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2-17

炽翼千羽: 一笑 91-120


 第九十一回

  圣帝缓缓的在莲池边踱着步,凤戏阳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心中正在胡乱猜测,听得圣帝问道,“知不知道寡人为何要帮你?”戏阳怔了怔,也不管他看不看的到,摇头道,“戏阳不知”
  “其实也不仅仅是帮你,寡人也是为了自己——付一笑的手段,你就算没见识过,也该听太后说过吧”,圣帝侧过身睨她一眼,站定续道,“不光夏静石受了她的蒙骗,凤随歌也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可是她爱的,另有其人”
  脑海中的所有讯息一瞬间凝住,凤戏阳茫然的问道,“是谁?”,圣帝却不回答她,微勾着唇角缓缓说着,“有一样东西,夏静石给不了她,但她可以从你皇兄身上得到——你明白她想要什么吗”
  “想要什么?”,凤戏阳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学舌的鸟儿,一直傻傻的重复着圣帝的话,“她……不是一直爱着夫君的吗”
  “爱?若爱,那她为何不嫁给夏静石?”,圣帝冷笑,“夏静石只是一个被她弃置的踏脚石,而凤随歌只是她的后备人选,一旦那个人成功,付一笑必然会弃下凤随歌……”
  “那个人是谁”,听到这里,凤戏阳已顾不得礼节,打断了圣帝的话,“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普天之下,所有乱臣贼子,心中惦念的无非是大统之位,而她眼望着的,无非是那后冕罢了”,圣帝的眼中闪着锐凛,“那个人,是付一笑的青梅竹马,公主见过的,而且应该很熟悉——他叫宁非”
  凤戏阳打了个冷战,有些费力的开口,“怎么会是他——他不是凌雪影的夫婿吗,凌、凌雪影不是她的手帕交吗”,“呵呵”,圣帝低笑起来,“是人都会有弱点,或名,或利,或爱,或欲,就好比这世上没有谈不拢的交易一样,若给的筹码够重,还会怕她不肯就范吗”
  只觉得有个模糊的念头流星般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抓住点什么已经消释,但在凤戏阳心里,怒气已经占了上风,她忿然顿足道,“怪不得他们处处针对我,真是可恶之极,我要修书将这一切告诉父王……”,“不必惊动国主”,圣帝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现在所要做的,只是静待时机而已”
  凤戏阳一愣之间,圣帝胸有成竹的微笑起来,“只要让夏静石看穿付一笑的险恶用心,还怕他不明白这世间到底谁才是对他好的人么?”,戏阳恍然大悟,喜道,“我明白了,多谢帝君指点——我这便去找夫君……”
  “诶”,圣帝拦住她欲动的身形,“现在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见凤戏阳睁大了眼惊疑不定的看着他,圣帝低叹一声,挽起衣袖,俯身在莲池中折下一枝怒放的粉荷,递给戏阳,“真不知道这污浊的宫廷内苑里,怎么能养出你这么干净的花儿来……”
  凤戏阳下意识的接过莲花,眼中闪过思索的迷茫颜色,不等她咀嚼出这话中的含义,面前原本面带笑意的圣帝忽然敛了笑容,低喝道,“谁”,同时犀利的看向左侧悄然滑出的一抹蓝影。
  戏阳顺着圣帝的眼光看去,手一颤,粉荷啪嗒一声坠在她脚边,“夫君,你回来了”
  夏静石的视线与圣帝胶着在一起,直到近到了眼前,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原来是陛下到访”,说着便要行礼,见夏静石的下拜,圣帝抬手温然道,“都说过多少次了,本来便是一家人,未加朝服时不必多礼”
  夏静石微微一避,自顾自的礼下去,圣帝抬在半空的手顿时落了空,仅一瞬,他已自若的收回手,转而弯下腰拾起地上掉落的荷花,递回戏阳手中,微笑道,“拿好,别再掉了”,戏阳迟疑了一下,轻轻的说了声“多谢陛下”,便低头走回夏静石身后。
  三人僵立了片刻,圣帝轻咳一声,“寡人这便要回去了——平日无事多往宫里走动走动,太后常惦念着你呢”,不等夏静石回应,他又转向凤戏阳,“方才说的那副残棋,明日到太后那里寡人再摆给你看一次”,见到戏阳点头,圣帝便不再多言,顺着委蛇的路径向外走去。
  安静。
  本来微微吹拂着的清风也仿佛窒息于这尴尬的气氛,溜的无影无踪,就连空气也都燥热起来。
  戏阳偷偷瞟了一眼夏静石,见他面色不佳,心中更是忐忑,左思右想一番,先开口解释道,“今日太后身体微恙,又担心我太气闷,恰逢帝君出巡,所以……”,夏静石淡淡的回头看了她一眼,“本王并未问及此事,你又何必着急解释”
  凤戏阳顿时语塞,一时又羞又气,低头看见手中那支荷花,更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夏静石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宁非在哪”,凤戏阳闻言惊愕的抬起头看他,“宁非?他不是与凌雪影一同去了夙砂么?”
  夏静石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见她表情不似做伪,叹了一声,简单解释道,“有人来报说曾在前两日清晨见到宁非进了明德宫宫门,但本王却一直没有接到宁非回来的消息,所以便过来看看”,凤戏阳想到圣帝的话,心中一跳,口中仍然平静的称道,“大概是看错了吧……夫君,萧参军的伤情可有好转?”
  夏静石嗯了一声,温然道,“未然已经完全清醒,医官说再调养些时日便能下地走动了——倒是你,方才听到宫人说你近来精神不大好,这几日便不要四处走动了,好好休息一下”
  凤戏阳听他温言软语,心中一热,眼泪便要涌出来,生怕又惹他不悦,只敢低低的垂着头,“多谢夫君关心,戏阳会好好照顾自己”
  “嗯,那便没有什么了,你若听到关有宁非的消息,便派人到那边知会本王一声……”,夏静石说着便要转身离开,凤戏阳只怔了一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奔上前将他拦住,“夫君,求你听戏阳一句话”
  夏静石嘴角微微一动,“若还是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便不用说了”,“不是的”,戏阳哀恳道,“戏阳只是想提醒夫君要当心身边的人,不要给有心人利用了”
  “利用?”夏静石锐利的眯起双眼,“你听到了些什么吗?”,“也不是”,戏阳嗫嚅着说道,“只是,戏阳只是觉得夫君天性和善,易受奸人蒙蔽……”
  夏静石静静的听着,打断她道,“你不妨说得明白些,到底谁是奸人,好让本王早些提防起来”,戏阳迟疑了一下,仰头看他,“夫君肯信我吗”,夏静石点了点头,“若你说的是真的,本王为何不信”
  犹豫许久,戏阳缓缓说道,“宁非,还有,付一笑”
             

 第九十二回

  夏静石的目光停在凤戏阳脸上,研究着她,仿佛是在仔细的验证着她所说的话,凤戏阳在他的注视下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却仍旧絮絮的讲述着从圣帝处听来的一切,同时紧紧盯住他的眼睛,生怕从里面读到一点的嘲弄、不屑或者鄙夷,但,夏静石的眼里只有深思。
  听完之后,夏静石沉吟片刻,颔首道,“这些本王会尽快派人查证,但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你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
  凤戏阳用力的点了点头。

  四名锦绣羽林军士自睡梦中被粗鲁的推醒,五花大绑的提进了凤随歌的行帐,一进帐子便被踹倒在地。
  凤随歌犀利的眼光冷冷的锁在领头的军校身上,那军校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并不像另外三人那样惊惶的眼珠乱转,而是镇定的回视凤随歌。
  “扰了四位的好梦,真是罪过,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偶然得了一件东西,想向四位问个明白”,凤随歌似笑非笑的将一卷细纸抛在地上,“哪位先看?”军校只是淡淡的向下撇了一眼便摇头道,“从未见过”
  “看到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不好奇是什么,锦绣的军士果然不一般呢”,凤随歌挑了挑眉,“若痛快说了,便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时辰还早,还够回去再睡上一会,若仍是遮遮掩掩,便不要怨我下手太狠”
  “我要见公主!”军校见势不妙,梗着脖子喊了起来,“就算你是夙砂的国主,你也不能私审锦绣军士……”
  “大半夜的,鬼叫什么”,凤随歌喝住他,随即冷笑道,“你真的想见她么——其实我也很想再见识一下锦绣军中最不常用的刑审,这样好不好,只要你们中间有人能经得住她的三轮大刑,我便放了你们——唔,正巧是在郊野之上,毒虫鼠蚁应当不难收集……”
  四人同时变了脸色,军校的下颚抽动两下,仿佛要咀嚼出最恶毒的句子唾向凤随歌,僵持了片刻,凤随歌不耐起来,抽出在身侧的长刀,抛给一旁的一名护卫,吩咐道,“去插在篝火里”,护卫应了一声,轻巧的捧刀去了。
  自顾自的饮完一盏茶,凤随歌立起身来,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走到四人面前,耳语般的轻轻说,“其实我也明白,你们都是受人指使,只要肯说出事情始末,我保证不会动你们一根头发”
  其中一人的表情顿时有些松动,张了张口正准备说话,被那军校转头狠狠一瞪,复又闭口不言,这一瞪被凤随歌看在眼里,他微微的笑起来。
  “你们知道么,夙砂的旧史中有个刑法,叫做茄刳子”,凤随歌一一与四人对视一遍,续道,“现在篝火中的那柄长刀,便是为了它而准备的”,他拿起空刀鞘,珍惜的抚过上面镂刻的花纹,“这本是我最珍惜的战刀,但今日为了保护我的爱妃,我也只有委屈它一下,让它充当一下刑具了”
  说到这里,凤随歌面色一整,低喝道,“去将刀取回来”,一个护卫应声奔出,只是片刻已经折返,先前那柄长刀已经在火中烧得通红,刀柄用厚厚的粗布裹着,提在护卫手上,只听得凤随歌懒懒的吩咐道,“将方才挤眉弄眼的家伙脱了裤子架起来”
  那军校才挣扎了几下便被扒光了裤子,又是尴尬又是惊恐的看着凤随歌,口中嚷道,“你要做什么!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别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折磨人……”
  “这是有史记载的名刑,怎是下三滥手段呢”,凤随歌接过那柄长刀,慢悠悠的踱到他身后,“你说,若我将这长刀从你臀后刺进去,你是先被烫死呢,还是疼上几日几夜,血竭而亡?”
  “你好狠……你杀了我吧”,军校惨呼道,同时拼了命的挣扎起来,且不说他仅是一个小小的士官,纵是武技高超,也奈何不了六条壮汉的全力扼制,被揿得跪在地上,脸贴着地面,后臀高高撅起。
  长刀一寸一寸的朝他递过去,转眼间已经近到能觉到刀锋上滚烫的温度,冷汗淋漓中,那军校终于抵受不住心底的恐惧,崩溃的尖叫起来,“我说我说我说!把刀拿开!!!!!”
  “不,我数十声,你若没能给出个另我满意的答案——”,拖长了音调,凤随歌兴意盎然的开始计数,“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军校喊道,“是圣帝陛下下旨让我等赶到夙砂,在市井间散播镇南王与萧参军的死讯,其他的他什么都没有说”
  “……五”,凤随歌一顿,又问道,“那夏静石与萧未然到底有没有受伤?”“镇南王并无大恙,萧参军伤势虽重,但听说也无性命之忧”
  又勉力挣扎了几下,听到凤随歌已经数到九,他顿时声嘶力竭的叫起来,“我知道的都说了,我只知道这些……”
  锵的一声,长刀入鞘,护卫顿时放松了力道,把他从地上提起,只看他面红耳赤,额上青筋高高暴起,半边脸上全是泥尘,眼中半是惊吓半是愤恨。
  凤随歌摇了摇头,神情间仿佛因为没能试刑而颇为惋惜,待护卫将四人带下,他坐回原处,陷入深思。
  “照此看来,圣帝要对付的是殿下没错”,一笑忿然扬了扬拳,“朝局稳定了便屠戮功臣,他与古来那些昏君有什么区别”,“要么你们继续前行,我回麓城去搬救兵……”,雪影拄着腮,两眼无神的随口说道。
  一笑瞪她,“这样会给指成谋反诶!”“我不管”,雪影赌气道,“只要救出人就远走高飞,我管他反不反”
  一直默不作声的凤随歌忽然击掌笑了起来,“雪影说的不错”,一笑气道,“你不帮忙想办法,还跟着瞎起哄”,“谁说我是瞎起哄”,凤随歌挑眉,“起兵又怎样,输了,固然是乱臣贼子,可要赢了,就叫新皇登基,凭夏静石的本事,你说他是输是赢?”
             

 第九十三回

  “殿下不会肯的”,付一笑断然道,“要反,他早反了,何必等到今天。再说,一旦起事,举国大乱生灵涂炭不说,一些早就心怀不轨的邻国也必然会伺机而动”,说到这里,她伸指戳了戳凤随歌,“比如说夙砂,你能保证国主不会对锦绣兴兵吗”
  “若我说能呢?”凤随歌挑眉问道,“夏静石从前不反,必有他的考虑,但今次不同,圣帝既然已经开始布局对付他,若他不反,他只有死路一条”,一笑瞪住他,“你只能保证夙砂一国而已,你倒说说为什么殿下非反不可”
  凤随歌缓缓道,“你们是否听说过这样一件事,从前夏静石本是最出色也是立储呼声最高的,但有一日夏静石奉旨入宫,回来不久便宣布退出皇位之争,消息传出之后,全天下都在猜测,是否是当时的帝后用了什么手段逼他退让,关于此事,我也派秘谍四处探听过,但一无所获”
  一笑撇了撇嘴,“又是秘谍。一无所获,那便表示没有这事,所以这只是传闻”,“错了”,凤随歌摇头,“市井间再多捕风捉影的传闻,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但影响如此之大的一件事,却什么都探听不到,这使我更加确定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说到这里,凤随歌停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们认为,若一个人做了对不起他人的事情,他会怎么样去善后”,一笑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当然要道歉啊”,雪影点头道,“还应该想办法去弥补”
  “这是正常人的做法”,凤随歌微笑起来,“有的人,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想到的不会是道歉和弥补,而是担心对方会对他进行报复,自此满心想着怎样把对方除掉,以求高枕无忧”
  雪影恍然大悟道,“你是说,若那传闻是真的,圣帝会担心镇南王将王位抢回,所以要对付他?”凤随歌点了点头,“本来夏静石在军中的声望便是极高的,而现在他娶了戏阳,一笑又嫁给了我,若他觊觎帝位,某种意义上说,夙砂成了夏静石最强有力的后盾,若我是圣帝,我也会忌他几分”
  一笑猛的捶了矮几一拳,“殿下从未有半点反心,为何圣帝偏不肯放他过安生日子,况且,他们是兄弟啊!”,“兄弟阋墙,在皇家向来是常事,我能坐上这嫡储的位子,也是千百人的鲜血换来的呢”,凤随歌笑得有些无奈,“就算夏静石没有反意,若圣帝认为他有,他就真的有,你不知道吗,在这世上,有种罪名叫莫须有”
  “那现在到底要怎样啊”,一笑烦躁的站起来,“索性一同改道回麓城吧,贪狼我没带来,但从前用惯的银弓应该还在都尉府里,嗯,我再派人去给殿下从前的旧部传信……”,凤随歌嗤了一声,“你为何不打个大旗,上面写上我要造反四个大字”
  雪影偷偷笑起来,一笑白了她一眼,“反正你别想带球跑,要去也轮不到你去”,凤随歌思索片刻,沉声道,“目前情况不明,不能那么急进,夏静石的旧部里面也能难说有圣帝的耳目,依我看,应先稳住圣帝那边,静观其变”
  “真变了就来不及了”,一笑顿足急道,“主意是你出的,真到施行的时候你又要变卦?”凤随歌无奈的安抚道,“这不是还在商量吗,你就不想知道圣帝为何非要诱你前去?”一笑顿时被引去大半注意,坐回雪影身边,她认真的问,“为什么”
  凤随歌微闭着双目,手指在案几上扣了几扣,沉声析道,“圣帝非要将你引回,无非就是看中你现在的特殊身份,若我是圣帝,我可以假造你与夏静石私会的假相,引起夙砂方面的反感,这样的话,夏静石失去了夙砂的支持,我再对付他便少了很多顾忌。”
  “或者也可以借机栽赃给你,说你代表夙砂前来与夏静石密议,准备将来借用夙砂兵力密谋造反”,凤随歌顿了顿,微笑道,“若没猜错,锦绣各方军将说到夙砂应该还是咬牙切齿吧,有什么比联合夙砂颠覆本国王权更招人厌恶的呢……”
  听到这里,一笑忍不住跳了起来,“别说了,不就是一个王位吗,你成天这样算来算去累不累!”雪影急忙拖住一笑,“你别发脾气呀,他是在帮我们”,一笑气急之下都有些结巴,“我最讨厌人家心里都是弯弯绕绕……虽然是代圣帝想的,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不行,你不觉得吗,他说那些话的时候……那样子真是让人讨厌”,凤随歌忽然大笑起来,“原来在你付一笑的心里,我竟是个好人呢”,一笑怒视了他片刻,不争气的红了脸,别过头去。
  雪影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闷闷的收回了拽住一笑袖子的手,“你们两个表达情意的方式真是特别,脆弱一点的人根本受不了”

  锦绣圣城,王宫花园内。
  在棋盘上置下一粒白子,戏阳小心翼翼的瞟了圣帝一眼,看似无意的问道,“帝君说过,付一笑就要到了,若等她来了再对夫君说,会不会太晚”,圣帝闻言脸色一变,愠道,“你跟夏静石说了?”
  “没有”,戏阳下意识的矢口否认,“戏阳没有说,只是,想到帝君说还不到时候……”,圣帝将手里的黑玉棋子猛的一攥,玉石相擦,发出格格脆响,“若提前泄漏出去,恐怕又有变化——寡人非常不喜欢凡事算在人后,所以,寡人希望你真的没有说出去”
  凤戏阳低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轻声道,“帝君,该你了”,圣帝唔了一声,拈起一粒黑子朝棋盘一角一放,“寡人赢了”,说完不等戏阳反应,起身向外走去。
             

 第九十四回

  “寡人后悔了”,圣帝好整以暇的叩击着金丝笼,惊得笼内的玉鸟窜跳不已,“本就应该直接将他拿下的”,太后声音很疲惫,“帝君到现在还不明白哀家的用意吗”
  “明白”,圣帝微笑着收回手,“母后不想再与夙砂交恶,但,抛开凤戏阳不谈,寡人相信,夙砂是很乐意见到夏静石的头颅的”,“那帝君有否想过”,太后肃然道,“以夏静石在军中声望,若他的旧属忿然而起,他们绝对会与羽林大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
  “母后对羽林大营未免太没信心”,圣帝不耐的挥了挥手,“俗话说的好,树倒猢狲散,夏静石这棵树都到了,还怕他的旧部做什么,难道他们会为了一个已死之人担上谋逆之名”
  “你太任性了”,太后的声音拔高了几分,“上次你便不听哀家的劝告……”,“母后!”,圣帝倏然回头,目光凶凛的瞪视了她片刻,忽然又恢复了他往常温文,“寡人怀疑,那个蠢女人已将不该说的全说了,所以,不能再等了,母后,是你说的,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方才本王派人探察过,四下里确实多出不少暗哨——若她说的是真的,宁非十有八九已经落在圣帝手里,而以一笑的脾性,听到那些传闻定会赶回”,夏静石说着,不自觉的攥紧了已经被他捏得发热的半支琉璃簪,“但这个时候,动也不是,等也不是”
  萧未然面色虽还不佳,精神却已颇为健旺,此刻正皱着眉倚坐在软垫上,沉吟道,“确实很棘手,若派人将一笑阻回,一笑必会察觉到其中轻重,到时更要不顾一切的赶来,至于宁非,一笑一日不到,他便安全一日……”
  正在说话间,忽然负责外围警戒的军将一路奔跑着朝这边过来,未到近前,惊惶之情已溢言表,“殿下,臣有重要事情禀报”,夏静石几步迎上,低喝道,“别慌,有什么事情,慢慢说”
  军将凑上前来,声音轻不可闻,“半个时辰前,羽林大营被秘召入城,现在四方城门全数封闭,别苑周围的街道也被肃清”,他急促的喘了口气,脸颊因过于激动泛起了红潮,“看情形,是冲着咱们来的”
  夏静石微微一凛,不及开口,军将已翻身跪倒在他脚边,大声道,“殿下请放心,无论如何,臣等誓死保护殿下的安全,无论是谁,都不能在末将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危及殿下!”
  “你先起来”,夏静石扶起他,转身一指萧未然,“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将萧参军送出城去,实在不济,也要找个稳妥地方藏起来,待平静了再将他送走”,“殿下”,萧未然惊呼起来,夏静石手一抬,止住他未出口的话,语音严厉,“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许回来,一定要尽早截住一笑,不要让她回来”
  “那……”,情急之下,一句话未说完,萧未然又剧咳起来,夏静石缓缓抬头看向远方,羽林军应该很快便要到了,“让一笑赶回麓城取本王的兵符,她是圣帝亲封的将军,又是本朝公主,调兵遣将绝无问题——无论如何,一定要救回宁非,雪影有孕在身,不能让孩子出生便没了爹”
  “薛副将”,夏静石又转头看向面前挺立的军将,只见他的右手紧紧握在腰间的剑柄上,紧紧的抿着唇,泛着红丝的眼中全是准备拼死一搏的无畏,听夏静石唤他,他的瞳孔突然一收缩,粗嘎应道,“殿下”
  “传令下去,不许抵抗”,夏静石的声音很平静,“殿下”,军将低喊,“臣等拼了这条命也要将您与萧参军平安送出城去……”
  “不”,夏静石微笑,“羽林军有备而来,我们这边也不过百来人,再说,若是抵抗,还不知会被安上什么罪名,所以,本王命令你们,不许抵抗,你们要好好活着”
  “殿下”,眼前的军将已经有些呜咽,“臣等的性命并无所谓,能为殿下而战,是臣等的荣耀”,夏静石眼眶也有些湿润了,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甲,“我一直没有说,其实,你们才是我的荣耀,一直都是”
  军将怔住,眼泪簌簌而下,平日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粗豪男儿此刻哭得像个孩子,夏静石笑得温柔,“怎么跟个女人似的,大男人家,哭起来难看得要死”

