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回
夏静石的呼喊像炸雷一般响彻整个营地,也炸醒了正在闭目假寐的凤戏阳,她猛的睁开眼,一个随行的侍女正好冲了进来,惊惶道,“王妃,遇到洪水了”
正手足无措的看着侍女们惊惶的进进出出搬送着东西,鸾轿的帘子被一把挥开,夏静石湿淋淋的闯了进来,劈头喝道,“必要的东西带着,其他全丢下,跟着他们朝高处走”
果然没有看错他,他还是记得她的。
眼看着夏静石转身要走,来不及细细体味心底油然而生的甜蜜,凤戏阳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夫君,我和你一起走”,夏静石却早已头也不回的冲进雨网。
人喊马嘶中,所有人已经撤到安全的山腰处,回头看山脚的营地,空地上的大部分车具与一些弃置的大型物件已在泥浆中沉浮着漂向远处。
随着暴雨的猛烈冲刷,山间沟壑处漫出万千水柱,声势盛大,山石泥沙纷纷垮塌,混合在一起,顺着山势汹涌流下。
雪影在帮忙抢救军马时还崴伤了脚踝,此刻正蜷在同样神情疲惫的宁非怀里,呆呆的望着坡下滚滚的泥洪,也不知道是冷还是后怕,她微微的打着颤。
宁非的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一手撑着用来遮雨的上衣,另一只手环住她,安抚的轻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低低的絮语着。
“他在哪里!?”原本的静致被一个惊恐变形的女声打破——凤戏阳。
她撑着一把有些破损的油伞,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被雨淋得晕开,全身上下均是一派渡劫后的凌乱样。
刚开始爬山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着仪态让侍女撑着伞跟住,但到了后来,越朝上走山路越陡,她只得放弃了油伞,和所有人一样冒着大雨,手足并用的朝上爬。
此刻她正在满怀惊恐的寻找夏静石。
“他人呢??!”见宁非转过头来,凤戏阳焦急的声音又提高了一些,“快回答我”
宁非皱了皱眉,举起右手朝另外一个方向指去。
凤戏阳没有说话,正要从宁非身后走过时,雪影叹了口气,“就算没有称呼,总算也应该道个谢吧”,凤戏阳停了一停,抛下一句“谢谢”,又一脚深一脚浅的朝前走去。
蜿蜒的山路两边临时搭起的避雨棚里零散的坐着同行的军士,见到她走来,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正在进行的闲聊,有几个年纪小的军士站起来想行礼,四下看了看又犹豫的坐了回去。
凤戏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夫君他……”,一个将领站起身,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话,“殿下爱洁,方才与我们一起抢运物资弄得满身狼狈,现在应该正在后面整理呢,王妃请在这里稍等片刻,容臣下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凤戏阳并不想在这里多呆,因为每个人看她的眼光都怪怪的,使得她站到哪里都有如芒在背的感觉,“我直接过去找他就可以”,军将虽有不悦,但没有坚持,朝不远处的一个弯口指了指,“殿下在那边”。
转过弯,前方不远处站着夏静石与萧未然两人,撑着油伞的萧未然肩上搭着一件满是泥泞的衣衫,从颜色上勉强能辨出是夏静石之前穿的那件,而一旁的夏静石早已就着雨水将满身的泥浆冲掉,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正在将理顺的长发束起。
萧未然首先发现了凤戏阳,轻轻咳了一声,“殿下,王妃来了”,夏静石唔了一声,从容的将头发绾好,转过身来,“你找我?”
“我来看看你”,凤戏阳和他眼光一触,忽然有些无地自容起来,纵然是全身满身湿透,他也还是保持着一贯的雍容,可自己却是满身狼狈——她的视线忽然凝住,他发上绾的水蓝色簪子,像是上次在他书房里看到的那根琉璃簪。
明明是女人用的簪子,为何他会毫不避嫌的用来绾发。
她下意识的说,“夫君的簪子……”,夏静石微微一怔,微笑道,“之前用的那根方才不慎失落了,正好身边带着这根,所以便先用上”,见她还是直勾勾的盯着那簪子,他索性从发上拔下递过给她看,“这是帝都官窑烧出来的上等琉璃,若此次运气好遇到开窑,你可以多购置些以后用”
凤戏阳刚将簪子接在手里,一阵猛烈的山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吹过,掀翻了她的油伞,她顿时手忙脚乱的抬手去抓,手里骤然一空——几乎是同时,随着萧未然的一声狂喊,夏静石从她面前擦过,沿着陡峭的山壁滑了下去。
凤戏阳的双眼因为惊恐而睁到最大……
方才她忘了手里的簪子,抬手间竟将簪子甩出去了……
甩出去的簪子在地上跳了两跳,开始顺着陡峻的山壁朝下滚落,夏静石朝簪子飞扑过去,但下面数丈就是江水般一泻千里的混着石块的泥水……
萧未然厉声喊道,“殿下——”,也跟着一跃而下,闻声赶来的军士更是乱成一团,叫殿下的叫殿下,喊参军的喊参军,更有两名军将奋不顾身的随着夏静石和萧未然下落的身影朝谷底直直的滑下去。
只是片刻,夏静石已经滚落到谷底,陷入泥流中,不久又冒出,已成了泥人,那泥人随着泥流翻滚着,陷入,冒出,再陷入……
接二连三的,萧未然和另外两名军将也落了进去,三人都只是勉强挣扎了几下,便再也抵不住巨大的冲力,和夏静石一样在泥水中翻滚起来。
凤戏阳惊呆了,石人般一动不动的站了许久,半天才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夫君……”缓缓的掩胸软倒下去。
宁非不知何时已经赶到,他额上青筋贲起,红着一双眼将凤戏阳从地上提起,嘶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凤戏阳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只是空茫着一双眼喃喃的解释,“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
宁非将凤戏阳一推,转身就走,凤戏阳踉跄着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上,却极快的爬了起来,追着宁非的步子奔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求你救他!我求求你……”
宁非手臂一振将她挥开,森然道,“四个人,不管少了哪一个,我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你殉葬,我发誓!”
第六十二回
忽然从正在赶下山的一队军士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殿下没事!他们还活着!”,宁非心中一喜,丢下凤戏阳便朝那边狂奔过去。
谷地里的榛树林中,交错的灌木和树干减缓了水流的冲力,几个人顺势攀在了最近的树身上。
“殿下”,萧未然剧烈的咳了一阵,扬声道,“你没受伤吧”,夏静石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萧未然忍了忍,终还是埋怨道,“就算丢失了,和她解释一下,她也不会说什么……”,夏静石隐约笑了笑,“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滑到谷底——好了,节约些体力吧”,说完他便不再言语,萧未然也只能转头去招呼另外两名武将。
暴雨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转小,狂奔怒啸的黄色水龙也露出了疲态,宁非和几名身强力壮的军士手挽着手,趟着齐腰深的泥流缓缓的接近榛树林,将已经筋疲力尽的夏静石等人接了回去。
凤戏阳哭得两眼通红,站在一旁仍止不住的抽噎,见到一身狼狈的夏静石向她看来,又哭了起来,“你有没有怎样……我不是有意要将簪子甩出去的……”
夏静石听到簪子二字,眼神冷了几分,朝戏阳缓缓的伸出手来,掌心上,静静的躺着半支水蓝色的琉璃簪子,“断了,你满意了?”
站在一旁焦急观望的雪影不敢相信的惊呼起来,“是为了这个簪子?!”夏静石没有接话,收回了手,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开。
夙砂国一年一度的武技大会。
四周看台上搭起各种棚子,最靠近国主凤歧山身边的皆是皇亲贵胄,国内权臣则依次而坐。
“其实我很讨厌这样的场合”,凤随歌似笑非笑的看着礼官顶着太阳汗流浃背的宣读国主的令旨,对一旁意兴阑珊的一笑说,“因为每次都要听那个礼官锯木似的声音,真是刺耳”
“干什么非要开这种大会不可,又非要逼我参加,来了竟然还是乏味要死的样子”,一笑没好气地问,“因为我是摄政皇子”,答案简单明了。
在一笑看来,这个大会重点不在武技竞赛,而在于自己的出席,平步青云的付一笑现在一举一动几乎都是外界瞩目的焦点,对这种如果不出席将可能落人口实,会被说成抗旨或者畏缩……
场中的号角响起,武技大会开始,各路人马陆续进场。依照夙砂国的传统,在武技大赛中,不限何种武器,胜者可受封为一等武将。
凤随歌肃然指着正驰进场中的一名青年将军道,“他便是戥昕侯叶端方”,一笑只对他看了一眼,也认真起来,“上次你提到过他,有什么问题吗”
凤随歌忽然恢复了嬉笑的态度,“你想不想赢他”,“不想”,一笑不假思索的回答,“我不会替夙砂训练箭锐的”
凤随歌立即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捧着胸口哀叹,“你叫我不要对你放手,你却要拱手将我送到别人怀里”
一笑怔了片刻,忽然打了个哆嗦,显出一副憎恶的表情,“你要娶了男妃便再也不许碰我一根指头”
凤随歌差点摔下大椅,顾不得周围人诧异的眼光,他哭笑不得的指着一笑,“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一笑也瞪他,“你不是说我要把你送给他”
凤随歌顿时气结,深深的吸了口气,一字一顿的说,“我说的是送到别人手里”,一笑仍在强辩,“你在跟我说他的,接着又说输了就要把你送人,不是送给他吗?”
这个时候,姑余在一旁呵呵的笑起来,“可,可以送,给他的姐妹”,凤随歌和一笑同时惊讶的回头看他,“姑余?”不同的是,凤随歌是惊讶,付一笑是震惊。
姑余见受到关注,很高兴的接了下去,“还有府里下女,还有厨房……”,一笑早已笑得滑下大椅,凤随歌额上青筋跳了跳,隐忍的止住姑余下面的话,将一笑拉到棚外无人的角落。
“笨蛋!”凤随歌低骂一句,狠狠吻住她,不断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的说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是看你这样,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又生怕你一个不注意真的把我给卖了……”
一笑生涩的回应他激烈的热吻,害得凤随歌的呼吸乱了几拍,他的手覆上一笑的腰侧,表情温柔而微妙,“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我要好好补你一个新婚之夜”,面色绯红的一笑眼眸清亮瞪着他,“你心里就不能想些别的吗——你刚才话没有说完,别岔开话题”
“一笑你听着,父王的意思是,如果戥昕侯赢了箭技,我就有可能……”“又是政治联姻”,一笑稳稳的接下去,“是这样吗”
凤随歌点了点头,扬起一抹淘气的笑容,“你如果不想看我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就得为我赢了这场比赛——从前是我保护你,这次换你保护我了”
一笑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忽然冲他呲了呲牙,“想都别想”,说完不等凤随歌反应,便笑着推开他跑走了。
刚进行到一半,正在候着下一场,一个精壮的武士奔近凤随歌的棚子,跪倒在棚前,声震全场,“臣下,郇翔,请少妃赐教”
场内外顿时一片哗然,连凤歧山都颇为意外的看向这边——郇翔因为夏静石的缘故在婚宴之后,官降数级,大部分家财也被查抄,此次武技大会是他重振声威的机会,他又怎么会错过,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他一上场便直指付一笑。
付一笑正要站起,凤随歌一把捉住她的手,沉声令道,“姑余,你去”,姑余应声站了出来,以他独有的缓慢脚步,慢慢朝外面走去,步入广场。
郇翔愕了一愕,但又不敢顶撞凤随歌,当下犹豫道,“臣下……”,凤随歌微微一笑,“你若胜得了姑余,再向一笑挑战吧”
“姑余应该没问题吧?”一笑略不安的问,凤随歌交叠着双脚,怡然自得的朝椅背一靠,“放心,以他的刚勇,应付郇翔是游刃有余的”
第六十三回
付一笑看了一会,原本高悬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姑余的招式没有任何花俏,冲拳就是冲拳,撩腿就是撩腿,而郇翔始终不敢硬碰硬的与他对上,一味闪避游斗,旁观的看台上已经在发出不满的嗡嗡声。
凤随歌轻轻的牵了牵唇角——皇子府一个愚钝的跟班门房也能有如此惊人的拳术,这对一些心怀不轨、蠢蠢欲动的人也是一种震慑。
又看了一会,凤随歌敛了笑容,以郇翔的本事,不应该如此不济,所以,他应该是在拖延,他在等姑余体力耗尽,“姑余,尽速解决他”,凤随歌沉声喝道。
姑余的拳顿时加重了一倍不只,郇翔震愕得毫无招架之力,迫不得已之下他接连不断的退出几步想要远离姑余稍作休整,却听咣的一声锣响——不知不觉中竟踏出了斗场边界。
按规则,比斗结束,郇翔,落败。
不等礼官宣布结果,凤随歌一震衣袖,长身立起,“郇翔身犯重典,不光不知悔改还主动挑衅皇子妃,而今又输了比斗——所以,今日此战不光应判他落败,还应削他军籍,永不录用!请父王下旨”,这样的力量,朝中越少越好。
瞬间一阵惊愕声传遍会场,郇翔没想到落得如此后果,当下跪倒在地,求助似的朝凤歧山顿首道,“国主明鉴……”,风歧山忍了忍,还是点头道,“就依皇子的意思办”
郇翔眼中顿时显出怨恨之色,自锣响就呆立在一旁的姑余显然没能领悟到底发生了什么,结结巴巴的伸手便要扶他,“没事,下,下次你找我,赢回去”
郇翔猛的一扬手,满满一把尘沙劈头盖脸向姑余撒去,突来的变化快得令人来不及做出反应,外场全部人都怔住。
郇翔抽出暗藏在靴筒里的护身匕首,带着誓在必得的杀气跃身而起,迅雷不及掩耳的朝怒吼着揉眼的姑余扑过去。
在一片错愕声中,对身外环境毫无防备的姑余眼看就要避不过这一道迎面而来的恶毒攻击——一支羽箭从他的前额刺入,直贯后脑。
好强的弓,好快的箭,好准的眼!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住了。
瞬间,只是一瞬间,郇翔死了,被人在比斗场上一箭射杀,羽箭是从前额破入,箭手在前方所有人都顺着箭尾的方向看去。
凤随歌身旁立着一个着雪白箭衣的射手,面对着那么多人的眼光,却仍是一身旁若无人的倨傲,在强烈的日光下,只觉得有光华隐隐从她身上透出。
凤歧山早已震惊的站了起来,此刻更是怒喝道,“付一笑,你当着孤王之面射杀我国军士,该当何罪!”
“我有何罪!在竞技场上,以如此卑劣的手段伤害对手,难道这便是夙砂的武道吗!”一笑动了真怒,与他针锋相对,毫不相让。
“判决未下,郇翔仍是夙砂的军将,更何况他也并未真正伤到人”,凤歧山冷笑,“而你,却直接将他射杀了!”
“一笑,不可当众顶撞父王——文武大臣都在场上,他们一直想抓你的把柄,现在,动辄得咎呀!”凤随歌奋力扣住她的手腕,极力劝道。
“若我不出箭,姑余便有危险,所有人都看的明明白白,为何都要偏袒郇翔怪罪于我”,一笑已怒得理智几失,犀利的眸光锁住始终高踞王位的风歧山,“若夙砂国就是这样,我倒想先向国主讨教讨教……”
场外一片讶异声浪,凤随歌倒抽一口凉气,使出全身力气将奋力挣扎的她制住,“不要胡闹,谁也不能公然挑战父王,这可是大不敬”,“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若成心治我,我射杀郇翔已是死罪”一笑忽然停下挣扎,冷冷的说道。
两旁属于朝臣的棚子对付一笑公然放肆的举止,早涌起了反感的讨伐声,虽然刚才郇翔对付姑余的手段卑劣之极,但在夙砂国,别说挑战,敢公然反抗凤歧山的人根本是寥寥无几。
姑余仍被沙尘蒙着眼,饶他再愚鲁也已听出场中紧张的气氛,他闭着眼胡乱挥舞着手臂嘶声喊道,“不是少妃,是将军”,“住口”,凤歧山怒叱道,“区区一个贱民,此处没你说话的余地!来人!先将这个公然在孤面前喧哗的贱民给我拖下去重责两百军棍”
“父王”,凤随歌终于忍不住了,“郇翔虽未伤到姑余,但他的动机已经非常明显,姑余天生愚钝,也并非有意咆哮天颜——儿臣请求父王将此事交给刑监司,儿臣一定秉公处理,绝不偏私”
“那付一笑挑衅孤王的事情怎样清算!”凤歧山冷冷的问道,凤随歌愣了愣,一笑已经沉沉的开口,“郇翔一事如能秉公处理,一笑甘愿为先前的冒犯负荆请罪……”
“请罪倒不必”,凤歧山忽然露出一个笑容,“毕竟你是随歌的宠妃,孤也犯不着与你一个妇道人家过不去……”,旁边顿时立起一名军将,大声禀道,“臣以为不妥,国主仁慈乃夙砂之幸,但若国主不对少妃做出惩治,只怕难以在天下人面前树立威信”
话音刚落,已经引起一片附和声,凤歧山故作姿态的沉吟片刻,勉强道,“好吧,但看在随歌面上,孤王会适当放宽一些,诸位爱卿可有异议?”下面立即响起一片歌功颂德的赞扬之语。
凤随歌气得浑身发颤,付一笑却已冷静下来,“先前确是我气过了头,这样的机会让他们抓到,定不会轻易放过,若强压下去,恐怕只会让你声名受损”,凤随歌懊恼道,“我不在乎什么声名,我答应过要护着你的”
一笑从他手中挣出来,粲然笑道,“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也不会是什么大刑罚,我索性坦荡些去领了吧,也免得累及锦绣声威”,说罢将贪狼和箭筒解下递给他,朝外走去。
凤歧山带着一抹莫测的微笑看着来到他座前跪下的付一笑,良久,亢然令道,“为肃整朝中风气——来人,将少妃带到操练场,曝悬木柱直至太阳落山,以警惕众人!”
“父王!”跟过来的凤随歌怒喊,“一笑明日要参加箭技之竞啊!”,凤歧山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随歌休要胡闹,孤已经很宽仁了,若她不是你的侧妃,孤早就令人将她砍了”
一笑没有反抗,任凭夙砂的军士上前将她捆绑带走,她知道如果自己拒绝接受就表示抗命,只会正中凤歧山下怀,那会引起更多的事端——只要她能忍过就没事,只要她能忍过……这一下午。
和凤随歌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微笑的抛下一句话,“看来,我明日想赢也难了,你还是早些打算一下吧”
第六十四回
悬曝中的悬,是指用麻绳将人提到只有脚尖触地,看似轻松,实际上只要绷紧的腰身腿脚稍有放松,腕间粗糙的麻绳便会承受整个人的重量,时间久了容易血脉不通,甚至筋骨痉挛。
被粗鲁的绞上麻绳时,付一笑死命咬住牙关,毫不示弱的瞪视着凤歧山派来的监刑官员,监刑官则昂首傲睨着她,漠然对一旁的校尉下令道,“好好看住了”,随后便移步走向荫地。
夏日的骄阳努力吞吐着热力,不一会汗水就湿透了付一笑的衣裳,跟在一旁的凤随歌只站了片刻,便暴躁的冲上台,指住看守的校尉喝道,“放她下来!”
校尉战战兢兢的解释道,“皇、皇子,这是国主的命令……”,“滚”,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校尉立时慑息在当场,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喂——”,上方传来付一笑的声音,“他们不光是看着我,还在看着你呢”,凤随歌动也不动的看了她片刻,走近悬着她的长杆,抽出随身配刀。
“凤……”,一笑话未说完,只听锵的一声清响,凤随歌将配刀插在一旁,转身走到一笑背后,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照射在付一笑身上的阳光。
“皇子,臣下帮您……”,校尉小心翼翼的绕开地上的刀,上前指了指缚在木柱上的绳子,“不用”,凤随歌冷冷的看了一眼荫地里坐立不安的监刑官,“告诉他,只要他敢在国主面前多一句话,我让他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不到一个时辰,凤随歌身上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他依旧纹丝不动的矗立在那里。
一笑唤了他几声,却不见他回答,便努力旋动身体,想要转过来看他,忽然听到背后凤随歌低哑的说,“节约点体力,还有几个时辰呢,有话回去再说”
“你要站就站到我前面来”,一笑倔强的说,“躲在后面做什么”,“笨女人”,凤随歌轻笑,“我有一辈子时间给你看呢,何必急这一时”
一笑沉默了一会,又问,“明天你准备怎么办”,凤随歌故作神秘的反问,“你猜我会怎么办”,“你找谁替我出赛?”,付一笑弓了弓背,像是在舒展筋骨,“还是你自己去?”
“我准备——”,凤随歌朝前一步,俯在她耳边说,“娶他做男妃,然后新婚当夜伺机毒杀他”,一笑嗤的一声笑起来,“你不如将他当场格杀,他是不敢伤你的”,“真是妙招”,凤随歌恍然的一拍手,又嘻皮笑脸的说,“我给父王罚的时候,你可得来替我遮太阳”
一笑才笑了几声,微微喘息起来,凤随歌面容一肃,“行了,别说话了”,便不再言语,一笑叫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回答,这才安静下来。
日头渐渐偏西,一笑的气息越来越乱,凤随歌早已转过身去面对夕阳,焦急的数着时刻。
终于,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天边的瞬间,凤随歌大步走上前,拔出嵌在地上的佩刀,朝木柱劈下雷霆电闪般的一刀。
只是轻轻的唔了一声,一笑朝后软了下来,凤随歌将佩刀一掷,接住她的身体,横抱起来便朝外奔,一笑在他怀里还在笑,“慢一点,别摔了我”,“你还有心思说笑”,凤随歌脚下不停的骂道,“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一笑只是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她又轻轻的唤了一声,“凤随歌”,“我不介意你叫我夫君”,凤随歌咬牙切齿,“你又想到什么话来气我?”,“跑的慢一点,我想我快,被你颠晕了……”一笑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也慢慢放软。
凤随歌停了停,不敢相信的晃了晃怀里正在缓缓闭上眼睛的付一笑,转眼又狂奔起来,一迭声的吼着,“来人,传医官,快给我传医官”
凤歧山坐在龙案前,仔细的听着从锦绣返回的黄管事的回报,沉吟道,“那些军将的态度确在孤的预料之中,毕竟两国交战之时,死伤无数啊。这样看来,戏阳在锦绣过得还算如意——她还提到别的什么吗?”
黄管事一进城门便风尘仆仆的进了王宫,闻言端正的磕了个头,“回国主话,没有什么了”,凤歧山冷笑,“是真的没有,还是奉命没有?”黄管事一愕,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国主明鉴,公主她……她确实没再说什么”
凤歧山拍案而起,负手踱了两步,“孤相信他与戏阳能在人前做出一副相敬如宾的样子,但依夏静石的个性,他绝对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为戏阳布菜——孤再问你一遍,你考虑好了再说话,戏阳的情形究竟糟到哪一步?”
