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0-25

绮绮: 愿君怜 上

  楔子

  夜晚,银白的月光流转过朱红的大门,照映在大门上方几个气势磅礡的泥金大字上。

  镇国将军府。

  金光灿灿的几个大字,此刻看在一对冷峻的眸底,显得格外刺眼、讽刺。

  整整六年了……

  当他身披战袍,戎马倥偬,厮杀疆场之际,金銮殿上威仪无比的皇帝却是日日笙歌,骄奢淫逸,夜夜与后嫔宫妃饮酒享乐,毫不体恤天下百姓疾苦。

  而他,这个苦等不到援军抵达,最终被朝廷无情牺牲的边关守将,只能一动也不动躺在哀鸿遍野、死伤无数的荒凉大漠上,与众多身负重伤、奄奄待毙的同袍们一块慢慢等死。

  战后的沙场腥风遍布,随着痛楚哀鸣的呻吟声渐缓,四周也渐渐趋于一片骇人的死寂。

  尽管是白昼,刺眼的艳阳也显得如此惨淡,当夜晚寒月升起时,四野更是萧瑟阴寒。

  当冰冷的夜风袭来,那尖锐的风声彷佛一条条亡命的战魂,自知再也无法归返故里,因而纷纷聚结不散,心有不甘的齐向苍天凄凉的悲鸣。

  心如死灰的他,绝望地看着似被鲜血染红的天际,一心等死的当儿,一声声悲怆的呼唤自远方逐渐接近。

  「将军!将军!您在哪儿──」来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他想发出一点声音,但一张口,却只是呕出更多鲜血。

  终于,有人在凌乱的尸堆中发现了他。

  「找着了!我找着将军了,将军在这儿呢!他……」一名壮汉喊着,拚命地想将他从尸推中拉出来,却在看见他的伤势之后,顿时没了声息。

  在他的身上,几乎看不见一处完好的地方,长枪射穿了他的腰腹,左脸也让刀剑削出一长道血痕,一张原本英武绝伦的俊美面容,此刻染满了鲜血,极为骇人。

  「格……格达……」他气若游丝地朝壮汉伸出一只手。

  「是,将军。」紧紧握住迎面而来的大掌,格达瞠着一双泛红的大眼,缓缓在主将身边跪下。

  「战况……如何?」他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量询问战况。

  闻言,格达脸色一沉,不敢如实禀报。

  「说话!」他硬是用力抓住格达的衣襟,以森冷的口气,一字一顿,恼怒的质问道:「我军战况……究竟如何?」

  事已至此,格达不敢再隐瞒,咬着牙哽咽以回,「将军,我军……已全军覆没了。」

  闻言,他崩溃了,心痛苦的纠结,悲伤爬满他的脸庞,倏地松开了格达的衣襟,悲哀的又哭又笑。

  「完了……全完了……一切都完了!」

  城门被破,贼寇入关,百姓们必定难逃鞑子屠杀,届时奸淫掳掠,烧城杀戮,无恶不作。

  面对如此残酷的结局,他这个边关守将,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杀了我吧……」蓦地,他冷声命道。

  「将军!」

  「我命令你,现在就杀了我!」扬起一对冷峻的眸,此刻他的脸庞痛苦地绷着,嘶哑地道:「取下我的首级,带回京城,以慰成千上万……惨遭贼寇屠城灭门的百姓们……」

  「不!」格达沉声拒绝,劝慰道:「将军,此役战败,并非我军将士不如敌军勇猛,而是朝廷迟迟不愿派出援军相助,导致两方兵力过于悬殊,这与您领军作战的能力是毫不相干的呀!您又要属下……如何下得了手?」

  说到最后,格达黝黑的脸庞不禁流下一串热烫的泪水,痛哭失声。

  「将军,您绝不能心死呀!一旦心死了……咱们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说着,格达不顾他的声声斥责与怒骂,兀自将身负重伤的他一把扛上肩头,他带离战后一片萧瑟死寂的大地。

  就这样,在忠贞下属的坚持之下,他一条残命得以苟活了下来。

  然而在这场惨烈的战役中,救回的仅仅是他的身躯,他的心、他的魂魄,早已随着那一场以寡击众、可悲又可叹的战役一起葬送。

  现在,他又活着回来了。

  而他这次回来,将带走长安城里一样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东西。



  第一章

  长安城中。

  镇国将军府邸红灯高悬,鞭炮齐鸣,喜庆的乐声不绝于耳,为处处张灯结彩的府邸增添欢乐的气氛。

  只见府内摆满了一桌桌精致的酒席,出席这场喜筵的数百名宾客更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个个不是皇族贵胄,便是高官巨贾,全是冲着当朝元老镇国大将军易飞为其爱子娶媳,纷纷前来祝贺。

  金乌西坠,玉免东升,府内仍灯火通明,高朋满座,吃不尽的山珍海味如流水般送上桌,席间统筹交错,谈笑之声几乎半里外皆可闻。

  那靠着一张与新嫁娘酷似的脸,匆匆忙忙的出合,拜过礼仪繁复的花堂,并在一群丫鬟的搀扶下,冒名顶姊姊替嫁入镇国将军府的柳家次女柳缎儿,终于有惊无险、战战兢兢的踏入新房。

  虽然成功的掩人耳目,顺利嫁入了镇国将军府,可是柳缎儿知道现下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想起今早家里那骇人心魂的紊乱场面,她心中依然充斥着无比悲痛与深深的不解。

  直到现在,她仍然无法置信,一向目空一切的大姊,竟会为了不满婚姻受人摆弄,而任性的选择自尽一途。

  然而憾事已然铸成,为了设法弥补这场足以酿成杀头大罪的错误,柳家只有极力掩盖事实,并企图以李代桃僵之计,由她这个孪生妹妹假扮成新嫁娘,如期代姊出嫁。

  现在,她只期望这一切不会被看出破绽,就这么弄假成真,让她能顺利扮演镇国将军府的媳妇。

  幸好这桩婚姻是有期限的,只要传闻中那已病入膏盲、药石罔效的易家公子最终因病重而不幸撒手人寰,魂归九重天时,就是她重返自由之日。

  这是当初易府与柳家私下的约定,未来一年内,一旦冲喜无效,易府也绝不为难新妇,必定让其返家,绝无二话。

  当柳缎儿的思绪游走于此,始终静寂无声的新房外终于有了动静。

  「少爷,当心点儿,小心让门槛给绊着了。」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声音轻缓,语调十分温柔。

  而响应这道温润嗓音的,却是一连串令人心焦的呕咳,那彷佛要把五脏六腑统统都咳出来似的,令闻着无一不深深蹙起眉头。

  「咳咳……咳咳……」

  随着痛苦的咳嗽声,贴着双藷红字的门板轻轻被推了开来,只见一左一右让丫头们搀扶着进屋的少年,一副病体恹恹、虚弱无力的模样,彷佛没了丫头们的扶助,他就连站都成问题。

  少年莫约十一、二岁,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庞如春雪般白皙,毫无瑕疵,乍看之下俨然像个小姑娘,显得弱不禁风。

  一旁随侍柳缎儿嫁入镇国将军府的丫鬟小翠,不禁暗暗心忖,看样子用不着一年……不,半年……嗳、嗳,顶多三个月,她与小姐就可以轻轻松松提前打道回府了。

  察觉小翠站在一旁毫无动静,柳缎儿不禁蹙起柳眉轻斥了句,「妳这丫头,怎么愣在那儿?还不赶紧过去扶着姑爷?」

  「呃,是、是。」俗话说得好,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看在这位短命小姑爷都半躺进棺材里了,再伺候也没有几天,就当是积德吧!

  小翠正要上前,只见少年虚弱地摆了摆手。

  「不用了……秋菊姊姊,妳们都出去吧,用不着伺候了,房里有少奶奶行了。咳咳咳……」话落,他又是一连串痛苦的干咳。

  秋菊不放心,一脸担忧地望着小主子,道:「可是少爷,少奶奶初来乍到,对府里的一切都还生疏,万一夜里要是少爷身子不舒服了,您让少奶奶上哪儿找人去?」

  「不怕、不怕,夜里我就睡在外头,要是有啥状况,我马上通报!」小翠自告奋勇的说。

  「这……」负责伺候小主子的大丫头秋菊仍显得有些不放心。

  「就这样吧。」少年微蹙着眉,不让她多言,旋即又道:「夜里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知道吗?」

  「是,奴婢知道了。」

  待秋菊、小翠等人退出新房后,始终端坐于喜床上的柳缎儿,感觉屋内静了一会儿,接着,她听见一道稳健的脚步声朝她接近,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刷地一声,她头上的喜帕就让人揭了。

  讶然地抬起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净稚嫩的脸庞,那双微瞇的眸子带着一丝善意的微笑,可是细看之下,眸光又显得十分锐利,彷佛能看透人的灵魂,洞悉人的思绪似的。

  「柳姊姊一路辛苦了。」

  细嫩的唇绽开一抹浅浅的笑容,眼前的男孩模样很是清秀,虽是清瘦了点儿,但看起来颇有精神。

  除此之外,他吐字清晰,双颊红润有光泽,完全不同于最初柳缎儿所想象的那样,是个病恹恹、瘦骨嶙峋的孩子。

  「相公?」不会吧?这个漂亮的男孩,会是那传言中已病入膏盲、命在旦夕的易府小儿吗?