  羽林军进入别苑时,庭中早已立满了随夏静石一道从麓城过来的军士,夏静石换了一身素净的袍服,双手环胸立在堂中,身边簇拥着十几名军将,每道射向羽林军士的眼光都满含着刻骨的恨意。
  见这架势,率队的羽林军将也愣了一愣,只是片刻,便已带头向夏静石行礼道,“臣下羽林大营江卫戎参见殿下”,纷纷乱乱,他身后的所有羽林军将士也躬身向夏静石行礼,刀兵相撞间,一片铿锵,“臣奉圣帝陛下旨意,请殿下移驾王城,协查军中私藏军械一案……”
  “连羽林军都来了,本王的面子不小呢”,夏静石冷笑,“不知帝君旨上的请字,是怎么个写法”,“臣只是奉命行事,殿下不要为难臣下”,江卫戎干笑道,眼睛向场内环视了一圈,疑惑道,“怎么不见萧参军”
  “萧参军伤情反复,本王已经派人将他送去寻医,陛下国事繁忙,这等小事,本王便没有禀报上去——怎么,萧参军重伤在身,也要入宫协查么?”夏静石语气平和,却平生出一股威仪,江卫戎心头莫名一寒,下意识的连声否认。
  双方僵持片刻,江卫戎一咬牙,向后面的羽林军士命道,“将所有人的兵器卸下,解入景徽殿待查”
             

 第九十五回

  凤戏阳得到消息已是黄昏,心急如焚的赶到景徽殿,却被阻在了外间,只得折回内城,直奔圣帝的书室。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圣帝正在气定神闲的在案前一笔一划的描着一朵牡丹,“为什么抓他!”顾不得行礼,凤戏阳怒喊道,“你答应过不会伤害他的”
  “寡人厌了,不想再陪他们玩游戏”,圣帝头也不抬,手中银毫稳稳的在宣纸上勾出一抹水红,“难道你不觉得,只要将夏静石拘住,他们必会有所动作的么?”
  凤戏阳呆住,呐呐道,“可是先前说好的不是这样……”,“你这几日便住在宫里吧”,圣帝淡淡打断她,“多陪陪太后,此事一结束,你们便要上路了,不是吗”

  “殿下还是早些认了吧,免得陛下劳心,臣下也能早日交差了”,隔着囚栅,提刑官不怀好意的嘬着牙花,发出啧啧的声响,“俗话说的好,早死也能早超生嘛”
  “你算什么东西,敢对本王说出这样的话来”,夏静石不屑道,“不问不察便想咬定落实,这可是欺君大罪”,提刑官顿时梗住,掩饰的干咳一声,讪讪的回到案前端起茶盅啜饮着。
  一片沉默中,一个淡青色身影飘然而至,提刑官连忙上前行礼,“陛下……”,“可曾问出些什么?”圣帝漫声问道,眼却直直的看向夏静石。
  提刑官支吾了两句,尴尬道,“陛下,镇南王他……什么都不肯说啊”,“是么”,圣帝唇角微微翘起,“若他那么容易说,他便不是镇南王了”
  “既然如此,你何不亲自问我”,夏静石平静的指了指提刑官,“毕竟你比他更了解我,不是吗”,圣帝挑眉看他片刻,挥手遣退了提刑官,缓缓走近囚栅,“看来,这么些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恨我……就像我恨你一样”,“永远不要拿我跟你比”,夏静石淡然道,“你不配”,
  “若你想激怒我,你成功了”,圣帝的眼睛里闪着复杂的光,轻蔑,愤怒,快意,甚至兴奋,“你不要将希望寄在萧未然身上,不出三日,他会回来与你做伴的——你那么聪明,不如猜猜我想把你怎样”,夏静石冷然看他,“还能怎样,无非就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既然是莫须有,你又何必要我猜”
  两人冷冷的对视着。
  夏静石的心里很平静,他相信萧未然会找到一笑,也能救出宁非,就算他逃不过此劫,他也要有尊严的死,他绝不能忍受任何人的侮辱,包括圣帝,他的血亲,他孝忠了数年的君王。
  “来人”,圣帝沉声喝道,“给镇南王枷上重镣,若有反抗,以叛逆论处”,他顿了顿,露出一个邪佞的笑容,“部属同罪”

  越近帝都,凤随歌越是谨慎,行进间避开了显眼的官道,终日带队穿行在设于密林中的行镖道上。
  因为局势尚且不明,在一笑的坚持下,雪影没能单独折返麓城,仍是一路随队朝锦绣帝都进发,为此雪影生了好几天闷气,不光与一笑同进饮食,夜里休息也是独自一帐,一笑整日担心夏静石等人的安危,还要照顾雪影,人很快就瘦下一圈,凤随歌看着心疼,但也无计可施。
  这日午间,凤随歌让队伍停在林间休息储水,自己则带着几名护卫到前面的镇子去打探消息,两国军士在从夙砂出发之时还颇为敌对,但经过凤随歌巧意安排的搭班值夜,渐渐的也开始有说有笑起来,此刻更是零零散散的坐满了整个荫地,一片欢声笑语。
  雪影恹恹的从车轿上下来,想到附近走动走动,绕过一辆大车,脚步忽然一停,一笑提着一个水囊,正快步走向前方不远处缚成一团的四名被俘的羽林军士。
  看着一笑半弯着腰将水囊的出水口一一对到四人唇边让他们饮水,雪影不自觉的撇了撇嘴,其实她心里也明白,一笑不让她离开是怕她出事,但她现在满心满脑全是宁非的安危,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也不知宁非怎样了。
  胡思乱想间,一笑已经直起身来,提着水囊准备离开,忽然呃的一声,为首的那个羽林军军校痉挛着瘫软下去,方才饮下的泉水全数呕出,满身淋漓。
  三名羽林军士同时惊呼起来,一笑将水囊一甩,扑上前去将那军校搀扶起来,一按他的颈脉,便手忙脚乱的开始拆解将他缚得死紧的麻绳。
  见几个人绞在一起一团乱,雪影刚踏前两步准备上前帮忙,忽然瞥到本来一名军士眼中未及收藏起来的锐利。
  电光火石间,雪影尖叫起来,“小心——”
  刹那间军校已经出手,刚松脱的右手握着一截折断的粗枝,直直捅向一笑的肚腹。
  迟了一步,竟然迟了一步,虽然只是粗硬的树枝,但断口的锐利在那么重的力道下,定已破入一笑仍算单薄的秋衫……
  也许是朋友灵犀,也许是久征战场养成的反应,雪影的惊呼响起的同时,一笑本能的将朝后退开了一点点,这一点点卸去了她受到的少许撞击,但剩下的力道也足以让她痛得佝起身子,跌倒在地,动弹不得。
  军校两下甩开麻绳,执着断木又要扑上,而这边,雪影已经奔到近前,她下意识的一把扯住军校散乱的发髻,用力的向后拽,攥在手心的锐簪直直的深深的插入军校因后仰而露出的咽喉。
  血光四溅。
  雪影被军校垂死挣扎时的大力一挥,摔出老远。
  人声鼎沸。
  已经有附近的军士听到呼叫,向这边赶来。
  军校两眼凸出,喉中咝咝有声,拼力想捂住喉间迸出的红线,拔出那枚要命的利簪,一笑也已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的扑向摔在一边的雪影,口中大喊,“先叫医官”,几乎是同时,半伏在地上的雪影不及回望,向奔来的军士大声喊道,“一笑受伤了,快叫医官”
  整个营地乱成一团。
  嘈杂中,摔得半晕的雪影被七手八脚的抬到一旁,她奋力挣开医官搭在脉上的手,起身怒道,“不是我,是一笑”,医官呆了一呆,回头看向另一边。
  一笑被一名侍女扶着站在不远处,正焦急的看着这边,她浑身溅满那军校喉间喷出的鲜血,但肚腹间却不像雪影想象的那样血肉模糊。
  雪影愣了片刻,忽然低头看自己的手,尖叫声响彻整个树林,“我杀人了!!!”
             

 第九十六回

  这边雪影还在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医官已收回搭在她腕脉上的指头,站起身来恭声道,“将军夫人脉向平和,应无大恙,臣下再去开几副安胎的汤剂,防个万一”,一笑闻言松了口气,再无力气,捂着肚腹跪坐下来。
  “第一次杀人总是这样的,习惯就好了”,坐了一会,聚在四周人渐渐散去,见雪影仍是发呆,一笑劝慰道,“我都没注意到他手里有东西,你怎会发觉的”,“我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神”,雪影惊魂未定,“但我没想杀他——你要不要紧……”
  “算我命大,他一家伙杵在这个上了”,一笑皱眉挺起身在腰间掏啊掏的,掏出一只锦囊,对着雪影晃晃,竟是那只藏着箭簇的锦囊。
  “那你刚才在地上滚什么”,雪影嗔道,“害我以为你怎么了”,“冤枉”,一笑龇牙咧嘴掷来一块土,“换你给戳一下试试”,雪影不甘示弱的拾起土块扔回去,“换就换,你让他站起来再来一次”,两人互瞪片刻,终是相视而笑。

  回营之后,暴怒的凤随歌差点当场斩杀了剩下的三名羽林军士,一笑劝说了近半个时辰,凤随歌才勉强答应将三人押解回夙砂,听候处置。
  略略平复了一下情绪,凤随歌将所探听到的消息简要说了一遍,肃然道,“一切都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我始终觉得有些不妥……”
  话未说完,外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夙砂禁卫飞也似的奔过来,一路高呼道,“公主殿下,外面来人了……”,付一笑几步抢上前去,劈头就问,“什么事”,禁卫朝后一指,“圣城那边来了两个弟兄,说有要事要面禀公主”,一笑迟疑了一下,看向凤随歌,凤随歌点了点头,“带他们进来”
  禁卫转身去了,一笑有些担心的轻声问道,“会不会是圣帝派来的?”“有可能”,凤随歌皱起眉,“这里离圣城已经很近,兴许他已经知道咱们的行踪了……”
  正在揣测,两个平民装束的男子随在先前的禁卫身后大步走来,一笑轻呼一声便朝他们奔了过去,“怎么是你们”
  两人不及行礼便被一笑一手一个拽了起来,“起来说——”,话未说完,忽然其中一人面露痛苦之色,她连忙放开手,惊问,“怎么了?怎么会有伤,到底怎么了?”
  那名军士揉着手臂忿然道,“圣帝捏造罪名,扣住了殿下,我们护着萧参军从暗渠逃了出来……”,一笑浑身一震,不及细问,另一人已从怀里掏出一只封好的信封,呈到一笑面前,“这是萧参军的亲笔信,请公主过目”
  一笑接过刚看了数行便被凤随歌冷不丁的将信笺抽在了手里,他粗略的将笺上的墨字看了一遍,淡淡道,“只怕这字迹是萧未然的,写的人却不是他”
  众人一愣间,凤随歌慢吞吞的问向一笑,“忘了你我是怎么被逼到跳河的了?”一笑微张着嘴答不出话来,凤随歌似笑非笑的将她揽到身边,手指轻佻的划过她的唇线,“再说,夏静石的死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一笑方要抗议,被凤随歌在腰间拧了一把,话到嘴边复又咽了回去。
  军士怒视着凤随歌,“我锦绣的事情,何时轮到夙砂人来插嘴——你就巴不得殿下早点去了,以后夙砂攻打锦绣之时你好少一块绊脚石!”凤随歌也不动气,微微一笑道,“她是我的妃子,所以她的事便是我的事,至于夏静石嘛,你说的也在理,我且认下了吧”
  “公主!”,另一名军士哀求的低喊,“殿下素来待公主不薄……求公主看在旧日情分上,助我们将殿下救出来吧……”凤随歌嗤的冷笑一声,“难道我就薄待了她?你们走吧,我不会容许她做这样的事的”
  立了半晌,见一笑仍是沉默,带信的那名军士一顿足,将同伴一扯,“别求了,你别忘了人家现在身份不同了,怎么还会记得什么旧日情分”,他忿恨的瞪视着一笑,“我们回去,我便不信萧参军想不出个妥当法子来”
  两人没有告辞便如一阵风似的走了,一笑不等他们走远便一把抢回信笺,微怒道,“你是什么意思”,凤随歌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召来两名护卫,轻声吩咐道,“去,带几个人远远的吊着他们,记得沿路做下记号,一旦看清楚他们去了哪里,尽速回报”

  郊野上,几名家将打扮的汉子警惕护着一架不显眼的简易马车缓缓前行,车帘忽然揭起一角,露出主人家略显苍白的侧脸,“薛副将,再加快些赶路,我不要紧……”
  “不行”,薛副将断然道,“弟兄们已经按您吩咐分三路搜寻去了,咱们再怎么快,也快不过他们,您就静心养着,想必很快便会有消息的”,萧未然叹了一声,“情势不明,我怎能静的下来,只忘他们不要与一笑走岔了才是”
  正说着,林间栈道上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叩地声,薛副将大步走上前去张了一会,喜道,“是自己人——他们回来了!”,唰的一声,萧未然应声挥开了车帘,扶着车厢壁便要从车上跳下,薛副将连忙回身搀扶。
  “他们定是遇见一笑了”,萧未然面露欣喜之色,“不然不会那么早便折返的”,薛副将笑逐颜开小心搀扶着萧未然,连声应道,“我就说嘛,萧参军何时出过错”
  见萧未然前来相迎,两名军士远远的便从马背上翻身跳下,拜倒唤道,“萧参军”,萧未然见二人神情沮丧,心中咯噔一下,追问道,“可曾见到一笑?”两名军士相互看了一眼,齐齐跪倒在萧未然面前,其中一人呜咽道,“遇是遇见了,但,她不肯施援”,萧未然和薛副将皆是一怔,异口同声的问道,“怎么会”
  另一人涨红了脸大声道,“她是与夙砂国的凤随歌一同前来的,那凤随歌,他,他巴不得殿下早些出事……”,“什么?凤随歌也来了?”萧未然讶道,“你们将详细情形说一遍”
  二人义愤之中争相将事情前后叙述了一遍,静静的听着,萧未然皱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听到后来已是面带微笑,末了,他含笑向薛副将命道,“改道,沿他们的来路走——凤随歌的加入,让我们的胜算又大了许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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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七回

  “那个蠢女人!”圣帝狂怒的踹翻了面前的矮几,惊得殿中内侍跪了一地,原本盛着紫晶葡萄的金盘在青石地上跳着,一路滚到墙角,晃了几晃,终于倒了下来,“继续找,再找不到人,你们提着自己的脑袋来向寡人回话!”
  “帝君……”,太后容色颇为憔悴,看来也是几日没有休息好,“若错漏太多,便暂且放一放吧,太勉强只会越来越糟糕,只怕最后连圜转的机会都没有”,圣帝冷笑,“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萧未然,母后便开始惊惶失措了?”
  “但……”,太后话未说完,又有人飞奔来报,“陛下,启禀圣帝陛下,驿哨突然发现夙砂国的使团,本朝兴平公主与夙砂国摄政皇子凤随歌皆在其中,同行的还有镇远将军夫人凌雪影!”
  “什么?!凤随歌竟也来了”,太后惊呼道,略不安的看向圣帝,“帝君,你看……”,“真是,意外呢”,圣帝咬牙切齿的说道,神情间更加冷肃,“寡人竟小看了付一笑”,“就此收手吧,帝君”,太后叹了口气,涩然道,“本来还算简单的事,瞬息间已化了千变,说不定,夏静石气数未尽啊……”
  “谁说他气数未尽!”圣帝震怒道,“母后没有想过放虎归山的后果么——反正已经乱了全盘,索性推翻了全部重来,来人,将那凤戏阳也拘起来!我倒要看看那凤随歌到底会救谁!”

  夏静石微合着双目盘膝坐在一堆枯草上,瘦削的脸颊在天窗上透下的微光中显得越发清癯,但他始终是微笑的。
  没有未然的消息,但在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只要萧未然能够脱困,必然可以找到一笑,只要能及时找到一笑,她能带来的救援便是所有人的救命稻草——这便是他当日指令手下军士送走萧未然的原因。
  若他率众杀出帝都,谋逆罪名当日便已落实,一旦被定为叛军,将会引起各方围剿,到了最后谁都逃不掉,但现在,他坦然的将自己留在圣帝手中,圣帝不光不能轻易动他,还要分心去向诸侯解释事情始末——他不信没人看得出其中的蹊跷。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悄然而至的圣帝在看清楚夏静石的表情之后不由得怒从心起,冷冷的说道,“不要以为走了个萧未然你便能借此翻身,以他那具残躯,就算羽林大营拿不住他,只追也能将他追垮”
  “臣,从来不曾小看过陛下的本事”,夏静石缓缓回道,同时睁开了眼,眼光熠熠,“就像臣根本不怀疑陛下拿不拿得出证据来证明臣有罪——陛下自小便是同辈兄弟中最优秀的,这些对于陛下来说,只是雕虫小技,不是吗”
  “你错了”,圣帝盛怒之下反而笑了起来,“寡人拿不出证据,所以,证据将是你自己交出来的”,他高傲的睨着夏静石,“告诉寡人,交,还是不交”,夏静石定定看了他半晌,轻笑,“连你都拿不出,我又怎能拿的出来”
  一阵大笑,圣帝转身召来牢役低语了几句,复又转回头来,“你素来聪明,可以猜一猜今日寡人会怎么做——再问你一次,交,还是不交”,夏静石坚定道,“不”
  碎碎的脚步声,数名牢役逶迤而来,先前那名牢役取来了一根尺余长的铁针,呈入圣帝手中,又摘了钥匙将牢门打开,其余的人顿时一涌而入,将重枷的夏静石牢牢的按在地上。
  圣帝把玩着锋锐的铁针,缓缓走到夏静石面前,邪佞的笑道,“忘了告诉你,付一笑很快就要到了,寡人一直在想,若用在她面前用锁链穿过你的肩胛,打断你的四肢,再绞了你的舌头,以你的心性,应是只求速死吧?”
  闻言夏静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若你那么蠢,我也只能认了”,“啧,提到老情人的时候,别那么冷淡”,圣帝俯下身来,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夏静石的锁骨,“你最好记住了,若你不能给出些让寡人满意的东西,在付一笑到达之后,寡人一定会在她面前用最残忍的方法折磨你——寡人保证,既能让你更充分的感受到痛楚,又不会太快死去”
  “你……”,夏静石愤而挣扎了两下,忽地又平静下来,“我能保证,你不光什么都拿不到,最后还要陪上自己”,“或许吧”,圣帝轻描淡写的说,随手拈起一根铁针,锐利的针尖垂直的抵上了夏静石的左肩,“最后一次,交,还是……”
  “不交”,夏静石斩钉截铁的吐出两个字,同时,铁针深深插进了他的肩窝。
  夏静石全身剧烈的抽动了一下,下颚在空中扬出一个僵硬的弧度,铁针入肉的剧痛让他几乎叫出声来,圣帝微笑的欣赏着他隐忍的神情,执着铁针的手仍在不断的向下用力压去,绽开的皮肉和温暖的鲜血使他兴奋不已。
  “你的身体和你一样倔强,不管是你的筋肉,还是你的骨头,都在奋力抵抗着”,他眼中闪着好奇,手上却一点也不放松,“你不疼吗?为什么不叫喊,为什么不呻吟?”“那样你就会放过我么?”夏静石的嘴唇煞白,眼里仍带着冷冷的嘲弄。
  “其实,很久以前,寡人以为你生来就不怕疼的”,圣帝唇角噙着一抹诡异的笑,轻轻的说,“直到后来才知道,其实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怕疼的人,却只是自己偷偷的忍着,不告诉身边的任何人,你知道么,这样只会让寡人忍不住一再的折磨你,因为,看到你痛苦,寡人便无比的快乐”
  夏静石额上淌落大颗的汗珠,却紧紧的咬着牙不发一言,铁针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圣帝伸手扳住了他肩头,将他一点一点,不,是将铁针一点点从他身体里抽出来,“不是寡人不顾及兄弟情面,实在是你太固执,寡人给过你三次机会,不是吗?”
  血,一滴滴的落到地面上的尘土中,颤抖着滚成一个个血珠,“求饶!”圣帝恶狠狠的命令道,“若你肯求饶,寡人便杀了你,不然,还有更多游戏等着你”
             

 第九十八回

  夏静石没可能求饶,因为他是夏静石。
  夏静石微微一笑,依然坚定的抿着唇——圣帝要的也许正是他的坚定,若不能逼迫他屈服,便逼他将自己推向死路。
  圣帝笑得很狡滑,坠着血滴的铁针缓缓挪向他另一边肩膀,手腕一个轻震,血滴落下,湮红了夏静石素色的袍,“那便,再玩一次吧”