过得半晌,黄管事才吭吭哧哧的说,“回国主的话,因为两国宿怨,目前公主在锦绣,确实不是特别顺心,但臣下相信,以公主的机智和才貌,定能很快的打动镇南王……”
“放屁”,凤歧山怒极之下口出秽言,“夏静石要那么容易便会动心,他就不是夏静石了!”
见凤歧山动怒,黄管事惊得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透,口中连称,“国主恕罪”,凤歧山平静了一下,冷然道,“孤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快说!”
黄管事这才战战兢兢的将在锦绣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出人意料的,凤歧山的表情越来越柔和,听到戏阳怕他知道了生气,所以教黄管事怎样应付他的问话时,面上更显出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真是孤的乖女儿,真是孤的好臣子,嗯!?”他意味深长的说,“你们到底是担心孤气坏了身子?还是怕离得太远,孤做不了主呢?”
“公主说,是不想让国主为了她的事情担心”,黄管事颤声道,“臣也只是奉命……”,“行了”,凤歧山不耐烦的打断道,“孤不需要你的解释,将夏静石那封信笺给随歌的时候让他看完之后焚毁,告诉他是夏静石交代的。”
第六十五回
凤随歌心浮气躁的连倒了几盏茶喝,最后索性将茶壶盖子揭掉,也不管会不会倒得前襟上淋漓一片,就着壶咕咚咕咚的乱灌了一气,忽然听到内室珠帘轻轻的一阵撞响,他连忙用袖子揩了揩嘴,迎了上去,“怎样?”
医官肃然行礼道,“臣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少妃……”,话未说完,凤随歌已经面色惨白的冲进内室。
付一笑斜躺在榻上,上身倚着软枕,头微微的向外侧着,黑而长的睫毛安详的盖在眼睑上,干燥开裂的唇边残留着一抹未尽的微笑。
刹那间天地失色,凤随歌呆若木鸡,倏然回神之时一个箭步冲上前,提起医官的领口怒喝道,“你这个庸医!她怎么会……怎么会……”,他忽然说不下去,红着眼卡住了医官的脖子,“说!谁让你来的!!”
医官吓得脸都青了,眼珠转了转,冲着他背后直喊,“少妃!少妃!!快别睡了,皇子来了!”
虽是将信将疑,凤随歌还是回头看了一眼,他看见,一笑眼睑下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眼睫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打开,只听她困惑的哑声问,“你们两个抱在一起做什么”
“一笑”,凤随歌立即放开了医官,扑到她榻前,“你醒了”,不等一笑答话,他又凶狠的一回头,瞪住医官,“你方才到底要说什么”,医官尴尬道,“臣下方才是想说,臣下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少妃手腕上的淤伤恐怕还要好久才能消退……”
不等他说完,凤随歌已转回头来执起付一笑的手腕细细查看,一边轻轻的摩挲着淤紫的肌肤,一边心疼的骂道,“那些狗东西,居然绑得那么死……夜里我去找秦老要些活血的伤药来,过几日淤血便应该能化开了”
一笑也凑过去就着他的手看了看,自嘲道,“第一次带那么多镯子呢,让我多带几天吧”,“那我再给你加个花”,凤随歌说着,做势便朝她手腕咬下去,一笑手一缩,笑道,“你竟然有心思玩笑,看来明日的箭技,你一点也不担心啊”
凤随歌叹了口气,微黯道,“担不担心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想的——父王总是这样针对你,你不为自己担心的么?”一笑嗤了一声,“我担心他就不对付我了么?再说了,就算兵来,也有你这个将挡着呢”
凤随歌笑起来,捏了捏她的脸颊,“我怎么会爱上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再睡一会吧,我去叫膳房为你炖些滋补的汤水”
经过几天修整,大部分被冲进树林的车驾已经修好,但仍有几架车在洪水中巨石的冲撞下损得无法修复,经过几番抗争,雪影终于还是被安排与凤戏阳同车而行。
拔营启程之后,雪影微闭着双目在窗边打起盹来,凤戏阳呆坐了一会,忽然问,“雪影,你懂琴吗”,“琴?”雪影疑惑的掀了掀眼皮,“你问这个做什么”
凤戏阳见她肯接话,心中喜悦,微笑解释道,“我曾听说锦绣歌舞天下无双,就连普通人家的女儿也弄得一手好琴,所以随口问问”
虽不太愿意与她攀谈,但伸手不打笑脸人,雪影仍是老实的回答道,“我的琴是跟娘学的,爹爹总说娘年轻时弹得一手好琴,但嫁给爹爹之初家中境况不好,琴艺便搁下了”
凤戏阳微微一笑,“左右无事,不知现在你可愿为我弹奏一曲?或许我这样问会有些唐突,但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听琴而已”
雪影支颐看了她一会,简单答道,“好”
一架六弦琴很快从侍女手中递到了凌雪影膝上,雪影闭目凝思了片刻,缓缓抬手,温润的指尖落在琴弦上,弹出了第一个颤音。
琴声先是像一个灵动的少女,在月光下轻盈而又欢畅的舞着,后来变成了一个忧愁的女子,在朦朦雨天里眺望着远方,等待着不知归期的情人,最后音律一转,化为寂寞高傲的妇人,细细的在镜前梳着妆,絮絮的对自己低语,忘了他,忘了他……随着最后一段惆怅缠绵的旋律,琴声终于停歇。
车中非常安静,凤戏阳恍惚的问道,“你说,真是情到深处无怨尤吗?”,雪影悠然道,“感情这东西,是最好猜测却又是最难掌握的,所以才教人心惘神迷,往往是拿得起,却放不下”,她淡淡的瞟了凤戏阳一眼,带着一丝的喟然,轻轻道,“情到深处无怨尤,这句话本没有什么错处,可是对他这样的男子而言,这份爱若不是他所需,你再无怨无尤也不可能打动他”
凤戏阳微微一震,下意识问道,“你能告诉我,我哪里不及她么”,雪影却摇摇头,轻笑道,“这世间的事,总不比棋盘上的黑子白子,能够顺你心意,随便布局,人心更是如此,若他那么容易爱上,他也不是夏静石了”
“可我只爱他”,凤戏阳的声音越说越低,“我不是很贪心,我只想伴在他身边而已,只要他对我能有对她三分好,不,哪怕只有一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和他越来越僵,就好像这次,我真的不是故意将那簪子抛下去的,我也不知道他会……”
“这次的事情与你无关”,雪影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真的,萧参军告诉宁非,殿下说他只是直觉要去捡那簪子,没想到会滑那么深,所以,这次不关你的事——我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叫你什么,该叫你戏阳,还是该叫你公主,或是称你为王妃,但我一直想告诉你的是,所有的事情,和一笑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笑和殿下从来没有真正开始过……”
“真的吗?!”戏阳的眼中忽然亮起耀眼的光彩,“他们真的什么都没有过吗?”
雪影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叹息道,“其实我是想告诉你,他的心已是一滩波澜不兴的死水,你投下去再大的石块,也只能引起片刻波动……”,凤戏阳急急的打断她,“不,若他们未曾开始过,我能做到的,我真能做到的”
雪影放下膝上的琴站了起来,“我告诉你两件事,第一,那簪子是一笑的,第二,他上次吐血便是因为得知一笑来信想问他要回簪子”,说完,她不忍看凤戏阳倏然空洞的眼,抛下一句,“放下吧”,边伸手去揭车帘。
“凌雪影”,身后传来凤戏阳冰冷的声音,“你太残忍”,雪影一停,头也不回的答道,“若我真正残忍,我便不会对你说这些了”
第六十六回
付一笑不顾劝阻,还是来到了比斗场,此刻已经在整理着装准备下场,凤随歌看着她肃然且有序的样子,心中不禁有些许甜蜜,这个女人,也难怪夏静石会为她费那么多心思,她值得。
虽说夏静石的亲笔信是以火漆封口,凤随歌心中却始终有个疙瘩——昨天黄管事从锦绣回到了夙砂,但根据密报,黄管事一进城门便直接被接进了王宫,都不必费心去想,定是国主凤歧山传召,而且以夏静石的缜密,怎么会做出让人传话这样落人口实的事情来?
而今日,凤歧山拟选的箭竞之法又是出人意料的复杂,他命人在圈起的密林中投放了一百头水鹿,让付一笑与叶端方同时入林,一个时辰后,以割下的鹿耳为准,分出高下……
凤随歌上前替付一笑紧了紧护腕,强笑道,“你不会真要把我送人吧”,一笑低头理着衣褶,没有说话,凤随歌叹了口气,不胜愁容的掩腮道,“人总说自古红颜多薄命,更何况是我这样完美的男人,只怨上苍将我生得这么独一无二,别人没有的优点,我偏偏全部都有……”
“凤随歌!”一笑终于忍不住吼道,“你就不怕打雷吗”,凤随歌嘿的笑了一声,“你在紧张吗?都不愿意多说话”,“没有”,一笑矢口否认,“我向来不是多话的人”
凤随歌简单的哦了一声,眼光灼灼的看着她,“其实,能看到你为了我那么拼命,就算输了,我也不会怨你的——要么这样好了,我替你上场,就算是你雇我的”
一笑白他一眼,“可我没钱付给你”,凤随歌很认真的看着她,“让我爱你一生就可以了……”,不等他说完,一笑紧了紧胸前固定箭筒的皮带,径自走出荫棚。
目送她走入场中,凤随歌忽然向凤歧山奏道,“父王,一笑手腕淤肿未退,可否……”,不等他话说完,一名老臣呵呵的笑了起来,“新婚燕尔,果然是蜜里调油,但皇子若要在此时此地偏帮少妃,只怕难堵众人悠悠之口”
凤随歌油然一笑,“大人多虑了,我只想调个人跟住一笑替她收捡鹿耳,并不是要替她竞箭”,凤歧山微一沉吟,点头道,“也好,只是不知随歌意属何人?”凤随歌一字一顿的说,“姑,余”
姑余提着一只麻布口袋欢天喜地的跟在一笑的马后跑着,昨日付一笑为了救他而受罚,他难过了一整夜,今天一早,当凤随歌找到他说让他在竞箭时为付一笑拾猎时,他竟快活的手舞足蹈起来,除了大喊大叫一些含糊而无意义的音节之外,他想不到任何表达快乐的方法——皇子没有因为昨天的事情讨厌自己,甚至还将少妃交给自己照顾……
两人迅速在密林中穿梭着,不一会姑余的衣衫上已尽是斑斑鹿血,可渐渐的,付一笑每一次挽弓急射之后都会紧紧皱起眉头,准头也越来越差,有数次险些没有命中。
姑余也看出来了,他指着贪狼懊恼的比划了一下,吭吭的说,“少妃休息,姑余去杀”,一笑偏头将颊上流淌下来的汗珠蹭右肩上,“时间只有一个时辰,我们休息的时候戬昕侯不会休息的,若姑余不累,我们便继续,好么”
姑余挺起胸膛,用力的点了点头,“不累,一点不累”,一笑微一点头,拍马继续前行。
凤随歌若是只剩下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手下,那绝对是姑余,或许姑余的智力有些问题,但他的忠心绝对不容置疑,凤随歌让他护住付一笑,他便一定能护住付一笑,所以,在他摔进事先布好的陷阱时,他甚至不忘喊了一声,“当心——”
一笑只觉得眼前一空,跑在前面准备去割鹿耳的姑余便硬生生的从地面上消失了,随着他混浊不清的一声“当心”和重物坠地的声音,一阵干燥的烟尘自地面升起。
一笑下意识的拉住马缰,定睛一看,顿时出了一声冷汗,前方平整的黄土地上,倏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坑洞,那是一个遮掩得非常高明的陷阱!
“姑余!”一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奔到坑边朝下望去,“姑余你怎样?”,姑余扭曲着巨大的身体昏沉沉的躺在坑底,听到她的呼喊似乎清醒了一些,勉力动了动,又呻吟出声,“当心……”
不及思考为何会在林间旷地上出现如此巨大的一个陷阱,一笑转身站起便去解马缰,“姑余你看看有没有受伤,我想办法拉你上来……”
姑余在坑底翻动了一下,蹭得坑壁上土粒纷纷下落,发出希希簌簌的声音,一笑已提着马缰回到坑边,把缰绳的一端系在自己腰间,另一段抛了下去,“姑余,试试看能不能拉你上来”
姑余半倚在坑壁上,艰难的伸手在地上收捡着什么,一边呐呐道,“等等,耳朵……”,一笑这才注意到他方才提在手中的袋子被抛在一边,鹿耳从敞开的袋口中滚落在地上,又是血,又是泥。
“姑余,你先上来”,一笑喊,姑余却固执的将鹿耳收理进袋中,仔细的束起口袋缚在腰间,这才伸开大掌去抓马缰,可是一笑势单力薄,姑余偏又身形魁梧,试了几次,非但没将姑余拉上来,反而险些将一笑坠到坑中去,只得作罢。
休息了片刻,一笑决然的站起身来,“姑余你等我一会,我返回去找皇子带人来救你”,姑余听到皇子二字,顿悟似的开始全身翻找,很快举起两支火箭傻笑道,“皇子说,放上去就会找来……”
比斗场上正进行着刀兵的武竞,凤随歌心不在焉的看着,心神却飞到了几里之外的密林。
不知道她现在收猎了多少鹿耳了……姑余应当是一个很好的助手,而且绝对的心无旁骛……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到一旁有人咦了一声,“看,哪来的火箭”
凤随歌下意识的抬头向密林方向看去,心顿时沉到谷底——晴朗无云的天空中,印着两道清晰的白烟,划出弯弯的轨迹,直指云霄。
其他棚子也有人陆续的看到,原本单一的在为场下斗士喝彩的人群渐渐的喧哗起来,“真的是火箭……哪里来的……”
那是他交给姑余的火箭,交代姑余不遇到危险不能施用的火箭,而且,竟然一放就是两支!
凤随歌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理凤歧山的喝斥,一路奔向拴系马匹的后场,随便解了一匹马便放缰朝密林方向狂奔。
危险……危险危险……一笑有危险!!!
第六十七回
将火箭放上天之后,付一笑抱膝坐在陷阱旁边,轻声安慰道,“他看到一定会尽快赶来的”,姑余艰难的挪了挪身子,将装着鹿耳的袋子从腰间解下,抛了上去,“耳朵,先去,姑余就来”
一笑接住袋子,犹豫了一下,正要说句什么,轻微的一声响打碎沉寂得窒静的天地——那是弓拉到极致时,弓身发出的轻微的咿呀声。
嗡声一起,一笑的身形一矮,朝旁边蹿了出去,脚刚落地,又是几声密集的弦响,原本静寂的林间空地上顿时箭如雨下,一笑狼狈的滚了几滚,终于避无可避的落进了地坑,重重摔在姑余身旁。
姑余目瞪口呆的看着从天而降的一笑,呐呐问,“下,下来了?”一笑忍着疼从地上翻身坐起,昂首怒视着陷阱口,咬牙切齿道,“原来不是意外,真是,卑,鄙!”
几声冷笑,两只闪着寒光的箭尖对准了坑底的付一笑和姑余。
叶端方割下一对鹿耳,收进马背上负着的麻袋里,叹了口气,又准备继续上马前行。
这世间最强的两种力量,除了情感之外,便是杀戮,而对于男人来说,特别是他这样的男人,杀戮的快感,很多时候更胜于情感,但是,战争是一回事,为了某种目的肆意屠杀又是一回事。
林中钻出觅食的松鼠,精灵乖巧,在松树下翻找散落的果子,忽然松鼠立身静止不动,像是在静听,接着猛然一窜,溜得无影无踪。
寂静中,先后两枚火箭从另外一边的密林中呼啸而起,直冲云霄——那是只有主将在战场遇险才能发射的火箭!
是谁?!林中除了皇子的少妃和那个呆头呆脑的巨人之外,应该没有旁人。
叶端方的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抽箭在手,打马朝那边奔去。
林间空地上,十数个着暗灰衣衫的男子在忙碌的搬运着一只只沉重的口袋,另有两名背着弓箭的人站在付一笑和姑余所陷落的陷阱旁,协助着他们将袋里的泥土朝陷阱中倒落。
忽然远处奔来放哨的灰衣人,慌乱的呼喝道,“有人,快走”,不及所有人反应,破风声起,箭光至处,“啊”的一声惨叫,还在奔跑的他腿上中箭倒下。
坑外众人皆恐惧的骚动起来,抛下搬运的口袋,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抢上去挟起还在地上爬动的人便要向林中退走。
传来的马蹄砸地声清晰得像是踏在人心上一般,林中箭一般杀出一骑,电光火石间,第二箭跟到,射倒了正在拖动同伴的灰衣人头领,疾驰而来的叶端方呼喝道,“统统站住!”
几乎是同时,另一边的灌木中跃出一匹健马,马背上是神情阴骘的凤随歌,他见到弯弓搭箭的叶端方,嘶声吼道,“一笑呢!一笑在哪里!!”
叶端方愣了一愣——方才一瞥,只看到这群奇怪的灰衣人围住了地上的一个大坑在忙碌,此刻听凤随歌问起,他下意识的朝陷阱那边看去。
只这一瞬,那群灰衣人已经全数撤走,只余下杂乱的足迹混着血迹,还有十余袋土散在各处。
凤随歌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心立刻提到了喉咙口,翻身下马扑到坑边,只是一眼,几乎全盲……
叶端方不及去追赶奔逃的灰衣人,收箭几步赶上扶住摇摇欲坠的凤随歌,“皇子”,他轻声唤着,向陷阱中看去。
箭在坑壁上,在坑底左边未完全被泥土掩埋的伏地的姑余宽厚的背上,而右边……
右边已是堆得尖尖的土堆。
叶端方也震惊了,他也听说过这个锦绣平民出身的少妃与皇子的重重纠缠,在这次比斗之前国主凤歧山专门召见他,甚至叮嘱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赢。
虽然他很不喜欢这个曾经在战场上屠戮过夙砂军士的少妃,但——叶端方叹了口气,这未必不是一个好的结束。
对于任何一件事来说,死亡都是残酷的结局,可恰恰也是死亡,才是最彻底的结局。
剧烈的心痛使凤随歌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就好像心脏被戳穿,血一滴滴落下, 他喘息着,每次吸气都会停滞一下,每次呼气都会带出心中无比的疼痛。
他死死的盯住错落的羽箭,喉间叹息般发出咝咝的怪声,叶端方听了半晌,终于听清楚他反复说着的一句话,“他杀了一笑,是他杀了一笑……”,忽然凤随歌猛的将搀扶着他叶端方一推,“你是帮凶!!!”
锵的一声,腰间长刀出鞘,凤随歌布满血丝的眼中一滴泪也没有,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一般,恶狠狠的瞪住叶端方,声音阴郁得吓人,“她死了,你们谁也别想活——”
叶端方退后几步,这个时候凤随歌不会听进他的解释,但他必须解释,“皇子,请皇子冷静一点,臣下……”
一声低低的呻吟从坑底传出,虽然微弱,但是足够两人听得清楚明白,凤随歌狰狞的表情忽然僵住,并且迅速转为不可置信,一旋身,跌跌撞撞的奔向地坑,“一笑!”
叶端方也舒展了眉头,轻轻的吐出一口气,快步跟了过去。
付一笑爬了出来,从姑余的身体下面爬了出来,带着满脸满身的血迹从沉默的姑余身下爬了出来。
“姑余?姑余?!”不理会陆续跳落坑底的两个男人,她试探的推摇着浑身又是箭又是土的沉默的愚钝的姑余,姑余已被她推得侧翻过来,毫无生机。
“姑余姑余姑余姑余……!!!”她加重了力道,眼泪在眼眶上打着转,却落不下来。
第一支箭射下来的时候,原本倚在坑壁上的姑余扑了过来,紧紧压住她。
“姑余会,护着……”,他向来说话含糊不清,然而这几句在一笑耳中,却如炸雷一般清晰响亮,一支支箭射入他的背。
“耳朵,要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隐约的带着笑,“少妃,好香……像娘亲……”,最终沉寂,只余下羽箭入肉的钝响,和金属相撞的铿锵,每一下都伴着姑余身体反射似的痉挛,渐渐的,越来越轻微,终于停止。
箭雨中,姑余的身子整个的遮盖了付一笑,她,毫发无伤。
第六十八回
呆呆立在一旁,凤随歌的手紧紧的攥着胸前的衣料,衣衫上的两条金龙也因衣料的褶皱变形而显出狰狞的样子来,叶端方犹豫了一下,上前探了探姑余的颈脉,摇了摇头,退回到凤随歌身后,低声说,“已经去了”
凤随歌没有说话,一笑却猛的转过头来,一双含着泪水的大眼怒视着叶端方,恨声道,“要我性命,大可光明正大来取,为何连累旁人!你们卑鄙!!你们无耻!!!”
叶端方嘴角抽动一下,阴沉沉的说,“若你赢不了我,你便愧对他这份以命相殉的节操,也不配听我的解释”
滴漏中的水最终漏尽了最后一滴,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引颈望着密林的方向,凤歧山轻叩着大椅的扶手,焦燥的吩咐侍立一旁的宫卫,“再派人过去看看”
一柱香功夫,先前派去的军士又驰了回来,翻身下马跪倒在场中,略不安的奏道,“禀国主……皇子说,他现在不能过来,得请国主会同诸位大人……”
凤歧山顿时大惊失色的站了起来,“随歌受伤了?!”“皇子没有受伤”,军士欲言又止,“具体情形臣下也说不明白,所以……”,“行了”,凤歧山威凛的一拂袍袖,“带路”
权贵们的车驾尾随着凤歧山的御辇沿林间便道缓缓驶入密林,凤歧山的身体随着车辇的震动轻轻摇晃,面色更是阴晴不定的变换着。
那个人千算万算,少算了两支火箭,此番不仅功败垂成,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车身终于停止了摇晃,后面的碌碌声也渐渐停了下来,过了半晌,行令才颤抖的过来打起车帘,“国主,皇子在前面”
凤歧山面色平静的走出御辇,目光及处,心中先是咯噔一下,又稍稍的放下心来——前方只有三个人,凤随歌和叶端方并肩立着,手中各自提着一只血迹斑斑的麻布口袋,面前不远处的地上置着一具鲜血淋漓的魁梧尸身,不是那叫姑余的巨人是谁,而两人身后不远处,跪坐着满身是血的付一笑,头也不抬的清点着收集成捆的羽箭。
见到凤歧山步出,周围所有军士,包括戬昕侯叶端方纷纷下跪高呼万岁,只有两个人没动,一个是昂首挺立的凤随歌,一个是专心数箭的付一笑。
凤歧山皱起眉,“付一笑不懂礼节便也罢了,怎么你也跟着……”,“父王”,凤随歌将手中的口袋倒覆过来,血淋淋的鹿耳顿时在姑余的尸体上散落开来,滚了一地,只听凤随歌朗声道,“鹿耳在此,请父王当众验看”
气氛诡异,跟上来的大臣们环绕在周围,彼此间面面相觎,大气都不敢透。
明明死了人,为何国主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一心只计较皇子有没有行礼。
明明死了人,为何皇子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偏要先验鹿耳。
明明死了人,明明是死了个人的……
叶端方默默的站起身,将他猎到的鹿耳倒在另一旁,众人目光顿时集中到地上——两堆鹿耳,看上去数目相差无几,只能让人详细清点才能下定论,但凤歧山不下令,没一个军士敢起身上前收验鹿耳。
良久,竟是叶端方先开口了,“臣,认输”,话音未落,就连付一笑与凤随歌都讶异的看向他,凤歧山身后的群臣也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凤歧山锐利的眯起眼,“孤还未下令点数,戬昕侯何出此言?”
