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三月,正是桃花盛放的季节。
春雨方歇,空气中透着一股淡淡的湿意。笼在如烟杨柳间的精致楼阁里传出的丝竹吹弹声、歌女轻唱声,衬着街道两旁的花树下昨夜风雨的残红,显得越发靡靡。
一只素白的手轻巧的挽起帘子,让夕阳照入本已略显昏暗的室内,胡床上假寐的人睫毛微微颤了颤,随即睁开眼,墨色的瞳看向天地交接处的一朵金边彩云,慵懒的伸了伸腰,“该起了呢。”
厅堂里一片笙歌作乐的奢靡,堂中的舞姬薄纱掩体,恣意地舞动,看得众人目不转睛。
平陵城守丰子元虽然还是笑着陪坐在一边,但额上早已沁出细碎的汗珠来,偷眼瞟一瞟正与艳姝调笑纠缠的男子,见他无不愉之色,稍稍放下些心。
这次锦绣王朝扩军,平陵划归镇南王军制辖属,这个叫宁非的男子是镇南王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代表镇南王前来平陵征兵,他费尽了心思要讨这位上使的欢心,若因为一名红伶搭架子而坏了他的心情,岂不是得不偿失。
一曲歌舞结束,细碎的珠帘碰撞声响起,盈盈走进一名明艳的小婢,拢手下垂,头微低,膝着地,行了一个拜礼,“小姐不喜热闹,大人若要见小姐,还请移步清源居一叙。”
丰子元长出口气,含笑站起,“宁大人,请。”
“我没兴趣了。”宁非漫不经心地回答,专注着怀中的艳姝。
丰子元一急,“大人可是动气了,其实……”
“清高,不过是装腔作势的表面功夫,这里面实实在在的不过是娼妓而已,”宁非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悠然,“若真有那么孤傲,又怎么会自甘堕落,过这皮肉生涯。”
一旁静静立着的小婢忽然开了口,“若没有大人这等贵介公子的追捧,清月小姐又怎会名满平陵。”
厅里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作陪的客人都在偷偷的看宁非的脸色。
丰子元不及出言责骂,宁非忽然大笑,“好,一个下女已得如此——引路吧。”
踏入小门,见到的便是一个秀雅的院子,晕黄的灯火与花树相间,很是悦目。
走过一处回廊,小婢停住了脚步,晶莹的手指指向一扇半掩的黄花梨雕花木门,“大人自己进去吧,小姐在里面候着呢。”
刚推门,扑面就是一阵清爽的女儿香,宁非不禁深深的做了一个呼吸,听得里间有个低悦的声音笑道,“妾身贪睡,让宁大人久等,真是不安呢。”虽说着不安,但话音里哪听得出半点歉意。
声音虽轻,听在宁非耳中却如雷响一般,他不及多想,几步转过一架屏风,终于看到了此间的主人。
眼前的女子,长发瀑散,眼如秋水,眉蹙春山,笑意浅浅,一件宽大的罩袍将全身曲线遮得严严实实,懒洋洋的倚在一架贵妃椅上,全身无一件首饰,哪有想象中一代红伶的架势。
迎着他打量的目光,她站了起来,一步步走了过来,“宁大人想听曲还是下棋。”见他不置可否,她露齿一笑,指向通向内堂的一扇绣门,“或是想早点歇下。”
“红伶不都应当是不喜与俗子交接,矜贵寡言的样子吗,怎么会如此放浪形骸。”宁非紧紧握住拳头,想抑制住全身的颤抖,忽然她的粉臂主动勾上他的脖子,甜蜜的在他的耳边问:“若我是楚楚文弱的,四年前他可还会下那么狠的手。”
宁非震了震,出其不意的将她一推,她踉跄着跌回贵妃椅,反而就势躺下,眯着眼看他,宁非发颤的声音宣告意志力的破碎,“一笑,你的心呢”,她含笑把玩着发梢,“在啊,只是已不在他身上。”
过了许久,宁非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的向外走去,拉开门的那一霎那,她唤了声“非”,他动作一顿,她压低了嗓音笑问,“你──真不要我?”
咣的一声门响,他砸门而去,背后传来她放肆的笑声。
疾步回到大厅,他喝退了歌舞,吩咐丰子元,“去把花间阁主找来。”丰子元看他神色有异,也不敢多问,急忙去了。
不一会,一个中年男子小跑步跟在丰子元后面朝花厅赶来,未等他在面前立稳,宁非劈头就说,“我要替清月赎身,你开个价,”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但无一人敢提出异议,男子愕然回道,“回大人话,清月自小在这里长大,要替她赎身的话恐怕……”话音未落,宁非跺脚叫了一声不好,身形已经掠出花厅,不一会又折回,狂怒的提着一个面露惊恐的娇艳女子,一进门便将她掷在男子面前,“她是谁,”堂上坐得满满的宾客都长大了嘴,半晌,男子才呐呐答,“这不就是清月。”
一阵沉默之后,宁非忽然大笑,但只笑得数声,便转而看向众人,“怎么这么安静,一个宴会不热闹怎么叫宴会呢?”
一阵略微的尴尬,众人才又从僵硬中恢复热络,那个瞬间恢复风流浪荡样的的人,方才瞬间的暴怒与突然的开怀大笑,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禁不住毛骨悚然!
宁非将方才一直抱着的艳姝召回身边,神情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眸底偶尔闪过一丝情绪。
如当初的消逝一般突然,她出现在他眼前,却又马上消失无踪,只有因她的碰触留在衣襟上的幽香还在提醒他,那不是梦境。
要通知殿下吧,却猜不出,殿下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会做何反应。
付一笑一身银辉流纹的雪纱袍,松松绾起的乌发上簪着一支水蓝色的琉璃钗,赤足立在窗前,如仙般静逸。
一个女子推门进来,一抬头发现她立在窗前,唬得一哆嗦,以手掩胸嗔道,“怎么人在房里也不点灯,看黑灯瞎火的,我以为你又野出去了。”一面说着,一面拈起火折将烛火一一点燃,灯火晃动间,竟是那天花间阁引路的那个小婢。
走回桌边支颐坐下,一笑懒洋洋的说,“雪影,快中元节了,你再不回去,凌叔怕要来我这里拿人了。”雪影将火折掐灭,坐到她身边,“和我一起回去好不好,要是我一个人回去,爹怕不肯放我出来了。”
一笑嗤了一声,“不要装得那么可怜,只要你将剪子往脖子上一端,凌家谁敢说个不字。”雪影当即柳眉倒竖,攥起拳头用力捶她,“你总是提那些陈年旧事来糗我,总有一天我恼了,回去以后便不再出来了”一笑故做惊恐的闪躲,憋着嗓子学着戏台上旦角的腔调拖长尾音假哭道,“相公,你好狠的心啊。”雪影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真是无赖。”
一笑渐渐敛了笑容,轻声道,“我知你担心——你赶快回去吧,我不会做傻事的。”雪影呸了一声,“也不知是谁一听说镇南王的军使要来便不管不顾的跑去花楼把人家红伶给绑了,还硬拖我去假扮侍女。”一笑不语,良久才道,“我准备去麓城。”雪影惊跳起来,“你疯了,当初他那样对你,你还想再跳一次悬崖吗。”一笑摇了摇头,“有些东西若不当面说清楚,我心里的毒瘤,便永远也没有办法拔除”
雪影看她半晌,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一笑扯住她衣袖,仰头看她,“你到哪去,”“你那银弓怕都已经锈了,我去帮你换一根弦,”雪影说着,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一笑的眼光从雪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背影上转回来,落在挂在墙上的那把长弓上,低笑着自语道,“都已经四年没用了呢,是该锈了,可我只是回去,不是一定要用到那弓啊。”
安静的室内,只剩烛花偶尔噼啪的爆响。
第二回
麓城猎场上,一个策马如风的少年追着一群狂奔的黄羊,只见少年俐落地搭起手中的弓,弓弦一响,箭矢破空射去,一只黄羊应声而倒,身后顿时响起彩声。
“一笑若生为男子,怕早已超过我们了。”宁非赶上几步,从纵马奔回的一笑手里接过缰绳,萧未然跟在后面笑道,“若她是男子,你那麓城第一少的外号便要让她了。”
十七岁的一笑,身背长弓箭矢,眉目间全是英气,原本松绾的长发在纵马的过程中已经完全散开来,狂野地垂在肩背上,骑装下修长的身形显得格外清逸。脚方沾地,她未对宁非和萧未然多看一眼,冲着他们身后的人便叫,“我赢了,弓拿来。”
夏静石缓缓地抬眼,对上她幽滟的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恍若梦中惊起一泓秋水的滟,惊落一场繁花的红——他轻扬起一个嘴角,“如你所愿”
其实那弓,就是送她的,只不过一时兴起想要逗逗她,才提出要在五息间射倒一头奔兽才能给她。
看她眉开眼笑的接过闪闪发亮的银弓,萧未然捏了捏她的脸,“你这丫头,一身先天之能和霸道气焰,真不知究竟从何而来”,“殿下宠出来的喽”她将手中的弓一甩架回肩上,转身奔向宁非,“非,陪我去试试新弓。”
宁非刚将马缰交回她手里,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殿下,各位大人——”一名王宫侍卫朝他们快速地奔驰而来。
夏静石一改方才的温和,眯起的黑眸闪烁锐凛,“出了什么事情”侍卫策马奔到近前,纵下马背,利索的跪倒,“圣帝有旨意到,请殿下速去迎旨。”
夏静石微一点头,“知道了,本王这便回去。”转眼看向身后三人,“你们也随我去。”
一笑虽然很想先去试新弓,但夏静石的话于她便是不能也不愿违抗的命令,只得随着宁非和萧未然一起翻身上马,跟在他背后向王城弛去。
付一笑出生在锦绣王朝有名的戎马世家,母亲只是付家的一名下女,没什么地位,也没有人在意她,所以一笑成日与男孩子们厮混在一起,养成了爽朗的个性,也与宁非结成了莫逆,宁非从军之后,将她引荐给镇南王夏静石,一次武技大会,付一笑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神射技惊四座,也赢得了镇南王的赏识,从此投效在镇南王帐下,做了一名校尉,战乱平息后,又擢升都尉。
数年来,她的目光总是崇敬地跟随着他,仰慕他所流露的一切,心仪他所散出的每一分气度。为了能一直呆在他身边,她拒绝了多名年轻军将的追求,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上门的媒人越来越少,她也不以为意。
而夏静石却总是淡淡的,不光对她,他对所有人都是一样,亦冷亦热,时而亲近时而疏离,这些都不曾吓退她,因为她相信,那双黑濯如星的眼看她时,所透露出的讯息是需要她,只为这一点,她甘心倾尽所有,她不知道这份心系又悸动的感觉最后情归何处,只是想伴着他。
“……钦此,”传旨官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笑眯眯的将圣旨合拢,“小臣听说这次联姻,是夙砂国的公主凤戏阳指名要嫁给殿下呢——就连敌国的公主也为殿下的丰姿所倾倒,殿下真是……”“这旨意不能接,”跪在后面的付一笑忽然跳了起来,吓得传旨官一个激灵, “一笑,不得胡闹,”萧未然瞥了一眼神色不明的夏静石,率先出言制止。
一笑仍倔强的立着,一双大眼怒气冲冲的瞪视着传旨官,“鸟尽弓藏是不是?!殿下这些年为了边陲的事情,几日不合眼都是常事,现在好不容易战事平复了,殿下得过几日安生日子,圣帝居然要让他和敌国联姻。”传旨官结结巴巴的斥道,“大、大胆……”。
“臣,领旨谢恩,”这边闹着,那边夏静石已端正的叩下头去,“殿下!”一笑惊呼声中,他淡淡向传旨官一笑,“本王治下不严,倒让圣使见笑了。”视线转回一笑身上已变为严厉,“付都尉顶撞圣使,领罚军棍三十。”
“殿下……”宁非惊跳起来,“一笑自小口无遮拦惯了,求殿下念她是个女子,免了这顿罚吧。”夏静石还未开口,一笑已经冷笑着顶了过来,“求什么,是我不识好歹,差点坏了殿下的好事……”,“五十,”他的眼不悦的眯起,锐利的看向还要开口的宁非和萧未然,“谁敢再为她求一句情,便是七十”
一旁的军士已迟疑着走上前来,“付……付都尉……”付一笑转头怒叱,“付付付付什么,不就是五十军棍,结巴什么?我今日若叫一声痛,付一笑三字从此倒过来写。” 叱罢睨了夏静石一眼,大步向校场走去。
夏静石无动于衷的转过身,对还有些反映不过来的传旨官微微一笑,“圣使沿途劳累,来人,领圣使去偏殿休息。”说罢,丢下急得干瞪眼的宁非和萧未然,头也不回的朝后殿去了。
宁非顿足道,“这个一笑,从小就这样,脾气梗起来气得死人,殿下还偏跟她较劲……这五十军棍下去,铁打的身子都要十天半月起不了床,一笑又怎么受得了。”萧未然沉吟片刻,“我们一起过去再为一笑求个情吧”,宁非大惊,将已经迈步的萧未然死死拖住,“你疯了,这要害死一笑的,你没听殿下说,谁再求情便加到七十,”萧未然瞪他一眼,“你才疯了,方才殿下的话是说给那传旨官听的,不然那官要较起真来,抗旨之罪和蔑视圣差之罪,一笑能扛得起哪个。”说着挥开宁非的手,朝夏静石去的方向追去。
一笑死死咬住指节,强忍着痛,不停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掉下泪来。
从小到大,哪里有人这般责打过她,更何况还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而心里的痛却更胜过身上的痛,他竟要娶亲了,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那个女人除了显赫的身世和温和的脾性,什么都没有,没有随他打过仗,没有陪他守过夜,没有帮他裹过伤,没有为他杀过人……
“十五,十六,十七……”执军法的校官一板一拍的数着。
十七,她都十七岁了,宗族里同龄的女子在这个时候已经为娘了,再不济也有了一位相敬如宾的夫君,而她呢,她为了能守着他,成日跟在一群大老爷们身后摸爬滚打,与他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是女儿身啊。
忘了数到几,忽然板子不再落下,面前也多了一双青缎的锦靴。
他来了。
一抬头,对上夏静石似笑非笑的眸,“怎样,知错了没有。” 一笑扬起倔强的脸庞,“臣,什么字都会念,就是不晓得那两个字怎么发音,殿下!”她蓄意加重开头的字,冷笑着,以为他会动怒的,却听到他轻轻的笑,“好一个嘴硬的丫头,算了,念在你这些年的功劳,余下的板子就免了吧。”话音刚落,一笑便给宁非从凳上揪了起来,牵动了伤势,疼的龇牙咧嘴,萧未然在背后无奈的提醒道,“轻一些呀……你还真当一笑是铁铸的。”
第三回
趴在床上让侍女为她上药,一笑还不时哀声喊着,“轻一些呀……”好不容易折腾完了,上药的人和床上趴着的人都已经是一身大汗。侍女扯过锦被小心为她盖好,礼了一礼便迅速掩门退下了。
恍惚的趴着,一笑听到门响,头也不回的嘟囔道,“能不能不盖被子,这被子重得铁一般,压得我伤口好痛呀。”静默了一会,身后传来夏静石的声音,“本王差点以为一笑是不会痛的。”“你……哎”一笑一激动从床上弹起,又哀叫着趴下,恨恨的说,“殿下是来瞧我笑话的吗。”
夏静石缓缓走近,将一只瓷瓶抛在床褥间,“这是上好的化淤膏,早治好早起床,我给你那张银弓还未试过,不知你趁手不趁手呢。”听他言语温和,一笑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咬住指节硬将眼泪逼回肚里,旁边人影一晃,咬在齿间的手指已经给他抽出,“看你,都咬得发紫了,还下死力咬,你是真不知道痛还是假不知道痛。”说着,夏静石拔出瓷瓶的塞子,用手指挑了些药膏为她细细抹在手指间,“你啊,就是太冲动,昨日若我不罚你,传旨官回去向圣帝奏你一本,可就不是吃板子的事情了。
她呆呆的望着他的侧脸,飞扬的眉不失柔和,挺直的鼻彰显凌厉,一双鹰般锐利的黑眸,单薄的唇含着微笑,可听人说,薄唇者薄情呢——她忽然抽出手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怀里,“殿下,不联姻行不行。”
夏静石没有立即推开她,只是轻轻拍她后背,“又说这样的话,昨日挨的板子还少么。”她不顾身上的伤痛,一口气喊了出来,“一笑愿给殿下做妾,做奴,做婢,只求殿下不要去呀。”夏静石嗤的笑了一声,“你倒不贪心,最多想到做妾——好了,别再玩笑了,圣帝旨意已下,等你伤好,就去帮着未然他们替本王整理行装,最多半年,本王便要出发去迎娶公主了。”
“没有开玩笑!”她固执的收紧手臂,“一笑三年来一直仰慕殿下”夏静石的手停在她背上:“你心里明白,这些年来你与本王一起出兵放马,出生入死,你把本王当成哥哥,本王也只当你是妹妹……”一笑冷笑着打断他的话,“恐怕只有殿下如此认为,一笑向来……”话未说完,忽然被夏静石重重的拂开,摔到榻角,突来的撞击,一笑痛得紧抓着锦被,却硬咬着牙没有叫一声痛,仍仰头希冀的看着他,“殿下现在要了一笑都可以,只求殿下不要娶夙砂国的公主……”
夏静石幽深的眸子将她从头看到脚,“情爱是羁绊,也是枷锁,本王最不需要的就是羁绊和枷锁,而以你的执着和过人的天分,将这两项箝制加重的又岂是羁绊枷锁这两个词语可以形容的?这是你与本王之间最大的不可能”,一笑不甘心的低喊,“可是,一笑是真心爱着殿下啊。”他微笑,眼底没有一丝温度,“爱或是不爱,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本王何干,”说罢将手里的瓷瓶掷回被上,径自出去了。
痛,刺骨的痛,哪怕是在战场上负伤,都未曾有过这般剧烈的痛感,死了或许也比现在好,低贱与无耻的自厌,赤裸的羞辱与一颗备受凌戕的真心。一笑闭上眼,感觉心缓缓地裂开,尊严被践踏成碎,片片寸寸悬在睫毛上随她的泪颤抖滴下。
“一笑,你可要想好了,别耍小孩子脾气。”萧未然温言相劝,付一笑仍是手脚不停的收拾着东西,“给殿下罚一次有什么要紧,我和未然从前不也给罚过。”宁非也努力在劝说。一笑瞪了他一眼,绕过他去拿桌上的箭匣。
“诶,”宁非阻住她的手,“你再等一会,我已经派人去请殿下了,我们劝你不听,殿下的话你总听吧。”一笑终于停下动作,“他知道,他不会来。”萧未然疑惑的问,“知道什么?你怎么知道殿下不会来。”“嗯,”一笑取过箭匣缚在背上,“我已经向他辞官,他也准了。”“怎么可能!”宁非急得团团转,“殿下怎么可能就因为这点小事就让你辞官。”
一笑不语,萧未然看她微黯的眸子,略了解的止住宁非,“好了,别劝了”,宁非顿足道,“一笑是我荐进王营的,你不也总说她天赋难得,若不劝,难道要看她这样离开?”一笑已经收拾停当,抓过悬挂在墙上的银弓背好,“好了,从此不用再成天闻你们的汗味了。”走到二人身边,当胸一人捶了一拳,“别臭着脸,何时告假回家,不还是一样能见到我——我还没喝你们喜酒,别让我等太久啊。”说完潇洒的挥了挥手,大步走了出去。
四月后。
蜿蜒的盘山路上,三百黑衣黑甲的禁卫簇拥着一架高大的车轿慢慢的前行,队伍最前的大旗上用金色丝线绣着夏字,这便是锦绣王朝出发去夙砂国迎亲的队伍。
帘幕隔出的宽大空间中,夏静石微闭着双眼,身后一名侍女在轻轻的为他捶捏着肩背。
宁非策马从队伍前面奔回,“殿下,过了前面一个峡谷便接近夙砂国境了,夙砂国送亲的兵马应该已经守候在边境上。”夏静石并没有睁开眼,轻轻唔了一声,宁非一声告退,又折返回自己的岗位上。
从前行军都是付一笑做前哨,宁非随中军,萧未然垫尾。付一笑负气辞官之后,空下的都尉之职他也没有再提拔新人去填补,所以宁非只得兼起了前哨的职责。思及一笑,夏静石皱起眉,也许那日话说的确实重了些,她伤好之后跑来说要走,当时以为她只是赌气,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谁知第二天她真的交上印信与袍服,离开了麓城。她离开那日,他就在城楼上看着她,若她回头,他定会派人前去将她追回,谁知那个倔强的丫头却始终没有再向麓城看上一眼。
一笑同宁非、萧未然一样,可以是忠心耿耿的下属,可以是出生入死的伙伴,甚至是可以是交付性命的朋友,但若要将这份感情强加入一个爱字,让他怎么接受得了。
爱是一个披着华丽外衣的魔鬼,用美丽的服饰掩饰它的丑陋,当它向你慢慢走来时,你整个人都会被它迷惑,甚至伸出双手,迫不及待的迎接它,可当它把你的心偷走以后就露出本来的面目,不管你的伤心,不理会你的哀求,渐渐的离你远去——与其再伤一次,不如服从圣帝的安排,娶了夙砂国的戏阳公主,换取两国间长久的太平吧。
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长空,夏静石双眼一睁,闪电般挥开低垂的帘幕。
一名骁骑都尉快马奔来,“殿下,前方遭遇埋伏,对方人数不明……”话未说完,飕一声飞来一支羽箭,贯胸而过,巨大的冲力将他的尸体撞落山道,马匹受惊,唏呖呖一声嘶鸣,发狂的拖着缰绳朝后方跑去。
目光落到尸体背后透出的箭尾,夏静石瞳孔一缩,抬眼向羽箭飞来的方向望去。
狂风中,付一笑披散的黑发在风中飘荡,坚定地望着他,纤细的手中持着一张他非常熟悉的银弓,弓上是空的,弦还在嗡嗡颤动。
跳下车轿,他咬牙切齿的对护在他身前的禁卫说,“取弓箭来”一把劲弓很快的传到夏静石手中,他稳稳的搭上一支铁箭,瞄准山壁上那个纤细的身影,喝道,“将弓放下。”
宁非与萧未然也已赶到,一见这对峙的场面,萧未然赶上几步,遮住那张已拉成满月的弓,“不要胡闹,下来向殿下请罪”,她粲然一笑,从箭匣抽出一支羽箭,同样搭在弓上,将弦拉满,“反正我是豁出去了,你们今天要想去夙砂国,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吧。”
宁非早已一身冷汗,“一笑,你疯了”,说着便上前一步,嗡的一声弦响,众军士惊呼声中,付一笑射出的羽箭没入他脚前一寸的土地,尾端还在微微颤动,再看付一笑,已面无表情的又在弓上搭好一支箭。
萧未然脸色发白,正欲说话,夏静石脚步一转,已经走出他的背后,“殿下!”宁非的惊呼声中,夏静石扳弦的指一松,铁箭呼啸着破空而去,转眼间贯穿了她的肩胛,付一笑被箭势带得一个趔趄,坐倒在地。
“将她擒下。”夏静石冷冷的吩咐,将弓箭朝地上一抛,转身登上了车轿,帘幕迅速在他背后垂下。
第四回
禁军手中的刀兵映得靠坐在石崖上的付一笑脸色苍白如纸。
她静静坐着,低垂着眼帘,轻轻弹拨手中银弓的弓弦做节拍,歌声因静极淡极而显得惨烈,“……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她很慢很慢的唱完了最后一句,艰难以弓拄地站起身来,迎风仰望着天空。
宁非几乎忍不住眼底的湿意。一笑,这个青梅竹马的朋友,这个三年来并肩作战的朋友,可以一个眼神就不再回头把全无防备的背后托付给对方的朋友,什么样的执著,支撑她走到这样惨烈的境地?
萧未然双手垂在身侧,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再握起,反复多次,终于紧握成拳,“一笑,你若自缚请罪,我与宁非定会在殿下面前替你求情,若你一意孤行,便真是陷我们于不义了”他的声音透出一股苍凉的无可奈何,因为他隐隐猜到,一笑绝对不会听取他的一字一句。
衣襟猎猎飞舞的付一笑静静的听他说完,却不回应,只是将银弓背好,回身对他深深一揖。
宁非缓缓合上双眼,又缓缓睁开,一笑幽深的眸子里,除了漫无边际的空茫,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我谢未然却不谢你,知道为什么吗?”一笑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嘶哑。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宁非一字一顿说完,声音转柔“你可有什么事情放不下?我答应你,一定替你做到。”
付一笑的笑容依旧温暖,“有你这样的朋友,一笑这一生便够了……我放不下的事情,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宁非毫不犹豫的朝她走去,一笑望着他的目光始终清澈如水,“告诉殿下,千万不要忘了一笑,要做好准备,一笑将缠他生生世世。”说罢摇晃着奋力将肩胛上穿透的铁箭拔出,抛给宁非,“你要保重”, 随即回身向悬崖飞跃而下。
殿下,既然你不能给我想要的情,那么就让我来掌控你的人,让你不得不记住我付一笑,一生一世,刻骨铭心,深入灵魂。
宁非怔了一瞬,一把扔了手中的箭扑跪到崖边,嘶声吼道:“混蛋一笑!你就这么扔下我了么?!你就这样死了么?!”