  夜深了,篷车围起的营地里,一笑抱膝坐在篝火旁,望着跳跃的火苗发呆,凤随歌从帐中走出来,对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叹了口气,轻轻的走上前去,“回帐休息吧,再担心也没用,事情也已经发生了,不如养足精神,全力应付将要发生的事”
  一笑循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你就知道我在想那些么?”“哪些?”凤随歌狡然笑道,坐到一笑身边,“你知道我在说哪些么”
  将头靠在凤随歌肩上,一笑疲惫的合上了双眼,“我觉得很累,我担心殿下,担心宁非,担心未然,担心雪影,还担心我和你”,“傻瓜”,凤随歌轻声责道,“担心他们便算了,怎么又担心起你我来了”
  “我不知道”,一笑沉沉的诉说着,“也许是这件事给我的震动太大,我到现在还不理解为什么殿下一生戎马报国,圣帝陛下却指他为谋逆的反贼,要将他制于死地。生于皇家,竟是一件那么痛苦的事情吗?”
  “我多希望能回答你不是”,凤随歌叹息道,“或者你听到会失望,但,我也曾是这个漩涡中的一员,值得庆幸的是,赢的人是我”,他的视线长时间的停驻在跳动的火焰上,脸上尽是隐痛,“我还未向你提及我的母妃吧,她,便是其中的一个牺牲者……”
  “什么!”一笑惊呼着坐直了身体,“你竟然连自己母妃都……”,“停下你的胡思乱想!”凤随歌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母妃是被人害死的”,一笑委委屈屈的向后一缩,“是你自己说的不清楚啊”
  凤随歌白了她一眼,继续说了下去,“当时天气很热,我在花园里带着戏阳和其他几院的皇子玩耍,一个宫侍为我端来了冰镇的百合莲子汤,但我忙于游戏,便让他置在一旁的凉亭中”
  “过了一会,母妃午睡起身之后来花园寻我,见我玩的正高兴,她便在凉亭里坐了看着我们,转眼看见那盏百合莲子汤,她便随手端起来饮了几口,我还记得,当时她一边用绢帕拭着嘴角,一边对旁边的侍女说,说这汤加了那么多糖怎么还是苦的,必是有的莲心没有抠干净,她让侍女拿去倒了,再让膳房重新做过……”,他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刻骨的惨痛,一笑禁不住靠过来环住他的胳膊,静静的传达着她的安慰。
  “谁知没过多久,母妃便腹痛如绞,当场倒地不起,父王带着诸多医官守了她一天一夜,但仍未能扭转乾坤”,凤随歌猛的将手中已经折成小段的树枝朝火力掷去,“问题出在那盏汤里,送汤来的宫侍已经畏罪自尽,那汤更是早已倒掉,连盛汤的瓷盏早被送回了膳房,清洗干净,所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在母妃入敛当日,父王将我唤去他寝宫,告诉我,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最爱的人”,火光映衬下,凤随歌眼中仿佛也跳着簇簇火焰,“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我明白一点,若我不杀别人,别人便要杀我,而母妃是代我死的,我若不能为她报仇,我便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
  “我用了4年时间拉拢了一批皇亲贵胄,我给他们种种许诺以及当时便能应现的好处,当我的兄弟们再一次想暗害我的时候,我借机铲除了他们的羽翼,一切平复下来之时,已近第六年”,凤随歌回过头来看着一笑,轻描淡写的笑了笑,“他们几人,死的死,贬的贬,最轻的也落得一个发外驻守,所以,今天坐在摄政皇子的位置上的人,是我”
  听到这里,一笑长长的吁出口气,苦笑道,“原来所有的帝王家都是一样的呢。其实,我一直没有和你说,离夙砂越远,我越不想回到那里,可我也不想去锦绣,我总是在想,若能就这样在路上一直一直的走下去该多好,没有明枪暗箭,没有栽赃陷害,想走的时候便走,累了便停下休息——但我也知道,我不能那么自私,你有你必须去做的事情……”
  “这些我都明白的”,凤随歌又朝火里投了一根干枝,“只要你肯给我时间,任何事情都有迎刃而结的那一天”,“那,戬昕侯的姐妹……”,一笑有些尴尬,但还是说了。
  “出发之前,戬昕侯答应尽量拖住父王并从中斡旋”,凤随歌无奈道,“只是现在不知道进行的怎样,但你要相信我,就算最后我又娶了别人,你始终是我最爱的那一个”
  “最爱的?”闻言一笑冷笑一声,狠狠的将他推开,“嗯!当然还有有点爱的,只爱一点的,不太爱的,最不爱的和从来都没爱过的,是吗?到了最后,整个后宫五光十色,其乐融融,你要的是这样吗”
  “一笑,公平些”,凤随歌捉住她胡乱推搡的手,“你可以想一想,历代君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这不仅是为了培养更多更好的皇嗣来传承大统,更是为了防止世家专权,甚至是为了笼络能臣……”
  “看不出来,你还真是多能”,一笑有些气急败坏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你怎么不说只要娶满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夙砂便能四海太平,五谷丰登——我告诉你,什么大统,什么专权,什么笼络,对我来说不如茅屋一所,亲邻数个,儿孙绕膝,这些所谓的帝王家的传统,都是你们这些臭不要脸的男人给自己找的借口!”
  凤随歌忽然嗤的一声笑了起来,“我好像嗅到一股很大的酸味”,一笑怒瞪了他片刻,转身就走,凤随歌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追在她身后,“诶,又生气了。我保证,保证行不行?只要你不同意……保证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吧”
  一笑忽然站住脚插着腰转过身来,凤随歌一个收势不及险些撞在她身上,见她转身,连忙跳在一边,警惕的看她,一笑面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得意道,“要么这样,你找一个,我找一个,大家都不吃亏,怎样?”
  “你敢!”凤随歌的怒吼传遍整个营地,“谁敢碰你一根头发,我就砍了谁!!”
             

 第九十九回

  天亮之后本应立即整队出发的,却久久不见凤随歌出现,一笑纳闷的在营地周围寻了一圈,才在涧水边发现了悠然用涧水擦身的凤随歌。
  “喂”,一笑冲上前,抓起他搁在石头上的上衫就朝他扔去,“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你不知道大家都在等你吗”,凤随歌手忙脚乱的接住朝下坠落的衣衫,但还是有一角沾到了水面,他叹息着将滴水的衣角提起来扭干,“是你自己说不想走就休息的”
  “你……”,一笑气得直跳脚,“你就只听进了这句,还不快点穿好衣服,还要赶路呢!”,凤随歌将衣衫搭在肩上,嘻笑道,“那么赶?我以为你也想要休息半天呢”,“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休息”,一笑上前将他的衣衫从肩上扯下来抖开,递到他面前,“快穿上”,凤随歌伸手慢慢的探进袖中,口中仍不停的问,“你真不休息?确定不想休息?”
  “你很罗唆!”一笑用力将衣服向他身上一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看你不是只想休息那么简单”,“没错”,凤随歌顿时眉开眼笑,“你越来越聪明了,你要不要猜猜看”
  一笑没有理他,转身就走,凤随歌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转眼间一笑已经走出很远,凤随歌不甘心的高声喊道,“你真的不要猜猜看吗?”,一笑猛地转身插腰,“你!慢慢洗着吧,我让他们先歇着”

  雪影懒洋洋的坐在临时铺垫在树下的软毡上,上次摔倒之后,所有人都将她当作瓷器一般呵护,不让她动这个,不让她碰那个,使得她终日昏昏欲睡,若再不自己发掘点乐趣,她就快要闲得发疯了。
  她将周围的人扫了一圈,视线定在蹲在不远处的付一笑身上。
  一笑自从宣布原地休整半天之后便开始有点神经兮兮,一双大眼时时刻刻故碌碌的转着,死死盯着凤随歌的一举一动,而凤随歌反而显得过于活跃,和这个说笑两句,又捶那个人一拳,两个人之间却始终没有一句交谈。
  难道……
  “一笑一笑”,雪影向她招招手,“你来,我有事问你”,一笑闻声靠了过来,雪影将她拉近半步,“你和凤随歌吵架了?”“我才懒得和他吵架”,一笑矢口否认,转头看了凤随歌一眼,悻悻嘀咕道,“我倒要看看他准备玩什么花样”
  雪影好奇的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坐在身边,悄声问道,“你……嗯,昨夜我听到他吼说不许别人碰你,难道你想……”,一笑顿时瞪圆了一双眼,“你在乱想什么?”雪影吐了吐舌头,“猜的啊,你不知道他吼的声音有多大……”
  远远的,外围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一笑腾的立起,警惕道,“你尽量呆在人多的地方,千万不要随便走动”,口中说着,她脚下不停的快步朝外走去。
  凤随歌还在朝外走,一笑已经大步追上,“哪边发的警哨”,凤随歌大略指了指,“那边”,一笑讶道,“那边不是咱们来的路么?”“是啊”,凤随歌皱着眉,小心的不让一笑发现自己眼底的笑意,“难道有人尾随而来”
  说着,弯处转出一架马车,两骑领路,四骑垫后,见到这边乌压压一片人头,非但没有减缓速度,反而呼喝着加鞭,更加迅速的向这边驰来。
  一笑眼里的戒备渐渐变成疑惑,在车帘被从内撩起,露出一张她无比熟悉的脸来的时候,她的表情终于定格在恍然大悟上,转头看了一眼早已退开几步窃笑的凤随歌,她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
  洒满阳光的石板路上,拉车的驽马终于跺着蹄子停了下来,一笑抢在所有人前面扑上前去,攀住车辕的时候已经红了眼眶,“未然未然未然未然——”,萧未然微笑的止住她朝上爬的动作,“还是我下去吧”
  “我们原是沿着栈道找过去的,谁知道你们半途改了道,得知消息后我们又回头追了几日,这才赶上……”,萧未然无奈的向围着他团团转的医官婉言谢道,“真的不必……”
  “不可以”一直立在他身边看着医官忙碌的一笑难得的板起脸来,“来回折腾了那么多天,怎么也得好好的让医官看看——自己的身体,怎么可以不爱惜呢”
  萧未然摇头轻笑,“你竟也学会教训人了”,他看了一眼凤随歌,“很让人操心吧”,凤随歌含笑点头,“还好”
  又寒喧几句,待医官告退前去拿药之时,萧未然才敛了笑容,低声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最后道,“本是打算让一笑回麓城去搬救兵的,但你们行踪已露,以一笑现在的身份,已不便再有大的动作,只能另想对策了”
  凤随歌沉吟道,“只可惜现在已经离圣城太近了,不然可以有更多时间来想办法应对”,雪影在一旁早已急白了脸,“早知道那凤戏阳是个糊涂蛋,先不说这些谎话是多么荒唐,只要她早点告诉殿下,也便不会有那么多事了,天下就那么多好人吗?她不会动动脑子吗!!”
  凤随歌略有不悦的瞥了雪影一眼,“虽戏阳此事处置欠妥,但她自小未参与过宫廷内任何一场内斗,一时受人蒙弊也是情有可原,何必如此刻薄”,“我刻薄?!”雪影顿时跳了起来,“她将宁非和一笑想成那样,我这样说话已经够留情面的了,还有更难听的,你要不要听?”
  “你……”,凤随歌也气急的要立起,忽然瞥见立在一旁脸色不佳的一笑,心中顿觉抱歉,复又坐了回去,“现在我不与你争,当务之急是先将人救出来——萧参军,你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建议”
  萧未然兀自出了片刻神,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殿下在他手里,我们就算想动,也要顾虑三分……”,凤随歌微笑道,“关心则乱——他的所作所为都是见不得光的,所以,我们不妨将他拖出来晒晒太阳,这世上传得最快的,永远都是流言呢”
             

 第一百回

  一个消息飞也似的传遍圣城——镇南王夏静石功高震主,已被圣帝以协查私囤兵械一事为由扣下,并准备借夙砂使团来访之际,污指他与夙砂人勾结,企图谋反,一时间茶肆酒坊中充斥着各种口音的窃窃私语,谈论的都是这个近日突然大热的话题,就连坊间说书先生,也应景的讲起了西太祖定国杀齐王的史话。
  而本身便对廷内外流言颇为敏感的朝臣也听到了市井间沸沸扬扬的传闻,一干先朝遗老首当其冲的在朝会上提出了疑问,除了要求圣帝在查出真相前将夏静石先行释放之外,还纷纷自荐参与追审私械一案。
  圣帝在朝堂上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便拂袖而去,他直觉的想去找夏静石并在他身上发泄掉所有的怒气,但走到半路他脚步忽然一停,折转身向幽禁凤戏阳的崇宁殿走去。
  几日不见,凤戏阳苍白消瘦不少,着一身素白的衣裙中,脂粉未施,肌肤透明得似乎连皮肤下细小的血管都映的出来。
  忽然见到圣帝进来,本来神情郁郁的凤戏阳一下子站了起来,直直的扑到圣帝跟前,大力扯住他精致的袖边,“为何要将我关起来,夫君在哪里”,圣帝皱着眉挥开她,冷然道,“原本简单的事现在被你传扬得得乱七八糟,满城风雨,你认为寡人应继续放任你在外面胡闹吗”
  戏阳从来没被人这样当面斥责过,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圣帝已经越过她向里面走去,“寡人过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皇兄和付一笑一起来了”,“皇兄?”,戏阳欣喜的惊呼起来,“真的么?皇兄真的来了么”
  圣帝哼了一声,“他来也不是为了看你,你那么高兴做什么”,戏阳心中喜悦,笑逐颜开道,“我自然明白他不是专程来的,但那么久没见到皇兄,我心里好生惦念呢”,“好一个兄妹情深”,圣帝冷冷的打断她,“你就算忘了我们的约定,也应该记得他是和谁一起来的”
  “帝君不觉得这一切刚刚好吗”,凤戏阳脸上泛出兴奋的潮红,“正好我们可以在大家面前将她的真面目揭露出来”,“寡人需要证据”,圣帝淡淡道,“没有证据,便无法取信于人,再说,他们又怎么会那么容易便去怀疑付一笑呢”
  “证据吗?”,戏阳有些犹豫,“虽我不懂什么治国之道,但父王曾说过,内乱易动摇国本,难道帝君真想引得他们有所动作了才……”,“不是这个意思”,圣帝不耐道,“寡人需要的是一些文书,比如,来往的信函,叛党的名册等等”
  说到这里,圣帝唇边勾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这些暂可交由寡人来查办——寡人问你,他们来了以后,你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吗?”凤戏阳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圣帝微微叹了口气,“你的夫君被扣在寡人的大牢里面,你自然是非常着急想将他迎救出来,所以,当你皇兄到达锦绣之后,你应当很急迫的央他助寡人尽早查清事实,还他清白”,圣帝微微一顿,“只有让付一笑有足够的时间单独行动,她才会渐渐的露出狐狸尾巴,不是吗?”
  “只怕在皇兄面前瞒不了太久”,凤戏阳略担心的说,“我从未对他隐瞒过什么”,“不会太久的”,圣帝微笑的轻触她的脸颊,冷冰冰的手指激得戏阳情不自禁的向后一退,“但寡人可要提醒你,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再打乱了寡人的计划,寡人可是要生气的,这里是锦绣王朝,而不是可以由你任性的夙砂国呢”

  旌旗猎猎,自夙砂远道而来的使节团在锦绣羽林骠骑的引领下缓缓开进了圣城,队伍中,夙砂禁卫仍是衣红,锦绣禁卫依旧着黑,却已不复刚从夙砂出发时红黑两色泾渭分明的情形,就连锦绣的百姓们也好奇的拥在城门口,对这支红黑混杂的队伍指指点点,当第一架由八匹骏马牵引的高大的车轿缓缓驶入城门,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彩声。
  “看,是咱们的公主将军,和她在一起的是夙砂国的大皇子呢!”有人喊道,不知是谁起的头,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连成一片,最终汇成一股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公主将军……公主将军……公主将军……”
  一笑僵直的坐在半敞的车轿内,双拳攥得紧紧的按在膝上一动不动,从前随军班师回朝也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但那时候所有的称颂与赞美都是朝着夏静石而去,她只是策马紧随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微笑的向四周民众挥手致意……
  正想着,凤随歌的手亲昵的搭上她的腰间,惊得她浑身一震,回头正对上他带笑的眼,“看来你在锦绣很受欢迎呐,万众瞩目的感觉如何?”一笑紧绷的身体顿时放松了些,“还好”,“就是有点手脚没处放的感觉是吧”,凤随歌窃笑,“放松些,以后这样的场合还会有很多,习惯了就好”
  一笑无奈的点点头,眼光转回车外的时候,面上已微微带了点笑容,仅是一瞬,她的笑容骤然消失,人也腾的站了起来,凤随歌眼明手快的一把拉住她,紧跟着她站了起来,低声问道,“怎么了”,一笑眼睛死死的盯在远处的某一点,答的又急又快,“宁非的一个副将乔装混在人群中——他是故意让我看见他的!”
  “现在不是相认之时”,凤随歌笑容可掬的冲道旁人群挥了挥手,口中轻道,“他一定会设法再找你的,来,跟着我,笑”
  车轮碌碌的从石板铺就的宫道上碾过,来自民间的公主将军与她的夫婿微笑的携手立在车架上,锦绣圣城的民众们欢呼雀跃,目送着他们的车驾缓缓向王城驶去。
  暗赭色的王城大门就在前方。
             

 第一百〇一回

  日头刚从山后升起,殊像寺后的竹林中晨雾缭绕,风吹竹响,愈喧愈静,伴着寺院中传来的唱经声,更是带了一种超脱的悠然。
  新落成的坟冢前伫立着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坚实,正是风随歌,他默默的注视着身旁静立的付一笑,又过了好久,他低声劝道,“看这雾气重的,你外衫都湿了,要不先回去将衣服换过再来吧”
  付一笑一双眼只是盯在石碑前那团同样已经湿透的冰冷纸灰上,整个人彷佛入定一般,半晌也不见反应,凤随歌心底里轻轻叹息一声,放弃了劝说。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冰与火的混合,此刻,平日里灼热的火焰已被她深深的埋藏在冰层最底,艰难的压抑着她的悲痛,拒绝让任何人分担。
  “我娘本是付家下女”,一笑忽然开了口,“尽管后来跟了爹爹,但还是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各房姨娘仗着娘家的地位高,时常欺负她,大娘更是将她当下人使唤,爹爹也偏听偏信的跟着责备她”
  “后来我从了军,立了战功,殿下赐给我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我高兴得几乎要发狂,向殿下告了假赶回帝都,想将娘亲接到麓城去”,一笑淡淡的勾起一边唇角,却满是苦涩,“可我娘却说,那么多年爹爹的饮食起居都是她在照顾,她担心自己走了以后爹爹会不习惯”
  “她将自己当成对方生命中独一无二的一个存在”,说到这里,一笑的喉间仿佛梗住一般,话音低了下去,“可她在爹爹眼中,绝不是唯一”,话音落时,眼中已泛起泪光。
  从她懂事以来,不论受到再大的打击与委屈,不论遭遇多绝望的挫折与不公,她都时时告诫着自己,不要轻易掉泪,而今,在娘亲的坟前,压制多时的痛楚终究如洪水决堤,她仍下意识的仰起头,好教泪水不能滴落。
  凤随歌若有所思的静静听着,眼中全是了悟。
  竹林中弥漫的雾气好像都被浸染上了无限的悲伤,晨曦从密密层层的竹叶间透下来,洒落在坟头,一片金色,一阵晨风穿过林间,坟前那对快要燃尽的素白蜡烛在风中脆弱的挣扎了几下,终是熄灭了,凤随歌从怀中掏出火摺,蹲下将蜡烛再次点燃。
  未等他完全直起身来,冢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那是脚步轻轻踏在落叶上发出的声响,凤随歌警觉的低吼一声,“谁!”,步音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进,同时一个声音小心翼翼的唤道,“公主殿下……”,一笑恍然抬头四下搜寻,“谁?”
  又一阵凉风,石青色衫角在墓侧一扬,凤随歌早已猛扑上去,揪住来人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压在石壁上,森然喝问道,“四周都是我的手下,你怎么进来的”,来人没有反抗,放松了手脚任自己被凤随歌压制在冰冷的墓壁上,镇定的一字一句的说道,“我是宁将军的副将,邢晔,在这里等候公主殿下已有一天一夜了”,那边,付一笑已经拭干泪迹赶上前来,看清来人之时惊呼道,“邢副将……”
  凤随歌缓缓放开了邢晔,邢晔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声如泣血,却依旧无法倾泄尽满腔的悲愤,“公主,宁将军和殿下都被他们扣下了,前几日传出消息来,说圣帝陛下准备以谋反罪名处死他们啊……”
  一笑和凤随歌对看了一眼,上前将他扶起,低声劝慰道,“先不要慌乱,事情并非全无转机——城中就你一人么?”,邢晔缓缓摇头,“本来加我还有四人,但前几日听到殿下的消息,宏博不听劝,一心要去刑监司讲理,结果也是一去不回,所以,现在就只有三人了”
  一笑沉吟片刻,看向凤随歌,见他极轻的摇了摇头,她方才回头道,“今日你先回去,与他们二人一起藏好。此事牵涉甚广,你们不要轻举妄动,一步走错,就很可能会害了所有人——你放心,我会尽力在帝君面前替殿下和宁非陈情的”

  一笑趴在窗边,目光随着地面上一片被风吹动的枯叶一点点移到墙边,最终停住不动,正在出神,凤随歌从外间进来,轻轻的叩了叩门,压低了声音说道,“公主殿下,臣下有要事相禀……”,一笑头也不回便一口打断了他,“回皇子的话,公主殿下出去了”
  凤随歌一愣,差点踏空了门槛,幸而及时抓住门框才站稳了脚,“那现在说话的是谁”,一笑转头学他平日那样挑了挑眉,“刚才在说话的不是皇子本人吗”,“好吧”,凤随歌耸耸肩,转身就走,边走边大声嘟囔,“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位姓付的大人求见公主殿下,既然公主殿下不在,那么……”
  “我爹爹?”一笑浑身一震,一阵风似的追上凤随歌,“他在哪里?”“公主殿下回来了?”凤随歌含笑捏了捏她的鼻尖,“的确是你爹爹来了,可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我本想差人将他请到正厅的,他拒绝了,所以现在还在行馆门前等着,你快去看看吧”,一笑呆了呆,提起裙摆向外跑去。
  行馆前熙熙攘攘的宫道上,停着一顶象征职官身份的青绸大轿,头发早已花白的付司鸿正皱着眉在轿边徘徊,一笑一路奔出来已经有些气喘,一眼见到他,禁不住脱口而出,“爹爹”
  下意识的应了半声的付司鸿在电光火石间幡然醒悟,慌忙跪叩下去,“臣,付司鸿,叩见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围鼎沸的人声忽然变得很远,一笑对着付司鸿的后背,只是一味的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暖的手掌从旁扶住她的手肘,她听到凤随歌低声问,“怎么了”,“我不知道”,她听到自己回答。
  “付大人请起”,见她仍是呆呆的,凤随歌连忙上前搀扶起已经有些失措的付司鸿,“此处人多嘈杂,付大人何不进到里面……”,“不不不”,付司鸿向后微退半步,终又忍不住偷瞟了一笑一眼,一咬牙道,“锦绣天气异变频繁,请公主殿下多多保重身体——夫人的墓地老臣会常派人前去清扫,请殿下不要牵记!!”
  说罢,他向付一笑和凤随歌长长一揖,便头也不回的钻回了大轿,从人吆喝声中,青色的大轿在人从中左右穿行着,渐渐远去。
  