  「别别别……」乍听这别扭的称呼,易皓骞猛挥着手,感到相当不自在,连忙与刚过门的媳妇儿打起商量来,「往后私咱们底下就以姊弟相称即可。」

  「这是为什么呢?」她不解。

  「还问为什么?难不成姊姊真想把大好青春都浪费在骞儿身上?」

  只见易皓骞脸上露出可爱的笑容,眼神却十分坚毅,从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更是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柳姊姊,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想必我娘亲也与姊姊的家人谈过了,易府与柳家这桩婚事顶多以一年为期,只消明年这个时候骞儿不小心断了气,这场荒谬的婚配戏码也就算两清了。」他神色泰然地说着,彷佛他们之间谈论的不是他的生死,不过是天气好坏与否。

  很快地,柳缎儿即又察觉到,打从丫头们离开之后,这位易少爷顿时变得口不咳、手不抖、脚不颤,尽管神情略显疲惫,仍难掩他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勃勃英气。

  喔,不,应该说是霸气,一种完全不同于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身上该有的傲然与漠视一切的冷峻。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柳缎儿心中满是惊愕,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儿,她那小小的新婚夫婿又说了下去。

  「柳姊姊但请宽心,一年之后,不管骞儿如何,都会让姊姊恢复自由之身的。」

  只见他一边与她交谈,一边闲适的从桌案上取来一碟核果,单手轻轻一捏,就崩碎了两颗坚硬的核果,吃了起来。

  「可是咱们得先把话说在前头,这一年之内,无论如何,妳都得听从我的安排,绝不可泄漏今日之事,知道吗?」

  这一幕大大不同于坊间流传的惊人画面,让柳缎儿看得一愣一愣的,连眼珠子都瞠得极大。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斯文又浚秀的易家男孩,竟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这还没完,那传言中病重得几度将归天,经常连一口气都喘不过来的易家小主子,在气定神闲的吃完那盘核果后,又从容取来笔墨,洋洋洒洒的写下一纸契约,之后微笑递给她。

  「喏,口说无凭。只要咱俩签了约,就算是说定了,这段期间内谁都不许赖皮喔!」

  人小鬼大的他,竟要求她在那份契约书上签字捺印。

  半张着嘴,愣愣地接过契约书,又看了看眼前的鬼灵精,柳缎儿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额上的冷汗也冒得更凶了。

  天哪!她、她究竟是嫁到什么样的地方来啦?

  ◆◆

  转眼冬季即将来临。

  两名男子悄然跃入镇国将军府,园中如仙境般的美景旋即映入眼帘。

  尚不及细赏,回廊转角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两人互看一眼,随即提气一跃,无声无息的跃上屋顶。

  不多时,两道女子的纤影缓缓由回廊另一头走来,只见走在后头的丫鬟怀中捧抱着一大叠衣裳,小嘴里嘀嘀咕咕,直发牢骚。

  「小姐,才一个冬天,您就给姑爷做了这么多衣裳,光是这叠冬衣,足够让姑爷穿到二十岁了。」

  唉!真不知道该说是二小姐心细手巧好,还是说她这个易家少奶奶当得有点闲,成天除了缝缝补补,就是伺候那每每说不到五句话就虚弱得必须回房休息的病少爷。

  不过说也奇怪,自从成亲之后,姑爷的状况明显好转,下床行走的次数也增多了,这让易夫人更加坚信,自己千方百计娶进门的媳妇儿绝对是个十足十的大福星。

  也因为如此,这段日子以来,易夫人很放心将宝贝儿子全权交由媳妇儿一手照顾。

  而这位易家新媳,似乎也很乐于担此重任。

  「那就穿到二十岁吧!等皓骞到了二十,我再接着给他做。」

  走在前头的女子,身着一袭淡雅的衣衫,身子骨虽然纤细,但容貌相当美艳,像是盛开的桃花,一颦一笑都是如此惹人怜爱。

  「啥?还做呀,小姐也不嫌累?」撇撇嘴,小翠不置可否的道:「我瞧将军夫人对自己的儿子都没有小姐这般用心呢!」

  「这是什么话!替夫君裁衣,本是我这个媳妇儿份内之事,与婆婆又有何干?」

  媳妇儿?「我倒觉得小姐像个奶娘!」

  成天叨叨絮絮、啰啰唆唆的,不但管吃、管睡,还管穿衣、喝水,当两夫妻站在一块儿时,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一对母子呢!

  「妳呀!别又乱嚼舌根了,这话要是让少爷听见,当心他给妳一顿罚。」睨了口无遮拦的小丫头一眼,柳缎儿接过衣裳,吩咐道:「夜深了,妳也赶紧回房里休息去吧。」

  「是。」

  待小翠走远,柳缎儿的小脸这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确定廊上没有任何人以后,她像是打暗号似的,轻轻在门框上敲了两下,停顿了半晌,又敲了一下,这才开门进屋。

  这诡异的一幕,让藏身于树上的两名男子全数看去,心知有异的两人也不作声,决心上前一探究竟。

  进屋之后,柳缎儿点亮纱灯,照亮一室幽暗。

  尔后,她莲步经移,缓缓走近床沿,自然而熟练地将垂地的床帐往两旁拉起。

  这时的易皓骞并不是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唉唉哼哼地装病,而是闭目盘腿练功。

  就在柳缎儿靠近时,易皓骞已从调息中恢复,将内力收回,缓缓睁开双眸。

  「今天练功还顺利吧?」她微笑问道。

  「顺利,通体舒畅极了!」

  易皓骞大大舒展了一下筋骨,猛地一个腾空翻身,瞬间双腿已落地。

  「早知道练功好处这么多,当初我真不应该答应让师父离开的。」他调皮地转着眼珠子,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噜咕噜喝得杯底朝天后又接着道:「只可惜他老人家闲不住,喜兴云游四海,访遍名山,现下也不晓得游历到哪处高山名胜去了。」

  约四年前,一个拄着拐杖,弓着背,衣衫褴褛,手中托着个破钵的老者忽然出现在镇国将军府前。

  老者深红的面庞布满皱纹,须发皓白,年纪极大,他向易夫人要了些斋饭之后,便在门前吃了起来,待吃饱喝足之后,他向易夫人请求探视病重的少爷,说是为了报答夫人的恩情,欲为其子诵经祈福。

  易夫人不疑有他,让其进屋为爱儿诵经。

  不多时,奇迹出现了,那原本虚弱得连喝水都成问题的易皓骞在他诵经祈福之后,不但能自行下床喝水,双颊也较往昔红润许多。

  原来那名老者是个世外高人,名号天问,在偶然的机缘之下早就看出易皓骞是个练武奇才,只可惜他体内气息紊乱无序,亦未曾习武,才导致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因此,他决定破例收易皓骞为徒,并传授一套独创的心法。

  易皓害悟性极高,心法一学就会,不但能融会贯通,更能将内力真气练到收放自如的程度。

  三个月后,天问老人决定离去,临去之前,师徒之间有个约定,在易皓骞成年之前,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个秘密。

  因此,尽管易皓害已身强体健,百病不侵,为了遵守诺言,依旧装出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

  可是终年装病的结果,是让娘亲更加忧心爱子,竟异想天开的找来江湖术士,替他算出一个阳年、阳日、阳时出世的姑娘,硬是与之凑对成婚。

  所幸,他这位娘子虽说年纪比他大了许多,倒也正值双十年华,妙龄之姿,不但模样生得美,还相当贤淑,大至穿衣吃饭,小至喝水休憩,可说是处处周到,样样体贴,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段日子以来,她已成为他在这样日复一日沉闷的生活中唯一可以谈心的好友了。

  没错,名义上他们虽是夫妻,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相处却更胜朋友,像一对感情极好的姊弟。

  好比现在──

  「瞧你,出了一身汗,都不觉得难受吗?赶紧将衣裳换下,试试我给你新裁的衣裳。」柳缎儿毫不避讳,亲自为小夫婿脱衣换裳,小脸上也毫无新妇羞怯的模样。

  末了,她还极满意的自我吹嘘一番。

  「嗯,看来我裁缝的功力丝毫未减,很合身呢!」

  「我很喜欢,谢谢妳了,柳姊姊。」

  忽地,门外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子嗓音,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且语气充满嘲讽。