叶端方又沉默了一会,转身走向付一笑,从地上执起一捆羽箭,“臣或许未输给少妃,但,输给了这些箭,或者说,臣输给了用这些箭的人”
鸦雀无声。
凤歧山不语,而叶端方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字字句句清晰有力,“若是公平比斗,不论输赢,臣都心安理得,但——”,他的手指向地上姑余的尸体,“少妃在比斗过程中遭到伏击,随从也为了保护少妃而丧了性命,臣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
付一笑的眼中忽然涌出大颗的泪珠,她用满是血污的衣袖胡乱抹了把脸,收捡起地上所有带血的羽箭,昂然步向凤歧山,顿时从一旁冲上数名文武大臣将凤歧山掩在身后。
一笑冷冷的笑了,“为何那么紧张,难道是有人做了亏心事?”说着,将手中成捆的羽箭抛在凤歧山脚下,“加上戬昕侯手中的,一共七十四支箭,其中有六十七支是从姑余身上起出来的”
说完她转身指住叶端方,“你不要以为认输便能脱掉嫌疑,只要有我一天命在,我誓为姑余报仇雪恨!”叶端方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凤歧山用脚尖拨了拨地上的羽箭,冷哼一声,“此事孤自会调查清楚。来人,上前将鹿耳集起,当众点数,以决箭竞胜负”,话音未落,叶端方已经重新跪倒在地,“为了臣的声名,恳请国主收回成命”
见正欲上前的军士又僵立当场,凤歧山怒极的喝道,“此事与箭竞无关,孤命你……”,“国主明鉴!”叶端方忽然激动起来,“若不能还我清白,赢了箭竞又有何用,我有何面目面对三军将士,又如何面对举国上下悠悠之口!”
凤歧山气得唇颤手抖,还未开口,一直默不作声的凤随歌缓缓道,“儿臣认为,只有内神,能通外鬼,所以,父王此刻不应再纠缠于箭竞之赛,应当从速从严查出此事幕后元凶,以免再生枝节”
“反了,统统反了”,凤歧山怒极反笑,“为了一个愚蠢痴呆的门房,你们一个个的都反过来教训孤王?!”
“怎敢当一个反字”,一笑也微微的笑起来,“国主永远都不会做错事,我等又怎敢教训国主”
她踱了两步,冷睨着凤歧山身后的一干臣子,“我只是想提醒有些心怀不轨的人,刺杀王室成员乃灭门大罪,而诸位大人也都知道,付一笑出身军旅,只懂得以牙还牙——谁若想逼我走上绝路,从今往后,他的太平日子,想都不用想了!”
第六十九回
人要活下去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可是这代价究竟是什么?是自己付出的还好,是别人的付出就成了悲剧。
凤随歌从侍女手中的托盘上接过盛着参茶的磁盅,轻轻放在桌上,从比斗场回来已经两天了,一笑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极度困倦了稍稍打个盹很快就会惊醒过来,清醒的时候也总是沉默的立在窗边。
“现在已经查出一些线索,水落石出只是时间问题,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不要先病倒了”,“放心吧”,一笑没有转身,只是淡淡的说,“我不会比那个人先死”
凤随歌继续说道,“为了避嫌,戬昕侯主动将自己与部属隔离开来,饮食起居都是由我的人在照顾”,“你心里清楚不是他”,一笑缓缓回过头看凤随歌,“你真要我说出来吗!”
“你若能说出来我反而比较宽心”,凤随歌温和的用指尖勾着她略青的眼袋,“哪怕是哭出来也好”,一笑怔了一怔,微微避开他的触摸,凤随歌的手顿时僵在空中,半晌,他苦笑道,“你在怨我么”
“若说一点也不怨,就太虚伪了”,一笑沉默了一会,抬头看进他的眼中,“但更多还是怨自己,那些人要杀的是我,是我连累了姑余”,她忽然有些哽咽,“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哪里值得他如此拼命相护”
“别说傻话”,凤随歌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揽她入怀,“记得那次你负气出走么,后来我也问过他,于他而言,好人和坏人的界定在哪里,你猜他怎样回答的——他说,真正对他好,爱护他,便是好人,对他不好,欺负他的,全部都是坏人”
一笑靠在他胸前静静的听着,下颚偶尔磨动一下,仿佛是在咀嚼话中的含义,凤随歌的气息拂在她额上,“姑余智力不及常人,但他却是用心在看着身边每个人的,所以,不要怀疑姑余,更不要怀疑自己”
过了许久,一笑忽然微笑起来,离开他的胸膛,她的眼中迸出强烈的战意,“要杀我的人,始终是棋差一着,他布下的是庸手而非死士,所以,还未开始便已注定要失败——你愿不愿意教我,如何在这步步为营的皇廷里更好的保护自己,甚至学会反击?”
“当然愿意”,凤随歌轻抚她的脸颊,“其实我也很想承诺我会永远保护你,永远不让你受到伤害,可是现在有很多事是我无法改变也无力挽回的,所以我只能承诺全力以赴保护你,向你提供一切我所能提供的——我目前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一笑,对不起,我不能许下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但我很真的希望能给你幸福,你明白吗?所以,如果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就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爱惜自己的生命,尽力活下去,答应我,绝不比我先死。”
一笑安静的听完,微一点头,“我答应你”
凤歧山恼怒的在偏殿中来回踱步,面色忐忑的庄妃立在一旁,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娇呼道,“国主——”,“闭嘴!”凤歧山喝道,“当初是你亲口向孤保证绝对将事情办得滴水不漏,现在呢?!”
“臣妾也没想到爹爹和兄长会失手啊”,庄妃委屈的扁着嘴,“再说了,若没那两支火箭……”,“行了”,凤歧山下定决心似的一振衣袖,打断她的话,“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孤不相信,他们能在孤的眼皮底下翻了天!”,“对啊对啊”,庄妃连忙眉开眼笑的附和道,“凤皇子再怎样,也还只是一个皇子嘛,只是那个付一笑——”
“她?”凤歧山冷哼一声,“孤要取她性命本是易如反掌,只是顾及到随歌与戏阳,才留得她猖狂到今日”,“在臣妾看来,那付一笑只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庄妃笑得很恶毒,“她的一颗心,全在镇南王夏静石身上,而皇子一直以来最介意的,怕也就是夏静石这个名字呢……”
一路跋涉,终于到了锦绣帝都,遥望着远远的暗灰色城墙,凤戏阳叹了口气,又回到了这里,来去相隔数年,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身份与心情。
夏静石一直刻意的避开了她,而雪影自从那日出了她的车驾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夜她喝的酩酊大醉,醉得含糊了,依稀的唱起一支不知道何时何地听来的小调,“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今朝尘尽光生,将情痴一起经过……”,恍惚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哑哑。
一往而深啊,深的是那长长夜里做的长长的梦,不见尽头。
那一夜,她是真的醉了,醉得忘了一切,醒来时头痛欲裂,身边却没有一双关切的手为她递上一盏热茶。
从前也曾偷偷问过夙砂后宫一个失了宠的妃子,“你很痛苦吧?”谁知那个妃子却笑了,“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有痛苦的”,当时自己很好奇的追问,“你不爱父王吗?”,妃子答道,“当然爱,因为爱着,所以在那绵长的痛苦背后,能找到隐藏着的同等的快乐”
但为何自己只有痛苦,没有快乐……
此刻的自己,就好像长途奔行的旅人,追逐着一点星光,饥饿、干渴、疲惫的在黑暗中蹒跚着,随时可能倒下去,从此一睡不醒。
为什么当初会想要去追逐?如果早知道天边的光源是一个蜃景,是会放弃还是会继续?为何站在光源触手可及的地方的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能做……
其实只需要他的一句话,自己就会选择无条件的去相信他,不管事实是否摆在眼前,甚至可以自欺欺人否认一切——可惜他却从不说谎。
就是这个男人,毁掉了她那么多年的期盼,也毁掉了她的整个人生。
真讽刺,这个男人,不管自己怎么做都不为所动,他的心犹如铜墙铁壁,丝毫破绽都没有——不,他有破绽……
难道真要亲手捻灭这束光……
难道不怕从此永不见天日……
第七十回
或许是因为凤戏阳的缘故,圣帝将明德宫赐给夏静石一行做为滞留帝都时落脚的行宫。
换妥了袍服,夏静石信步朝不远处的凝碧池踱去,依旧是绿树繁花的明德宫,依旧是矗立着三座仙山的美丽荷塘,他却不复当年伴驾赏荷的悠然自得。
“殿下”,萧未然在不远处轻声唤,“王妃差人来询问……”,夏静石打断他的话,微笑的问道,“未然,你爱过什么人吗?”萧未然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不禁怔了一怔才点头道,“爱过”
“那”,夏静石缓缓回头,“我问你,如果爱上不该去爱的人,你会怎么办”,萧未然沉吟片刻,走近他身边,“其实没有怎么办,爱了就爱了,殿下这样拒绝爱情,未必就能避免痛苦,何苦来呢?”
夏静石闭上眼睛,轻轻的说,“我只是说如果”,萧未然抿了抿唇,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为了避免伤害而失去快乐不值得,更何况,伤了人,自己的心也同样痛苦”
夏静石轻轻的笑了一声,拍了拍萧未然的肩膀,“本王第一次发现未然也有那么多感慨——走吧,女眷们应该已经梳洗完毕,别误了时辰”
之前凤戏阳还揣测,锦绣圣帝驭臣使将,震恃四方,必是个煞面危颜之人,没想到一见之下,身着常服的圣帝竟是一副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之相,面容间与夏静石有也七八分相象,根本不像一个老谋深算,笑谈生杀的国之帝君,在他身旁,端坐一个年纪双十,身着紫色绣衣佩双绶的端丽女子,应是帝后无疑。
待上前见礼,圣帝长笑而起,快步从龙座上走下,做势托住躬身拜了一半的夏静石,“这里又没外人,不必那么多礼”,夏静石微微一笑,仍是坚持跪叩完毕之后才长身站起,“见到陛下龙体安康,臣甚是欣慰”
圣帝叹了一声,“王兄总是那么见外”,随即微笑的转头看向凤戏阳,“王妃一路跋涉辛苦了,自夙砂远道而来锦绣,饮食方面可还习惯?”凤戏阳对这位温柔随和的帝君颇感亲切,当下笑答道,“多谢帝君关心,戏阳一切都好,戏阳初到锦绣,礼数上面不周全的地方,还望帝君不要怪罪”
圣帝点头而笑,帝后也远远的脆笑了一声,婀娜的站了起来,“早听闻王妃痴情之名,本以为也是个付都尉那样的烈性女子,今日一见,却是一个娇滴滴水嫩嫩的妙人儿,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恐怕便是如此呢”
骤闻付一笑之名,凤戏阳面上略略露出尴尬之色,圣帝则不以为然的皱了皱眉,“付都尉仅是一名军将,怎能与王妃相提并论”
帝后格格一笑,亲热的走下来挽住凤戏阳的手,“的确是臣妾失言了,王妃勿怪——陛下和王叔久不见面,想必有很多话要谈,说来说去又都是那些国家大事,王妃不如随着本宫去慈阳殿陪太后聊聊……”
凤戏阳正准备答应,夏静石温和的插了进来,“今日来得匆忙,未将戏阳准备送给太后的七宝香炉带进来,所以,还是改时间再去拜见太后吧”
帝后掩口笑道,“王叔还是老样子,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太后见到王妃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计较一个小小的香炉”,说着,她不容分说的向圣帝礼了一礼,“臣妾就先告退了”
还未踏入高悬着题有“赞德宫闱”四字匾额的慈阳殿,凤戏阳已听到里面传出的阵阵笑语,随着内侍的通报声,帝后直直的将她引进了殿门。
屋内或坐扶椅,或坐团凳,依着身份等级按次排了两列着嫔妃服饰的女子,见到凤戏阳与帝后进门都立了起来,凤戏阳只顾得上环视一圈,未及细看,便一眼瞧见了窗下榻上端正坐着的贵妇人。
她的年纪似乎要比凤歧山还要大一些,但只显雍容不显老态,凤目微挑,眉目一扫间威仪顿生,衣饰不繁不复却显尊贵,毫无疑问,这便是太后了。
行了一圈礼,太后审视的眼光方才收敛少许,却仍是一副慵懒的模样,随手指了指一旁空余的宫凳,示意二人坐下,随后便很自然的询问起来时遇到的那场山洪,凤戏阳如实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夏静石扑救簪子的一段,饶是如此,也听得众女惊呼连连,太后也一手掩胸的直念阿弥陀佛。
自来到锦绣,凤戏阳便饱受众人冷遇,进到慈阳殿之时,见到这满屋嫔妃的架势,原本以为会遇到三堂会审的局面,事实却大出她的意料之外,刚放松一些,坐不到一会,宫妃们却逐渐开始三三两两的搭伴告退,最后连帝后也借口要探望皇子功课,退离了慈阳殿。
空旷的大殿剩下凤戏阳与太后两人,戏阳不禁有些忐忑,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太后柔声的问道,“好孩子,告诉哀家,他对你可好?”
仿佛一个满腹伤心委屈的孩子,茫然之间听到了母亲充满慈爱的呼唤,一刹那,太后雍荣华贵的面容竟和想象中母妃的形象重叠在了一起,凤戏阳顿时湿了眼眶,哽咽的不能自制。
见她垂泪,太后的眼圈也微微有些发红,轻叹了几声孽障之后,温然劝慰道,“真是苦了你了——虽非我亲生,但他也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好端端一个孩子,在感情上挫了挫,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呢?他母妃死的早,哀家也管不下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着实心疼的紧……”
太后用绢帕拭去眼泪,蕴着浓浓的鼻音说了下去,“也不瞒你说,哀家本来一心念着他能和付一笑好好的过下去,谁知付一笑那个……唉,算了,你是个好孩子,今后要多担代他一点,知道么”
凤戏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仍忍不住问道,“付一笑不是也很喜欢夫君吗……”,太后含泪对她微微一笑,“就算喜欢,她现在不还是嫁给了你的皇兄吗”
第七十一回
“怎么那么久还不回来,该不会是太后留膳了吧……”,宁非一边嘟囔着瞟向负手立于门边的夏静石,一边极快的伸手从桌上抓了一块凉糕,正要朝嘴里放,转头看到雪影瞪大了眼睛看他,连忙换了方向塞进雪影嘴里。
雪影不出声的努力嚼着,向成功偷取第二块凉糕的宁非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把盘里剩下的糕点搬动一下,宁非刚搬了两块,夏静石忽然转过身来,“传菜吧”
“哎呀,真饿死了”,宁非尴尬的停在空中的手顿时活络起来,顺势多抓了两块放进嘴里,含糊的说着就朝外走,“我去前面把未然叫回来……”,“不必了”,夏静石叫住他,掀了掀衣摆在桌前坐下,“未然先前便去宫门那里侯着了,先吃吧”
整顿饭,夏静石显得心不在焉,没吃多少便放下了碗筷,雪影一面朝宁非碗里夹菜一面小心的偷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小声的问宁非,“你看殿下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宁非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夏静石,“我还真没见过殿下生病的样子”,雪影嗤了一声,“依他的脾气生病也不会告诉你,你没见过是正常的”
宁非马上抗议的叫起来,“你不也没有见过,你不光没见过殿下生病,连殿下受伤都没见过,我好歹还见过殿下受伤”,“但现在是在说他生病!”雪影针锋相对。
见两人争得不亦乐乎,夏静石轻轻咳了一声,“本王……”,雪影眼睛顿时一亮,指住他笑起来,“看到没有,他咳嗽了!”
夏静石无可奈何的笑起来,“你们两个,真是没什么事情做了么?”雪影和宁非同时一愣,很默契的闭了嘴低头继续吃饭,宁非的银筷刮得空荡荡的碗底吱吱的响,雪影抬起头来白他一眼,伸筷替他的碗里添了些菜,顺口骂了一句笨蛋,引来宁非不甘的瞪视。
夏静石微笑的看着面前这一对欢喜冤家,“既然你们两个都那么闲,便再往夙砂跑一趟吧”,“才回来,怎么又要去?”宁非不解的问道,几乎同时,雪影将筷子朝桌上一拍,“我要去!”
夏静石眼中闪过一丝缥缈,“凤皇子的来信中托本王为一笑向圣帝要一个足以保护她的身份,今日本王向圣帝提及此事,圣帝当下便允诺赐封一笑为王室公主,这样的话,最多十日,待圣旨下来便要派出使者前去夙砂传递国书……而且,一笑她,应该有很多东西需要从锦绣带过去的吧”
他看了一眼雪影,“本王也打听过了,几日之后官窑便会新出一批琉璃簪子,她的那支上次跌断了,这次便多带几支新的过去吧”,雪影略一犹豫,“眼看一笑娘亲的忌日便要到了,她在信里交待我要替她前去祭扫,但若十日之后……”
“一笑受了封,她娘亲的墓也要按规制重新修憩,”,夏静石温然道,“所以,祭扫一事,便交给本王吧”,“好”,雪影顿时眉开眼笑,“那便有劳殿下了”
看着雪影笑语靥靥的和宁非商量要带什么东西去夙砂,夏静石唇边的笑意更深几分,手下意识的探进怀里,指尖轻触着那只狭长的木盒。
那支水蓝色的琉璃簪,是一笑的娘亲临终时留给她的遗物,曾经穿过她的发髻,被她温暖着,如今这剩下的一半,静静的躺在透着他体温的木盒里,时光交错间,两人的体温相互纠缠着。
她总那么倔强,好象再大挫折也压不低她的头,她也跟张白纸一样,沾染不上任何肮脏,他喜欢一笑素面朝天干干净净的样子,能让她开心,能保护了她周全,他比谁都要高兴。
也曾以为自己能很平静的放她离开,去到另一个男人身边,自夙砂到麓城,再从麓城到帝都,越来越远的距离却令他更加疯狂的思念着她,辗转的相思早已化为灼灼烈焰,几乎将他由内而外的焚烧殆尽……
灭顶的心醉,又绝望的心碎。
直到如今,能满足他的,能填补他已如无底洞般空虚的心的,只有她,但,她是自己不能够碰触的人,因为他的身上烙了禁忌之印……
“殿下”,萧未然沉静的声音从外间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打断了夏静石的思绪,“太后让内侍带话出来,王妃今日会住在慈阳殿,明天用过早膳再回明德宫……”
付一笑冷冷的对着妆镜,在额上细细的贴上一枚象征王室贵女的描金翠钿,身后侍女们也紧张而有序的来回穿梭着,替她打理着发式与衣饰——武竞会上袭击她的凶手已被皇子全数擒拿,今天是四部会审的头一天,凤随歌将携她一同前往,并让她亲自主审。
付一笑最后检视了一遍衣妆,微合双目,唇边勾起的一抹势在必得的笑。
凤歧山,我会让你明白,虽然我出身低下长自军旅全然不懂王室规矩,但,有时候所谓致命弱点,也可以成为致胜工具。
胜者王侯,败者寇。
我所爱的不是挑战本身,而是挑战之后的,胜。
凤随歌坐在上首置放的大椅上,难得的有些心神不宁,一反常态的半倚在他身边的一笑,盛妆华服,竟是从来未曾见过的妖娆,仿佛不是前来提审重犯,而是要去参加一个盛宴。
提人的间隙,凤随歌轻声对一笑说,“此番若不是戬昕侯突然出现杀伤他们两人,查起来便要难许多——我预先审过一遍,可他们始终不肯松口”,一笑脆笑一声,吸引了堂内所有人的目光,她懒散的倚住凤随歌,随手摆弄着衣袖,“怎么会呢,定是你没用对方法”
四部陪审的老臣皆不以为然的看着付一笑,当皇子提出要少妃主审时,他们本以为定过不了国主那关,谁知国主却一口答应了,几人本还在猜测少妃是何等的厉害角色,如今看来却与寻常嫔妃没什么两样,或许这审讯也只是息事宁人的做作,只为让受了惊吓的少妃消消气吧。
不一会,十四名人犯全部带到,一笑微微坐直了身体,打量着下方神情各异的犯人,目光流转间,全是笑意,“你们应该知道,我手上的人命,多你们几个不多,少你们几个也不少——到了我手里,不怕你们不招供,也不怕你们不认罪——锦绣军中有十大刑,每一道大刑都能送掉你们的命,可你们各自都只有一条命,所以,还是快些招供认罪吧”
听她一番威胁之辞,四部老臣都窃笑起来,跪在下方的十四名人犯也露出嘲弄的表情,其中一人甚至嗤笑道,“我的娘啊,吓死我了……”,顿时十四人一同哄笑起来。
一笑没有露出一丝怒意,反而笑得更加愉悦,“既然你那么害怕,便由你先来吧——把我要的东西呈上来”,她话音刚落,几个侍女从一旁走了上来,有的捧着罐子,有的提着麻袋,有的甚至捧着木匠做活的盒子,见到如此诡异的架势,堂中已有几个人笑不出了。
一笑懒懒的靠回凤随歌身上,对一旁显得莫名其妙的狱卒指点道,“将他牙齿全部敲落,施鞭刑一百”
除了凤随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当那人惨呼着被狱卒拖到后堂行刑的时候,一笑微笑的示意侍女将东西全部交给狱卒,“一会儿在他后颈插入一根长钉,让他随时保持绝对的清醒,好好的享受我准备的这一切”
一名老臣犹豫道,“少妃此举是否太过……”,“太过?”一笑冷笑道,“姑余死了,你们怎么没人站出来说一声过?若是我死在林中,你们怕也没人会说一个过字吧”,凤随歌微微拧着眉,冷然令道,“照少妃说的做”
第七十二回
一笑闲闲的问立在一旁的侍女,“我要的沸水呢?”侍女被后堂传来的惨叫吓得面色青白,哆哆嗦嗦的回道,“回少妃话,水已经沸了,是不是先抬过来……”,“当然”,一笑漫声吩咐道,“先让人将空缸抬进来,东西全倒进去”
众目睽睽之下,瓷罐里的蚂蚁蝎子和布袋里的老鼠被一一倒入缸里,几乎同时,三担冒着腾腾热气的滚水也被挑进来放在了一旁。
脚步踢踏,两个狱卒一左一右挟着一个血人走回堂内,随意抛在地面上,向一笑和凤随歌行了个礼之后便退在一边。
一笑巧笑嫣然的指点道,“在他伤口里淋上蜜糖,放进缸里让蚂蚁吃——我听说蝎子受到惊扰便会自相残杀,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天正好试一试,至于老鼠么,呵,据说老鼠最会钻洞,不知是真的假的……”
四部老臣中年岁最长的一位终于按捺不住,立起责道,“少妃用此等毒辣手段逼供,就算不怕传扬出去也不怕遭报应么!”
