论出身,我和你就有云泥之别,我自认也没有什么能吸引你的美貌,无非就是我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对你趋之若骛,或许就是我不经意间的与众不同让你产生了兴趣”
她抬手掩住凤随歌欲动的嘴唇,不让他说话,“听我说完——这是我能想到的你会爱上我的唯一原因,但我真的很平凡,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费心,更何况,我们的脾性太过相似,每次的交错几乎都是在经历一次新的硬碰硬,一次两次或许可以,但你能忍我多久?半年?还是一年?不可能太久的”
“一笑,你到底——想要什么?”终于忍不住拉下她的手,向来玩世不恭的凤随歌,上一次这样懊恼是在什么时候,他都已经记不清了,“我没想要什么”一笑淡淡说,“我本认为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最终却发现,人生于我,始终是什么要我,而并非我要什么,无所求,才能无所失”
凤随歌紧紧握着她的手,“但现在是我想给你,只要在我的能力许可范围之内,只要我有,你喜欢的随便拿去”,他的声音带着隐忍的疼痛,“你要海枯石烂,我就给你永恒,你要刹那辉灿,我陪你一起毁灭,你现在不信我不要紧,我会证明给你看,我值得你托付,不光今生今世,三生三世,甚至三十生三十世,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她微微一笑,“暂时和永久,不到事情来时那一刻,谁能有完全的把握?我们能确定的都是现在而已,只能是这一刻,或者这一个刹那——我不是不信你,但我要的,你真的给不了”,凤随歌的身体蓦地紧绷起来,“你是想说要我放你自由吗?你想回到夏静石身边吗?”
“我没有想过要重回殿下身边”,一笑答的简单平静,“至于自由,我原先是想等到戏阳公主诞下殿下的子嗣,等到她与殿下的感情稳固之后,再向你,或者向国主提出来的”,“我不会准”,凤随歌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一字一顿的说,“死也不会”
“你知道吗”,一笑不回避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在这里,所有人表面上都是笑脸对我,可心底早是忌恨交加,每一双笑弯的眼睛射出的目光总能使我感到万刀刺身。不知你听没听过这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我是明白的”,她含笑看向凤随歌,“其实用一个问题来解释一切已经足够,你,夙砂国的皇子,未来的夙砂国主,你会娶正妃吗,你会立王后吗,你会和所有的君王一样,拥有三宫六院吗?”
一个个问题砸得他有点发懵,凤随歌怔怔的看付一笑,是的,他会。
一笑没有等他回答,或者一笑根本没有让他回答的打算,“且不说国主处处针对我而展露出的敌意,光是未来王后和嫔妃身后的外戚氏族,势力强大的肯定不在少数,而我在夙砂无根无基,势单力薄,一旦我的存在被看作是后妃地位的威胁,促使夙砂贵族世家对我出手,我很容易就会在夙砂这个地方被不着痕迹的抹去,没错,你手里拥有唯一能被我借用来保护自己的强大权势,但,你能时时刻刻守住我吗?或者说,你能保证那个时候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处处维护我吗?”
虽然极力的克制着,一笑的眼底仍浮出一丝水气,情不自禁的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将额头抵在他肩上,“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你们看到的所有强硬都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必须活著,因为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和正常人一样过幸福快乐的生活,我想每年去给我娘上坟,我还想抱抱雪影和宁非的孩子,我不想留在这里不明不白的等着别人来算计我,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著我,也不知道背后会有多少暗箭冷枪……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样做才能活下去”
凤随歌的眼也湿了,他轻柔的抚着一笑的头发,没有说话。
第四十九回
微曛的晚风拂来阵阵清香,眼望着花树掩映下典雅精致的亭台楼榭、曲水回廊,付一笑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心情。
就好像看到一个战士战死沙场,若去追问他的灵魂,你为什么不努力战斗?你为什么不杀出重围?他便会告诉你,在他死之前,他曾是如何的努力拼博,是如何的奋力挣扎,只是重围太重,拼不过去,最后的一口气被用尽后,他只能被俘,若他不想被俘虏,他只能战死。
若冲不出去,她也只能战死。
秦漪没有再来,凤随歌也几日没出现了,从下人们偶尔的交谈中一笑得知他这几日都在秦府留宿——一笑风清云淡的笑笑,她不想欠下太多,因为此生欠下,来世必将偿还,而来世,她已不想再来这个世上。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停在几丈外,“见过少妃”,自从发生了云翳一事,府上的侍女们在单独面对一笑的时候总是显得有些局促,“秦先生求见……”,“皇子不是住在秦府吗”,一笑头也不回,“秦先生是来找少妃的”,侍女声音仍是怯怯的,“若少妃不想见……”
“请秦老进来吧”,一笑理了理坐皱的裙摆,从石阶上站起来,侍女却没有动,“少妃……接见外臣应当是在正厅,不然……”,“不然怎样”,一笑好笑的扬起眉,“内宅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还怕我会与秦老私通不成”
侍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少妃饶命,奴婢绝无此意”,“没人要你的命”,一笑无奈的挥挥手,“快去”
片刻之后,秦誉大笑着走了进来,“少妃行事果然与众不同,老秦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与贵女在内宅会面”,一笑微一欠身,“秦老说笑,一笑哪是什么贵女”,秦誉在一笑身前站定行礼,又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少妃性爽,老秦也不爱罗唆,有话便直说了,老秦今日前来,其实是受了凤皇子的托付”
“凤随歌?”一笑微诧道,“他又玩什么花样”,秦誉诡秘的笑了笑,“老秦听说前几日凤皇子和少妃发生了点小口角,不知道少妃愿不愿意听老秦几句话”
一笑懊丧的拍了拍额头,“我已经很后悔那天跟他说那么多了,没想到他还会跑去和你说——他真和你说那是小口角?”,秦誉笑眯眯的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声音问,“少妃将来可有兴趣执掌后玺?”
后玺,一笑心里一跳,秦誉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从眼光中透出几分热切。
“那天我说的话,秦老知道多少”,一笑忽然笑了,“皇子将那天全部对话都说给老秦听了”,秦誉自信满满的说,“少妃所有的顾虑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但如果老秦说愿意帮助少妃,少妃可愿意赌一把”
“赌?秦老为何要我赌”,一笑皱眉,“或者应该这样问,秦老准备下的本是什么,想得到的利又是什么”,“老秦是生意人,万事凭的是一双眼,老秦认为少妃有这个能力,但是少妃目前还缺少必要的助力。所以,若少妃愿意,老秦投下的本钱便是秦家所有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至于利”,秦誉略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因为夙砂向来轻商,秦家拥有再多的钱财,在夙砂仍被界定在下民之流,在数代贵胄世家的联手排挤下,始终不能与政亲联姻,所以,咳——其实老秦是想借少妃的东风,让秦家的基业更加牢靠些”
见她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秦誉咧嘴一笑,“这样说吧,若夙砂能够立出一个平民王后,今后朝中那些人便再也不好反对政商联姻了”,“那凤随歌呢,他答应了你什么”,一笑敏锐的问到他话题中有意无意避开的一个人,“少妃果然明察秋毫”,秦誉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凤皇子允诺,如果老秦能够助他将少妃拥立为后,嗯,不管将来小漪所育是男是女,秦家都将与凤式皇族联为姻亲”
一笑的神情渐渐冷凝,“秦老认为一笑会答应吗”,秦誉看她表情,回答也谨慎起来,“从前是这样认为,但凤皇子将前几日少妃的话转述给老秦听的时候,老秦已经明白,从前想错了几步,或者说,从前完全没有对过。”
“但秦老仍是来了”,一笑忍了忍,“或者可以这样说,自在宴厅第一次见面以来,秦老对一笑的帮助便是显而易见的,一笑当时便猜想,秦老一定是有什么事需要一笑帮忙,而今日,秦老带着这些对一笑而言毫无意义的交换条件,来交换一笑的承诺和自由——我这样说并没有嘲弄之意,相反的,一笑对那件让秦老的信心十足的事情更加的感兴趣了”,她紧紧盯住秦誉的眼睛,“秦老能否赐教一二”
“是凤皇子的决心”,秦誉稳稳的甩出一句话,“决心?”一笑很意外,秦誉点点头,“凤皇子是老秦看着长大的,在得知皇子与少妃之间发生的诸多事情之后,老秦原也认为,以皇子争强好胜的脾性,对少妃的眷宠全是因为没有得到少妃的心,是对国主和那些老臣的一种逆反,所以老秦当日来参加皇子与少妃的生辰宴会,并没有特意的准备礼物”
一笑不觉的点了点头,秦誉缓缓接了下去,“但老秦能看得出,皇子这次是真的用心了”,一笑轻轻的笑起来,定定的看秦誉,“秦老要不要仔细看看一笑到底会不会答应秦老的要求”
“少妃还是不信”,秦誉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这样吧,老秦斗胆请少妃去一个地方,只要去到那里,少妃便明白了”,一笑沉吟片刻,“请秦老带路吧”
刚走到门口,暗里闪出两个家仆打扮的人来,将去路拦住,对一笑行了一礼才转向秦誉,“请问秦先生要带少妃去哪”,秦誉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给他们看,二人均是一愕,但仍是很快的退了下去。
一笑一直不动声色的看着,此刻更是冷笑,“这也是他的决心吧,这样待遇的少妃,秦老见过几个”,秦誉也不解释,微笑着继续引路。
一路上竟还有几个的暗哨,秦誉均是用先前的东西打发了他们,但到了皇子府大门,一个外表敦厚壮实一如庄稼人的门房却怎么都不肯放行,只是呐呐的说,“皇子交代过,谁也不能在他不在的时候带走少妃”,秦誉费劲了唇舌也不能让他通融少许,一笑也终于看清之前秦誉用来驱走暗哨的是一块暗金的令牌。