  「原来,镇国将军府的少爷,管自个儿的媳妇儿叫姊姊?」

  须臾,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进屋,走在后头的那个,脸上罩了一副铁面具,面具下则是一对幽黑而冷峻的瞳眸,在烛光照映之下,泛着一抹冷冽的银光。

  乍见屋中忽遭陌生男子闯入,柳缎儿先是微微一惊,随即将眸子一瞪,上前质问道:「你们是何人?怎可擅闯私宅?要知道,镇国将军府可不是任由外人来来去去的地方!」

  乍听她那声「外人」,戴着铁面具的男子一双浓眉缓慢地扬起,将锐利的视线转向她。

  他无语的觑了她一眼,给了她一抹戏谑的笑,眼神却极为冷漠,教人看了忍不住直发颤。

  至于另外一名不速之客,除了样貌俊美之外,神情也较铁面男子和善许多,虽不至于令人感到心惧,可是两人的身形几乎同样挺拔魁梧,有些骇人。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一项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带着一种强烈的压迫感,一股看不见的逼人气息。

  儿时的记忆在脑海中翻腾,易皓骞的眸子闪烁了一下,记起了什么,愣愣的走向戴着面具的男子,有些不确定的问。

  「你是……大哥?」尽管多年不见,他还是将人认了出来。

  他记得的,记得那道嗓音,记得那抹笑容,还有那双曾经抱过他的厚实大享,以及……

  「别碰我。」铁面男子的声音很轻、很缓慢,却如冰刀一般刺骨。

  陡然,易皓骞的双手因他冷硬而严酷的口吻而停在半空中。

  「大哥?」

  大哥的性情变了,往昔和煦的笑容不再,连举止谈吐也迥异于从前的爽朗,伫立时的身形看上去还有些倾斜,行走时也有些跛,身上更有着无数结痂的伤痕,虽然不清楚那些伤痕是由何种兵器所造成,但他的双享、手臂、锁骨,凡是裸露于外的皮肩几乎无一幸免。

  最骇人的是,从他的左前额处开始,有道狰狞的刀口狠狠划过,然后消失在面具之下。

  「易少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另一名显得较为和善的男子终于开口,可是说出口的话却明显透着一丝嘲讽,「你忘了,六年前令兄早已战死于边关……」

  「不,他没死!」易皓骞打断男子的话,斥道:「我从不相信他会死,当年从开外送回的不过是一袭战袍。」

  「既然如此,你们为何对他的死讯不闻不问,还荒谬地为他筑坟立碑,当成死人埋了?」

  男子咄咄逼人的追问,令年幼的易皓骞难以招架,最后,他只能低垂着头,试着解释,「我娘说过,那是……朝廷的安排。」

  「那也是镇国将军与夫人的安排!」那始终寡言的铁面男子以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声音冷冷地驳斥,任谁都听得出来,那短短的一句话里还含着无尽的恨意。

  那是一个贪恋富贵的女子,先是活活逼死自己的主子,进而献媚争宠,夜夜在镇国将军的枕边,唆使他将年仅十四岁的长子远送,长年驻守边关。

  就连儿子的死讯传回京师的那一年,镇国将军依旧欢欢喜喜的举办盛宴,正式将小妾立为正室,对于长子不幸战死关外的恶耗不但毫无悲痛,甚至不求问事实,只凭关外送回的一袭破损的战袍,便信了长子的死讯。

  可笑至极的是,他们还煞有介事的为他立了衣冠冢,就这么草率将他「葬」了。

  正月初八,他永远记得那一天,大雪纷飞,家家户户沉浸在过年的团圆气氛中,徒留他一人被遗忘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上,看着刻有自己名字的坟冢缓缓被风雪所掩盖。

  那一夜,寒雪封住了他的坟,同时也封起了他对父亲的思念、回家的渴望,以及那颗被朝廷无情拋弃而逐渐冰冻的心。

  既然他们如此绝情,他便遂其所愿,从此隐姓埋名,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过去,更誓言终其一生不再踏入大唐国境。

  直到他意外得知,当年他不顾危险独自回到京城,失魂落魄的呆立在皇榜前,目睹自己的死讯以及那抹黑的罪名之后倏然崩溃之际,一名执意为他包裹伤口的温柔女子,即是不久前嫁入镇国将军府的新媳时,才毅然决然的重回故土,进行夺婚计画。

  「大哥……」

  「别喊我,我不是你大哥。」现在的他,不过是个活死人,回来,只想带走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别无其它!

  话落,铁面男子将冷戾的眸光落在柳缎儿身上。她无法闪躲,牢牢被他锁困在冷厉的视线中。

  「我只给妳一刻钟的时间。」他言简意赅地道。

  「做、做什么?」气息忽然卡在胸口,他的眼神令她有种强烈的危机感,令她双腿发软,吞咽困难。

  她这模样令他笑了,在她似乎准备昏过去或是被他慑人的视线冻成冰往之前,他施恩般又向她拋下冷冷的四个字。

  「收拾行囊。」



  第二章

  这、这还有王法吗?!

  「你们凭什么如此胡作非为?」这根本是公然强抢民女!

  最令人发指的是,贼人竟还如此明目张胆,目无法纪,哪儿不好抢,直接抢到镇国将军府邸来了!

  「我凭什么听你的?」柳眉微扬,柳缎儿板著脸问。

  「因为我有权力带走你。」

  「这倒有趣极了!」她抬起下颚,挑衅地看著他,问:「什么权力?」

  「你看过太后懿旨了?」

  铁面男子不答反问,打量著她的一对黑眸中更是写满了兴味,目光时冷时热,热的时候教她羞窘得几乎燃烧起来,冷的时候又似乎想将她再度冻成冰柱。

  「看、看过了,那又如何?」柳缎儿尽量忍著不发抖,稳稳回视著他,回答时口吻里明显带著敌意,「这与你们今晚登门踏户的抢夺良家妇女又有何干?」

  他沉沉的一笑,不答反问。「你只须告诉我,你接受赐婚了吗?」

  闻言,她微微蹙眉,回道:「接受了。」

  「易家的聘礼都收了?」他依旧问著,眸中蕴含著镇静与漠然。

  柳缎儿的嘴角因他这一连串审问犯人式的问话而不住微微抽动。

  「收了。」

  「上花轿的是你?」

  「是我。」

  「拜堂的是你?」

  「是我。」

  「知道嫁的是易家长公子?」

  「知道。」

  听到这里,他牵动了一下唇角,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等等……等一下!」她为什么要被他这样牵著鼻子走啊!「就算当初上花轿的人是我,拜堂的人也是我,但我还不至于蠢得没发现,迎娶我的人不是你,为我掀盖头的人不是你,与我洞房花烛的人更不是你!」

  当听完她最后一句,铁面男子神情倏然丕变,扬眸觑向易皓骞,愠怒的质问道:「你碰过她了?」

  「冤枉啊,我才刚满十一岁耶!」拜托喔!

  「但你的言行举止从来不像个孩子。」他脸上有著怀疑。

  「喂、喂,别把话题岔远了!」柳缎儿双颊泛红,难掩窘态的怒道:「不管如何,我哪儿也不去!」

  「很遗憾,」他完全不给她抗拒的机会。「尽管我们的婚事出了点小纰漏,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们的夫妻关系。」他眸中银光闪动,冷冷的微笑又在他嘴边扬起,「小娘子,还不赶紧收拾行囊?」

  「你……」好个野蛮人,简直是无法无天!「皓骞,你就任由他们这样为所欲为?」

  「柳姊姊,我知道这让你感到十分为难,可是懿旨就是懿旨,无法抗拒啊!」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她也不是那个该嫁过来的新娘呀!

  「你就别担忧了。」不知此刻柳缎儿心乱如麻的易皓骞连忙安慰道:「好歹我大哥也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你跟著他是不会吃苦的。」

  「皓骞呀,你怎么还听不明白,我不是怕吃苦,而是……」原本她还想争辩,可是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统统咽回肚子里去。

  反覆思量,易南天死而复生,已经够不可思议了,倘若这会儿她再把自己真实的身分说出来……这、这岂不是罪加一等,天下大乱了吗?

  此刻她真是无语问苍天哪!