刹那的失态之后,他神情惘然的喃喃道:“罪臣付一笑已畏罪自尽……下去复命吧……”
参与围捕的禁军亦被这惨烈一幕慑住,一时竟没有领会宁非的命令。萧未然一叹,命道,“随我下去复命吧,把那支箭也带上。”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禁卫畏畏缩缩的去宁非身后拾起箭,随着萧未然快步转下山去,不一会,山顶便只留下崖边临风而坐的宁非。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我不能了解你如你了解我一样……
“一笑”,宁非仰天长啸,山谷上空无数回音激荡着,“一笑……一笑……”,无休无止越传越远,终于弱不可闻。
崖下,夏静石的手在接过还带着一笑鲜血的铁箭时微微有些颤抖,耳边还响着萧未然机械的描述,心里忽然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他仿佛看到了一笑仰望着天空的样子,是为了掩饰泪水吗。
“宁非还在上面,一时间应该不会下来……一笑要他转告殿下,她将缠你生生世世。”萧未然长长的叹了一声。
夏静石攥紧了那支箭,轻声吩咐道,“调头,我们回麓城……”
十日后,锦绣王朝传出消息,镇南王夏静石在前往夙砂国迎亲的半途中身患重疾,只得返回麓城休养,联姻之事只能后延。
付一笑没有死,重创的身体在山谷下湍流的长河中沉浮,不时撞上露出水面的大石却从没有攀爬上去的念头。
忽然飞来一个绳索套住她的脖颈,她挣扎着想从索套中挣脱出来。
不要救我,如果你不是他。
无视她的抗拒,绳索有力的一下一下朝回收,最终她被拖上浅滩,对上一双好奇而担心的眸子,“你真的没死啊”。
“为什么救我。”一笑呐呐的问,“笨蛋,我不救你,你真的会死。”凌雪影翻了个白眼,将绳索从她颈上解下。
付家是不能再回去了,所以伤势痊愈后,一笑随雪影回了凌家,满院里行走的下女都面目娇好,目不斜视,轻声细步,而雪影的父亲,一个为了妻女退隐市集的侠士,在听雪影说了她的故事之后,只轻轻的说了一句话,“要快乐,就要学会放弃。”
放弃,多么举重若轻的一句话。
四年来,极致的爱、恨、悲、痛交相折磨着她难以自抑的身心,她将银弓镶死在墙壁上,开始纵情声色、游戏人间,醉酒长歌成了发泄的手段,平陵雪影,红颜一笑成了平陵世家子弟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曲终人散后的凄凉绐终紧随着她,每个长夜的寂寥令她受创的心越加空虚,因为身边没有一个人是他。
心膨胀着,遮盖着,不敢收紧,不敢揭开,不敢碰触。稍微的挤压,就会发现思念流了一地,稍微的窥伺,就会发觉满满的都是他的影子,轻轻的碰了,马上就会疼得厉害,想他弦绷得太紧,经不住任何拉扯,不敢流泪,不敢想念。
四年,是雪影一直陪着她,她醉,雪影为她烹煮解酒的浓茶,她哭,雪影为她擦干眼泪……凌雪影,一个给父亲溺爱得不像话的千金小姐,却是这四年以来,唯一形影不离的安慰着她的人。
陪雪影逛书市的时候,一笑曾问她,“我们无亲无故的,你为何待我那么好,”雪影闻言直接将手里正在翻看的书拍在她头上,“若你死了,我哪去找借口成天跑出来玩。”话音刚落,雪影已经大笑着跑开……
日子便这样过下去吧,直到弦断了,心裂了,直到思念重得再也承受不起的那日……
要快乐,就要学会放弃。
雪影第二天便走了,临走时候再三交代一笑,一定要等她回来才能前去麓城,一笑一口就答应下来。
雪影,并不是一笑敷衍你,若没有猜错,这些天整个平陵都已经给宁非翻过来了,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很快。
马蹄声踢踏,很快便接近了平陵的城门,不远处人声喧杂,雪影揭起纱帷,向前看去。
原本通畅的城门处积塞了一大群人,而守门的军士仍然不紧不慢的吆喝着,指挥车马和行人分成两路,逐一检查之后才放出城去。
“怎么回事,”雪影的侍女朽木不耐的皱起眉,“偏赶在小姐出门的天要盘查”,车夫一边牵动缰绳将马车驰向排成长龙的车马一边,一边顺口答道,“这几日都是如此,卫兵天天拿着两幅卷轴在对人脸呢,也不知是城里大户丢了东西还是跑了家奴,不过小姐放心,耽搁不了多久。”
雪影的视线落在城门口混杂的人群中,好像……忽然她放下车帘,吩咐道,“调头,车资照样付给你,我不出城了。”车夫一愣,爽快的应了一声,驱动马匹向后折转,朽木惊疑的看着雪影,“小姐……”雪影皱着眉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要慌张,回去再说”。
第五回
萧未然清晨刚刚赶到平陵,不及休息便与宁非一起站到了城门口。宁非看上去比赶了两天路的萧未然还要憔悴,眼底布满红丝,但仍片刻不肯放松的盯着过往的人群。
萧未然拍了拍他的肩,“你去休息一会吧,这里我看着就可以,”宁非摇了摇头,“一会探察最后几处庄园的人便能返回,我还是在这里等着好了……”他的话音嘎然而止,指住远处一点,吼道,“拦住那辆马车!”
萧未然猛一回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架朴素的马车正在调转头朝回走,未及反应,宁非已经狂奔过去。
只是片刻,那架马车便被平陵士兵团团围住,宁非几步赶至车前,沉声问道,“谁家雇的马车,要去何处,为何见到盘查便折返。”
车夫早已心惊胆战的说不出话来,车内静默了片刻,传出轻似和风的好听声音,“我是漕城凌羽光独女凌雪影,原要出城回家过中元,但想起一件重要东西遗在了这边别苑,正准备回去取。”
宁非锐利的眯起眼,略一抱拳,“在下奉镇南王之命搜查逃犯,能否请凌小姐下车验看名牒”
玉佩滑动,引发一阵悦耳的锵铛,车帘微掀处,伸出一只玉雕般的手,手上执着一份名牒,“雪影未嫁之身,不便抛头露面,名牒在此,还请大人验看之后从速放行,以免耽搁了雪影的行程。”
萧未然上前接了名牒,翻看了一下,对宁非摇了摇头,将名牒递回窗边。宁非略有些失望,但仍礼貌的拱手道,“小姐请。”纤手又从帘中探出,从萧未然手中将名牒接过,“谢谢了。”
见围住的士兵散开,车夫哆哆嗦嗦的一抖缰绳,拉车的健马打着响鼻,开始拖动马车朝前走。
宁非注视着马车缓缓驰远,心里总有一丝古怪的感觉挥之不去,忽然听到萧未然叹道,“红酥手……却不知主人是否衬的起它。”
那只手!!!那只玉雕般的手,他在花间阁见过。
宁非眼中锐芒一闪,“我想,我们找到一笑了。”
雪影不等朽木下去搀扶便从车辕上跳下地,一阵急风似的狂奔进后院。
“一笑!一笑一笑一笑!!!”雪影碰的一声拍开了一笑的房门,“赶快收拾东西避一避,城门已经戒严,应是在搜查你。”一笑缓缓放下手里的银弓,“你怎么回来了。”
雪影在房间里团团转了一圈,将搜到的东西往桌面上一堆,“城门口已经有了岗哨,城里应该也在挨家挨户的盘查,方才我的车子也给拦下来查过文牒——你现在便带着你的随身物品从后门走,随便你藏到哪里,等我回来你记得出来找我便是了,我这便要走了,太久怕会引起他们怀疑。”
一口气说完,见一笑又低头继续擦拭银弓,她急得一把将弓抢过,“你答应过我等我回来再去麓城的,你不能食言,否则,否则我今后再也不搭理你了。”一笑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是不想失信于你,但是……”指了指她背后大敞的房门,“你还是先迎一下客人吧。”
门外立着三人,气质淡柔的是萧未然,眼中怒焰高炽的便是宁非了,站在最后畏畏缩缩的是侍女朽木。见一笑指过来,萧未然折扇轻挥,一派潇洒泰然,“这位姑娘好面善,请教姑娘芳名”。一笑将对二人怒目相向的雪影拦在身后,笑谑的勾起一边唇角,“二位公子好面熟,恕妾身近日记性渐差,能否告知何时何日在何地见过呢”宁非更快一步的吼出来,“你们再继续装糊涂试试看!”
雪影将一笑一推,直直的骂到宁非鼻子上,“你卑鄙,你跟踪我,”宁非冷笑,“窝藏逃犯的罪尚未跟你清算,你还有胆指着我说话?”雪影顿足,“谁说一笑是逃犯,拿出捕文来。”宁非睨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说的逃犯是一笑。”雪影气结,不再理他,开始左右张望,想寻件趁手的东西打掉宁非脸上的可恶表情。
“一笑,”萧未然合拢折扇,“你既然活着,为何这些年音信全无,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她微笑的看他,“你们要找的一笑四年前就死了,”宁非抛下和他大眼瞪小眼的雪影,劈头便骂,“你还好意思提四年前,当时你什么都没说清楚便跳了下去,直到今日我想起来心还痛着”话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变,闪过背后突袭而来的风声,朝后退了两步。
雪影费力的端着一柄铁锹,见他躲开,气的直喘气,“若不是爹爹死也不肯教我武功,我今日非把你的狗头拍进肚里去不可”,一笑叹息着上前将铁锹接过,“给我吧,不然过了又要叫唤说手给磨粗了”
萧未然的笑意一闪便消失了,“一笑,随我们回去吧,殿下当年已下令随行的禁军不得提及那件事,对外也只宣称你被他调派出去公干,你回去向殿下请个罪,殿下不会为难你的。”一笑瞥他一眼,“过了四年浪荡日子,我已不再适合戎马生涯,只怕回去也只是让殿下失望。”
宁非警惕着雪影,仍忍不住插嘴,“我知道你的心事,你若同我们回去,不是又能伴在殿下身旁了?也许老天注定你与殿下最后……”一笑打断他,“别人眼里,什么都要天意注定,但在我看来,所有一切都只能是自己的选择,我从来就不觉得爱与不爱需要照天理走,对我而言它就是能不能得到,属不属于我而已。”
“一笑又不是没人要,不懂珍惜的人不配拥有,一笑,跟我走,”雪影说着便去抓一笑的手,宁非更快一步将她隔开,“不行,她要随我们回麓城”
眼看二人又要吵起来,一笑揉了揉额角,“不要吵了,”目光转回萧未然身上,她狡黠一笑,“其实你们不来,我也是要回去的——若我想躲下去,便不会去找宁非了。”雪影在旁哼了一声,“朽木,你回去和爹爹说一声,我不回去了,我要随一笑去麓城。”
夏静石大步走进侧殿,却只见神情尴尬的宁非和萧未然立在里面,不禁一怔,“不是说带回来了,人呢。”宁非用手肘捅了捅萧未然,萧未然咳了一声,干笑道,“殿下,人是带回来了没错,可一笑随行的朋友说累了,她便坚持要先回府里,说先休息几天再来拜见殿下……”
夏静石叹了一声,“还是这样恣意妄为——若早些知道她在金陵,便早些去接她回来了”宁非欲言又止,夏静石瞥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宁非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殿下,一笑她已经……”说到这里,他皱起眉停下了,夏静石眼里露出震惊的神色,“一笑怎么了?是当年落下悬崖受了伤吧?”说着忽然脸色白了,“她瘫了?”
“没有,”萧未然瞪了一眼宁非,“是宁非舌头瘫了。臣只是觉得她与从前有些不一样,具体的臣也说不清,等过几天见到一笑殿下便知道了”夏静石静静的听到这里,抬手止住他未说出的话,“不用等了,本王这便去看她。”宁非一愣,“殿下,你别忘了……”夏静石微微一笑,“本王从未把那些躲躲藏藏的鼠辈放在眼里。”
第六回
一行人不一会到了都尉府,见到夏静石亲来,守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通传了进去。
不理紧随在后面的宁非和萧未然,夏静石快步穿过花园,走向小花厅,这府邸是他赐给一笑的,一笑也从未改变过这里的一墙一瓦。
记忆里的一笑,平日总是如男子一般的爽朗,在战场上犹如出闸的猛兽般迅捷敏锐,但她为人直率不会看脸色,在军中不知和多少将军起过冲突,所以他一直将一笑带在身边。而四年前最后的一面,一笑中箭时那受伤的表情,萧未然描述中那个默立着望向天空的背影,于他却是全然的陌生。
思及此处,夏静石心里如石投水波一般,一圈一圈的漾起了心痛,四年,久得足够他在心底烙下那双惊痛的眼,久得足够——他忽然僵住,一笑半躺在一架贵妃椅上,一身宽大的长袍下将将露出十片桃花般的粉红的脚趾,还没等他看清,她已经站起身来,一步步向他走来,身体飘荡着沐浴后的芬芳,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诱惑,“殿下,好久不见”。
夏静石平静的嗯了一声,却向后微退了半步,差点撞上桌边的锦凳,“你还知道回来。”一笑撇撇唇角,浮出轻狂嘲意,“好段时间不见,殿下怎么还是这么冷淡,莫不成是怨我没死在那悬崖之下”,夏静石微笑道:“现在本王毫不怀疑若将你丢在狼群当中,最后存活的绝对会是你。”
“这样的欢迎还真是别开生面,嗯?”躲在内间偷听的雪影已经忍不住,一边走出来一边对夏静石上下打量,“相貌只能算是马马虎虎,内在却很差,一笑,你真没眼光”,宁非见她出来脸已经黑了一半,现在更是跳了起来,“你这样也能算是大家闺秀?偷听主人家说话便算了,还总是出言不逊——你可知道你批评的人是什么身份?”“爹爹教过,对待不同的人应用不同的态度,我在谦谦君子面前自然是大家闺秀,对着你这样的人,我连一句好话都欠奉!至于这个人,我只知道他是在四年之前逼得一笑跳下悬崖的人,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死了一样都化作花泥,与你我有什么不一样吗。”她咄咄逼人的问到宁非脸上,宁非说不过她,只是气得干瞪眼。
夏静石眼睛在雪影身上一转,淡淡问道,“这是谁,”萧未然连忙躬身答道,“殿下,这是漕城凌羽光先生的独生女,名叫凌雪影,”夏静石眉毛一扬,“原来是凌大哥的爱女,”“喂,”雪影马上将矛头转向夏静石,“谁是你大哥,你不要随便套近乎。”夏静石低笑道,“是与不是本王不与你争论,你回去问问你爹便知道了,认真论起辈分,你应是本王的侄女呢……”雪影气急的发出一声尖叫,打断了夏静石的话,“我不信,我要写信问爹爹去,”说罢提起裙摆便跑走了。
萧未然长舒了口气,微笑道,“还是殿下高明,若早知道骗她是她长辈便能气走她,臣下也依样画葫芦……”夏静石却皱起了眉,“本王说的都是实情——可为何本王一直不知道一笑同大哥的女儿在一起?”一笑无辜的看他,“怪不得凌叔当年告诉我要学会放弃,原来连凌叔都知道殿下的薄情呢”
夏静石深深的看她,“言语上刺痛我,能让你快乐吗”他轻轻的一语,换来她重重的震撼,脸色顿时发白。他看尽她的失态,声音越发平静:“你的心不痛吗?告诉本王,你真的不痛吗?”只是一瞬,一笑的表情已经平复,“那颗会痛的心早已随四年前的一笑化为腐泥,在地下与蛆虫为伴,现在的这颗心,纵有万般伤痛,也如我的名字一般,付之一笑后便会烟消云散了。”
夏静石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投向窗外,不知不觉间,已经是黄昏了,金色的夕阳舒展着剑般的光芒,探进房间,宁非与萧未然已悄然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一笑两人。
夏静石执起桌上置着的那张银弓,淡淡的问,“既然你已不是从前的一笑,又为何回来,” “我会回来,自然是为了你,”一笑抬起头,唇微微向上勾起,似笑非笑,“难道四年之后,你还是一样要拒绝我么。”夏静石静静的看她,“若我还是拒绝呢。”
一笑回视他,清泉般的眼睛仿佛直直的看进他心底,“若你还是拒绝,我就回平陵去,我们从此分开,再不相见,我会嫁给一个疼我的男子为妻,我会爱上他,我会在很多年后不经意的和他讲起你,我会告诉他,你是我年少轻狂时犯下的一个错误,我会忘了你,再也认不出你,也不会再爱你,你要的是这样吗?”
一笑每说一句,夏静石的心就跳一下,恍惚中,他还是听见自己平静的说,“不错,就是如此”这样就好了,这样是最好的,自己要的不就是这样吗?
与他预料的不同,一笑没有生气,和他同样平静的说,“那好,我这就走,那银弓是你送我的,今日我将它还给你。”
狠狠的咬住牙,压住所有的感觉,夏静石勉强牵起了嘴角,“不在这里多住几日吗。”一笑头也不回的朝内室走,“多住几日会让你改变心意吗。”他无言。
一笑的行装很简单,只是小小的一个包袱,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一笑停了一停,叹息般的问,“殿下,能不能告诉一笑,这四年里,你可曾有那么一点点……想念我。”夏静石脑中嗡的一响,咬住舌尖忍了一忍,终是敌不过心中的汹涌,泄气道,“雪影第一次来麓城,你若没有急事,便代本王陪她玩几日吧。”说完自己也觉得的太牵强,低了头不再看一笑,匆匆走了出去。
一笑在雪影身边坐下,略担心的拉她,“这样趴久了不会胸闷吗”,“你就认准他了吗?”雪影没动,仍然不顾形象气若游丝的趴在胡床上,自从收到爹爹的回信,她持续这个姿势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再迟钝也应该察觉了,夏静石根本没有让一笑代他做东道的意思,他明里让宁非和萧未然陪着她四处游玩,其实是暗地里将她隔离,而爹爹的回信更让她泄气,夏静石居然真是爹爹的忘年交——若一笑最后嫁给了夏静石,她岂不是要叫一笑做婶婶……
可恶,她才不要平白无故小掉一辈,所以……
“一笑,我们回平陵吧,其实路公子人很不错呢,家里也有钱,若……”她在见到门厅里转进来的人时自动消音,一息间转为激动,“怎么又是你!”宁非的脸也是青的,更快的吼了出来,“你当我愿意?”
“愿意什么,”身后一个人问,宁非僵住,只顾着和雪影吵架,竟忘记了背后的人,“没有什么,殿下,我带凌姑娘去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大步走到胡床前,粗鲁的拎起雪影,“走了,今天带你去逛街”雪影不及挣扎,已经给他提出去了。
第七回
目送宁非的背影消失在一个转角,一笑转头看向夏静石,“前天游湖,昨天礼佛,今天逛街,殿下,麓城再大,也有给玩遍的一天,到了那天,你会用什么借口留下一笑呢?”
夏静石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平陵——有人在等你吗。”一笑嗤了一声,“殿下是在关心一笑吗。”夏静石看向她踩在黑色地毡上的赤足,“你真的变了很多。”
二人一问一答间,谁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一笑给他看的略有些不自在,将脚收上胡床,用裙摆遮住,掩饰的伸了伸腰,“那,殿下是喜欢从前的一笑,还是喜欢现在的一笑”
夏静石移开视线,淡淡的说,“本王最喜欢的是当年那个率直纯真的一笑”
她忽然大笑,“让我长大的人,是殿下你啊,殿下后悔当年的一箭吗,”
夏静石皱眉,“本王做事,不会后悔,若时光倒流,再回到当日,你那般咄咄逼人的当着本王的面射杀军将,本王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射出那支箭——但本王会亲自上去擒你,而根本不给你跳崖的机会”
一笑隐忍着捏起了拳,“那如果殿下当日擒下了一笑,会如何处置?”
夏静石略一犹豫,坦然答道,“这个问题,本王在这四年里面想了很多次,在宁非回报说在平陵发现你的时候又想过一次,但始终没能得到答案”
他微微欠身,托起她的下巴,正视她墨黑的眸子,“一笑,若你觉得都尉这个职位太低,本王可以向圣帝请旨升你为副将,将来有了军功,你还能做将军,这样不好吗,为何一定要几次三番的试探本王呢。”
一笑没有动,眼底有火苗微微跳动,“为何殿下要将一笑的感情曲解为变相讨要赏赐呢?难道一笑的存在,于殿下只是军帐下的一柄强弓吗?难道一笑的感情,对殿下而言只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吗?”
夏静石叹息道,“不要再问,你,还是回到本王身边来吧,这四年以来的所有事情,就当是一场误会……”
一笑的眼里几乎迸出火花来,微扬起下巴怒视夏静石,“误会?为什么自始至终你都是这样的虚伪!你没有任何担当的念头,你根本就不懂得爱!”
说到这里,她用力将他推开,“你放手,不要折辱我。”深吸了口气,“我不要你了,从今往后,一笑再也不会与你相见。”
忍住从心底泛上眼眶的湿意,一笑疾步朝内室走去,雪影还没有回来,但这个地方她已经呆不下去了,以她和雪影的默契,即便雪影归来见不到她,也会知道能在哪里找到她。
这一次,夏静石没有拦她,而是用一种奇怪的悲伤的眼神看着她,看着她换了衣服,取了行装,看着她第二次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的视线。
入夜,麓城外的密林中,一群彪悍高挺的护卫严密地守护中央一架黑色大车,车窗上覆着厚重的黑纱,只是隐隐的透出光来。
凤随歌倚着软垫,深思的打量着在他脚边昏睡的俘虏。
锦绣王朝镇南王半途毁掉婚约返回麓城,使得父王十分不悦,偏生戏阳脾气倔强,定说非镇南王不嫁,惹得朝野上下议论不断,母后也终日泪水涟涟。
在大臣们无数次上书要求为戏阳公主重新选定驸马之后,他也终于忍不住,留了一封书信给父王,便乔装潜进了锦绣王朝,只为探察一下,镇南王到底是得了什么急病。
想到这里,他冷冷一笑,诸多迹象看来,镇南王并无疾病,而这个女人……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这女人是镇南王手下的一员军将,当年几次交兵,她总是一袭烈火般鲜艳的珊瑚红战袍,手持劲弓,箭无虚发,哪怕是最混乱的战局,她也始终与镇南王保持极近的距离,神情间颇为回护。
她曾在麓城消失长达四年之久,夙砂国最好的密谍费尽心力调查也仅仅得知她消失是因为镇南王调派她出去做一件极为秘密的事情,而近日她突然出现,是由镇南王手底最信任的两员大将亲自护送进城,送回都尉府的,而称病四年不出王城的镇南王也数次亲自前去探望。
四年,那正好是镇南王和戏阳定亲的一年。
看得出,付一笑对镇南王,也很重要。
只是查不出夏静石到底调派付一笑去做了什么秘密的事情,也不知道这四年背后,是什么使得夏静石借口旧疾反复,始终不愿履行当时的联姻之诺?
一笑在颠簸中醒来,睁开眼看到车顶时,立即回想起遭遇的一切,一骨碌坐起身来。
从都尉府出来,她准备去集市雇马车,为了节约时间,她穿了一条从前走熟的巷子。被夏静石的视线烫到的背还在疼痛,痛的她几乎流出泪来,她眨了眨眼,若雪影在,又要骂她没骨气了吧。
忽然听到一个男人问,“小姐,雇不雇车?”未及看清说话的人,一阵异香异气的烟瘴扑面而来,失去知觉前,她清楚的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说,“抓到了。”
“是你太过镇定还是药效未退?你的表情不像一个俘虏,”旁边一个男声嘲弄的说,一笑微微一震,迅速向他看去。
靠着车厢壁懒散坐着的男人,一身黑色团花锦袍,敞开的前襟是一片古铜的结实,在烛光的淡和中,俊雅的面庞几近邪美,乌瞳深幽邃亮。
一笑手指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凤随歌”
见她一眼便将自己的名字道出,凤随歌的浓眉惊讶的挑了挑,“不愧是镇南王的女人,记忆力真是不错呢”
一笑反而镇静下来,“我不是他的女人——倒是你,堂堂夙砂国皇子,跑到我锦绣王朝境内,抓了镇南王营的军将,光听上去就不简单呢。”她暗自活动着麻痹的手脚,余光瞟向不远处晃动的车帘。
凤随歌打了个响指,成功牵回她的注意力,“如果你够聪明,就不要想逃走,车外三十个随行都是夙砂最强悍的勇士,而你,没有弓箭在手便是一个废物,付一笑”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在一笑的眼光落到他身上的时候,他肩上的疤痕又隐隐的痛起来,曾经有一场艰苦的战役,他几乎能够擒下夏静石,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他不仅受了重伤,还损失了三员护卫,他永远记得那双兽般锐利的美丽眼睛,在他中箭落马的一瞬,闪出了骄傲与嘲弄的神色。
“就凭你也想伤害他,”她的眼睛如是说,闪闪发光的眼,像是夜空的天狼星。
回到营地,随军的医官从他肩上挖出的箭簇上,刻着一个小小的笑字,他气得几乎掀了王帐,这个可恶的女人,连射出的箭都会嘲笑人吗。
很久以后凤随歌才知道,是他误会了,箭簇上刻的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做,付,一,笑。
忽然回过神来,一笑正有趣的看着他,“皇子的眼光在凌迟一笑”,她甚至不知死活的继续撩拨他,“一笑和皇子有过节吗。”
他脸颊不自然的抽动一下,探手从怀里取出一个香囊,掷进一笑怀里,粗声道,“这个,别说你忘记了”
一笑迟疑了一下,将香囊拿起,又一脸疑惑的放下,“一笑不会女红……”凤随歌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是让你打开看”
第八回
讪讪的将束口的丝带抽开,一笑从香囊里抖出一块冰凉坠手的金属,惊异的抬头看他,“这是我从前用过的箭?”凤随歌危险的看她,“你要说你不记得吗。”
一笑耸耸肩,“战场上那么多人,如果要一一记住,一笑的脑子可不够用呀,但是,这一箭,是射在夙砂皇子身上的,一笑怎么会忘记,”她的眼中透出锐利,“若一笑没有记错,那时皇子离殿下很近呢”
凤随歌冷笑道,“你对他倒忠心的很呀”
一笑眼神一暗,冷冷将香囊和箭簇掷还给他,“我记得夙砂国与我锦绣王朝签过和议,皇子的行为是否可以看做是对锦绣王朝的挑衅呢”
凤随歌顺手将香囊一抄,邪佞的凑过来,“若将深入锦绣绑你回夙砂的事情对人解释成寻回怄气出走的情人,你说到时候谁的话会比较能让人相信?”
一笑不怒反笑,甚至主动仰头靠近凤随歌,眼里全是媚惑,“这样的话我比较相信是皇子想借机吃了一笑。”凤随歌明显的一怔,他这须臾的失神,一笑迅即拔出绾发的钗,拚着全身的力气刺向他,手腕却被一道更快的铁指扣住。
碰的一声巨响,一笑被推得撞向车厢壁,倒落在铺了毛毯的地板上,抚着疼痛的腕骨,她回首瞪着凤随歌,他面色阴沉,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一般步步逼近,“差点忘了越美的花,越是容易有毒”,一笑咬住嘴唇,丝毫不让的和他对视。
车帘刷的给人挥开,一个高壮的护卫冲了进来,“皇子……”,余下的话音在看到对峙的二人时消失,震怒的凤随歌回头瞪他,“谁让你进来的!”竟然会被她的笑容惑住心神而差点中了计,真是奇耻大辱。
护卫呐呐道,“属下听到车内有响动,所以……”“出去”凤随歌咬牙,护卫飞快的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他又转头看向一笑,沉声道,“你该感谢他,不然我很难保证刚才会不会掐死你——现在回答我,这四年里,夏静石派你去做了些什么,这与他装病拖延婚约有什么联系?”