一笑嗤之以鼻,“报应??世上真有因果报应,我又何必用上这等手段——大人若有异议,交给大人主审如何?”老臣顿时语塞,瞥了一眼表情淡漠的凤随歌,怏怏的坐回位上。
在侍女们上前将蜜糖淋在男子身上的时候,一个狱卒上前看了看缸内蠕蠕而动的毒虫鼠蚁,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高声赞道,“少妃果然别出心裁,今后还请少妃多多请教”,此言一出,跪在下首的十三人中,已有几人筛糠般的颤抖起来,地上的血人更是努力的滚爬着远离那口缸,口中微弱的呼喊道,“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吧……”
“还没真正开始呢,就受不了了么?”一笑冷冷的笑着,看向早已变色的十三人,“你们可以趁现在这当好好的想想,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别想着一死了之,谁敢造次,罪名落实便是满门抄斩!”
只见如虎似狼的狱卒扑上前将地上的男子架起朝缸中投去,刑堂里顿时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狱卒们四下里用刑棍牢牢的将他压制住,不让他朝外爬出,不一会水缸的边缘就全是他拍打出的血指印。
侍女们吓得哭泣起来,原本死寂的刑堂里回响着惨绝人寰的厉喊和阵阵女子抽泣声,令人毛骨悚然。
一刻钟之后,缸里的喊叫声渐渐减弱,一笑对典刑的狱卒比了个手势,“把他捞出来,还没结束呢,别把他玩死了”
啪嗒一声,男子气息奄奄的瘫在了地上,身上黑糊糊的爬满蚂蚁,只有四肢还在不时抽搐,几只蝎子和老鼠散落下来,开始朝四处爬去,引得周围护卫一阵骚动,侍女们更是惊叫着逃开。
一笑已有些不忍,但眼光触及底下跪的十三人,一咬牙,低喝道,“慌什么!旁边有水!”狱卒愣了一愣,咧开嘴大笑着几步上前,嘿然吐气,提起一只木桶,将滚烫的水朝男子身上浇去。
随着一声惨厉的嚎叫,地上湮开一片烟雾腾腾的水汽,上面浮着无数黑点,四处爬散的蝎鼠和那男子一起在其中翻滚着。
凤随歌看得微微有些出汗,转头看向一笑,见一笑的眼神也有些恍惚,他轻叹一声,低语道,“还是我来吧”,“不”,一笑立刻惊醒过来,坚定的说着站起,金丝绣锦的华服缓缓拖过湮湿的地面,“你们想好了没有,若还执意不肯说,我也无计可施了——只好一节一节把你们的脊梁打断,我想,皇子是不会介意供养你们一辈子的”
下面传来得得的牙关叩击声,一笑森寒的眼猛地扫过去,指住那个抖若筛糠的人佞然笑道,“由你来说吧”,“少妃饶命啊”,那人顿时尖叫起来,“我们只是奉命行事,是身不由己啊……”
“是谁!”一笑眼中异芒连闪,灼灼的瞪视逼得其他几个想要制止他的人低下了头,“是……是余大人!”男子哭喊道,“不关我们的事啊!”
四部老臣顿时大哗,凤随歌也阴沉着脸站了起来,接到一笑疑问的眼光,他咬牙切齿的挤出三个字,“是庄妃”
就着仆从搀扶的手,凤戏阳自鸾驾上跳下,昨日和太后说了一会话之后她便要起身告退,但太后定要留膳,她也就答应了,席上太后说了许多夏静石小时候的趣闻轶事,她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便过了时辰,惊觉的时候,已经过了宫门关闭的时间,只得在宫内留宿一夜。
一路走进明德宫,她心中忐忑不已,不仅仅是为了未曾打招呼便在外留宿,太后的话也始终在她心头萦绕不去,“你是否能永远的坚持下去,体谅他,照顾他……”
可以那样爱一个人吗?
可以那样的爱吗?
凤戏阳恍惚着,依稀听到自己说,“能的,为了他,我能的,为了他,我不惜一切”,太后微笑了,轻抚她的头发,“哀家果然没看错,你真是个,好孩子,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明明是轻柔的语气,她背后却忽然升起丝丝寒意。
终于在凝碧池边找到了夏静石,他着一袭天蓝色绣金长锦,静静的立在那里,望着满塘莲花,凤戏阳放缓脚步走过去,轻轻唤道,“夫君……”,几乎同时,夏静石转过头来。
在无数个梦里,她曾梦到过他并不是为了什么事的偶然的一个回头,含着淡淡微笑眉目萧萧温润清朗的一个回头。
而现在,如同以往千百个夜里千百次的千百个回眸,没有往常的冷酷锋芒,蕴着无边寂寞的风华,夏静石,缓缓的转过头来,含笑睨了她一眼,“回来了?”
“回来了”,凤戏阳抑住心跳,微笑答道,“太后用她的鸾驾送我回来的”,夏静石挑起一边眉毛,“觉得太后怎样”
凤戏阳露出憧憬的神情,“太后很像我过世的母妃,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是感觉母妃就应该是这样的,又美丽,又慈祥”,“是么”,夏静石低笑,“看来你与太后相谈甚欢呢”
“嗯”,凤戏阳一心沉浸在他主动搭话的喜悦中,丝毫未觉他眼底的萧冷,“太后也很关心夫君……”,“那当然”,夏静石打断她的话,“她若不关心我,世上便没有人关心我了”,“不会的”,戏阳微红着脸低下头去,“还有戏阳”
夏静石定定的看了她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第七十三回
离开充斥着血腥和刺鼻粪尿腥臭的刑堂,一笑终于忍不住奔到一旁的花树间干呕起来,凤随歌几步赶上,心疼的替她拍背,“你就是要逞强——交给我就可以的,你非要亲自来”
一笑蹲了一会,稍微平静了一些,闻言苦笑道,“有的事情,身为摄政皇子,是一定不能做的,而我不一样,我本来便是他们口中的毒花毒藤,再毒一些也无妨”
凤随歌叹息道,“已经审到这里了,今后都交给我吧”,一笑坚定的昂起头,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透射下来,折出灿烂的光斑,“不,我要亲手揪出幕后的人,为姑余报仇”
“不可能的!”庄妃扭曲着一张脸,毫无形象的嘶喊道,“爹和臣妾说过,已经交待过他们,待风头过去便会设法放他们出来,他们不可能审出什么的!!”
凤歧山阴沉着脸坐在一旁,闻言冷声喝道,“只用了一轮刑,那些废物就把什么都招了,你还在说什么不可能?”
庄妃扑到凤歧山脚下,抱住他的双膝哗的哭起来,“求国主救救臣妾的父兄”,凤歧山眯着眼想了一会,叹气道,“难了,这回一个不好,不光保不住他们,就连孤也要牵进去”,说着他又恼怒起来,“还不都是你们,信誓旦旦说万无一失,结果呢!!!”
庄妃死死抱住他的腿,痛哭道,“事出意外,还请国主开恩……”,凤歧山烦躁的推开她,起身来回踱了几圈,脚步一停,“其实也不是全无机会”
庄妃闻言立即止住哭泣,茫然的抬起布满泪痕的脸,“什么机会”,不等凤歧山回答,外间传来脚步声,一个侍从打扮的男子闪进门,行礼之后凑到凤歧山耳边,轻轻的说了两句话。
凤歧山面色大变,紧张询道,“当真?”那男子犹豫了一下,缓缓道,“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但是真是假还未能证实”,凤歧山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挥手让他退下。
庄妃莫名的凑上前来,“国主……”,凤歧山咬牙道,“付一笑可能有孕了”
又是一场恶雨,一笑站在檐下,眼中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厌倦和悲哀。
难道宫廷都是这样的么?这样的明争暗斗,甚至没有是非黑白……可是姑余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就算查出凶手他也回不来了。
整件事情,出自庄妃娘家父兄的主使,其中却有凤歧山的支持,或许说支持会太严重,但是,没有他的默许,那些人是怎样进入戒备森严的树林里的?!
凤随歌心里应该也是清楚的吧。
还能如从前一般的海誓山盟吗?
生为仇敌,爱却在其中滋生,到底是谁背叛了谁?难道会为了贪求欢愉,违背国家和至亲,投向心上人的怀抱?
真是,身不由己啊。
“少妃”,一个侍女远远的停在廊下,柔声唤道,“皇子吩咐膳房蒸的雪蛤已经好了,少妃现在用吗?”“雪蛤?”,一笑皱皱眉,“我不吃这些东西,留着给皇子”
那个侍女却没有退走,反而露出古怪的神情,上前两步,“少妃的口味果然没变……”,一笑瞟了她一眼,淡淡的说,“我不知道下人也有那么多话的”,侍女没有被她的冷漠阻住,继续说道,“老夫人的忌辰快到了,少妃准备如何安排祭典?”
一笑敏锐的回头看了她片刻,抑住心底的澎湃,回给她一个冷冷的笑容,“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情——我比较好奇的是,你从哪里问得我娘亲的忌辰的”
侍女没有回答,仍然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奴婢已经在挑选素白的衣料,准备交给精织匠人,替少妃做一件祭扫时的礼服,老夫人在天之灵看到少妃穿她喜爱的颜色,必然十分欢喜……”,“你到底是谁”,一笑的心几乎跳出喉咙,知道这些的,只有……
“奴婢是府里的下女”,侍女微笑,“只是方才有人托我来转告少妃,虽然少妃不喜欢青菜,但不能一点也不吃……”,“他在哪!”一笑几乎是喊出来的。
又是一个梦,梦里他含着微笑慢慢走近,却在她伸出双臂准备迎接他的时候与她错身而过,而她身后不远处,飘然立着一抹火红。
动不了,她只能看着她的丈夫,在她的面前,拥抱了另一个女人。
两个身影激烈的纠缠在一起,衣衫摩擦的希希簌簌声,嘤咛的浅笑,娇嗔的依呀,偶尔间歇着犹如陶片轻碰般的齿贝碰撞声,还有自唇间辗转泄露的微妙的啪嗒声,夹杂在断断续续的喘息里。
一笑一笑一笑……是他在轻声呢喃,撞进她的耳朵里却变成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既火热,又凄楚,既粗野狂暴,又哀恸欲绝。
空气中飘来令人恐惧的花香,她想喊,但是发不出声音,想哭,却又没有泪水,终于在狂乱的挣扎中脱出梦境,猛地睁开眼,一骨碌坐了起来。
冷汗淋漓。
良久,凤戏阳一声轻叹,缓缓倒回枕席间。
日日看着他怀着一颗冷漠的心,在两人之间挖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这种感觉像是有毒的酒,入口温暖醇厚,却带着金属般锐利的锋芒,自喉管一咽而下,火辣辣的疼到心里。
原以为能每天看见他就很高兴了,能时常跟在他的身边就满足了,可是最终却发现,根本没有办法骗过自己。
记得一个宫妃说过,怨恨会让人变得丑陋,但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不去怨恨。
想甩开,但又放不下,想得到,却无法拥有,正因为爱得自私,所以无法容忍,容忍不了自己被忽略,容忍不了他心里的另一个人。
真像太后所说的那样,是冤孽啊。
左右无事,明日,再去与太后谈谈吧。
第七十四回
在戏阳眼里,太后是一个仁慈而又善良的女人,一举一动中无不显出无比的尊贵,也正是这个尊贵的女人,竟会抛下太后之尊给戏阳说笑解闷,给成日郁郁的她添了不少欢乐。
几日下来,两人的相处甚是融洽,戏阳几乎将她当成了自己的母妃,太后对她也越发的疼爱。
太后会常常慈爱的抚着她的长发叹息道,“唉,早知道生个儿子心里只有国事,当初还不如生个戏阳这样乖巧的女儿承欢膝下……”,每逢此时,戏阳也会含笑娇嗔道,“圣帝专注国事,也是锦绣之福呢,再说,戏阳不就和您的女儿一样吗?”
这日,太后拉着戏阳要去花园赏看新培的藩国贡花,戏阳当即便开心的应下了。
走着走着,隐约中听到嘿然相搏的声音,戏阳迷惑的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太后象是看出她的疑惑,微笑道,“一定是帝君,他呀,最喜欢在花园中练功了,戏阳,陪着哀家过去看看吧”,戏阳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与上次的华服不同,此次圣帝只穿了件白色的练功服,衣襟稍稍敞开,露出了强壮的胸膛,一招一式却刚劲有力,过不多时,陪练的几名宫卫便被他打的狼狈后退。
“简直不堪一击”,圣帝忽然收招,冷冷的喝斥道,“回去加紧练习,若下次还是这样,寡人便下旨撤了你们的品级”,宫卫诺诺的答应声中,他转头接过宫侍奉上的干净汗巾,这才发现了立在一旁的两个女人。
“母后怎么到这里来了?镇南王妃也在”,圣帝一边说着一边走了过来,与夏静石相似的体貌混着着男性的刚健气息与君临天下的气势使戏阳莫名的红了脸,“几日不见,母后气色好很多呢”
“帝君好几日未到慈阳殿来了,现在见了面也只会说些好听的”,太后说着,轻轻的把戏阳拉到身边,“也幸亏戏阳天天进来陪着哀家,才不至于太气闷”,圣帝闻言轻笑道,“如此说来,真是多谢戏阳公主了”
他竟然称她为公主,而不叫她做王妃。
惊愕之中,戏阳抬起了双眸向他看去,他的唇正微微向上扬起,勾出一抹温柔,印象里的夏静石也有这样的笑容,虽然从没有这样的对她笑过。
心中隐隐撞了一下,下一刻却猛醒过来,顿时手脚发冷,额上也沁出汗来,直觉的想退开,却被太后的手牢牢挽住,恍惚的听到太后柔声说道,“帝君若没有急事处理,便陪着戏阳四处走动一下吧,哀家岁数大了,走不了长路”,说着,便不容拒绝的将她朝前一推,转身离开了。
周围的人也识趣的退走,园中只剩凤戏阳与圣帝两人,沉默了许久,待所有人都走远,圣帝忽然笑谑的问道,“你方才脸红什么,夏静石冷落了你,你便将心思动到寡人身上来了么”
戏阳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中,流出血来,她努力的深深呼吸,心中默默的念着,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哭……
她僵硬的挺着背,努力维持着脖颈与肩优美的弧度,勇敢的抬起头来轻轻的说,“戏阳不明白,帝君是那么的高贵威严,可是,为什么会有一颗丑陋阴暗的心呢?”,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只为惩得一时的口舌之快,却忘了考虑会不会给夏静石带来什么麻烦……
不敢看圣帝的表情,戏阳抑住心底油然而生的慌乱对他欠了欠身,“帝君若没有别的事,戏阳便告辞了”,说完,她转身飞也似的逃离了花园。
马车缓缓的驶出宫门,凤戏阳无力的闭着眼睛,心中盘算着应该怎样与夏静石解释今日之事。
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沉思,行进的马车也突然静止了下来,“怎么了?”掀起车帘,凤戏阳诧异的话语在看清来人时骤然逝去。
他来做什么?难道他还嫌羞辱她羞辱的不够吗?还是他改变了主意,要追究她冒犯之罪?
戏阳缓缓的走出马车,忐忑的仰头看他。
忽然,在旁人的惊呼声中,圣帝俯身将她攫上了马鞍,一手楼着她的腰,“啪”地甩了个响鞭,带着她疾驰而去。
马跑得很快,风在戏阳脸颊边呼呼吹过,拖着长长流苏的耳铛猛烈拍打着她的侧颈,戏阳只得紧紧搂住的强壮的马颈,将脸埋在浓密的马鬃里,脚踝在马蹬的磨擦下生生地疼,大腿和臀部都仿佛在颠簸中被一一肢解,心跳更是快得无以复加。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了多远,马才渐渐的停了下来,戏阳推开圣帝搀扶的手,挣扎着从马上跳下,惊惶的远远退开。
“怎么,怕了?”圣帝微笑的从马背上跳下来,“方才面斥寡人的勇气到哪里去了?”戏阳低头整理着散乱的衣襟,渐渐镇静下来,昂首道,“若帝君能就先前辱及戏阳的言辞向戏阳道歉,戏阳也愿为方才的冲撞之辞向帝君陪罪。”
“公主认为是侮辱?”圣帝微笑的向她踏出一步,“寡人却不这么认为”,戏阳直觉的朝后退了几步,抗声道,“戏阳已是镇南王的王妃,不再是夙砂的公主”
“寡人宁愿你还是夙砂的公主”,圣帝微微一停,冲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戏阳,他那样的对你,你却这样的死心塌地,值得么?”
本以为要与几名隐卫纠缠上一段时间才能脱身,谁知那个侍女带着一笑在皇子府中左穿右穿,竟然顺顺利利的来到了后门。
“付都尉,这边走”,侍女轻巧的将门闩抽掉,“外面有马车等着”,一笑匆匆随着她登上一架马车,急急追问道,“殿下真的亲自来了,他不是要带着戏阳公主去帝都面见圣帝吗?”
侍女嫣然一笑,“付都尉难道还不明白殿下的心意吗?殿下折返夙砂已经有些时日了,但皇子府内外盘查得太紧,所以才拖延了那么多时日”
闻言一笑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良久,她才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也罢,总要当面和他说清楚的”
第七十五回
马车停在座落于夙砂城闹市的一座客栈前,一笑疑惑的揭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不等她发问,侍女浅笑着替她打起帘子,“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付都尉,请吧”
跟在侍女身后走上三楼,一路断续碰到三群人,一笑不得不再一次佩服夏静石缜密心思,三楼都是布置得颇为奢华的天字号房,连附带的仆人房都比地字号客房豪华许多,入住也都是些巨商富贾,进进出出前呼后拥,颇引人瞩目——这样一来,有谁会怀疑总是高调出入的住客,竟是去而复返的镇南王夏静石呢?
门敲了三遍,却无人应声,侍女正要推门,转角间传来店伙计的招呼声,“那位太太,石老爷方才出门去了”,一笑愣了一愣,侍女已经扬声问道,“你看清楚了没有啊”
瘦削的店伙计一路小跑来到了跟前,眼在一笑身上的华贵衣饰上打了个转,连忙陪笑道,“石老爷是真的出去了,方才老爷说有贵客要来,让小的去置些时鲜水果,小人看市上香蕉不错,便买了一些回来,但老爷说客人不吃香蕉,于是……”
听到这里,一笑微微的笑起来,“行了,我知道了,你做事吧”,伙计连忙陪着笑容上前将门打开,“夫人请进,石老爷应该马上回来了——”
直到进入室内,当侍女掩上房门的时候,还能听到店伙计在门外的自言自语声,“果然是我笨了,这样的贵女,怎么会和咱们吃的一样呢”
侍女掩口笑道,“付都尉的贵气,恐怕连王妃都及不上呢……”,“休得胡言”,一笑皱眉轻斥,侍女顿时委屈的扁了扁嘴,不敢再说。
坐定在房间里,一笑反而平静了下来,这些年的所有,都像走马灯一样在她心底历历而过,正因为经历了爱人与被爱,也学会了爱,她才明白了什么是自己需要的,终也找到了最适合自己,能够相处一辈子的人。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宁叔从前说过的那句话,要快乐,就要学会放弃。
失去了,莫去寻,丢下了,莫去捡,握在手中的,才是珍宝。
正在凝思,侍女上前收拾起桌上的残茶,向一笑礼道,“殿下就快回来了,奴婢去换新茶,请付都尉稍坐片刻”,付一笑随口应了一声,那侍女便出去了。
夏静石是个理智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泾渭分明,凤随歌却截然不同,他一直是想做就做,不管什么事情,做了再说,就像莫名其妙的将她劫持到夙砂来一样。
至于凤戏阳,一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一见之下便会爱上夏静石,甚至有些怀疑这样的感情,或许是她理解错误,但在她自己的认识里,爱一个男人,就应该集中所有注意力去欣赏他的灵魂,而不是去在意他的容颜……
一笑心中忽然莫名的焦燥起来,连带着身上也一阵燥热,游目四望,原来房间的门窗都紧闭着,时处炎夏,怪不得要觉得闷了。
她立起身,随意的走近一扇窗,伸手去推,竟然,纹丝不动!!
一笑疑惑的凑近仔细查看,顿时出了一身冷汗——窗门竟然是用粗大的铁钉固定住的!她转身急步奔向门口,用力一抽门闩——门闩是松脱下来了,但是,门,却是从外面顶死了。
竟然,是个陷阱!!!
不知道火是从什么地方起来的,闹市上行走的人们们突然发现路旁的客栈顶上忽然冒出了一片火焰,火借风势很快蔓延开来,很快吞噬了整个楼顶,巨梁哔啪焚烧之际烟柱直冲云霄。
惊慌失措的人们奔跑着,呼喊着,一盆盆水浇向朝四处扩散的数条火龙,但却是杯水车薪,人们眼睁睁的看着檐头被火焰吞噬,只是片刻,整个客栈就被裹在了熊熊的火焰中。
长街那头忽然传来响鞭与马蹄声,路上围观的路人纷纷闪避,健马奔直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两个气急败坏的男子几乎同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异口同声喝道,“人在哪里!?”
人群中一阵耸动,来人竟是戬昕侯叶端方与摄政皇子凤随歌。
一个衣衫半湿的男子惶恐的朝着烈焰包裹的建筑一指,“臣下看到她们上了三楼,但起火时未见少妃出来……”,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晃,众人骇然高呼声中,凤随歌一头冲进了火海。
叶端方瞠目结舌的怔了片刻,猛然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多调几架水龙来!!!”