“你是叫姑余么”,一笑温和的问,她早就听到下人说凤随歌找来一个很魁梧的傻子做门房,原以为是说笑,不想却是真的,“秦先生没有恶意,我也只是要出门一下”,“是……是的,少妃”,姑余有些结结巴巴,局促的摆弄着手指,“但皇子交代过姑余,一定要看住少妃,不然皇子会责怪的”
“要不然让姑余跟我一起去?”一笑想了想,征询的看向秦誉,秦誉无计可施之下,只得点了点头。
第五十回
明珠作廊灯,蚕纱为帐幔,金箔装饰的盘龙柱子,凤型香屏上点缀着美玉琉璃,四下望去,月明星灿,明珠显得更加晶莹,倒影在廊下波动的水面上,恰如月下广寒,立在莹莹的幽光中,平生出一种银河为被月为枕的感觉来。
跟在一笑身边的姑余长大了嘴四下看着,渐渐露出喜色来,含糊的说,“这是月宫”,秦誉也呵呵的笑起来,“少妃可喜欢这里”
“秦老说的就是这里?”一笑不解的转过头来,“这是……”,“月宫”,姑余执拗的重复,“这是月宫”,“少妃这边请”,秦誉迈开步子朝里走去。
绕过一屏供着近千座金箔小佛像的影墙,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内苑,秦誉朝其中一间亮着晕黄灯火的屋子指了指,忽然放重了脚步,朝那边走去,扬声唤道,“凤皇子”,一笑顿时一停,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姑余差点收不住脚步撞到她身上。
“秦老……”,凤随歌应声拉开房门从里面扑了出来,看到秦誉身后的付一笑和姑余时愣了一愣,脱口而出,“你们怎么来了”,一笑勉强笑了笑,却没有回答,秦誉连忙解释道,“皇子恕罪,老秦一向口拙,生怕说服不了少妃,所以才将少妃带了过来,想让少妃亲眼看上一看”,姑余应声点头,“所以姑余也来了”
凤随歌的表情却有些古怪,口里胡乱的应着,“唔,唔,来了”,见一笑早已偏头看向远处,秦誉咳了一声,“皇子和侧妃先聊着,老秦带姑余去其他地方转转”,见凤随歌点头,他拉着姑余朝外走去。
过了许久,凤随歌轻声问,“喜欢这里吗”,一笑提了提嘴角,“很漂亮”,“问秦老买下的”,凤随歌略一犹豫,“原本是想重新整修之后再告诉你的”,一笑没有任何欢喜之色,一面四处张望一面散漫的朝亮着灯火的房子踱了两步,“已经很漂亮了,做别苑吗,还是准备把皇子府搬过来”
凤随歌有意无意的挡住了她的去路,指向另一边,“那边的布置很特别,要去看看么,我让人掌灯”,他才一动,一笑便停了下来,眼光在凤随歌与那灯火之间转了个来回,忽然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用了,我还是回去吧”
凤随歌见她表情,连忙拉住她,“里面没有女人”,“我说过里面有女人吗?”一笑笑着,眼光却是冷的,“就算是有,那又怎样,将来整个国家都是皇子的,个把女人算什么”
凤随歌急了,牵住她就朝屋里拉,“我怎么说你都不会信的,要不你自己去瞧”,一笑不防之下已被他拖动几步,微怒的挣扎道,“没有就没有,动手动脚做什么”
凤随歌只作不闻,一路将她拖进明亮的室内,又赌气般向前一推,指住墙角,“看见没有,女人在那”,一笑早已愣住——高几上置着的玉盒里盛了赭石、石青、藤黄、胭脂等各色画料,墙角的木架上紧紧的绷住一张巨幅的羊皮,上面绘着一个红衫银弓的英武女子,虽然没有完成,面部也是空白,但那衣着姿态,像极了当年叱喳疆场的——付一笑。
“是你画的?”她愣愣的,“画的是我?”,嘴里问着,人早已情不自禁的走上前去,细细端详着那幅未完成的皮画。
画上,那件珊瑚红的衣甲,已经被刀剑伤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一角甚至已经明显的缺损了长长一幅衣料,让人不得不猜测是否是撕下充做了临时的绷带,用在了某个军士身上——这是真正的战衣,这是宫廷画匠无法用画笔画出的只有经历过战争亲眼目睹过的人才能描绘出来的,战衣。
“我不知道你会画画的”,一笑看得入神,指尖轻轻点住皮画上的一处,“这套护肩甲是由坚硬的熟皮革所打造的,应该是有八层护褶,第四、第六与第八片护褶上雕刻有锦绣王朝的图腾,这里的搭扣也不是这样的,应该是以皮带横拉过胸前固定用铰钉固定在一起的……不过”,她回过头嫣然一笑,眼睛在灯下显得格外明亮,“我还是很佩服你的记忆力,若不是看见这图,我都忘了从前的战甲是什么样的了”
“是吗?那我明日重新改过”,凤随歌见她喜悦,顿时忘了之前的不快,凑上前来指着画说道,“你不知道这样珊瑚红的颜料多难找,我翻遍了整个夙砂城,才找到那样小小的一盒”,他夸张的圈起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很小的圆,“还好秦老回来了,我去他的库房翻了整整一天,总算才找够了这些颜料,不然这画应该早就完成了,我原本是准备在你生辰的时候送给你的”
一笑讶然笑道,“真有那么难找么,其实我也不喜欢这颜色,只是当时看这颜色能遮掩血迹……”,“你说什么?”凤随歌跳了起来,定定的看了她片刻,“你上次不是说是为了在战场上诱敌吗?”
一笑立刻白了他一眼,“那是我说的吗?我从前穿的战甲是银白色,但每次收兵之时都是血迹斑斑,特别引人注目,殿下又是个小题大做的人,见我满身是血总要着急给我叫医士,一丁点小伤都要折腾得满营皆知,所以后来我特地去做了这样一身红衣甲,你画的时候没觉得吗,血色都上不去呢。诱敌?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笨吗”,说完,她哈哈的笑了起来。
凤随歌在听她提到夏静石时心里颤了一颤,但很快便释怀了——她只是为了掩盖血迹,不是为了保护那个人而穿来诱引敌人!
有了这个认识,他也开心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比一笑还要响亮。
一笑原本还在笑着,见他笑不可抑的样子,疑惑的停了下来,“你想到什么了,笑成这样?”凤随歌一边笑一边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笑完就好……”,一笑撇了撇嘴,原还准备揶揄两句,见他笑的那么开心,终于也没忍住,又嗤的一下笑了起来。
“一笑”,凤随歌笑得眼睛里晶亮晶亮的,笑容未敛,表情却多了几分庄重,“你能胜过他们吗?”,一笑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不太明白的问他,“要胜过谁?”,“他们”,凤随歌的眼神满含着温柔和宠溺,“你可不可以胜过她们,而且不光是靠秦老的帮助,还要靠你自己的力量,向世人证明你能胜过所有女人,甚至胜过他们?”
第五十一回
“他们?”一笑仍疑惑,笑容却一点一滴在收敛,“对,他们,那些文武大臣,甚至是父王”,凤随歌肯定的点了点头,“因为,我若为王,必在登基之日宣布立你为后”
一笑勃然变色,冷笑道,“我是不是应该提前跪下谢恩”,“你听我说完”,凤随歌仿佛看不到她的怒意,急切的说,“那天你说的话,我又从头想过一遍,不管怎样,我是不会放你回锦绣的,我想将你留在身边,尽管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表达,但我真的希望你能看到我的诚意,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留在你身边,然后每天先玩几次射箭,再玩几次计智对答?”一笑冷冷的指出,“你这不是征询,而是在宣布决定,既然是宣布你的决定,又何必做出一副来和我商量的嘴脸”
凤随歌伸手攫住她的肩,“一笑,我知道这样不光会让你恨我,更会将你推到绝大多数人的对立面去,但这是目前我唯一能用来赢得你的方式——我以生命起誓,不管你是那个人的情人也好,或者仍然爱着那个人也好,从今天起,对你,我绝不放手,我们每一世都会纠缠到死,每一世,无论多少轮回,我发誓”
付一笑恶狠狠的盯着凤随歌,那双握住她肩的手很用力,甚至有些微微的发抖,她忽然对着凤随歌的手就是一抡,凤随歌往后闪了一下,神情微黯的看她,却听到一笑咬牙切齿的说,“凤随歌,若夙砂国毁在我手里,你可不要怪我,所有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你答应了”,凤随歌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威胁,面露喜色,“你是答应了么”,一笑眼中的盛怒早就转为决绝的淡漠,她目光落在墙角的皮画上,答非所问,“凤随歌,我不恨你,但是,如果真有来世,我只愿你我天上地下永不相见……”
权利,地位,意味着无休无止的争斗,和杀戮。
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厌恶杀戮,虽然她在战场上从不手软,因为那时她能选择的不是杀或不杀,而是杀人还是被杀,这个选择权总有一天将会失去,却不知道会失在哪天——她仅剩下自尊了,所以她要抬头挺胸,哪怕有一天会战死,她也要死的有尊严。
凤随歌愣在那里,她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痛如绞,良久,他勉强笑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终得褒姒倾城一笑……我奉上后位与真心,却只得你一怒,到底是我用错了方法还是你太难满足?”他顿了顿,“若你真有毁灭我夙砂的能力,便放手去做,但我一定会尽全力阻止你”
付一笑呵呵的笑起来,“我记得有人说过,我要海枯石烂他就给我永恒,我要刹那辉灿他陪我一起毁灭,如今我只要一个小小的夙砂国,他却已经心疼不已……”
“你错了”,凤随歌打断她,“夙砂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让千万夙砂子民陪你游戏,我能陪着你的,只有这条命,你若想要就亲手来取走吧”
“如果你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会很快就忘了你,你不觉得,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吗?”一笑冷冷的转过头去,凤随歌却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所以我赌了”,一笑还是没有看他,却不由自主的问道,“赌什么”,垂在身侧的两手早已紧紧的握成了拳,仿佛已经预见了他的答案。
“赌,你,不,忍”,凤随歌凑在她耳边一字一顿的轻声说。
付一笑狂怒的将桌上的所有东西连同织锦的桌布一起掀飞出去,随着一阵铿锵的乱响,一盏镶有水晶珍珠和玛瑙的宫灯落在了地上,四分五裂——那是皇子府最昂贵最华丽的灯盏,早已躲到外间的侍女哭丧着脸,双手合十的喃喃念着佛,祈祷佛祖保佑,让少妃的怒火早些熄灭,让轮到值夜的她能早些进去收拾残局,让已经赶去通知皇子的侍卫早些将皇子请回来……
赌,你,不,忍——四个字犹如雷般砸下来,砸到她心上,一瞬间仿佛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凤随歌说完那四个字,又低低的唤她,“一笑——”,她压下紊乱的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做什么?”说着,她转头看他,凤随歌的脸在她视线中不断放大,他垂下头——她僵直的站着,仿佛被周遭凝结的空气困在那里,直到他灼热的气息吹在她唇上,“你在等我吻你吗?”