  「不,我不能跟你们走!」无论如何,死咬住真相很重要,死赖在镇国将军府更是重要!「我、我更不能就这么离开,这太荒谬了!我这就去找婆婆讨个说法,我就不相信她会允许你们这么做!」

  结果,柳缎儿才踏出一步,忽觉颈肩一阵刺痛,旋即眼前一暗,当场厥了过去。

  「大哥?!」易皓骞错愕地喊道。

  「没有人可以威胁我。」将昏厥的柳缎儿扛上肩头,易南天极其冷酷的眼眸一瞬也不瞬的看著易皓骞,冷声道:「包括你。」

  就在这当儿,屋外传来了敲门声。

  「小姐,姑爷,你们还没睡下吧?这几天天冷,我给你们抱来一床被子,是我刚用炭炉烘过的……」

  才刚将房门推开,为主子们贴心带来一床暖被的小翠随即撞见这令人惊愕的一幕。

  「呃,你、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惊愕的目光梭巡著,她发现其中一名陌生男子的肩头上还扛了个人,那是……

  「小、小姐?!」这下可把小翠吓坏了。

  她抛下双臂中的被子,立刻就要冲上前救人。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想把我家小姐带到哪儿去?还不赶紧把她放下来!我可要喊人了啊!」小翠既惊恐又气急败坏地叫道。

  「小姑娘,如果我是你,我会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这时,另一名男子微倾身子笑看著她,目光却是森寒的,仿彿她只要胆敢喊一声.他立刻就会出手拧断她的颈子。

  「小翠,你别嚷嚷,先听我解释……」为了不伤及无辜,易皓骞打算为这混乱的情况好好解释一番。

  但小翠仍心急的直嚷道:「眼下都火烧眉毛了,姑爷还考虑个啥呀!等姑爷解释完,小姐就要让贼人掳走啦!」

  说完,她嗓子一扯,旋即朝屋外大声喊了起来。

  「来人啊!不得了啦!府里闹贼啦!快来人呀——」

  但不知为何,她喊了老半天,整座府邸的人却像是睡死了一般,丝毫无动静。

  正觉诡奇的当儿,又见两道黑影倏地腾空而至,恰恰与她打了个照面。

  「好哇!又来两个帮凶的?」这还了得!

  眼见情势越见险恶,小翠忍不住撩衣卷袖,摆开架式,打算更加厉声高喊,企图将府中所有护卫全都喊来。

  不过,她还来不及发出半点声响就教人点住了哑穴,然而这还不是令她感到最心惧的,因为下一瞬间,她看见姑爷竟向扛著小姐的男子说了一句相当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大哥,你们赶快离开吧!府内一切我会善后。」

  就这样,数名男子带著柳缎儿,一阵风似的便跃上屋顶,转眼间消失在黑夜中。

  ◆◆

  寂静的夜里,除了几声被惊醒的野鸟振翅飞去之外,只有达达的马蹄声不断撼动著柳缎儿一颗剧烈跳动的心。

  约一个时辰之前,她在迷迷糊糊中醒来,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枝叶,让她发觉自己正置身在一辆疾驶的马车里,并已被带往一处人迹罕至的林野中。

  幽静的林中诡秘难测,远处各种野兽的叫声此起彼落,车窗外的树枝像是满天乱舞,在月色的映照下,犹如一个个大张著十指不断向她飞扑而来的妖魔鬼怪。

  陡然,一阵由远而近的恐怖狼嗥,就在车窗外不远处扬起,那教人寒到骨子里的声音,令她也跟著在心底害怕的尖叫著。

  就这样独自被困在马车内,柳缎儿不用确认也能够明白,那繁华的长安城已经离她好远、好远。

  正当她神色惨然的心忖,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将如何,充满恐惧与不安时,车窗外传来几道交谈声。

  「头儿,前面就是狼嗥谷了,咱们还继续往前吗?」

  不待易南天回应,一名壮汉抢著说:「还是改道吧!那姓嵇的小子与咱们八字不合,平常时候也就罢了,要是让他发现了咱们这会儿人单势孤,弄不好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听到这儿,柳缎儿心中顿时燃起一丝希望。

  前方有村落就表示有人,既然有人,一定就有正义之士愿意对她伸出援手,想到这儿,柳缎儿再也按捺不住,趁马车渐渐缓下的瞬间钻出车窗,不顾危险地跳下马车,就这么头也不回,拔腿就向前跑。

  她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般,只管没命的往前奔逃,不小心跌倒了,她努力地爬起来,再跌倒、再爬起,如此反反覆覆奔逃了十来步,却意外发现身后完全毫无动静,甚至没有人出声喝斥。

  这让她心中惴惴不安,不由得停下脚步,愣愣的回头看去。

  几名男子依然驻足原地,脸上都带著一抹从容的笑,除了戴著面具的易南天,其余的人皆像等著看好戏似的盯著她,纷纷猜测她会在第几步时跌破额头、摔断脖子或扭伤了脚。

  「再跑啊,怎么不跑了?」其中一名身高超过六尺的大汉狞笑著问,长相之凶恶,是她前所未见。

  「柳姑娘,前面是个山贼窝,那儿的凶神恶煞平日抢男霸女,无恶不作,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先前与易南天一同闯入府邸的男子语气温和地向她示警,但说出的话却跟恫喝差不多。

  「二田家,你跟她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就凭她那一点儿脚力,还不到狼嗥谷就让林中的狼群给撕了!」而且血肉模糊。

  「狼?」

  「前方便是狼嗥谷。」易南天冷酷的看著她,朝她伸出一只手,沉声命令道:「过来。」

  「我不要!」

  「这里漫山遍野都是狼。」他没有发怒,但眸光已转为冰冷。

  「那又如何?」柳缎儿故意向他挑战,一步一步往林子里走去,边说边嘲讽道:「我眼前就是一群恶……」

  怎知「狼」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群野狼即在远处嘶鸣,呜呜的长啸听来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

  就在她窝囊地心忖,要不要就这么抛开面子乖乖认输回去算了,一道黑影忽地从她眼前窜过,吓得她当场尖叫,一转身便直扑易南天怀中。

  猛然被撞了一下,易南天痛楚地闷哼了声,望了望怀中浑身哆嗦的她,发现她一张小脸被吓得惨白,小嘴更抖呀抖的直打颤,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惊恐地瞪著他。

  「这……这片荒山野岭真……真的到处都是狼?」

  「你不是不怕吗?」唇角轻扬,易南天露出似笑非笑的揶揄眼神道。

  「我又没说我怕,我只是……」

  她正否认著,他已经横抱起她,将她稳稳地安放在他的坐骑上,接著身手俐落的翻身上马,紧贴在她身后坐下。

  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使她略微瑟缩了一下,而她这细微的动作让他倏然扬起浓眉,轻声笑了起来。

  「可是你怕我。」而且还不止一丁点。「打从在镇国将军府邸起,你就没敢瞧过我一眼,是不是怕我把你给生吞活剥?」他点出一个事实。

  忽然被他道出「心声」,柳缎儿不禁羞得脸上发热,口齿不清地反驳,「谁、谁说的?我才不怕你咧!我只怕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所作的一切决定。」姊夫绑架小姨子,怎么想都很荒谬!

  「是吗?」一抹慵懒且富魅力的微笑在他迷人的唇角漾开,他语气相当和缓,却略显讽刺的又道:「不妨告诉你吧,我从不做后悔的事,将你从镇国将军府中带走,更是我这一生中所作过最正确的抉择。」

  说到最后,易南天的语意已颇为冷峻,接下来甚至对她丢下一句极具威胁性的恐吓。

  「记住,下回若再胆敢企图逃跑,我不会就这么算了,听明白了吗?」

  闻言,柳缎儿仅感觉身上流动的血液似乎凝固了。

  血色自她脸上褪去,她的神情多了恐惧,原本获得的安全感顿时像轻烟般消逝,纤细的双肩也乏力地一垂,看来就像是被敌军掳获的战俘一般,满是沮丧与绝望。

  ◆◆

  经过昼夜兼程赶路,一行人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穿过一片又一片的野林,终于在一处重峦叠嶂的清幽之地停下。

  这里山岭高峻秀拔,湖水澄澈广阔,林木丰蔚茂盛,各种飞禽走兽生长其中,到处是鲜嫩的芳草,不远处流水潺潺,耳边可以听到流水声和松涛声,显得十分幽静。

  在这人迹罕至之处,有座相当古朴的村寨.一间间的石屋鳞次栉比,周遭是苍翠挺立的古柏,远处有座湍飞的瀑布,眼中所及之处,是泼墨山水画般的美景。

  而这仙境般的地方,却有一个相当阳刚的名字——雷风寨。

  经过一座仅容两人错身而过的吊桥,进入村寨,柳缎儿发现这里俨然是个迷人的世外桃源,寨中除了一个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们外,也有像她一样的女眷们,在这里,人人各司其职,无论是劈材挑水、纺织耕种、修桥筑堤,每个人脸上都是这么的平静和乐,好似几百年前他们就已在这儿安逸而平稳地生活著。

  突地,一阵野兽般的咆哮声扬起,骇得柳缎儿差一点就从马背上摔下来。

  待定睛一瞧,她赫然发现那声惊天动地的咆哮是从一头庞然大物的嘴里发出的。

  而那头庞然大物,竟是……

  「太吓人了,那是一头熊吗?」柳缎儿目瞪口呆的盯著那大张著一口白森森的利牙,不断朝他们一行人吠叫的野兽,惊心胆战的道:「我从来没有看过活生生的大黑熊!」

  「你确实是没看过。」易南天沙哑的低笑。「那是一头獒犬。」

  「犬?」光那个块头,少说也有百来斤,谁家的狗长那么大的个儿!「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家犬。」