吞吐张扬的火舌舔在脸上,生疼,凤随歌一路扑打着身上着火的地方,踏着还未烧毁的木梯直直的冲上了三楼。
“一笑!!!”他避过一扇摇摇欲坠的木窗,嘶声吼道,“听到就给我出声!!!一笑!!!”转过楼梯,他的眼倏然睁大,一扇燃烧的木门外,抵着四根碗口粗的木柱,已经烧成了焦炭。
凤随歌几步上前踹开还在燃烧的木头,涌身朝门上撞去——扑面而来一片火热,就要被火焰吞噬的楼板上,侧卧的人一动不动,光线再恶劣,凤随歌也能一眼认出这熟稔的身型。
滚烫的空气刺激着凤随歌的鼻腔,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他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几乎不敢去触摸那个安静的身体。
咯吱吱数声裂响,凤随歌猛醒的抬头,大梁快塌下来了!
凤随歌飞窜过去,一把抄起一笑的身子,坠落的大梁擦着他的手臂重重的砸在楼板上,大梁一倒,只听豁拉一声,房顶塌了半边,露出半边浓烟滚滚的天空来。
凤随歌抱着一笑的身体滚了几滚,本不知在什么地方便擦伤的额头似乎又重重的撞在了坚硬之处,鲜红的血液流出,溢过他的眼睫,脸颊,最后沿着腮线一滴滴的滴落在一笑的脸上。
一笑原本无意识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略迷茫的眸子对上他的,“凤随歌?”“是我”,凤随歌咬着牙用袖子粗鲁的揩掉她面上的血滴,“女人,等我带你从这里出去了,我要好好打你一顿屁股”
一笑咳了两声,翻身坐起,“你额上流血了”,凤随歌扶她站起,顺手替她拍灭被引燃的衣角,“出去再说……”话音未落,脚下的楼板忽然倾斜,随着巨大的崩裂声,客栈的主梁倒了,房中所有的器具与地板摩擦着,发出格格的声音,朝低落的那边滑去。
凤随歌将一笑紧紧揽在身边,朝四面看过一圈之后朝坍塌过的后墙一指,断喝道,“从那里跳下去”
第七十六回
客栈背后便是湍急的运河,运河内浊浪翻滚,偶尔坠落的带着火光的焦木落进其中,不及腾起青烟便已被冲出很远。
一笑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脸,努力睁大被烟火熏烤得泛红流泪的眼,急问,“跳进运河吗?”凤随歌低低的笑了一声,“是,而且——”,他稳稳的将一笑挟在身侧,“我不识水性,你若会水,就马上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吧”
刚喊出一个“喂”字,一笑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飞仆出去,只来得及屏住呼吸,已经跌入冰冷浑浊的运河。
不敢放开紧握的手,一笑挣扎着从水底露出头来,勉力将凤随歌拖出水面,“放松手脚”,一笑唾出一口灌进口里的河水,急道,“一切,有我”
以一笑的力量,只能够勉强维持住两人在急流中漂浮着不被打散,而且时逢夏汛,只一瞬间,两人已被冲出老远。
一笑一刻不停的踏着水,手臂揽在凤随歌颈间,尽量将他的口鼻托离水面,带着他想要靠近岸边高高的大堤,湍急的水流却一次次的将她的努力化为泡影。
“笨女人”,凤随歌忽然轻声骂道,“运河到了城郊,水势,会缓一些”,他呛咳两声,续道,“现在,你给我省些力气”,一笑没有说话,但手足的划动已经减慢下来。
又漂浮了一阵,只见河堤越来越矮,河面越来越宽,河水的流速也减缓下来,一笑奋力划动几下,朝岸边游去。
两人相扶着跌跌撞撞涉水走上了石滩,一到了干地,一笑只觉得手瘫足软,也不管全是坚硬的石子,放松四肢一下坐倒在地,凤随歌也神情疲惫的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只休息了一会,一笑还心有余悸的时候,凤随歌忽然呵呵的笑起来,一笑侧头睨他,见他笑的开心,忍不住轻轻蹬了他一脚,“你在笑什么!”
凤随歌就势懒洋洋翻了个身,“之前在水里,我满心满脑是上得岸来要怎样狠狠的骂你一顿,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一句都骂不出口了”,一笑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
“叶端方”,凤随歌简单的说,声音平静,“他觉得审出主使只会让他们更加急迫的对你下手,所以在皇子府四围的街道上都设了暗哨,你一出现便被他的人发现了”
见一笑不语,凤随歌侧过身来以肘支地,认真的看进她眼里,“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人,用什么理由,让你那么鬼鬼祟祟的到了那个地方,甚至浑浑噩噩的丝毫没有察觉自己被关在了房内?”
一笑张了张嘴,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叹道,“何必这样问呢,你只是想听我亲口说出来而已,但是……”,“我明白”,凤随歌的脸色变了,眼中仅存的光芒瞬间淡去无踪,他似乎在忍着一种残忍的冲动,吃力的说,“我明白的”
一笑还未曾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懊恼道,“但我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我是想见他一面……”,“然后”,凤随歌淡然接口,“继续与他双宿双飞”
一笑吃惊的抬头看他,凤随歌已缓缓的撑着身体坐起来,“我受够了——你始终未曾忘记夏静石,纵使我绞尽脑汁的讨你欢心,也只是徒然,我以为你终是回心转意,殊不知我宠你爱你,你暗地里却只把我的真心玩弄股掌”
锐利的言辞像是一柄双刃剑,刺中一笑的同时也让凤随歌自己痛楚难抑,他却麻木的继续说下去,“现在我终于明白,你的一颗心,全给了夏静石,无法再施舍他人”,他抬眼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付一笑,一字一字的说,“但真是可惜,你只属于他,他却不仅仅属于你”
一笑沉默着,他言辞锋利,她根本无法招架,只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舔好的伤口,又被这样毫不留情的用力撕开,那种痛,那种冷,深入骨髓,侵入五脏……
“其实是我说错了”,见她还是不说话,凤随歌又冷笑“你根本没有心的,也永远不会长出心来,你这个骗子!”说到这里,他又气恼起来,用力吼出最后一句,他奋力的把一笑推倒在石滩上,重重欺上她的唇。
腥咸的味道随着凤随歌侵略的唇舌而在她口内扩散,是血的味道,一笑的眼眸一点点黯下去,这才是他们之间最为熟悉的,不是吗?从来没有停止过的猜忌,同样偏执的骄傲,这样的情,这样的爱,要到何时才会有平衡。
此刻他正用力的啮咬着她的颈脉,刺痛混着心底的失落和感伤让她闭上了眼,淡淡说道,“既然你已经知道得那么清楚,何不大度些,放我离去”,也许,这是惩罚她曾经一味的忽略他的真心,惩罚她没有珍惜他交付的每一分感情。
“离去?”凤随歌的声音中全是难以压制的愤恨,“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要回到他身边么?”“是的”,一笑在心底长叹,说出的话却仍是淡淡的,“就好像你所说的,我是一朵毒花,一旦我的花期过了,你再想尽办法,也不会再开花了”
眼中支离破碎的痕迹一闪而过,放开一笑,凤随歌翻身坐起,“你总是说我破坏了游戏规则”,他苦笑,“也许真是这样,好吧,游戏到此为止,你走吧”
“好”,一笑慢慢的站了起来,在怀中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条湿透的手巾递给他,“你额上的伤口,先用这个包一下吧”
“收起你的好心”,赌气般重重拍掉她的手,凤随歌答得简单平静,还粘着粗砾砂石的手指缓缓抚过已经被水浸得发白的伤口,疼痛中隐隐带一丝报复的快意,“一道疤换一个真相,还算值得”
一笑叹了口气,低低的说一句“你要保重”,翩然转身便朝官道走去,凤随歌强自支撑着站起,带着冷冷的笑容看着她的背影,痛楚缓慢的,一层层的重压上来,让他吸不进气,象是陷入深水一般,在绝望和淡漠中,下坠。
“凤随歌!”不知何时,付一笑又奔了回来,一把挽住他,“你怎么了?”“跟你没关系!!!”他低吼,试图甩开她搀扶的手,意识消失前听到付一笑很慌张的喊“凤随歌?凤随歌!”
别叫了,你根本,不爱我。
第七十七回
一笑穿着农家的土布衣裙坐在床边,目光复杂的面前这个沉睡的男人——他一直抱着一种纯粹的心态来爱自己,自己却一直没给他太多回应。
石滩附近有几户农户,善良淳朴的农人收留了满身狼狈的他们,并将自家卧房让给了半昏迷的凤随歌,现在,他的伤口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包扎,湿透的衣物也由男主人协助着换成了柔软的布衫。
凤随歌皱着眉动了动,无意识的将掩实的薄被从身上推开,一笑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现在这样是绝不能回王城的,在凤随歌清醒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可以向谁求援。
到了黄昏,凤随歌的身子渐渐变得滚烫,却没有发出半点汗,一笑一次次的帮他将被子盖好,他却一次次的将被子掀掉。
一笑犹豫了一会,起身闩牢了房门,踢掉鞋子爬上床榻,用薄被将自己和凤随歌紧紧的裹在一起。
被中的温度渐渐的高了起来,热的让一笑都觉得有些难受,凤随歌也开始有些微微的无力的挣扎,但一笑依旧牢牢的抱住他,用力将他的手脚压住,陪着他捂在热的难熬的被窝里。
一笑的衣衫很快就被自己的汗水浸湿,可凤随歌身上才微微有些汗意,却开始难受的低低呻吟,急急的喘息,见他这般难受,一笑心急如焚,更是紧紧的抱着他,不敢有半点松懈。
到了深夜时分,凤随歌身上的热度总算一点点的退了下去。
见他安安稳稳的睡在那里,一笑轻轻揽住他,将头枕到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和均匀的呼吸声,竟觉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拉上被子,鼻尖萦绕着他皮肤上透出来的温暖味道,一笑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才慢慢的放松下来,不多时,也心定的抱着他沉沉睡去。
待到红烛半残,窗纸上也透出朦朦的亮光来时,一笑才从梦中醒转,心里充满着平和安宁,周身也是暖洋洋的说不出的舒服。
转头望向凤随歌,一笑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那双幽黑的眸子不知何时睁开了,正定定的看着她。
“觉得舒服些了么”,一笑轻声问,“饿不饿”,凤随歌浑身一震,眨了眨眼,却默然不语,半响才冷冷的说,“你怎么还没走”
一笑顿时敛了笑容,漠然回视了他片刻之后,慢慢的掀开薄被坐起身来。
野兽终究是野兽,它的受伤只不过是小小的牺牲,自己居然会被这一切蒙蔽,忽略了它凶残的本性,现在也只能让它狠狠的咬上一口,连本带利的讨要回去了。
活该!!!
真是犯贱!!
真是自取其辱!
凭什么认为他会在乎你?
凭什么认为他和你一样寂寞!!
一笑的足尖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凤随歌忽然死死的抱住她,将脸埋进她肩里,近乎无赖的低喊道,“你不要走……我不想你走……”,一笑气恼的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轻斥道,“你先放手,勒痛我了!”
“不放,是我说错话,但是是你先气我的”,凤随歌竟一脸认真的控诉起来,“你从来不在乎我的想法”,“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想把你用被子裹起来丢回河里”,一笑毫不示弱的回道,“你对我的信任就只有这么多吗!让我走?你想我走到哪去!?”
凤随歌略略吃惊的看着她,在他的记忆里,一笑从来没有这样直白过——曾以为自己已经满足,可是,心底始终缺了那一块,而现在,最重要的一块,终于严丝合缝的拼了起来。
一笑一口气说完,转头看见他呆呆的,恨恨的从他怀里挣脱,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向门口走去。
凤随歌猛醒的跳起来想将她拉住,却虚弱的打了个趔趄,一笑慌忙扶住他,将他置回榻上,微责道,“惩什么能”
凤随歌的心事放下,人也轻松了许多,索性将大半重量都倚在了一笑的身上,含笑道,“我是不敢相信……你会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一直在努力,得罪父王也无所谓,只是希望有一天,站在我的身边,对于你是快乐而不是折磨”
一笑却毫不领情的推搡着他,“你没有骨头吗,肉大身沉的,起来,我去给你找些能吃的……”,凤随歌的目光一直停在一笑翕动的嘴唇上,终于忍不住凑上去阻住了声音的源头。
浅淡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的吻,凤随歌像对待琴弦上的露珠一样小心翼翼。
这才是他们的初吻,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戏阳怔怔的坐在凝碧池边的凉亭中,平地起了一阵凉风,将她垂散的发丝吹得凌乱的舞动,她下意识的抬手归拢,细细一丝黑发从她指缝连到她唇间,抽动的时候带来一阵麻痒,戏阳忍不住轻轻的掩住了唇瓣。
那天,圣帝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拉过去,她像被烫到似的要把他退开,可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强硬的将她箍在胸前,吻上她的嘴唇。
只是短短的一瞬,戏阳仿佛死过去又活了过来,觉得自己象要被无底的深渊拖下去,灭顶前最后抬头却看到一线月光,绝望中,对那月光伸出无力的一只手,却什么也抓不到。
他呼出的气息,唇齿间的清香,微凉的薄唇,近在咫尺的幽深的黑瞳,像极了夏静石……
夏静石!!
戏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下子推开了他,在他一愣之际,她跌跌撞撞的后退着,背心撞在一棵树上,眼泪滚滚而下,“你怎么可以……你是国君啊”,圣帝眯起眼,“那又怎样”
戏阳喘息了一会,渐渐的平静下来,肃容道,“戏阳已是镇南王妃,请帝君放尊重一点”,圣帝与她对视片刻,忽然笑了,“若寡人许你后位,让你重新再选,你还会不会选他”
“会”,戏阳坚定的答道,“好吧”,圣帝击掌笑道,“冲你一个会字,寡人决定助你一臂之力”,见戏阳警觉的看他,圣帝微笑道,“你说,你与他之间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戏阳心中一跳,“帝君说的话,戏阳听不明白”,圣帝悠然抬头望了望天上迅速流过的云朵,一字一顿的说,“付,一,笑”
见戏阳呆呆的看他,圣帝勾起一边唇角,“夏静石为她向寡人讨封,待寡人圣旨一下,她便同你一样,也是一国公主了,你知道吗”,戏阳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只听圣帝续道,“公主那么聪明,寡人就直说了,只要公主助寡人收回夏静石手中的兵权,寡人便助你将他对付一笑的感情连根铲除,寡人向你保证,一切过后,夏静石还是镇南王,你也仍旧是镇南王妃,除了兵权,一切与现在无异,没了付一笑,以公主的聪敏,对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怎样连根铲除?你要杀了她吗?”戏阳直觉的问,圣帝神秘一笑,却不回答,“公主只要回答寡人,好,或者不好就可以”,“我想知道为什么”,戏阳执着的问,“我要知道原因”,圣帝沉默片刻,轻笑道,“只要他喜欢的,寡人都要,若得不到,寡人宁愿毁掉”
第七十八回
远远的传来笑语喧哗,打断了凤戏阳的思绪。
先前已得到消息,圣帝在朝堂上宣布赐封付一笑为兴平将军,加封护国公主,宁非则被斥为特使,即日便要启程前往夙砂送旨,凌雪影得以随行。
付一笑。
戏阳垂着头,无意识的摆弄着手指,脑中又响起圣帝的话语,“没了付一笑,以公主的聪敏,对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并不担心圣帝是用付一笑做饵来欺骗她——先断情,再释权,这是圣帝给她的承诺,而且,圣帝赠做信礼的免死金牌,正静静的躺在她袖中。
她只是担心,若夏静石知道了一切,她将万劫不复。
但是,若再不决定,便要来不及了。
“全都是饭桶!!”凤歧山狂怒的拍桌吼道,“孤交代你们的事情,你们哪次给孤办得妥妥贴帖过?!”那日在客栈里扮作店伙计的男子惊惶的匍伏在地上,哀声求道,“国主息怒,臣下已经派出所有人手在运河沿岸细细搜索……”
“放屁!”凤歧山气得直哆嗦,“若皇子有半点闪失,孤诛你全族!!”一旁神情忐忑的庄妃见状连忙上前劝慰道,“国主,不要气坏了身子,皇子吉人天相,也许……”,“滚!!”,凤歧山猛地将她一把挥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孤保证绝不失手,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周围宫人早已立成了石柱,大气都不敢透,更别说上前搀扶了,庄妃踉跄了几步,摔在地上,顿时委屈的低泣起来,“臣妾也不想的,谁知道那个叶端方会从中作梗,不然那付一笑早就葬身火海了,皇子也不会……”
“国主……国主——”,一个宫卫面露喜色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皇子回来了……”,凤歧山一怔,大喜的几步抢上前一把揪住宫卫的领子,“人呢!人在哪里!”
宫卫流利的答道,“臣下听到消息的时候皇子与少妃还未入城,戬昕侯已经带人前去迎接……”,话未说完,凤歧山已经变了脸色,“那个女人也一起回来了!?”宫卫吞了口唾沫,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少,少妃与皇子一起回来的”
凤歧山沉着脸将他一推,大步朝外走去,宫卫连忙追了上去,而庄妃也在宫人们的搀扶下慢慢爬了起来,见先前那男子还愣愣的跪在那里,羞恼的斥道,“还不快滚,等着国主回来扒你的皮吗!?”
原本熙攘的街道早已肃清,由叶端方营下铁骑护送的一架简易车轿缓缓停在皇子府门前,车帘一动,率先钻出了仍旧穿着粗布衣衫的付一笑,她低低的向车轿旁的叶端方道了声谢,转头一拳捶在车板上,“怎么还不出来,你到底要在里面呆多久”
“不行”,车中传出凤随歌气急败坏的声音,“要么让人送套衣服进来,要么让他们将车轿抬进去”,一笑撇了撇嘴,“大男人家这样扭扭捏捏,像什么话”
在场所有听清他们对答的人都忍俊不禁的偷偷笑了起来。
戬昕侯带队前去接人的时候便透着一股诡异,为了让车轿开进农人院中,外围的篱笆门也给拆掉了一半,而皇子终于在少妃进进出出数次催促之后,下令所有人背转身,只一弹指的功夫,他人已经从门内窜进了车轿中。
一路上车轿中已数次传来争吵声,大致是凤皇子嫌身上衣衫太过土气,不肯见人,但少妃偏要他从正门光明正大的走入皇子府——不管少妃是不是故意为难皇子,皇子面对少妃的时候,总是有些无可奈何的。
僵持了许久,车内终于传来凤随歌咬牙切齿的命令声,“去一个人在前开路,传令府内所有下人回避,剩下的,全部转过身去”
又磨蹭了一会,直到一笑不耐的唤过两回,凤随歌才从车帘后缓缓的试探的将头伸了出来,接着才是身体。
只见他额上伤处密实的包着干净的白布,却被付一笑扎成了一个巨大得可笑的花结,身上穿的是农夫好心赠与的麻袍,倒也还算整洁,可惜极不合身,从上到下的紧紧勒在身上。
一笑早已笑弯了眼,“还不出来?”凤随歌无可奈何的瞪了她一眼,倏地从车辕上跳下,快步向大门走去。
刚踏上台阶,不远处忽然传来响鞭清道的脆响——国主凤歧山亲自来了。
原本背转身体的人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有胆大的悄悄回头窥向凤随歌,却见他早已忘了自己一身的狼狈,肃然挽住付一笑的手,将她拉在身边。
转眼间,凤歧山快马奔到,他铁青着脸一阵风似的卷下马背,丝毫不理周围跪倒一地的军士,快步向凤随歌这边走来。
“父……”,凤随歌刚开了口,凤歧山已向付一笑脸上挥去力道极大的一掌,若不是凤随歌眼明手快的一把将她拽入怀中,这掌打实,一笑想不晕厥也难。
“你这贱人”,凤歧山刻毒的咒骂道,“你怎么还没死”,“父王!”凤随歌显然也动了真火,怒喊道,“怎么能这样说一笑!”
凤歧山闻言更是怒火中烧,指住凤随歌喝道,“你究竟中了什么邪,一个低三下四的女人也配你如此回护于她!你看看你现在的这副德行,哪还有一个摄政皇子的样!”
凤随歌昂然道,“儿臣与爱妃的相娱之乐,父王是不会理解的。况且,不管一笑从前如何,如今她已是儿臣的妃子,此次更是救了儿臣的性命,儿臣希望父王能够尊重……”
凤歧山冷笑着打断他,“你问她了没有,为何她会背着你偷偷跑到客栈里去?她明明就是在你眼皮底下私通情人未遂……”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一笑忽然纵声大笑,“国主好计,付一笑甘拜下风,只可惜国主千算万算,却算错了太多”,凤歧山冷然睨她,“若想挑拨离间,你根本不够资格”
“也许吧”,一笑脆笑一声,温然回视凤随歌,“大难不死,我今日也送你一份大礼”,凤随歌虽怒气未消,却仍转头问她,“什么”
只见她狡黠的笑了笑,示威似的向一旁的凤歧山横过娇娆的一眼,凑近凤随歌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众目睽睽之下,凤随歌涨红了脸,粗声道,“当然!”
第七十九回
王城最大的酒楼。
秦家长期包下的雅间里,叶端方面上挂着一抹古怪的笑意,自顾自饮的低头饮着茶,不时还偷偷的瞟一眼笑得同样诡异而又魂不守舍的凤随歌,又过了一会,不明就里的秦誉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疑惑道,“皇子找老秦来……”
凤随歌觉醒般的啊了一声,看向秦誉,“秦老这两日可有得到新的线索”,秦誉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道,“皇子最近可是得了一封来自锦绣的密信”
凤随歌一怔,“有,秦老是何处得知的?”,秦誉从袖中抽出一张折起的信笺,交到凤随歌手里,“是不是这一封”
凤随歌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变了,一阵阵的阴寒从他后背嗖嗖的窜到头顶,见他脸色不佳,秦誉叹了口气,解释道,“皇子和少妃出事那日,皇子府里的黄管事拿着这个来找老秦,说他要去投奔乡下远亲,缺些随身用度,老秦便给了他些钱物,将这信笺收了下来”
说话间,凤随歌已看完最后一行,恨恨的将信笺朝桌上一掷,困兽般恶狠狠的在房中踱了个来回,忽然停下恨声道,“之前我便觉得他一回夙砂便进宫去,其中肯定有蹊跷,原来是这样!”