一笑猛地将他一推,冲出房门,狂奔到没人的角落,她几乎呕吐,却分不清厌恶的是玩弄她的凤随歌,还是忘记抵抗的自己。
付一笑,你在期待什么?自我憎恶不断捶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付一笑犹如暴躁的困兽一般踹开了挡路的宫凳,抓起几上的贪狼和箭袋便朝门口走去,她受不了了,她再也不愿再想到那令人作呕的一幕,她要离开皇子府,她要离开夙砂,哪怕独闯的结果是死在城下,她也不要再见到那个人。
“少妃……少妃你去哪里”,值夜的侍女在后面追着喊,一笑猛一回头,森然道,“闭嘴,再跟住我,我第一个杀了你”,侍女顿时噤若寒蝉的停下脚步。
不能再耽搁了,一笑加快了脚步,侍女先前的呼喊已经惊动了巡夜的守卫,隐隐有人声传来。
“谁——”依稀间人影一闪,早有准备的一笑已借着黑暗,一猫腰从那迎上来的暗哨身侧闪过,右手提起贪狼,弓臂重重的抽在他颈侧,暗哨只是闷哼了一声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或近或远也有灯火逐渐的亮了起来,一笑的眼眸在微弱的光线下出奇的闪亮,天生的夜视曾让她在战场上成为几次夜袭夙砂大营的主力,可笑的是打了那么多仗,受了那么多苦,杀了那么多夙砂兵将,她现在的身份竟然是夙砂的皇子妃。
后宅传来呼叫声,前宅的明灯也在一盏一盏的亮起,一笑将贪狼背在背上,抽出两支箭折断尾羽,剩下尺余长的两截断箭便是现成的一副近身兵器——她握紧断箭匍伏在灌木的阴影中,避开一队奔过的皇子府侍卫,只要能平安通过前面那块空地,她便有十足把握逃出府去。
第五十二回
一笑弓起背,蓄势欲向前跃出。
“多取些火把来”,一个略带焦急的声音传来,“一定要守住这里”
凤随歌?他何时回来的。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再迟一会,等他布防完毕再想走就难了。一笑忍了忍,还是咬牙窜了出去,一旁响起数声呼喊,“少妃在那!”“少妃!”
“一笑”,凤随歌几乎是扑过来的。
他不想总是看到一笑时冷时热的样子,便激了她一下,但在她跑走之后便后悔了,所以没过多久已经开始朝回赶。
还在考虑着怎样才能哄得她原谅,却在半路先后撞见了急奔而来报信的两个家仆——一笑生气了,而且是很生气。
见他飞身来阻,一笑的目光中露出凶野之色,将断箭贴近臂间,低头弯肘,毫不留情的如箭一般向凤随歌胸口撞去,不及赶上保护的侍卫顿时惊呼起来,“皇子小心”
凤随歌直觉的向后侧滑开少许,堪堪避开掠过胸前的一锋箭簇,衣襟却被勾破了少许,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一笑一击不中,也不和他纠缠,旋身就走,凤随歌没有犹豫,很快追了上来,不顾一切的拉住她,急道,“别走,我能解释……”,“不需要!”一笑红着眼猛地挥开他的手,更加快了脚步。
疼痛中带着麻痹的感觉,自手上一路蔓延到他的心底,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眼里只有防备,在这防备之后,又有多少猜忌和愤怒,他不敢多看,厉声喊道,“姑余,还不拦住少妃”
一个高大的黑影应声出现在前面,拦住了一笑的去路,一笑身形微微一顿,提起断箭便朝他扑了过去。
锋锐的箭尖穿透姑余胸口的皮肤时,他的身体只是反射的一缩,却没有躲闪,更没有反抗,一笑连忙收手后退一步,怒道,“为什么不躲,你就认定我不会杀你吗”,姑余嗫嚅着说,“少妃……是好人,不会杀姑余”
“好人?”她冷笑,箭头又重新抵上姑余胸口,“我的手上都是夙砂人的血,你还说我是好人?”,“少妃没骂姑余蠢,还带姑余去月宫”,他很努力的想说得更清楚些,又指了指已经渗出血迹的胸口,“也没杀姑余……”
一笑怔在那里,就这样,她看着姑余清澈的眼,怔怔的看着,凤随歌试探的走近,将她手里的断箭从姑余胸前移开,她也没有反对。
许多年前,她也曾有过这样干净的灵魂……
火光下,一道细微的光芒划过一笑的脸颊,瞬间消失不见,凤随歌顿时惊惶起来,激动的抓住她的手将她扯到明亮之处,焦急道,“怎么哭了?你不舒服吗?为什么会发抖?”
一笑忽然笑了起来,伸手狠狠的揪住凤随歌垂落的长发,他一声不吭的咬着唇任她扯着,她的声音在喉咙里转了几圈,能听清时已经成了沙哑的破音,“为什么要闯入我的生活?为什么要带我来夙砂??为什么要继续纠缠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凤随歌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用他复杂的目光,深情、温柔、坚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震撼人心。
一笑的右手忽然被他握住,似乎要证明他的存在一般重重的握住,一笑瞪着他,直觉的想要挣脱他禁锢的手,却被他抓的更紧,用一股更大的力量将她的手按在了他沉重起伏的胸前。
凤随歌死死的盯着一笑,轻声说,“只要你愿意,从现在起,我的一切都全部给你”,一笑直觉的摇着头,执拗的用还自由着的另一只手将他的指头一根一根扳开,“我不要,你的一切我都不想要!!”
“你必须要,因为我只想给你”,他固执的将她的手紧紧按在胸前,指尖深深嵌入她的手腕,说话间胸腔的震荡几乎快将她逼到崩溃。
一笑喘了口气,疯了一般的吼叫起来“我说了不要……我不要!!我讨厌人情世故讨厌荣辱身份更讨厌那些诡计与心机,我只想做个平凡的人,你何不放过我!!我很累,我求求你放过我!!”
凤随歌突然魅惑的笑了,欺近她的身体,“一笑,你明明是有些喜欢我的,为什么不敢承认?”他轻叹,“你为何那么固执的不愿接受我”
固执吗?不敢承认吗??
他盯着她不放,一笑觉得无法忍受了,他手心的热度烫得让她难受,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很狰狞,因为她已经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他的眼睛在笑,他有什么资格笑?明明是他破坏了她的生活,却还能笑得出来!?
一笑很生气。
“凤随歌,如果这是你玩的手段,那么你成功了”,一笑忽然也笑了,笑得疯狂而阴霾,“如果硬要拉我毁灭,那就一起吧!谁怕谁呢?”,“好”,他低低的答应着,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就看谁先怕了谁吧”
一笑的脸庞在火光映衬下显得十分邪魅,眸中更掠过狐一般的狡黠,她充满玩味的凑近他,轻轻的说,“但你要记住,你说过的,对我,你绝不会放手——你可千万记得不要放开你的手,否则我会飞走的,飞得无影无踪,教你找不到也追不着,到时候可不要恨我,是你不该放手的!”