 第一百〇二回

  一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内庭的,当她完全回过神来,眼前只有满面担忧的凤随歌一人,她茫然四顾,小声问,“他走了?”“走了”,凤随歌点头回道,一笑沉默了许久,忽然笑出声来,“你看到了吗,他竟是这么着急的要与我撇清关系呢”
  凤随歌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劝慰道,“别想太多了,毕竟他还是关心你的不是吗?不然也不会让你保重身体了——或许他真有什么苦衷,兴许他知道圣帝派人在暗中监视着行馆也说不定”
  “我明白的”,一笑木然答道,“若换做是我,我也不一定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儿牺牲掉自己的仕途”,“一笑……”,凤随歌叹息着,一笑恍惚的打断他,“这样也好,少了很多顾虑,本也没打算将太多人牵扯进来不是吗……”
  “呀!你是谁……”,外间骤然传来侍女的惊呼声,门扇微微的晃动了一下,发出咿呀的声音,一笑的话音顿时停住,目光锐利的望向门厅,凤随歌放开一笑急掠过去,铁青的脸色在看到来人的时候骤然变成惊喜,“戏阳?!”
  “皇兄”,凤戏阳只唤了一声便泪如雨下,扑进凤随歌怀中呜咽起来,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凤随歌的前襟,凤随歌心疼之下一迭声的问她,“怎么瘦成这样,生病了么,还是有人欺负你……”
  忽然间,凤随歌发现从房内跟出并停在不远处的付一笑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四下张望了一圈,仍不见她人影,但怀中的戏阳犹自哭泣不止,心中再焦急也只得暂且搁下,轻轻拍着戏阳的肩背,低哄道,“别哭,来,到底怎么回事,告诉皇兄,皇兄替你做主”
  “……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可是前些日子圣帝不知接了谁指认夫君私造军械的密报,将夫君拘进了天牢”,戏阳抽噎着接过凤随歌递来的手巾,擦了擦脸,“戏阳听说,若不能找出证据证明夫君是清白的,谋反的罪名便要落实在他身上了——皇兄,夫君真是受人陷害,求你帮帮他呀”,说到这里,她又落下泪来。
  凤随歌静静的听着,心中念头却不知道已转了多少转,又见她形销骨立的怯弱样,终是不忍,试探着问道,“戏阳,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皇兄的吗?”凤戏阳一震,下意识的挺直腰背,揪紧了手巾,“皇兄何有此问”
  “我只是随便问问”,凤随歌叹息道,“戏阳,你天性纯良,这本是好事,但有的时候也要多个心眼,不要被有心人利用了”,凤戏阳欲言又止,半晌,才迟疑的问道,“皇兄,你真的很在乎付一笑?”
  凤随歌点了点头,“她是第一个让我忍不住想去接近去疼惜的女人……”,“你爱她?”凤戏阳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吃力,“爱”,凤随歌毫不犹豫的回答道,凤戏阳又问,“有多爱?”凤随歌惊异于她的问题,却仍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会,缓缓答道,“我可以不要她承诺什么,她也可以什么也不为我做——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
  凤戏阳有片刻失神,刹那间,仿佛眼前的凤随歌变成了另一个自己,在她面前娓娓而谈,使她忍不住要继续追问,“那么,若她现在心里爱的另有其人,皇兄,你还会这样待她吗?”凤随歌没有迟疑,斩钉截铁的答道,“会,而且我相信她,她不是这样的人”
  静默间,凤随歌仿佛听到了泪珠落在绸面上轻微的嗒嗒声,凤戏阳低着头坐了一会,颤巍巍的站了起来,“皇兄,我先回去了”,凤随歌起身将她送到门口,忍不住再次劝道,“戏阳,有些事情你要是想不明白,便来找我,哪怕再难也有皇兄替你担下,千万不要独自硬撑”
  凤戏阳没有回答,而是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那么快便谈完了?”,一笑立在庭院中的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前后摇晃着,侧头看向悄然走近的凤随歌,“我以为你会留她用膳”,凤随歌唇抿一线,上前为她推动秋千,低声道,“她心里很苦,可不知为了什么,一点也不肯吐露”
  “其实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会相信圣帝的谎言”,一笑的笑容里暗蕴怒意,“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经过通报光明正大的走进来而是要偷偷摸摸的躲在门边偷听我们的谈话,我更不明白的还是你明知道她在偷听而一点追究的意思都没有——凤随歌,我们所有的时间不多,经不起你的反复和动摇,你若改变主意,记得尽早告诉我……”
  “你能不能公平一点”,凤随歌手中一停,隐忍的低喊,“你要救的是你的知交,但她却是我的至亲!”一笑轻巧的从秋千上跳下,冷笑着睨他,“你不要和我说什么公平,若真有公平可言,不论是布衣平民还是国之君王,只要是做了错事,便理应为自己的行为而受到惩罚,不会因为他们特殊的身份而有所不同”
  凤随歌哑然。
  的确,这纷纷乱世中,有多少人多少事能称得上公平二字。
  他连自己都做不到,又怎能去要求别人?
  一笑见他沉默,激动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良久,她淡淡的说道,“人都说,心佛而天下佛,可她心里只有自己——我可以原谅她的不明事理,却不能原谅她的不辨黑白!”
             

第一百〇三回

  混沌的夜,充满着令人不安的气味。
  “果真是一个可爱的草包美人呢”,听完手下的描述,圣帝冷冷的说着,信手捻开细薄的纸页,将上面写得满满当当的墨字看了一遍,面上的森寒也如融雪般慢慢化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诡异的笑容,“来人,摆驾崇宁殿”
  凤戏阳听到通报便已早早的迎在了殿前,见圣帝步履轻快的走了进来,她心中一跳,脱口问道,“帝君是不是得了什么好消息”
  摈退了左右,圣帝从袖中抽出一卷纸笺递到凤戏阳面前,“现在已万事齐备,只欠东风了”,凤戏阳接过迅速浏览了一遍,欣喜道,“叛党名册!帝君,终于可以收网了么?”
  “别那么着急”,圣帝悠悠道,“寡人不是说了么,还欠东风”,凤戏阳用手掌合住纸张,眼中耀出粲然光彩,“帝君的意思是……”,圣帝微笑的踱了两步,“寡人要的是一个落单的付一笑,明日,可就看你的了”

  前日的争吵终是以凤随歌的让步而结束的,随后他便一直周旋在主审私械一案的锦绣官员中间——萧未然那边情况未明,他须得尽全力拖住这一干大小官员,甚至是圣帝。
  将圣帝的棋局全盘打乱之后,大家都得重新出发,在这个时候,除了人力的经营,所要争取的,还有时间,若能揪出私械事件中的疑点自然最好,若不能,那便只能静观其变,尽量的保全所有人。
  一笑与戏阳之间的暗涌他不是不明白,但一边是至爱,一边是至亲,无论偏向哪一边,他都将避无可避的陷落下去,偏生又不能将所有内情对戏阳和盘托出……
  他不能用所有人的安危去赌戏阳的顿悟,可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戏阳在这条不归的路上渐行渐远。
  “喂”,一笑出现在花厅门口,脸色不佳的喊了他一声,“她找你,在前面”,凤随歌收回已然飘远的思绪,叫住转身欲走的一笑,“你和我一起去吧”,“不要”,一笑一口拒绝,脸色却好了很多,“你们兄妹自有体己话要说,我一个外人何必在里面掺和”
  “傻瓜”,凤随歌随手拿起镇纸将正在翻看的纸张压住,这才走上前去,牵住一笑的手,“你怎么又成外人了?走吧,你试着和她单独谈谈,难保事情会有转机呢?”,一笑想了好一会,才勉强的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别别扭扭又拉拉扯扯的一路纠缠着来到了前院,凤戏阳见两人亲昵,心中不悦,上前对着凤随歌潦草的行了一礼,“看来戏阳来的不是时候,我改时间再来好了”,嘴上说着,她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一双眼只是望着付一笑。
  一笑嘁了一声,“可以啊,这行馆的大门可一直都是开着的”,凤戏阳顿时语塞,羞恼之下顿足气道,“你赶我走,我偏不走”,“啧”,一笑不怒反笑,顺势倚进凤随歌怀里,“我说的可是开门迎客,到了你那里,怎么就变成是闭门谢客了”
  “你……”,不等凤戏阳再开口,凤随歌无奈的插了进来,“不要争了……一笑,你陪戏阳在厅里坐上一会,我去去就回”,说着,他将一笑朝戏阳身边一推,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戏阳和一笑异口同声的问道,凤随歌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方才在看的那些文书,我要找个地方将它们收起来”

  花厅中,两个女人各怀心事的坐在两角。
  一笑坐下之后心中反而平定不少,凭她对夏静石以及他治下军士的了解,加上雪影的叙述,她对凤戏阳在锦绣的处境多少了解了一些,这也稍稍减轻了她对凤戏阳的恶感,她端起磁盅,用盅盖撇去浮沫,啜饮一口,微笑道,“我总觉得锦绣的茶会比较香,想必戏阳也会觉得夙砂的水比较甜吧”
  “是啊……”,戏阳下意识的应了一声,下一瞬立即觉察,收起浮动的心神,不冷不热的应道,“古人有句话叫嫁夫随夫,你既入了皇籍,做了皇兄的妃子,可要安分守己一些才好,不要再成日惦念着锦绣的人和事……”
  一笑听她语带轻蔑,心里恼怒,面上仍不露痕迹的微微笑着,悠然道,“一笑尽管入了皇籍,但出身低微,还是说不来那些冠冕唐皇的话,可一笑对戏阳公主的行则可一直是非常钦慕的——公主的嫁夫随夫,嫁的好,随的更好呢!”
  “付一笑”,凤戏阳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腾的立起,“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欺人太甚?”一笑终也敛了笑容,“我给你个告诫,别再一味胡闹下去,不然到了最后,连凤随歌也救不了你!”
  两人目光一触,几乎迸出火来。
  远远的传来遇到凤随歌的下人的见礼声,凤戏阳恨恨的瞪了付一笑一眼,咬牙切齿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且不要得意,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一笑嗤的笑了起来,“好,我倒要看看是谁没有好下场”
  

 第一百〇四回

  耳听着凤随歌的声音愈来愈近,气得浑身颤抖的凤戏阳唇角忽然扬起了一抹古怪的微笑,她轻轻说,“你这般有恃无恐,不就是因为有皇兄替你撑腰么?”未等一笑领会出她话里的含义,戏阳一提裙摆,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门前,凤随歌差点撞上没头苍蝇般冲出来的戏阳,他短促的哎了一声,直觉的侧身避开,一怔间,凤戏阳已经奔远,一笑也满面疑惑的走了出来,两人对视着同时开口道,“她……”,几乎是同时,伴着下人们的惊呼,前院传来一声重物落水的巨响。
  “王妃!!!……”
  “戏阳公主……”
  “来人……王妃投水了……”。
  “戏阳!?”凤随歌的脸色白了,下意识的朝着一笑怒吼道,“你做了什么?!”
  只一瞬,一笑已明白了凤戏阳笑容里的深意。

  夜深了,行馆内还是人声鼎沸,到处都是如织般奔走的下女和内侍,一盆接一盆的热水被端进卧房内,数名医官在外间嗡嗡的低语着。
  后厅中震响着凤随歌的吼声,“锦绣便没有一个可信的医官吗!”,遭到训斥的内侍委委屈屈的小声回道,“闻得王妃落水,圣帝陛下已将内廷最好的御用医官都遣过来了……”,“那怎么还会昏迷不醒?!”凤随歌焦躁的在房内踱了两步,“民间呢?立即派人去圣城里最大的医馆看看,将他们最好的医士请来”,内侍应着,连忙退了出去。
  凤随歌懊恼的在多宝格上捶了一拳,匆匆走进聚着多名医官的房间,捺下脾气问道,“药材方面有什么缺的吗?”医官们面面相觎,最后均是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其中一位年岁稍长的老者踏出半步,犹豫的轻声禀道,“凤皇子……镇南王妃只是落水后寒气侵入内腑,以致于五内不调……”
  “得了”,凤随歌不耐的挥了挥手,“不要给我搬文调书,有话直说”,医官诺诺连声,又斟酌了一会,缓缓说道,“先前我等询问了王妃的随行女侍,她说王妃在来圣城之前便一直微恙在身,休息和饮食方面也不太规律,所以高热昏迷也是正常的,呃,所以,请凤皇子不要着急,只要热度在三日内能消退,王妃便无大碍”
  凤随歌闻言稍稍放下点心,随后又皱起了眉头,忍住了未说出口的话,他向这群显得有些诚惶诚恐的医官们点了点头,一转身,看到了站在廊间的付一笑,她半隐在黑暗中,如同在毫无生息的夜中静静盛开的昙花。
  “你就那么恨她?”,凤随歌的声音很疲惫,“我做了那么多,你就不能为了我,善待她一点吗?”“你不是问我做了什么吗?”一笑侧着脸,看不见她的表情,声音却是平静的,“我若告诉你我什么都没做,是她自己突然奔出去的,你相信吗?”
  凤随歌愣住,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若一笑说的是真的,那戏阳……
  若……
  抑住心底骤然升起的烦乱,凤随歌断然道,“好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你不信”,指甲深深的刺进掌心,一笑尽量用平和的口吻陈述着这个让她心痛之极的事实,“你宁愿相信是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让她羞愤欲死,也不愿相信是她在惺惺作态”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更担心戏阳的病情”, 凤随歌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他走近几步,搂住一笑,“等她好起来我们再谈这个问题”,一笑隐约的笑笑,不着痕迹的拉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想要对质是么”
  凤随歌忙拉住她,“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也没有别的意思”,一笑挣开,飞扬的衣袂在暗夜中轻盈无声的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度,冰冷,且炙烈,“我很累,要休息了,皇子自便吧”
  凤随歌望着一笑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懊恼得一拳砸在游廊的立柱上,一笑清晰的听到了那声沉沉的闷响,但她没有回头。
  不相信,不依赖,没了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了不是吗?
  可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想明白呢?

  “公主殿下”,一旁有人清晰的唤道,“请留步”,一笑脚步一停,向发声处看去,借着游廊间的夜灯,一笑隐约的看见不远处垂手立着的一个侍女,低眉顺眼的样子,唇边却勾着的一抹不明来由的笑。
  “何事”,一笑简短的问,“婢子是来送信的”,侍女微微欠身福了一福,“请公主殿下不要惊动其他人,安安静静的随着婢子去一个地方,在那里,公主殿下会见到最想见的人”,一笑心中一凛,“去见谁?又是谁派你来的?”侍女低低的笑了一声,“谁派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殿下想不想见他”
  一笑思索片刻,“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侍女悠然回道,“为了他,冒一次险又如何?难道当年那个万事以他为先的付一笑,在享受过足够的富贵荣华之后,成了畏畏缩缩的胆小鬼”
  这个下女有着那么谦卑的表情,怎么会说出这样夹刀带剑的话?
  一笑死死的盯住她,眼睛在暗夜里闪若妖兽,直到侍女原本自得的神情变为惶恐,直到她纤细的身子颤抖得不复矜持,一笑才缓缓开了口,“带路吧”

  黑暗里的一切是未知的,所以黑暗里存在着一切的可能与不可能,充满着神秘的气味,夜是所有生物的原点,以夜为界,所有光明里的意识和规范在这里被混沌和黑暗所掩盖,形成了另一种情态,包涵着所有的真相和某些事物的内在,不容忽视。
  走下那架被封得严严实实的黑色马车,一笑仰头看了看眼前建筑的金色琉璃顶,没错,一定是他。
  一个内侍恭恭敬敬的将她请入一间辉煌而又精致的房间,轻轻掩上了门,一笑信步走到房间一头,随意的拨弄了一下案几上呈放的紫檀雕就的描金六弦琴,轻赞道,“好琴”
  “喜欢的话,寡人将它赐给你”,圣帝微笑着从里间转出,一步步走近,“付一笑,数年不见,你仍是老样子,一听到夏静石的名字,便什么都不顾了呢”
  一笑没有抬头,指尖划过琴弦,“只可惜太过华丽,失却了好琴应有的雅韵”,她这才回身向圣帝盈盈拜下,“臣,付一笑,叩见圣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第一百〇五回

  “平身吧”,圣帝随意挥了挥手,唤入外间侍立的宫侍,“去查查那架琴是谁献给寡人的,杖笞四十”,宫侍答应着,飞快的退了下去。
  见一笑怔住,圣帝微笑着示意她坐下,“白日里听说你将镇南王妃气得投水自尽——你和她之间的仇怨,怕是由来已久了吧……”,一笑定了定神,开门见山道,“恕臣鲁莽,陛下将臣召来,不是要谈镇南王殿下的事情吗?”
  “你总是那么心急”,圣帝慢条斯理的立了起来,“也罢,迟早要让你们见上一见的”

  听到通传之后,典狱迅速的奔了出来,“见过圣帝陛下……”,圣帝没应声,借着甬道一侧昏暗的油灯饶有兴味的看着忽然停下的付一笑的脸,“怎么,不想见他了?”
  付一笑僵硬的立在那里,天生的夜视让她轻而易举的看到了尽头两道铁栅后倚墙而坐的夏静石,已看不出是脏污还是血迹的斑驳白衣,印象里永远一丝不苟的束拢的黑发也散乱成缕,半掩着他瘦削的脸颊和那双……他竟是醒着的!!
  见一笑没有回答,圣帝好奇的踏近一步想要看清她的神情,几乎同时,甬道尽头传来了夏静石低沉的声音,“你来了”,圣帝的注意力顿时被他吸引过去,不及应答,付一笑已发足朝前奔去,“殿下……”
  刹那间,黑沉沉的牢房内只剩下付一笑奔过甬道的嚓嚓足音。
  “一笑?”,不太确定的声音从夏静石干裂的唇瓣中溢出,下一刻,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的扑到铁栅边,铁镣与铁栅撞击着,发出铮铮的响声,“一笑,是不是你?”,“殿下!”一笑拼力摇晃着外面一层被铁链绞上的铁门,“殿下你怎样……”,“你怎么会在这里,未然呢,未然他……”,夏静石恶狠狠的瞪住不远处的圣帝,“你这个卑鄙小人!只会做这种龌龊下流的事吗!”
  “啧,旧爱重逢,不抓紧时间甜言蜜语一番,怎么又对寡人发起脾气来了”,圣帝站在不远处轻轻的笑,“付一笑,你想不想进去”
  “开门!”一笑喊。
  “出去!”夏静石怒吼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圣帝对垂着手跟在后面的典狱比了个手势,典狱连忙上前开了第一道门,一笑正想随他走向第二道门,“锵”的一声撞响,却是夏静石带着镣铐的手一把攫住了铁栅,“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谁要你来多管闲事!”
  典狱无措的捏着钥匙,看看夏静石,看看付一笑,又看看圣帝,而圣帝负手站在那里,却只是死死的盯住付一笑。
  “开门”,一笑一字一顿的说道。
  “不行”,夏静石喝道,一向宁静无玷的眼中跳动着乱星般的火焰,深深的望着一笑,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回去吧,回到他身边去……”
  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击掌声,圣帝一下一下的拍着手掌走近囚栅,眉目间因震怒而显出几分狰狞,“夏静石,这是你平生第一次求人,而且,求的是一个女人……你……你不觉得羞辱吗!?你这算什么,你准备用你的自尊或是生命来向寡人抵偿她的吗?!”“是的”,夏静石坦然而简短的回答。
  “你……好,寡人倒要看看,能让你以命相护的女人,在面临同样的问题之时会不会跟你一个选择”,圣帝忿然道,转身召来一个侍立在旁的狱卒,“浸一根刑鞭来”
  夏静石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你要怎样”,“很简单”,圣帝冰冷的撇了撇嘴角,“付一笑,你要进去,可以,但你和他之间最多只有一个人能活着从里面出来,要么你鞭杀他,要么他鞭杀你,若舍不得,那你们便一起死在里面——付一笑,你可要考虑好了”
  “让我进去”,付一笑平静的,又一次开了口。
  “一笑!”夏静石急怒交加的喝斥道,“你疯了!我不要你管,你走”,“就算你不要我管,我也不会扔下你不管”,一笑眼眸铮然闪亮,“我是不会走的”

  铁门飞快的在一笑背后关上,并落了锁,一根浸湿的刑鞭被从外抛进来,沉垫垫的落在积了尘土的地面上,圣帝在典狱搬来的大椅上坐下,佞然笑道,“寡人给你们一柱香的时间,说点体己话再来下决定吧”。
  夏静石前面一番强挣,身上伤口已全数绽开,粘在铁镣内壁的皮肤也被撕开,鲜血顺着手背流下,落在地上,汇成一泓清泉,此刻,他脱力的斜倚在铁栅上,静静凝望着在他面前蹲下身来的付一笑。
  根本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虽然他早已不畏惧死亡,但在想到从此再也看不见她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些难过。
  “他对你好不好”,他终于开了口,说的却是这样的一句话,“很好”,一笑毫不犹豫的点头,“殿下,你还能走吗……”,夏静石微笑了,“这样我便放心了,去,将那鞭子拾过来”
  一笑迟疑了一下,上前将刑鞭拣在手里,又回到夏静石身边。
  “你是玉牒金册的公主,又是夙砂的皇子妃,他也不会为难你”,夏静石瞥了一眼栅外以拳拄腮全神贯注的倾听着他们谈话的圣帝,淡淡道,“我放心不下的只是其他人”,“殿下……”,一笑低呼,夏静石恍若未闻的继续说道,“我死了之后,他便没有理由再针对其他人,以后的事情,便交给你了……”
  “夏静石!”圣帝腾的立了起来,怒喝道,“你以为只要你死就能解决一切吗”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性命吗?我给你”,夏静石头也不回的朝着一笑温言道,“不要手下留情,你下手越轻,时间越久,我受的痛苦也就越多——答应我,从今往后,记着我也好,忘了我也好,你都要开开心心的活下去”
  一笑只有一瞬间的茫然,当她的眼光与夏静石灼灼的眼光一触,她只看到他眼底的坚忍与信心,没有死志!
  即便他身陷囚牢,即便他的敌人能够覆雨翻云,但,不管怎样,他是夏静石,他不会死,也不会让她死!
  一如从前!!
  “我答应”,一笑站了起来,声音清晰有力,“殿下,对不起了”,“傻丫头”,夏静石微微一笑,敞开四肢向身后的铁栅靠去。
  付一笑深吸了口气,手上的刑鞭在空中挥出一道混圆,划破空气,挟着风声,重重的落在夏静石身上,鞭子割破原本便支离破碎的衣衫,在他身上烙下一道深痕,从右肩一直延伸到左侧腰际。
  夏静石面上仍带着笑,手指却紧紧的抠向地面,刻出数道血迹。
  “住手!”圣帝奔到栅边,大声命令道,一笑眼光一闪,充耳不闻的挥出了第二鞭,鞭印重叠,顿时沁出血来。
  “还不快将门打开”,圣帝怒喝,典狱手忙脚乱的抖出钥匙将铁栅打开,圣帝飞身扑入牢房,便要抢一笑手上的鞭子。
  电光火石间,夏静石大喝道,“一笑”,同时,一笑身体一旋,众人惊呼声中,刑鞭在空中毒蛇般一缩一弹,卷上了圣帝的脖颈。
             