叶端方取过纸笺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他倒乖觉,先逃走了……那日领少妃前去客栈的侍女也已经找到了,但已被人灭口,尸体弃在后城的一座废宅里——其实,臣认为,一个庄妃并不会兴起太大的风浪,真正要追究的,应是隐在她身后的……”
“侯爷”,秦誉几步跨至门口拉开门左右望了望,又将门掩上闩好,低道,“侯爷小心祸从口出……”,“不”,凤随歌反而出奇的冷静,止住秦誉之后的话语,“让他说完”
“箭技之日发生的事情让臣觉得不解,若非那两支火箭,若非姑余舍命护得少妃生还,臣下定已百口莫辩——早已封锁的密林中为何会藏有十数大汉?此事虽查出是庄妃指使其亲族雇来的杀手,但是,他们是怎么绕过那么多护林的军士的?若说他们是提前埋伏,他们那么多人,又是怎么连续三日避过禁卫拉网式清肃的”
凤随歌冷冷的看他,“你的意思是,主谋另有其人”,叶端方理直气壮的回视他,朗朗道,“难道皇子不这样认为?”
凤随歌定定的对他看了半晌,忽然长叹一声,“这些我又何尝不知,但,我要顾忌的东西太多,他们再是过分,我也只能尽力退让。虽然这样对一笑很不公平,但我只能这样做,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早日迎来锦绣圣帝封赏一笑的旨意,使得那些心有不轨的人投鼠忌器,知难而退……”
凤戏阳早已习惯每日午间传过膳食之后小睡一会,这天也不例外,刚刚睡下一会,忽然听到外门传来剥啄声,她略有些不悦,但仍扬声应道,“有什么事待我起来再说……”,“王妃”,侍女怯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圣帝差人送东西来,要王妃前去迎受”
凤戏阳有些诧异,但仍极快的从榻上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随着侍女到了前殿。
等得有些不耐烦的宫使见到凤戏阳立即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王妃金安”,说罢一挥手,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一列手托镏金托盘的小侍流水介似的一一走到戏阳面前,揭开手中托盘上覆盖的红绸,让她过目。
每看一样,宫使便唱一回名,“金丝镙凤钗……腾龙玉扣……翡翠双花耳坠……龙凤呈祥金镯……”,见戏阳迷茫,宫使连忙凑到跟前解释道,“帝君从太后处得知王妃生辰在即,特令奴才先行前来道喜,并赠上贺礼”
生辰,戏阳忽然想要放声大笑,又想掩面大哭。
自己的生辰便是母妃的死忌,父王到了那段时间总是显得特别暴躁,宫人也格外的小心翼翼,宫里连笑语声都几乎绝迹,所以从小到大她从未过过一次生辰,所以,她的生辰连自己都快忘记了。
是啊,是她的生辰,明日便要到了,但是在这个日子牵记着她,却不是她心里想要的那个。
真是悲哀。
她不需要盛大的庆典,她只要夏静石平平和和的陪她一日。
在九曲回廊处,戏阳碰到了行色匆匆的夏静石,她连忙迎上前,微笑道,“夫君早”,夏静石明显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她,愕了一愕,简单回道,“早”,便做势要绕过她。
“夫君”,戏阳下意识的拽住他的衣袖,仰头哀求道,“能不能听戏阳说几句话,一会就好”,夏静石这才停下脚步,静静的等她说话。
戏阳微红着脸央道,“明日是戏阳生辰,也是戏阳母妃的死忌……夫君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能不能陪戏阳一天,或者,半天也好”,夏静石迟疑了一下,简单说道,“本王一会让人为你请个戏班……”
“夫君——”,戏阳懊恼道,“我只是想……”,“本王明白”,夏静石打断她,“但本王确有要事要办”
恰在此时,一个军将兴冲冲的跑了过来,看到凤戏阳也在场时,脸顿时垮了下来,含糊的作了个揖,“见过王妃”,说完不等凤戏阳照顾便直起身对夏静石笑道,“殿下,车马都准备好了,人也到齐,臣下猜您定是久不住明德宫,迷路了,固特地前来接应!”
夏静石温和一笑,“稍微耽搁了一会便那么着急,今后若再打仗,本王非遣你们做先哨不可,让你在杂草里伏个三天三夜,看你以后还躁不躁”,军将将胸拍的砰砰响,“只要殿下一句话,当场要了臣下的性命都可以,伏三天算得了什么”
说着,他睨了凤戏阳一眼,“话说回来,好久不打仗了,心里还真是痒痒。若不是付都尉嫁去了夙砂,臣下还真想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和夙砂人拼一场,最好能把他们的王城打下来,听这次跟殿下去迎亲的兄弟们说呀……”
“说什么疯话”,夏静石轻斥道,脸上却不见一点责怪,“两国再战,吃苦的仍旧是百姓——好了,说这些做什么,快走吧”,说着,对凤戏阳微一点头,迈步朝前走去。
军将咧着嘴应了一声,跟在后面一边走还一边眉飞色舞的比划道,“方才殿下没到之时,兄弟们又谈起付都尉的这次封赏,嘿,大家说殿下有情有义,放眼天下,哪有亲王跟殿下一样,天天亲自督工为下属的亡母建陵竖碑的……”
直到二人背影消失不见,凤戏阳还是呆呆的立在九曲桥上。
原来,心碎,真是听得到声音的。
第八十回
一笑伏在凤随歌的书案上认真的翻阅整理着从各处收集上来的文书,不时提笔在上面勾勾划划,越来越多的证据指向王城,她也越发焦燥起来。
不管怎样,她现在的力量,都不够与凤歧山对撼,但除了一步一步深究下去,别无他法,一旦她在凤歧山面前显出软弱的样子,下场岂是一个尸骨无存可以形容。
从茶楼回到府中的凤随歌悄然踏入书房门的一瞬间,一笑已警觉的抬起头来,见到是他才露出一个笑容,“回来啦——有什么新的消息么”,凤随歌上前从她手里接过银毫搁回笔架,手指轻轻在她颊上点了一点,“都溅上墨点了,我让人去打水来让你擦把脸”
“不急”,一笑急忙抓住转身欲走的凤随歌,仔细的看进他眼里,“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坏消息……”,“没有的事”,凤随歌微笑,反手将她的手掌握住,“这些事情不是一天之内能处理完的,快要传膳了,先休息一会吧”
一笑这才放下心来,与他并肩朝外走去,“之前我想,什么时候将戬昕侯与秦老请过府来,特别是戬昕侯,我要向他道谢,再陪个不是”,凤随歌停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满心想的都是别人,何时才会认认真真的想想我”
一笑笑着晃了晃脑袋,“那你也满心去想别人啊”,凤随歌又是咬牙又是笑,“真到了那天,你可别哭鼻子”,他忽然放低了声音,凑到一笑耳边低语,“但现在……”
“这样说话很痒”,一笑大力推开他,“这样说不可以吗”,“好”,凤随歌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大吼道,“现在不知道是谁成天惦记着我说话算不算话……”,一笑倏地朝他扑了过来,死死按住他的嘴,骂道,“你疯啦!干嘛那么大声”
凤随歌拉下她的手,笑得张狂,“那传过膳以后,咱们私下谈谈”,她却挣脱开来,一阵风似的大笑着跑远。
一笑竟然借口如厕从饭桌上偷溜了。
两个侍女掌灯引着路,凤随歌火烧火燎的一路朝书房赶去,虽然说出来很不雅,但是她,一个堂堂的皇子妃,竟然尿,遁,了!!
以一笑近日废寝忘食的程度来说,她若不在卧房,就一定是在书房,而凤随歌相信,在经过膳前的一番谈话后,一笑绝对不会躲回卧房,所以——书楼上竟然半点灯火也没有。
凤随歌疑惑的停下脚步,吩咐前面一个侍女上去探察,只过了一会,侍女气喘吁吁的奔了回来,禀道,“皇子,少妃不在上面”
凤随歌皱起眉转身便走,一笑不在书房,他也未曾接到隐卫的报告,难道真是……
果然,一笑房中灯光如豆,晕开一片温暖的浅黄,凤随歌抑住心中的激越,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推开了房门。
一笑坐在外间的宫凳上,见他推门进来,懒懒的抱怨道,“你不是有话跟我说,怎么那么久才来”,凤随歌扬眉睨她,“你不是说如厕,怎么如到房里来了”,“我只说如厕,没说如完还回去呀”,一笑闲闲的抓起桌上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凤随歌瞪她半晌,忽然笑了起来,“你为何不敢看我,我的腰带上有什么特别吗?”一笑脸上难得的蕴出一丝羞色,但仍在死撑,“为何要看你,你脸上有花吗?”
凤随歌学她在桌旁拖来一个宫凳坐下,拄着下巴饶有兴味的打量她,“我明白了,你是在害羞”,一笑在他的注视下早已显得有些不自然,此刻听他一说,抛下团扇就跳了起来,“不说赶快走,我要休息了”
凤随歌只得收起了嬉笑的态度,想了一会,他认真的对一笑说,“若说我完全不想是不可能的,但——我不想勉强你,所以,你没有为了要证明什么而委屈自己”
一笑静静的听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微笑的问他,“你知道我和殿下是什么关系吗”,凤随歌迟疑一下,“知道”,见到一笑惊讶的挑起一边眉毛,他连忙坚定的补了一句,“但我不在乎,我只要你”
“死不开窍”,一笑低骂了一声,偏头将衣领一扯,露出左面颈侧大片肌肤,“自己看”,凤随歌呆呆的眼光从她流畅的颈线一直看到半露的肩上,失声道,“晰蝎砂”
一笑微红着脸将衣襟掩好,低声道,“娘说我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孩子,若没有这个只怕将来给夫家看轻,所以娘为此专门去央求爹爹……”
凤随歌目瞪口呆的听着,忽然探身将一笑从桌子那端拎了过来,撞的满桌瓷盏乒乓乱响,一笑猝然不防间一下子给他拖到跟前,想也不想的举拳朝他胸口重重捶了一记,“你要做什么!”
凤随歌不避不让的生生受了她一拳,龇牙咧嘴而又语无伦次的说道,“你受了那么多气,多打我几下吧——我真是混帐到顶了”,一笑怔了一怔,嗤的一声笑起来,“我只见过找活干的,还没见过找打的——这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大方点,说不知者无罪?”
凤随歌见她笑意潋潋,更是无地自容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我的意思是,你总算肯说了,嘿,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话音一顿,猛然拥住一笑,霸道的吻上她的唇。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只知道,这样抱紧她,心里就盈满了幸福。
他爱这个倔强得过分的女人。
“凤随歌”,他弄痛她了,一笑忍不住挣扎着低喊,“你就不能轻点”,“不能”,凤随歌仍是紧紧的拥着她,“我要把你刻进身体,埋进骨血,让你再也不能从我身边逃开”
“疯子”,一笑气得用力捶打他的背,“你怎么不说要把我煮了吃掉……”,陡然一声惊呼,一笑被凤随歌猛然打横抱起,走向内室,灼热的气息吹拂在她鬓边,“那天你问我从前的承诺还算不算数——今日,我便证明给你看”
第八十一回
夏静石一连三日没有回过明德宫,凤戏阳犹豫再三,还是传了车马,一路驶向城郊的殊像寺后的陵园。
虽已入秋,但天气却未见明显的凉快,每到午后,仍是犹如炎夏一般,凤戏阳接过侍女递来的浸湿的丝帕轻轻印了印额上沁出的细汗,极目向工地上碌碌的人群看去,但满目皆是精赤着上身的大汉在来回奔走,羞怯之下,哪寻得到夏静石的身影。
不知是谁注意到这边太阳地里的两个快要晒晕的女人,喊了一声之后,几乎大半个工地的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一窝蜂的拥到一旁去穿起上衫,剩下几个抬着重木与石板的也加快了脚步,面对着数十双或好奇或探究的眼,凤戏阳只得硬起头皮向那边走去。
只套着雪绸褂衫的夏静石排众而出,对众人抛下一句“都休息一会”,面带不愉的迎上看着不速而来的凤戏阳,淡淡问,“什么事?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凤戏阳的心抽痛了一下,垂下头低低的问,“夫君前几日没有回去……”
“再过几天便要迁坟,但还有好多未尽之处,所以,后几日本王也不回去了,你若嫌闷,与明德宫的管事说一声,让他为你寻个世居帝都的下人,带你四处玩玩吧”,夏静石简单的交代着,不甚在意的掸了掸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小褂。
凤戏阳沉默片刻,忽然昂首不甘的问道,“为什么你肯为她做那么多事,就不肯陪我半日?在夙砂时你答应过父王要照顾我的!”夏静石只是微微一笑,“你缺什么尽管提,回到麓城,本王尽力帮你置办起来”
“我不需要那些!”凤戏阳的声音因激动而陡然拔高,引来远处的军士偷偷的觎视,“成日对我不理不睬,却那么尽心的帮一个外人,你有没有想过,别人会怎么想我?”
“收起你的公主脾气”,夏静石的眼中隐有怒意,“你若那么在意别人的想法,就不会站在这里”,凤戏阳眼底波光颤动,声音也跟着微微发颤,“那我呢?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若能多为别人考虑一点,本王或许会多考虑你一点”,夏静石冷冷道,“回去,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夏静石,你混蛋!”,凤戏阳仿佛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瞬间羞恼交加的怒喊道,“她能为你做的,我也一样能做到,为什么你心里只有她!我不甘心!你告诉我,到底我哪里不如她!!”
夏静石倏地转身便走,同时暴怒的喝道,“未然,将她送走!”萧未然远远应了一声,迅速向这边奔来,凤戏阳早已几步抢上去拦住了他的去路。
夏静石停下脚步,冷眼看着状似疯狂的凤戏阳,萧未然也已赶到跟前,轻扯着戏阳的衣袖轻声劝道,“王妃还是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待殿下回去再谈……”,“别碰我!”凤戏阳大力的甩脱未然的牵扯,“他若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萧未然眉头一皱,还未来得及再出言相劝,夏静石忽然一把攫住凤戏阳的手腕,强行拖着她朝工地走去,萧未然只来得及喊得一声“殿下”,便匆匆追了上去。
夏静石走过的地方,众人纷纷让出一条通路,将凤戏阳拖曳到堆放着各色石料的场地中央,夏静石振臂将她一推,怒道,“你几次三番在此时上与本王纠缠,无非是想知道为何大家都偏向一笑”
他抬手朝周围的人虚虚一指,“你看仔细了,除去几名工匠,剩下的全是本王当年旧属,战事结束后受封留在了帝都,此次一笑亡母追赐诰命,未等圣帝安排工匠,他们已主动寻到本王要求帮忙,你既然喜欢问,今日就当众问个明白,问问他们为何会这样做,你再好好想想,她做得到的,你做不做的到!”
凤戏阳被他一路拖过来,已受了不小的惊吓,此刻被他这样一喝,更是口不成言,正在呐呐时,一旁人群中已钻出一名虬须豹眼的大汉,昂然道,“我娘过世的时候,正好前线战事吃紧,付都尉知道以后代我向殿下告了假,还接下了我的一切军务——我到后来才知道,付都尉的娘亲那时病重,也托人带了信让她回去,结果付都尉因为代我值营,等我返回军中,她才急急忙忙朝圣城赶,却仍是没能与她娘亲见上最后一面”
说到这里,这个军将眼眶都红了,“那时我懊恼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她面前,当时我便发誓,今生今世若偿不了付都尉这个情,下辈子老子做牛做马也得还上!”
他话音一落,众将顿时群情激昂,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一时间,凤戏阳只觉得四面八方全是一张一翕开合的嘴唇,群蜂过境般的嗡嗡声裹着同一个名字铺天盖地的朝她压过来。
付都尉,付都尉付都尉付都尉付都尉……
“我不要听”,凤戏阳忽然掩耳喊道,“我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她一口气喊完,已是泪流满面,“我来错了,我嫁错了,我更爱错了!!!”她泣不成声的哽咽道,“我不该爱你的,我几乎将你当神来膜拜,你却一点也不在乎……”
一片安静中,夏静石呵呵的笑了起来,“这便是你与一笑的最大差别,对于你,我是神,但对于她,我只是个普通人”
只一句话,却将凤戏阳浑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没错,她没有办法把他当成普通人。
在她心里,夏静石一直像个神一般永远站在遥不可及的高处,她甚至觉得,他原本就应该在天上,她又怎么会把他看作凡世间的普通男子。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输在这个地方。
凤戏阳骤然狂喊一声,跌跌撞撞的冲出了人群,向停在原处的马车奔去,萧未然担心的看向夏静石,“殿下……”,夏静石苦笑了一声,“由她去吧”
萧未然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到轻微的一声响,“嘣……”
随之而起的隆隆声混着众人的惊呼遥遥的传入奔出不远的凤戏阳耳中,“殿下——”“萧参军——”
凤戏阳下意识的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一片烟尘起处,堆得高高的巨木堆已消失不见,整个工地一片混乱。
第八十二回
圣帝执着一柄金剪细细的修剪着花架上一盆葱翠的盆景,悠然道,“怎么,舍不得?”“可帝君答应过不伤他性命的”,凤戏阳低喊,“若不是萧参军,他只怕……”
金剪喀嚓一声,又掉落一片花叶,“寡人要的,正是萧未然”,见戏阳不解,圣帝微笑着放下金剪,“他太碍事,让他多躺一阵也好——待寡人安排好一切,其余的就看公主了”
“我不明白”,凤戏阳略惶惑的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必担心”,圣帝温和的拍拍她的肩,“付一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寡人再教你”
“付一笑?!”戏阳惊呼起来,“她为何会回来?”“因为镇南王身受重伤”,圣帝诡然一笑,“所以,她将不远万里的从夙砂赶回来”
“可是……夫君他并没有……”,戏阳仍是不明白,圣帝却已拿起金剪,重新开始认真的修着花树,不再对她做任何解释,她呆呆的站了一会,终还是无可奈何的告退了。
庄妃焦燥的在寝殿里走来走去,随身的侍女也不时跑到殿门前张望着。
快到黄昏的时候,付一笑便遣人捎来口信,说今夜将在殳臣殿判定密林袭案,邀她前去监席,她心中有鬼,自是倍觉不安。
为何不在白天审案?殳臣殿是处罚犯了内律的宫人的刑殿,距冷宫只有一步之遥,也是整座王城中冤魂最多,阴气最重的一处,入夜根本没有宫人愿意靠近那里半步。
又为何要请她前去听审?她只是一个宫妃,这样的刑讯大案何时轮到她去监席。
此时联系父兄是不明智的做法,而为了火烧客栈之事,凤歧山恼她办事不利,也有数日不肯见她了,她只得差了个机灵的宫侍前去其他宫妃那边探听消息。
宫侍去了一个多时辰还未见回来,她的心也跟着悬了一个多时辰没有放下。正在忐忑,侍女忽然小声欢呼道,“来了来了,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宫侍一溜小跑从外面奔了进来,利落的上前跪倒叩首道,“娘娘,臣下去探过了,其余几宫的娘娘也收到了少妃的邀请,都是请她们一会到殳臣殿监席的”
庄妃顿时松了口气,恢复平日绰约的样子,懒懒道,“好了,没你的事了,下去领赏吧”
也许真是过于紧张了,但记忆里的殳臣殿和冷宫,都是阴森可怖的。
刚被册为嫔的时候,她曾怀着一份好奇偷偷的来到殳臣殿后的冷宫,她想看看从前因各种原因被贬谪的嫔妃们是怎样生活的。
当她推开其中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只看到简陋的木桌上置着一碗残羹,几只苍蝇正在其间嗡嗡的上下翻飞,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面容枯槁犹如骷髅一般的女子,见她站在门口怔怔的看,嘶声喝道,“看什么看,早得几年,我比你美出百倍,国主宠幸过我六次,你呢,你被宠幸过几次?”
初入后宫的她花容失色,转身逃出了冷宫,却险些在门口撞上另一个面容娇媚的嫔妃,她认得的,是国主最宠的慧妃。
慧妃高傲的立在那里,只横来淡淡一眼,“够胆子偷偷来冷宫,我还道你是个厉害人物,原来也被吓成这副德行”
一开始只道慧妃是专程来拿她的,她惊得口不成言,忽然脚步声细细,一名宫侍提着一根沾血的竹鞭小跑过来,向慧妃禀报道,“笞刑已毕,娘娘你看……”,慧妃仍是高昂着头,朝她睨来嘲弄的一眼,口中漫声问道,“她可有悔过之意?”
宫侍只犹豫了一下,慧妃又问,“她说了些什么?”宫侍只得战战兢兢的说,“她说,她就算作鬼也要从阴间里爬回来找娘娘算帐”
她微微打了个寒颤,却听慧妃对她轻声解释道,“那里面是这回被查出在膳食中投毒,意图谋害于我的柳嫔——你可听见了,不是我不肯放过她,是她自寻死路”,她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于是慧妃不再理她,转向那个宫侍吩咐道,“将她的手足都砍了,用火烧死,骨灰也给我扬了”
宫侍转身离去的时候,她听见慧妃冷冷的说,“我看你用什么爬”
而两年之后的一次后宫哗变,被指为兴巫蛊之术谋害皇子凤随歌而被国主凤歧山下旨废黜的慧妃对行刑的宫侍们又踢又咬,最终,宫侍们踩着她的手足施完了笞刑,慧妃一声惨叫夹着一声诅咒,“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而她,这时已是庄妃,她莞尔一笑,在慧妃面前蹲下,低声问道,“还记得那时候你说的话么?”慧妃一抬头,她对着那双又惊又恨的眼轻轻说,“我看你,用什么爬”
慧妃忽然张开满是鲜血的口疯狂大笑起来,“我会记住你的,你也要记住我……我会回来的,我要让你尝到今天我受的一切……我会加倍讨回来的……”
“娘娘——”,冷不防被人轻轻一碰,沉浸在冥思里的庄妃倏的掩胸跳了起来,惊魂未定之下定睛一看,原来是留在室内的那个侍女,当下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道,“小贱人,想要吓死我吗”
侍女委屈的掩着脸呜咽道,“奴婢知错,只是,时辰快到了,请娘娘早些梳妆起驾吧……”
庄妃一踏入殳臣殿便吓住了。
空旷的殿上,铺天盖地飘悬着的全是素白挽纱,加上幽暗的烛光,阴森得让她头皮发麻,搀扶着庄妃的侍女也开始瑟瑟发抖,颤声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庄妃怎么那么早就来了”,忽然殿中响起另一个人声,唬得庄妃一跳,原本狂跳的心却迅速的平静下来,虽然那个人是她最不想见的,但,聊胜于无吧。
“不是少妃定的时间么”,看着掀开帘幕走出来的付一笑,庄妃拿出了平日惯有的架子,骄矜道,“怎么都没有人?其他几宫嫔妃呢”,“兴许是记错了时间,庄妃来早了呢”,付一笑随口迎着,伸手来拉她,“反正还早,不如先进去吧”
庄妃直觉的朝后退了一步,“我先到近处的嫔妃那边坐坐,过一会再来”,一笑嗤的冷笑一声,“庄妃是怕我,还是怕别的东西?”