  「它的确还不算是家犬。」他同意她说的,接著警告道:「格达还没有完全驯服那个丑陋的大家伙,你最好先别接近它,它还有著野性。」

  「老实说,我不喜欢狗,而且我认为那条圈著它的铁链看起来相当不牢靠。」它几乎和她小指一般细,只怕用力一扯就会断了。

  「我会向格达转达你的建议。」

  虽然有他护著,但当他们经过那头庞然大物时,她仍几乎将整个身子贴上他的,两只手臂紧紧攀著他的臂膀,唯恐獒犬见了生人,野性一发,恶狠狠的扑过来,一口将她给撕了。

  果不其然,狗儿见了生人,马上奔了过来,若不是身上系著铁链,可能已经热情地扑拥上去了。

  「啊!别过来、别过来呀——」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一向胆小的柳缎儿,她想也不想,双腿一蹬,转眼间便跳进易南天的怀中。

  「千、千万别让我给咬了!」她将小脸埋进他的颈窝,害怕地紧搂著他,边说边颤抖,双眸更是恐惧的紧闭。

  除此之外,她生怕自己的双腿让大狗叼去,夸张地夹紧易南天的身躯,但因体力不支逐渐往下滑,使得他不得不伸手托住她。

  「别怕。」这既夸张又滑稽的可爱模样,令易南天暗暗觉得好笑,不禁想起当年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对他就是这么毫无防备,一点也不知道该注意自己的安危。

  相较于那头张牙舞爪的獒犬,她真正该担心的应该是眼前的他吧?

  惊魂甫定之后,柳缎儿愣愣看向被她紧抱在怀的易南天,发现他此刻凝视她的目光如此奇怪,仿彿脑海中正盘算著什么似的。

  她感到很不自在,然而一颗心却又跳得飞快,迎视他的目光越久,就越无法呼吸。

  她的双颊蓦地微微发热,也为自己夸张的举动感到羞窘,这时,易南天忽然给了她一句充满暗示的承诺。

  「我会保护你。」他悄悄地在她耳畔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他俩才能听见,「今夜以后,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再受到任何伤害……」

  在听出他暧昧的语意之后,柳缎儿呆了一下,霎时粉面涨红,仿佛抹上千层胭脂般,心中又羞又窘,神情顿时变得甚为忸怩,只觉一颗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

  她几乎忘了,自己是个被抢来的新娘,而他更是个心智正常,又相当强壮的男子,最重要的是,他不是易皓骞。

  所以,他绝不会在今晚的新婚之夜跟她谈条件,也不会安安分分躺在床的另一侧睡觉,更不会规矩得连她一根指头都不碰。

  她有预感,只要跟这个男人待在同一间屋里一晚,她绝对会被他一口吃了!

  易南天并不知此时柳缎儿满怀忐忑不安的心绪,将她交给一群仆妇之后,便与其他同伴转往一间大石屋,直到接近傍晚时分才又现身。



  第三章

  柳缎儿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严重,也相当棘手的问题。

  既然得知易南天未死,那么她就不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弄假成真,嫁给自己的「姊夫」。

  在一片烟雾缭绕的水气中,柳缎儿一边苦思著脱困之法,一边打量著这间宽敞的石屋。

  这间石屋里的摆设十分俭朴,有张大床,除此之外,四面墙上都挂满了刀枪剑斧等各类兵器,虽说是居住的地方,看来却更像是兵器坊。

  自从离开长安城后,他们便日夜兼程,柳缎儿本就娇弱的身子骨实在难以负荷如此舟车劳顿之苦,全身酸痛得让她觉得整个人就快散了。

  所幸在仆妇们的协助下,她得以泡在浴桶中享受片刻的宁静,将一身的疲累洗尽。由于水温适中,她感到十分舒适,浑身放松后不禁有些昏昏沉沉,便闭上眼睛。

  就在她渐渐无力的垂下脸,忍不住打起盹儿来,看似预备将自己溺毙在浴桶里之际,一只大掌扶住了她。

  「以后别在浴桶里睡觉。」一道饱满的男子嗓音陡然在她耳边扬起,并带著一丝苛责意味,「屋里有床。」

  「喔……」迷蒙的抬起眸来,觑著眼前那张充满阳刚气息的男性脸庞好半晌,柳缎儿先是一脸迷惑,之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惊声尖叫喊。「哇——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的屋子,」易南天微笑凝视著她,回得理所当然,「我出现在自己的屋里有什么不对?」

  「但我没有穿衣裳!」她顿时尴尬得颊生红晕,难掩盖态,只能徒劳地将双臂交叠在胸前,沉入水中,仅在水面上露出一双不知所措的眸子。

  「不要紧。」他眼中闪烁著一抹邪气的光芒,温和的嗓音里透露著些许笑意,故意道:「我刚刚都看见了。」

  「都、都看见了?」柳缎儿惊喘了声。「你都看见什么了?」

  「还能有什么?」易南天不厌其烦的重复她刚刚说过的话,「你没有穿……」

  「住嘴!」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她一张俏脸早已烧得比炭火还要红热,气急败坏地从浴桶里站了起来,直指著他的鼻子怒责道:「你这个人……你……你怎么可以偷看我!」

  柳缎儿一脸怒气冲冲的窘怒表情,全然没发觉兴师问罪的当儿,一身吹弹可破、白里透红的肌肤早已让人看个精光了。

  微眯著眸子,易南天不动声色的欣赏著眼前那副近乎完美的迷人胴体,火热的视线由上缓缓而下,细细浏览那足以令天下男子欲火中烧,只愿为她一人而癫狂的娇躯。

  她白嫩的肌肤沐浴在弥漫的水气中,覆著一层薄薄的水珠,而一头丝缎般的长发轻柔的贴在她的香肩、高耸的双峰以及丰俏的臀上,显得极为美丽。

  易南天站在那儿好半晌,贪婪地饱览著她的美,直到胯间的欲望汹涌而起,让他感到疼痛,才不得不将视线调回那张充满怨怒的小脸上。

  「我用不著偷看。」他的声音中有笑意,也有欲望。「过了今晚,我们就会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

  乍听见他这句话,她先是愣了愣,瞪著他好半晌,最后才在他那对直接而近乎赤裸的注目下,赫然发觉自己愚蠢的举措,连忙蹲回水中,尴尬得满脸通红,懊恼的不断低呼。

  看著她时而娇怒,时而羞涩,时而又懊恼不已的表情,教易南天在这一刻不禁放声朗笑。

  他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开怀畅笑了,而他未来的小妻子,竟可以在一天之内连续为他带来那么多的乐趣,这一点著实令他意外。

  他竟然还敢笑!

  「你的脸皮向来这么厚吗?」柳缎儿忿忿的问道,语气中透著恼怒。

  听出她声音里的尴尬,他非常努力控制住不再大笑出声,并且俯下身来,双臂撑在浴桶边缘,低头在她的粉额上温柔地轻啄了一下。

  「我很抱歉,以后我不会再那么笑你了,娘子。」

  他充满柔情地凝视著她,笑容极为迷人,完全有别于昨日以前那个她所认识的孤傲而冷漠的易南天。

  他所有的防备在进入雷风寨之后似乎全都瓦解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以至于她难以认定,自己是该继续与他维持分际,还是试著了解眼前这个仍然如谜一般的男人。

  柳缎儿对他的认识,仅仅存在于传闻中。

  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郎,奉命随军驻守边关,短短数年间,凭借著出色的才干以及勇猛剽悍的胆识和武艺,为朝廷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可是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年轻将军,一生却是如此短暂,当他的死讯传遍京城时,实际上的年龄还不满二十足岁。

  当时,她曾经一度为大唐失去这样一位神勇威武的将军而掬一把伤心泪,感慨极深的道出「乘龙快婿何处找?嫁夫当嫁易家郎」这样一句充满敬佩又满怀著爱慕之意的喟叹。

  岂知,这样有感而发的一句话如今竟然言中,除了教她哭笑不得外,也忍不住忆起多年前,她心中那份对早逝的易家郎莫名的悸动。

  回想到这儿,柳缎儿的神情登时变得颇为不自然,羞窘的低语,「别那么喊我,我不喜欢……」

  「喔?」易南天以指关节轻触著她红润的脸颊,低头凑近她的耳畔,爱怜地问:「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唤你?」

  他以少见的温柔嗓音以及无比的耐性与她轻声交谈,就像一对恩爱夫妻闺房私语那般,教她很不自在,不禁舔了舔干涩的唇。

  看著她这羞怯的模样,他一顿,完全移不开目光。

  就在她正想为自己找一个适当的称呼时,他忽然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唇缓缓落下,在看出他的企图之后,她脑海中登时掠过危险的警讯。

  「不!」柳缎儿想逃,却无处闪躲,只能以无助的眼神乞求著他,几乎要哭出来。「不可以,我们绝不能这样!」

  「我们当然可以。」易南天坚定地凝视著她,温柔的低语,「别怕,只是一个吻。」他缓缓俯下头,最后一个字消失在那两瓣樱花般的粉唇前。

  他的吻有著教人意外的温柔,在她微启的唇瓣上,他无比爱怜的轻啄、浅尝,缓缓的游移,让她逐渐感到一阵虚软与迷醉。

  柳缎儿不得不承认,他的吻极具安抚的能力,半晌后,一道足以教她沉沦的力量渐渐迷乱了她的思绪,她感到体内一阵躁动,已无法再去想刚才那令人烦心的事,一心只想感受这个吻,以及她体内一簇正跳动著的莫名火焰。

  当他看著她时,眼神总是那么认真,让她全身发烫,当他对她说出倾心相爱的话语时,她灵魂深处更有著莫名的欣喜和幻想。

  或许,她可以将错就错,成为他的妻?