一笑的眼圆了,有些反应不过来的瞪着凤随歌,过了半晌,忽然大笑,凤随歌怒极的将她提起,“不要装疯,赶快回答,”
一笑的笑声顿时一停,“是我以死相逼让他放弃了联姻,这四年除了四处游玩我什么都没做,”说完又大笑起来。
凤随歌冷笑,“你当我是白痴吗”
一笑已经笑出了眼泪,“你不是白痴是什么,不过一笑真没想到自己重要到可以左右两国的联姻呢……”话未说完,颈部挨了凤随歌重重一击,顿时昏了过去。
拿着一卷书册,却一字都看不进去,一笑泛着水光的眼眸在他眼前不断的晃过,夏静石烦躁的在书房兜了个圈子,这次是真的伤到她了,哪怕是四年前,她也没有说过这般决然的话。
不期然间,太后张狂的笑声又闯进他脑海,“原来是这样……夏静石,你注定只能做一个亲王,你注定不能继承大统,哈哈哈哈……真想不到啊,真是可怜……你这个可怜虫!!!”
摔摔头,强行压下心底泛上来的苦涩和疼痛,夏静石将书册一抛便朝外走去,也许该去将一笑追回来,不然以她暴烈的个性,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手还未触到门闩,听到外面宫卫报道,“宁将军求见,”夏静石脚步一顿,“传,”宁非几乎是应声推门而入的,一进门便屈膝跪在他面前,“一笑是胆大妄为了些,但求殿下看在她以往军功的份上,不要和她计较……”
夏静石皱眉,“起来说话,一笑又怎么了”
宁非有些迷茫的仰起头看他,“不是殿下扣住了一笑吗?那一笑到哪里去了”
不期然,那个倔强的背影又从他脑中晃过,夏静石掩饰的转过身去,“她走了”
宁非疑惑的问,“殿下知道一笑去了哪里?”
夏静石拾起刚才丢下的书册,随手翻了几页,“不知道,她说不再回来……”宁非惶急的站起,“殿下,一笑定是出事了。”
夏静石一震,转身看他,“怎么回事?”
宁非急道,“具体情况臣也不知,方才陪凌小姐回都尉府,她里外找不到一笑,又见一笑行装没了,便吵着要走,臣将她送到城门,随口问守军一笑何时离开的,守军却说根本没有见到一笑,凌小姐当时就急了,催着臣着人将四个门问了个遍,但回答都是一样的,没人见到一笑出城……”
夏静石沉吟道,“或许人多,守军没有看到也说不定,”
“臣也是这么认为的,可凌小姐说若一笑已经出城,必会在漕城方向官道上最近的一处驿馆等她,所以臣陪她去了,仍旧不见一笑的踪影,”宁非上前一步,“殿下,是否应该封锁全城,彻底清查一笑的下落?”
夏静石略一思索,“军方如此兴师动众的大举清查,若一笑只是在城里某处耽搁了,本王如何向被惊扰的城民交代?”
宁非顿时语塞,呐呐道,“不瞒殿下说,臣已经派人去查了……”
“你……”夏静石顿时气结,狠狠瞪了他一眼,“找到一笑再和你算帐,还不快去。”
宁非裂嘴一笑,飞快的答应一声,奔了出去。
一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一间宽敞的囚室,手腕、脚腕被用铁环铐住,一条铁链拦腰收紧,将她固定在墙上,她试着动了动,却仍是动弹不得,心中暗恼自己的大意。
雪影在驿馆找不到她,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或许会回麓城向殿下求助……
思及夏静石,她心里一阵气苦,数年全心全意的爱恋,竟被他视若敝履,若不是因为他,自己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又试着挣扎了几下,额头微见薄汗,手足被铐住的地方也因摩擦而微微刺痛。
隐约听到呖呖的女子撒娇声,囚室的门豁然洞开,凤随歌揽着两个娇艳的女子走了进来。
见她睁着眼,凤随歌笑道,“果真醒了”,跟进的一名护卫替他搬来放在屋角的太师椅,他掀了掀衣摆,从容的坐下,“还是不肯说实话吗。”
一笑定定的看他,“早在车里便跟你说了,你何必又来问我”
凤随歌轻笑,“连谎话都编的那么拙劣,你哪来资本与戏阳争夏静石”
一笑脸色一变,立即反唇相讥,“你连真话假话都辨不出,怪不得从来没有在殿下手里赢过。”
她的话仿佛一记响亮的巴掌,打掉了凤随歌的笑容,他阴沉的看她,倏地转头问一旁的女子,“你说,哪一种刑罚最适合逼供”
那女子娇娆的笑着,“云翳听说,用辣椒粉与盐水调和浸泡过的鞭子,每一鞭都能让受刑之人又疼又辣,皮开肉绽,普通人只要受过十鞭,便什么都招了”
凤随歌微微一笑,“她不是普通人,也许对她需要用上百鞭,”话音一顿,他沉沉的吩咐,“还不快去准备”云翳答应了一声,飞快的去了。
第九回
凤随歌懒洋洋的朝椅背一靠,“付都尉,若改了主意,可要记得开口呀”
另一个女子眼波一转,也笑着凑上前去,“皇子,好端端的一个美人,若是打残了打丑了,可真是暴殓天物呢,”
凤随歌嘴角微微一抽,眼睛锐利的眯起,“那媚仪有什么主意”
媚仪眼里掠过阴狠,“皇子何不将她编入夙砂军红帐……”话未说完,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朝后跌去。
凤随歌冷冷的看着跌坐在地的媚仪,“难得你有这份心,不如本王便成全了你,派你前去慰劳军士吧?”
媚仪又惊又痛,扑上来抱住他的腿求道,“媚仪知错了,求皇子饶了媚仪吧。”凤随歌不理她的哀求,对一旁护卫做了个手势,“送她去该去的地方”
听媚仪的悲呼越来越远,凤随歌转头对上一笑饶有兴味的眼,不禁皱眉,“很有趣吗?”
一笑点头笑问,“这样对待曾经的枕边人,不会觉得不忍吗”
凤随歌大步走到她身边,捏住她的下颚,咬牙道,“或许我应该考虑她的建议”
一笑疼的吸了口气,但还是尽力的说清每一个字,“在你手上,我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凤随歌冷笑着放开了手,“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能轻易撬开你的嘴呢,”
一笑微笑,“那你要用什么办法来对付我?用鞭刑吗?对了,我知道锦绣军中一百零八种逼供的刑罚,要不要给你点参考意见?还是你觉得让护卫强暴我更能让你高兴?”
凤随歌颤抖了一下,吼道,“你、你是不是女人,居然敢说这种话?”一笑只回他一个挑衅的笑。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一碰几乎迸出火花来,交换着无数战意,半晌,凤随歌移开了视线,口气仍是生硬的,“明天我会再来,希望那个时候,付都尉能给出一个让我满意的回答”,说完快步离开了囚室。
夏静石翻阅着文件,萧未然肃然立在一边,良久,夏静石皱着眉抬起头来,“哪有这等事,没有住客栈,没有雇过车,也没有出过城,难道一笑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萧未然犹豫了一下,“殿下,你看需不需要追查一下近日出城的货车去向?”
夏静石略一思索,“你的意思是……”
萧未然点头,“一笑若要走,必会大大方方的走,这样凭空失踪,臣以为不是好事。”
“嗯,就交给你去办吧,记得交代宁非看好凌雪影,千万不要再有什么差池。”夏静石疲惫的说完,靠向椅背,揉了揉眉心。
雪影心神不定的坐在桌旁,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琴弦。
一笑的穿着不像逃家的侍女,应排除被人贩盯上的可能,但除了这个,似乎没有别的了,可就算把她掳去也没人敢买她。
难道是负气离开后心灰意冷……
她前思后想,越想越怕,心烦意乱的将弦重重一拨,站起身来。
原本靠在墙边打瞌睡的宁非被琴音惊动,倏的跳了起来,尚未完全清醒,雪影已视而不见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喂,你去哪里,”宁非揉了揉眼,大步追了出去。
雪影脚步一停,“当然是去找一笑,我不像有的人,说到找人,答应得最快,答应完又终日躲在角落睡觉。”
宁非气的几乎仰天长啸,“你说话可要凭良心,为了寻找一笑我几日未曾合眼,几乎把麓城的每一块砖石都掀了,难得刚才有个空暇打个小盹,你也要拿我说嘴”
“可是我担心一笑会有危险,”雪影说着已经红了眼眶,“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呸,”宁非急忙啐了一口,“童言无忌,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要咒她,一笑的命一向很硬”
雪影几乎跳起来,“你说谁童言无忌!一笑的命是我救下的,我又怎么会去咒她——早知道她会出事,我死也不会让她到麓城来,都是镇南王害的她,你们都是他的帮凶,现在你们满意了吧,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话未说完便被宁非一把将嘴捂住,“还说不是,三句不离个死字”忽然他全身一僵,烫着似的松开了手,奇怪的看着掌心的晶莹,“你哭了?”
雪影胡乱用袖子擦了下眼睛,不理不睬的背过身去。
宁非慌乱的转到她身前,“嗳,你别哭啊,要我不当心弄痛了你,让你打回来便是,你哭什么呀。”
见雪影还是不理,他笨拙的抓起雪影的手,朝着自己胸口砰砰的拍打,“喏喏喏,我让你打回来,你别哭了,”
雪影又羞又怒,一时间也挣脱不了,不禁急道,“你再不放手,我叫救命了。”宁非手顿时一松,雪影尚未来得及收起力气,顿时哎哟一声朝后跌去。
见雪影摔倒,宁非忍笑的上前将她扶起,“不关我事,是你要我放手的,”雪影冷着脸拍了拍手上的泥尘,忽然用尽全力抬脚朝他胫骨上踢去,宁非猝然不防,给她一脚踢中,嗷的一下蹦得老远,龇牙咧嘴的蹲下骂道,“还真没见过你那么野的女人,连一笑都比你斯文得多,也不知是谁平日口口声声称自己是个大家闺秀……喂,你别逃……”
见雪影跑远,他咬住牙站起来,一瘸一拐的追了上去。
数着更漏中的水滴声,每一滴都像是敲在一笑的心上。
时间慢慢地过去,窗子投进的光影渐渐拉长,她的四肢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心里暗暗骂着凤随歌,一笑尽力让自己的注意力从麻木的手脚上转开。
夜幕终于降临了,寒冷的空气,象是要钻入她的骨髓里去,冷得人心都要冻住了,虽然已是春天,但那日走得匆忙,穿着宅内的单薄衣服便离开了,又给凤随歌这样一劫,想必随身的东西也都失落了。
想到这里,一笑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就算东西都在,还指望有人会操心一个阶下囚的冷暖吗。
凤随歌会问她那两个问题,必是怀疑锦绣王朝对夙砂国有所觊觎。
当时不在场的人,绝对不会相信她一个女子,竟然会那样拼了性命的阻止心上人迎娶别人,况且两人地位这般的悬殊。其实也不能怪凤随歌不信她的话呢,现在她回想起当日也觉得可笑。
殿下,是一笑在自作多情,还是你……
“看来你很喜欢这间囚室,”凤随歌嘲弄的话音在门口响起,宝石般墨黑的眸子盯着一笑唇边刚浮起的一丝笑容。
一笑顿时敛了笑容,垂下眼睫,“那么快天就亮了么。”
凤随歌暗自咬了咬牙,“这是我的地方,我想来便来了,难道还要向你通报——你就好好享受一下我这山庄的春夜吧,付都尉”说着将手里拿的毡毯掷在地上,愤愤的走了。
一笑目光从地下移回敞开的囚室大门上,忽然大骂道,“凤随歌你这个白痴,你就算不给我东西也要随手关门啊!?”
七宝锦帐低垂,貔貅炉里的冰麝龙涎袅袅散发着薰人的香气,凤随歌倚在舒适的软枕上听着手下密谍的回报。
付一笑家的门役说,付一笑因为军务缠身很少回家,母亲死后更是一年难得回去一次,若不是镇南王的赏赐仍在不断的朝付家送,付家几乎遗忘了这个自小不受宠爱的小姐。
遣退了密谍,凤随歌无意识的捏动指骨,发出噼啪声。
当年两国交战,夙砂国兵力强大,但数次必胜之局都被镇南王巧计破坏,他对这位有着军神美称的锦绣王爷有着深深的忌惮。
现在两国虽然已经缔结了和约,但镇南王与戏阳的婚约始终未能履行,肯定不能直接发国书质问锦绣王朝的圣帝为何镇南王身体健康仍然要称病拖延婚约,戏阳又是个少见的死心眼,看来只能从夏静石身上下手。
夏静石一向淡薄,身边从未见到有任何姬妾,付一笑应当算是一个异数——若让夏静石知道是他绑走了付一笑,不知会有何动作。
门被推开,云翳走了进来,见凤随歌还在沉思,一边爬上锦榻,一边懒懒道,“皇子,外面那么冷,还是早点歇下吧,”
凤随歌瞟她一眼,“很冷吗。”云翳轻笑,“皇子上来云翳就不冷了。”
凤随歌若有所思的说,“让她吃吃苦头也好,”云翳不解,“皇子在说谁。”
凤随歌扬起一个微笑,“没什么”
第十回
经了一夜冷风,一笑已有些昏沉,仍强自支撑着。
凤随歌好整以暇的在她面前坐下,“付都尉昨夜休息得可好”
“托皇子的福,一笑休息的好极了,”付一笑瞥他一眼,嗤的笑了出来,“倒是皇子看上去和刚打完仗一样憔悴,必是整夜在忙——想必当年中箭,也是操劳过度才闪避不及的吧”
凤随歌自得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恼怒的偏过头,正好见到云翳带着两名护卫抬着一只木桶走来,他隐忍的靠回椅背,“若付都尉还是没想到应该怎样开口,先来道开胃的小菜吧。”
“却之不恭”,一笑抿了抿干裂的唇,索性放松了身体任自己垂挂在墙壁上。
鞭子在云翳手里如蛇般翻扭着一扬,又呼啸着落下,一笑只觉得撕心裂肺的地痛,痛觉稍微过去,伤口又烧灼般的刺痛起来,痛楚刺激了她本已昏昏沉沉的头脑,恍然间又回到了痛数军棍的那一天。
他说,“爱或是不爱,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本王何干”。
若她足够清醒,在那一天,就应该断了所有爱恋。
低低的笑声从一笑口中发出,囚室内众人皆是一震,凤随歌也吃惊的站了起来。
一笑猛然昂起头,恶狠狠的看向已经变色的云翳,“贱人,你家主人昨夜没喂饱你吗,一点力气都没有。”
云翳的脸色越发难看,下手重了一倍,第二鞭打下去铿然有声,不但鲜血四溅,连皮肉也翻绽开来,一笑颤抖得连话也无法说清,却仍是在笑:“这才像样”
“停手!”凤随歌喝住云翳,快步走到一笑面前,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他能发誓,他在付一笑的眼里看到了轻松。
她是故意激怒云翳,她,根本是求死。
云翳扔下鞭子,默默的退回他身后,手也在微微发抖。
凤随歌一动不动地站着,只一挥手,囚室里的人便流水般的退了下去,他眯起眼,凝锁的视线似乎想直探她灵魂深处,“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死心塌地,”一笑脑子有片刻晕眩空白,仍咬住嘴唇,极力睁大了眼睛看他,“跟着他,不用担心自己哪天行差踏错就被充做军妓”
看这昔日灵动如兽的女子在那样的毒刑下还能如此自若,凤随歌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心折,可听她说话,仍忍不住怒道:“好硬的骨头,你若想死,今日我便成全你”
一笑笑了一声,再也坚持不下去,坠入黑暗之中。
夙砂国。
一道帘幕隔出内寝睡室,一笑已被换过一身干净的白衣,躺卧在深色睡榻上,发色黑亮如丝绢,泻撒在绣枕周围,轻抿的唇微透出似睡还醒般的恍惚。
一个少女端着托盘进来,将盘内的汤药放到一旁的小桌上,又转头看着床上的人。她被送来的时候不光身上有外伤,更已发着高热,据说她只是个俘虏,但——俘虏又怎么会在这里。
感觉到她的视线,一笑慢慢睁开眼,微微一动,只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不禁叹了一口气,“我还没死吗。”
“没有,”少女轻笑着坐到桌旁,“还差一点,又给救回来了。”
一笑挪动了一下身体,打量着她,柳眉凤眼,瑶鼻樱唇,眉心上一朵金钿,却只是普通的服色,“你是谁”
少女不答反问,“你猜我是谁”,一笑皱了皱眉,将视线移开。
窗上挂着白色的轻纱,墙上装饰着泼墨山水,逸丽墨竹,空气中弥漫着幽雅的香氛,斗室内窗明几净,显得格外清爽。
“我所见过的夙砂囚室中,这一间最像样,”一笑努力撑着手肘坐起,检视着自己,两道伤口都已经被很细心地包扎好了,虽然还痛,却透着丝丝清凉之意,可见伤药价值不菲,也许是因为虚弱,也许是因为睡了太久,四肢上竟一点力气都没有。
少女有趣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你伤口上敷的是夙砂王室的疗伤圣药黑玉髓,不会留下疤痕的。”
一笑低笑一声,“是在玩什么新花样吗,戏阳公主”
少女凑到床前,近的几乎贴上一笑的脸,“为什么说我是戏阳公主?”
一笑眼一眨不眨的和她对视,“一笑再孤陋寡闻,也不会不知蜓翼描金的花钿是王室专用。”
她眼波一转,“那最多也只能证明我是王室中人,不能说明我就是戏阳公主啊。”
一笑挑眉,“夙砂会有比凤戏阳更关心锦绣俘虏的贵女吗。”
“我终于明白皇兄为何要下令救治你了,”凤戏阳抚掌笑道,“你的傲气,真是令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呢。”
凤随歌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凤戏阳站直身子,笑道,“代你探望美人呀。”
凤随歌大步走到跟前,将她带远几步,“不要离她那么近,你就不怕她挟持了你逃走。”凤戏阳懒懒挣脱他的手,“皇兄,你当我不知你给她吃了什么吗。”
凤随歌不料她会这样说,抿了抿嘴唇,对凤戏阳道,“你先出去。”
凤戏阳轻笑,“知道了,皇兄,”婀娜的走到门口,她转回头对一笑眨了眨眼,“安心养伤,他不是你对手”说罢径自关了门去了。
沉默了片刻,凤随歌的眼光落到还冒着热气的药上,上前将药盏端起,直直送到一笑眼前,“喝掉它。”
一笑慢吞吞的接过,却猛一扬手,将汤药泼向眼前的人,嘲谑地道:“一笑向来卑微,受不起皇子亲侍的大礼。”
褐色汤药溅洒的沿着凤随歌的面庞淌下,凤随歌舌头轻舔地舐过流到唇边的药汁,倏地攫住她的手腕,将她重重的摔在地上。
“这样的身体也敢反抗?”他看着摔落脚边的她,无温的声音带着冷笑。
一笑疼得佝起了身子,凤随歌在她眼前蹲下,捏住她的下巴逼视她怒焰高炽的眼,唇弯出一丝轻睨,“戏阳的话,你最好不要相信,以你现在的情形,我动个指头都能让你生不如死”
一笑冷笑,“即使我身上每根骨头都断了,只要我想死,你一刻都留不住我。”凤随歌长身站起,“那便走着瞧吧。”
凤随歌刚换下脏污的衣衫,凤戏阳推门而入,不等他说话,已拈了桌上一块精致的芙蓉糕放进口中,凉凉的说,“第一次碰上这样难缠的对手吧。”
凤随歌睨她,“夏静石不来你也不急,看来我是枉作小人,”凤戏阳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略有些含糊的说,“锦绣的圣帝旨意下了,他也接了旨,如果不娶我,他也没法娶别人”,凤随歌无奈道,“若他装病装一辈子,你就在夙砂等他一辈子?”
凤戏阳哼了一声,“一辈子就一辈子,大不了我去找他——倒是你,把他的手下关在水绘园,到底想干嘛”凤随歌皱了皱眉,执起茶盏凑到唇边,“我担心夏静石会耍什么花样,若他真的有诚意,早该来娶你了,只是我猜不透他到底玩什么花样,所以……”
凤戏阳轻轻笑了一声,“只怕有人假公济私——她的名字让我想起一个香囊呢,皇兄,”
满意的看到凤随歌呛咳,她走向门口,“戏阳还要练琴,就先告退了。”不理凤随歌的瞪视,她扶门加了一句,“别把她伤狠了,她要恨起人来,可是真会恨进骨子里去。”
门在凤戏阳背后掩上,凤随歌用力的瞪视着门板,仿佛要在上面瞪出一个洞来,良久,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慢慢坐下。
第十一回
把玩着凤随歌差人送来的水蓝色琉璃钗,夏静石叹道,“他们掳走一笑,意在逼出本王啊”,萧未然担心的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
宁非与雪影刚到不久,闻得此言,宁非疑惑的眼光投向萧未然,萧未然轻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宁非浓眉一皱,肃然问道,“殿下,是否应该将此事通报圣帝”
夏静石不语,萧未然摇头道,“目前还不知道他们知道了多少,不能冒险,更何况,圣帝是不会在意区区一个都尉的”
雪影的眼光在室内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回到夏静石身上,犹豫的开口,“那个……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夏静石微一摇头,没有做太多解释的意思,“这件事情没表面那么简单,其中牵涉到夙砂王室,所以,你还是先回漕城,本王一定会将一笑平安的带回来。”
“夙砂王室?”雪影愣了一下,冷笑道,“是我笨了,一笑出事,你哪次脱得了干系……”
宁非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大家都在想办法,你何必说这种话”,雪影一把挥开他的手,“想什么办法?除了去要人还有什么办法?”
“雪影说的不错,”夏静石站起身,“未然,替本王传书圣帝,本王沉疴尽去,近日可启程前去夙砂迎娶戏阳公主。”
萧未然和宁非失声叫道,“殿下!”
夏静石微微一笑,“是他们心急了,我本打算天再暖一点去的”
也不知凤随歌用了什么药物,一笑虽已能起来走动,但终日全身发软,四肢乏力,而那日之后,凤随歌没有再对她用刑,只是派了一队禁卫,将囚她的阁楼团团围住,防止她逃脱。
几个下女嬉笑着从窗前走过,虽然声音不大,但一笑仍敏锐的捕捉到了“镇南王”三字,她隔窗唤住她们,“你们刚才在说的镇南王,是锦绣王朝的镇南王么?”其中一人迟疑了一下,仍是回答说,“是的,刚传来的消息,镇南王已经从锦绣出发了”
话音虽轻,仍有如当头一棒般将一笑打晕,只觉得全身都针刺般痛了起来,一笑晃了晃,抓住一旁的花架稳住身子。
和一笑撇清了关系,你便能安心的迎娶戏阳公主了么。
她苦笑,说得再决然,心里竟还是放不下他的。
“国主提出婚典要在夙砂举行,镇南王也同意了,”另一个侍女也插了进来,“所以现在宫里在抽调人手布置……”
“多嘴,”一个低沉的男声惊得两个侍女连忙跪下,“皇子恕罪”
一笑叹了一声,“不怨她们,是我先问的。”凤随歌喝退了两名侍女,推门踏了进来。
一笑退回床边坐下,慢慢的说,“我早说了,根本没有什么针对夙砂的阴谋诡计。”
凤随歌微握了下拳,“也许,但在一切未成定数之前,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一笑唇边勾起一丝微笑,“那好,等殿下娶了公主,若你不想杀我灭口,便放我走”
“你要哪里去?难道想再回去追随你的殿下?”凤随歌冷笑,“就算回去,你最多也只能做个侧妃。”
坐了一会,一笑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听他这样说,只是淡淡的回道,“那又怎样,”凤随歌嘴角抽动一下,“你真的认为他会娶你吗?论相貌,论身份,你哪样能和戏阳相比”
“不劳皇子提醒,我有自知之明,”一笑的眼神渐渐恢复明澈,“我只要离开这里”
凤随歌看她半晌,忽然低声笑道,“我不会杀你,但也不想放你走,”
一笑毫不相让的迎上他的目光,“只要我想走,你就留不下我。”
“皇子,”侍女忐忑的走近凤随歌,凤随歌回头瞟了一眼,见她手中托盘上的饮食丝毫未动,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还是不肯进食?”
在他收藏的珍玩里努力翻拣的凤戏阳用指头挑起一串琉璃串对他晃晃,懒洋洋道,“你是斗不过她的,认输会比较快——这个我也拿去了”,凤随歌瞪了她一眼,转而对侍女说,“饮食照常送去,等她饿狠了,自然会吃的。”侍女嗫嚅,“可是,已经是第四天了……”
凤戏阳的手僵在半空,不可置信的问,“四天?你打算饿死她吗”凤随歌不自然的别过头去,“饭食又不是汤药,就算是汤药,如果喝下去她要吐出来,也是一样能吐掉的。”凤戏阳拍了拍额头,“真是冤孽,我去看看吧。”
一笑正靠在窗边的锦榻上,出神的看着窗外,听见有人推门而入,她没有回头,忽然对上一双慧黠的眸子,“好一个倔强的美人,怪不得皇兄日夜操心呢。”一笑看了凤戏阳一眼,“新娘子也被请来做说客吗?”
凤戏阳微笑道,“我知道你是他的人,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你不想见到我,但你心里再气再怨,也要先把身体养好,不然哪来力气和我争呢”一笑牵了牵嘴角,“我不是他的人,我也无意与你争风吃醋,更没有任何不甘心,我只要离开夙砂。”
凤戏阳愣了一愣,“但皇兄他……要不,我去带些点心进来,你多少吃点,我不跟他说便是”一笑却像没听见一般,又无动于衷的转过头去。
等了半天不见一笑回头,凤戏阳只得讪讪的往外走,出了房门,抬头便撞见面色铁青的凤随歌,她耸了耸肩,“这是你和她的事,我没法劝,你自己去吧。”
凤随歌带着端着托盘的侍女踏进房间的时候,一笑刚坐回榻上,见他进来,竟是理也不理。
凤随歌咬了咬牙,对侍女喝道,“她自己不吃,你就不会喂她吗。”侍女战战兢兢的走上前,将托盘放在床前小几上,刚执起银筷,一笑手一抬,整个托盘连着托盘上的碗碟一同被她掀在了地上,晶亮的眼更是挑衅的看向凤随歌。
凤随歌气急而笑,“今日你砸一次,我便饿她三天——再取新的来!”侍女小声答应,求助的眼光直直望着一笑。
一笑看了看面色灰白的侍女,再看了看面前微翘着嘴角的凤随歌,慢慢低下头看向地上的一片狼籍,身子一偏,在侍女惊呼声中,已伸手从地上抓起一把塞进口中,顿时,食物和着瓷器碎片,随着她牙齿的咀嚼发出尖锐的咯吱声。
隐在门外偷看的凤戏阳顿时尖叫着冲进房间,凤随歌也大惊失色的扑了上来,一把捏开她的下颚,吼道,“你这个疯女人,给我吐出来!”一旁的侍女早已吓得动弹不得,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确定一笑口里已经没有东西时,凤随歌已经一身冷汗,凤戏阳也面色惨白的跌坐在一旁,一笑唾出一口血沫,微笑看他,“怎样。”
不敢看一笑,凤戏阳微颤的扯住凤随歌的衣袖,“皇兄,别再逼她了”,凤随歌眼里闪过复杂,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戏阳大婚之后,我送你回锦绣王朝。”说完深深看了一笑一眼,转身冲出门去。
第十二回
第二天早晨,凤随歌派人送来一枚药丸,一笑服下之后力气恢复了不少,到了午间,阁楼下面的大多数守卫也已撤走,只留了两人跟住一笑。
转眼到了夜里,春寒料峭,除了值夜与巡园的军士,几乎所有人都躲进了温暖的室内。
两个守卫倚在背风的转角,其中一个正絮絮叨叨的和同伴说着话,“皇城里来了个红阿姑,沙河营的老魏去看过,说长得真跟仙女一般……”
一笑谨慎的踏着楼板,一步一步向他身后贴近,离那守卫还有三步之远时,脚下木板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响,守卫惊觉的转过身来,见到是一笑,明显的一愣,“是付都尉——有什么事情么。”一笑大方的绽出一个笑容,“我只是觉得有点饿了,能帮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剩下的点心吗?”