凤随歌噙着微笑听完,立誓般的沉沉说道,“我不会,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决不会允许你离开”
“我也会记住的”,一笑冲他笑,“曾经有人说过,嫁人还不如攻城,千万不能以为进了城就一了百了,我现在总算知道了,进了城之后可真是后患无穷”
第五十三回
长长的夜里,凤戏阳做了长长的梦。
那都是些沉淀在往事中的喜悦,现在却悲伤彷徨细碎的蒙上了薄纱,遥远如雾里看花,再回首时仿佛已经经过了千古洪荒。
如是因果,也必然是上辈子有了大恶,今世才会受这样的苦,她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荣耀半世,却落得如此下场。
她应该是不甘的,他曾经占露出的温柔像把刀,时时刻刻划过她的心,留下一道道淌血的伤口——若她真有自信在这场情孽中胜出,怨恨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但若是过不去……
若过不去,人生若梦,怕是情也蹉跎,痴也蹉跎,生也无奈,死也无奈,十丈红尘,也无非是爱恨生死罢了,情这一字,写下来一笔一划都是伤痛,而所有一切也都只是红尘里无法割舍的情痴,却偏早早的到了末路。
梦里依旧是夏静石俊朗的容颜,偏又清雅得让她寻不到痕迹,她只记得当年惊鸿一瞥之下他眼里凝固的忧郁和眉宇间不经意中露出的温柔的天真,可现在唯一能看清的只是那双惊梦的眼眸,里面无比冰冷。
风乍起,蝉翼一样的花瓣在风中旋舞,撩起满满一天轻薄的红纱。
他的记忆中,一定也有着一抹轻红,它们随风缓缓的擦着他的黑发流过,一瓣一瓣错落成云烟,飘忽着带着一点点的香,还没细闻便已经散了,但她知道,那是蔓陀罗,幽红幽红的,像艳丽的火,无声无息的为他绽放着。
那样红幽幽的花瓣,在梦境中也是零碎的落了一地,掬起一掌残红,却又在转眼之间坠落成冢,徒留落寞的惆怅,蜿蜒成带着痴带着怨带着憎的鲜血,裹住她流向幽冥之境,步步血花。
这是一个好长好长的夜,也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满是层层迭迭的凄艳的红,没有彼岸。
凤戏阳从梦中醒来,仍很倦乏,空气里无处不在的是夜风裹来的幽香,她恍惚的低语,“蔓陀罗……”,话一出口,顿时完全惊醒,仔细一辨,烟雾缭绕间有种乳白色的香甜,原来是银雕香炉里燃的芙蓉香,这才放下心来。
目光移到书案处不禁停住,案头上散着一叠彩霞金粉龙凤绫纹纸,有着轻纱一样柔软的质地……
此番黄执事带来了父王的密信,信中父王问及她的近况,还特意叮嘱她要好好调养身体,争取早日为夏静石诞下子嗣,以稳固住她在锦绣的地位——戏阳苦笑,以夏静石对她的疏远冷淡,要接近他已经不易,哪里还有诞下子嗣的机会,这信,怎么回。
忽然想起皇兄写给夏静石的书信,皇兄会和他说些什么呢?或许是嘱咐夏静石要好好照顾她,或许是……关于一笑。
又想到夏静石案上的五言盘龙粉蜡笺。
明明是炎夏,她却打了个寒颤。
桃红与亮紫相间的凤尾裙,桃花粉细细的遮去彻夜未眠的黯淡,凤戏阳挽着几支半开的莲花朝夏静石的书房走去。
凤戏阳来的突兀,加上她脚步甚快,书房外的侍卫刚扬声通报进去,她已经含笑推开了房门,夏静石神色入常,看似无意间已经取过一册书打开,将案上的文书盖住。
“夫君忙么”,她轻快的将莲花放下,从一旁的多宝格上取下一只看上去比较相称的大瓷瓶,将莲花一一插了进去,“早晨起来戏阳去莲池走了走,见新荷开得正茂,一时贪心便勾了一些上来,顺便给夫君送几支来”
夏静石安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等待她说明来意,直到她微微吃力的将花瓶抱起,他才立起身来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瓷瓶,置在一旁的红木几上,凤戏阳退后几步左右端详了一下,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样会显得整个房间都鲜活许多。”
见夏静石又一声不响的回到座位上,凤戏阳无可奈何的开口问道,“夫君能帮戏阳个忙吗?”夏静石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说说看”
凤戏阳从袖中取出凤歧山的密信,交到夏静石面前,“父王让黄执事给戏阳带来一封信……”,夏静石瞟了信封一样,却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戏阳只得说,“夫君不先看看么”
“王妃有何要求,不妨直说”, 夏静石淡淡的说,“是这样”,凤戏阳笑颜如花,“戏阳想让夫君来写回信,这样父王会放心些……”
夏静石轻轻皱了一下眉,“国主写给你的信函,本王不方便看吧”,“怎么会,你是我夫君啊,一家人哪有什么不方便”,凤戏阳说着,忽然瞥到他案上的一抹水蓝——她不假思索的取在手中,那是一支做工细致的琉璃簪子,但,怎么会在这里。
夏静石面上没有任何异常,见她好奇,微微一笑道,“这是帝都官窑烧出来的极品琉璃,色纯质坚,去帝都的时候若赶上开窑,还可以多购置些别的花色”,风戏阳心里一动,笑道,“其实这支就很好……”,“这支不行”,夏静石不假思索的一口拒绝,“这是别人遗落在本王这里的,过几日便要送回去”
“那就算了吧——”,凤戏阳笑容不减,“对了夫君,皇兄不是有信带给你么,他有没有提到我那只翠玉枕,这次走的急,竟然忘记带了……”
夏静石眼中掠过不易察觉的嘲讽,却没有多说什么,直接从案上的书册间抽出那只已经拆过的信封,朝凤戏阳递了过去,“应该是没有提到,不过本王看的急,怕有遗漏,要么王妃再看一遍吧”
凤戏阳在他清冷的目光下几乎要露出窘态,她连忙摆了摆手,“夫君看过没有便是没有了,那东西也不是非要不可,只是父王这封信——”她一边说一边扬扬手上的信函。
“王妃若是有话要说,不妨直说了吧”,夏静石的指尖叩在桌案上,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口气也开始显得不耐烦,“本王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第五十四回
“其实也没什么”,凤戏阳顿了顿,下定决心的说,“只是父王来信问及一些事情,戏阳却无法回答,所以只能求助于夫君”,夏静石疑问的挑挑眉,伸手接过她递过的信笺,打开看了起来,戏阳的心提到了喉咙口,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夏静石的表情。
良久,夏静石缓缓的抬起头,“本王——帮不了你”,他的话像迎面的一记耳光,用力之猛,只打得凤戏阳羞愤欲绝,他将信笺递过来,她没有接住,两下一松,信笺优雅而轻盈的从他指间飘落到地面上。
“你在为她守身吗”,戏阳没有去捡信笺,“夫君别忘了,论辈分,夫君现在可要叫她一声皇嫂”,“本王为她高兴”,没有发怒,夏静石淡淡的说,“因为她嫁给了有能力给她幸福的人”,凤戏阳冷笑,“为何你的话会让我觉得你是在享受世上无可匹敌的幸福”,夏静石反而微笑,“你不觉得这是事实吗”
“我不觉得”,戏阳抗声道,“若是高兴,你怎会因为她嫁做侧妃迁怒于我,除非是想到她,不然你脸上永远是一副冷漠得没了表情的表情……”
“这是本王最后一次与你谈论这个话题”,夏静石显然是生气了,他皱着眉,眼神中早已不见了往日月夜流光般的柔和,“本王对你如何与一笑没有任何关系,就好比娶你做妃与爱你全无关系一样,你认为只要付出了感情别人就一定要给予同样的回报吗?那你为何不愿嫁给夙砂那个向你提亲的武将?或者应该这样问你,本王是否要将所有爱慕本王的女子统统纳入私房,你根本是不愿意面对现实,本王根本不爱你,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或者将来……”
“不要再说了!你若那么讨厌我,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拒绝我!!为什么要娶我!!!”凤戏阳掩住耳朵喊,眼泪抑止不住的流下来,“你误了我!!!!”“本王有过机会拒绝吗,而且,”夏静石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明明是你挑起的话题,为何叫本王不要再说?明明是你指明要嫁过来的,又为何要说是本王误了你?……”
“你闭嘴”,凤戏阳喊了一声,如狂般将夏静石书案上所有文书笔具扫落地下,一片哗啦啦的乱响声中,她转身跌跌撞撞的冲出门去,闻声抢进来的侍卫愣愣的站在门口,进退不得。
夏静石微叹了口气,温然道,“让人过来收拾一下吧,再把未然叫来”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湛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彩,金灿灿的阳光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付一笑却近乎狂热的半仰着头欣赏着——它是万物的主宰,不知它在天上看着世间庸庸碌碌的每一个人时,眼光中包含的是悲悯还是骄傲。
一番挣扎,最后还是落在局中,就好像一只触网的小虫,越是拼命想挣脱,越是被蛛丝收裹成团——不对,她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她并未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虽然赢面不大但是……
没有什么能让她屈服,权势,地位,金钱,甚至死亡,没有。
凤随歌昨夜第一次在新房中留宿,但也只是与她并肩而卧,没有丝毫冒犯,虽然之前得到过他的保证,她还是紧紧攥着暗藏在枕边的一根锋锐的簪子,数着枕边平稳的呼吸声,就这样过了一整夜,直到天明的时候才支撑不住,沉沉的睡去。
醒来时,凤随歌已经不见人影,而她紧握在手中的利簪也已不知去向,付一笑翻遍了床褥也没有找到,却在起身的时候于妆台上发现了那支簪子。
也不知凤随歌发现这根簪子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一笑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梳洗过后,一笑坐在桌边,用软皮将贪狼细细的擦了一遍,昨夜一番潜伏滚爬,弓身上又多了几道新痕——也不知那个被她击倒的暗哨伤得怎样。
“少妃”,侍女端着一只漆盘踏进房门,“该喝药了”,一笑擦拭贪狼的动作缓了下来,疑惑的问,“喝药?喝什么药?”,那侍女已把漆盘放在桌上,将一盏浓黑的汤药端到了她的手边,“是皇子吩咐的,少妃一起来便先将汤药送来——少妃趁热喝了吧”
一笑拧着眉问道,“这是什么药?”,侍女羞道,“自然是补身子的,少妃要早日诞下小皇子,身体自然先得调养好……”
一笑对着药盏看了片刻,忽然冷笑,“只怕不是皇子吩咐的吧”,侍女脸色一白,强笑道,“恕奴婢愚钝……”,一笑抬起头,冷然看进她眼里,“这是国主的心意”,侍女瑟缩了一下,呐呐道,“少妃的话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一笑放下贪狼,状似悠闲的剔了剔指甲,“其实我也不是很明白,要么这样吧,我让姑余去将皇子请回来,到时候大家就都明白了。”
扑通一声,那侍女浑身颤抖的跪在了地上,哀声求道,“少妃饶命,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求少妃饶奴婢一命”,一笑似笑非笑的站起身来踱了两步,“饶命?可我想再问你一次,是谁派你送来的,这又是什么药?”