 第一百〇六回

  “少妃到哪里去了!”凤随歌奔至前门,劈头便问值守的夙砂禁卫长,一刻钟前他从安置戏阳的房间出来,准备回房歇息,开门却只见残烛冷榻——一笑不在房内,就连侍女也说不清楚她到底去哪了。
  “啊……皇子”,禁卫长连忙行礼,“先前少妃说有急事,只带着一个锦绣的侍女乘一架大车便向内城方向去了,临走时候交待,若她过了丑时还没回来,就让臣到内宅去找皇子……”凤随歌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急问,“她留了什么话,快说”
  “是!少妃说若过了时辰还不见她回来,便让臣转告皇子,不管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冲动,能推则推,能拖则拖,无论如何一定要等到萧参军来”,禁卫长警惕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但若没有消息,天亮之后便立即找借口离开锦绣,不要管她”
  “什么叫不要管”,凤随歌咬牙切齿的握拳低咒道,“这个笨女人到底在想什么”,抬头看了看刚刚偏向西垂的月轮,他悻然命道,“交代下去,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回报,不得有误”

  异变突生,圣帝却也没有慌乱,在挣了的第一下没有脱开之后,趁着付一笑收紧刑鞭想要将他制下之时,他收回朝外挣脱的力道,全力撞了过来,一笑猝然不防之下给他扑倒在地,刑鞭也险些脱手,在夏静石合身扑上前的同时,牢门哐啷啷一阵乱响,迟了一步的狱卒也冲了进来。
  “谁再靠近一步,我便剜了他的眼睛”,和付一笑与圣帝滚成一团的夏静石喘着粗气低喝,虽姿势狼狈不堪,但他不仅压住了圣帝尚在反抗的肢体,手指也准确的搭上圣帝的眼窝,典狱和几名狱卒顿时僵在了当地。
  “夏静石,寡人要将你碎尸万段”, 被付一笑勒得额上青筋暴起的圣帝在一笑和夏静石的联手压制下毫无动弹的余地,一双眼也被夏静石戳得生疼,又试着挣扎了几下,他终于放松了力道,勉强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寡人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站住!”夏静石喝住一个见势不妙便要朝外跑的狱卒,“再朝前一步试试看”,那人顿时停下了脚步,僵若泥塑。
  夏静石冷冷的环视着涌在狭小的囚牢中的几人,心中飞快的盘算着,只凭他与一笑两个人是绝对冲不出这禁宫的,更何况他重伤在身,身上的新旧伤处一刻不停的向外冒着鲜血,他的体力也不允许他再拖下去了。
  “将你的佩刀抛进来”,他向典狱命道,典狱略一犹豫,夏静石手上已做势朝圣帝眼窝揿下,圣帝痛哼一声,慌得狱卒们悚然惊呼,典狱也忙不迭的解下佩刀,哐的一声扔了进来,“退出去”,夏静石简短的说道。
  一笑又是紧张又是用力,手心已全部是汗,见佩刀抛进来,她下意识的将右手勒紧的鞭子交到左手,做好了拾刀的准备,就在她力道稍松的这一瞬,圣帝奋起全身之力,拼着皮鞭深勒入颈的窒息感将夏静石一掀,探身一旁的佩刀抓去。
  电光火石间,圣帝的手已触到了刀鞘。
  一笑不知何处来的机灵,就着被圣帝带朝前的力量向前一窜,抢先一步将刀柄执在了手中。
  “锵”的一声,刀锋反出的寒光将圣帝的脸照得惨白,一笑稳稳的用刀尖点住他的喉结,心有戚戚的咧了咧嘴,“陛下的身手很不错呢”,圣帝哼了一声,却也不敢轻举妄动,“付一笑,挟持寡人的罪责有多大,你清楚吗?”
  “当然清楚”,一笑笑答,手上却没有半点松动,“但我也是迫不得已,不是吗?陛下”,“那凤随歌呢?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若因你的缘故将夙砂牵扯进来……”,圣帝话未说完,已被一笑略略推进的刀锋逼得后退了一步,“身份?我的名衔不是陛下御笔亲封的吗?怎么会扯上夙砂呢?”一笑逼近一步,“更何况,在这个时候,陛下是不是应该先考虑自己呢”
  夏静石在旁稍稍歇了几息便又立了起来,低声命道,“典狱,把其余的人全数锁进空余的牢房,钥匙交给本王”,典狱迟疑着嗫嚅道,“殿下……依臣愚见,就算有再大的冤屈,殿下还是不要将事情闹大……呃……陛下宽仁,定不会介意……”
  “照做”,夏静石打断他,“这件事与你们没有关系,若不想被牵连进去,便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天亮了自会有人来放你们出去”,他转头瞥了一眼圣帝,“陛下宽仁,定不会介意本王这个小小的安排吧”
  圣帝冷眼看他,“你逃不掉的——若你现在向寡人下跪认错,寡人可以饶你不死”,夏静石微微笑了一下,“陛下好意,臣心领了”

  未到冬日,榻前已经升起两盆炭火,就连静静在旁服侍的下女也已汗流浃背,但榻上被捂得严严实实的凤戏阳却没有一丝汗意,浓密乌黑的睫毛映着艳如红霞般的脸色,灯影闪动间,仿佛灵魂都要随着暗影脱体而去。
  房内燥热无比,外室的凤随歌心里更是焦如火燎,戏阳至今昏迷不醒,一笑也是生死不明,但,戏阳醒来又能怎样?于情他希望戏阳没有骗他,于理他却更相信一笑的坦荡;一笑回来又该如何?未来即将发生的一切每刻都可能生出异端,浓重的担心更是将他煎熬得几乎发狂。
  廊间忽然传来奔走之声,凤随歌一个箭步窜至门前,大力将门拉开,“有消息?”禁卫长奔上前来,面色凝重的禀道,“皇子,圣帝来了”,“他怎么来了……”,凤随歌锐利的眯起眼,“带了多少人”,禁卫长迟疑着回道,“好像……只有一架车轿和一名车夫”
  凤随歌一怔,“你确定是圣帝亲来?”禁卫长摇头道,“臣不能确定,但上前查问之时轿上递下一块御用金牌,臣验看过,不会有错”,“我去看看”,凤随歌简短应道。
  游廊间回响着急促的脚步声,行馆大门口的灯火越来越近,凤随歌的心也砰砰的越跳越快,在踏出门槛的那一霎那,他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通明的灯火映照下,轿侧揭起一半的挂帘后露出的那张脸,不是圣帝是谁。
  “陛下好雅兴,学古人秉烛夜游么”,凤随歌淡淡说着,看似随意的四下环视了一圈。
  空荡荡。
  “凤皇子”,正在疑惑,赶车的车夫怯怯的唤了一声,“陛下有事要单独与皇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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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〇七回

  刚踏上车辕,徐送的晚风随着车帘的轻摆带出混着淡淡熏香的血腥味,凤随歌心中一紧,大力挥开了车帘,不等他看清车厢内情形,厢内已传出一笑熟悉的语声,“快进来”
  凤随歌直觉的放了手,厚重的车帘在他背后垂下。
  待眼睛适应了车内昏暗的光线,凤随歌骤然低呼,“夏静石”,穿着圣帝服饰的夏静石神情疲惫的倚在厢壁上,向他点头致意。
  一笑早已将两人怄气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纵上前来环住他的胳膊,轻笑道,“看,殿下和圣帝是不是很像,就连皇城守卫都没有认出来——我们一会去救人,有圣帝的令符在手,天一亮就可以离开这里……”,乍见她满身血污,凤随歌顾不得听她絮絮叨叨,连忙将她拉到眼前细细查看,“怎么一身血迹,你受伤了么?”“一点都没有伤到”,一笑扯了扯衣衫,“都是殿下身上的”
  稍稍放下点心,凤随歌又问,“你们怎么出来的?”一笑伸手向车厢内的暗影中一指, “我们挟持了圣帝,上车便打晕了缚在那里,这一路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你方才不在,定不知有多惊险……”,“不急在一时说”,凤随歌打断她,将外袍解下给一笑披在肩上,“我们的时间不多,你先进去换套方便行动的衣服,顺便给镇南王找些止血的伤药来——动作轻些,别惊动旁人”
  一笑应着,轻快的跳下车去奔入行馆。
  车内,只剩下凤随歌和夏静石两个人。
  “没想到你会来”,夏静石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将她照顾的很好,比起从前,她沉稳了许多”,凤随歌微微一笑,“人总是要长大的——你还坚持的住么”,“当然”,夏静石吐出一口气,“多谢你们”,“要谢便谢她吧,我这样做是有私心的”,凤随歌牵了牵嘴角,“说说你们脱逃的经过,我们再商量怎样才能将所有人安全的带离圣城!”

  圣城城西一处壁垒森严的石牢是历代囚禁要犯的重地,整座囚牢深深的嵌于山腹中,山前横着一条水势汹涌的急流,仅靠一架铁索桥连通两岸。
  夜色中,一队锦绣禁卫打扮的军士护着一架车轿缓缓驶近。
  “停下!来者何人!”随着一声喝斥,一名重甲守卫大步流行的走近前来查看,慌得车役立即拉紧了缰绳,骏马不耐烦的原地踢踏着,重重的喷着响鼻。
  “大胆!”车中传来一声断喝,付一笑临窗将侧帘打起,“本宫奉圣帝陛下谕前来提审钦命要犯,有陛下令符为凭,哪个敢拦?”说着,一块明晃晃的御字金牌从她搭在窗格上的手中垂下,叩叩的撞击着车身。
  “啊!是兴平公主”,守卫慌忙跪倒在地,“臣不知公主亲临,冲撞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免了”,一笑冷冷的扯回令牌,“陛下要亲自提审私械一案的所有钦犯,还不快去提人”,那守卫诺诺连声的便朝后退去。
  “等等!”一名简装将官从旁走来,喝住那名守卫,对一笑行了叩礼方才起身续道,“陛下先前有令,此案牵涉甚大,若无陛下手谕,无论是谁,都不能……”,“罗嗦!”一笑脸色一沉,“本宫奉命行事,你却在这里推三阻四,你是在搪塞本宫,还是在质疑陛下的圣令呢?”
  “臣不敢”,将官甚是恭敬,却丝毫不让,“实在是事关重大,臣不得不慎之又慎——殿下稍歇片刻,容臣下派人请来陛下手令,再恭送殿下回内城……”
  一笑揭帘而出,脸色铁青的从车辕上纵下,快步走上前来,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的将官一个趔趄,只听她冷冷叱道,“本宫不是嫡脉皇族,你便可以瞧不起本宫,不尊本宫令旨了是不是”,“臣绝无此意……”,将官被打的有些恼怒,声音也拔高了许多,“公主也是军中出身,应该明白……”
  争执之声在静夜中传得很远,渐渐已有几名轮值的守卫走出来远远的观望,一笑不由得心急起来,顿时脸色一沉,“本宫今日便教你明白二字怎么写!”话音未落,袍袖轻拂间,一笑已飞快的欺身上前,伸手便抓将官腰间的佩刀。
  将官反应终是慢了一步,在他伸手相隔的同时,一笑已经搭住了刀柄,按机括,退绷簧,一气呵成,锵的一声,钢刀撤出,闪电般挑斩进将官的咽喉,鲜血顿时犹如怒放的蔷薇般四下迸落。
  “其实只有一笔,你可要好好记住”,一笑低哂,转头冷眼瞥向惊得两眼发直的守卫,“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提人”,“是……是……”,守卫胡乱答应着,转身就要朝内奔。
  “站住”,一笑又唤住他,惊得脸色发白的守卫连忙回身跪下,一笑犹豫了片刻,缓缓道,“一会让人将他的尸体敛一敛,此事本宫自会向帝君禀报——新的任命下来之前,他职属内的一切事务,你暂且接下吧”
  看着守卫一路奔入石牢,手心始终捏着一把冷汗的一笑回头看了看一干由夙砂军士乔装的锦绣禁卫,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成了”。

  与此同时,凤随歌和夏静石两人正在行馆内等待着一笑的归来,内廷重监的典狱被倒缚着双手,口里塞着胡麻,与仍然昏迷不醒的圣帝关在隔壁的花厅中,由四名夙砂护卫牢牢看守住。
  夏静石身上的伤口已经清理包扎完毕,换过干净的内袄,此刻仍披着圣帝的外袍坐在灯下,静静的凝望着噼啪跳动的灯烛,凤随歌皱着眉立在门边,似在想着心事,也是一言不发。
  “你……”,忽然,两人一同开口,见对方也有话说,又同时停住。对视了片刻,夏静石先询道,“除了为她,你还为了什么?”凤随歌挑了挑眉,“若我说只是为她,你信不信”,“信”,夏静石简单的吐出一个字。
  凤随歌笑了,转身在房内踱了两步,“其实方才我要问的是,若我夙砂倾力助你,你可愿立起反帜,取而代之”,他回头看了夏静石一眼,“这便是我除了她之外的另一个私心——我的条件很简单,待你荣登大宝之后,立戏阳为后,并,善待她”
             

 第一百〇八回

  夏静石却沉默,见他沉默,凤随歌的眉头渐渐拧成一个疙瘩,“怎么,你不愿意?”
  “我,厌倦了这些争斗”,夏静石终于开了口,“我只想过普通人的日子”,“你准备让戏阳追随你去深山老林里面做个乡野农妇吗?”凤随歌不由得有些恼怒,抬手朝花厅方向遥遥一指,“你有没有想过,那个人会不会放过你!”
  “他么”,夏静石隐约的笑了笑,“只要我对他不再是个威胁,他又有什么理由再来纠缠,大不了离开锦绣去别的地方”,“天真”,凤随歌冷哼,“若我是他,经过这番变故,旧恨新辱,我非将你碎尸万段不可……”
  夏静石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此时一名护卫排门而入,“皇子,圣帝醒了”,不等凤随歌开口,夏静石起身道,“你不方便出面,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凤随歌迈开的步子停了一停,低笑道,“你以为不让他看见我便能置身事外了么?”
  夏静石仿佛没听到一般,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圣地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被缚在一个陌生小厅中,当下挣扎起来,看守他的几名壮汉立即扑上前来,轻而易举的便将他制住,一番纠缠,圣帝衣衫凌乱,发髻微松,样子狼狈不堪,此刻见夏静石进来,圣帝停下了挣扎,恶狠狠的瞪住他。
  夏静石在门前站了一会,终还是慢慢的坐到屋角的椅子上,“本是相安无事,你何苦又生出那么多事故”,圣帝朝他啐了一口,“你少惺惺作态,这些年你心里的算计寡人清楚的很,若不是少算进一个付一笑,此刻你早已人头落地,哪还由得你在这里说这些冠冕唐璜的假话”
  “我向来无意与你相争,此回确是逼不得已”,夏静石皱了皱眉,“不管你信不信,只要没生什么枝节,我离开锦绣境,便放你自由”,圣帝定定的看了他一会,轻哼了一声,又别过头去。
  出得门来,夏静石差点撞上倚门而立的凤随歌。
  见他出来,凤随歌勾了勾唇角,“我始终不明白这些年你为何甘居人下,若我是你,我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纵虎归山的事情”,夏静石微笑的转头对渐渐合拢的门扇看去,轻声说道,“你不是我,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凤随歌和他对视一眼,低笑道,“也许你还没有发现,这一回,除了取而代之,你绝对没有别的选择”

  “帝君小心!!”一声凄厉的嘶喊自锦帐中传出,拥被而卧的太后从梦魇中惊醒坐起,喘息着推开围拢上来的宫人们,“帝君……帝君呢,哀家梦见帝君遇刺了……”
  一个领头的侍女上前来将面面向觎的宫人们逐开,柔声慰道,“太后请安心,那只是个噩梦罢了,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诸神保佑,一定不会出事的——要么,婢子再去燃些宁神的熏香……”,“不”,太后定了定神便要起身,“哀家始终觉得心惊肉跳的,别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差人去帝君那边看看,快,快去”
  侍女无奈,只得唤入两名内侍,命他们前去圣帝的寝宫探问,而太后稍稍坐了一会,便一迭声的催促着侍女到殿前去等消息。
  还没到一柱香时间,侍女带着其中一名内侍步履匆匆的回来了,一入前殿那内侍便跪倒奏道,“禀太后,圣帝陛下此刻不在寝宫,听那边的侍卫说,陛下在接到一简密折后下谕召了行令,好像说要去天牢,说不定是在连夜审案,臣等已经命人前去天牢查看,一会便能回报……”“天牢……那么晚了,怎么还在审案”,太后心浮气躁的起身踱了几步,转身命道,“继续去前面守着,若过了一刻还未有消息,再派人去催一下”,内侍喏喏的应着,倒退了出去。
  见太后始终怔怔的凝望着灯花,侍女忍不住上前劝道,“太后,天凉了,您还是先回里间歇着,人一回来婢子立即通传进来,不会误了消息的”,太后却只是摇头,丝毫不肯离开前殿半步。
  “报——”,过了没多少时候,外殿的侍卫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禀、禀太后,大事不好了!”太后惊得一跳,一旁垂手侍立的侍女早已奔上前去扶住她,回头轻斥道,“有话好好说,别惊了太后”
  “是是是”,侍卫歪斜的跪在那里,胡乱磕了个头,语无伦次的禀道,“刚报过来的消息,天牢的门给反锁了,当值的兄弟和所有值夜的狱监们全部在里面,没有钥匙,门一时半会也打不开……”,“谁问你这个!”太后厉声喝道,“哀家要知道帝君在哪!!”“帝、帝君,是的,帝君”,侍卫一惊之下一口气喊了出来,“帝君给镇南王和兴平公主联手掳走了!!”
  此话一出,殿内响起一片侍女内侍的惊呼声。
  太后惨白着一张脸呆立了一会,呐呐的吐出一句话,“快取哀家令符,下令封闭所有城门,急召羽林大营,入城,勤王……”

             
 第一百〇九回

  “戏阳日间落水受了凉,病倒了”,沉默的对坐了一会,凤随歌开口道,“一会离开的时候你多照顾着点,医官说她身体很弱,不能再受凉了”,“落水?”夏静石眉头一皱,凤随歌无奈的叹息一声,“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兴许是她和一笑起了争执……我只离开了一会,回来已经乱做一团了——现在还有些时间,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夏静石只是沉吟,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凤随歌忍耐的加了一句,“此回她确是有错在先,但她只是受人利用而已……”,“我明白的”,夏静石打断他,“一起去看看吧”
  昏昏沉沉的,凤戏阳只觉得自己被人抬了在火炉上炙烤,身子滚烫,下一刻,又被抛进森寒的玄冰坑,冷入骨髓,一冷一热间,四肢百骸中仿佛有千把小刀在剜。
  忽然一只温热的掌覆上她的额头,“怎么会烧得那么厉害”
  夏静石!
  仿佛即将溺毙的人攀住一根点水而过的柳枝,她从来没有那么急切的想从这片虚无中挣脱出来,却仿佛陷在棉花堆中似的,动弹不得。
  “医官说她身体比较虚”,凤随歌的声音在旁响起,“病好了得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是”,夏静石嗯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待大家脱了困,安置下来之后我会安排”
  脚步声开始向门口移去,凤戏阳想喊,用尽了力气,声音冲到喉端却只变成一声低泣,“夫君……”
  “戏阳!”凤随歌欣喜若狂的自门口扑回榻边,“你醒了”,凤戏阳缓缓睁开眼,低哑的唤了一声“皇兄”,目光游离到立在门前的夏静石身上,变为热烈,“夫君,你,你回来了”,夏静石仅一点头算是回答,饶是如此,凤戏阳眼中已尽是欢喜,“果然,他没有骗我”
  凤随歌一愣间,夏静石开口道,“不,是我们挟持了圣帝,才从宫里逃出来的”,闻得此言,凤戏阳的笑意顿时在眼中凝住,“挟持……为什么……”,“戏阳”,凤随歌尴尬的咳了一声,“圣帝只是想假借你的手除掉镇南王而已,你太轻信于人了”
  “怎么会呢!”凤戏阳挣扎着想要坐起,“帝君向我保证过的,他只是想除掉谋逆的付一笑和宁非——他还给了我一块免死金牌”,说着,她气喘吁吁的在身上、枕边翻找起来,“我一直带在身边的,到哪里去了……”
  凤随歌见她急得耳根都涨红,终是不忍,上前扶住她,轻声安慰道,“你先躺下歇一会,兴许是替换湿衣之时下人替你收起来了,等会皇兄替你找出来便是”
  “找到又有什么用呢”,一旁默然不语的夏静石忽然道,“事已至此,你不觉得应该告诉她了吗”,凤随歌动作一停,头也不回的拒绝道,“以后再说吧,她还病着,需要多多休息”,“不,我不要再睡了”,凤戏阳虚弱的攀住凤随歌的胳膊,“皇兄,我要听”
  凤随歌无奈的扶她坐稳,用锦被将她细细裹住,低声道,“戏阳,你还是休息一会,等一笑回来,我们便要设法离城”,“付一笑?”戏阳低呼一声,“皇兄,她和宁非联手骗了大家,要谋反的是他们……”
  “你先回答我”,夏静石的眼光抓住她,“你为什么那么相信圣帝的话,你凭什么认准了一笑就一定是坏人”,凤戏阳怔住,好半天才勉强答道,“圣帝是锦绣王朝的君王,一言九鼎,怎么会污陷一介草民……而且,我也看到过她和宁非来往的密函,随我不懂什么军国大事,但,那些准备将来起事时用的将领名录,都是确确实实的证据呀”
  夏静石微微一笑,“那么,在我编下的军营中寻到的那些新铸的军械不也是证据吗,难道说,他在我头上扣下的私造军械的罪名,也是真的了?”“这不是真的……”,凤戏阳恍惚着喃喃道,“这都是为了逼出付一笑才使出的手段,而且,我相信夫君是不会那样做的”
  凤随歌的眉头越皱越紧,数度欲言又止,夏静石瞥他一眼,再进了一步问道,“那你怎么知道,那些所谓密函和名录,不是圣帝使的手段呢”,“不会的!”凤戏阳忽然爆发似的喊了起来,“你那么喜欢她,自然会为她开脱,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我!!!”
  “戏阳!!”凤随歌隐忍的低喝,“你能不能清醒一点!”“我很清醒!”凤戏阳抗声道,同时微微的挣扎起来,想从他怀里脱出去,“皇兄也喜欢她,所以也不会信我,对不对?!”
  “这并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夏静石叹息道,“今日你皇兄也在这里,我不妨将话摊开来说——我知道你很爱我,我也猜得到,圣帝向你许诺不会杀我,应是给了你一个很诱人的冀望。”
  凤戏阳渐渐的停下了挣扎,倚在凤随歌肩上安静的听着,眼中也浮上了一层泪光。
  “我还知道你很盼望我能爱上你,让你过上你所想要的美好日子——若是人有许许多多个轮回,我愿意抽出一世来陪你,做个好丈夫,只可惜,这一世,我是夏静石。”夏静石缓缓的说着,眼光宁静,深邃,“所以,我只能允你后半生的安稳生活,就像我答应过的,你会是我唯一的妻”
             