第八十三回
“我会怕?”庄妃不屑的转过头去,“笑话”,“哦——”,付一笑拖长了声音,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侧身让道,“既然不怕,庄妃请随我去里面等上一会吧,各宫嫔妃应该快到了”
庄妃身不由己的随着付一笑朝里走去,一笑一边领路,一边轻松的问道,“庄妃可知道为何我会将这殳臣殿作为刑审之处,而时间又安排在夜里,更请来各宫娘娘听审?”
撇了撇嘴,庄妃嘲讽的说,“除了在我们面前逞逞威风,你还能做什么?”一笑微笑着,伸手轻轻抚过经过之处悬挂的纱幔,“姑余去了也有月余了,我却一直没能查出真凶,所以,我想借这殳臣殿的地气和各位娘娘的灵气,将他的亡魂引回来,让他亲口告诉我,到底是谁害了他”
庄妃心里猛跳了两下,强自镇定的问道,“万一惊吓了哪宫嫔妃,后果可不是你担得起的”,“各位娘娘皆受国主福荫,怎会惧怕亡灵”,一笑头也不回,脚下不停的走入设着祭桌的偏殿。
偏殿与幽禁废后废妃的冷宫只有数墙之隔,冷宫里清晰的传来期期艾艾的悲哭声,而一笑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立在祭案前,带着虔敬恬然的表情融入一片香雾之中,喃喃祝祷,风起处烛火闪动,映得她的侧脸分外诡异。
庄妃略不自然的立在一边,而随她们一起进来的侍女早已抖得犹如风中残叶一般,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碌碌的车声和嫣嫣笑语,庄妃顿时喜道,“她们来了,我去迎一下”,说着,丢下付一笑快步向主殿走去。
远远的,一笑回头望了望她的背影,微笑着缓缓将香束插进案上香炉中,“姑余,该你了”
急急忙忙走入殿内,庄妃猛然停下了脚步,惊疑不定的四下环顾着,像是在努力寻找着什么。
侍女正在疑惑,庄妃忽然一把抓住她,惶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侍女见她惊慌,不禁也跟着害怕起来,“刚、刚才有听到车声和说笑声,但,听不出是哪宫的娘娘,现在什么也没听到”
庄妃抓着她的手稍稍的放松了一点,复又紧紧抓住,“既然她们来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人进来?”侍女吞了口唾沫,怯怯的觎着四周,强笑道,“兴许是走的慢吧……”
刚说到这里,她的话音嘎然而止,因为,就在她说话的当,殿里某处似乎传来了什么声响,像是叹息,又像是沉沉的低喘,仿佛离得很远,又仿佛是在耳边,伴着它的,是一阵沉重而又迟缓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像是踏在人心上。
庄妃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手指紧紧攥着胸襟,关节因用力而显得发白,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黑洞洞的殿门,仿佛一移开视线,那里就会扑出一个面目狰狞的妖怪一般。
“娘娘……殳臣殿向来不干净,还是,先出去吧……”,侍女说话已经带着哭音,庄妃闻言打了个寒颤,丢下侍女发狂般发足朝殿门奔去。
门外投进来的月光在素幔的映衬下仿佛波动流淌的蓝色水波,转眼间庄妃已经奔到了前殿,她要逃离这个阴森昏暗的大殿,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
她凌乱奔跑的脚步骤然停住,月光下的幔影中,正渐渐浮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步一顿般慢慢的走了出来,殷红的鲜血淋漓的自他身上滴落至地面,他所走过的地方,素白的挽纱皆变成了深红……
庄妃想尖叫,但口中发不出半点声音,她向后退了一步,两步,第三步,忽然撞上了什么,惊恐的一回头,原本追在身后的侍女,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慧妃,那张满是血痕却又笑得扭曲的脸近在咫尺……
“啊——!”她终于尖叫出声,狂乱的挥舞着双手,“不要怨我……不要杀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侍女还未从那出现在幔帐里的人影带来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又被庄妃的惨叫吓得魂飞魄散,只见她喝醉酒一般跌跌撞撞的朝门口跑,一面凄厉的喊着,“是国主,真的是国主啊……你不要找我,不是我不是我……”
她凌乱的喊着,一阵风似的冲出殿门,倏然撞进一个人怀里,惊骇之下连尖叫都忘了,两眼一翻,身子朝后软软倒下。
外面站着很多人,是的,很多,不光是各宫佳丽,还有满朝文武大臣,站在最前的,也是庄妃撞上的那个,是国主,凤歧山。
凤歧山眼光冷冷的瞟过躺在自己脚下已经晕厥的庄妃,视线缓缓上移,最后定在正从殳臣殿里走出来的人影上,月光下,他的脸有些扭曲,眼中闪着森寒的杀意,“原来,这便是你所谓的监席”
一笑款款而行,不一会便停在了凤歧山面前,微微仰起脸,笑而言道,“方才一笑在里间,未听清庄妃的陈述,只能斗胆请国主与各位娘娘为此案定论”
鸦雀无声。
凤歧山身后诸人皆是面面相觎,谁也不敢说话,甚至有胆小怕事的,已经慢慢的向后退去,人群中的余氏父子,更是面色灰败犹如死人。
良久,凤歧山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沉声道,“密林袭案,系余氏亲族谋策,庄妃通风报信,罪当同属,传孤旨意,削去庄妃品级,投入冷宫,罚苦役三年,余氏亲族意图行刺皇亲,按律当诛,念在庄妃侍驾多年,余氏父子也屡屡有功于夙砂”,他顿了一顿,恶狠狠的看向付一笑,“余氏三代以内贬为庶民,十年之内不得任用”
迎着他的目光,付一笑微微的笑了起来,以膝点地行了一礼,朗声道,“国主圣断”,凤歧山身后众人方才省悟过来,凌乱的跪下,三呼万岁。
凤歧山环视着跪了一地的众人,再看向刚从殿中满面笑容快步奔近的凤随歌,羞恼交加的一拂袍袖,转身就走。
一笑听到脚步声,早已起身奔回凤随歌身边,凤随歌略忧虑的眼光从远去的凤歧山背上收回,落在一笑英气勃勃的眉宇间,化为春水一般的温柔,“去告诉姑余吧”,他轻轻说。
第八十四回
十余个花枝招展的贵女们在花园中或坐或站,吱吱喳喳的谈天论地,不时发出格格的娇笑声,而人群中心坐着的,是勉强维持着礼貌笑容的付一笑。
余氏亲族的倒台吓住了各路蠢蠢欲动的人马,随着戬昕侯叶端方与凤随歌结为莫逆之交的消息传开,付一笑之名在王城中贵胄们口中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就连对时事最不敏感的夙砂贵女们,也成日呼朋引伴的朝皇子府里钻。
“……是啊是啊,皇子妃人又美,又能干”,一个贵女娇滴滴的说道,付一笑再一次在心底翻了一个白眼,拍掉一只亲昵的放在她肩上的细白嫩手,长身站起,“你们继续玩着吧,皇子就快回来了,我去迎一下”
“哎呀!”一个略显丰盈的贵女夸张的惊呼起来,“皇子妃与皇子的感情真是好得没话说呢”,话音一落,顿时响起一片虚伪的应和声。
一笑充耳不闻的大步离开这群吱吱喳喳的女人,她决定绕路躲回卧房去补一个觉,顺便松弛一下因长时间陪笑而僵硬发酸的脸。
走过洗衣房,扁槌用力拍打衣物声混着轻轻的议论飘进了她的耳朵,“……若真是如传闻所说,那少妃不是就做不成王后了?”“我倒宁愿少妃做王后,你看这几日来的那些个贵女,哪一个不是用鼻孔看人……”
一笑在洗衣房门前怔了一会,又继续向卧房走去。
半梦半醒中,一只温热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唇线,一笑嘴唇一启就朝那手指上咬去。
凤随歌吓了一跳,连忙缩手,见她似笑非笑的张开眼,顿时笑道,“果然最毒妇人心,若我不躲,非被你把手指咬断不可”
一笑懒懒的翻了个身,“那你休了我娶别人好了”,凤随歌嘿嘿干笑两声,踢了鞋子爬上床来,把指头伸到她嘴边,低声哄道,“算我说错话行不行,来,爱咬几下,就咬几下”
推开他的手,一笑侧身让开半个床,又闭上了眼睛,当凤随歌以为她又睡着的时候,一笑忽然开口道,“听说你要娶新妃”
凤随歌的呼吸顿时一滞,但很快恢复了常态,笑问,“你从哪里听来的半路消息,我怎么不知道?”一笑沉默了一会,睁开眼定定的看着他,“我信你。但如果有这样的事情,我不希望我最后一个知道”
凤随歌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心里只有……”,“不要说”,一笑坚定的打断他,“若你做得到,不用说也可以,若你做不到,再说也是无用,所以,不要说”
凤随歌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的搂住了她。
没有人会低估流言的传播速度,坊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议论输了箭技却赢得了国主的青眼,越来越多的人赞叹着即将嫁为皇子妃的戬昕侯叶端方的姊妹是如何的美丽端庄,而每天早晨必来报到的贵女数目锐减下去,仍旧在往来的几个,说话间也总是语带试探。
所处事件中心的一笑反而成了最闲的人,她成日要么练箭,要么去凤随歌的书楼上看书,极少的时候在花圃里面为她喜欢的花树培培土,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平静,包括凤随歌,也包括她自己。
其实她并不是全无知觉,凤随歌的心浮气躁,下人们的窃窃私语,秦漪的欲言又止,都让她明白,之前听到的不只是传闻那么简单,但她自那日起便再也没有与凤随歌谈论过此事。
她与凤随歌,生来便站在鸿沟的两岸,本没有桥梁可跨,也没有出路可寻,两个人都背负得太多,而任何不好的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付一笑叹了口气,将手里的书册抛在凤随歌的书案上,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一笑,一笑……”,书楼下传来凤随歌的呼喊,声音愉悦得让一笑都忍不住好奇起来,她快步走到窗边,伸出头去应了一声,凤随歌面带笑容的冲她直招手,“下来,有个惊喜给你”
下得书楼,见她眼睛滴溜溜的在他全身上下打转,凤随歌大笑着一扬手里的纱巾,“来,先将眼蒙上”
由凤随歌引着,一笑摸索着走了许久,在她快忍不住要伸手揭开蒙眼的纱巾时,凤随歌停了下来,轻柔的说,“先猜猜是什么”
一笑凝神听了听周围的声响,风声,花叶摩挲声,偶尔响起的鸟鸣声,“这是花圃”,她迟疑的问,“你又找到了什么奇花异草”
凤随歌扳着她的肩让她转了个方向,故作神秘的在她耳边指点道,“朝前十步,看你能摸到什么”
一步,两步,三步……
一笑抬在半空中的手忽然被一只温软细腻的手掌握住,一笑呆了片刻,猛然拉下纱巾,“雪影!!”
看着两个女人犹如孩子一般尖叫着抱在一起,没说几句话就开始又哭又笑,凤随歌不禁咧开嘴笑了,转头看向一旁的宁非,在他的脸上,凤随歌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表情和情绪。
“你将她照顾的很好”,感觉到凤随歌的目光,宁非将视线从爱妻身上转了过来,温和中却带着隐隐的怒意,“但我却认为还是应该带她回锦绣”
凤随歌一愣间,宁非又说,“若你做不到,我劝你还是早些放手——她不可能容忍得了的,没人能预料到时会发生什么”
“我明白”,凤随歌的眼光微微一黯,“我也在努力,可我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如果……”,“没有如果”,宁非打断他的话,“她若肯与人共享爱人,当初就不会拒绝王妃共事一夫的提议”,凤随歌微微点了点头,“所以,我希望你们的到来能给事情带来一些转机……”
“真的吗!?”那边传来一笑的惊呼,两个男人不约而同的停下来向自己的爱妻看去,只见一笑拉着雪影的手满脸好奇的对她上下打量,而雪影早就红了一张脸。
忽然一笑生气起来,远远的指着宁非骂道,“你是猪吗?你有没有脑子,她有身孕了你还让她跟着你长途奔波,若动了胎气怎么办……”
话未说完宁非已经瞪起了眼,“你问问她是怎么瞒着我的,她在出发前两日便知道自己有孕了,但一直到车队快到夙砂了才肯告诉我!!”
一笑顿时语塞,转头看了一眼雪影,倏然回头继续骂道,“你就是猪,自己老婆怀孕了都不知道,还要她说了你才知道……”,骂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起来,就连雪影也笑得连连捶打她的肩。
宁非横眉竖眼的瞪了一笑半晌,忽然垂头丧气的作泄气状,“算了,好男不跟女斗,再说,我现在也斗不过你了,公主殿下”
一笑显然没听懂最后一句,偏头疑惑的问,“你说什么殿下?”一旁的雪影眉开眼笑的捏了捏她的脸,“不用怀疑你的耳朵,夫君叫你,公,主,殿,下”
第八十五回
青黛描眉,胭脂绘唇,妆镜前的一笑忽然想起水绘园里的那个小阁楼,而往事如烟如云,谁能想到,曾为阶下囚奴的付一笑继飞上枝头成为皇子的侧妃之后,今日又将在夙砂受封为锦绣王朝的兴平公主。
“过一会你就要冠带公主宝绶了,公主诶!!”雪影兴奋的在房里走来走去,忽然停下来挥了挥拳头,“我倒要看看自此以后,夙砂国里有谁还敢轻易动你”,说着,雪影又生起气来,“那个凤歧山,根本就是个疯子,要不是看得出凤随歌很在意你,我非逼宁非把你抢回锦绣不可……”
一笑淡淡的笑着,随手从木架上扯下绣有六双彩凤的礼服,朝身上一披,雪影看着她娴熟自如的将圣帝赏赐的月光石宝簪一一插入鬓中,突然捂住脸呻吟道,“到底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你别光笑不说话好不好,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出幻觉了”
一笑缚着衣带的手停了下来,“雪,你觉得我快乐吗?”雪影冷不防被她问住,沉默了好一会,轻声反问道,“你呢?觉得自己快乐吗?”
“我不知道”,一笑脸上迷茫之色一闪而逝,“似乎除了继续向前,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她回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雪影,“但不管怎样,我必须走下去,因为,没有人是活该被白白牺牲掉的”
凤歧山远眺着西面的远山,日头正在一点点的向下沉落,残霞如血。
付一笑,她再也不是昨日那个一无所有的低贱女子了,从今开始,她的一言一行都被打上了锦绣王朝王室的烙印,她,代表着锦绣,正如戏阳代表着夙砂一样。
“国主”,一个宫侍怯怯的靠过来,“少妃求见”,凤歧山收回漫游的神思,冷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已经迫不及待要到孤王面前来炫耀一番了”
一笑迎着秋日的残阳缓缓步入毕安宫,华丽的礼服在夕阳下流溢出胭脂般轻袅的色彩。所过之处,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追随着她,而她也远远的回望着他们,这些往日或抵制或谄媚的人,此刻全恭顺的拜伏在数十步之外。
哪怕他们正在背后骂骂咧咧,但在现在这个正面相遇的时刻,他们还是得对她卑躬屈膝,她已经满足了,目前她要的也只是表面上的臣服,面上过得去,已经足够。
看着盛装华服的付一笑,凤歧山心中不禁也有些赞叹,从前那个除了傲气什么都没有的付一笑早就奔驰于他的记忆之外,如此陌生,如此遥远。
“孤倒小看了你”,凤歧山冷然哼道,“想不到你竟有如此的手段,连锦绣的圣帝也被你骗过了”,一笑忍了一忍,平静的解释道,“正是预料到国主会有此一想,一笑才会主动入宫面见国主——此次受封,一笑也非常意外,并非如国主所想,是使了什么手段得来的”
顿了一顿,一笑续道,“这个时候说这番话或许会被国主视为挑衅,但一笑还是要说,一笑在夙砂的每一步,都是被国主逼着踏出去的,所以对于国主将一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做法,一笑非常不解,但此刻已不会再去追问原由”
见凤歧山不语,一笑一口气说了下去,“国主担心皇子,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国主太习惯于掌控一切,这样的关爱,其实也是种伤害,所以……”,“所以便要由你来教孤应该怎样做?”凤歧山冷冷的打断她,“你认为你够资格吗?还是你忘了你在和谁说话”
“国主想太多了”,一笑不怒反笑,“一笑原本是想说,既然已经注定要在同一条路上走到底,何不各退一步,以求息事宁人,也免得皇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但国主对一笑的成见似乎很深,那么”,她欠身行了一礼,“今后,便请国主多多指教了”
“这老匹夫”,雪影砰的一声将茶盏砸在桌上,恨恨的骂道,“总有一日他肚子里的坏水装不下了得变成脓从头顶和脚心里冒出来”,一笑懒散的半躺在胡床上,勉强抬了抬眼皮,“若听他两句话便要生气,我早气死了——你还是省些力气吧,都是做娘的人了,脾气还那么大,真不明白你和宁非在一起为什么不打架”
“他怎么舍得”,雪影得意的扬了扬下巴,“你不也一样,就你的狗熊脾气,也只有凤随歌能受得了你,若换了别人,估计成亲第二天便写休书了”
一笑沉默了片刻,从胡床上坐了起来,轻声问,“他过得好么?”雪影迟疑了一下,耸肩道,“他没什么不好的,反正你也知道的,夏静石就是那么一个人,成天什么都不说,连宁非都不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我更加懒得去猜了”
一笑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妆镜前,打开雪影捎来的木箱,拈出几支簇新的琉璃簪子,细细的把玩着,“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这些天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的,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雪影”,仿佛应了她的话一般,宁非的大嗓门带着浓浓的焦急由远至近的传了过来,“雪影——”,一笑心里一紧,扔下簪子快步上前拉开门,“宁非,怎么了?”
宁非转眼已经来到门前,急急的说,“一笑,你代我照顾雪影几日,我要赶回锦绣去”,“怎么了?”雪影也疑惑的走了出来,“什么事情那么紧急”
“是殿下”,宁非擦了擦额上沁出来的汗珠,“锦绣快马来报,说殿下和未然受了重伤,危在旦夕,要我尽速赶回……”
一阵天旋地转,一笑用手指紧紧的抠住门板来维持整个身体的平衡,呐呐的问,“怎么会,他们怎么会的?”
宁非神情沉重的摇了摇头,“具体的来人也没说清楚,只知道是殊像寺陵园工地上的原木堆散落下来,冲撞了殿下和未然——雪影有孕在身,我不能带她赶路,所以,你帮我照顾好她,我会尽快回来接她的”
第八十六回
“雪影不能留下”,出人意料的,一笑竟然拒绝了,雪影也疑惑道,“为什么”
“我身边才是最危险的地方,所以”,一笑紧紧握住雪影的手,“要么你和宁非一起走,要么宁非轻骑先行,待凤随歌回来我与他商量过后,由他派人与你们余下的部属一同护送你返回锦绣”
宁非恂思片刻,坚决的说道,“我先走,其他事情便交给你了”,他从怀中抽出那柄破耗,交到雪影手里,“拿着防身——刃很利,别笨手笨脚伤了自己”
雪影握着匕首,撇嘴道,“早知道嫁给官家人如此麻烦,当日说什么也要多考虑一下的”,宁非只得苦笑,还未出言安慰,雪影却已展颜一笑,“还不快去,若我反悔了,可是要跟你一起走的”
宁非深深看了爱妻一眼,又转头看向一笑,一笑冲他一点头,“你到了锦绣,记得立即派人回头接应”,宁非应着,猛地转身头也不回的朝外疾行而去。
直到他背影消失不见,一笑还在怔怔的看着不知名的远处,雪影轻叹道,“你手都凉了——实在放心不下,便回去看看吧”
“他会伤心”,一笑缓缓收回目光,“更何况,此刻应该守在殿下身旁的人,不是我”,雪影微笑起来,“你真的变了很多,从前的你,此刻一定是焦燥得必要立刻启程返回锦绣的”,闻言一笑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是啊,还真怀念那个想到什么便马上要做的傻瓜呢”
“宁非怎么走那么急,把雪影也丢下了,问他也不肯说”,凤随歌换上常服,将袍服搭回架上,转身疑惑的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殿下和未然受重伤,圣城急召宁非回去”,一笑肃然抬头看他,“随歌,我想求你两件事”
“重伤?”凤随歌一愣,随即也认真起来,“你先说是什么事,我尽力而为”,一笑笑了一声,“怎么答得那么谨慎,怕我提过分的要求么?”
“我不知道,但只要你提出了,我会尽可能做到”,烛光映得凤随歌眼眸闪动,付一笑只觉得心里的某个柔软角被戳了一下,但她不及深究,低声央道,“殿下重伤的这件事千万不能说出去,我担心消息走漏之后会有人想对锦绣不利——还有就是,雪影,她有孕在身,不能赶路,所以宁非将她留下来,打算……”
“打算让你送她回去,顺便也能让你回去探望你的殿下,嗯?”凤随歌的声音与凌晨时分的夜色很像,温和而冷淡,似是包容,却很遥远,一笑略茫然的任凭凤随歌将她拖进怀中,“你们是早就商量好的吧?受伤恐怕也是假的吧?”
唇上略带刺痛的侵噬惊醒了一笑,她奋力将凤随歌一推,自己也踉跄的撞上了妆台,微颤的手不由自主的用力揪住胸前的衣料,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指甲划过,渗出血珠,表情也由茫然变成了不敢相信。
天地良心!!!