“是……是……”,侍女几乎瘫倒在那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笑挑眉,“难道是毒药?”“不!”侍女惊恐的连连磕头,“少妃明鉴,这只是一般的避孕汤药……”
“哦——”,一笑拖长了声调,“原来只是一般的避孕汤药,那是谁派你送来的呢?”侍女眼看隐瞒不过,心一横,大声说,“是静妃让奴婢送来的”
“静妃?”这下可大出一笑的意料之外,她困惑的重复道,“是静妃让你送来的?”,“千真万确”,侍女见她表情,惶急的扑到她脚下,“药是静妃一大清早差人送来的,交代奴婢先熬上,等少妃一起身边端过来——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就,就不得好死”
“这和静妃有什么关系?”一笑还是不明白。
“静妃不能生育,而她也一直想将她侄女嫁进皇子府来”,凤随歌大步走了进来,在看到桌上那盏满满的汤药时明显松了口气,但还是心有余悸的将一笑揽进怀里,低声问,“你没事吧”
第五十五回
“没事……”,一笑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的由他抱着,“我以为是国主……”
凤随歌的颚骨抽动了几下,像是在狠狠的咀嚼着什么,他恶狠狠的看向匍伏在地上不敢动弹的侍女,“还不去总管处领罚,等我亲自动手么”,那侍女脸色惨白,但不敢出言讨饶,沉默的跪着退了出去。
跟着凤随歌进来的几个侍卫押着那侍女去了,凤随歌叫住其中一个,指着桌上那碗汤药令道,“拿去让医官研看,尽快回报”,侍卫简短的答了一声,端着药盏去了。
屋里只剩凤随歌和付一笑两个人。
“我会将府中下人都清查一遍”,凤随歌低声说,“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一笑叹了口气,从他怀中脱出身来,“没关系,你来的很快”,“你在怪我”,凤随歌也叹了一声,“我承认,将你推到这样危险的境地是因为我太自私,但我真的会尽最大努力保护你,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我信”,一笑转身看他,“不过你是不是应该坦白些告诉我,有多少人等着对付我?或者说——等着我的是整个夙砂?”,“不至于”,凤随歌无可奈何的笑笑,“自然会有中立的,支持你的人也有,比如我,还有秦老和姑余……”话音未落,一个侍女神色惊惶的奔进来,“少妃……呀”,见到凤随歌,她惊呼了一声连忙拜倒,“皇子万安”
“何事慌张”,凤随歌皱眉斥道,“怎能就这样直直撞进少妃房间,一点规矩都没有”,侍女咽了口唾沫,结巴道,“行……行令大人和姑余在前门起了冲突,奴婢赶来报信的时候,他正命人将姑余锁,锁走”,“他是什么东西,敢在皇子府拿人”,一笑怒道,“为何行令会来皇子府,又是因为我吗?”,“嘘,先别生气”,凤随歌安抚道,“姑余不会有事,走吧,去前门看看”
姑余正在和一群锦衣的城卫僵持着,周围的地上零散的丢着几截断裂开的铁链,行令脸色青白的躲在车轿后面,尖声呼喊着,“真是造反了!小小一个下人竟也敢殴打命官!!……”
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刻,一旁却传来笑语声。
“一笑,你觉得冷么?”凤随歌轻笑着问道,用手指轻戳一笑的脸颊,“都起鸡皮疙瘩了”,一笑没好气的拍开他的手,“听到这样凄厉的嚎叫,只有木头才会没反应”
“皇……皇子,少妃”,姑余闻声丢下场中诸人朝门口奔过来,“姑余也,也会起……鸡……”他说不出后面的字,傻傻的张着嘴看着付一笑。
一笑森冷的瞥了一眼在看到凤随歌后就变得面无人色的行令,口中温和的教道,“疙瘩”,“是,鸡皮疙瘩”,姑余含糊的学了一遍,脸上露出欢喜之色,“姑余也会起鸡皮疙瘩”
“臣下见过皇子、少妃”,行令镇定了一下,上前行礼,凤随歌简单的唔了一声,“你怎么来了,又怎会和姑余起了冲突”,“禀皇子,臣下奉了国主之令,呃,前来觐见少妃,偏偏这门房死死拦住门口不肯放行……臣下不知皇子在府内,惊动了皇子,真是该死……”,行令低头呐呐道。
不等凤随歌开口,姑余已愤怒的嚷起来,“他让姑余进去,叫少妃,他骗,骗人……说国主……要见少妃……”,“皇子明鉴,下臣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行令打断姑余,委委屈屈的跪下行礼,“定是这门房误会了下臣的意思”
姑余早已急得满头大汗,脸也涨得通红,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口中反复的嘟囔着,“他骗人……姑余没有……”
“这是什么”,凤随歌仿佛没有听到行令的话,自顾自的用足尖拨弄一下地上断裂开的铁链,“似乎是城防锁人用的链子”,行令尴尬的陪笑道,“皇子眼光果然犀利”
见凤随歌查看铁链,姑余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低下头去,“弄坏了,是他们套姑余的,不是故意的”,凤随歌呵呵的笑起来,“我这门房没别的本事,只有一身横练功夫,在夙砂应当难逢敌手,行令想用铁链锁他,也得找几条更粗大的才是”
付一笑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怒气,冷笑道,“行令大人好强硬的手段,若换做是我,只怕早被大人锁走了”,行令额上都是冷汗,谄媚的笑道,“少妃万金之躯,臣下加以一指尚是死罪,又怎敢用这链子……”
一笑嗤的笑了一声,“万金之躯?别笑死人了,全天下都知道付一笑连千金的边都沾不到,怎么今日又成了万金,行令也太抬举我了吧”,“怎么会呢”,凤随歌插进来笑道,“别说万金,拿万万金来换你,我都不舍得”
一笑白他一眼,不想再在言语上纠缠,扬声问道,“是国主要见我么?”,行令尴尬的看了看凤随歌,低头道,“其实是这样的,国主近日十分惦念……”,“你回答是或不是便行了”,一笑不耐的打断他,行令只得老实回答道,“是”
“是该进宫向父王请个安了”,凤随歌上前搀住一笑,“正巧我有国事要与父王商议,先回去复命吧,我和少妃还要换身衣衫”
行令无奈的答应着,灰溜溜的走了。
“随歌认为怎样?”凤歧山冷冷的说着,锐利的打量着下面携手同来的一双小儿女,他一早起来便听说昨夜凤随歌在付一笑房内留宿——再这样下去,谁能保证王室长孙还能出自夙砂嫡脉。
凤随歌面露难色,抢在付一笑开口前上前走到,“父王,一笑已经数年未曾参与军中事务,只怕会辜负了父王的期望”,“怎么会呢”,凤歧山扬眉,“付一笑那三箭可让孤记忆犹新呐,再加上新得的传世神弓,孤对她可是很有信心呢——付一笑,你意下如何?”
一笑平静的问道,“国主让一笑为夙砂训练箭锐,是为将来打仗做准备吧”,凤歧山没有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沉吟片刻,缓缓道,“你既已身为夙砂的皇子侧妃,便要以夙砂之事为重,这些年来,夙砂军中骑锐与步锐皆已历练成型,唯一有欠缺的便是箭锐……”
“若一笑没有记错,当年夙砂与锦绣拉锯交战,锦绣的箭锐在整场战争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一笑微微仰起头,话音铿然有声,“虽已嫁入夙砂,但一笑的魂魄血肉出自锦绣,一笑绝对不做任何可能对锦绣不利的事,所以,国主的要求,一笑不能答应”
第五十六回
“夙砂与锦绣早已缔约修好,何来不利一说”,凤歧山的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孤劝你好好考虑一下,这也许是你唯一的机会”, “父王!”,凤随歌急叫,几乎同时,一笑已经一口拒绝,“多谢国主好意”,她看一眼神色惶急的凤随歌,慢吞吞的说,“说到不利确实是一笑失言,请国主不要怪罪。其实一笑的箭法很大一部分源于天分,技艺方面,和普通人没有太大的差别,只怕会误了夙砂的精兵良卒,习武没有诀窍,技精于勤,如此而已”
“好一个技精于勤”,凤歧山冷笑,“意思是说你远扬在外的神箭之名,全是世人穿凿附会,以讹传讹?”,一笑犹豫了一下,清晰的答道,“没错,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样的”,凤歧山忽然微笑,“其实这次武技大会,孤是想在优胜者中为夙砂锐军挑选几个信得过的教头,特别是箭锐,本来孤考虑到你是锦绣军中公认的第一强弓,又是随歌的侧妃,所以想将这机会留给你,现在看来,似乎确是有欠考虑”,凤歧山微闭双目冥思片刻,缓缓答道,“但孤始终觉得,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不如这样吧,孤命你参加这次的箭技角逐,若你能进入三甲,孤便将夙砂的箭锐交给你,若你惜败,孤也只能在三甲之中择其优而用之了”,说到最后一句,他的口气满含惋惜之意。
一笑有些莫名的看着凤歧山,凤随歌则皱起了眉头,见他还要再问,凤歧山挥了挥手,“孤还有写奏文要披阅,你们先下去吧”
“喂”,慢慢跟在凤随歌身后走着的付一笑忽然出声唤他,“我总觉得他有什么用意,你认为会是什么”,凤随歌一边放慢了步子等她,一边漫声回道,“父王说话做事总有他的原因,在事态未能明朗化之前,我也不能肯定他在想什么”
一笑赶上几步与他并行,“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觉得他要见我,总不会是件很好的事情,但是,这次似乎太顺利了,所以我心里没底”,一抬头,见凤随歌似笑非笑的看她,不禁脱口而出,“你那是什么脸?你不觉得是他一直在铁着心的算计我吗?还是你觉得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你啊”,凤随歌低笑,“真像一只刺猬,我根本没说什么,你便这样那样的说上一堆”,一笑撇了一下嘴角,没有接话,两人沉默的走了一段路,凤随歌忽然说,“若你一直能像刚才一样,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也能少担心一些了”