 第一百一十回

  看着神情肃然的夏静石,凤随歌震动不已,他明白,这是夏静石所能给出的最大的容忍和让步,在他几乎以为戏阳会一口答应下来的时候,侧倚着他的凤戏阳不安的动了动,扬起脸道,“那,夫君能先答应戏阳一件事么?”
  “什么事”,夏静石问,“说说看吧,若能够做到,我必会尽力”,“请夫君先答应我”,凤戏阳固执的说道,“这件事很简单,夫君是一定能够做到的”
  夏静石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没有出言拒绝,但也没有答应下来,凤随歌见状连忙插进来笑道,“这么些时日不见,戏阳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还是你先说了吧,让皇兄也听听,是怎样一件简单的事,让你那么在意”
  戏阳面有忧虑的思索了片刻,方才低头轻声道,“请夫君今后再也不要和付一笑见面,也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了……”,“戏阳”,凤随歌轻斥道,“你太任性了”,“我没有!”凤戏阳倏的坐直,低喊道,“你不觉得大家经历的所有磨难,都是因她而起吗?”
  凤随歌还未回答,夏静石已在旁边冷冷的开了口,一字一顿,“你错了,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因你而起”
  凤随歌怔住,戏阳也不敢相信的瞪大了双眼,过了许久才颤声问道,“为什么是我”,夏静石看了她一会,微笑起来,“现在说再多也没用,你便当我说的是气话吧,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他的话音微微一顿,续道,“而且,你不觉得说这样的话,实在很失礼吗?”
  一时间,房中的空气仿佛凝住一般。
  “来了来了”,随着嚓嚓的步声渐近,守候在行馆外的护卫飞奔进来,“少妃平安回来了”,夏静石没有说话,一转身径自向外走去,凤随歌宽慰似的拍了拍戏阳的肩,站起身来,“你最好再歇一会,很快就要出发了”
  “皇兄”,凤戏阳失魂落魄的唤了一声,“我只是……”,凤随歌脚步一停,叹了一声,“待离开锦绣之后你再好好与他谈谈吧,这件事,皇兄帮不了你”

  “殿下!”夏静石来到前院时,刚被从囚车上被解下的宁非欣喜的朝他奔来,正要拜倒,夏静石赶上一步将他扶住,微笑道,“还拜,省些体力吧”,宁非咧着嘴嘿嘿的笑着,上下将他一打量,随手朝夏静石搭在他臂上的肩膀上一拍,“殿下穿这身衣服很合适呀”
  紧跟在后的凤随歌不及阻止,宁非的大掌已经结结实实的拍在了夏静石身上,也许是震动了伤处,夏静石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以手掩胸退了半步。
  “宁非!”一笑白着脸从后面跑上来,“你怎么那么莽撞……”,夏静石连忙抬手止住她没出口的话声,“没事,只是岔了气息”,说着,他望向三三两两围拢过来的手下,在牢里关了这些时日,他们除了衣衫有些凌乱外,精神尚且健旺,心中顿觉欣慰,“抓紧时间休整一下吧,过不了多久便要出发了”

  城楼值夜的卫兵刚换过一批,接岗的军士正在嘟嘟囔囔的抱怨着朝城门避风的角落里走,“真他妈的不是东西,看老子新来不久就欺负老子是吧,呸!别让老子逮了机会升了官,到时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嘿,你们会偷懒,老子也会”,他气乎乎的缩进暗影中,腾挪了个舒服的位子,方才眯了一会眼,便被从宫道上传来的声响惊醒,疑疑惑惑的睁开了眼。
  随着声响,黑洞洞的街那头出现了两盏宫灯,带着一队车马愈走愈近,军士眯缝着眼睛向掌着引灯的人看了好大一会,不敢相信的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眼,不由得低呼起来,“内侍?”,心中念头一闪,顿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一路小跑从城门暗影中奔出,跪伏在宫道一旁。
  一匹健马载着一名军将跃众而出,踢踢踏踏的行至他身边,只听得马上军将傲然道,“怎么搞的?不是早便说了陛下要出城,让你们在这个时候打开城门侯着么?”军士闻得圣帝之名,心中凛然,但确实又不明其中的曲折,只得苦着脸回道,“属下确实毫不知情,兴许是前班的弟兄临走时忘了交代,属下……”
  军将哼一声,“休要罗唆,速去开了城门便罢,若再拖拖拉拉,惹得陛下不悦,追究起来,第一个便拿你开刀!”“是”,军士毕恭毕敬的磕了一个响头,立起身来奔出去几步,忽然停下了脚步,又回头把军将仔细的端详了一遍,“大人颇为面生啊,也是新近升调的吧——今夜内城轮值的不是禁军的缪统领么?为何不是缪统领伴驾?”
  “大胆!”军将喝斥道,“内城防务,哪有你置喙的余地!”军士隐隐有些心惊,但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妥,当下陪着笑行礼道,“大人息怒,夜半开城可是大事,属下位轻权低,做不了这个主,呃,请大人稍等片刻,属下这就上城去将……”
  “怎么耽搁那么久”,一个不悦的声音自后方车队中传来,打断了军士的话音,军士呆愣之际,军将连忙从马背上跳下,奔近第一辆大车,跪倒回道,“陛下,外城的交接出了点问题,值夜的军士又磨磨蹭蹭不肯放行……”
  “哦?”,车内传来衣衫摩擦的细簌声,伶利的侍从早已上前打起车帘,车内温暖的淡黄色灯光顿时流泻了一地,映得正在走出的车中人那身明黄的软绸长袍闪闪发亮。
  “呀,陛下!”,军士心中的所有疑虑顿时随着他的三魂六魄一同飞到了九霄云外,膝头一软,跪倒在地,“叩……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胆子不小啊”,夏静石压低了声音冷然道,“连寡人的仪驾都敢拦阻”,军士惊得趴在地下一动也不敢动,口中连连称道,“陛下开恩,臣下知罪……”,夏静石轻哼一声,“罢了,你也算是尽忠值守”,顿了一顿,他对下首的军将命道,“去”,只扔下这简单的一个字,夏静石又退回了车内,
  军士不知所措的伏在那里,冷汗涔涔而下,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整支车队又开始前进,车轮和马蹄,还有匆促的脚步声从他面前一一经过,但他始终不敢抬头。
  忽然间,内城方向传来尖锐的呼哨声,数支火箭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炸开,天地间一片火红。
  这是急召羽林大营入城的警讯!
  内城告急!?
             

 第一百一十一回

  在焰火迸起一瞬间,出城的队伍前端响起了数声呼喝,尚滞留在城里的人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军士立起身,只呆了片刻便朝前追去,“陛下,内城有变,请返回主持大局……”
  却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城头的灯火一盏盏的亮起,匆忙奔走的人影在城墙上来回晃动,更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军士心中油然升起巨大的恐惧感,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非常大的错事。
  忽然间,他咬牙抽出佩刀,朝自己的手臂和大腿重重的砍了两刀,倒地前,他用尽全力大喊道,“来人——!”

  夏静石一出城便一路飞驰的将队伍引进城边的密林中,跳下了马车,他急令部属将拖车的马匹解下,换上鞍鞯,陆续出城的凤随歌与付一笑也分别从车中扶出了圣帝与凤戏阳。
  凤戏阳立稳脚之后便挣脱了付一笑的扶持,一笑也不管她,任她跌跌撞撞退出去几步,撞在停在一旁卸马的马车上,凤戏阳疼得皱起了眉头,下一刻仍倨傲的睨视着一笑,“我自己能走,不要你扶”
  一笑扬起唇角,“你能骑马么?接下来可不是游山玩水,是要逃命呢”,“不要你管”,凤戏阳说着,开始摇摇晃晃的朝前走,“夫君自会照管我”,“你去也只是拖他后腿而已”,一笑冷冷回道,“你害他吃那么多苦,受那么重伤,还想害他连命都送掉么”
  凤戏阳迟疑着停下了脚步,“夫君,受伤了?”“你不知道?”,一笑挑眉,“怪不得你会将那个黑心的圣帝当作救主一般呢——殿下受的都是外伤,所以才会将你交由我照顾,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挑一匹稳当一些的马”
  另一边,圣帝被凤随歌提在手里,抬头望了望漫天还未消散的烟云,大笑道,“寡人的羽林大营很快就会赶到,你们还是乖乖的束手就擒吧!”凤随歌也随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有你在我们手里,哪里还有投降的必要?”
  圣帝哼了一声,转过头去,目光对上一旁神情古怪的凤戏阳,凤随歌也发现了她,关切道,“不是交代你和一笑在一起么”,凤戏阳目不转睛的朝圣帝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我听说,夫君伤的很重”
  不等凤随歌回答,圣帝咧开嘴嘿然轻笑起来,“不是你将他送到寡人手里来的么,若你聪明一点,应该猜的到后果才是”,凤戏阳猛的打了个寒颤,低喊道,“可你答应过我的……”,“寡人只答应不伤他性命,并没答应……噢”,圣帝得意的话音终结在凤随歌重重捣在他肚腹的一拳之下,“如果我是你,此刻我会很安静”,凤随歌危险的眯起眼凑近圣帝,“你别忘了,你的命,只是暂寄在你那里的”
  戏阳依旧呆呆的站着,仿佛还在等着圣帝将话说完,付一笑骑在马背上走近前来,停在她身边,向她伸出一只手,“上来吧,等大家都平安了再忏悔也不迟”,“一笑”,凤随歌无奈的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好好好”,一笑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请上马吧,公主殿下”

  “羽林大营应该已经有所动作了”,夏静石忧心的望了望天色,“算得紧些,大营的三千精骑赶至内城只需要不到三刻,加上入城领命,我们只有一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凤随歌沉吟道,“马匹不足,有一半人需要步行,不如化整为零,这样更容易脱身”
  “殿下”,宁非在旁听的一清二楚,当下上前两步,大声道,“凤皇子说的没错,若勉强一起走,到最后只会相互影响——我们的人对锦绣比较熟悉,不如将马匹全数交给夙砂军将,咱们兵分两路,没有乘骑的人随我一道隐入林中行进,这样既能引开部分追兵,又不会相互拖累”
  夏静石点了点头,“可行”,凤随歌并未谦让,略一思索,看向宁非,“那好,我们先朝麓城方向行进,你们尽快赶上”,夏静石一愕,宁非也轻咦道,“麓城?”“没错”,凤随歌微笑起来,“当初我与萧未然约定,他赶回麓城之后,马上集结驻军向圣城进发,一方面能给圣城施加压力,另一方面,也能应付现在这样的突发状况”
  夏静石皱眉道,“一旦动用了麓城的治军,外人眼中势必成就谋反之态,到时候……”,“圣帝昏庸,嫉贤妒能”,宁非忿然握拳道,“殿下何不就此取而代之,以绝后患”,不等夏静石开口,凤随歌也悠然道,“若只想退隐,你为你所有的部属都寻好退路了么?大家脱身之后将圣帝放归,他必咽不下这口气,撕毁和议,与夙砂开战,但,锦绣除你之外,还有别人能抗得了我夙砂铁军么?就算你肯不计前嫌返回军中率兵出征,他会接受么?”
  见夏静石沉默,凤随歌伸了伸懒腰,“你说我卑鄙也好,说我趁人之危也好,其实那天还有一个理由我没有告诉你——如果锦绣王朝能在你的治下,我对锦绣与夙砂持续交好的信心会强一些……你考虑一下吧,时间不多”,说完,他拍了拍宁非的肩,“让镇南王一个人呆一会吧,你随我去将行伍安排一下”
  夏静石的全身都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一双眼在星月之下反着复杂的光芒,良久,他轻轻叹一声,“父王,皇儿并非无心承下大业……兴许,皇儿真的太自私了……”
             

 第一百一十二回

  一笑用披风将凤戏阳裹住缚紧在背上,打马紧跟在凤随歌身侧,虽是在逃亡,但凤随歌显得相当轻松,嘴角甚至挂着一丝莫名的笑,落后他们两个马身的夏静石却微蹙着眉,见一笑回头看他,忧虑之色方才略略散去,回她一个微笑。
  凤随歌打了个唿哨,一名夙砂护卫应声纵马跃出队伍,全速向前赶去,不等一笑发问,凤随歌已侧头解释道,“到了前面的大镇要换马,不然的话,不光马匹吃不消,行进速度也会受影响”
  “可一时间哪里找那么多马来”,一笑有点担心,“农家马匹是根本不能跑长路的”,“只要我要,就会有”,凤随歌洋洋得意的甩了一记响鞭,“这些年我辛苦建立的密驿可不是放着看的”,一笑白他一眼,决定不再搭理他,转向另一边看了看手足被缚在马具上的圣帝,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情仍是十分倨傲,一路上他曾有几次想借着地势脱出马队,都被左右紧随的夙砂护卫逼了回来。
  还未回过头来,背后响起一声轻哼,“真是轻浮”,一笑嗤的笑了起来,“正因为你跟我都不重,所以才让我们共乘一骑啊”,“你!”,凤戏阳根本不知道怎样继续回应,气得低唤,“皇兄……”。
  听到两人斗嘴,凤随歌只能假作不闻,于情,他希望一笑能多照顾病弱的戏阳,于理,他无法违心的站在戏阳那边,但戏阳娇纵,一笑性烈,偏向哪个都不行。
  过了午间,终于到了镇上,众人换过马匹准备继续上路的时候,戏阳却怎么都不肯再与一笑共骑,凤随歌只得再置了一匹驯良的雌马,让戏阳乘骑,所幸戏阳要强,再颠簸难行的路也咬着牙毫无怨言的随在夏静石一侧,凤随歌这才放心的加快了脚程。

  太后容色惨淡的由女官扶着坐入鸾殿的大位,双目红肿的帝后坐在她的下首,而殿内每个蒙召的大臣都怀着心事,殿中一片死寂。
  “今日召集各位卿家,是为帝君被掳一事……羽林大营已经调拨了营下数千精骑前去追缉迎救,但哀家担心反贼情急之下会伤及帝君,所以,哀家希望各位卿家能够献上良策,早日迎得帝君安然归朝之外,还要保得帝都平安。”
  殿中仍是鸦雀无声,不少老臣纷纷叹息着摇头。
  太后等了半晌,终于沉不住气,焦燥道,“都哑巴啦?!平日一个个邀功请赏的那么机灵,要用到你们的时候便全部没声了,嗯?!”不少朝臣都赫然低下头去,不敢对上太后森寒的目光,忽然听得一把颤巍巍的苍老嗓音低沉道,“臣斗胆,请太后先答两个问题”
  顿时殿中所有目光汇集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翁身上,太后眼中锐芒一闪,平心静气的坐了下来,“丞相客气了,但若是毫不相干的问题,还是先放一放,待迎回帝君之后再问也不迟”
  只见老丞相昂首挺胸的与太后对视着,“臣领会得,只是这几个问题与帝君关联甚大,还请太后替臣解惑”,太后瞪视了他片刻,吐出一字,“说”。
  “锦熙开国以来,王室亲王涉刑,均是由刑监司与刑查司会审定罪之后才能落案”,老丞相说着说着已激动起来,“为何在查无罪实的情况下,陛下仍一意孤行将镇南王下入重牢?”
  “听丞相的言下之意,是认为帝君故意为难镇南王么”,帝后与太后对视一眼,拖着长长的衣摆立了起来,“帝君私下曾与本宫探及此事,镇南王涉嫌谋反重罪,帝君甚是痛心,只是为示刑典公正,帝君才不得不从重处置镇南王,难道,帝君从严治国,这也有错?”老丞相恭敬的垂手礼道,“多谢帝后替老臣解惑——但老臣问的本是太后,还请帝后在旁静听,不要……”
  “老丞相”,太后冷然打断他的话,“哀家敬你是三朝元老,方容得你在这议事殿上胡言乱语,但你也不要太得寸进尺了”,“老臣不敢,还请太后息怒”,老丞相语气上甚是恭敬,但口中丝毫不让,“帝后已经答了第一问,第二问,还请太后赐答”
  殿中隐隐开始有些骚动,这群在官场中沉浮多年的高官贵胄们早已嗅出了其中剑拔弩张的味道,有几个怕事的小官已经开始悄悄的朝人丛中退去。
  太后沉着脸等待着老丞相的第二问,可老丞相微微仰着头,双目闭合间,竟如睡着一般。
  忍无可忍的太后终于爆发了,一拍面前的紫檀案几,厉喝道,“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几乎同时,老丞相双目暴睁,眼中透出刻骨的仇恨,大声喝问道,“请太后明明白白的告诉臣等,你是怎么害死先帝的,又是怎么逼死玄妃的!!!”
  仿佛在热锅里撒下了一把盐,整个鸾殿忽然喧成一片,臣子们有面露震惊的,有莫名其妙的,有满面狐疑的,有面色阴沉的。
  “放肆!”,太后又气又恨,指住老丞相,全身发颤,“来人,将这满口胡言的老匹夫拖出去,杖毙廷下”
  “你敢!”老丞相显然也动了真气,高高举起一手,袍袖褪低间,露出攥在掌心的一枚金光闪闪的金牌,“先帝御令在此,我看谁敢妄动!!!”
  殿中顿时静得只剩下各人急促的呼吸声。
  扑通一声,离老丞相最近的一名老臣跪了下来,颤巍巍的叩下头去。
  空气似乎都凝住了。
  第二个……第三个……
  只是片刻,殿中大臣跪了一地,只剩老丞相举着金令,巍然挺立。
  帝后愣了许久方才幡然省悟,正要跪下,却被太后一把拽住,只听得太后冷冷的说道,“伪造御宝可是死罪呀,老丞相”
             

 第一百一十三回

  迎着下首诸多惊疑不定的眼光,太后慢条斯理的续道,“先朝御令早在先帝病重之期便已赐与哀家保管,现仍好好的收在哀家寝宫中,随时可以取来验看……老丞相手里的御令又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
  老丞相呸的啐了一声,“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是想支使个人借机出去通风报信吧,休想!”太后隐约有些着恼,叱道,“这些年来你处处与哀家为难,哀家本念你是先朝遗臣,又年迈功高,一直不与你计较,你却变本加利,公然在廷上出言污蔑哀家!今日之事,你若拿不出证据来,哀家绝不轻饶!”
  “证据?”老丞相冷笑,“就算老夫拿得出证据,若被你翻盘,你怕也不会擅罢干休吧!”他转身环视身边所有朝臣,高声问道,“诸位同僚是否还记得,先帝驾崩前,宫里传出一个什么消息!?”
  群臣中略略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半晌才有人小小声声的答道,“是二皇子宣布退出储位之争吧……”,“不错!”老丞相点了点头,“当时还是二皇子的镇南王,突然宣布不再参与储位角逐。先帝本属意将镇南王立为王储,这个消息传出后,先帝紧急召见镇南王,却始终无法问出他退出争储的原由,只得在黄昏时分传召老夫等五位朝臣入宫密议——最后先帝仍是决意立镇南王为储君,于是命老夫连夜草拟诏书,以尽快诏告天下!”
  “第二日朝会结束后,老夫将拟下的文书呈给先帝,先帝着手修改了几个地方之后,还提出要将其余的皇子全数分封至各地镇守,于是老夫便在先帝的书房内修出了第二稿,亲笔誊在了诏书上,先帝也加盖了玺印”,老丞相顿了顿,颤抖着喘息道,“原本是打算在隔日的朝会上颁诏的,谁知凌晨却传来先帝病重的消息,老夫赶到之时,先帝虽已口不能言,但还是勉力将御令赐与老夫,而此时帝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却已在殿外对众臣宣称,奉先帝口谕,立当时并不十分出色的五皇子为储,暂摄朝政。”
  满廷大哗。
  嗡嗡议论声中,帝后已然不知所措,一会看看朝臣,一会看看太后,而太后仍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缓缓道,“先帝素来对二皇子期望甚高,但是二皇子太不争气,先帝一气之下病倒也是理所当然,在这上面也能做出那么大文章,不愧是老丞相呢,不过哀家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哀家没记错的话,你应是二皇子的启蒙恩师吧”
  “不要脸的妖妇!”,老丞相恨恨的骂了一声,“口谕之事老夫且不与你计较,你先回答老夫,先帝病危之时已是神志不清,气息奄奄,最后的遗诏又是怎样写成的!”
  “老丞相岁数大了,记性也差了,难道老丞相忘了在先帝病重期间,日日衣不解带的侍奉在龙榻边的人,正是哀家呢”,太后从容答道,“遗诏自然是在先帝驾崩前回光反照的清醒时刻,由先帝口述,哀家代笔的,但那玺印,却是先帝亲手盖上的,所以用力甚轻,从那印迹便可看出一二”
  “那份遗诏除了将二皇子与五皇子的名字调换之外,与老夫所拟下的字句丝毫不差,你又如何解释!”“解释?”太后玩味的挑起唇角,“遗诏颁布之日,字句早已天下共知,你现在来说那是你写的,又有谁可以证明?”
  此言一出,廷间几名素来与太后交好的官员也趁机应和道,“太后所言极是,空口白牙的,怎么能说什么就是什么嘛”
  老丞相气得簌簌发抖,狠狠的瞪了那几人一眼,从袖间抽出一卷早已发黄的纸卷,擎起大声道,“老夫还留着诏书的初稿……”,话为说完便被一阵大笑打断,先前应和太后的一名官员大步跨到他面前,趾高气昂的指住他的鼻子,“老丞相,若我回去拿一张旧纸,将先帝遗诏誊在上面再拿来给大家看,先帝的遗诏岂不又变成我写的了吗,哈哈哈……”
  他的笑声阻断在老丞相缓缓展开的纸页上。
  已经发黄卷边的纸页上,除了乌黑的墨迹之外,还有清晰的御笔朱批,一连串的字迹,正是先帝亲笔!
  太后的脸顿时惨白如纸。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旁早有数名老臣抢上前来查看,几人面色郑重的传看着,廷中静得连纸张摩擦的簌簌之声都清晰可闻。
  “真是先帝的亲笔啊……”一名老臣接过纸张便忍不住泪流满面,“真的是啊……”
  越来越多的目光开始集中到高高在上的太后脸上,有怀疑,有憎恶,有愤怒,也有惶恐。
  “天下怎么会有你那么恶毒的女人!”,老丞相忿然指住她,“你害死了先帝,又趁夜将玄妃烧死在寝殿,对外却伪称玄妃因伤心过度,自焚殉情——你知道么,宫门关闭前,玄妃因担心二皇子,曾差人到老夫府上传话,让老夫天明之后入宫与她面谈……你真是心狠手辣……”
  太后呆立了一会,渐渐镇定下来,忽然将头一昂,傲然道,“全是无中生有的臆测和指责——帝君不在,你们便想翻天了不成”
  原本安静的廷间渐渐又喧哗起来,朝臣迅速分为几派,有站在丞相一边的,有支持太后的,还有主张追回圣帝与镇南王之后再议对策的,群情激奋之下,有几位臣子已开始推推搡搡,整个议事殿顿时乱成一锅粥。
  太后冷冷一笑,朝帝后使了一个眼色,帝后会意的点了点头,悄悄朝后退去。
  “帝后要到哪里去!”,忽然下面一个洪亮的声音炸响,震住了满殿喧闹的人,发话的重甲老将大步走出,只见他脚下不停的迫上玉阶,口中高声令道,“不要罗唆,先将她们拿下”,几名年轻将领应声越众而出,迅速追上他的脚步。
  太后血色尽褪,僵立在当场动弹不得。
  台上的女官和宫侍们哆嗦着上前想要拦阻步步紧逼的军将,帝后软弱的靠在金玉屏风上,强撑着喝道,“你们要造反吗……”,同时,下面也有人轻呼起来,“不可!万一……”,“没有万一!”老将军大喝一声,“出了意外,所有罪名我一人承担!”
             