两个守卫相互看了一眼,另一人说,“我去吧,我没吃饱便着急过来换班了,正好多要些,”一笑微微一礼,“辛苦了”,守卫只是摆了摆手,大步走开。
一笑目送着他转下阁楼直到消失在长廊转角,触及身边守卫警惕的眼光,恍然笑道,“看我,光惦着吃的了,我还是进去等吧”说着便做势转身。
在守卫稍稍放松准备回头的一刹那,一笑手中贯力,瞧准了他的颈侧劈手斩了下去,守卫模糊的哼了一声便瘫软了下来。
极快的下了楼梯,一笑避过巡院,朝边墙潜去。白日里她已经看清了墙内外的情形,虽然身体没有完全恢复,但只要越过这道墙,外面便是密实的护院小林,最适合趁夜潜行而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
手刚触到墙壁,一旁有人轻声笑道,“你不准备要另外半剂解药了吗”,一笑悚然回头,凤随歌的双眸晶亮的反出慑人的光,从建筑的阴影里不慌不忙的一步步走了过来。
等他走到面前,一笑已经镇静下来,“你是故意的,”凤随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我怎么舍得那么早放你走呢——听说镇南王的旧疾是在见到一根琉璃簪子后不药而愈的,这让我更加期待他和簪子主人见面的那一刻呢。”
“你这个小人,”一笑顿时像给踩了尾巴的猫一般朝他扑去,凤随歌向后一退,一笑的指甲仍在瞬间划过他的脸,一丝血痕渗出鲜红的血。
“真是个粗鲁的女人,”凤随歌毫不在意的用手背印了印面颊上的血迹,“这次我不和你计较,再玩花样的话,我非常愿意把你关到老死”
这边一耽搁,那边从厨房回来的守卫已经发现异常,发出了警号,顿时整个花苑所有灯火大亮,照得每一个角落亮如白昼。
吵嚷声断续的传来,凤随歌微笑着摊开手掌,“随我走走吧。”一笑僵立了片刻,终于放松下来,将手递进他掌中,凤随歌立即牢牢的握紧,牵着她大步走回卵石铺就的小径。
众人发现一笑失踪,正乱成一团,忽然见到凤随歌牵住一笑的手从不远处转出来,都张大了嘴,愣愣的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一个年轻的侍卫长先反应过来,奔上来行了个跪礼,“原来是殿下来了,臣等还以为出了什么纰漏。”凤随歌笑而不语,只是将一笑往前轻轻一带,柔声说,“回房间吧,我明天再来看你。”一笑白了他一眼,慢吞吞的走向阁楼,两个侍卫紧紧跟上。
目送一笑走上木梯,侍卫长松了口气,目光回到凤随歌脸上,不禁一愣,“殿下,你的脸……”凤随歌显然心情甚好,笑着答道,“猫抓的,”说罢不理表情各异的众人,快步离去。
一个新来的侍卫凑上前,疑惑的问侍卫长,“咱们苑里何时养了猫?”侍卫长瞪他,“连苑里有没有猫都不知道,你的饭是白吃了。”说罢看向凤随歌已经模糊的背影,自语道,“那只猫胆子不小啊。”
“宁非!”在接了宁非递进去的水囊之后不一会,凌雪影的马车中发出一声尖叫,车外随行的禁军缩了缩脖子,万分同情的看着他敬仰的宁将军黑着脸将马头调转,驰回车旁,“又什么事”。
雪影已从车厢里钻了出来,将一只精致的茶盏端到他面前,宁非面色不禁一缓,“你自己喝吧,我不渴。”雪影将茶盏又举高了几分,“我不是让你喝,我是让你看!”“怎么,”宁非探头看了看茶盏中蠕蠕游动的小虫,恍然道,“那是孑孓,不碍事的。”
“不碍事!?!?”雪影的声音又拔高了两度,“你故意把虫子放在里面来恶心我,还说不碍事!!”宁非皱眉,“涧水不可能像山泉那样干净,水里有虫也表明这水是干净无毒的,出行在外,你也不要计较那么多了。”
雪影气的差点将茶盏朝他掷过去,“不要计较?!若我是就着水囊喝的,这虫子早已被我喝下去了”,宁非叹了口气,取过自己马鞍旁挂的水囊递给她,“那你喝我的。”雪影满脸嫌恶的缩了缩,“你喝过的,岂不是更脏”
“那你要怎样!!”宁非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有几只水虫便一惊一诈,那你一路上都不要喝水了!”雪影怒道,“有虫的水怎么能喝……”话未说完,她眼睛惊恐的瞪起来,嘴也忘了合上。
宁非已将茶盏抢过,将里面的涧水一饮而尽,见她楞住,他抹了抹唇上的水渍,将茶盏塞回她手里,“看到没有,有虫也能喝。”
咕咚的一声,雪影手里的茶盏滑落在马车的踏板上,滴溜溜的转了几转,滚落到地上,刚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已被车轮碾过。
“你……你把虫子喝下去了,”雪影的声音直发颤,带着几分不信和惊恐,脸色变了几变,喉咙里里咯的一声,也不顾马车尚在行进,急急从车上跳下,蹲到路边呕吐起来。
宁非诧异的跳下马背,大步走上前帮她拍背,“几只虫有什么,一笑没和你说过么,从前战场缺水,我们连马尿都喝过哩。”
雪影将中午的饭食吐了个干净,刚透出一口气,听他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又干呕起来。
宁非的大笑声中,雪影气急败坏的尖叫响彻云霄,“你再敢多说一句,我跟你没完。”
夏静石揭起车帘向后看了看,骑马跟在车轿旁的萧未然笑道,“是宁非,他又在戏弄凌小姐了,”夏静石唇角微微一扬,“他也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
萧未然还想说句什么,夏静石已经放下了车帘,沉默了一会,萧未然轻声说,“迎娶了公主,殿下还是可以纳侧妃的……”
车轿里顿时静默,连衣物摩擦发出的轻微悉簌声也消失了,良久,夏静石淡淡的话音传了出来,“各人有各人的幸福,而她今生的幸福,不会在本王这里。”
第十三回
两个侍女一边一个的将金镯戴上付一笑的手腕,沉甸甸的重量,压痛了她的肌肤。
一笑抬起手,指尖沿着镜面划过,铜镜内的女子透出一股别致的妖娆,盛妆掩去了她的苍白,但掩遮不住她眉间的沉郁。
那夜逃跑未遂,阁楼的守卫又加强了,第二天清早,一笑用过饭食之后不久便发现自己又恢复了从前手足无力的样子,而今日,锦绣王朝的迎亲队伍便要开进夙砂国国门,凤随歌竟然逼她同去城楼迎接,“城楼或夜里的接风宴,你自己选一个”他恶劣的笑说,示意带来的侍女们上前为她梳妆。
“付小姐装扮起来真是美丽呢,”一个侍女赞道,“怪不得皇子那么疼爱”。
自从那场虚惊之后,夙砂皇子恋上锦绣俘虏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花苑,并且版本一改再改,一笑受伤的那一段也被彻底剪除,最终演化成凤随歌深入锦绣寻回爱人的动人故事,渐渐的,花苑的下人们把对一笑的称呼由付都尉改成了付小姐。
“他的疼爱,还真够特别呢。”一笑咬着牙,一字一顿的说。
说话间,梳头的侍女已经将最后一根簪子固定,又仔细的检视了一遍,终于满意的点着头后退,一旁捧着衣物的侍女连忙上前伺候。
一笑的眼光落在托盘上珊瑚红的锦袍上,眉心一拧,“我不要这件”
“不要?”正好踏入房门的凤随歌问道,“我记得你一直穿珊瑚红的战袍,想必是爱极了这个颜色,所以特意命人为你准备的,你竟然不要?”
一笑垂下眼睫,“这个日子,该穿红衣的不是我。”
“穿红又如何,很称你”他走近她身侧,扮过她的身子左右端详,“你平日为何总是素净着一张脸,这样不是很好吗。”
一笑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这样的颜色,我只有出征时候才会穿”
“那是为什么?”凤随歌好奇的追问,“那么鲜艳的颜色,在战场上不是很……醒目……”他的话音渐渐转冷,原本温和的眉眼间笼上了一层寒霜,“你为了那个人,竟然用自己来诱敌,嫌命太长吗?”
一笑只是淡淡回给他一个笑容,“我还活着”
凤随歌挑眉,忽然轻笑,“若是想激怒我,只怕你白费了心机——不喜欢这件衣服,啧,还真难办,这个时候,让我去哪里找合适的礼服呢?”他不怀好意的将她上下打量。
忽然凤随歌探手扯下了自己的腰带,一笑绷着身子,警惕的看着他。
只见他不紧不慢的脱下了身上的二色金穿花锦袍,往一笑身上罩去,笑道,“这件应该合适”
一笑眉一皱,未及将这件尚带体温的外袍挥开,凤随歌已展臂将她制住,一笑挣脱不了,怒道,“你放开,我穿那件红的。”
“不,”凤随歌噙着一抹笑意在她耳边说,“我觉得这件更合适你,”见她还要挣扎,索性足尖一踢,将方才掷在地上的衣带挑起,伸手抓了,把衣服连着一笑的双手捆得严严实实,侍女们的惊呼声中,已将一笑打横抱起,朝外走去。
被忽略的侍女们只静默了片刻,便叽叽喳喳的讨论起来,说得没两句,那梳头的侍女忽然急跳起来追出门去,“皇子,你没有穿外袍呀!”
直到被凤随歌提上马背,一笑还在无力的骂,“……你这个打仗打坏了脑子的疯子……”她的尾音消失在凤随歌铁钳般的指掌下,“在水绘园怎么闹都随你,出了门你这张嘴可得老实些,不然……”,见一笑瞪他,他低笑,“若你答应我会乖一点,我就放你把衣服穿好,你可以拒绝的,我是不介意看到你衣衫不整的出现在镇南王面前”
一笑无奈的点头,凤随歌随即用斗蓬将她身体掩住,扯掉锦袍外面捆扎的衣带,又稍稍松开她,让她有足够的空间整理衣装。
待一笑整理完毕,凤随歌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若我是你,我会紧紧抱住身边的男人,”未等一笑有所反映,他的脚跟在马腹上重重一磕,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健马一声长嘶,箭一般的狂飚出去。
一笑差点掉下马去,虽然多年行伍已经习惯了在马背上奔驰,和人共乘一骑也不是第一次,可这样被人横抱着坐在马背上还是头一遭,马背的颠簸使得她不得不紧紧的依在凤随歌胸前——她设想过的所有死法里并不包括跌下马背摔死,所以她动用了手上的所有力气抱住凤随歌的腰背,免得被飞驰的健马甩出去——他看起来很开心,脸上挂着可恶的笑容,双眼更是闪着光芒,意气昂扬的带着她向城楼策去。
若早知有今天,当日就应该在他身上多射几箭,一笑恨恨的想。
她一辈子没有那么丢脸过。
凤随歌带她驰到城楼下,仍然没有放下她的意思,无视她的挣扎,又将她抱起,稳稳的朝城楼上走去。
“皇兄……”,凤戏阳的声音在看到付一笑时急速缩小,眼光在付一笑身上的男装上转了一圈,“皇兄,”凤戏阳露出一个极暧昧的笑容,“怎么那么急,换件衣服的功夫总有吧。”
一笑正要开口,接到凤随歌警告的眼神,到口边的话又缩了回去,心中忿恨,用尽全身力气在凤随歌腰间拧了一把。
凤随歌脸色不变,将她放到地上,“你随戏阳去那边坐好,我向父王请安之后便来找你。”
一骑快骑从官道上飞速驰来,到了城下,高声呼喊道,“启禀国主,锦绣王朝镇南王的迎亲队伍已到一里之外”
礼官立即向夙砂国主凤歧山看了一眼,得到许可,扬声唱道,“锦绣王朝镇南王到”
龙吟般的号角声顿时响彻云霄,震痛了一笑的肺腑,她倏的立了起来,不顾周围贵女奇怪的眼光,向墙边奔去。
他来了。
凤随歌不知何时已经回转,追过来强硬的揽住她的腰,貌似亲昵的在她耳边问道,“那么激动,嗯?”
一笑不答,眼定定的望着官道上蜿蜒而来的队伍前飘扬的王旗。
那是她最熟悉的旗帜,玄黑的底上,用金线绣着大大的夏字。
他来了。
凤随歌咬了咬牙,“望穿双眼也没用,他不是为你而来,他来,是为了戏阳。”
一笑对他绽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眼中流露出如清似媚的神采,“你骗得了你自己的心吗。”
凤随歌抿了抿嘴,额上的青筋突突的跳动起来。
镇南王夏静石驱马缓缓走近夙砂国城楼,微微仰起头,看向虎踞高位的夙砂国主凤歧山,欠身示礼。
凤歧山微笑的看着夏静石,招手示意凤戏阳过来,凤戏阳轻快的奔到他身边,冲夏静石嫣然一笑,而夏静石看她的眼光并无任何改变,仅仅是颔首招呼。
“一笑!”一声呼喊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凌雪影挣脱了宁非,从后面冲了上来,一面用手指着城墙上,“一笑在那里!”
夏静石下意识的随着她的指点向城墙上看去,看清城墙凹陷处露出的两个纠缠的身影时,脸色也是一变。
一笑见夏静石朝这边看过来,也不知是凤随歌故意放松了手,还是她情急之下生出了力气,拼命朝前一挣,竟脱出了凤随歌的怀抱,扑到墙跺上,“殿下,雪影,一笑在这里。”
第十四回
隔着城前空地,一个上瞧,一个下望,相视的电光火石间,她象被抽干了血似的,用力攀住石墙才勉强站稳。
难以言喻的酸楚从一笑心底升起,涌向喉间,她只看得见那双眼睛,深邃如吸噬灵魂的魔泉,灼热如迸发炽焰的火山。
腰间一紧,却是凤随歌又贴了上来,他冲着夏静石邪气一笑,用力压制住她的颤抖和抗拒,烙印的唇齿埋到一笑颈脉边轻啮一口,挑衅的眸子又对上夏静石。
是你的女人又怎样,他的眼睛这样说。
不理会掌中指甲入肉的尖锐刺痛,夏静石微笑道,“真是个大大的惊喜,若不是前来迎娶公主,小王还不知道军中失踪的都尉会出现在夙砂国。”
凤戏阳面上略有尴尬,咬住嘴唇恨恨的看向凤随歌,顿足道,“皇兄,你,你在做什么啊……”
雪影已被宁非拖着朝车队后方走去,一边挣扎一边骂,“把你的猪嘴从一笑身上拿开,你这个明天早晨就没牙喝粥的发瘟猪……呀”雪影尖叫声中,宁非终于忍不住将她扛到肩上,发足向后奔去。
凤随歌早已呵呵的笑出声来,“她骂人比你有创意的多呢。”
一笑早已停止挣扎,迎着夏静石的目光,轻轻的对凤随歌说,“你死心吧,无论智计还是风度,你永远都比不上他。”凤随歌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却加重了。
此刻城楼上所有王公贵胄都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异常,纷纷议论起来。
嗡嗡声中,凤歧山皱着眉立了起来,所有私语嘎然而止,各色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是孤失察了,孤只闻得皇子带回一名锦绣女子,却不知是镇南王手下的军将。”
夏静石温然一笑,“国主言重,皇子只是想给小王一个惊喜罢了,”说罢对凤随歌点了点头,“皇子厚谊,本王铭记在心。”
凤随歌挑了挑眉,正要接话,凤歧山早一步对礼官喝道,“还不快请贵客入城休息。”
早已呆若木鸡的礼官猛醒的一震,急忙唱道,“迎——镇南王入城”
夙砂国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一对异乡打扮的男女在纠缠争执,引得不少路人连连回头。
“凌雪影!你讲不讲道理!!”宁非第二次吼出这句话,“不讲!”雪影第二次回答,插起腰和宁非对峙,“我来夙砂就是为了找回一笑,不是为了坐在那里陪着几个个怀鬼胎的人喝茶说笑的!”一拧头,她不解气的对一个站着傻看的路人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吵架的吗!”路人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一溜烟的跑开。
和这个粗鲁的男人相处不到一月,自己已经将自小学的仪态和修养全部丢过了南墙,爹爹说近墨者黑,果然没错,雪影暗自咬牙切齿,也幸好是在异国,再怎么丢脸也传不到爹爹耳朵里。
宁非双臂一张,打算像入城时那样将雪影扛起来带走,雪影见他做势,连忙后退几步,威胁道,“你不痛了是不是!”
亏得她一路上想了很多种步态要让夙砂国所有女性一见到她就为自己没能生成锦绣王朝的淑女而痛哭流涕,结果到了地方却是毫无气质可言的被他扛在肩上扛进城里,除了头脑充血两眼发花直想呕吐之外,她聪敏的耳朵还听到围观人群中女子的窃窃私语,“瞧那锦绣的将军……真令人羡慕……”。
羡!慕!!雪影直到现在还想尖叫。
当时急怒攻心的雪影抽了发簪,捣蒜般往他臀上扎下去,引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宁非警惕的眼光落在她鬓发上,幸好雪影今日佩的是乌木簪子,不然此刻他臀上一定布满汩汩冒血的簪孔。
“殿下刚到,礼节上肯定要先做周全,不能让夙砂人看了笑话,”看在簪子的份上,宁非忍让的说。
雪影嗤的一笑,朝他鼻子一指,“告诉我,你是镇南王吗?”宁非顿时有些莫名其妙,“当然不是,”雪影又指自己,“那我呢?我是镇南王吗?”“当然不是。”宁非担忧的皱起眉头,“你中暑了吗。”
白他一眼,雪影无视他的最后一句话,“你我都不是镇南王,就算失仪也没人会算在锦绣王朝头上,所以!宁非!你要么跟我一起去王宫,要么就滚回去继续傻坐着喝茶!”
宁非又一次拦住她,“一笑是夙砂皇子带走的,国主也不知情,所以她绝对不会在王宫里……”
“谁说我要找一笑,我要当面质问他这个一国之主是怎么做的,怎么能纵容儿子强抢良家妇女!”雪影扬了扬下巴,“你只用回答去或者不去就可以!”
“凌雪影!你讲不讲道理!!”“不讲!”,两人开始第三轮对峙。
忽然,雪影不安的动了动,小声唤,“宁非……他的眼神,好像不是很善良喔”宁非脸上也显出莫测的神色,“过来。”
头一次,雪影乖乖钻进宁非怀里,宁非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背,抬起头,锐利的看向高踞马背的凤随歌。
不知何时,原本热闹的大街被几队夙砂士兵截成三段,两边仍是熙攘的人群,而中间空荡荡一段,也就是他们身处的这段,已被凤随歌率兵团团围住。
“当我不存在好了,”凤随歌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尽管继续”
宁非冷笑,“凤随歌,你想当街掳人吗?”凤随歌讶道,“宁将军何来此问?”
“原来你就是凤随歌,”雪影从宁非怀里探出头来,抬手对四周虎视耽耽的夙砂士兵一指,“是你瞎了还是我出幻觉,你要说这些都是草人吗”
凤随歌含笑解释道,“我接报说闹市有人口口声声又是殿下又是皇子,似乎还牵涉到国主,便过来看看,不料竟是二位,肃清街道也是怕有不长眼的俗人再来干扰——我也只是好意,请不要误会”
雪影假意打了个寒颤,依回宁非怀里,“宁非,今天我才发现,还是你这样比较好……”当街做戏,一个人怎么够。
宁非哆嗦了一下,低声警告道,“凌雪影,都什么时候了,还戏弄我”
真是呆子,一点也不会配合,雪影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吗,世上有种东西,明明是兽类,偏要顶个人的皮囊,学着人说话……”
宁非皱眉,“兽类怎么会披着人的皮囊呢?”雪影咬了咬牙,决定不再提问,“没听说过人面兽心吗!”
宁非恍然,不等他开口,雪影已经接了下去,“其实没人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个东西,可他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说完笑笑的看着凤随歌,“久闻夙砂摄政皇子见识不凡,不知是否可以指点雪影一下。”
凤随歌微微一笑,“这倒真的难倒我了,看来还是要多读些书才是——或者该问问宁将军,他从军多年,也应是见多识广了”
雪影很是恼火,抢在宁非开口前握住他的手掌,示意他不要说话,“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在路上已经讨论过多次了,但没能得出结论,所以才想到要来请教一下皇子,可惜皇子自己都不清楚,更不要说替我们的解惑了”她将自己二字咬得很重,随即绽开一抹无辜的笑容,“此问暂且搁下吧,等皇子知道了,再告诉我们也不迟。”
凤随歌挑了挑眉,“其实二位不妨去问问镇南王,一笑对他的智计可是推崇的很呢”说罢一挥马鞭,疾驰而去,所有的夙砂士兵也迅速的整队跟上。
雪影猛醒的顿足,“一笑……可恶!居然忘记问他要人!”
宁非愣了一会,呐呐道,“那个,我的手”雪影一低头,连忙将他的手甩脱,嫌恶的拍了拍,“噫,也不知你今日入完厕洗过手没有”
宁非忽然问了一句,“你方才说我什么比较好?”
雪影嘴角扬起诡异的笑,悄悄朝后退了几步,问道“他是人面兽心,你是兽面人心,难道不比他好?”
“兽……”,宁非忽然暴跳如雷,“凌雪影,你不要跑。”
第十五回
凤戏阳用拳头拄着嘴角,对着妆镜中的自己发呆。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莫名的,心口痛得整个人都抽搐起来。
马背上的他完全没有灵魂,像一具死尸一样浑身是腐烂的气息——两个时辰之前,他的皇弟微笑着在万众瞩目中坐上了锦绣王朝圣帝的宝座,而他跪在新帝面前接受了镇南王的封号。
回到夙砂,挥之不去那双消蚀神魂般惨痛的眼,她突然的为他也为自己遗憾起来,若他们都是普通人,那该有多好。
过得几年,她已到了婚嫁的年纪,父王问她的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向父王坦言,非夏静石不嫁,父王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拂袖而去。
谁知数月后,父王竟在朝会上宣布了与锦绣王朝休战的决定,得到消息,她喜极而泣。
哪怕在预约的日子他没有如期而至,她也没有在意,可一等,就是四年。
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该不该等,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何时会来,只是固执的坚守着自己的选择,终于在近乎绝望中充满希望的等到了他的到来。
城墙虽高,她仍清楚的看到他的每一分改变。
舒展的眉,淡然的眼,温润的唇,但清冷飘渺的气质隔绝了身外的一切,他就在那里,却是自成一个世界一般,也许曾有波澜,但也不是为她……
忽然肩上被拍了两下,凤戏阳下意识的抬头,讶道,“父王”, 凤歧山微笑着坐到她身边,“想到什么那么入神,竟连孤进来都没有察觉。”
凤戏阳眨了眨眼,眸中恢复平日的神采,“戏阳在想,大婚当日应当穿哪件礼服,是大红绣金的,还是黑底描红的”
凤歧山拍了拍她的手背,“大红绣金艳丽,黑底描红庄重,任何一件,但只要穿的人是孤的女儿,就一定是最漂亮的……戏阳真的决定了就是他么?”
凤戏阳笑得好生灿烂,“父王觉得他不好吗?”
凤歧山微叹了口气,“孤从不怀疑戏阳的眼光——只是,今日一见之下,总是觉得你爱上这样的人会很辛苦,这样的男子,要赢得他的青睐已是不易,即使他会喜欢你,但对他来说,比你重要的人或事情仍是……”
凤戏阳笑意不减,自信满满的说道,“父王,他或许会把很多东西看得比戏阳更重,但是戏阳相信,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危险,他绝对不会丢下戏阳不管……难道父王不觉得他一定会爱上戏阳吗。”
凤歧山对她凝视半晌,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戏阳长大了,不再是从前缠着父王要听故事的小丫头了,你母妃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啊。”
侍女唤起一笑告诉她王城派行令前来宣召的时候,一笑尚未完全醒过来,问清是国主凤歧山单独召见,她才慢慢走下阁楼,只看见那站在底下的行令正双手插袖,正颇不耐烦的来回踱步,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身来,眼神明显的表达出不满,“付都尉好大的架子。”
一笑微笑着欠了欠身,“行令好大的官威。”行令一愣,僵硬的笑了,“本君方才一时急了,还请付都尉原谅。”说着心中暗自后悔自己的莽撞。
面前这个女子的事情近日他听得不少,且不说她仅是锦绣镇南王营下四品武将便获国主亲自召见,光凭摄政皇子对她的重视与宠爱,只要她有心提上两句,也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一笑见他脸上阴晴不定,知他懊恼,也不想同他计较,略点了点头,“请行令引路吧。”
走到门口,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凤随歌的呼喝也随之飘到,“等一下”,一笑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径自进了马车。
骏马奔至眼前,凤随歌不待马匹停稳已经跳落下来,急步走到车旁,一把挥开车帘,对一笑怒道“我叫你等一下,你没听见吗。”
一笑视而不见的对行令说,“不是怕耽误时间吗,怎么还不走。”
行令闻言尴尬道,“皇子,是国主宣召付都尉,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了,还请皇子不要为难臣下。”
凤随歌咬牙将手里马鞭朝地上一掷,一头钻进车里,同时喝道,“还不快走?”