见一笑故作不闻,凤随歌叹了口气,“父王说想要挑选一个信得过的弓兵教头,若你进不了三甲,我猜他会用上他的老手段——”,他侧头朝一笑眨眨眼,“你猜是什么?”,一笑皱眉,“我猜不到”
“这回来的人里似乎有戥昕侯叶端方呢”,凤随歌哈哈一笑,“他的神弓绝技在夙砂可是有口皆碑,不像有的人只是浪得虚名呢”,说着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凤随歌沿着长阶快步而下,走向停在阶下等候的车轿,一笑追在后面直问,“这和他什么关系”
凤随歌只是神秘一笑,却不再做答。
一笑恹恹的蹲在花圃里用簪子抠着地面上的泥土,凤随歌留话让她多多练箭之后已经几日不见踪影,经过汤药事件,后宅成了整个皇子府的重地,到处都安插着或明或暗的岗哨,能在后宅自由走动的下人也少的可怜。
上次那碗汤药经过医官验看,已鉴出石墨与水银两种材质,确是普通的避孕汤药,但医官说服了也会有伤身体,若多服几次,很可能会就此丧失生育能力,气得凤随歌几乎立即便要冲进宫里与静妃清算,而秦誉的一句话让他冷静了下来,“让她以为成功了,她下次还会照办,若得知此次未能成功,她必会换其他方法再来加害少妃,防不胜防……”
锦绣,看样子是回不去了,只能鏖战到底。
经过几日静思,一笑唯一想不通的是凤随歌对她的感情是怎么产生的?他为何会这样莫名其妙的就宣布爱上了她。
一切来得太突然,让她觉得虚幻和不真实,凤随歌的感情几乎是以一日千里的速度与日俱增,快的让她眼花缭乱,更让她无法静心去分辨真伪,仿佛一切都是她的眼睛出了问题,是她看错了,还错的一塌胡涂——但不能否认的,他在单独面对她时,那种自然流露出的滚烫爱意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她的每一寸筋骨。
一笑从来都知道,凤随歌的外表是极具吸引力的,因此她刻意的将他的外表忽略掉,也试图说服自己除了生于帝王之家这个极占优势的先天条件之外,他只是文韬武略稍有小成,偶尔会对她很细心,还画得一手好画……除了这些小之又小的优点,凤随歌身上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值得她欣赏的东西了。
但,也许从他将她推进夏静石怀抱的那一刻开始,从他平日习惯性的坏笑开始,从他毫无保留的宠溺开始,从他露骨表达爱意的眼神开始,从他严肃的说出他会给她所有开始,一切都悄然的变了,凤随歌在她没察觉的情况下一点一滴的渗透到了她的生命中。
发现的似乎有些晚,似乎又不太晚。
看到他欢喜的神情时,她会微笑,看到他耍赖的表情时,她会纵容,看到他受伤的眼神时,她会心痛,那晚当他向她俯下身来时,她几乎要闭上双眼——如果他那句话说晚片刻的话,她一定会的。
所以她不想承认自己对他的感情,因为这是个让她根本无法接受的事实,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深深的恨着他的,恨他的一切,恨他打破了自己的平静生活,对她造成了那么大的影响!!!
只要是影响她的东西,她都恨。
一如她恨夏静石,那个她曾经那么深刻的爱过的男人,一个内心硬得像他的名字一样的男人。
第五十七回
曾经以为除了他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再快乐起来,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爱到极限不会再爱了,以为自己已经摔得粉身碎骨再也拼凑不起来了,甚至以为自己看上去是活着其实已经死了。
可是……最终仍是发现,一旦有了足够的时间来冲刷过去,年年月月的一遍遍冲刷着旧时的记忆,被隐藏起来的那部分就会显现出来,但看上去却让自己都觉得陌生,就像是前世的样子,如今看来有太多不真实。
所以,当已经枯竭了的生命,突然出现似曾熟悉的精彩,而且这精彩连自己都觉得不真实的时候,她不由自主的开始觉得恐惧……
日头渐渐高了,脚也蹲得麻了,一笑懒洋洋的甩了甩满是泥土的簪子,看来要走动一会血脉才能恢复畅通——在外面多呆一会罢,楼阁再是宽广宏大,也令人窒息,傻坐在屋里更是煎熬……
“付一笑!”凤随歌暴怒的声音霹雳般响起,吓得一笑一个哆嗦,她转头去看声音来源,看到的是一双燃着簇簇怒焰的眼。
“你叫那么响,作死啊!”,一笑还未骂完,凤随歌已经奔雷般冲到面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拖起。
两眼发黑,脚步虚浮的发飘,手腕也痛,凤随歌却依旧使劲拽着她往前拖,毫不顾及她的磕磕绊绊,走过好一段路,一笑才稍稍清醒,发现自己已被凤随歌扯出了花圃。
凤随歌紧紧的攫住她的手臂,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一笑定了定神,大骂起来,“凤随歌你放开我,又发什么神经!!!”,凤随歌猛然停住,回过头看她,“你最好能在进屋前想到个好点的解释”,他咬牙切齿的说, “不然……”,没有再说下去,他不理一笑的拳打脚踢,又拽着她向前走。
几个侍女匆忙的迎上前来,“见过皇子,见过……”,“滚!”凤随歌怒叱,“全部给我滚得远远的,一个人也不许靠近”,他一脚踹开房门,将一笑甩了进去。
一笑跌跌撞撞的扶住床沿,转回头对凤随歌怒目而视,凤随歌已经掩上房门,背对她站了一会,忽然轻轻的笑起来,“怎样,有没有吓到你?”,“你就是一个没头没脑的疯子”,一笑顿时气结,“自己疯了还要拉着旁人和你一起发疯”
“一笑”,凤随歌放开门闩,转身走到桌边坐下,疲惫的揉着眉心,“我真的好累,你唱个曲给我听吧”,一笑余怒未消,插住腰嗤道,“恐怕你来错了地方,这里是皇子府,可不是花街柳巷,想要听曲?真是可惜,我不会!”
“你骗我,我听你唱过的”,凤随歌放下手,眼光灼灼,“上次你唱过给我听,在街上”,一笑睨他,“听过就得了,还唱什么”,“唱吧”,凤随歌轻柔的说,“就这一次,以后你若不想唱,我也不逼你了”
“疯子”,一笑嘟囔了一声,也坐到桌边,“你说的,就这一次”,“嗯”,凤随歌点头,“就一次”
一笑拈着簪子,轻轻的敲着桌上空置的茶盏,发出清脆的叮咚声,“独酌且独谣……”,“不好”,凤随歌摇头打断她,“这里两个人,而且也未饮酒,怎么是独酌呢”
“你还要不要听”,一笑怒道,“你唱还是我唱!”,凤随歌嬉然一笑,“当然是你唱——唱曲上次那样的吧”,一笑瞪他一眼,想了一想,又敲了敲茶盏,唱了起来,“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三四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人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念,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一笑停了一停,看凤随歌双目微闭一副听得入神的样子,只得接着唱下去,“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九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红,偏遇冷雨阵阵浇花瓣。四月楷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凤随歌忽然大笑起来,“好一个你为女来我为男”,一笑将簪子一丢,气道,“不唱了”,说着自顾自的斟了杯茶慢慢的啜着。
凤随歌微笑的看着她,“真人不露相,烈火脾气的付一笑竟然也会唱这样风流婉转的小曲”,一笑微嗔的白他一眼,低了头不说话,凤随歌又懒懒的开了口,“别在我面前做出这种姿态,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凤随歌嫌恶的语气犹如利器直指她的心口,付一笑怔怔地抬头,只见他脸上全是冷佞,先前的温柔笑容仿佛全是自己的幻想,“恶心?”一笑下意识的重复了一遍,凤随歌冷笑,“是的,恶心——平陵雪影,红颜一笑,你竟然不记得了吗”
付一笑静静坐在那里,良久,忽然笑了,“你竟然找到平陵去了,你听到了些什么”
对我说些什么吧,再对我做些什么吧,越残忍越好,不要让我对你抱有希望和幻想。
“还要我说明吗”,凤随歌再也忍不下去,心痛苦的几乎抽搐起来,声音也抑制不住的颤抖着,“你自己做了什么你都不知道吗!?难道要我说出他们的名字你才能想起来吗?!”
“他们?”一笑的笑容越来越浅,凤随歌狂怒的捶了一下桌子,站起来困兽般的在房里来回的踱着,忽然停下指住她,“你在装傻吗?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我不知道”,一笑淡淡的说,衅然看他,“凤皇子在顾虑什么?有话为什么不说出来,他们到底是谁”
凤随歌几乎气疯了,僵硬的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的那些,入,幕,之,宾”
铿的一声,茶盏破裂在一笑手中,淋漓的茶水混着鲜血流到了彩绣的桌布上,湮湿了一大片,凤随歌的身体朝前冲了一冲,又强行停住,强迫自己忽视她越见放大的瞳孔以及内里痛苦不堪的神情,也强迫自己无视自己内心升起的缕缕心疼,“怎么,玩苦肉计么”
一笑没有说话,她淡漠的神情在暴怒的凤随歌眼里只有一个含义——默认,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他看不到一个还只是萌芽的希望正渐渐的枯萎在一笑瞳中。
其实一笑很想对凤随歌不屑的笑笑——不知何时,乌云遮敝了日光,一道闪电,随着而来的轰鸣声中,似笑非笑的弧度就僵硬在付一笑的嘴角,紧紧握成拳的流血不止的手忽然重重捶在胸前,心底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瞬间绝堤奔流,这里甚至被充满,快要漫溢撕裂开一般——是因为他的存在,才痛苦的无法忍受吗?