  然而,这瑰丽的幻想仅仅维持片刻,便瞬间在他充满爱意的低唤了她一声后破灭。

  「锦儿……」

  ◆

  晚膳丰富而美味,长长的木桌上摆著令人垂涎三尺的烤羊蹄、鹅鸭炙、肉馅炉饼、各类糕点以及新鲜菜蔬,还有百岁羹、杏酪等汤品。

  美中不足之处,是空气中也漫弥著汗臭、灰尘与铁灰的刺鼻气味。

  而最教柳缎儿难为情的是,在见到她出现之后,众人不约而同的停下手边动作,纷纷看著即将成为雷风寨女主人的她。

  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多数是对她投以好奇的目光,但也有少部分例外。

  好比她左手边不远处就有几张寒著脸不作声,明显对她有著深深敌意的脸庞,虽不明白那几位姑娘为何用那样鄙夷的眼神看她,但她能确定一点,往后她在这里的生活肯定不会太好过。

  果不其然,这顿饭柳缎儿吃得痛苦万分,几乎咽不下什么东西,她原该已经饿了,可是一口饭嚼了又嚼,还是难以下肚。

  原因无他,因为饭桌上实在太过安静了,安静到仅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几乎没有人交谈。

  正当她以为「食不语」是寨中的规矩时,一抹童稚的软嗓蓦地在她身旁扬起。

  「姨姨,这个给你吃。」

  那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小女娃,约莫五、六岁,有张红扑扑的小脸,小嘴里还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时有点漏风。她捧著一个看似馒头的东西,给柳缎儿一抹大大的甜笑。

  「谢谢。」眼前的小女娃是在这有如在无声的坟场中用膳时唯一愿意主动开口跟她交谈的人,这让她很感动,忍不住多攀谈了几句。「小妹妹,你几岁啦?唤什么名儿呢?」

  只见小女娃毫不怕生,大声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六岁了,叫丫头。」末了,她又笑开了小嘴,再一次露出她那少了颗门牙的乳齿。

  「丫头?」这算什么名字呀?「姨是问,你的名字。」

  「就叫丫头。」小女娃娇憨地又说丁一遍,边说还边弯起小小的指头,一一数道:「白朗大叔、格达伯伯、阿力哥哥、佟姥姥,还有燕大叔、小梅姊姊都是这么喊我的。」

  「没有姓氏吗?」柳缎儿纳闷地问:「你的爹……」

  「丫头没有爹。」

  蓦地,一道慈祥的嗓音打断了她,她愣愣地回眸,发现说话的是一位年过六旬,双颊丰润,显得十分福态的大婶。

  那位大婶轻轻叹了口气,在柳缎儿身边的空位上落坐。

  「丫头与村寨中大多数的孩子一样,都是战后遗孤。」她回忆著道:「那一年边关战况吃紧,又苦等不到朝廷派遣援军前来,当战鼓隆隆,两国交战之际,边境的村落往往也遭受战火波及。」

  说到这里,大婶又是一叹。

  「当时还在襁褓中的丫头就这么没了爹娘,幸好大当家的可怜她,便将她带在身边照顾著。」

  大当家?「大婶指的可是易南天?」

  「在雷风寨中,我们不这么唤他。」大婶神情略显不自在的说:「那是禁忌,我们只称呼他为大当家的,或者喊他一声头儿。」

  「我明白了。」柳缎儿点点头,大概能了解寨中为何会有这样的规矩。

  实际而言,易南天这个人已死了足足有六年,在世人的眼中,那守疆报国、大义凛然的云麾将军早已战死沙场。

  战争是残酷的,为了两国的和平,她也曾经失去一位被迫顶替公主远嫁异邦的妹妹。

  那种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痛楚,她懂的……

  看著眼前孤苦伶仃的小女娃,柳缎儿不禁想起至今还飘泊在外的三妹,或许是心有所感,或许是移情作用,她忍不住怜爱地将女娃儿搂进怀中,温柔的笑问:「那么从今以后就让姨当丫头的娘,好不好?」

  她这么一问,让小女娃大大吃了一惊,瞠著一双又圆又大眼睛,不敢相信的问:「这是真的吗?姨要当丫头的娘?没骗丫头吗?」

  「是真的。」柳缎儿的声音是愉悦的。「丫头不喜欢吗?」

  「当然喜欢!」小女娃笑开了脸,撒娇地钻进她的怀中,直呼道:「太好了、太好了!漂亮的姨姨是丫头的娘了,丫头有娘啰!」

  微笑著将小女娃安放在双腿上,亲昵地抱著刚认的女儿,柳缎儿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瞬间多了娘亲的身分。

  她将腰间一块蝴蝶紫玉佩饰取下,然后郑重的将它戴在小女娃的脖子上,微笑看著小女娃。

  「那么,从今尔后,丫头就是娘的孩子了,以后别人问起你的名字,可别再说自己是丫头了。」宠爱地搂著女儿,她温柔的说:「听清楚了,你姓易,叫紫蝶,爹是易南天,娘是柳……」倏然,她的声音像是被梗在喉间,恍然想起自己相当尴尬的身分。

  真该糟!她怎么忘了,自己现在是柳锦儿,是奉旨成婚的易家儿媳,不是那个让世人欷吁喟叹,可怜正值双十年华却不幸得了急病,已然香消玉殡的柳家二小姐。

  正踌躇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柳缎儿,脸上犹豫的神情让一旁的小紫蝶也看出她不对劲。

  「咦,娘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吗?」怕是给饿的!「喏,娘快吃吧。」

  「这是什么?」柳缎儿从没吃过这种北方的食物,看了一眼娃儿手中类似馒头的东西,好奇地问。

  「面囊饽饽。」小紫蝶竖起拇指,大为称赞道:「是燕大叔做的,很好吃喔!」

  「真的呀?看起来好好吃喔!我一定得尝尝。」取过面囊饽饽,柳缎儿张口便咬下去,却发现那面团硬得可以嗑掉她的门牙。

  现在,她终于知道小紫蝶的门牙是怎么掉的了。

  在踏进大厅之前,易南天便将这幅「母慈女孝」的画面全数看入眼底,他一直靠在厅门边上笑看著他那个小新娘,直到她决定把自己的门牙磕断为止。

  「这东西不是这样吃的。」他向她走去,戴著铁面具的黝黑脸庞上带著温柔的表情。

  当他紧贴著她身边坐下来时,她的心跳顿时像击鼓般咚咚咚响个不停。

  偷偷觑了一眼他此刻微扬的唇角,她不禁想起稍早之前两人那缠绵悱恻的一吻,忍不住脸红。

  「我来帮你吧。」易南天取走她手上的面囊饽饽,亲自示范一遍正确的食用方法。

  原来面囊饽饽在炭火烤过之后,需要一小块、一小块撕开,然后沾著肉酱或杏酪等汤品吃。

  「来,尝尝。」他将一块已沾了肉酱的饽饽凑近她嘴边,示意她吃下。

  原本柳缎儿是想婉谢他此番好意的,可是在他灼灼的目光盯视之下,只有臊红著一张粉脸儿默默的接受。

  由于易南天少见的温柔与贴心,此举间接也向所有在座的人宣告,眼前柔媚的南方佳人,不管将来她是贤慧还是愚笨,都是他们的当家主母,雷风寨唯一的女主人。

  幸好这份尴尬并没有维持太久,在他喂她吃了近半个面囊饽饽之后,在她的坚持之下,他便让她自行食用,并与众人一块用膳。

  席间,她隐隐约约的听见易南天与几位同桌的男人们谈论寨内的状况,如东边的堤防该修缮了、存粮可能不够供应寨中严冬时所需等等大大小小的事。

  看著他瘦削却不失刚毅的脸庞,柳缎儿又想起多年前从柳家庄的大叔那儿听来的有关于云麾将军的故事。

  传说当年的云麾将军在一场猛烈的战役中,领著一支与敌军数量差异甚钜的将士浴血奋战了三天三夜,最终因战力过于悬殊,被敌军层层围剿击毙。

  记得当年她听著大叔绘声绘影的叙述,易南天不幸战亡之后,还被敌将残酷的取下首级悬于营外,死状极其惨烈之时,她还被吓哭了。

  可是传闻毕竟是传闻,当年送回来的不过是一袭沾著血迹的破损战袍,易南天的尸骸从头到尾都不曾被送回京城过。

  因此,又有一个传闻,易南天还活著。

  非但如此,他还带领著一群袍泽,隐居于北疆一带的深山中,如今看来,这样的传闻是确有其事了。

  只是她尚不明白,既然当初并未战死,他为何不表明身分,反而选择抛弃过去、抛弃身分,宁为山野村夫,也不愿再报效朝廷呢?