马车终于停下,结束了一路窒息般的沉默。
一笑避开凤随歌欲搀扶的手,从车上跃下,跟在行令身后慢慢步上长阶,一面打量着夙砂国主将要召见她的地方。
三层楼式的高台建筑,两层楼阁式的殿堂,殿堂两旁分布著十间大小不等的宫室,各室间以回廊、坡道相连,墙上有彩缯壁画,回廊上铺着龙凤纹的砖,气派宏伟,富丽堂皇。
“这是毕安宫,”凤随歌见她张望,粗声道,“戏阳过世的母妃从前就住在这里。”一笑有些疑惑,“这是后宫?召见外臣不是应该在专门的偏殿吗?”见他仅嗯了一声,未多做回答,一笑也不再发问。
其实凤随歌心里的疑问何尝不是这个。
夏静石入城当日父王连夜召他进宫询问付一笑的事情,他将原由简略的述说之后,父王也没有责怪之意,仅交代他以后若有类似的事,不管能否证实锦绣确有阴谋,都要及时通报。
本以为此事已了,方才忽然接到水绘园守卫来报说父王派人前去宣召付一笑,他急忙丢下手中事务匆匆赶了回去,原以为是夏静石按捺不住已当面向父王索人,谁知竟是……他紧皱着眉,担忧的向付一笑看了一眼。
行令一路将付一笑和凤随歌引至毕安宫后廷的园子就停下了脚步,恭声道,“国主说付都尉来了可以直接进去,皇子……”他略一犹豫,凤随歌已经锐利的看过来,他连忙道,“皇子自然也是一样。”
虽早在城上便已见过,再次见到付一笑时,凤歧山仍忍不住又将她打量一遍。
得知凤随歌从锦绣返回之时带回一名锦绣女子,安置在水绘园中,他知道儿子素来不羁,也未加注意。在镇南王入城当日,凤随歌将她带进了只有王室贵胄能出席的场合,虽令他颇为诧异,但若不是夏静石原本淡漠的眼神在看到她的一刻起燃起狂炽,他也许不会再看她第二眼。
一朵毒花,这是凤歧山脑中的第一个想法,而这朵毒花现在正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边站着他的儿子。
付一笑在他的眼光下稳稳的立着。
坐在石亭中凤歧山和她想象中的夙砂国国主孑然不同,虽面目和凤随歌甚是相近,但气质上炯然不同,凤随歌身上满是张扬的锐利,凤歧山却是温和而内敛的,若不是那双锐眼,他根本不像一个国家的君王。
“孤从前就知道锦绣镇南王手下有名神箭女将,”凤歧山终于将眼光移开,“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本以为付一笑会谦虚两句,但几息之后仍然没听到她开口,凤歧山不由得有些意外,再看付一笑,一弯嘴角上翘的菱唇,竟像听到的是什么趣事一般,凤歧山顿时皱起眉头,还未说话,凤随歌已上前几步把话岔开,“父王,今日怎么想起到这毕安宫来了。”
凤歧山挑了挑眉,“戏阳大婚在即,孤便到这里来和她母妃说说话——你此刻应在议政廷,孤并不记得传了你”见他语塞,凤歧山淡淡的接了下去,“身为摄政皇子,若平素不能与臣子同寒暑,等劳逸,危患时谁会与你共甘苦呢。”语声虽轻,却十分威严。
“儿臣知错,这便回去了,”凤随歌不情愿的行了个礼,退到一笑身边,他微微一停,轻声道,“若父王动气,你就服个软告个罪,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镇南王想想。”一笑略一迟疑,轻轻的应了一声,凤随歌这才低头去了。
第十六回
凤歧山待凤随歌走远,才转向付一笑,“先前付都尉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不妨说出来,让孤也笑笑”一笑不见一丝慌乱,稳稳答道,“一笑只是在体味国主话里的深意,一时忘形,还望国主恕罪。”
凤歧山露出一丝笑容,话却冰冷,“难得你也是个明白人,孤便直说了。戏阳的母妃临终前,孤曾向她保证一定会让戏阳幸福,所以孤希望在戏阳嫁入锦绣之后,你能留在夙砂”
一笑眉间微微一颤,极力平静的答道,“若国主是担心公主,一笑可以发誓,今生不再踏入麓城一步,但要一笑留在夙砂,一笑不能答应。”
凤歧山好像已经料到她会一口拒绝,神色未变,“你管得了自己,却管不了别人。夏静石不是一个好的人选,可戏阳偏选了他。孤不反对不代表会放任自流,所以——付一笑,只要你安分守己,孤绝不会亏待于你。”
一笑默默的听完,对凤歧山绽出一个微笑,清晰而又坚定的说了一个字,“不。”
凤歧山不悦的眯起眼,“你就不怕孤一怒之下下令将你处死吗。”
一笑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国主不会的。”
“哦?”凤歧山没有掩饰眼中的欣赏,“胆子不小,你倒说说看,为何认定孤不会杀你。”
一笑眼中闪过光芒,“一个能要求皇子与下臣同寒暑、等劳逸的贤德君王,不会不明草木有灵、人非蝼蚁的道理,更不会因为一笑拒绝了他的要求而将一笑置于死地。”
凤歧山沉默了片刻,忽然大笑,“好个付一笑——孤今日暂且饶你不死,但下一次,你也许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一笑不语,端正的行了个礼,朝来时的路走去,一阵风吹过,透骨的凉,这才发现已是一身冷汗。
隐约听到身后的凤歧山唤了一声,“付都尉,”一笑的脚步一顿,却没有转过身去,“想不想知道下一步棋孤会怎么走”他说。
一笑仅站了片刻,又继续向前走去。
凤随歌并没有回议政廷,从花苑出去,避过穿行的宫人,他悄然折进离花苑最近的一间宫室,虽然听不见什么,但只要能看到花苑的动静,他便能安心些。
忽然听到大笑声,他心里一紧,却见一笑行了个礼,转身朝出口走去,凤随歌顿时长出口气,父王终究还是放过了她。
正准备离开窗格,忽然听到父王唤,“付一笑,”他疑惑的转回头去,“想不想知道下一步棋孤会怎么走”凤随歌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倾耳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响动。
父王却已停下不说,微笑看住一笑的背影,而一笑瞳中清净,仿佛不屑去想一般,继续朝前走。
凤随歌不禁轻轻的笑了,还真是气死人的倔强,但——他渐渐敛了笑容,父王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外面走廊传来命宫人回避的呼喝声,是国主起驾了,原本的寂静被御辇的辘辘声辗得支离破碎,风吹动门窗,发出咯吱咯吱的细想,回荡在空旷的宫室中格外凄凉。
再看窗外,一笑已经不在那里——这毕安宫,从来没有那么诡异过。
雪影闷闷的在落脚的行馆内苑中闲逛,自从长街事件后,她就被严密的监护起来。
其实说监护是自我安慰,她忿然揪下道旁灌木上的一片树叶,狠狠的揉着。
夏静石听完事情始末,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话,“以后没事就不要出门了”,就这样,她变成了整个行馆中唯一一个不能自由进出的人,宁非也由亦步亦趋变成了无缰野马,终日不见踪影。
闷,闷的想尖叫。
若不是萧未然告诉她夏静石已经正式向夙砂国主提出想把一笑接回行馆的要求,她发誓一定会在夏静石鞋里放钉,枕上插针,茶里加醋,碗里投毒……
转过弯,一个圆巧的拱门出现在面前,拱顶刻着“灵惜”二字,这是她昨日发现的一个海棠园。正值海棠盛放的季节,园内尽是或白或粉的花树。
慢慢的踱进去,却先瞟到一个人影。
一道魁梧的男人身形,手持青玉色长刀,在园庭中央挥舞著。
雪影并不懂得武学,更不会评论招式,和宁非相识以来,也是第一次有机会看他练武。只见他衣袂飘扬,翻手旋身,毫无赘余之处,俐落中带著沉稳,举手投足间,气旋吹得花瓣纷飞,细枝轻摆。
一时间,惑了她的眼。
宁非觉察到有人靠近,收势停了下来,见是雪影,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
雪影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忽然笑弯了眼,“宁非……”宁非警惕的后退一步,虽然相处不久,但他很清楚这个表情代表她正心生算计,而雪影看他的眼神仿佛是极饿的人忽然见到美食一般的垂涎——垂涎!?宁非只觉得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你要干嘛。”
雪影眼睛晶亮的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开口,“刚才那个——你能不能教我。”
“宁非!”
“殿下交了好多事情让我办,我真的忙死了。”
凌雪影和宁非一前一后在行馆长廊间匆匆走着,前面走的是汗水直冒的宁非,后面追着两眼放光的凌雪影。
“萧未然比你聪明,做的肯定比你好,你把事情都交给他,就有时间教我了”雪影口无遮拦的叫。
很想转身掐死雪影,可宁非根本不敢停,刚才鬼迷心窍答应教她几招,用海棠枝比划的时候她还有模有样,练到后来她要求用真家伙。但昆吾刀到了她手上,不是满天乱飞就是直插入地,若不是宁非闪的快,身上肯定要多几个透明窟窿。
“不成的,殿下说了,这些事情很重要,一定要我亲自去办!”她还强辩说是因为第一次拿刀不够适应,多拿几次就好了,想到灵惜园满地的残叶断枝,宁非走得更快了,快了,只要走出前面的那扇门,她就……
“办什么?”夏静石的声音冒了出来,话音未落,人已经出现在那扇门边,跟在他身后的萧未然虽极力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但嘴角隐隐有些抽动。
雪影眼睛一亮,“殿下,你交代宁非的事情能不能交给萧参军办啊,雪影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拜托宁非。”
“不可以!”宁非赶在夏静石开口之前喊了起来,“殿下,她是要学臣的刀法,但……殿下去看看后面海棠园的惨状就知道了,未回到锦绣之前,殿下的安全是臣的责任,所以臣绝对不能受伤……”
“学刀法?”夏静石若有所思的看着雪影,“本王记得凌大哥说过……”
闻言雪影泄气的嗫嚅道,“不学就不学,你不可以向爹爹告状哦”,上次偷偷碰了碰爹爹的剑都给罚抄了一架书,要给爹爹知道她不光拿了刀还学了几个招式,估计会给罚禁闭抄书一年。
宁非刚咧开嘴准备笑,夏静石又说,“但本王觉得女孩子还是应该学几招防身,既然宁非已经教过你,就继续教下去吧——若日后凌大哥问起来,你要记得,本王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雪影顿时眉开眼笑,“雪影记住了,多谢殿下”,未及转身,已有个在外值守的锦绣军士奔进来报道,“殿下,摄政皇子来了,现在在前厅”,雪影立即竖起柳眉,伸手就去抓宁非腰间的昆吾刀,“他居然有胆找上门来!”
宁非一边牢牢护住兵器,一边看向夏静石,萧未然也上前一步,“殿下……”,夏静石摆了摆手,“他既然来了,又怎能不见一面——雪影,你现在是想去学刀,还是想跟本王一起去前厅。”
雪影瞪起眼和他对视片刻,终于松开和宁非纠缠的手。
第十七回
凤随歌只对迎出来的夏静石看了一眼,“我要和你单独谈”。
将凤随歌带进内室,夏静石坐到桌边,平静的看着他,“为了一笑吗?”凤随歌呼吸乱了两拍,片刻又恢复正常,“一会你派几个人去我的水绘园把她接过来。”
以夏静石的沉稳,闻言仍是不可置信的站了起来,“你说真的?”凤随歌重重一点头,却不说话,仿佛在考虑着什么。
夏静石已恢复了平静,“你的条件呢”,凤随歌冷然道,“没有条件”,说完侧过头瞥了夏静石一眼,“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回到锦绣,你有没有能力保护好她?”
夏静石的眼光落在他成拳的双手上,“出了什么事”,凤随歌的脸色微微一变,“我希望你能好好对戏阳……以后也不要和一笑走得太近”
见夏静石锐利的眯起眼,凤随歌怒道,“收起你那点心思,此事和戏阳无关”,“是国主”,夏静石沉沉说,凤随歌一震,避过夏静石的目光。
“也许是我多心。今日父王单独召见了一笑,虽然最终一笑平安无事,但我总觉得不会那么简单”,凤随歌艰难的吸了口气,继续道,“戏阳的母妃生她时难产,不久便去世了,弥留之际父王在她床前发誓,一定会让戏阳过得幸福,所以,若父王觉得一笑的存在威胁到了戏阳……”他的话音嘎然而止。
因为夏静石的手掌缓缓的放在了他的肩上,温热的感觉一点点的透过衣衫传到他的皮肤,“我很感激”,夏静石轻轻说,“你,很在意她吧”
凤随歌有些恼怒的拍掉他的手,“少自以为是,我是怕出了事情你迁怒戏阳,”他退开两步,“该说的说完了,我要走了,你去叫人”
夏静石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会,“好”
一笑微蜷着身子,抱膝坐在软榻上,她没哭,她以为自己会,实际上没有。
还是很小的时候,她曾在付家花园拾到过一个非常漂亮的玉坠子。
一笑至今仍记得,是白玉精雕的半开的玉兰花。
一笑一路把玩着,朝后院走去,娘亲身上从来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而这个坠子,应该很适合她。
“一笑,”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一笑回过头,大夫人带着两个丫头缓缓走来,“你手里拿着什么”
大夫人是官家千金,她曾远远的见过几次,是个雍容美丽的女子,父亲很宠爱她。
一笑将坠子递了过去,“我捡到的”,大夫人用指间拈过去看了看,“这坠子是我不慎落下的——不过,既然你捡了,我也不要了”大夫人的腰挺得直直的,将坠子递在一笑眼前,“你要拿到哪里去?”一笑下意识的伸手去接,“我想送给我娘”
那美丽的唇勾起一个嘲弄的笑容,“刚才忘了说,我带过的东西,不是你们这种下等人碰得的”,说着已扬起手,将那坠子摔在了地上。
四分五裂。
一笑低下头,看着地上迸开的碎玉,大夫人冷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要妄想能拥有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
一阵风吹开了虚掩的窗,带入一股花香,一笑微微动了一下,卷曲的肢体慢慢展开,放松的躺到榻上。
从军之后有一次随夏静石外出办事,在返回王城的路上看到迎面走过的女子佩着差不多样式的坠子,不禁多看了两眼,夏静石发现之后笑她,“怎么,你也会对这些感兴趣?”,她犹豫了一下,将那段往事说了出来。
夏静石听完,佯怒的用马鞭在她背上轻轻抽了一记,“你这没志气的丫头,平民也好,王族也好,既有幸生而为人,就该知道自己生而有价,身分尊贵又如何,不过也是平凡人,同样有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怎么能用浅薄之人的标准衡量自己,”见一笑点头,他又说,“以后不管是谁,只要敢对你说这样的话,你便狠狠给他一顿鞭子,就说是奉了本王的谕令,记得了吗”,“记得了!”她大笑,“殿下也不能忘记,万一哪天捅了马蜂窝,你可要做我的靠山”
娘亲病故之后,一笑从她遗物中理出一个收藏得很好的匣子,打开一看,竟是成套的顶极玉饰,件件都琢着或开或闭的玉兰花,匣底压的浅蓝色烫金礼笺上,有人仿着她的字迹写了“女儿一笑叩上”六字。
想到这里,一笑轻笑出声,她至今都没有告诉夏静石,就算不仿她的笔迹,娘亲也不会看出什么来——娘不识字,所以一笑的家书从来都是寄给父亲,再由父亲转述给她听的。
笑着笑着,忽然满嘴苦涩。
殿下,为什么一笑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到,身份的差别是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填平的一道鸿沟,而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真的是永远无法拥有的呢。
听到脚步声,一笑慢慢的坐起,凤随歌径自走到榻边,递过两枚药丸。
一笑狐疑的凑近闻了闻,和上次的一个味道,可是为什么这次是两枚?
“快一些,我在外面等你,”丢下这句话,凤随歌已经转身朝外走。
“等一下,”一笑站起来追了过去,“我们要去哪?”“我们?”凤随歌一停,转身挑起一边唇角,“不是我们,只是你。”
一笑抿了抿嘴,胡乱的把药丸朝口里一塞,“走吧。”
凤随歌却没有动,看了她许久,忽然从怀里扯出那个装着箭簇的香囊,硬塞进她手中,“这个我原来是准备配个箭杆回敬你一箭的,”他干笑,但没放开她的手,“不过突然不想和你计较了,所以,还给你。”
一笑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捏着香囊,被凤随歌一路拖着下了楼梯,绕过几处回廊,眼看前面就是水绘园的侧门。
“等一下,”一笑忽然挣扎起来,“让我见见殿下和雪影,不会耽搁太久的”,凤随歌根本不回头,用力拽着她朝前走。
“回来了”,不远处传来熟悉的低语,一笑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只一眼,脑中全空。
夏静石挽着马缰含笑立在门外,宁非和萧未然带着几个换了普通衣饰的禁卫散在周围戒备着。
凤随歌哼了一声,牵住她的手朝前一送,“沿来路走”,见她没走几步又呆呆的停下,一咬牙,伸手将她向前推去。
一笑被动的走着,仍不信的回头看他,“你让我回去?”凤随歌露出一个坏笑,“要是舍不得我你也可以留下,”说完用力将她推出门外。
甚至没有告别的只言片语,凤随歌带着还未收起的坏笑,缓缓将园门关闭。
门内,凤随歌紧闭着眼用额头抵住门板,直到外面嘀哒的蹄声渐渐远去,他才深呼吸睁开眼,转身向园内走去。
不自觉的将手交给夏静石,一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带上马的,恍惚中,四周的景物流水一般向后退去。
也曾有过相似的场景,但——“殿下?”她不确定的唤,夏静石低头看她,柔声问,“怎么?”一笑摇头,眼睛已经湿了,用力揽住他的腰。
不是做梦,他来了。
“是他主动找到驿馆来的,”夏静石的声音在疾风中显得有些破碎,“他怕你会有危险。”“难得他良心发现,”一笑轻笑着把脸藏进他怀里,闭上了眼。
就容自己放肆这一次吧,也许,今生都不会再有这样接近的时刻。
第十八回
借口回房添衣,从席上离开的一笑静静立在后园一处青石花坛边,月光透过树叶,夹着如柳絮一般软绵绵的寂寞,斑斑洒在她脸上。
轻声安慰抱着她大哭的雪影时,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是做了一场很长又很荒唐的梦,醒来时候却发现自己真的不在原地。
而梦里的每个人,凤歧山也好,凤随歌也好,凤戏阳也好,夏静石也好,甚至包括自己在内,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用各自的角度与标准衡量着别人,最大的区别,不过是有人考虑问题自私一点,有人为旁人想得多一些。
走廊一侧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一顿,显然是看到了她,转朝这边走来,一笑叹了口气,转身对面色不愉的萧未然投降道,“我承认是故意逃席的,但我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
萧未然面色稍缓,仍严肃道,“现在形势不明,你不能再这样由着性子胡来”,一笑听了竟笑起来,“你的口气真的越来越像殿下了,我从不知道这也是会传染的”
萧未然若有所思的看住她,轻声说,“临渊慕鱼,不如退而结网”,一笑含笑摇头,“世上有一种人,天生有如星月般光华蕴蕴,让人不自觉的倾慕,却又太难接近。爱这样的人太辛苦,与其缠孽,不如两忘”
萧未然微笑着点了点头,“一笑真的长大了——能放下就好,”,一笑假意呜咽起来,“世间知我者,竟只有未然一人……”说笑间,二人开始朝内宅走去,萧未然走到廊间转角,忽然转头向方才站过的地方看了一眼。
夏静石正缓缓从不远处的花影下走出来,面上是一片沧海般的从容淡定。
时间虽然仓促,但王室嫁女不比寻常百姓家,到了大婚当日,该准备的物事一样也没有少。
外城墙上彩旗飘扬,城内四处都是象征喜庆的红色,所有主要街道都在几天前作了一番修饰,从王宫到行馆的大道装饰的最为华丽,鲜红的地毯从宫门一直铺至行馆前,每隔数步就有一名衣甲鲜明的夙砂禁卫。
眼看到了时辰,行馆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门前等候的仪仗已有些骚动。
夏静石已经换过一身金色镶锦剪绒礼服,却悠闲的倚在前厅敞椅上闭目养神,萧未然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时辰就要过了”,“不急”,夏静石不慌不忙的说。
又过了一会,脚步纷杂,宁非的声音从老远就传了过来,“来了来了来了,”萧未然终于舒了口气,迎到门口,差点撞上冲进门来的雪影。
雪影一把推开他,冷笑道,“果然是英雄本色,够狠,够绝,凌雪影佩服得五体投地”,夏静石不以为忤,淡淡的问,“一笑在哪”,雪影轻蔑的嗤了一声,转身朝门外走去,宁非连忙向外一指,“已经上马等着了”,夏静石这才站起来顺了顺衣摆,对萧未然道,“出发吧”
雪影趁着仪仗整队的空当溜到一笑马前,轻声道,“不想去就不去,他总不能强行押着我们进宫观礼吧”,一笑微笑,“不要紧,赶快回车上,要出发了”,雪影抿了抿嘴,“要不你也坐车,路上好说话”,一笑欠身捏了捏她的脸,“快去,我跟在你车旁不也一样”雪影这才怏怏的揉着脸去了。
萧未然远远望见,稍稍放下点心,目光回到仪辇中的夏静石身上也转为不赞同。
快出发的时候没见到一笑,夏静石便命他去催,他只得如实禀告说一笑与雪影不打算前去观礼,而他也留出了足够的人手在行馆保护她们,可没想到……这样做或许是为一笑的安全考虑,但未免太不近人情。
萧未然轻轻咳了一声,一旁的宁非闻声抬头,见他眼色,微一点头,调转马头向后奔去。
一笑正和半掀着车帘的雪影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见宁非驰来,雪影一声不吭的放下了帘子,宁非尴尬的瞟了车窗一眼,对一笑说,“不要紧吧——殿下其实也是怕留你们在行馆会出事,不是故意要让你难堪的。”
一笑扯出一个笑容,“我懂得。不想去只是因为不喜欢太复杂多礼的场合,你们不要过于敏感。”宁非点了点头,但仍是不太放心,叮嘱道,“去了以后若觉得为难便去找未然,让他先带你回来,我一个人跟住殿下就可以了。”
雪影隔着车帘冷笑,“跟住做什么,人家公主宝贝他还来不及,难道还会害了他?”宁非此刻并无心情与她吵闹,只是鼓励的拍了拍一笑的肩,又驰回自己的位置。
一笑微笑的看他背影,“有一次殿下命我接替他带兵入阵,他重伤未愈还硬撑着说自己能去,被未然冷不丁的当胸打了一拳就麻袋似的从马背上翻下去了,我去扶他,他和刚才一样在我肩上拍了两掌,恶狠狠的说,你要敢横着回来,老子一天三顿拳头打到你醒过来为止……”
雪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打起了车帘,听到这里撇嘴道,“果然是宁非本色——你们那时打仗,就是和夙砂吧?”“嗯,”一笑从袋中摸出一个东西掷进车里,“这个好像没给你看过”,雪影捡起一看,惊呼起来,“绣工真精致,填的香料也很名贵呢”
一笑几乎掉下马背,“我是让你打开看”,话一出口,忽然和记忆重叠。
“一笑不会女红……”“我是让你打开看”
凤随歌……
那天被凤随歌一掌推出门外,竟然会直觉的想说句谢谢,幸亏话未出口门已经关上,不然她定会被自己吓死……
“……护身符……”恍惚间听见雪影说话,一笑猛醒的回头看她,“什么护身符?”雪影懒洋洋的倚住窗,将那枚箭簇抛起来又接住,“我是说,能想到在箭簇上刻字做成护身符送你,心意可嘉,哪里来的?”
一笑忽然有了玩笑的心情,“当然是从人身上起出来的,”雪影停下了抛掷的动作,白她一眼,“少故意恶心人”,一笑眨了眨眼,正色道,“真的,你仔细看看,血迹都在,还挂着碎肉……”
“付一笑!我要和你绝交!!”雪影气急败坏的把箭簇向她扔来,她眼名手快的接个正着,大笑起来,雪影恨恨的把手在车帘上擦了又擦,“还要香囊就自己过来拿——付一笑你真是太恶心了!”