就好似曾经做过的一场梦。
梦醒来,全身都是伤口,从里到外,都是伤痕累累,肉身上可以平复,但心底里的破洞却日夜朝外流着脓血,那几年里,每次在暗夜中睁开眼来,眼中都空洞的流不出泪,只能安慰自己,能够察觉到痛,说明自己还活着。
她痛得怕了,终于明白与其再次承受痛苦,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拥有。
第五十八回
一笑在沉默。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倔强的让人心疼。
她受得了世人千百句诅咒中伤,未必能受得了这样一抹轻视眼神。
生命原来真的只是一场骗局,骗得人或喜或悲,最终却一无所获的伤到撕心裂肺,而没有人能比受过伤的她更能理解那样侵入五脏的痛了,那样的伤痛,根本不是肉体的伤害能相提并论的。
凤随歌忽然忍受不下去,扑过去紧紧拥住她,“一笑,你为什么不解释,只要你解释,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真的会信吗?”一笑平静的说,“你若信我,我不解释又怎样?其实这些日子以来你表现出来的所有快乐与宽容,都是你在自欺欺人,你没办法不在意我的过去,所以,趁现在还来得及,放过我吧”
一笑的话让凤随歌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不许这么说!你别想离开我!”他双手拼命的勒住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从此互为血肉,“何必呢”,一笑睁大眼,“这样相互折磨很有趣吗,或者你认为有趣,但我很累,我玩不下去了,游戏结束,我认输”
“我不会答应”,凤随歌恐慌的死死抱住她,语无伦次,“刚才是我说错话,你打我骂我吧,你不要生气,我不问了,再也不问了,以后等你想说的时候解释给我听”,她苦笑,“若你信我,自然不会信他们——凤皇子,求你放我走吧”
凤随歌半跪在她面前,垂下头抵住她的肩,声音微弱的几不可闻,“对不起……是我说错话,我不想伤害你的”,“我知道”,她忽然微笑,“可为什么要道歉?你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甚至还几次三番为了我与你的父王和臣子作对,我却一直激怒你折磨你,为什么你不会恨我?为什么不将我远远的打发走?”
“不准离开我!别的人我无所谓,只有你不行,听见没有?”他霸道得像个孩子,任性和倔强中透着些许无助,一笑眼中闪过思索的迷茫颜色,恍惚的问,“为什么”,“为什么?”凤随歌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你到现在还在问我为什么,从前我说爱你,你竟是一次都没有听进去吗?”
“爱?不是我不信,是我根本看不到”,她失笑,“有以折磨对方为爱的吗?世上有这样的感情吗?我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东西,我只知道爱只是爱,痛就是痛,伤害就是伤害,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来自爱的一刀和来自恨的一刀都同样会令人丧命,如果这样的折磨是在表达你的爱的话,还不如真正一刀捅死我来得痛快”
凤随歌似乎有些犹豫,半响,挣扎着说道,“是我嫉妒了,一笑——我承认派人去平陵调查你,但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让我嫉妒若狂,我努力想要平静下来,但我做不到,我想了解你的过去,没有当面问你是怕你误会我的用意……”,他热切的看着她,眼里露出希冀,仿佛在等着从她嘴里说出的真相。
“我不会解释的”,一笑露出一个冷入骨髓的笑容。
夏静石立在一匹黑色的战马旁和萧未然低低的说着什么,他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黑袍,暗红的衣襟,衣摆绣着相互纠缠的珊瑚藤。
他宽宽的额头下是一双斜飞入双鬓的剑眉,一双黑瞳深如旋涡,眼睫偶尔轻轻的眨动一下,在她的心海上划过一片片涟漪,高挺的鼻梁下那双薄唇,一翕一合间所道出的总是伤人的话。
夏静石忽然一回头,正好迎上凤戏阳的眸子,在他的眼里,凤戏阳只看到冷漠与威严,凤戏阳眨了眨眼,试图投去一个甜甜的笑容,夏静石却如同没看见一般,淡漠的转回去继续和萧未然说话。
凤戏阳沮丧的低下头摆弄金丝精绣的袖边,她袖里藏着黄管事走之前偷誊下的夏静石给凤随歌的信件,信笺已经被她揉皱捏破,若不是亲眼目睹,她根本不相信夏静石这样冷心冷性的男人,会记下那么多琐碎的细节,关于另一个女人的琐碎的细节——
一笑只是冲动又嘴硬爱和人别扭但是她很善良而且你对她一分好她会回报你十分所以你不用担心她恃宠生骄。
一笑想法很多所以不用担心和她没有话题实在没有话题就问她有关弓箭的问题她可以不眠不休说到你睡着。
一笑很挑食,她喜欢吃又咸又辣的东西不喜欢青菜不喜欢豆芽水果中唯一不喜欢的是香蕉。
一笑喜欢趴在窗上看月亮哪怕冬天也是这样但总不记得加衣服临睡也总是不记得要关上窗子。
一笑不太讲究穿着不过很喜欢素白的衣服因为她娘喜欢。
一笑一向很孝顺她娘的忌日快要到了若方便请你帮她安排祭奠相关之事……
……其实她很简单她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所以请凤皇子多多费心。
你来信提到的事情本王会尽快办妥。
致谢。
没有落款。
他刚劲的字体排成行,如浸毒的刑鞭抽打着她的心。
宁非携着雪影姗姗来迟,一面走一面相互抱怨着什么,雪影虽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但眉眼间全是流溢出的飞扬神采,一双大眼显得更加灵动。
她不由得又一次感叹着老天的厚此薄彼。
同样是女人,同样是嫁为人妻,付一笑何德何能,占据了两个同样优秀的男人的全副身心;同样是女人,同样是嫁为人妻,凌雪影脸上满是新嫁娘的幸福,她自己却全是死气沉沉的哀怨……
前方传来呼喝声,要出发了,凤戏阳打起车帘,唤住经过鸾轿的凌雪影,“雪影,长途间不免气闷,你不如过来与我同乘,一路上也好有个说话的伴儿”,雪影微微一停,挑眉笑道,“真是不巧,宁非之前答应过要在路途中教会雪影骑马,所以,王妃好意,雪影只能心领了”,说着对她欠了欠身,礼数周全得无懈可击。
凤戏阳勉强笑了笑,“好吧,若你累了要回车上休息,不妨到我这边来,这里宽敞些,也更舒适些……”
“我想,应该不会太累的”,宁非礼貌的打断她,“已经要整队出发了,臣下先带雪影去将随身的东西安置好”
第五十九回
宁非将雪影在马车上安顿好,还未转身,雪影犹豫的扯住他的袖子,“非,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宁非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尽量不要和她太接近,更不要单独和她在一起,我心里也没底——未然说她曾和黄管事凑在一起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
雪影皱眉想了想,“黄管事不会把她在这里的境况告诉凤混蛋吗?那天我太冲动了,我很担心会害了一笑”
“应该不会”,宁非迟疑了一下,宽慰道,“她和一笑现在差不多是相互为质,一个过的不好,另一个也不会好过,你就安心吧”
雪影忧心忡忡的点了点头,却仍是不由自主的回头望了一眼那架金壁辉煌的鸾轿。
“姐姐——”,拖得软软长长的音调,秦漪从门外探进头来,立在窗边出神的一笑闻声回过头来,“小漪,很久没见你来了”,“是啊”,秦漪苦恼的皱起小脸,“爷爷忽然要我学好多东西,这不,连学箭都耽搁了”
一笑轻笑,“只要把那些必须学的东西学到了,箭学不学都一样”,见秦漪似懂非懂的望着她,一笑续道,“有时候,看不见的武器比刀兵的威力还强上百倍”
秦漪讶道,“怎么姐姐也这样说呢?爷爷也是这样说的”,一笑回她一个微笑,“是么?小漪,如果你知道今后的路会很难,你还会心甘情愿的听从秦老的安排一步步走下去么”
“会”,小漪轻快的接道,“只要有爷爷和凤哥哥在,我便什么都不怕”,说到这里,她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姐姐会不会觉得小漪很没用,什么事情都要靠别人”,一笑情不自禁的抚了抚她润泽的脸颊,“倚靠别人和倚靠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只要相信自己,保护自己,为自己而活就好了……”
“姐姐”,秦漪急切的攀住她的手臂,“其实我很羡慕姐姐,但……”,一笑轻轻的用食指点住她的唇瓣,止住她后面的话语,柔声道,“我经历过很多事,所以承受能力比别人强一些,成长是需要代价的,若你能一路平顺,自然是最好,我也希望你能够顺顺当当的走到最后,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小漪,你就是你,不要拿自己和别的人相比,知道吗”
见秦漪点了点头,一笑才放开手,“你是来找我练箭的吧,我也好几天没有活动过了,走吧……”
秦漪忽然惊呼起来,“我差点都忘记了——爷爷交代我过来请姐姐去看一样东西呢,我也没有见到是什么,爷爷只说是给姐姐准备了过几天比斗的时候用的”
一笑摇头拒绝道,“先前已经受了秦老那么贵重的一把弓,怎么还好意思要别的东西,让秦老先留着吧,说不定以后有更适合的人”
“怎么可以!”秦漪执拗的拽住她朝外拉,“那东西收在厅里一个上午了,爷爷怎么都不让我进去看,姐姐若不去,我便永远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心里痒也要痒死了,好姐姐,你就收下吧”