 第一百一十四回

  深夜,林间平坦之处到处都是三三两两靠在一起打盹的军士,夏静石一直在与留下来充作护卫的几名锦绣将官说话,凤戏阳抱着毡毯徘徊了一会,终是怏怏的回到篝火旁。
  “戏阳来,坐这里”,与一笑并肩坐在一处的凤随歌微笑的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身边来,“从来没有跟过行军,很辛苦吧”,凤戏阳点了点头,仔细的将毡毯铺好,这才坐了下去。
  一时间三人皆是无语。
  坐了一会,一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还能歇上一时半刻的,我要去边上靠一会,你们聊吧”,凤随歌嗯了一声,起身将披风解下递给她,一笑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悄悄指了指戏阳,凤随歌一怔,一笑已经做了个鬼脸跑开了,凤随歌只得收回手转而问戏阳,“戏阳,你冷么?这披风……”
  “皇兄认为,她不要的东西,我就一定会要吗?”戏阳头也不回的问道,眼里已经充泪,“在皇兄眼里,戏阳就是那样的人吧?”凤随歌无奈的长叹一声,“戏阳,你一定要那么刻薄吗?”
  凤戏阳沉默了许久,低泣道,“皇兄,我是不是很令人生厌”,凤随歌将披风细细将她裹好,揽住她轻声安慰道,“怎么会呢,是你还在病中,情绪比较反常罢了,待安顿下来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戏阳伏在凤随歌膝上,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料,“我一直很努力的在讨好他,但为什么越努力他越是疏远我呢……为什么从前人人都喜欢我,而现在……”
  凤随歌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皇兄从前问过你的,为什么爱他,你从前怎么答的,你还记得吗?”戏阳哽咽着答道,“记得啊,我说,因为他是夏静石啊……”,“那现在呢?”凤随歌拍了拍她的肩,“现在,他就不是夏静石了吗?”
  戏阳顿时忘了哭泣,慢慢的坐起身来,怔怔的望着跳动的篝火。
  凤随歌探身取过几根树枝投进火里,回头问道“戏阳,皇兄问你,你爱的,真的是夏静石吗?”戏阳坐了一会,木然答道,“当然,若我不爱他,我为何要嫁给他呢?”凤随歌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了解他吗?”戏阳沉默了半晌,先点了点头,再摇了摇头,又急急辩解道,“就算不了解又怎样呢,从前皇兄不也不了解付一笑吗?你们现在不还是在一起吗”
  “是的,我从前并不了解她”,说到一笑,凤随歌不禁面露温柔之色,“可她比夏静石更简单,也更直接,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你能明白她的喜怒哀乐,你对她不好,她会如数回敬你,你对她好,她会接受,也会努力的回报你……”
  触到凤戏阳略有恼怒的眼神,凤随歌抱歉的笑了笑,话题转回夏静石身上,“夏静石应是我所见过的人里面最难测的一个,他这样的男人,不经过常年累月的相处与了解,他是不会轻易对你敞开心扉的”
  “付一笑能做到的,我也能啊”,听到这里,凤戏阳情不自禁的低喊起来,“我并不贪心,我只希望能够陪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说话——不说话也可以,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就很高兴了……”,“戏阳,”凤随歌叹息道,“你做不到的,你若做的到,你便不会拿自己和一笑比,更不会那么讨厌一笑——在夙砂的时候,你还是很喜欢她的,不是吗?”
  一阵夜风吹过,凤戏阳瑟缩了一下,下意识的紧了紧裹在身上的披风,将半边脸埋进温暖的皱褶里,“我的确是嫉妒了,其实我也不想的……可是他的生活中到处都是付一笑的影子,我,怎么也驱除不掉啊!”
  “所以我才会说,你不了解他”,凤随歌怜惜的替她将被风吹散的碎发归拢在耳后,“虽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亲手将一笑推离他的生命,但我知道,他对一笑的珍惜远甚一切,若我是你,我绝不会想着怎样才能把一笑赶走,我会去考虑,怎样才能和她并存”
  “皇兄就是这样去做的吗”,戏阳仿佛回过神来一般,幽幽的问,“在付一笑惦记着夫君的时候,皇兄你一点也不嫉妒,一点也不生气吗?”“怎么可能?”凤随歌轻声笑了起来,“心里肯定是会介意,但是转念一想,不管怎样,在两人之间,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我,心中也就释然了”
  “皇兄”,凤戏阳低低的唤了一声,凤随歌答应着转过头来,却愕然撞上她怨恨的眼神,“你赢了,所以你才能在这里这样沾沾自喜的向我炫耀着你的胜利……你认为我是活该吧?你认为我会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吧??你满心都想着怎样为付一笑开脱,我的痛苦,你根本就不懂!!!”
  发泄似的一口气喊完,凤戏阳立起身跌跌撞撞的朝林间冲去,没跑出几步,脚下一绊,顿时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她挣扎着坐起,手足剧烈的疼痛伴着心间的委屈汹涌而出,当下再也顾不得会不会吵醒旁人,痛哭起来。
  只哭了几声,她的手腕忽然被人粗鲁的攫住,只是一愣间,整个人已被大力的拉离了地面,惊得她忘记了哭泣。
  竟是一笑。
  一笑皱着眉头替她扑打着衣衫上沾到的泥尘,口中轻斥道,“给我站好!众目睽睽之下,堂堂镇南王妃在地上打滚耍赖,像什么样子!”不等戏阳反应,付一笑已经直起身来,拽着她的胳膊,头也不回的朝林间走去。
  “一笑”,凤随歌担心的追了过来,“你们要去做什么?”
  一笑没有回答。
  凤随歌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夏静石,他正关切的望着这边,见凤随歌回头,他缓缓抬起右手,握拳轻轻的捶了捶左胸。
  凤随歌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重新坐回篝火旁边。
  夏静石的意思他懂。
  放心。
             

 第一百一十五回

  “放手,你要做什么……”,愈来愈暗的光线让戏阳渐渐清醒过来,她开始拼命挣扎,却始终被一笑牢牢的攫住手腕,任她怎样扑打都不曾有丝毫放松。
  直到营地的篝火在林木的掩映下成为星点,一笑才将手松开,转过身来面对着凤戏阳,“你脑子清楚一点,你当这里是夙砂皇宫还是麓城内苑,就算你不要面子,也要为殿下留点面子吧”
  凤戏阳被她当面斥责,又羞又忿之下,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勉强回道,“这是我与夫君之间的事,和你无关”,“是吗”,一笑毫不掩饰的打了个哈欠,随后嬉笑道,“那你干嘛一口一个付一笑,叫的我连想装睡都没法装。别告诉我你喜欢这个名字,不过——若你喜欢,让给你也无妨,从今以后你叫付一笑,我就叫凤戏阳吧,怎样?”
  “谁说我喜欢……你、你就是一个疯子,我不想同你说话”,凤戏阳一顿足,转身就要朝营地走。
  “喂——”,一笑没有追上去,只是懒懒的喊了她一声,“原来你在婚礼上说的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啊”,声音不大,却如雷击空谷,震得凤戏阳满心回响,停在那里动弹不得。
  见她站定,一笑也敛笑容,一字一句的缓缓说道,“是你说的,你会极近所能做个好妻子,为他分忧,与他共荣辱,同进退,我才能逼得自己断了牵挂,留在夙砂,可是,到现在为止,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也想啊……”凤戏阳骤然转过身来,泣不成声,“只要他对我能有对你的百分之一好,我也知足了,但我根本没有机会,他甚至连一个笑容也吝于给我,你让我怎么对他好,怎么为他分忧”
  一笑沉默了,幽黑的空间中充斥着凤戏阳低低的呜咽。
  良久,一笑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艰涩的说,“他的确不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呢”,见戏阳哭的气弱,她轻轻的走上前去替她拍背,续道,“你这样下去,只会将他推的更远罢了——你别哭了,待脱困之后,我会和殿下谈谈……”
  “不要”,凤戏阳忽然神经质的挥开了一笑的手,嘶声喊道,“你离他远一点,不许你再靠近他!!”
  一笑的手定在半空,人也有些怔怔的,戏阳泪迹未干,却如换了一个人般,恶狠狠的瞪她,“你到底想怎样,你有了皇兄还不知足,你到底要纠缠他多久?!”“我?”一笑只来得及问出一句,又被凤戏阳打断,“若不是你一直缠着他,他怎会如此对我!!”
  一笑有些明悟,更多的却是恼怒,当下眯起眼冷笑道,“我还当是说什么呢,原来是这个,你和你父王,还真不是一般的像呢”
  此刻,远远的传来凤随歌的呼唤声,要启程了。
  “就来”,扬声答应着,一笑伸了伸懒腰,“啧,都没能好好睡个觉”,放下手,见凤戏阳仍是一脸敌意,她撇了撇嘴,“哎呀,好像真的很恨我呢——这样吧,等你养好身体,我们来打一架,谁输了,殿下归谁”
  戏阳一愣间,一笑已经和她擦肩而过,向营地方向走去。

  凤随歌把马缰递到一笑手里,一面替她拈去穿行林间而挂在衣上的枯枝败叶,一面轻声问,“怎样了”,一笑白他一眼,“我若手里有刀,早已经把她千刀万剐了”,见凤随歌吃惊,她又抿嘴笑道,“还好我惦记着她的赠药之情,考虑了一下,大发慈悲的把她活埋了”
  凤随歌这才知道她是在说笑,龇牙咧嘴的做势要拧她的脸,一笑身形一缩,避开他的手,牵马向前跑开几步,同时高呼道,“皇子打人啦!”顿时四周的军士都朝这边看过来。
  凤随歌讪讪的收回了手,一转头,夏静石挽着马缰立在不远处,投注在一笑背影上的视线中全是满满的温情,察觉到凤随歌的目光,夏静石转而对他微微一笑,转身上马,轻快的朝队伍聚拢的地方驰去。
  戏阳神思恍惚的从林间跟出来时,扎营的空地间只剩下凤随歌和他随身的几名护卫,见她出来,凤随歌长出了一口气,快步迎上前去,“走吧,就等你一人了”
  凤戏阳顺从的点了点头,忽然朝队伍方向看了一眼,轻声唤道,“皇兄……”,凤随歌不解的回头,“怎么?”凤戏阳又摇了摇头,“没事了,走吧”

  马队一路奔行到午间,转过一个急弯,一笑面露喜色的指点道,“翻过前面那座圩山便靠近殿下的辖境了,我们只要加快点速度,兴许一两天内可以遇到未然他们”,凤随歌挑了挑眉,“别高兴的太早,我们至多比羽林军早了小半日,兴许没爬到山顶便能看到他们在山脚下了”,“你真会扫兴”,一笑口里嘟囔着,神情间却也紧张起来,一路频频后望。
  果然,刚攀至半山腰,山脚下的林间忽然惊起大片林鸟。
  “追上来了”,后面不知道是谁低呼道。
  凤随歌露出一个惊异的表情,“够快的啊”,一笑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怎么办”,“继续逃呗”,凤随歌轻快的答道,“难道你想停下来等他们”,“凤随歌!”一笑气得探过身来捶他,“都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正经点”
  “好”,凤随歌正色应了一声,严肃的转头看住她,一笑也收回了手,专注的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大家需得加快速度才是”,凤随歌威风凛凛的大声道,“不然会给他们抓住的”,说完,他自己已经忍不住大笑起来,在马股上催了一鞭,马匹向前一窜,顿时超过了一笑,一笑又是气又是笑,拍马朝他追去。
  随在夏静石身旁的一名将官也轻笑起来,自语道,“真不敢相信这是当初与咱们对决疆场的那个凤随歌呀”,驰在他旁边的一名夙砂军将早已笑的咧开了嘴,插话道,“少妃来了之后,皇子的笑容多了许多呢”
  夏静石静静的听着,嘴角噙着一丝淡笑。
  一笑还是从前那个一笑,却,又不是那个一笑了。
  这不是自己一直期望的吗?
  为什么心里还会痛呢。
             

 第一百一十六回

  驰下圩山,在山脚下的涧水中补足饮水之后,凤戏阳被勒令继续与一笑共骑,原先驮她的雌马负载着五花大绑的圣帝,由锦绣军将解着,紧紧跟在夏静石马后,凤戏阳似也明白情势的紧急,缚在一笑背后的身体上不再传来明显的排斥与敌意,凤随歌更已收起了嬉笑的态度,以战时行军之势整理队形之后,队伍开始全速奔行。
  山风尖啸着掠过颊边,羽林军的紫色勤王大旗一定也和自己的衫角一般在这风里烈烈摆荡吧,一笑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要随着马匹的颠簸跳出胸膛一般,血脉中鼓荡着由心底发出的呐喊,未然,快些,快些,再快些。

  天色渐晚。
  一笑咬牙扬起鞭子狠狠抽在马股上,已经累得口中不断向外喷溅着白沫的马儿悲鸣起来,行速却仍不见增长,第二鞭还扬在半空,夏静石已低声喝止道,“打死它也没用的,何必呢”
  一笑恨恨的将鞭挽回手中,恼怒道,“看样子撑不到天亮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换……”,“不必了”,夏静石微笑,“就这样吧”,不等一笑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夏静石对随行的军将招呼了一声,挽缰停了下来。
  凤随歌诧然勒马,夏静石等人已带着圣帝退到路边,见他停马回头,夏静石淡然道,“凤皇子,不如就在此分道扬镳吧”,凤随歌蹙起眉头,粗声问道,“什么意思?”一笑也惊呼起来,“殿下,你要做什么?”
  “这样下去谁都走不掉”,夏静石避开一笑的眼光,掩饰一般的瞥了圣帝一眼,“有他在,羽林军不敢轻举妄动的”
  凤随歌定定的看着他,忽然露出一个了悟般的笑容,“为了自己能够逃命,就要弃同伴于不顾了吗?”不待夏静石反应,他身边的将官已悖然大怒,“殿下才不是那种人……”,“那”,凤随歌懒洋洋的接口,“你认为我是那种人,是吗?”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见那军将赫然低头,凤随歌笑容敛起,高声喝道,“告诉这些锦绣人,咱们夙砂男儿是那种人吗?!”
  “不是——!”百余夙砂军士的震吼响彻山谷。
  “很好,继续赶路吧”,凤随歌挑了挑眉,正要调转马头,夏静石忽然唤道,“等一下……”
  “殿下”,一笑大声打断他的话,脸上也显出难见的肃然,“话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殿下再要推辞便不太合适了吧”
  “一笑竟也学会板起脸训人了呢”,夏静石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我只是想说,几里外有个相对独立的山丘,若现在赶过去,还有点时间可以加筑一些防御工事,这样的话,守上几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夜半时分,山脚下陆续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
  听到警讯,一笑一骨碌从毡垫上翻身坐起,“他们来了!”凤随歌阻住她欲起的身形,“安心睡,我去就可以了”
  外间辟出空地上,夏静石正立在围栅边向下眺望,听到来回奔走的军士们的问安声,他头也不回的说道,“他们可能会立即派人探山,今夜需得谨慎一些”,凤随歌朝下张望了一下,随口说道,“在他们上来前,我们先派人下去和他们谈谈吧”
  “准备和他们谈条件么”,夏静石转头向他看了一眼,凤随歌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主要是看你怎样想——对了,那件事情,你考虑的怎样了,或者你要告诉我,你还是在犹豫?”
  见夏静石沉默,凤随歌气馁的抓了抓头,“我一直不明白的就是这个,有的人没有那个本事还在拼死朝那个位子上爬,你明明就只差一点,却死也不肯再踏出去一步”,顿了一顿,他狐疑的看向夏静石,“你脑子没问题吧?”
  “没有”,夏静石面无表情的回答道,“哈”,凤随歌干笑一声,“难道是我脑子有问题?”“也许吧”,夏静石显然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指住山下一处火光聚集的地方,“那边应该是主帐——若你是领队的将军,现在你会怎么做”
  凤随歌神情一整,略一思索,简单答道,“一方面要稳住山上的人,设法将圣帝毫发不伤的救下,另一方面则要步防,防止对方突围或者引援”
  夏静石微一点头,“在这个时候,他们必然是以圣帝的安危为重,所以,短时内他们不会有太大的动作,不过,对麓城方向,他们定会有所防范,不会让我们那么安稳的等到援军到来的”
  “这样啊”,凤随歌眯起眼,认真的盘算着,“你是锦绣人,对他们也比较了解,你觉得,山下那个人是比较支持你呢,还是比较支持被捆在后面的那个倒霉蛋”,“锦绣羽林衣紫,虽也参与帝都防务,但实为勤王之师”,夏静石轻吁一口气,“对于他们来说,挟持圣帝,便是大逆不道……”
  “你便直说他们支持那个人吧”,总算听出个所以然的凤随歌不满道,“这样的话还真是麻烦呢——罢了,既然已经被拖下了水,不掺和一下似乎对不起自己”,他侧头靠近夏静石,轻轻的说,“圣帝被掳,诸侯混乱,再加个宿敌迫境,这样的一个烂摊子,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收拾得了的,你说,到那个时候……”
  夏静石警觉的望进凤随歌眼中,两人对视片刻,夏静石苦笑道,“你何必非要将我逼到那步?”“哪步?”凤随歌微笑着退开,“今夜辛苦你了,明日换我”
             

 第一百一十七回

  旭日东升,山脚下的紫色越来越浓重,夏静石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两方人数相差的太多,虽说有圣帝在手可以当作谈判的筹码,但能全身而退的几率实在是微乎其微……
  肩上忽然被人轻轻一拍,下意识的回头,迎上一笑神清气爽的笑脸,“殿下,去休息吧,我在这里看着就可以了”
  “一会就去”,夏静石应着,又将视线移回山脚下,“你看,山下的羽林军越聚越多了”,一笑张望了一会,不屑的撇嘴道,“人再多也没用,只要圣帝在我们手里,他们就绝对不敢强攻上来”
  “现在看的确是这样”,夏静石轻叹,“但若是转入相峙,我们没有胜算”,“我也是这么说的,但凤随歌说不用担心”,一笑不满的晃了晃脑袋,“问他为什么他怎么都不肯说,结果一不留神转过身就找不到人了,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成天神秘兮兮的……”
  夏静石静静的看着她,就算是在发牢骚,她眉眼间也是带着笑的。
  他做不到的,那个人却做到了。
  他给得了的,自然也不会吝惜。
  于是他也微笑起来。
  金色的晨光下,两人并肩站着,各怀心事,却都笑得幸福而又满足。
  凤戏阳呆呆的站在远处,只觉得从心底到趾尖,一并都凉透了。

  “……再探,交代斥候营,哪怕只是传闻,也要立即回报”,斩钉截铁的传下令去,萧未然从小校手中将药盏接过,一口仰尽。
  放下药盏,他忍不住轻轻的咳了几声,一旁的校官连忙上前替他抚背,“参军,休息一会吧”,“不必”,萧未然推开校官的手,翻阅起一旁刚呈上来的各路线报,校官只得垂手退回一旁。
  车轮碾在崎岖的山石道上,发出沉闷的轰隆声,晃动的车帘隔不住前面马蹄掀起的尘灰,盏底余下的一点残汁上,很快就覆上了厚厚一层泥尘。
  “萧参军”,随在车窗旁的军将忽然惊异的低呼起来,“那边有浓烟升起”
  萧未然心里一跳,迅速的打起侧帘,向前方看去。
  连绵的山岭间,一根浓重的墨线冲天而起,直入云端,久久不散,印着蓝天白云,显得十分突兀和诡异。