听见吵闹,宁非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看,和同样不明所以的萧未然交换了个疑问的眼神,两人又不约而同的向夏静石看去。
夏静石仍是一副淡定的样子,嘴角却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是四年来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开怀的笑出声呢。
第十九回
镇南王迎娶戏阳公主的仪驾终于缓缓启动,向王宫方向开去,围观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踮起脚尖,都想要看清这素有军神美称的锦绣镇南王。
宁非与萧未然在辇前策马缓行,数十名护卫紧随在辇后,保持着一马身的距离。夏静石看起来心情尚佳,不时向拥在道路两旁的人们微笑致意,引得其中的少女们尖叫连连。
雪影被嘈杂声弄的心烦意乱,掩住耳朵冲着道旁喊,“夙砂没男人了吗,随便见到个都叫得跟死了爹娘似的!”声音勉强到达一笑的耳朵便给更大的欢呼声击溃下来,一笑无奈的用更大的音量吼道,“若是在锦绣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你把帘子放下来,好歹遮一遮”雪影忿忿的嘟囔了句什么,垂下了车帘。
眼光落到夏静石线条柔和的侧面上,一笑的眼神慢慢凝结。
这样淡淡的微笑会给人一种极尽温柔的错觉,所以很少有人发现那双看似温柔的眼,总是带着一丝残酷的宁静,哪怕是在他放开箭尾的一瞬,也没有泛起任何的犹豫和不舍。
那样的惨痛是突如其来的,还没有从震惊中回神,伤痛已经成爲了一个烙印,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刻进了灵魂深处。只是一瞬间,便觉得已经承受不起了,以为只有死亡才会让激情和心灰意冷同时消失……
那是一次重生,但一笑并不喜欢这样的重生,或许,之前的一笑很渺小,那却是最初的一笑,是不曾被改变过的一笑,也是最真实的一笑,也许不够美丽,却是一旦失去就永远无法再拥有的生命最初的样子,感情最初的样子。
在和雪影笑闹时,忽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开怀大笑了,到底有多久呢?似乎隔了不止几个年头,而是一个前世今生那么久远。
而这一回,终于清楚的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也渐渐明白有的人真有命定的方向和结果,哪怕尽全力刻意的去改变,得到的仍是命定的那个结果。
碰的一声闷响,瞬间盈满空气的所有喧嚣被缩小成了模糊的声浪,一笑惊觉的回过头,守卫正在给宫门落拴。
到了。
凤戏阳在宫女的服侍下一层一层的穿上嫁衣。
大红的喜服用金线精细的绣着龙凤,雍容大气,富贵非凡,尽管已试穿多次,但今日穿上,还是让宫女们惊叹,试着走动两步,喜庆之气随着轻摇的裙摆洋溢开来。
忽然听得礼官扬声唱道,“吉时到——”,顿时门口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细细的检视了一遍衣妆,再戴上金凤垂珠的礼冠,凤戏阳由十八名半持花篮半持炉香的美貌童男童女引着,沿着大红的地毯走向宣德殿。
此刻,富丽堂皇的宣德大殿里,用赤金雕刻而成的喜字挂在正中,隐约有流光异彩,翡翠灯罩将烛光映的清幽而又明亮,时辰将要到了,可是本早应该来到的夏静石却始终是踪影未现。
高踞上座的国主凤歧山面色不善,善于察言观色的大臣们表面上依然是言笑晏晏的相互攀谈着,声音却越来越低。
忽然闻得宫侍通报,凤戏阳到了,殿中顿时鸦雀无声,步声簌簌,凤戏阳踏进殿来,未见到夏静石的身影,怔了一下,又默默的退了出去,而殿中肃立的礼官憋红了脸,眼光和面色铁青的凤歧山一触,更是不知应该怎样宣唱,一片尴尬中,外面奔来一个宫侍,对礼官做了个手势,礼官双眼一亮,唱道,“镇南王到——”
玉阶上,夏静石从容的一步步走着,走到凤戏阳面前,微微一笑,“对不住,来迟了。”凤戏阳笑得灿烂,“不迟,戏阳也是刚刚才到。”夏静石这才步入宣德大殿,凤戏阳紧随其后,一旁早已流水般插上数个宫女,将他身后随行的众人引至殿侧。
凤歧山冷冷的看着夏静石,“孤还以为镇南王的旧疾又犯了”,夏静石上前见了礼,才歉道,“小王一时粗心,忘了把要赠与公主的礼物收在哪里,所以耽搁了一会,还请国主、公主勿怪”
凤歧山的眼光落在面露恳求之色的女儿身上,暗叹一声,放软了口气,“现在找到了么?”不等夏静石回答,随行进殿的萧未然已捧着一件用红色锦缎盖住的物事大步走到凤戏阳身边,躬身呈上。
凤戏阳将红绸一掀,露出一顶錾雕着九龙九凤的头冠来,冠上嵌饰着珠花、翠云、翠叶,冠顶是一只口衔珠宝串饰的金翟,金龙、翠凤、珠光宝气交相辉映,富丽堂皇。
周围已有人赞叹起来,“真是巧夺天工……”
凤戏阳微红着脸将头冠取在手中,“殿下的眼光果然不凡,全天下怕也难有比这更精致的凤冠了,戏阳恨不得现在就能换上呢”,夏静石温和的看她,“去换过也无妨”
凤歧山不禁皱眉咳了一声,插言道,“若回去重新换过怕要误了时辰,还是免了吧……”凤戏阳含笑道,“若殿下肯帮忙,戏阳在这里换了就好”
顿时殿堂中一片死寂,连凤歧山都惊得忘了开口。
夏静石沉默的看她,幽深的眼里隐隐蕴着风雷。
话一出口,凤戏阳已经后悔,方才她已注意到付一笑也在随行之列,不知自己的无心之语会不会被认做是在当众示威,看到夏静石不悦的神情,更是确定心中猜测,生怕被他轻视,又无法出言解释,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的褪去,身体也微微发颤。
忽然听到夏静石说,“好”。
一笑目不转睛的看着场中两人,虽然已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来应对任何可能在婚典上遇到的场面,但此刻听得一个好字,心底仿佛有一根弦猝然绷断,抑制不住的心痛仍排山倒海而来,明明在深呼吸,胸口却闷得要炸开一般,心跳也一声一声渐次衰弱。
雪影不动声色的握住一笑的手,只望她能坚持到婚典结束。
上苍啊,你既然已经把她的快乐拿走了,做为补偿,应该把伤害也带走的,这才公平,这才叫公道啊!
余光处人影一晃,一个刻意压低的男声在耳边轻轻道,“快带她出去,右后方有侧门”,声音有些耳熟,还带着浓浓的担心,雪影没有犹豫,牵住一笑就朝后退,一笑猛醒的一挣,低声问,“去哪”,雪影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领着她蹑手蹑脚的朝被重幔掩住的侧门走去。
门一拉开便见到凤随歌负手立在廊间,雪影脸色一变,就要将门掩上,凤随歌已眼疾手快的挡住门板,低声说,“我没恶意”,雪影和他僵持了一会,这才松开拉门的手,同一笑一起走了出来。
一笑见到他颇为意外,眨了眨眼,有点茫然的四处看了看,“你怎么在这?这里怎么没守卫?”凤随歌眉心一拧,“我只是命他们离开一会,你又怎么会在这里”,雪影听到他问,顿时忘了前仇,咬牙道,“还不是被夏静石硬逼着来的”
一笑出了宣德殿后平静许多,见雪影忿然不平的样子,莞尔一笑,“刚只是站久了有些气闷,走动一下就好多了,没什么大事。”凤随歌见她笑得自然,只能忍气道,“没事就好——一会还有婚宴,夜里新人要在宫内留宿,我还是送你们先回去吧”
雪影征询的看向一笑,一笑却摇头拒绝,凤随歌终于忍不住冷笑道,“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你们进去吧,观礼重要”
“谢谢你,”一笑在转身时几不可闻的轻声说,“站住!”凤随歌喝住她,目光灼灼,“你谢我?”“是的,虽然你很狂妄,态度也很恶劣,更让人打伤我,”看着凤随歌渐变的脸色,她微微一笑,“但我也明白,你有自己的立场和责任……即便是敌人,你也是我遇到过的最手软的一个”
第二十回
凤随歌苦笑,“我可以当作是赞美吗?”“自然可以,不过——我很记仇,也爱忘恩,凤随歌,小心呀”她黠然一笑,已转身向侧门走去,雪影似笑非笑的看了凤随歌一眼,小步赶了上去。
“付一笑,”凤随歌唤住一笑,大步走上来,“没错,我是很狂妄,态度也很恶劣,所以——”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忽然踏前一步,紧紧的拥抱一笑,灼热的气息拂在她颈间,“你定不会介意多记一笔”
雪影掩嘴望着僵直的一笑,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不等一笑挣扎,凤随歌已经放开她,退后几步,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进去吧,这里的卫兵马上就要回来了”
一笑紧绷的身体渐渐恢复柔软,唇角一挑,“不会忘的”
凤随歌的笑容在门掩上后渐渐消失。
从前她的眼神不是这样的,那时她的视线不会拐弯,就好象要一直射到别人心底,偶有灵动和妩媚,那也是透着危险,就像在车里那次……但现在,她的目光少了很多犀利,带着点倦意,还有一种看透人心之后的无谓和深沉。
短短几天时间里,她竟然变了那么多。
找不到人的萧未然正急得冒火,见二人回来才放下了心,却没有埋怨什么,只是轻轻说了一声,“安全就好”。
此刻凤戏阳已换上新的头冠,同夏静石一起从宫女手上的托盘中取过合卺杯对饮。
凤歧山不露痕迹的朝去而复返的付一笑和凌雪影瞟了一眼,才看向悄然回位的凤随歌。
夏静石来得仓促,所以他并未注意到夹在随行人群中的付一笑,但凤戏阳突如其来任性之举让他大为光火,趁着夏静石未答,凤歧山看着在左下的凤随歌,盘算着如何提醒他出言圆场。
忽然凤随歌微微侧过身体,状似无意的朝左后方看了一眼,凤歧山不由自主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付一笑稳稳的站着,失了血色的唇还噙着浅浅的笑。
凤歧山不禁有些心软,真是个特别的女子,时时刻刻从骨子里透出骄傲和倔强,哪怕单独面对他的威势也不曾流露出一丝怯懦,所以凤随歌离位时,他不仅未加阻止,更是一副不曾留心的样子。
那对青玉合卺杯放回托盘的时候,凤随歌也悄然回到原位,察觉到上首投过来的视线,他抑住心中忐忑,对凤歧山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又很自然的看向被酒气熏得面色酡红的凤戏阳。
礼官早就笑弯了眼,唱道,“答拜——”
凤歧山笑容满面的步下龙座,走到夏静石与凤戏阳面前时,二人已行毕三个稽礼,凤歧山一手一个扶起,笑道,“既然已是一家人,就不必行那么大的礼……”
听到国主开口说话,所有的语声戛然而止,乐师也停下了演奏,殿中安静得足够听到一个鄙夷的尾音,“……虚伪”
所有人一同色变,齐齐转向声音的来源,凤歧山也恼羞成怒的喝道,“大胆!”
宁非脸色变了,夏静石眼中的浅浅笑意也渐渐转为闪烁的锐凛,众人注视的焦点之处,立着两个人,一个是付一笑,一个是凌雪影。
凤歧山脸色发青,眼中透出前所未有的凶狠,“是谁说的”,一笑与雪影竟同时答道,“是我”“我说的”,接着又相互瞪了一眼。
凤随歌肃然上前一步,“父王息怒,或许是听错了也说不定……”“那随歌听到什么了?”凤歧山冷笑。
凤随歌张了张嘴,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另一边,宁非眼巴巴的望着夏静石,指望他能出言求情,但夏静石却如没觉察到一般,失温的视线凝在一笑身上,刀锋般锋锐。
一声轻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萧未然不慌不忙的从一旁走了出来,长揖道,“国主请息怒,付都尉与凌小姐方才说话的时候,小人正好在旁边,听得一字不漏,但看情形,应是被摄政皇子猜中,国主听错了。”
“哦?”凤歧山一挑眉,虽然他很确定刚才听到的就是虚伪二字,但看萧未然神情镇定,定是已经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开口,他慢慢敛了怒气,静待下文。
萧未然微微一笑,“小人斗胆,请问国主听到的是什么?”凤歧山眼中闪过杀意,过了好一会才答道,“孤并未听清”。
夏静石面色稍缓,墨蝶般的眼睫垂下掩住了所有情绪,再扬起时已恢复冷静。
萧未然仍然一副谦恭的样子,低头禀道,“付都尉与凌小姐是在谈论殿下与新王妃的婚事,国主关心的应该是最后一个词——虚位以待”
周围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凤歧山定定望了萧未然一会,含笑点头,“好个虚位以待,看来孤真是听错了,还差点错怪了两位贵客”
雪影顺势上前皮笑肉不笑的礼了一礼,“是雪影鲁莽了,雪影第一次得见明哲(千羽飘过:明哲是对皇帝的尊称,不要以为老凤的字叫明哲哈),也是第一次参加皇家大典,一时兴奋惊扰了国主,还请国主恕罪”
到了这个时候,纵使凤歧山,也不能再与她计较,假笑道,“今日戏阳大喜,理当热闹些才好,何罪之有——继续吧”最后一句却是冲着礼官说的。
礼官以前从来没主持过那么多难的皇家典礼,目光已有些呆滞,吞了口口水,努力让声音发得平稳,“国……国主,可以赐宴了”
虽是婚宴,但赴宴的人总少不了互相串联,套套近乎,寒暄嘻笑声不绝于耳。
凤歧山应该很疼爱凤戏阳,竟然命宫人在御座旁加了一个席位,让夏静石和凤戏阳与他比肩而坐。
夏静石冷眼观望着阶下的夙砂众臣,他们闪躲着投来各色目光,或嫉恨他在两国军中久传的盛名,或不满他以锦绣王侯的身份与国主同席,或不解他怎会赢得本朝公主凤戏阳的倾心相待,所有人的虚情假意,他心知肚明却懒得点破。
在夙砂,除了凤戏阳之外应当没有人喜欢他,但为了这场契约式的联姻,他只能抱着看戏的态度,欣赏着这些人无可奈何又只能强作欢喜的丑态,而他灵魂站在另一个角落,看这具高居殿首的身体,证实着他是真真实实的在经历着这些。
夏静石的视线缓缓扫过卖力演出的众人,最终落在了付一笑的身上,她穿着浅紫月花图案的象牙白箭衣,松绾的头发垂散在身后,和雪影凑在一起低低的说笑着,或许是在说有关“虚位以待”的笑话吧。
想到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和凤歧山毫不掩饰的杀气,夏静石眼中蒙上一层暗黑的颜色。
凤戏阳捧着凤冠含笑看他时,他本应该象一个疼爱新婚妻子的丈夫那样,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但,情感背离了理智,他不由得探寻的看进凤戏阳的眼底,只要里面有一丝得意,他便……他微微震了一下,便怎样呢?
迅速涌回的理智催促着他,他听见自己说,“好”,伸出的手偏像石碑般沉重,身后那道视线没有温度,却把他的五脏六腑烫出血来。他不由得想,不知道有没有人死于五内俱焚……刚想微笑,骤然消失的痛觉让他在接过金冠的瞬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空的。
是正在失去,还是已经失去。
不重要吧,一直以来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他在心里低低的笑,也罢,终能心静如水。
“……虚伪……”,很轻的声音,擦着耳廓飘过,刮出尖锐的嚣鸣,那是雪影和他说话时常用冷嘲热讽的口吻,恍惚间差点没能反应过来为何凤歧山会变了脸色。
第二十一回
不知何时何人起的头,原本纷纷离席上前献出贺礼,各色价值不菲的礼品一一呈上。夏静石收回视线,端起手中的镶玉杯,欣赏着杯中琥珀色的美酒,笑得矜持。
有的人只是为了借机讨好集国主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戏阳公主,有的人则是震慑于国主的威严不敢怠慢,这里面没有一件礼物包含着恭喜他新婚之喜的心意,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新婚应有的喜悦。
王室贵族的婚姻,从来就是一场政治闹剧而已。
觉察到夏静石的沉默,凤戏阳借着举杯啜饮的动作悄悄朝他看了一眼,还是那样淡如烟霞的笑着,眼也依然清冷如星,人虽在身边但心离得好遥远,仿佛正在进行的婚宴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凤戏阳突然之间觉得很无力,几日来满心鼓荡的喜悦也渐渐消散——都是夫妻了,还是得不到他专注的凝视吗?他眼中的温暖不多,但一点都没有给她……
也许是有所察觉,夏静石忽然转过头来,凤戏阳来不及收回视线,所有伤情在他清澈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不舒服么”,他轻声问着,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杯,“别喝太多了”。
心里幽幽暗暗的晦涩被他的温柔豁然照亮,凤戏阳回给他一个明媚的笑靥,从他手中拿回酒杯,面向众人缓缓的立了起来,顿时吸引了所有的视线。
凤戏阳长长的眼睫优雅的扬着,神情间全是雍容高华的妩媚,殿中顿时静了下来,“今日夫君为戏阳带来了天下最华美的凤冠,戏阳想回赠一件礼物,但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说到这里,她声音微微的发颤,“戏阳只有把自己全心全意的交付于他,今后极近所能做个好妻子,为他分忧,与他共荣辱、同进退——天地为证,世人为证!”说罢将酒一饮而尽,玉杯放下的时候,不知是酒意还是激动,绯红色泛上了她的双颊,一双眸子更是异彩连连。
寂静,有人的酒杯翻倒了,顺着桌沿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却没有一个宫人上前擦拭。
凤随歌震撼的侧着头,略迷茫的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女子,她真是自小最受偏宠的皇妹戏阳吗?数日前,她还是一个以大婚为借口赖在他那里索要贵饰珍玩的淘气丫头,而现在,少女的羞涩似乎已离她而去,剩下的只是对爱的强烈向往。
夏静石脸上只有疑惑,四年之前便从圣城传旨的令官那里听闻戏阳公主声言非他不嫁,也曾有过不解,却没有过多去想,但今日凤戏阳当着他的面又说出这样一番话,使他不得不开始怀疑是否自己曾经错过了一些很重要的环节。
凌雪影早就听付一笑说过凤戏阳言行独特,此刻仍忍不住微张着嘴朝一笑看去,一笑只淡淡的回了一个“习惯就好”的表情,她又看向高台上那个青色的纤细人影,心中不禁有些遗憾,如果凤戏阳不是夙砂的公主,或许能和她结为好友,三人一同历遍天涯,笑唱日月……
一片沉默中,凤歧山感慨道,“如此真心真性,孤的女儿中只有戏阳一人——夏静石,你可不要辜负了她”, 凤戏阳此刻听出父王话中托付之意,终还是脸薄,连忙坐下,下座众臣不少是看着她长大的,见她露出难得的娇羞之态,哄笑起来。
夏静石微微一笑,“但愿情长久,何须语蜜甜”,“好”,凤歧山大笑起来,“那孤便放心了。戏阳,你也大了,嫁人以后就不要像从前那样任性妄为了,稳重一点,父王不在身边的时候,要学会自己拿主意——哎,真是令人放心不下……”
凤戏阳先是乖顺的答应着,后来听他怅然感叹,不禁红了眼圈,忍泪娇嗔道,“父王,今天可是戏阳的大喜日子,不要说那么伤感的话”,凤歧山见她泫然欲泣,只得收起伤感,掩饰的端起酒杯与夏静石遥遥对饮了一回。
忽然下方传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怎么光看到咱们的贺礼,锦绣王朝的人难道都是空手来的?”话音未落,席间已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夏静石与凤戏阳同时眉头一皱,向下看去。
那人虽穿着姜黄色蝙蝠提花缎子儒士袍,但看身形气质,应是一名武官,此时正向夏静石投来挑衅的目光。
凤戏阳已出言斥道,“郇翔,若要借酒装疯就趁早滚到外面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被唤作郇翔的武官被凤戏阳当廷斥责,面上有些难看,忽然觎见国主凤歧山没有不悦之色,胆子又大了些,立起来顶撞道,“小臣只是说事实,锦绣王朝不是以人多物丰自称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躲在旁边……”
戏阳正要发怒,凤歧山适时的插了进来,“郇将军,来者是客,不得无理”,郇翔见国主发话,虽话未说完,也不敢再开口,忿然坐回席中。凤歧山瞥一眼面无表情的夏静石,又责道,“古人千里送鹅毛,讲得是个情字,礼在心意不在量多,休要出言不逊”
凤随歌眼在上下席间打了个转,心中已经有数,父王显然是有意纵容郇翔,却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当下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
另一边也立起一个瘦削的男子,恭敬道,“国主圣明,臣等并非无理取闹,但戏阳公主出阁乃是国之大事,岂是一顶金冠就能打发得了的”
宁非终于忍不住怒道,“殿下人在半路的时候,已派人前后送过三批聘仪至夙砂,再说接得公主回到锦绣仍要再行大宴,接受各地显贵祝贺,难道你们也准备带了礼物跟去锦绣再送一次?”男子顿时语塞,锦绣席上立刻响起一片哄笑,夙砂这边见失了面子,七嘴八舌的乱成一团。
见两边隐有争执的迹象,凤歧山不动声色的将手中金觚朝龙案上一顿,顿时嘈杂声嘎然而止,他颇为满意的环视一圈,沉沉开口道,“不要吵了,为一点点婚仪争得面红耳赤,实在有失体面。”
此刻戏阳也听出他语焉不详,见夏静石始终不语,生怕他动气,悄声道,“那个郇翔曾经向父王求过我,父王没有答应,没过多久我便和你定了婚约,所以他一直嫉恨你,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夏静石听她说得直白,不禁笑起来,“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本王确实考虑不周,以后注意便是了,怎会动气”,戏阳嗤的一笑,横他一眼,“你准备迎几次亲?”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又见夏静石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禁脸红,低头呐呐道,“只是说笑,戏阳不会反对你纳侧妃的”,夏静石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二人在上面旁若无人的窃窃私语,郇翔在下面已看得火冒三丈,跪倒在席间,大声道,“臣有一事奏请国主”凤歧山挑眉,“此处不是朝会,但说无妨”
“是,”郇翔睨了宁非一眼,“臣请命护送公主前往锦绣,顺便捎上臣与其他大人的‘心意’,在锦绣大宴上一并呈给公主”,殿中顿时大哗,群情激奋之下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雪影远远的将凤歧山的表情看得仔细,冷笑道,“他是故意偏袒,成心给咱们难堪来着”,一笑本来心情便差,听到吵闹更是气躁,恨道,“若是普通人家,掀桌子走人便算了,这个地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真是闹心”
萧未然与她们同席,听一笑抱怨,低声劝道,“别冲动,明日便要回去了,不能出差错”
第二十二回
说话间,上座的夏静石站了起来。
他目光中含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高高在上的傲气,一一扫过席间寻衅的夙砂权贵,这些人好像忘了,他不只是普通的封疆王侯,他还是曾经风云杀场的锦绣战神,他的身上也流着皇室的尊贵血脉,他的天性中根植着不可侵犯的高贵。
沉重的压迫感无声的蔓延开来,所有嚣张吵闹的人都不由自主的闭上了嘴。
凤随歌感受到他的气势,眼睛不由一亮,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夏静石。
刚刚还怒不可遏的付一笑朝夏静石白了一眼,泄气的喃喃自语,却又像是在回应萧未然的话,“早该想到他不会错失这样大出风头的机会,白操心一回”
郇翔还跪在席间,见夏静石震慑全场,眼中更是射出怨恨的毒芒,一挺身站了起来,昂然与他对视,冷笑道,“镇南王不觉得自己有喧宾夺主之嫌吗?”
夏静石忽然露出一个晓露清风一样的温和微笑,“若站起便有喧宾夺主之嫌,郇将军为何不继续跪着”,锦绣席间顿时响起一片窃笑。
不看郇翔涨的紫红的脸,夏静石转身对凤歧山从容一礼,“国主,小王可否向郇将军问几个问题”,凤歧山洒然道,“当然可以”
勾起一边唇角,夏静石缓缓的步下御阶,漫声问道,“郇将军的所谓心意,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郇翔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也不敢放松警惕,简短答道,“都有”
“听郇将军方才的口气,颇不把九龙九凤冠放在眼里,所以本王猜测,将军定准备了更名贵的礼物,可否透露一二,让本王也开开眼”,夏静石一派闲雅的踱到他面前。
郇翔犹豫了一瞬,瞥了凤戏阳一眼,见她只看着夏静石,咬牙道,“二尺高的白玉九级玲珑塔”,话一出口,周围响起一片议论声。
见夏静石眼中光芒湛湛,凤随歌心中一动,脑中的闪过一个念头,未及细想,凤歧山已点头道,“郇将军对戏阳还是那么用心啊”,郇翔连说不敢,见夏静石不语,衅然大笑,“不知这玉塔比不比得上王爷的金冠呢?”
夏静石笑答,“当然比得,不知是将军家传之物,还是亲友所赠”,郇翔得意道,“此塔是我于年前在黑市竞价购得,作价十三万银钱”,顿时殿中哗声一片。
凤歧山脸色变了,未等他开口,夏静石已抢先一步冷笑道,“将军年俸多少?”霎时间,郇翔面色一片灰白,犹自强辩道,“以家传之财所购,与年俸何干”
殿中顿时弥漫起紧张的气氛,夏静石带着讥讽的微笑,悠然道,“看将军的言谈举止,并不像世家后人,所以本王只是随口猜测罢了”
凤随歌由席间步出,纵声长笑,“镇南王智谋果然名不虚传”,言下之意竟未否认夏静石的猜测,夏静石含笑谦了一句,看向笑意盈盈的凤戏阳,“本王代公主做个主如何?”
见戏阳点头,夏静石环顾满殿夙砂权贵大臣,“各位的贺礼,本王在这里代公主都收下了,同礼单一起交由凤皇子处理,毕竟都是名贵之物,变卖收入国库定能冲抵数年赈灾之用,若有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东西,各位趁早报上,找皇子领了原封不动的送回去”,冰一样目光划过一众面无人色的臣子,又落到面前的凤随歌身上,“郇将军的白玉塔和其他大人的心意,是不是也应该算在里面?”凤随歌笑道,“理所当然”
凤歧山见场面失控,原本好好的一场婚宴也给搅得乱七八糟,一腔怒火全部发在郇翔身上,当即命禁卫将其捆了收监待审。
眼见着郇翔一路惨呼着给拖了出去,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只有数百人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夏静石与凤随歌对视片刻,凤随歌率先坦言道,“你既娶了戏阳,又顺手帮夙砂解决了近年的赈灾款,我和你之间那些新仇旧怨,今日便一笔勾销了吧”,夏静石微一挑眉,“你倒乖觉,旧怨本王早就不记得,新仇还未来得及清算已经被一笔勾销了”,说罢二人相视而笑,重重击掌为定,才各自走回自己的席位。
凤歧山面色稍缓,强笑道,“行了,不要让那些事坏了气氛,继续开宴”,善于察言观色的贵胄们心中稍宽,殿中凝滞的气氛也松动起来,但气氛始终不如之前来的那么自然畅快。
更漏滴过戌时,也到了将散席的时候,礼官领着一队手持香花宫扇的美貌宫女走上前来,满脸堆笑道,“时辰差不多了,请戏阳公主与镇南王殿下随小臣移驾毕安宫……”
话未说完,夏静石眉头一皱,“毕安宫?”戏阳脸微红,解释道,“毕安宫是父王赐给我母妃的,母妃故世之后便一直空置着,所以这次便略加整修,做了婚房”
夏静石听完淡淡一笑,“明天上午便要出发赶回锦绣,所以一会本王还要回行馆安排相关的事宜,不便在宫内留宿”,戏阳微微一怔,礼官已经惊跳起来,“这……这于礼不合呀”
凤歧山在旁听到,眼锐利的眯了起来,但也只能宛转笑道,“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此乃是人生一件大事,怎可免过”
夏静石歉然一笑,“若安排得不好,明日启程之后路上难免辛苦,何况,于礼也当是在锦绣婚宴之后才能算是新婚吧”,凤歧山还要开口,戏阳已微笑道,“夫君所言不无道理,那戏阳就先告退了”
“慢着,哪有婚典之后不入洞房的道理”,凤歧山愠怒中,声音不觉大了起来,引得殿中旁人纷纷看来,凤戏阳羞恼的低叫,“父王,你那么大声音做什么”
凤歧山深吸口气,放低了声音,“夙砂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若婚典之后仍分房而寝,夙砂王室的尊严和体面要置于何处?”,夏静石隐忍的退让道,“若国主在意旁人看法,本王立即派人回行馆整理一间卧房,请公主移居行馆便是。”
凤歧山断然道,“不行,行馆客房如何能充做新房之用,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宿在毕安宫”,眼看夏静石的眸光越来越冷,凤戏阳在旁恼怒道,“父王怎能这样强迫人家,旁人误认为是戏阳着急入洞房强留夫君怎么办,传扬出去让戏阳怎么做人!”