一笑给她缠得手脚都没做处,只得由得她一路挽着朝外走去。
这是付一笑第一次踏入秦府大宅,身后雷打不动的跟着山一般的姑余。
秦漪欢快的和一路上遇到的仆妇家人打着招呼,一路指点着自家的庭院,“姐姐你看,那边就是爷爷用来收藏神兵利器的千灯阁,后面红瓦顶的是用来收藏珠宝翡翠的无氤殿……前面就是正厅大堂了,爷爷把姐姐的东西放在那里的”,她放开一笑的手,飞快的奔过去,一面跑一面一迭声的呼喊道,“爷爷……爷爷爷爷,姐姐来了”
“小漪这丫头”,秦誉几乎是应声而出,微责道,“总是这样口无遮拦,姐姐是你能叫的么,真是没有礼貌……”,“秦老太客气了”,一笑有些尴尬,“其实当一笑是自家晚辈就好”,“这怎么可以”,秦誉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这样的话,老秦可从未在其他贵女口中听到过”
一路谈笑着,秦誉将一笑引进大厅,却将探头探脑的秦漪和姑余拦在了身后,“别打扰少妃,姑余带小漪到前面去帮忙整理九陌楼的书册……”,姑余听话的点了点头,秦漪却死死的巴住了门口,“搬书很累诶!而且我还要看……呀”,话音未落便化成一声尖叫,“放开我……姑余!快放手……”
吵闹声渐渐远去,在一笑不解的眼光下,秦誉含笑退出厅堂外,“少妃慢慢看,若有什么需要,唤一声就可以”,说着,他缓缓掩上了门。
大堂中光线顿时黯淡下来,一笑眨了眨眼,游目四顾却没有找到放置东西的物件,她信步朝偏厅走去,未到厅门就已经停了下来,“出来吧”
里间有人叹息着说,“你总是那么敏锐,想给你个惊喜也被你揭破”,一笑没有回答,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从隐身之处走出的凤随歌,“你怎么知道我在里面的”,他显得很疑惑,站到一笑身前回头朝方才立的地方张了张,自语道,“看不到呀”
见一笑还是不语,他只能挫败的投降,“好了,不说废话,先进去看东西吧”,他朝偏厅指了指,“我照你说的衣甲式样画了图纸,让秦家的织造坊赶工裁了一件,你去试试合身不合身”
一笑自屏风后面走出,一身炫目的雪白,那是一件以金线镶拼而成的白色衣甲,唯一的不同在护肩甲上的护褶处——这身新的衣甲将锦绣的图腾改成了金丝绞缠的小花,凤随歌轻柔的指点道,“这是六月雪,在夙砂民间,它是恋人用来表达爱意的花朵,除非六月飞雪,不然爱恋永不消逝”
一笑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只是怔怔的抚摸着肩甲上的皮带,衣甲所配的箭筒上镶嵌着一只金色的凤凰,整个箭筒用这悬挂的皮带绕过她的肩紧盘在她身上——如此稳固的设计能保证她可以在每次伸手朝后取箭时箭筒都会在固定的位置上,而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整套衣甲从护腕,到护肩甲,再到外袍,都出奇的合身。
从前在锦绣做甲,光是量身便差不多要耗费一个时辰之久,但……
凤随歌见她沉默,略焦急的凑近看她的表情,“一笑?怎么不说话?你若是不喜欢这花,我让工匠重新做过……”
良久,付一笑缓缓道,“我一进大厅,就闻到了你惯用的熏香”,凤随歌没料到她会说这个,一时间没接上话,“因为太淡,开始我没有在意,当我走到偏厅门口,香味变浓了些,我才出言试探了一下,结果,你真的在”
凤随歌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只得愣愣的听着,一笑忽然转头看他,“凤随歌,你一直不相信我,也太低估了自己。我不是铁石心肠,你对我的好我又怎会真正麻木不觉——但我很自私,若你给不了我要的,定要趁早放了我,不然,我怕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凤随歌微笑起来,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一把抱住她,“若你舍得,你就杀吧”,这一次她没有抗拒,淡淡的说,“我定会杀了你,一刀一刀的……”
她的尾音消失在凤随歌的唇下,不是蛮横的掠夺,而是点点滴滴的深入,缓慢的试探的,温柔的……
一个吻。
第六十回
予取予求的放任着他漫长连绵的深吻,一笑只觉得身体酥麻,视线也失去了焦距。
真的能忘记一切,全身心的投入进去吗?
“看着我”,凤随歌微微喘息着离开她的唇,每当她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他心中无名的恼火就熊熊燃烧。
那双摄人心魄的眼——满含着一种令男人不顾后果不惮犯罪愿意拚尽所有去占有去揉碎的美丽的倔犟……
他的唇很软——真的要放任自己的情感去证明自己究竟有多喜欢他,证明这份情是否已经到了无法斩断的地步吗?
一笑狠狠的咬了上去,用尖利的牙齿将他的嘴唇咬破,她愉悦的享受着涌进嘴里的血腥味和他的轻颤,腥咸的味道使她激狂得想毁灭一切。
对于她的蛮横,凤随歌却以温柔和宠腻回应,密合的双唇不断汲取着她的呼吸,一波波反复缠绕的情热竟然无比的深情。
于是她迷醉了,闭着眼细细体会这美妙的感觉,然而他的下一个举动使她全身僵硬——凤随歌火热的手掌沿肩缓缓蜿蜒而下,手指和掌心一刻不停的在她手臂上滑行,她几乎能听到身上每一个毛孔发出的尖叫。
凤随歌温柔的牵起她受伤的那只手,拇指轻柔的摩挲着她掌心的几处伤口,无言的传递着疼惜和歉意。
轻微的刺痛让一笑的眼神恢复了几分澄明。
她恨自己居然轻易的被一件衣甲感动,明明是要斩断一切与他的联系,将他从自己生命里彻底的驱逐出去的,却反过来被他给吞噬了。
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从今天起,从她接受凤随歌的亲吻的那一刻起,一切已经不同,而且再也回不到从前。
一笑恼恨的离开了他的唇,重重的咬上他的颈侧,有那么一瞬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想要将他的喉咙咬断,吮尽他的血液。
凤随歌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带着点投降的意味,气息也极为混乱,但他丝毫没有躲闪,更没有推开一笑,他知道,此刻的一笑如同久囚的困兽被放出了牢笼,不让她扑噬个够,她绝对不会松开她尖利的爪牙。
只是没想到她下手这么狠,不,是下口,他在心里暗自叹息。
过了许久,一笑慢慢松开了牙关,“你真的甘愿承受这样的痛楚吗?”凤随歌低哑的笑,“到现在我还没有想好怎样弥补那天犯下的错,所以,若你觉得不够解气,再咬几口也好,只是不要再追究了,行吗”
是啊,事已至此,何必再纠缠与以前,就让以往的相互猜疑与伤害,躲闪与逃避,冷漠与灰心都随风而去——她心底有个柔软的声音娓娓述说着。
身心的折磨,相互的猜忌,却又都拥有过度偏执的骄傲,所以总是在各自的强硬独断里一再的纠缠和相互伤害,你们真的可以平和的共存吗——另一个声音仍是盘旋不去。
“好”,一笑有些费力的开口,“但我不会答应你什么……”,“我不要你答应什么”,凤随歌盯住她的脸,“我只要你丢掉那些所谓的规则,放下你对我的防备,试着体谅我,接受我……”
一笑终于忍不住捶了他一拳,“这还叫做不要我答应什么吗”,凤随歌则顺势按住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喜笑颜开,“真是好——原本以为只要让你看到我的决心,便可以放开所有的心结,可却没想到一碰上我,你就越来越往那牛角尖里钻,也不知道我在一旁看得有多急,有时候真想好好打你几下解气,可是又舍不得……”
其实应该早点这么说的,该早些放下过去的,该早些便这般紧紧拥抱再也不放手的。
低下头亲亲怀里的人儿,凤随歌只觉得满心的欢喜,一颗心就像在满天的阴云散去之后,出现在屋外的阳光一般温暖。
一连数日的大雨影响了行程,好不容易盼到个晴天,才赶了半天的路,天上的阳光还来得及没隐去,大雨便如千军万马般由远及近浇了过来,夏静石只得再次下令扎营。
两边山上的林木在雨中疯狂的摇摆着,雨滴尽可能倾斜地落下,在风力的帮助下打得人面颊生痛,大雨滂沱中,赤着上身的宁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继续抡起大椎将用来固定车马的木桩打进地面,凌雪影撑着油伞蹲在一旁,忽然将伞一旋,伞面上汇集的雨水沿着飞转的伞边,箭一般全部朝宁非飙射而去。
“你在干什么?”宁非气急败坏的揉着眼睛喊,“净添乱,跟你说了不要跟来——再一会全身都淋湿了,受了寒又要生病”,“是你叫我不要和她单独在一起的啊”,雪影撇了撇嘴,“再说了,连石头都在干活,我怎么好意思像她一样呆在车里看大家忙”
“那你朝后退一点”,宁非又抹了把脸,“不要捣乱,等我……”,话未说完,雪影格格笑着又冲着他旋了一圈伞,宁非咬牙切齿的看着她,忽然将大椎一扔,伸手在地上一按,举起沾满泥浆的手便胡乱的朝她脸上抹去。
雪影猝然不防间直觉的朝后仰开,随着一声尖叫,她坐倒在泥水里,还给宁非抹了个正着,顿时又是气又是笑,索性连伞也扔了,在地上抓了把被雨水泡得稀烂的泥,扑过来便朝宁非脸上按。
宁非大笑着躲开,一边躲避着她的泥手一边伺机偷袭,不一会雪影的脸就花了一半,她也顾不上擦,一路追打着宁非,整个营区都是两人的笑闹声,引得附近冒雨劳作的禁卫三三两两的聚到一处,纷纷指点谈笑。
宁非忽然站住,肃然道,“等等,你听——”,雪影直冲冲的扑上来,将手里的泥巴糊了他一脸,插腰笑道,“和我玩心机……”,笑了一半脸色也变了,“那是什么?”
不远处的山谷中传来打雷般的闷响,地面也发出轻微的震动,拖着车驾的马,有几匹已经吓得跪倒在地,就连那些训练有素的军马,也有几匹挣断了缰绳,狂奔而出。
夏静石已从人群中抢出,暴喝道,“带上物资和马匹,尽速撤到山上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