  一笑蹲在上风处,啼笑皆非的看着下面那群又是呛又是喘的人,凤随歌开始还能强撑着在旁边搭把手,后来也实在抵受不住熏人的浓烟,揉着微红的眼退回一笑身边,“嘿,这地方太小,若地方大点,应该会好很多”
  一笑掩着鼻子退开两步,“你身上很臭……还是去换身衣服吧”,凤随歌瞪她一眼,“你居然嫌弃我?若不是为了你,以我堂堂摄政皇子之尊,何苦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受这个罪”
  原以为一笑会跳起来应战的,谁知她只是安静的垂下头去,半晌才轻声说,“我明白的,谢谢……”
  一阵静默,下面喧哗声忽然被放大了许多。
  凤随歌只沉默了一会,便又恢复了往常漫不经心的样子,“算了吧,你客气的时候,通常都不会有什么好事……”话音未落,凤随歌跳了起来,避开兜头撒来的碎土块,他怒视着一笑,“你做什么”。
  这边,一笑拍着手里的泥屑站起身来,见他咬牙切齿,得意的冲他扬了扬下巴,“我在证明你有多么正确呀,皇子殿下”
  凤随歌一顿脚,朝她直扑过去,一笑嗳了一声,转身就跑,没跑几步,一头撞进匆匆赶来的夏静石怀里,晕头转向的抬起头来,“殿下?你怎么没休息”,夏静石牵了牵嘴角,“你没事的话,去前面帮我看一会,我有话要和凤皇子说”
  一笑应了一声,朝凤随歌呲了呲牙,轻快的朝前面的瞭哨奔去。
  “怎么?”凤随歌已看出夏静石神色中的异常,低声问道,夏静石紧抿着唇,眼中隐隐蕴着风雷,“出事了,你随我来”

  “不是交代过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半步的吗,怎么还会让人给跑了”,凤随歌低吼道,面前跪着两名面色惨白的夙砂护卫,另一边,原本将圣帝缚在树身上的粗麻绳已经被切断,如同死蛇一般瘫在地上。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夏静石沉声道,“我已派出几人沿迹追索,能将人追回来最好,若追不回来”,他顿了顿,缓缓吐出一口气,“若追不回来,必须尽快集中人马,强行突围”
  凤随歌恨恨的捶了树身一拳,“是我疏忽了,本应多派几个人来看守他的”,一直沉默不语的一名护卫忽然在地上叩了一叩,哽咽道,“是臣下的疏失,如今害得皇子身陷险境,臣下只求一死谢罪”,另一人也膝行上前两步,叩首道,“臣下也有责任……”
  “想死还不容易?”凤随歌冷笑,“要是杀了你们就能挽回一切,你们还有命和我说话吗——磨蹭什么,还不赶快滚去找人”,“等一下”,夏静石用足尖踢了踢断开的麻绳,抬眼看向两名护卫,“再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其中一名护卫低头道,“这几日一直在闹肚子,方才实在忍不住了,便离开了一会,回来的时候,圣帝已经不见了”,夏静石点点头,看向另一名护卫,迎着夏静石与凤随歌的目光,他迟疑了一下,嗫嚅道,“我只是困不过,稍微打了个盹,再睁眼的时候……”
  “撒谎”,夏静石冷冷的吐出两个字,那名护卫顿时全身一颤,连凤随歌都敏锐的抬起头来。
  夏静石俯身拾起绳索,递到凤随歌眼前,“若是圣帝自己磨断绳索逃走,这断口未免太过整齐,若是被人救走,且不说山下至今毫无动静,只说那个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到这里的人,要斩断这条绳索自是轻而易举,又怎么会留下来回切割的痕迹”
  凤随歌的视线回到那名护卫脸上,定定的看了他半晌,眸光转暗,轻声道,“我要听实话——是谁?”
             

 第一百一十八回

  护卫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投在夏静石的脸上,他竟是微笑的,“不必再去深究了,就算问出来又能怎样呢,事情总是发生了”
  “凤随歌——”,一笑气极败坏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躲哪去了,赶快出来”,凤随歌正要应声,夏静石抬手阻住了他,用下巴指了指另一边,“别让她过来——这边交给我”,凤随歌了然的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发力向林子的另一边奔去。
  夏静石目送他离去,眼光回到仍然跪在地上的护卫身上,轻问,“她呢?”

  “大家都在忙着,你竟然躲在这边偷懒……”,终于在树荫地里找到懒散闲卧的凤随歌,一笑气得扑上前去就掐他,“赶快起来,下面有动静了”
  凤随歌一惊,飞快的撑起身体,“什么动静?”,一笑拉扯着要将他从地上拽起,“好像是来人了——我说不清楚,你快来看”
  只是一会,山下零散的紫色小点已经聚成大块的紫云,面向外摆出了临敌的阵形,看这架势,应是有援军赶到了。
  离预想的结果只差一步了,为何偏要在这当口出那么严重的纰漏,而护卫的反常使得凤随歌越来越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是,他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未然他们到了吧?”一笑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山下,“我们是不是应该整队了?”久久得不到回音,她狐疑的回头看着身边明显是在走神的男人,“怎么了?”
  与她清亮的眼光一触,凤随歌顿时惊醒过来,掩饰的应道,“嗯……没怎么,我只是在想下一步……”,“一旦他们正面对上,我们就集中力量冲下去”,见他回神,一笑混然不觉有他,兴奋的挥了挥拳,“到时候他们又要应付未然,又要应付我们,必会露出空当——嗯,只要抓住机会,一定能突围出去的”
  凤随歌漫声应着。
  那人,不知道追回来没有,若没有……忽然他全身一震,转身向营地方向奔去。
  还未奔进林间,已迎面撞见正从里面慢慢走出来的夏静石,凤随歌浑身一震,停下了脚步,“戏阳……”,夏静石平静的应道,“也不见了”
  犹如被一瓢冷水从头浇透,凤随歌不禁打了个冷颤。
  夏静石的眼光越过他的肩,落到追着他过来的一笑身上,嘴角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终还是连累你们了”

  不记得在凸凹不平的山径上摔倒多少次,也丝毫没有察觉到已被锐利的草叶割破了脸颊,一笑蓄积多日的愠怒在闻得实情后全数爆发,夺了凤随歌的佩刀之后便一路狂奔着从山后的狭径上追了下去,凤随歌与夏静石的急呼声在几个折转间被她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就算是盲目,就算是无迹可循,她也只能追下去。
  若追不回逃走的圣帝,不消多时,山顶百十条性命就会全部葬送在锦绣羽林大营的铁骑下,至于凤戏阳,若她还是执迷不悟,拼着事后被凤随歌怨恨,哪怕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杀了她。
  眼角瞥到一个影子,一笑冲势不减,硬生生的折了个方向,朝右边扑了过去,刀也随手出鞘。
  锵的一声,破空而去的刀锋被那人隔开,震得一笑后退了半步,同时那人低呼道,“付都尉……”
  一笑定了定神,收刀后退,面前立着夏静石帐下的一员副将,一身泥泞与青草痕迹,绝望的看着她,“一点痕迹都没有,应是找不到了……”,“闭嘴”,一笑木然还刀入鞘,转身便走,“还有力气便继续追,没力气追就回到上面帮忙去”
  “可都不知道他们会从哪里走,根本是大海捞针……”,“如果是你,你会怎么走”,一笑脚步一顿,微微侧过身看他,声音沙哑,像是在询问,也像是在喃喃自语,“两个养尊处优的人,在这样的山道上,会怎么走……”
  一笑的目光慢慢移到远处较为平缓的坡面上,“那边”

  跳下一块菁石,圣帝顺着势子坐倒在地上,急促的喘息着,过了好久,身侧的草丛才传来簌簌的轻响,因为惧高而只能绕路下行的凤戏阳磕磕绊绊的从深草中涉出来,蹲坐在他身旁,细细的低喘着。
  若不是因为带着这个麻烦的女人,恐怕这个时候他已经在羽林大营中休息了吧,圣帝皱眉瞟了她一眼,立起身来,低声道,“走了”
  凤戏阳勉强站起身来,才走了没两步,倏地被圣帝回身掀倒在地,脱口而出的惊呼被他的手掌死死的捂在了口中。
  前方不远处传来唰唰的打草声,脚步声在附近徘徊了一会才又继续向下,渐渐消失。
  圣帝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冷笑道,“动作挺快,追到这里来了”,戏阳神情恍惚的推开他坐起身来,“他们发现了……”
  “开始后悔了么”,圣帝起身小心的四处张望了一回,回头向戏阳伸出一只手,“来,须得加快一些才是”,戏阳犹豫了一下,低头避开他的手,“你自己走吧,我……我想回去”,“回去?”,圣帝冷笑,“随你吧,不过你回去之后,之前寡人应允你的事情,可就不再做数了,羽林大营荡平这个山头的时候,你不要后悔才好”
  凤戏阳咬了咬牙,勉力支撑着站起,“走吧”
  “你果然已经没救了”,冷冷的声音响起,惊得凤戏阳掩口惊呼起来,圣帝也悚然转身,不远处半人高的野草丛中慢慢的立起一个人来,不是一笑是谁,只见她冷冷的将刀鞘抛至一旁,刀尖遥遥指向两人,一步一步的逼近,“自己回去,或者踏着我的尸体下山,二者择一”
  
             
 第一百一十九回

  “他们竟放心让你一个人追下来呢”,圣帝似笑非笑,“啧,想只身追回两个人,是你真有那个本事,还是……”,“不劳陛下操心”,一笑瞥了一眼神色复杂的凤戏阳,“至于她,想去哪里是她的事,只要陛下跟我走就可以了”
  “瞧这话说的,可真是伤人呢,你就那么恨她?”,眼看着一笑越来越近,圣帝再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也忍不住退了一小步,仅这一小步,也让他一脚踏空,只见圣帝哎了一声,向后仰去。
  一笑迅速跃前想要拉住他,凤戏阳更已直觉的去抓圣帝的衣袖。
  就在这样一个慌乱的瞬间,一笑瞥到圣帝唇角扬起的一丝冷笑,心中警觉,脚下慢了一慢。
  只见凤戏阳的整个身体突然一俯,紧接着以极快的速度向一笑这边反撞过来,而圣帝则借这一拉一推的冲力,在斜坡上加速滚落下去。
  虽然一笑有所准备,但仍未估到圣帝的举动,收刀已是不及,手中那柄跟随凤随歌征战多年的锋锐长刀自凤戏阳的后脊破入,直没至柄。
  一笑呆住。
  突然整个世界消失一般的寂静。
  凤戏阳愣愣的抬着手,仿佛圣帝仍在眼前,过了片刻,迟疑的,她收回手,用指尖触了触胸前突兀的刀锋,是真的。
  这不是梦,她轻轻的咳出一口血来,接在掌心,温热的,的确不是梦。
  果然,是一条不归路,戏阳笑得苦涩。
  终还是无法回头。

  一笑额上的冷汗和自她指缝中一点一滴渗出的鲜血一起滴落下进土地,坡上深秋渐黄的山草已被鲜血染成艳红。
  “你很高兴吧”,凤戏阳气弱的侧倚在大石上,咳出一团血沫,“若我死了,你又能回到他身边了”,“你再不闭嘴我就动手打晕你”,一笑咬牙切齿,手上丝毫不敢放松,“应该还有人在这附近,你用力压住刀口,我去……”
  “别丢下我”,凤戏阳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死死拽住一笑的袖子,“付一笑,你能不能看在我皇兄的面上,答应我一件事”,“你快说”,一笑应着,忧心的看向山下,时间不多了,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应是不成了,我只想见他一面”,戏阳的眼睛像浅浅的溪水,仿佛能看到其中的生命力正随着时间的流动一点一点的逝去,“请你带我去”
  一笑迟疑着,注意到凤戏阳因失血而渐白的唇色,终于长叹一声,“除了背你,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能把你从这里弄上去,但须得把刀拔出来才行”,只是不知她那么孱弱的身体,是否受得了那样的折腾。
  “我忍得住”,戏阳闭上眼,“求你……”

  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一笑身上那件石青色外袍的后摆已被浸成褐红。
  “就要到了——下了山前面不远便是个镇子,那里一定设有医馆的”,一路攀爬,一笑早已满身狼狈,却仍在有一句没一句的和戏阳说话,“突围的时候我会护着你,你不用担心……”
  “你不用内疚,我也不会感谢你”,一路沉默的凤戏阳忽然开了口,神智清晰,语声却相当微弱,“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只是不甘心……”,一笑愣了一下,干脆的打断她,“道歉的话留在殿下面前说吧,我和你说话也只是怕你睡着而已”
  凤戏阳仿佛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一直想要回夙砂,但总觉得没脸回去”,她低低的笑了一声,口中鲜血喷溅出来,落在一笑本已斑驳的肩头上,“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看到结果。不管是赢是输,我只是想看到结果……”,一笑沉默的听着,加快了脚步。
  怔怔的出了一会神,戏阳勉力抬起头,望着越来越近的山头,喃喃道,“该回去了呢”

  此刻,凤随歌与夏静石同多数军士一起,蹲在前营的空地上削着木桩,其余被分出来的军士忙忙碌碌的将削好的木桩搬到下方,扎成牢固的木栅。
  骤然听到后山方向传来哨位的警号,凤随歌匆匆起身,夏静石也放下了手里的刀具,“我也……”
  话未出口,后山传来一声急得变了调的厉喊,“付都尉!”
  “一笑……”“一笑!”再也顾不上其他,凤随歌与夏静石一起向后方疾奔而去。

  仿佛是在梦中。
  是噩梦。
  梦境中,满身是血的一笑向他奔来,不,她扑向他身后的夏静石,就那样直直的扑进夏静石怀里,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他下意识的冲上前去,想要把他们分开,他还想知道一笑这一身血是怎么来的,但一笑却大力把他的手挥开,“来”,她迫切的对夏静石说,然后和夏静石如同一对恋人般牵着手跑开。
  他当然追过去了,却在林子里看到了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情景,戏阳躺在由几块毡毯草草铺就成的垫子上,与一笑一样,满身血迹。
  他看到夏静石缓缓的蹲下身,轻问,“怎么会的?”一笑木然答道,“是我……”
  听到夏静石的声音,凤戏阳缓缓的睁开了眼,虚弱却坚决的打断了一笑的话,“不是她,是圣帝……”
  直到此刻,他才不敢相信的踏前几步,颤声问,“那是戏阳?”,一笑轻轻吐出一口气,“没错”
  凤戏阳眼里却只有夏静石,她吃力的抬起手,试图攀住他的衣角,夏静石迟疑了一下,将她的手接入掌心,柔声宽慰道,“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事”,“我明白的”,凤戏阳吃力的说,虽极力忍住泪水,仍是不小心落了一滴下来,“能不能原谅我,我太想把失去的赢回来……”
  “戏阳……”,凤随歌的声音在发颤,“怎么会这样”,“是报应”,戏阳苦涩的抽动一下嘴角,“皇兄,你这次回去,能不能带上我……但先得借你的水绘园给我养伤,不然父王又要担心了”,凤随歌立即红了眼圈,强笑道,“放心,皇兄一定将你平安带回夙砂”
  凤戏阳隐约的笑了笑,目光一转,又回到夏静石脸上,“你若是想我,便给我带信……我一定回来的”
  夏静石点头。
  远处隐隐传来战鼓擂动的声音,“来了”,一直沉默的站在一旁的一笑慢吞吞的说。
             

 第一百二十回

  圣帝一路跌跌撞撞的跑下山坡,一身短衫已经破烂不堪,发髻也散了大半,眼见这紫色的羽林营就在不远处,数次回望发现无人追来,不禁放慢了脚步,慢慢的走了过去。
  忽然听到远处战鼓擂响,圣帝唇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无论谁来救你们,都只会是飞蛾扑火罢了。所以,还是考虑一下怎么跪在寡人脚下把话说得动听些较为现实呢……”
  再朝前走了几丈,正在不远处巡查的紫衣羽林卫发现了他,立即大呼小叫的奔了过来。

  “萧参军,他们发现我们了,现在正在集结兵力,摆出迎战的阵型”,一名偏将奔过来,朝羽林大营驻扎之处指点道,“烟是从他们后面的山坡上升起来的,殿下应当就在山上!”
  萧未然凝目向那烟柱升起的地方看了一会,才将目光转向蓄势待发的一干将士,掩口咳了两声,他缓慢而有力的说道,“我最后问你们一次,不愿自此背上谋逆之名的,现在还可以退出……”
  “萧参军!”应声从后面上来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他大步走上前来,大声道,“下令吧,俺就算把这小命陪在这山包上,也要保得殿下平安!”话音未落,其余将士也都已经群情激昂的呼喊起来,“萧参军,下令吧!”顿时激得山谷中一片回声,“下令吧……下令吧……”
  “好!”萧未然昂然道,“此役无论胜败生死,今后都会有无尽的征战等着我们,这一仗,定要打的漂亮些!”

  “那是未然”,夏静石微微皱着眉头,“我们人数占优,不过羽林大营以逸待劳……”,凤随歌心里飞快的盘算着,嘴里说道,“羽林军将全副精力用在结阵迎战上,参与围山的人数定会减少,我们是否可以就此寻一条隐秘些的山路,从后方绕下山去,再设法突围与麓城援军回合?”
  “可以,但”,夏静石淡淡的看了凤随歌一眼,“须得将一笑留下来照顾戏阳”,凤随歌烦躁的抓了抓头,“我想将戏阳一起带下去,突围之后直接送她去最近的城镇治疗。”
  “冷静点,她已经禁不起大幅的颠簸,若在乱军中有个闪失,事后懊悔也来不及了”,夏静石对一旁的军将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去传令集队,“若可以,我也不想将一笑留在这里,但这里除了她就都是男人,戏阳的伤,他们没法帮手。”
  凤随歌想了好一会,方才犹豫的转回头看立在一旁怔怔发呆的一笑,“也好,有她在,我也放心些。”

  当最后一匹健马消失在视线范围中,一笑方才拖着凤随歌留下的水囊与干粮,慢慢走回林间。
  听到一笑的脚步声,凤戏阳微微掀了一下眼皮,“他呢……”
  “麓城的兵马到了,他们两个带队突围,让我们等在这里”,一笑蹲到她身侧,将水囊打开凑到她唇边,“喝水。”
  戏阳摇摇头,“不渴——可以将我移到看得见他们的地方么……我想,再看看他”,一笑一愣,断然拒绝,“你的伤口刚止住血,再移动又要迸裂开了——我也没那么大力气能将你抱来抱去,还是在这里等消息吧。”说完,一笑将水囊放到一边,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她还是没有告诉凤随歌,凤戏阳受的那致命一刀,是出自她手,虽然她不是故意的。
  但她没有因为误伤了凤戏阳而感到内疚,除去凤戏阳是凤随歌的妹妹这一点,她对凤戏阳仅有的好感也在她私自放走圣帝之后烟消云散,现在所有的,只是同情。
  凤戏阳不懂得爱,而夏静石的心动更不是水滴石穿的历炼——身在局中的这两人,逃的那个根本不给任何机会,追的那个多做多错,欲罢不能。
  更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这段悱恻纠缠中的第三个人。
  心更是矛盾的。
  一直希望夏静石能够幸福,本也以为那样热情的一个女子,足够温暖他冰冷寂寞的心,谁知最后却闹到了这步田地。
  那个人的心思,总是让她难以琢磨。

  山脚下的羽林军帅帐中,梳洗一番再换上将军铠甲的圣帝显得精神了许多,安稳的坐在大椅上,呷一口羽林军奉上的香茶,他冷冷的说道,“山上只有百余人,所以,结阵阻住后方来的叛军便可,寡人要的是夏静石和凤随歌——只要擒住了他们,叛军自会溃退。”
  “臣下得令!”着重甲的羽林将军应道,飞快的退出大帐,圣帝的指尖轻轻划过因捆绑而青紫的手腕,森然低喃道,“寡人受到的侮辱,将让你们千倍偿还!”

  萧未然在两员副将的护卫下,立在一个略高的山丘上,看着不远处对峙的两军,忽然眉头一皱,一旁的副将也惊呼道,“瞧!羽林军分成两块了!”“情势不妙”,萧未然沉沉的接道,“他们是准备拖住我们,转而攻山——不能再等了,速战速决!”
  副将干脆的应了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战阵中顿时鼓声雷动,队列最前方的骑兵呐喊着,率先向远处的那片紫色军团席卷而去。

  雷雷鼓声惊动了刚辗转着行到山腰的人马,夏静石惊异的侧耳细听,“未然竟下令速攻?!”凤随歌顿时变了脸色,“难道羽林大营有什么异动?难道是圣帝……”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加快速度”,夏静石忧心的回头望了望山顶,“多耽搁一刻,她们便多一分危险。”
  凤随歌一点头,挽着马缰加快了步伐,整支队伍立即紧紧跟上。
  凤戏阳的受伤,圣帝的突然失踪……血战前的紧张气氛如迷雾一般,在这支队伍中弥漫开来。

  宁非带着一干军士,匆匆在密林间穿行。
  自分头行进以来,一路曾与羽林营的追兵遭遇过数次,每次都是险险逃过,他将战斗中受重伤的军士分散留在各地民间,自己则带着余下的人继续前进。
  算算日子,若顺利的话,夏静石应已和未然会合,也许已经回到了麓城了。思及麓城,宁非的心不禁变得柔软,那里有他的妻,还有他未出世的孩儿。
  后方传来绊倒的声音,宁非回头看去,一个在上次遭遇战中受了轻伤的军士跌跌撞撞的倒在了地上,再看其他人,也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微微一叹,宁非上前将摔倒的军士扶起,轻声说道,“大家都累了,休息一会再走吧。”
  军士感激的忘了他一眼,气喘吁吁的坐倒在一旁。
  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宁非抽下腰间的水囊,摇了摇,里面发出轻微的咣当声,水不多了,他向四周望了望,朝地势低洼的地方走去。
  干粮还够在这山里撑上几日,但饮水一定是不能缺少的,最好能在附近找到洁净的水源,不然的话……
  听到水声,宁非从一块凸出的山岩上跳下,一路小跑着奔入山坳,忽然脚步一停,瞳孔也因前方的物体而突然紧缩。
  前方是有条小溪没错。
  但。
  溪畔的林边,密密麻麻坐着休息的,全都是衣甲鲜明的锦绣骑兵,而他们,全都吃惊的抬起头,看着飞快奔入他们视线范围的宁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