凤歧山冷哼一声,“这是孤的意思,不关你事,只怕有人心中惦着不该惦记的人,借口拖延……”话未说完戏阳已经咕咚一声跪了下来,“戏阳恳求父王不要再说了,夫君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戏阳相信他”
之前凤歧山的话声已吸引了许多偷偷观望的视线,此刻凤戏阳一跪,下面更是响起一片惊诧的吸气声。
付一笑等人的席位较远,听不到主位的交谈,只知道凤歧山不知何事发怒,又见凤戏阳突然下跪,萧未然的神情凝重起来,对宁非使了个眼色,宁非了解的微微坐起身子,似蹲非蹲,准备一有异状便随时由席上弹起,上前护住夏静石。
一笑虽也不明究里,但见萧未然和宁非的防范之态,心中也警惕起来,轻声对雪影道,“若一会发生什么事情,你千万不要惊慌,尽管跟住我”,雪影心中不安,但也镇定的点了点头。
第二十三回
风雨欲来的气息涌成漩涡,暴怒的气息聚集在凤歧山眼中,原本温和的面目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真是孤的好女儿”,他恨声道,喉咙中发出像毒蛇一般的咝咝声,“你相信他,便不相信父王了吗”,凤戏阳膝行两步,脸色苍白的急急辩解着,“戏阳不是那个意思,戏阳只是不想父王因为这些事生气”
凤歧山犹如刚从窒息中解脱出来的人一般大声喘息着,夏静石忽然有了几分不忍,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轻声道,“那顶凤冠,母妃是戴着它嫁给先帝的……所以,请相信小王的诚意”
凤戏阳和凤歧山的目光几乎是同时投注到他脸上的,一个是含泪的惊喜,一个是微怔的释然。
凤歧山忽然一笑,笑容很复杂,却也充满释怀,“看来是孤老了,越来越拘泥于形式——戏阳你起来吧,回去收拾一下东西,今夜便搬去行馆”,凤戏阳犹带水光的眼睫颤了两颤,慢慢立起,轻声道,“戏阳想留下来和父王多说说话”,凤歧山的脸色骤变,他猛然看向夏静石,眼中显出一种诡然的深沈。
殿中的每个人都听清楚了这句话,“孤想问镇南王要一个人”。
夏静石眸中闪过凌厉,紧紧握起的双拳微微颤抖,脸上却浮现出一个笑容,“不知国主看中了谁”
凤歧山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声音徐缓而平静,“戏阳明日便要离开夙砂了,这宫里少了她,不知要多冷清”,他有意无意的朝下面瞟了一眼,“与你们同行的凌雪影慧黠灵动,孤见到她便觉得喜欢,所以打算把她留在身边,”
婚典上“虚伪”二字他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后来被萧未然给搅合了,但他还是从几人神情间看出些端倪,能让付一笑抢出顶罪的人,在她心里定占了很重的位置,凤歧山心中冷笑,题目已经交出去,就看你们怎么选了。
死寂,灯花爆裂声清晰可闻,摇曳的烛光映射在锦绣席间一张张惨白的面孔上。
他的话就像一个巴掌打在宁非的脸上,把他彻底的打懵了,下意识的看向雪影,雪影似乎还有些茫然,见他看过来,轻轻的问,“他在说我么?”
凤随歌也惊呆了般的望着神情莫测的父王,数日以来他猜遍了重重可能性,也暗中派人前去行馆周围潜伏保护,甚至关注着城内所有的人员调派,但却没想到,父王竟然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的提出了要求,要的人,却不是她。
而一笑漆黑的头脑里,一片尖厉的鸣叫汹涌而至,愤怒仿佛炙热如火又寒凛如冰的火焰在她血脉中蹿行和厮打,怨恨撕裂着她的心。
都已经没有再想过要会有意外的幸福降临身上,只想平平淡淡的过下去就好,没有焦虑忧愁,没有担心害怕,没有伤害绝望,没有无家可归,没有无路可去,没有意外,什么都没有,只要平平淡淡就好,安安静静的就好——为什么还是有人不肯放过她?为什么?!
与生俱来的不驯再次沸腾起来,权势,她不争,但她也不畏!
冰凉带汗的手轻轻覆上雪影的手背,一笑的声音轻而肯定,“放心,我们定能一起回去”她倏的立起,傲然睨着面无表情的凤歧山,“堂堂夙砂国主也干强夺人妻的勾当么”,凤歧山扬眉冷笑,“她明明作少女打扮,何来强夺人妻一说”
一笑笑了,笑得极假,“国主未免不太讲礼,难道夙砂的贵女收了定礼之后就能改作少妇打扮了吗”,雪影还在怔忡,宁非已大步出列,昂然道,“不错,因为要护送殿下前来迎亲,宁非不得已之下才将婚期后延,不然雪影已是宁非的妻子”
见宁非挺身相护,夏静石嘴角一挑,温和道,“不如这样,国主的意愿小王定然带到圣帝尊前,想必圣帝会精心挑出合适人选,不会让国主失望”
台下的夙砂权贵们瑟缩着,大气都不敢透,这当是他们有生以来参加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那么诡异的婚礼,在凤歧山的身上,他们已敏感的闻到了血腥杀戮的气息,这是当权者大开杀戒前的危险气息。
“好,既然如此,孤便要她身边那个吧”终于,冷冰冰的,凤歧山不带任何感情的开口。
带著毁灭气息的杀机涌起在夏静石如暗夜星辰般耀眼的眼底,全身肌肉紧绷起来,他敛了笑容,沉声道,“付都尉身有军职,并非普通女子,国主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了”
凤歧山恶意一笑,“这点孤已经想到了,明日一早孤便拟好国书遣人送到行馆,由镇南王带返呈给锦绣圣帝,孤会亲自在国书中向圣帝说明原因,圣帝应当不会拒绝”
萧未然也忍无可忍的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凤随歌腾的立起,低喊,“若父王平日寂寞,儿臣多入宫陪陪父王便是……”
“父王,”未等凤随歌说完,凤戏阳含笑插了进来,“原来父王也很喜欢一笑呢,看来戏阳的眼光不错,”她说着已经步下玉阶,走到一笑身边,牵起她的手,“戏阳一直认为,夫君若要迎娶侧妃,一笑是很适合的人选……”
众人顿时楞住。
夏静石凝望着戏阳,心中激荡不已,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个时候挺身而出帮他保护一笑的人,竟然是她。
凤歧山铁青着脸喝道,“方才新婚便为丈夫张罗妾室,你想做贤妻想昏头了?”
一笑也不可置信的看着凤戏阳微笑的侧脸,她笑得勉强,手比一笑的还要凉,但仍毫不相让,“戏阳自小受大家宠爱,从来没有操心过什么,更学不来宫妃争宠夺势的手段,所以与其让陌生女子相伴身侧,不如和脾性相投的一笑共侍夫君。”
凤随歌定定的看着一笑,心中扭曲般的剧痛,终于明白,心动,所以情牵。
胸前还残留着她的温度,那么真实,仿佛她仍然立在宣德殿外,仍然被他揽在怀中——原来早就注定了只能远远的望她,望着她来,再望着她去。
罢了,他苦笑,其实也没什么,人一生中能遇见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已经不易,比起那些碌碌一生仍不知道自己追寻的是什么的人来说,遇见过她,生命与她有了交集,即使不能长相厮守,也无憾了。
只因这红尘中有一个你,我的心,便装着幸福和满足,满满的。
第二十四回
凤歧山眼中的狠色仿佛一把刀,落到一笑身上,好像想将她全身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还真是小瞧了你的手段,不过这样一来,孤对你是越发好奇了”
一笑轻轻扬唇,逸出一丝微笑,“权利在握的自信,顺昌逆亡的霸气,随意践踏和摆布无法反抗的人,到今天的高高在上,你是踩着多少人的血泪甚至尸体才走到这个位子上的?”凤歧山被问得怔住片刻,冷哼一声,“此为王道,你又怎么会懂”
“我当然不懂,所以你才是王,但我看不起你利用人心玩弄权术的手段”,一笑脸上的倔强和坚韧如反射着阳光的冰川般冷冽夺目,“你永远只会做出一副高贵的样子,扮演着仲裁者的角色,在我心中,你就是虚伪,你是相当令我作呕的伪君子!”
“大胆!”“一笑!”“付一笑!”四周同时响起喝止声,有男有女,但显然已经迟了。
出人意料的,凤歧山脸上反而露出罕见的兴趣,笑得邪恶而张狂,“孤很欣赏你的勇气,是不是可以这样问,你已经决定了什么吗?”
一笑却不理他的问话,轻轻拥住一旁满脸惶惑的凤戏阳,在她耳边轻声说,“不管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谢谢你,但我有我的自尊,我不想欠下太多,也不能欠下太多”
察觉到她的抽身后退,戏阳急急的抓住她的手臂,“我说的全是真心话,不是同情你,更不为讨好他,你要相信我”
一笑忽然笑了,柔媚的近乎刻骨,抬手抚过戏阳的脸,“我自然相信,不然我不会向你道谢,但你知道吗,哪怕没有这些事情,我也已经决定不再回去”,她转头对雪影笑笑,“别人或许不懂,但雪影懂的,回去以后你可以问问她”
好像有人在他的心口上重重的刺了一剑一般,夏静石目光失去了聚焦,虽没听到一笑在戏阳耳边说的话,但他已从两人的对答中听出大概——她拒绝了,她要留下。
“付一笑,本王不同意你留在这里”,他听见自己说,语调低沉缓慢,“你是锦绣的军将,没有本王同意,擅离国境便是叛国!”
萧未然和宁非同时一震,齐声唤道,“殿下!”
一笑沉默了许久才侧过头看他,眼中没有任何感情,只是淡淡的看着,“第一,你说的那个军将早在几年前就被你射杀了,第二,我不介意求凤国主帮我向圣帝请旨,以便‘名正言顺’的留下来”
雪影清亮的眼眸里早已的聚起雾气,鼻尖也慢慢的红了起来,此刻更是冷冷讥讽道,“夏静石,我总算明白一笑为什么宁愿留在夙砂都不愿嫁给你了”,她忍泪对宁非看了一眼,“终于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了,虽然有些晚”
一直静静看着一切的凤歧山轻笑道,“听起来里面有不少典故,幸好以后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的听,不然孤会觉得很遗憾呢”
眼中支离破碎的痕迹一闪而过,挣开凤戏阳的手,一笑上前两步,抱臂慵懒笑道,“我倒怀疑自己活不活得到国主有兴趣听的那天,也许今夜一个转身就给人下了毒手也说不定”
凤歧山脸色一沉,冷然道,“就凭你今日对孤所说这些话,当堂定你死罪也不足为过,但看在戏阳面上,孤不与你计较——行了,孤倦了,若没什么事,这便散了吧。”说着,转头对一旁呆若木鸡的宫侍命道,“带付都尉去毕安宫暂歇”
“父王”,凤随歌一个箭步上前,声音冷过雾气寒夜,像是结了冰,冻了一池的水面,“那里是后宫,安置客人恐怕不合适吧”,凤歧山漫不经心的摆摆手,“只是一夜,明日送戏阳启程后孤会命人整理个空置的宫苑出来……”
凤随歌表情淡淡,一字一句说,“儿臣的水绘园里有她的房间”
夏静石的眼里有簇怒火在跳动,他一步步从阶上走下来,“她要跟本王回行馆”
仿佛风过竹林一般,原本死寂的席间响过一阵轻微骚动,未等凤歧山凌厉的眼光扫过,又迅速恢复平静。
一笑安静的仰着头,双眼微闭,嘴角似翘非翘,仿佛正等待着他们得出结论,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琉璃宫灯里金黄的光线投在她脸上,透明而又灿烂。
这份矜贵,是他们坚持要给的,物尽其用的简单道理,她很明白。
逃不过,就要面对,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最为激烈的战争,每个人能看见的,不过是自己的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场,这是阿修罗的战场,非赢,即死。
尽量用最简单最直接最快捷的方法去达到最好的效果,这是夏静石教她的。
想要达到目的,手段是必须的,代价也是必须的,力量更是必须的,这是凤歧山教她的。
“我要去水绘园”,一笑缓缓睁开眼睛,眸中掠过游戏般的狡黠——既然自己已经避无可避的趟进了混水,那,他们还站在岸上做什么?
夏静石加快步伐向一笑走来,一笑不躲不闪,任他攫住自己的手腕,啧,真疼。
将扑过来的雪影挥开,夏静石一把把一笑扯到自己面前,怒道,“你为何总是这样任性,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看着雪影跌进赶来的宁非怀里,一笑才懒懒的转回头来,“怎么,真打算娶我?”
毫不意外的,夏静石给刺扎到般的放开了手,正要说什么,众人惊呼声中,随后而至的凤随歌已骤然出手扳过夏静石的肩,用尽全力一拳揍在他小腹上,夏静石猝然不防中吃了他一拳,忍痛向后一仰,堪堪避过凤随歌挥向他脸的第二拳。
殿内顿时乱成一团,凤戏阳奔过去扶住夏静石,萧未然也挡在了他和凤随歌之间,宁非制着情绪激动的雪影,而凤随歌一击不中已经停手,冷然将一笑护在身后。
外面值守的禁卫已冲进门来,见这一片混乱,也不知该如何进退。
凤歧山早已气得手足颤动,“当廷殴斗,成何体统!”,又见禁卫愣在门口,怒喝道,“你们进来做什么,滚出去!”顿时一干禁卫撞做一堆,挤挤攘攘的涌出去,不知谁还顺手关上了殿门。
一笑有些发楞的站在凤随歌背后,他回护的左手甚至还揽着她的腰侧,手心的温度几乎烫痛了她。
从前以为只有雪影或者戏阳这样的娇弱女子才会让男人兴起保护欲的,一笑轻轻的笑着,仿佛有水雾蔓延进她的眼睛,疏远,迷离,有丝捉摸不定的氤氲,有点若隐若无的脆弱,隐隐听到有人在私语着,“……祸水……”,祸水吗,她冲说话的人笑了起来,清冷的声音在空气中漂浮颤动,那人硬生生的打了一个激灵,飞快的把目光转开去。
凤歧山瞪着对峙的几人,忽然有种无力感,强压抑下紊乱的呼吸,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然听到付一笑的笑声,油然怒道,“付一笑,这便是你的目的吗?”
她充满玩味的笑声放肆的充溢四周,“一笑在水绘园住了那么久,很喜欢也很习惯,这有什么不对吗——若国主已经后悔留下一笑,可要早说呀。”
凤歧山哈哈一笑,恶狠狠的回应,“孤决定的事,从不后悔”
第二十五回
终于离开了那座充斥着魔魇的大殿,一笑微微吐出一口气,仍忍不住回头去看了一眼,看看吧,这壁垒森严华丽堂皇的宫殿,一场看起来和乐喜庆的婚宴,背后却早已暗潮汹涌,可又有谁看得出这中间的杀戮、血腥、悲痛、愤怒、恐惧和仇恨?“
发现她在回望,凤随歌停下脚步,“在看什么?”一笑收回目光,问道,“这样的地方,不会让你觉得累吗?”
心像被什么割划着一般,凤随歌苦笑,“我没选择,但是你有”,她笑起来,“错了,应该说我们都没有”,“为什么?”凤随歌不解,“你有机会走的,只要离开夙砂,他想要对付你也要多费许多周折,只要你……”
“你问我为什么,”一笑打断他的话,笑容衬着鸦色的长发,犹如暗夜中绽放的昙花,“就如同你问黑夜为什么不改变自己的颜色一样,站在白天的你不能理解黑夜的黑,甚至认为黑和白是可以任由它来选择的,其实黑夜的黑是因为只能如此,而不是非要如此,若本身能够选择,它又何苦要当冰冷黑暗的夜呢”,风吹起她未绾起的长发,丝丝缕缕悠然飘荡。
凤随歌默然,的确,若父王决定要做一件事,那必是不死不休的,虽然一笑有能力自保,但她的弱点是永远都不会只为自己而活。
快到聚着车马的广场时,背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一笑和凤随歌一起回头看去,是夏静石他们。
一笑看着夏静石朝她走来,不,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像一个陌生人似的从她面前走了过去。
一阵冷风擦过她的脸颊,好像一块冰塞进了她的喉咙,那是怎样的一瞥呵……
有那么一瞬,一笑想朝他追过去,却迈不动双腿,只好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一笑”,雪影停在她面前,声音中带着哭腔,“你说过我们定能一起回去的”,一笑冷静的盔甲似乎在瞬间被击碎,她抬手拂了一下眼睛,勉强笑道,“对不起,我食言了”
边上的人都默默的看着她,宁非的声音也有些干涩,“殿下只是一时生气,不会真的丢下你不管的”
“那个男人,爱不透彻,也恨不刻骨,就是看透了这点,我才决定放弃的”,一笑眼中有泪,更多的是坚定,“你放心,我能照顾自己,你对雪影好些就行,别总是惹她生气”,雪影终于忍不住抱住一笑,脸埋进她肩里哑声哭道,“一笑,我舍不得……一起走好不好……”
“其实挺想把你留下来陪我的”,一笑低声调侃着,轻轻拍扶她的背,眸中却是化不开的浓重悲伤,“不过又怕凌叔把我杀掉——和宁非成亲时候要记得告诉我,你们是我见过的人中,最有资格幸福的”
远处传来呼喝声,夏静石的车辇准备启动了,宁非略一犹豫,抛下一句“自己小心”,不顾雪影的挣扎,硬拉开她向广场走去,其他人也紧紧跟上,一笑下意识的追了几步,又被凤随歌揽回身侧。
萧未然走在最后面,经过一笑和凤随歌身边,停了一停,对凤随歌说,“一笑看起来很聪明,其实很别扭,更容易把人气的七窍生烟,也让人很不放心,实际上她只是个孤独的笨蛋,还很自卑,一不注意她就躲到没人的地方去偷偷伤心去了,所以,要照顾好她不容易,你若保护不了她,便早些将她送回锦绣吧”
似是在宣告什么一样,凤随歌环住她的手臂紧了一紧,“我可以,我会让她开开心心的笑”
萧未然微微一笑,伸出手轻抚着一笑的脸,轻柔道,“丫头,世上最无用的即是匹夫之勇,纵然满腔热血,百般武艺,终归双拳难敌四手,想要纵横天下,唯有靠计智。这段路不好走,但只要你明白了我说的话,就没什么是过不去的”,见一笑点头,他才挥了挥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呆呆的注视萧未然离开的背影,一笑仍愣在原地回不过神,过了很久,忽然笑了,那天说的没错,最了解自己的人真的是萧未然——为何自己喜欢的不是他。
“该走了”,凤随歌轻叹,“若实在舍不得,明日我带你去送送他们吧”
夙砂城外。
黑色镶金夏字大旗在队伍最前方飘动,凤戏阳泪迹未干,仍不时回头看那座越来越远的城池,仿佛还能看到父王强颜欢笑的在城墙上向她挥手道别。
雪影低垂着眼坐在车内,表情清冷柔和。
一笑没来送行。
凤歧山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主,但有凤随歌在,一笑应该不会吃太多的苦,至于凤戏阳,或许不应该责怪她,但刚才她派人过来请雪影去她辇上同乘时,雪影还是拒绝了……
忽然车板哚的一声闷响,车旁禁卫紧张的叫了起来,“有人伏击,护住马车”
雪影心中一凛,下意识的揭起车帘,一支长羽劲箭赫然钉在车窗旁边,车外乱成一团,车驾也摇摇晃晃的停了下来。
宁非飞速驰马到了面前,一边警惕四顾,一边急问,“怎么回事,伤到没有”,雪影茫然的看向他,“啊……没事……”,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凝在了箭尾指向的高坡上。
那里并排停着两骑,是付一笑和凤随歌。
一笑一手牵缰一手持弓,勒马在山坡顶端,见下面的人慌乱,隐约笑了笑,策马向下奔来,凤随歌却定定的留在原地。
“一笑”,雪影喊,飞快的从车内钻出,跳着挥手,“一笑一笑”
一笑一直奔到她跟前才勒住马,雪影又喜又气,骂道,“就知道你不会不来的……你那么多年不拿弓箭,要是瞄不准了一箭把我射死怎么办”
一笑抛过一只木盒给她,“你死了我自会殉情。拿着,上次听你赞那香料,我便要了些来”
“一笑”,接过木盒,雪影的眼亮晶晶的,“既然你已经出来了,跟我们一起走吧,凤随歌不会拦你的”,一笑扯出一个遥远得凄凉的微笑,“我是来送行的,怎么能变成同行呢——雪,谢谢你自来到我身边起就始终不曾离去,我会回来的,一定。”
眼看她一抽马缰便要折头,前面传来一声黯哑的呼唤,“一笑……为何不肯随本王回去?”夏静石缓缓走来,一向深邃的眸中竟有痛苦之色。
一笑沉默许久,转头轻笑,“我曾以为,我们会是属于彼此的,可惜,你却让我知道我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说这三个字时,一笑原本淡漠的眼瞳中裂开一道痕,瞬间迸流出的感情复杂而浓厚,释然中带些痛楚,充满矛盾。
不给他细思量的余地,一笑已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第二十六回
凤随歌放松了马缰同一笑并骑,他曾经想跟下去,但还是忍住了,她是去道别,而他不是应该在场的人。
其实他私心里是希望一笑能够留在身边的,但他更清楚,夙砂对于一笑而言不是乐土。
他看向那双黑亮的眸子,向上是一对剑似的眉毛,颜色淡淡的,斜斜飞入鬓间,向下是傲气的挺翘的鼻尖,抿成直线的嘴唇细看之下几乎没有血色。
若论外貌,付一笑算不上绝世佳人,她的美丽,在于带刺带毒的炽烈,她眼底偶尔逃逸而出的星光使人心颤,让人忍不住的想要令她屈服,却总也看不到她驯服的模样,而越是看不到,就越想要再试试。
父王便是其中一个吧,而自己,也曾是那样的。
“我脸上有花?”一笑瞥他一眼,凤随歌一怔,移开眼光,“不是脸上,你自身就是朵花”一笑嗤了一声,“是吗,若我是花,你是什么?”凤随歌很严肃的说,“我是采花贼”
一笑笑了起来,笑得那么用力,以至于几乎滑下马背,凤随歌伸手扶住她,“到我这里来吧——哭出来会好些”,“你有病”一笑笑着骂了一声。
一笑几乎是立即被他拖过去的,她第一次主动揽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怀里,只是片刻,凤随歌胸前的湿意越来越大,带着滚烫的温度,他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昨天没有对你说,光明和黑暗是循环而且互生的,只要明月尚在,黑暗里也有最耀眼的光明……一笑,我们之间习惯了用尽心思,现在我说的话,要你相信也许不易,你只要记得就好。我不会和父王对立,可我定会尽全力保护你,里面当然也有我的私心,我不可能不计回报,但一切都是后话。”
一笑闷着头,哑声骂了一句,“你就是有病”
太阳此时已然升上中天,却被云头遮住,朝四周洒下细细的光点。
前面就是暗灰的城墙。
凤歧山疲惫的闭着眼睛靠回松软的枕席间,他知道凤随歌带着付一笑单独送行,但他一点也不担心她会有去无回——说不清为什么相信她,他只是知道,她说要留下,那就必定是要留下的了。
当初只想将她软禁数年,等到戏阳诞下子嗣地位稳固之后再将她放回锦绣,但婚宴上种种迹象让他心底越来越多的堆积了杀意。
但,杀不得,他用力的吐出一口气,至少现在杀不得。
唯一可惜的是如此强势的女子竟出身平凡,夙砂选储不分男女,若她与戏阳同出王室……凤歧山的合拢的眼皮忽然动了动,暗责自己怎么会将戏阳与她相提并论。
记忆里,戏阳的母妃也就是当时的宸妃,是一个刚烈深情的女子,记得第一次她要求要随军,被他拒绝了,“你要丢下臣妾的话,除非从臣妾的尸身上迈过去!”她伸手拔下头上金簪子,抵在玉颈之上。
他又气又急,“战场凶险,你一个妇人家,若不慎被擒,定会受尽凌辱折磨”,他想吓退她,“国主不会让臣妾被擒住的”,她坚决的说,“那死呢?你不怕死吗?”他有些无奈了,“怕什么?”宸妃嫣然一笑,“生随着你,死也随着你罢了。”
从那以后不管他何时出征,手无缚鸡之力的宸妃总会随行左右,直到……
那次战役,劳累与担心使得宸妃早产,因为条件恶劣,缺医少药,他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宸妃的生命一点一滴的逝去。
宸妃逝后,夙砂国十万军士臂缠白巾冲入敌阵,恶战数日后终于击退敌军,三万战俘全数斩首,以告慰宸妃在天之灵。
得胜回朝之日,他身边少了一朵温柔解语花,多了一个小小的襁褓。
那便是凤戏阳。
戏阳是宸妃生命的延续,是他对宸妃爱的延续。
他杀了宠爱的姝妃,因为她做的点心戏阳吃了之后上吐下泻的病了两天,与姝妃素来交好的昭妃不服,当廷顶撞了几句,也被他赐死,从那以后,宫妃们再也没有谁再敢造次。
戏阳听说锦绣新帝登基之日锦绣民间会有百年难遇的盛大庆典,缠着他要去看,他允了,谁知只是一面之缘,戏阳竟爱上了受封镇南王的夏静石。
夏静石……
本来他是锦绣数位皇子中立储呼声最高的,也是能力最强的,却不知为何突然宣布退出了储位的角逐,数月后,传出当时圣帝帝后的嫡子被立为储君的消息。
凤歧山到现在仍猜不透为何夏静石会放弃夺嫡。
婚宴时面对郇翔的刁难,夏静石露出了隐蕴高贵的王者之态,冷冷的环视间是猎食者专有的眼神。
这个人是天生的王者,生来有着掳获人心的力量,却,自己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天下?