  吃完了饽饽,又喝了半碗肉汤之后,全身暖呼呼的柳缎儿渐渐有了睡意。

  尽管脑中还不断盘旋著对于易南天的种种疑问,但打从今早抵达雷风寨后,她还没能好好的休息一番,此刻,她的眼皮就像是加了铅块般,沉重得就快睁不开了。

  唔……好想睡喔。睡意渐浓的她,就这么打起盹儿来,不多时,她身子一斜,撞上了一旁厚实的臂膀,连带惊动了臂膀的主人。

  易南天中断了谈话,眉头微挑的转过脸来,在看见眼前的景象之后,缓缓扬起唇,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张小巧而细致的可爱芙颜上。

  她倾身靠著他,就像是小船偎靠著港湾,睡得很是香甜,他著迷地注视著她,发现他的小新娘一对细细弯弯的秀眉下有著两扇又浓又长的睫毛,可爱的鼻子上还有些淡淡的小雀斑,但那一点也不影响她那脱俗的美貌。

  而最引他遐思的,还是她那一再敦他渴望细细品尝的丰润唇瓣……

  伸出厚掌,易南天轻触著她滑嫩的脸颊,指关节轻轻往下移,滑落至她右眼尾处那点缀得恰到好处的美人痣,那使得看起来仍显稚气未脱的她多了一份小女人的娇柔与妩媚。

  当年,从他第一眼见到这张秀美绝伦的脸蛋开始,便好奇这个小女人一旦成长之后,是否会生得越发娇艳而迷倒众生。

  事实证明,成长之后的她,美得几乎无懈可击,无瑕的肌肤、挺俏的鼻梁、美好细致的嘴唇以及那一对惑人的美眸,每一处都给人一种美而不艳、娇而不俗的感觉。

  与六年前相较,她让他又更加心动了……



  第四章

  六年前 长安

  北风凛冽,雪花纷飞,霜雪覆盖了一切。

  在这寒冬的夜里,大街上尽是一片萧条,少有人迹。

  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就像一尊石雕,一动也不动的停驻在贴有皇榜的城墙前已经好些时候。

  由于男子一身单薄却不畏风寒的模样,让紧紧蜷缩著身子、冷得直哆嗦的人们好奇地停下脚步,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雪依然不断落下,寒风袭面,融化的雪濡湿了男子的面庞,他却没有心思抹去,一双空洞的眸子仍一瞬也不瞬盯著眼前的榜文,视线虽然停留在上头,却已经失去了焦距。

  忽而,砰一声巨响,男子无预警地将一记铁拳狠狠击向那张盖有玉玺的皇榜,铁锤般的拳头紧握,骨节作响,浑身不住地颤抖著。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男子的神情是如此的哀伤,泛红的眸眶里盛满了泪水,但他始终咬著牙不哭出来,握紧的双拳格格作响,缓缓在皇榜前跪了下来,双眸充盈著挫败与痛苦,更有著愤怒与怀疑。

  四周的空气,随著风雪持续肆虐而益发冰寒,然而这样的寒冷仍远远不及此刻他心中那刺骨的绝望。

  在暗无天日、血战了三天三夜,几乎全军覆没的惨烈战役中,身负重伤的他在被救醒之后,才得知那场以寡击众的战役其实是被他一心所报效的朝廷恶意愚弄,皇帝听信小人谗言,任凭他们以血肉之躯诱骗敌军,进行所谓的欺敌之计。

  想当然耳,在如此被朝廷背弃之下,战况极为惨烈,死伤无数。

  痛心疾首的他不顾身上重伤未愈以及袍泽们的纷纷劝阻,独自回到京城来,为的只是想要亲自确认,他那一心一意效忠的皇帝,是否真如部属们所探知的那般,已经永远离弃了他。

  然而,当他在皇榜上看见自己竟被扣上莫须有的罪名,除去功勋,贬为庶民之后,他最后一丝对朝廷的冀望也随之崩溃了。

  那个昏庸的皇帝先是听信佞臣谗言,后又百般苛扣军粮,悍然拒绝调派援军,导致长期驻军于寒冷北疆的将士们因粮尽援绝,活活饿死、冻死的就多达数千人!

  纵然如此不堪,他还是像条狗一样忠心耿耿,直到那个妒贤嫉能的奸相竞在皇帝耳边怂恿献计,迫使他们这群早已面黄肌瘦、筋疲力尽的残军弱兵,在北方寒冷恶劣的气候下,再度冒死发兵征战边陲。

  以卵击石的结果,他痛失了至少半数以上的兵士,原以为这样壮烈牺牲为国,至少可以换来忠义二字,想不到那无情无义的狗皇帝,竟为掩饰自己的昏庸无能,硬给他扣上一条错判军情,导致出师不利、功败垂成的辱人罪名。

  朝廷的背弃和奸臣的构陷如同一把双面利刃,狠狠刺穿了他的胸膛,粉碎了他的信念,他内心所受的创伤无可比拟。

  「这位壮士,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低柔的女子嗓音唤醒了跪在皇榜前陷入失神状态的男子。

  像是受到震撼般,男子面无表情的微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嫣红的俏脸。来人容貌娇美,双眸清亮,看上去虽然不过十四、五岁,但端庄秀丽,仪态高雅,俨然是大户人家的闺秀。

  打从三个时辰前,她坐著轿子从这儿经过时,便已经从轿窗注意到这个浑身是伤的男人。

  他一动也不动地待在皇榜前,虽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僵硬的背影来判断,皇榜上的消息显然带给他极大的打击,否则他不会像是被人点了穴似的,在雪地上一待就是那么长的时间。

  她原在对街默默看著他,直到他突然发狂似的猛地捶打那面贴有皇榜的石墙,鲜血自他受伤的手掌流下,瞬间染红了一地的白雪,也震撼了她。

  由于担忧男子的伤势,她匆匆越过街道,走到他身边,这才又赫然发觉,这个驻足在雪地里许久的陌生男子,左半边的脸庞缠著一圈又一圈的布条,看起来极为骇人。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并且努力以温和的眸光化解两个陌生人之间紧张的氛围。

  「以前我从没见过你,你是从外地来的吧?是来寻亲的吗?你脸上的伤……」

  骤然,男子眼中充满警戒,一脸寒霜地瞪著她,「滚开。」

  一名紧跟在女子身后的老仆人,见对方语意不善,赶紧上前一把将小主子拉至身后,护卫著她。

  「小姐,我看你就甭理这小子了!谁知道这家伙是打哪儿来的煞星呀?万一要是发起狂来,误伤了小姐,这怎么得了?」

  老仆人不放心,拽起小主子的手就要往回带。

  「小姐还是赶紧上轿吧!雪已经越下越大,咱们要是回去晚了,老爷会担心的!」

  「可是……」

  她看著那道缓缓从雪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并且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得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孤寂,身上的衣服又是如此单薄,除此之外,他的右掌似乎还受了伤,殷红的血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沁出,在银白的雪地上落下一朵又一朵刺眼的血花。