“怎么?无话可说了?”凤随歌满是愤怒的语气中充满了失望,心底里他是希望一笑为自己辩白一番的,谁知一笑竟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欠奉……
“我说了你就会相信么?”一笑怒喊,一时间只觉得全身血液涌在头顶,眼中一片发胀混沌之外双耳更是嗡嗡鸣响,混乱得令她险些站不稳脚,“有些事情在你心中已成定论,再多说也没有意义了——这样无休无止的猜忌,真令人厌倦”
凤随歌忽然有些心慌,一笑的表情让他觉得前所未有的遥远,他上前几步想扶住她,手刚沾到她的衣料便被她大力甩开,他只得退开半步,放软声音道,“是我心急了,你方才要说什么,不妨说完……”
一笑冷笑道,“其实我只是想问你要两营信得过的亲兵,让他们护送雪影回去,但我不知道,我的话,你听得进多少?我这个人,你又相信多少……”
“我信”,凤随歌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我都听进去了,我都信——你不要生气了,我,我这就去调人……”,“信又怎样”,一笑却冷冷的看他,“这世间有些事情可以反复去做,另一些却不能,凤随歌,你让我太失望”
“是我错,是我小心眼了”,凤随歌窘迫的解释道,“我看到了雪影带来的琉璃簪,还有那一整套的白玉兰首饰,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那都是他送给你的……所以,我一听到你说到他心里就全乱了,你不要生我气……”
一笑沉默片刻,长叹道,“总有一天,我会生生被你气死”
秋风乍起,纷纷落叶中,花园中闲置多年的秋千架来回的撞击着宫墙和树干,秋意肃杀,别意凄凉,凤戏阳静坐于凉亭中,凝视着手中一支玲珑剔透的五彩琉璃簪。
夙砂没有琉璃窑,所以她向来只空羡琉璃“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的美名,而没能拥有过属于自己的琉璃,这琉璃簪是夏静石为她添置的,虽然她偏好清淡一些的色彩,但对这支簪子,她仍是相当珍爱的。
萧未然重伤之后,夏静石索性搬离了明德宫,本就空旷的明德宫显得更加的冷冷清清,虽然心里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他快乐,比什麽都重要,但是真正看到他这样的遥远淡漠,心中的那种痛楚怎麽也不能平复,剧痛中,是正在失去,还是早就失去,她已分辨不清。
她不想为那天的当众失仪向夏静石道歉,说过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岂是抱歉就可以收回的,更何况,就算她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夏静石……
天大地大,仿佛一夕间就没了她的容身之处,凤戏阳将簪子簪回鬓间,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你在叹气”,一个声音说,“又怎么了”,凤戏阳惊吓的跳了起来,掩胸惊道,“帝君……帝君怎么到明德宫来了”
“他的心在别人那里,你再伤心也是无济于事的”,圣帝皱眉替她掸去肩上的一片残叶,“想把他抢回来,公主也要多多出力才是。寡人刚才得到信报,凌雪影在出发前已经有孕在身,寡人担心宁非会将她留给付一笑,只身赶回——看来计划有变呐……”
第八十七回
“如实在勉强,便不要将夙砂牵进来了”,太后拄着额角,忧心忡忡的劝说道,“若是失控,于锦绣无益啊”
圣帝踱了两步,叹息道,“想不到经营了那么久的计划,施行起来,竟令寡人瞻前顾后,左右为难”
“若只是忌惮他手下的重兵,大可找个合适的理由收回兵权”,太后摇头道,“为何帝君偏要从凤戏阳下手,又要将付一笑牵扯进来”,闻言圣帝冷冷的笑了,“一旦理由不足或是风声走漏,以夏静石的手段,很可能会引起锦绣兵变,而他起事,凤戏阳定会动用夙砂的军队助他一臂之力”
“所以,只能从他们中间入手,逐个击破,寡人也很想亲眼目睹他看到珍惜之物被毁时那种绝望的模样,就像当年……”,说到这里,圣帝眼中光芒一绽而收,“他们,谁也逃不掉”
凤随歌均匀的呼吸响在枕畔,一笑眯着双眼,看着窗外的天光慢慢亮起。
凤随歌已经安排好一切,到了午间雪影便要启程了,尽管如此,她心底那若隐若现的不安感仍在渐渐扩大,抑制不住的烦躁在心头萦绕,使她无法入眠。
曾告诉雪影要记住自己快乐时的样子,是因为害怕今后的日子再也没有欢愉,而斗转星移间回首前事,那段笑不出来的日子却仿佛已经过去了若干年,像前世一样模糊。
也曾以为对他的记忆会如同花园中那些打着旋飘落的枯黄树叶一样,飘落到背风的角落,逐渐被深埋进下去,最后连脉络都腐断,一寸寸化为泥土。
她始终没有想到,所有经历过的生离与死别的痛楚,是不会被时光冲逝的,哪怕其它早早的便已消亡,它却轻而易举的在一夕之间被忽然而来的噩耗铲掘起来,摊到她的眼前,茫然无措间,也只能任微酸的气味紧裹住全身。
原来灵魂上的痛楚,是生命里最真实也最难遗忘的感觉。
但,终还是学会了不动声色。
也同样的,身心俱疲。
当付一笑和凌雪影来到外城门口时,行道两旁早已挤满了围观的人群,道中心除了排成长龙的车马之外,还有成队的军士,阵仗竟比凤戏阳远嫁有过之而无不及。
凤随歌大步走了过来,微笑道,“人已经到齐,该准备的也都备置好了,要不要查看一下还缺什么,我让他们尽速补来”
疑惑的和雪影对视一眼,一笑指着蜿蜒的车队问道,“那么多车驾随行是要做什么,就算雪影一天坐一架,回到锦绣还坐不完全部呢”
凤随歌含笑挽起她的手,一面朝前行去,一面指点道,“后面几驾上是备给雪影用的药材,中间的是路上必须的一些用具和食料,还有医官四名,女侍十名……”
雪影在一旁听得仔细,忽然插腰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凤随歌,你准备那么多东西给我,有何居心”,凤随歌讶然失笑道,“你倒聪明,那你说说看,我能有什么居心”
“这点把戏,我当然一看便知道了”,雪影不耐的白了他一眼,“但我不会帮你的,你别想说你就算娶再多妃子最爱的还是一笑,我不相信!”,此言一出,一笑的眼光顿时落在了凤随歌脸上。
凤随歌的笑容僵了一半,讪讪的觎了一笑一眼,他咬牙低声道,“若是因为这个,我更愿意把心思和手段用到一笑身上”
“是吗”,雪影瞪了他片刻,忽然狐疑的看向一笑平坦的腹部,“难道你想让一笑和我指腹立约……”未等一笑反应过来,凤随歌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引得周围的军士都偷偷的向这边看来。
好不容易收住笑声,凤随歌搭住一笑的肩,眉开眼笑道,“看,雪影都在替我们着急,你还不加紧……嗳”,话音未落,凤随歌便吃了一笑重重的一肘,疼得他龇牙咧嘴的揉着胸口直瞪眼,“大庭广众之下,你也不给我留点余地——若打伤了我,谁陪你们去锦绣”
这下不光一笑,就连雪影也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睛,一笑侧着头,极其讶异而又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说……我们也要去锦绣?”
“是”,凤随歌手臂一收,将她搂进怀中,正色道,“身为公主,回国祭拜宗庙是理所应当,更何况,若不回去看看你娘,在道理上也说不过去,不是吗”
“你太胡来了”,一笑好困难才找到声音,颤声道,“你每日那么多的事务,怎么能说丢下就丢下……就算那些老臣们肯,国主,国主也不一定肯的,我不想你为了我这么做……”
凤随歌低低的笑,他早该知道,这个女子,一旦做出了选择,必定和他一样,坚决的用尽全力来保护对方,“父王闻得此事虽有不悦,但毕竟没有过多理由来刁难和阻止,而且,在朝中这么多年,我也有了一定的基础,离开月余并不会影响什么,你尽管放心”
一笑垂着头,轻轻问道,“你就不担心我见到殿下之后……”,凤随歌打断她,语调平静却诚恳,“如果他在你的心里,纵是隔着千山万水,也无法磨灭你们之间的感情,但我相信,你不会再爱上他这个事实,不会因为任何时候的任何一次会面而有任何的不同”
说到这里,他又嘻嘻一笑,“当然,我也知道你非常的爱我,所以才顺便卖你一个人情,你心知肚明就行了,不要太感激我”
一笑嗤的笑了一声,微红着眼扬起手作势朝他打去,手抬得很高,表情很凶,但是落在他胸前的时候,却只是轻轻的一下。
雪影怔怔的看了一会,忽然撇了撇嘴,转身朝车驾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要卿卿我我也不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还是先到车上去,站得我脚都麻了”
第八十八回
在纸灯和烛光的映衬下,夏静石一动不动坐在桌前,下意识的数着滴滴更漏。
巨木崩塌的一瞬间,萧未然奋力将他推了出去,所以他只受了些轻微的擦伤,而未然却被巨木撞个正着,重伤之下至今仍未见起色,但医官却说他只是被震伤了内腑,卧床静养便可逐渐恢复。
崩断的绳索已经找到,一看便知道那是一根久经日晒风吹的旧绳,断口也参差不齐,看不出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但工匠却赌咒发誓说当初与原木一同领用下来的绝对是新绳……
难道是被人调了包?若不是事故,那又是怎么回事?
夏静石心烦意乱的揉了揉额角,起身将半掩的窗门推开,微凉的夜风顿时一涌而入。
除了未然的伤情,凤戏阳与内城王室过密的交往也另他担心不已——若不是必须按律前来朝觐,他一辈子也不愿再踏入帝都。
原本打算迁完一笑娘亲的陵园便启程回麓城的,但看未然的情形,恐怕至少要迟上月余才能成行。
只希望这段时间里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天刚蒙蒙亮,锦绣圣城外的官道上前后飞驰着一骑,奔跑中,骏马口鼻中不断喷溅出白色的涎沫,显已疲累之极。
自从入了锦绣国境,宁非便将随行的四个偏将远远甩在了后面,每过一个边驿他都要换一次马,顺便补充水粮,就这样马不停蹄的赶路,十日不到便回到了帝都。
远远的外城在望了,宁非咬着牙在马股上再抽了一鞭,加快速度向城门驰去。
“开门”,宁非从马背上跳下,抬手揩去面上混着晨露的汗水,一边拍门一边扬声喊道,“是哪班的兄弟值夜?来开开门”
“天还没亮呢,吵吵什么”,城墙上值守的校官懒洋洋的探出个头来看了看,见是宁非,顿时精神一震,“诶呦,宁将军,您可回来了”,还不等宁非接话,他便缩了回去。
仅一会功夫,听得里面内闩落地的轰隆一声响,城门应声打开,小校同几名守军一起迎了出来,“宁将军脚程真快,我原本琢磨着怎么也得一旬半月的——诶?其他弟兄呢”
“我先赶回来的”,宁非不及与他多客套,匆匆上马,随口问道,“殿下伤得怎样?人在哪里?”小校微笑道,“镇南王目前尚好,人自然是安置在明德宫……”
听到这里,宁非抛下一句“多谢”便打马疾驰而去,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昏暗无人的街道上,格外清脆。
“谢?”小校轻轻哼了一声,朝一旁的守军挤了挤眼,“听见么,他谢咱们呢,有这句话,也不枉咱几个守那么些天了”,其余几人顿时嘿嘿的笑了起来。
凤随歌倚着软垫靠坐在车厢一角,膝上枕着熟睡的付一笑,他轻轻替她拂掉垂落脸颊的发丝,顺手执起发尾把玩。
将她掳来的那个春夜,他也是这么近的看着她的,不一样的是,当日他面对的是一张那么恬静安宁的睡颜,而现在的她,在睡梦中还是皱着眉的,比起白日里那个炽烈如火的付一笑,此刻的她显得纤细而脆弱,深邃而忧伤,美丽而孤独。
大概是车轮碾过坑洞,车身震动一下,发出好大一声响,一笑立即惊醒的微微睁开眼,他连忙哄慰的拍了拍她,轻声说,“没事,你再睡一会”,一笑恍惚的对他笑了笑,翻了个身,终又疲倦的睡去。
在一笑的坚持下,雪影已从自己的车驾里搬过来与一笑同车,每到夜里,一笑总是偷偷的起来守夜,直到天亮,多数的锦绣禁卫都已起身,她才猫到凤随歌车里小睡片刻。
凤随歌的手指描过她略青的眼袋,他曾问过一笑为何执意要亲自看护雪影,一笑沉默了片刻,说了两个字,我怕。
是的,她怕。
她生怕一个不慎,雪影又会消逝在她面前,若雪影出事,仅仅是自己那关,她便永远也过不去,而他,也不想再在一笑眼中看到那种枯木死灰般的寂静,那只是一个没了灵魂的身体,而不是付一笑……
就像他说的那样,因为他身为人子,因为他尚为王臣,因为他将为国主,他对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父王的一意孤行,也使他对于自己掳来一笑之事始终心怀愧疚。
若当日没有带她回夙砂,若当日没有将她带入宫廷这个噬人的漩涡,也许她现在应该快快乐乐的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日夜惕然防备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但他不后悔,若没有将她掳来,他又怎能如现在这般守在一笑身边,饕足的看尽她的睡颜,并等待着她再次醒来,再次展颜一笑。
所以他也一直在替父王弥补着,他只希望有朝一日父王能真正了解一笑的内心,而一笑也能谅解父王以往那些过于偏执的言行,从此两人搁下所有嫌隙,不再相互仇视,不再针锋相对。
只是不知道,那天有多遥远。
第八十九回
凤戏阳拈着一枚棋子,似在思考,却久久未曾放下,太后端详了她好一会,柔声问道,“戏阳,有什么心事吗?”
凤戏阳顿时从远思中惊醒过来,尴尬得羞红了脸,一迭声的向太后道歉,太后却不以为意的将手中已攥得发热的黑玉棋子朝篓里一掷,笑道,“不要紧,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说出来,看看哀家帮不帮的了你”
戏阳下意识向不远处侍立的宫人瞟了一眼,太后抿嘴一笑,做了个手势,只是片刻,殿内所有宫侍便退了个干干净净,最后一个步出殿门的侍女还顺手掩上了殿门。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吧”,太后微笑着拍拍身侧的空席,示意戏阳可以坐在那里,戏阳依言蜷到她身边,半仰着脸轻声道,“其实我也不明白我现在要什么,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办法去想,一想就满脑子都是她”
太后若有所思的轻问,“他?夏静石?”“不是的”,戏阳摇了摇头,“是付一笑。太后,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就在夫君的心里,就算我能杀得了她的人,却永远无法磨灭夫君对她的感情”
“傻孩子”,太后宠溺的执起她的手,“怎么忽然间变得那么悲观,帝君既然答应帮你,你就应该相信帝君”
“可是帝君说计划有变……而且,夫君说过,他对我不会因为付一笑的生死而有任何的不同……我只是想让他爱上我,但为什么我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他推得更远呢……”凤戏阳眨了眨濡湿的眼睫,话音越来越低,“我很害怕,我怕夫君见到付一笑便什么都不顾了……”
“他被假相蒙蔽了眼睛”,太后的声音很慈祥,“其实这世上没有不可以取而代之的人,是他还不明白,你只管耐心等着,帝君说能做到的,便一定能做到”
正午时分的日头总是特别炙人,不仅是凌雪影,就连随队出行的女侍也密实的垂着车帘,不让车轿内透入更多的阳光。
付一笑和凤随歌并骑缓缓行在队伍的最前,凤随歌眯起眼看了看天顶上努力吞吐着热力的骄阳,再看了看一旁同样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的付一笑,无奈道,“你还是回车里陪陪雪影吧,要么去睡一会,这日头实在太毒了”
一笑不耐的挥了挥手,“在车里闷了那么多天,我都快疯了,我宁愿在外面晒着……”,她忽然咦了一声,手搭凉棚朝远处望着,自语道,“怎么像是军马”,不等凤随歌反映,她扬鞭一抽马股便向前奔出,凤随歌不及询问,也急急策马追了上去。
两方皆是快马,只一瞬便汇在了一处,对方四骑中领头的一人在看清来者是付一笑时禁不住面露讶色,惊呼道,“付……公主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眼看四人就要下马行礼,一笑连忙止住他,“不必多礼——你们是哪营的弟兄,可知镇南王殿下与萧参军二人伤情如何?”,领头的一人怔了一怔,回道,“臣、臣下是羽林大营的军校,镇南王与箫参军,嗯,听说伤的很严重……”
付一笑皱眉唔了一声,略一思索,突然怀疑的向他看去,“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是听说——这边是夙砂境,你们便装来夙砂做什么?”军校呐呐道,“臣下当时未在场,其实出事以后也是一片乱……”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凤随歌咳了一声,轻快的插了进来,“你忘了么?是你让宁非入了锦绣境便派人来接应的”,付一笑疑惑的转过头看他,那边军校已经急切应道,“是是是,是宁将军派臣等前来接应的——恕臣下眼拙,这位是?”
凤随歌微微一笑,“夙砂皇子,凤随歌”,在军校震惊的眼光中,凤随歌状似无意的在马背上伸了伸腰,“啧……不知道前面有没有大一点的镇子,本皇子今日累得紧……”
“有有有”,军校精神一振,“前方不远就有,臣等立即折返回去替公主与皇子安排”,凤随歌颔首道,“也好,那便辛苦你了”
“哪里哪里,皇子言重了,臣下这便去……”,军校应着便要勒马折头,凤随歌又将他唤住,“我在食宿上比较讲究,你们带我的侍从一起去吧,多少也能搭把手”
不容推脱的,他回头撮唇对远处蠕蠕而来的大队人马打了个响哨,应声从队伍中脱出四骑夙砂军士,向这边驰过来,待到近前,凤随歌简单的交代了几句,便放他们去了。
目送着八人零散的策马离开,凤随歌慢慢的敛了笑容。
“我明明记得,当时我是交代宁非回到圣城之后再派人来的……”,猛的一顿,一笑惊呼道,“他们在撒谎”,“傻瓜”,凤随歌叹息着摇了摇头,“你究竟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要亲自陪你来”
“其实,我对这件事情本就是有怀疑的,但怕你们误会,我一直没有说”,盘膝坐在雪影的车轿中,凤随歌接过付一笑奉上的参茶,少少的抿了一口,“我认为夏静石和萧未然的伤没那么严重,或者,他根本没有受伤,但如果是这样,宁非便危险了”
一笑安抚的拍了拍就要急跳而起的雪影的手,转头问道,“为什么?”,凤随歌沉沉道,“若他们真的出了意外,重伤不起,将宁非召回去也没什么用,说的不好听些,偌大的锦绣,在没有镇南王之后,缺了一名出使的将军便维持不了了么?所以,我认为,这个消息,是针对你来的。”
第九十回
“针对我做什么”,付一笑还是不太明白,“这又和宁非有什么关系”,凤随歌耸耸肩,“也只是猜测,若不是针对你,便是针对宁非……”
“他最多脾气急冲撞了人家,但怎么会有人想要制他于死地呢?”雪影又惊又急,“算算日程,他也应该快到锦绣了,真是急死人……”
“其实,最大的可能,是针对夏静石”,凤随歌向一笑看了一眼,一笑眉头一动,“这怎么可能?殿下向来不与外人来往,怎么会结下仇怨”
凤随歌用拳支着嘴角,慢吞吞的说,“暂时只是猜测,也许是别人嫉妒你受封公主,顺带着连累了夏静石也说不定——急也急不来,等等看就知道了”
见一笑瞪他,他挑挑眉,“你什么时候见我讲究到需要派四个护卫去打前站的?现在最紧要的是要弄清楚,到底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入夜,雪影与一笑在舒适的客房内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凤随歌微笑的在一旁听着,偶尔也插上两句,忽然门外传入低低的禀报声,“皇子,拿到了”
“进来说话”,凤随歌精神一振,坐直了身体,一笑和雪影也停下了交谈,齐齐向推门而入的黑衣护卫看去。
护卫行过见礼,凑上前来在凤随歌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呈上来一支竹管,凤随歌点了点头,“你们可要看紧了,有什么异动马上来报”。
护卫答应着退了出去,待门扇关闭,凤随歌将封住管口的蜡膜剥去,从里面甩出一个小小的纸卷来,展开凑在灯下一看,旋身将手中纸张递给一笑,神情凝重的说,“你们看”
纸条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细字,“付凤二人同来,恭请速裁”。
雪影顿时惊跳起来,掩口低呼道,“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笑怔了一会,艰涩的问道,“这是哪里得来的”,凤随歌指了指桌上的竹管,“用信鸽放的消息,被他们截下来了,但对方是谁还是不知道”
“那现在该怎么办”,付一笑下意识的攥了攥拳,“没有宁非的消息,殿下和未然又生死不明——敌暗我明,不知等着我们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局”
凤随歌思索片刻,肃然道,“不要慌乱——你们先回答我,羽林大营在锦绣是怎样的军制”,话音未落,一笑和雪影不约而同的变了脸色,异口同声道,“是圣帝”
传过膳食以后,凤戏阳倚在榻边小憩了片刻,醒来仍是觉得极度疲惫。
遇到夏静石之前她从没想过一个以军事见长的男人竟会给人淡如烟霞的感觉,柔和中带着冷淡,包容中含着遥远,这样的感觉太复杂太奇特,若将他当常人看待,他似乎过于清圣,但若要对他膜拜,他却嗤之以鼻——这种集清与狷于一身的气质,很难不让人心动。
在嫁给夏静石之前,她梦得太多,她曾想象过在大婚当日,她戴凤冠,衣霞帔,在众人的赞美声中缓缓走向他,而他则立于高台之上,微笑的俯视着她,那么的骄傲,那么的不可一世。
当她将手交递到他掌中时,他应会紧紧的握住,然后,大笑着向众人宣告道,“看,这就是我的新娘,我夏静石最美丽的新娘!”……
谁知自己爱得太狂太痴,也爱得太寂寞,失了一颗心,却未曾换得一个笑容,弹指间离开夙砂已经大半年,所经历的一切恍若春秋一梦,梦醒时两人仍是泾渭分明,不曾有过半点交集。
外间的门上传来轻微的剥啄声,看时辰应是太后遣来迎她入宫的车马到了,凤戏阳轻轻叹了一声,从软榻上翻身坐起。
太后曾派人前去劝说夏静石迁回明德宫,但几次都无功而返,太后怕她难过,便每日邀她进宫叙话下棋,赏花品茶,时日久了,总不免在慈阳殿遇到前去请安的圣帝。
兴许是因为圣帝太像他,像得让她忍不住要去亲近,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太阴冷,又让她不由自主的想逃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万劫不复——每思及此,她心底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于是每日的消遣便成了她的负担,去也不是,不去更不是……
拉开门,凤戏阳心头猛撞一下,下意识的揪住尚还松散的衣襟,“帝君……不知陛下驾到,未能迎接,戏阳失礼了”,圣帝轻轻嗯了一声,“太后今日身有微恙,不便接你过去,寡人正好出宫视察城防,太后便着寡人过来看看”
戏阳忐忑的瞟了侍女一眼,见侍女眼观鼻,鼻观心的肃立在一边,心里稍稍平定些,口中婉转道,“帝君与太后都太客气了,太后身体不适,本应是戏阳入宫探望的,又怎敢劳烦帝君亲自前来……”
“寡人一向欣赏你敢想敢做,怎么忽然做出这样一副秀巧的死相来,是有旁人的缘故么”,圣帝说着,朝一旁的侍女扫去冷冷的一眼。
侍女饶是低垂着头,也能察觉到那凌厉的一瞥,当下便慌乱的躬身告退,凤戏阳正欲唤住她,圣帝轻笑道,“你不是问过太后寡人到底想怎样做么,难道你想让她也在一旁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