凤歧山皱起眉。
也许是忙于处理郇翔一案牵涉出来的一连串贵胄官员,也许是达到目的之后便不再在意,凤歧山一直没有过多的过问付一笑在水绘园的生活,凤随歌也乐得不去触及这个可能成为雷区的话题。
付一笑在水绘园过得很写意,她还是住在当时囚禁她的那幢阁楼上,唯一不同的就是不再有看守的驻军,而她每日也只是无所事事的躺在柔软舒适的胡床上静静看着窗外,看日升月落,看云雨星光。
凤随歌总是在入夜时去她的阁楼上坐一会,试着和她聊一些陈年旧事,经过婚典前后的几件事后,一笑对他的态度改变了许多,偶尔会和他说笑几句,但二人都心知肚明的回避着和夏静石凤戏阳有关的话题。
有时候玩心起了,凤随歌会带着她避开下人,偷偷到厨房煮几个蛋,一边龇牙咧嘴的吹气一边剥去蛋壳递给她,她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小心的接在手心里,一副生怕它滑落的样子,一口一口吃着,顺便听他说几个小时候偷食的笑话。
日子过得有些小心翼翼,但凤随歌还是满足,至少能让她安安静静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加重她心上枷锁的意外发生。
平静的日子持续到这天的朝会。
凤歧山照惯例简单询问了一些尚未处理结束的事情便要退朝,一个士大夫站了出来,“臣有事要奏”
凤歧山有些惊异,大多数政务已经移交给凤随歌这个摄政皇子,除非有什么大事,不然公卿们根本不会当朝奏本。
凤随歌脸色有些难看,他当然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些迂腐的老臣子们自恃学问地位较高,成日对他指手画脚,被他面斥两次之后竟然要在朝会上向父王提出来——
“……锦绣王朝的那个女子,虽为国主贵宾,但毕竟是外人,而皇子身负摄政要职,难免将一些机要文件带回去处理,所以臣等认为,她并不适合留宿在皇子的别苑之内,特恳请国主下旨替她另觅住所,并调遣部分禁军稍加看管……”士大夫无视凤随歌的瞪视,摇头晃脑的称述着。
第二十七回
凤歧山唔了一声,向凤随歌看去,同意付一笑住进水绘园的时候他就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些老夫子定会忍不住跳出来,所以他一直忍而未发,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凤随歌直视着殿前袅袅冒着青烟的仙鹤香台,冷然道,“看来路大夫年事已高,记性也差了,朝会回去便着手拟辞表吧”,路大夫一愕,急道,“老臣重提此事只是出于安全考虑,若此人是锦绣安插下来的奸细……”
凤随歌冷笑着打断他,“原来你是在质疑国主”,凤歧山一挑眉,“质疑孤什么?”,凤随歌从容出列,躬身行礼道,“人是父王从镇南王处要下的,路大夫显然是认为父王将外邦的奸细留在了儿臣身边”,路大夫顿时面无人色的跪了下来,“国主明鉴,老臣绝无此意”
凤歧山微微一笑,“皇子说笑之辞也当了真,路大夫胆子也忒小了些”,此言一出,原本大气都不敢透的群臣顿时松了口气,纷纷应景的笑着调侃起来,路大夫强笑道,“皇子龙威天成,老臣自然惶恐”
凤歧山待下面议论稍停,问道,“对于此事,众卿认为如何处置比较妥当”,殿中两列文武大臣顿时全闭了嘴。
路大夫的脸色已经发青,原本是私下与几位言官商量好的,由他将事情奏上,其他人随后站出来附和几句,但,凤皇子一句话便将他们的胆子都吓了回去,若就此作罢又实在不甘,现在竟成了骑虎难下之势,一横心,路大夫叩头道,“老臣仍是认为应将该女子软禁起来”
“有时候太固执并不是一件好事”,凤随歌一字一句,语气冷得可以,凤歧山皱了皱眉,“路大夫所言并非全无道理,随歌休要任性——路大夫平身吧”路大夫这才擦去额上冷汗,起身退回一旁。
听出国主口气中的支持之意,陆续又有数位大臣站出来,碍于凤随歌的态度把话都说的非常宛转,可表达的仍是一个意思——支持将付一笑单独的看管起来。
凤随歌隐忍的听着,他也明白这些臣子们并不是在无理取闹,若换了是别人,他也许不会有什么异议,甚至自己会先他们一步想到这个问题,但,他们讨论的人是一笑,是刚被自己的父王和妹妹一起阻断了幸福的一笑!
“父王”,凤随歌终于开口,周围的纷攘忽然沉淀,所有人的视线都或直接或隐蔽的透在他身上,毕竟,他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国主,是他们未来的王,“大家都清楚付一笑是怎么留下的,儿臣也明白父王的用意,但”,他抬头直视凤歧山的眼睛,“父王现在要将她软禁,不会觉得于心不安吗?”
一股怒火直冲凤歧山的脑门,他知道儿子最近的心思都在付一笑那里,他也一直在猜测儿子会用什么理由来反对,但他根本没有想到儿子会在朝堂上当众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为了一个女子,你竟然这样这样和孤说话?”他的眼神凌厉如刀。
凤随歌的表情很坦然,将堂上或惊讶或疑惑或闪躲或不赞同的看着他的人挨个看了个遍,“不管是不是屈于威势,她总是退让过了,退让到拒绝戏阳的提议,留在了夙砂。自小少傅便教过,为人持身处世,重要心正行端,做人横不过道理,亦瞒不过天理,这件事情上本来我们就亏欠于她,为何父王不肯就此放过她,还要一直咄咄相逼呢?”
“亏欠?”凤歧山冷笑,“你认为她为何会留下?夏静石已经娶了戏阳,她就算回去也最多是个侧室,一个亲王的侧室算什么?地位怎能和夙砂未来国主的嫔妃相比?你不见她一离开夏静石就迫不及待的一头钻进了你的水绘园……”
“父王!”凤随歌震惊的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一向尊敬的父王嘴里竟然会吐出那么恶毒的话。
也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凤歧山深吸口气,语气放缓,“这也是为何历来王室立妃只在王公贵女之间选择的道理,你要明白,世上所有的事情不能只看一面,你一心待人,别人却不一定给你同等回报啊”
凤随歌脸色微微变了,纠结的眉头和紧抿的双唇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凤歧山见他变色,心中有些不忍,温和道,“父王和你说这些,并非是要当面给你难堪,父王只是……”他的话音忽然停住,讶异的看着凤随歌。
凤随歌居然,居然笑了出来,唇边弧线绝然上扬,“确实难堪,确实是,很,难,堪”,他翩然跪下,每个字都铿然有力,“儿臣要娶付一笑为妃”
轰隆隆一阵乱响,凤歧山一怒之下将龙案掀翻,案上国玺玉隔等物随着翻倒的龙案滚落玉阶,洒的遍地都是,殿中诸臣惊得全部跪下,连连磕头,“国主息怒,国主息怒……”
凤歧山的玉冕都歪了,瞪着眼睛怒指着跪在当中的凤随歌,“你有胆子再说一遍给孤听听!”凤随歌反而镇静,“儿臣,要娶付一笑,儿臣要她做夙砂的皇子妃”
凤歧山跌跌撞撞的从玉阶上快步走下来,慌的宫侍小跑步跟在后面,“国主小心,国主小心”
几步到了凤随歌面前,凤歧山扬手就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啪得一声脆响,凤随歌脸上几道明显的红印越显越深,他除了微微偏了下头以外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孤还没有死”,凤歧山捏住他的下颚,脸逼近了些,语调缓慢而阴沉,“而且夙砂并不是只有你一个皇子”,凤随歌笑了,“但是他们都不足以担当重任,所以父王将摄政皇子之位给了随歌”
这是重重的一击,凤歧山不由自主的放开紧抓的手,向后退了两步,“你一定要要她?她只是个没身份没地位的锦绣人,没资格做皇子妃”,凤歧山不甘心的咬牙。
凤随歌的目光垂下,淡淡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但能让人高贵的,只有心”,“好”,凤歧山怒极反笑,“她高贵……孤让你选择,你要摄政皇子之位,还是要她”
一旁静立的群臣中循声扑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臣,那是凤随歌的少傅,当朝内相庶吉士,他颤巍巍的匍伏在地上,哀声求道,“国主息怒,皇子自小就十分倔强,顶撞国主也只是一时气急,请国主息怒”
凤歧山面色稍缓,冷冷的哼了一声,袍袖一拂,向玉阶上龙座走去。
庶吉士见状又悄悄爬近低声劝凤随歌,“国主正在气头上,再说还有那么多的臣子看着呢,有话好说,不要那么任性,先向国主认个错,有事慢慢商量”
凤随歌也稍稍冷静下来,略惭愧的低声说,“随歌莽撞,让少傅担心了”,当下朝凤歧山跪叩道,“儿臣情急之下顶撞了父王,请父王恕罪”
凤歧山在阶顶踱了几步才心烦意乱的挥了挥手,“罢了——但此事不算过去,内相与皇子留下,其他卿家先退下吧”
侍立的宫侍吞了口唾沫,才扬声道,“退朝”
第二十八回
麓城。
洞房之中烛光摇曳,红艳的蜡烛,在轻微的噼啪声中流淌下血红的泪。
凤戏阳垂着头搓着双手,她的掌心冒汗。
谁料得到上苍会这般眷顾于她?一个偶然的回眸,让她知道了世上有夏静石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而本来不抱希望的她,竟然得到了父王的支持。
可是——似乎她的出现,伤害了另一个女子,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女子,一个她都忍不住要喜欢的女子。
虽然她也渴望夏静石眼里只有她一人,但有这样的伟岸男子为夫,她还能再贪求吗?不能,再贪求连天都要看不下去了。
可是付一笑竟然选择了留在夙砂。
那天忽然听到雪影的呼喊,“一笑,一笑一笑”,车子停下的时候她看到夏静石,是的,是夏静石,那个向来从容不迫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慌乱的夏静石,他从前面的车轿上跳了下来,朝后奔去。
戏阳苦笑,似乎只有那个名字能震动他的肺腑。
不光是他,还有宁非,萧未然,凌雪影,还有所有随行的锦绣禁卫,尽管非常有礼貌,但,言谈举止间总有淡淡的敌意和冷漠的疏离,不知道是不是她过于敏感,她总觉得,哪怕是在锦绣的喜宴上,上前敬酒的军将文臣看她的眼光都带着审视的意味。
扶扶沉重的凤冠,当新娘真的好累,他为什么还没回房?但她愿意等,他们会相扶相携走过一生……想到这里,她抿起唇偷偷笑了。
一更……二更……更漏细数着时间,礼乐渐渐都退了,明亮的灯也一盏一盏的撤了,只留下一对大红的喜烛和屋角的几颗夜明珠,屋子一下子空了起来,突然心里也空了,开始觉得冷,冰冷的床榻,冰冷的宫室,冰冷的人。
凤戏阳站起身取下凤冠,说不定她的丈夫正醉在哪一处楼阁间等着她来找回,等他明日定要好好的嘲笑他一番。
按来时的记忆,她开始朝外走,未走出多远便碰上了夜巡的禁卫。
禁卫见到凤戏阳似乎吓了一跳,说话有些结结巴巴,“见,见过王妃,王妃有何需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你从前面来的吗?宾客尚未散尽吗?”
禁卫支吾着,略同情的看着她,“王妃还是先歇下吧,酒席应该快要散了”凤戏阳略一沉吟便要朝前走,“无妨,我去看看他吧,别是喝太多了”
禁卫忙错过一步将她拦住,见她扬眉看过来,终于说了实话,“喜宴两个时辰前便散了,殿下随后去了书房……王妃还是回房休息吧”说罢低下头,快步的走开了。
两行泪从凤戏阳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滴落在大红的凤袍上,染湿了一大片,她拼了命想把泪水咽回肚子里,却是越咽泪水越止不住。
难道这就是新婚的感觉?都已经是他的王妃了,可是新婚之夜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真不甘心啊——等了那么多年,守得的竟是一场难堪。
一室孤寂,一夜无眠。
天蒙蒙亮的时候,外面传来宫人走动洒扫发出的轻微声响,凤戏阳对镜坐下,镜中印出哭的红肿的双眼,卸下浓妆,脱掉嫁衣,她要去找夏静石。
绕过花亭,穿过水榭,在即将路过一个廊口的时候,突兀的声音使她停下了脚步,“……仗着身份欺压人,把付都尉赶走了”
凤戏阳微微皱起眉,听说话的声音语气,应该是王城里的宫侍,但他们谈论的人……
“付都尉也真是可怜,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夙砂,也不知道日子过得好不好,哎,还真怀念付都尉那手神箭,我也就只在武技大会上见过那么一次,今后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另一个人叹道。
“谁让付都尉出身低微呢,要怨就怨老天不公平,没把她生在王侯家,若她也是个公主,哪里还论得到夙砂的公主来坐殿下正妃的位子”,又有新的声音加入讨论。
“是啊是啊,付都尉陪着殿下出生入死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里饮酒做乐呢,也真不明白,和夙砂打仗打了那么些年,说讲和就讲和,连他们的公主都娶回来了,真不知道以后逢大祭怎么面对那些死去弟兄”,前面一人叹道。
“殿下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昨天才丢下她跑到书房去睡——不过上次随军的兄弟们说起的时候,都说天下也就只有付都尉一个女人衬得起殿下的威风,在战场上啊,她的箭头指到哪,哪的夙砂兵就鬼哭狼嚎的逃……”话未说完,几人就哄笑起来。
笑过一阵,一人插道,“好了好了,该干嘛干嘛去,一会细心点听着,房里有动静就赶快到厨房去传膳食,到时候饿着肚子找不到吃的,人家公主脾气上来了,说把你剐了就不会把你砍了,快去快去……”
几个人答应着散了,其中一个边走边忿忿的说,“我还以为公主不食人间焰火,只吃金块呢”,说完远远的竟还有人答他,“难说人家就是吃金块吃的夙砂国库空虚,那国主才不得不把她嫁到锦绣来……”
那人带着没收起的笑容着转过回廊,打了个哈欠,没精打采的走了过去,混然不觉廊边的灌木丛中,凤戏阳蹲在那里,捂着嘴哭得格外悲戚。
“小姐……”,朽木从门外探进头来,凌雪影一边收着东西一边不耐烦的回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啊?你,啊——!!”雪影忽然叫起来,撞鬼一般指住朽木,“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回漕城去和爹爹说我要晚些时日才回得去的吗?”
宁非本来站在一边看她收拾的,闻言讶道,“你昨夜没见她?”“昨夜?”雪影偏头想了想,昨夜是夏静石和凤戏阳的婚宴,“昨夜没见啊”
宁非脸上顿时露出古怪之色,“出发去夙砂的时候你没听见殿下交代她的话?”,雪影一脸疑惑,“那头猪说什么了?”
朽木跳进门槛,笑眯眯的说,“镇南王殿下当时让朽木回漕城通知老爷来麓城参加他的婚宴来着——”,“啊!”雪影尖叫一声,“那么说……”她顿时住了口,左看右看,“宁非,这里有没有后门”
“你要去哪!”随着低沉有力的一声断喝,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威风凛凛的走了进来,不是雪影的父亲凌羽光是谁,“一出门便不知道回家,一有新鲜就看不见爹爹,凌雪影!你自己说要罚抄多少书!!”
“我不舒服,我很不舒服。”雪影呻吟着直朝宁非后面躲,“我现在头晕耳鸣,眼睛也看不见了,宁非快带我去看大夫”
宁非对着虎视耽耽的凌羽光注视了片刻,忽然端端正正的叩下头去,“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第二十九回
凌羽光不动声色的退开半步,“小子,你不觉得先说清楚比较好吗?”,宁非尴尬的抓了抓头,站了起来,“那,凌伯父,是这样……是我……”
“凌雪影!”凌羽光一声怒吼,猫着腰准备贴墙掩走的雪影讪讪的直起身来,瞬间笑弯了眼,凑上去挽住凌羽光的胳膊,“爹,你什么时候来的,雪影好想你——爹我和你说啊,一笑被夏、夏殿下欺负了,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夙砂,也不知道过的好不好——对了,娘有没有来啊,我在夙砂看到一种新的发式,娘绾上一定好看——爹……”她在接到凌羽光淡淡的一瞥之后迅速消音。
“你接着说”,凌羽光这才看向一脸啼笑皆非的宁非。
雪影杀鸡抹脖的使眼色,宁非只做不见,认认真真答道,“宁非恳请凌伯父作主,将雪影下嫁于我”,朽木闻言只在一边偷笑,雪影早已红了脸,只差没挖个地洞钻进去。
凌羽光想也不想的问道,“我为什么要把雪影嫁给你”,宁非一愣,雪影也略略显出不安的神情。
宁非想了一会,眼光落到雪影脸上,渐渐带上了笑意,“因为,我能在她玩琴的时候睡着,她拐着弯骂人的时候我听不懂,她狗熊脾气发作的时候只要不拿簪子我能放松手脚随她闹,而她有危险的时候,我绝不会让她一个人面对”
凌羽光眯着眼听完,仍是淡淡的,“我为什么要相信你”,雪影顿时急道,“爹呀……”接下来的话未出口,忽然看到凌羽光似笑非笑的表情,大窘之下顿足道,“我要走了”,说着便转身要走。
不等凌羽光有所表示,朽木已从外面将门一拉,碰的一声关了个结实,“朽木!”雪影气急的踹了一脚房门,不等她再开口,门外已传来朽木得意的声音,“老爷说,小姐今日不能在他之前走出房间,朽木一直看着呢”
见雪影气得直跳脚,凌羽光才露出见面以来第一个笑容,“雪丫头,还和爹爹玩吗?”,“你有人帮忙,不玩了”,雪影负气道,转身看到已经呆掉的宁非,脸又红起来,期期艾艾的躲到凌羽光身后,小声说,“爹呀,能不能等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再商量……”,凌羽光也学着她小声问,“雪丫头,告诉爹爹,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凌雪影嘴一撇,“他就是个榆木疙瘩……”,“那就是说不嫁了?”凌羽光声音大了些,见宁非变色,雪影急忙拽了拽他的衣襟,“爹爹小声些……爹你就不要再为难人家了啊……”话说到最后已声如蚊呐。
凌羽光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上前拍了拍宁非的肩,“今后别太顺着她,不然她非翻天不可”,宁非从错愕中回神,欣喜的拜了下去,“见过岳父大人”
凌羽光这次没有避开,生生受了他三个响头,才扶他起来,雪影红着脸不敢看宁非,只是赖着凌羽光,“爹呀,这下可以出去了吧”
凌羽光点了点头,扬声吩咐道,“朽木,把门开了吧”,几乎是话出口的一瞬间,雪影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只等朽木开门便要扑上去。
谁知等了好一会,门外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凌羽光挑挑眉,上前将门一拉,门应手而开,外面哪里还有朽木的人影。
“朽木!!!!”雪影已气急败坏的冲了出去,“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灿烂的阳光洒满室内,映着屋内一片暖暖的金色,凤随歌微微眯起眼,看着静坐在窗边支颐凝眸窗外的付一笑。
她虽端坐凝视,但神色间恍惚迷离,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阳光轻轻落在她未束起的长发上,整个人像是被金黄色的光晕暖暖包围着。
“付一笑”,不知站了多久,凤随歌终于出声唤道。
一笑微微一震,转过头来,“是你——你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我了,出了什么事?”,凤随歌勉强笑了笑,“你的直觉一向那么准吗?”,“谈不上一向”,一笑立起来,“说吧,我听着呢”
凤随歌别过头去,“今天朝会上,朝臣们向父王建议要软禁你,所以……”,一笑随手将垂散的长发绾起,打断他,“我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这便可以走了”
“不是”,凤随歌略激动的上前了一步,“我没有同意”,一笑意外的挑了挑眉,“所以?”
“所以”,凤随歌忽然觉得喉咙里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音,“所以我要立你为妃”,一笑嗤的笑了一声,慵懒的伸了伸腰,“不好笑,不会是国主改主意想剐了我吧”
凤随歌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原意是立你为正妃,但是父王说什么都不同意,后来少傅建议将你立为侧妃,僵持了许久,父王才答应了”,他一口气说完,见付一笑仍静静的立着,不禁有些气馁,“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一干老臣死死咬住不肯松口,父王也支持他们,你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事情的……”
“我答应”,一笑一字一字的说,脸上血色却一点一点的褪下去。
没注意到她的脸色,凤随歌全副心神落在了她的回答上,“你答应?”,见一笑点头,仍是有些不敢相信,“我以为你会暴跳如雷……至少会和我吵上一架”
“为什么不答应?”一笑笑魇如花,映着夕阳,有说不出的妖异,“你们极力要给的矜贵,我为何拒绝,更何况,你亲口保证,不强迫我”
凤随歌反而有些犹豫,“你可要考虑好了,答应以后,你也许就会站到风口浪尖上,不管是父王,还是那群臣子,他们一刻都不会松懈”
一笑沉稳的看着他,“听上去并不难,只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会帮我”,凤随歌沉吟片刻,突然双手扳过她的肩头,郑重说道,“我不在乎你信与不信,我只知道,一旦喜欢了,即使不说出口,心也早就不属于自己,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交在你的手里让你决定,我也知道你心里有谁,但我想这么待你,就这么待你,我只是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而已”
一笑的肩膀微微一缩,又放松下来,仰起脸认真的看进凤随歌眼里,“感情不是真心能换得回的,你不怕得不到回报吗?”凤随歌苦笑,“要你也把心给我,这似乎有些难——但我不会轻易放手的”
一笑只是低低的笑了一声,没有回答,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掠过的一丝情绪。
我不负天下人,天下人却如此对我。
天地之大,避来避去又能避到何处,接天彻地的,不过是尘世而已。
哪里都是,成王,败寇。
第三十回
一切从简,这是付一笑唯一的要求,但再怎样,也是摄政皇子首次册妃的婚典,纵是国主凤歧山对婚事百般不满,仍是按规矩做足了排场。
皇子府上,华灯竟放之处,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乐官精心策划的群舞场面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技艺精湛的乐工以笙、箫、琴、琵琶、五弦、箜篌、羯鼓、胡笳奏响欢乐的宫乐舞曲,身手矫健的艺人献上了生动有趣的五方狮子舞,赴宴群臣中一片采声。
经过有心人的故意暄染,席间谈论得最多的是皇子侧妃婚前的不贞以及她的低贱身份,更有一名贵女毫不掩饰的高声道,“从驸马床上爬起就马上跳进皇子怀里,这样厚颜无耻的贱人在锦绣王朝只怕也是万年才出得了一个呢”
凤歧山在上席听得仔细,他冷笑着,掩饰的垂目理了理袖边。
虽然他让步了,虽然只是立付一笑为侧妃,但这宫廷间对权利与荣宠的争夺岂是一名出身低微的小小武将能够应付得了的,且让她多得意一会吧。
婚典终于开始。
方才那些谈论没有传到一笑耳中,但走在铺设的红毡上,从四周射来的锋锐眼光里,她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席间诸人的妒羡和嫉恨,特别是正前方的凤歧山,目光锐利得锥子一般,恨不得一下一下的将她捅出无数个透明窟窿。
她在心里冷笑着,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不过是为了凤随歌已有或将有的权势而留在了夙砂,不知长此以往他会不会也这么觉得。
也许就是这样,在世人眼里也只有凤戏阳这样的天之娇女才能配得上殿下了吧。
从锦绣出发时殿下已经让朽木通知凌叔到麓城参加他的婚宴了,想必宁非现在也已经向凌叔提出了迎娶雪影的请求,凌叔定会爽快的答应下来——只有旁人才看得出,凌叔对他看似娇弱的女儿已经彻底的没了脾气,恨不得早日觅到好的人家将她打包送上。
雪影,你一定要帮我记住我曾经快乐的样子,我已经记不起了,可是你要帮我记着,你一定要帮我记着……
左手上忽然一紧,一笑下意识的低头看去,凤随歌的右手正紧紧握着她的左手,传递着他的温暖,他坦然的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面对着无数利刃般的目光。
觉察到她的视线,凤随歌侧过脸投来一个笑容,一笑眸中的光影动了一下,又漠然转头看向前方,任由他眼中满满的安慰变成淡淡的失望。
即使是大婚之日,一笑也仅用一根五凤挂珠的缠丝钗绾住了头发,若不是穿着织金云霞龙纹的霞帔,没有人会相信她是这场婚典的主角。
但,那不重要。
婚礼顺顺当当地进行着,至少在表面上顺顺当当。
这是一场尴尬的庆典,身份显赫的夙砂贵胄们用尽臣子应有的尊敬称颂着他们威仪天成的皇子,同时也用傲慢的态度乜视着那个即将成为皇子侧妃的女子。
在一套繁复的程序后,一笑终于听到了“礼成”这个动听的词,顿时松了一口气。
诡异的气氛,原本不至于给她多大的压力,但自从凤随歌温暖的手试图给她鼓励时,她的心突然乱了,几天来努力维持的冷静与勇气突然告罄,克制住想要尽速逃离的冲动,她慢慢的随着引路的礼官走向洞房。
突然一个女声尖锐的喊,“等一等!”,霎时间,宾客的喧闹停了下来,一笑也停住了脚步,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席间立起的一名身着黄裳的艳丽女子身上。
一笑微微皱眉,但还是从容的对上了那女子怨毒的目光——呵,她轻笑,是熟人呢,只是不知她是怎么进来的。
凤随歌怒道,“云翳,你要做什么?”,云翳哼了一声,怒气冲冲的瞪了一笑一眼,才昂首道,“皇子忘了对云翳的承诺吗?!皇子答应要给云翳一个名份的!!”
凤随歌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你就算不知道这里正在做什么也应该知道这里是皇子府?谁准你来这里胡闹的!?”说话间,在附近的侍卫已经涌上去四五个,掩住云翳的嘴,连推带拖把她拽了下去。
原本就沉闷的婚典现场被云翳这么一闹显得更加诡异,满堂的宾客都张大了嘴,也忘了顾及皇子凤随歌的身份与夙砂王室的体面,纷纷议论了起来。
付一笑却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的看着,像看一出闹剧一般。在看到云翳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自小习弓,素来心志坚韧,尤其是在人前,情况越是对自己不利,她越是镇定,所以在云翳未被逐出去时,之前慌乱的心已奇迹般的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状态。
凤随歌开始显得有些尴尬,见一笑一脸无色无相的漠然,心中越发慌乱,忽然听见席间飘来针对一笑的嘲笑之语,更是恼怒,当下不顾礼节规矩,拥住一笑冷然道,“我知道挑唆云翳进来搅乱婚礼的人就在你们中间,今日我不想再去追究,但你们最好尽早收起那些鬼心思,再有下次,我会让你们后悔为人”,一席话清清楚楚的说出来,带着凤随歌自幼便有的傲气高华,顿时慑住了一群人,连首席的凤歧山都有些怔忡。
一片静默中,凤随歌揽住付一笑的肩,大步走了出去。
红彤彤的喜房中,逐散了宫侍与喜娘,凤随歌站在一旁,忐忑的看着一笑拆开发饰,擦去盛妆,终于忍不住说道,“我若知道她会来,定会命人严加盘查……”
一笑心中长叹,淡淡道,“她有什么错,她只不过是爱你啊”,凤随歌不禁冷笑,“爱又怎样,那也是她自己要爱上的,就算我曾允她名份,她也不该在今日前来闹场”
一笑原本淡漠的口气瞬间变得冷硬决绝,“其实,这本不管我什么事,或许你会以为,她爱上你,是她活该,你没有求着她爱上你,可你敢说没有用尽手段让她爱上你吗?爱上一个人,原来就是活该吗?”
恍惚间仿佛是对着那个人说话一般,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微微发起抖来,象是被人把心里埋得很深的东西扒开,挤出了里面淤黑的脓血,将要结迦的伤口也被一句‘那是她自己要爱上的’轻易的撕扯开来。
凤随歌未能察觉她翻涌的心绪,懊恼的解释道,“我知道是我没安排好让你受了委屈,我可以保证今后一定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一笑冷笑道,“何必保证,我也只不过是寄人篱下,有什么权利插手堂堂摄政皇子的家务事”
“付一笑,”凤随歌咬牙切齿的喊,声音里却隐忍着一丝疼痛,“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一笑的笑容隐藏着讥诮,“只是想提醒你,不要爱上我,更不要奢望我会爱你,这只是一场游戏,和感情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