  这令她同情心又再度氾滥,轻轻挣脱了老仆人,一股力量驱策她再次上前,急急地喊住了他。

  「请等一等!」她奔向他,感受到他如刀锋般的目光,但她无所畏惧,靠近他的同时,也将眸光定在他幽暗深沉的眸底。

  男子灰色的眸子绽放短暂的光亮,但马上又被冷漠所取代,眼中更蕴藏著一丝危险的讯息。

  原以为她会被他冷厉的眸光所逼退,结果她的胆量与固执远远比他所想像的还要大得多。

  她以眼神示意他接过她手中的伞,但他只是看著她,一动也不动,完全无意接受她的好意。

  尤其她那把花花绿绿的油纸伞,他更是半点接过的兴趣也没有。

  「不是要给你的。」看出他眼中的疑惑,她脸颊微微泛红,解释道:「我只是想请你帮我拿一下。」

  说罢,她也不管他是否同意,一把就将伞硬是塞入他宽大的手中,他反应不及,只有愣愣的接过。

  接著,她从袖子里取出一条绣有花卉和彩蝶的绢帕,小心翼翼地系在他受伤的右掌上,小嘴则开始嘀嘀咕咕的叨念著。

  「天寒地冻的,伤口若不赶紧止血包扎,怕是永远也愈合不了了。」

  由于是第一次如此毫不避讳地拉著一个男人的手,还是在大街上这么做,她白皙的脸颊因不安而略微染红,羞涩而娇艳,像一朵美丽的芙蓉。

  「虽然我不知道壮士是打哪儿来,又为何流落于此,但希望你能一路平安,早日与家人相聚。」她含羞带怯地说著,不时垂下眼眸,不敢与他的目光相对。

  待她为他包扎好伤口之后,只见她伞也没拿,提起裙摆便一溜烟跑向等待著她的暖轿,坐入轿中。

  随著老仆人吆喝一声,轿子缓缓离去,直至消失在街尾的转角处,男子才低头望向右掌上那还飘著一缕淡淡兰花香气的手绢。

  在承受了多重的打击之后,易南天干裂的唇角上,这时终于浅浅地扬起一抹久违的笑。

  那一夜,他那颗原本早已残破不堪的心,终于被拯救了……

  ◆

  深夜,月光从窗外照进屋内,映照著柳缎儿一身白皙的雪肌,仿彿撒了一层耀眼的金粉。

  她就像只慵懒的猫儿,蜷著身子在大床上的一角熟睡。由于她是侧卧,裹著娇躯的雪白绸衣在几度翻身之后,不知不觉撩至她臀际,露出一双白皙纤细的美腿。

  万籁俱寂,夜晚的空气带著刺骨的寒意,她开始因周身太过寒冷而不断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直到一道灼热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她这才安静了下来。

  黑暗中,易南天的手轻轻梳著她的发,并沿著她柔滑的发丝向下移,这温柔的抚触令她慵懒地伸展了一下身子,并在睡梦中叹了口气,仍然未醒。

  偎著她的背,他的双臂自后方环抱住她。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娇躯,秾纤合度,相当匀称,肌肤如丝一般滑嫩,腰肢纤细,臀部挺俏,双峰更是饱满得让他几乎无法一掌捧住。

  微倾著身子,易南天在她雪白的粉颈上落下一串啄吻,每一下都饱含著爱意,双手同时也捧起那对丰盈的雪峰,整个包裹住它,轻柔地爱抚揉捏,并以姆指捻弄已微微绷立的蓓蕾。

  柳缎儿再次娇柔地叹了口气,偎著他蠕动身子,虽未转醒,但一对迷蒙微启的媚眸像是带著宿醉,十分诱人。

  如此艳容,如此媚态,万般引人逦思,教易南天忍不住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地将她压在身下,低头恣意吻上她娇艳的红唇,舌尖慢慢撬开她雪白的贝齿,细细搅弄其中柔嫩的小舌。当他一双大掌顺著她曼妙的曲线无比火热地抚摸的当儿,似乎能隐约听到她鼻息间充满诱人的低吟。

  不知过了多久,柳缎儿幽幽地醒来,微仰著小脸,缓缓张开充满情欲的双眸,小脸上更带著一抹淡淡的红晕。

  然而易南天的热吻仍然持续著,不一会儿,唇上强烈的酥麻感令她完全清醒过来。

  她发现他正在吻她,四周则是一片幽暗,尽管看不清他的脸庞,但他粗重的气息夹杂著她剧烈的心跳,一声大过一声,教她羞怯不已,不安地试图挣扎。

  但她没有办法挣脱,他强壮的手臂及结实的胸膛牢牢困住了她,几乎令她动弹不得,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男性象征正紧紧抵在她腿间,一种野蛮的紧绷与热力紧紧压抵在她腿间柔软的地方,让她仿彿落入某种晕眩的漩涡中,一度忘了怎么呼吸。

  他的吻充满了火热、饥渴及无尽的需素,他是如此靠近,她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浅促而灼烫的气息就喷拂在她的脸颊上。

  「不,不要……」理智与欲望不断在柳缎儿心中交战,为了不使两人铸成大错,情急之下,她只好狠狠咬他一口。

  易南天感觉到唇角传来一阵刺痛,嘴边立即尝到一丝血腥味。

  他错愕的松开她,「你疯了吗?」竟然咬人!

  「疯的人是你!」

  紧紧抓拢胸口松开的衣襟,柳缎儿心慌地拉开两人的距离,并以冰冷的声调将他拉回现实。

  「你听著,我不是你的新娘!」事到如今,为了明哲保身,她只好全盘托出,「我不是柳锦儿,不是赐婚的新娘,更不是你的妻子。」

  只见他轻笑一声,并未被她的话所震撼,仍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淡淡地问:「就这样?」

  就这样?!「老天.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有这种反应。」她蹙起一对柳眉,再次强调,「你抢错新娘了。」

  然而,易南天却当著她的面仰头大笑。

  他的胸膛随著笑声剧烈的起伏,让柳缎儿觉得自己刚刚仿彿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教他必须努力控制住,才不至于笑得滚落到床下去。

  他醇厚的朗笑声回荡在屋内,尽管他笑得像个疯子,但他低沉而沙哑的笑声却使她心跳加快,心中像是揣了只小兔子,卜通直乱跳。

  喔,老天爷呀,真是太可怕了!她不但被他吻过两次,现在连他的笑声都能使她开始想入非非……

  这、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你笑什么?」柳缎儿红著脸,眯起眸子用力地瞪著他。

  易南天的笑声总算停下,一对灰色的眸子徐徐的看向她,嗓音虽是那么的徐缓,其中却盛满了揶揄。

  「为了逃避我,你开始编起故事了吗?」他将脸庞逼近,凝视她的黑眸极为深幽,唇角轻蔑地抿起。「这样荒腔走板的内容是骗不倒我的,你应该更加深思熟虑些。」

  「你比我想像中还要不可理喻!」她话里含著刺,又补上一句,「还有自大。」

  「你却比我想像中更加美丽。」他轻叹,视线拂过她的脸庞,滑过她小巧可爱的鼻子,最后停驻在她红艳艳的粉唇上,「而且诱人……」

  话犹未了,他的脸庞又再度靠近,灼烫的呼吸吹拂在她的唇上。

  从他充满情欲的眸光中,她轻易的读出他此刻的心思——他想要占有她,与她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

  柳缎儿伸出双手捂住他的唇,双膝顶著他厚实的胸膛,预防他进一步的「攻击」。

  「等一下!你、你又想要对我做什么?」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张粉脸儿涨得通红。

  「你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易南天回道,眼中闪烁著邪气的光芒。

  脸颊蓦地一热,她窘怒的反驳,「我拒绝。」

  「拒绝无效。」他冷声道,朝她伸出双臂,略施蛮劲,便将她重新拥入怀中。

  这样蛮横的举动令她心惊,正想扯开嗓子大叫,他已低下头来,霸道地吻住她。

  「不……」她内心尖叫著,无法不注意他的吻有多么炽烈、多么充满浓浓的情欲,她想要大声呼救,可是从她口中逸出的,却是一声声撩人的娇吟。

  当他往下吻去,将灼热的唇轻轻含吮住她胸前绷立的尖挺时,那份美妙的感觉几乎令她惊喘出声。

  「不……不行啊!」柳缎儿小腿轻踢,不断挣扎,却无法撼动他分毫,反而更加清楚感觉到他那充满威胁性的男性躯体就犹如一块烧烫的铁,一再灼烧著她所有的感官。

  她知道自己已经渐渐失去了分辨的能力,只是一张小嘴仍是作著无谓的抵抗,拚命想抗拒眼前这团火焰。

  倏地,她感觉到一只大掌慢慢滑至她的大腿,轻轻拂开她腿间的密林,以非常巧妙的力道在那娇嫩的细缝间细细逗揉、钻探,一股说不出来的酥麻快感瞬间在他碰触的部位蔓延开来。

  不多时,她腿间便传来暧昧的水渍声,空气中更散发著情欲的气息。

  正当易南天欲进一步占有她时,她突然嘶哑的在他耳边低泣出声。

  「求你……饶过我吧……」

  闻言,他整个人僵住了,身子瞬然变得跟岩石一般冷硬。

  好半晌后,他的视线缓缓移向她,只见她娇嫩的身子仍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著,他所带来的快感仍在她体内尚未消散,明明身子已经感受到欢愉,她的理智却依然不肯轻易妥协。

  这个小女人根本是千方百计地拒绝他!

  「我不能嫁给你。」柳缎儿哀泣著央求道:「拜托,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可是我已经娶你了!」从他把她带入雷风寨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是他的新娘。

  「呜……可是我怕……我怕……」

  易南天看著她瑟缩在他怀中,哭得五官全皱在一起,有些于心不忍,不禁纠紧眉头,长叹了一口气。

  最后,他认为她可能是因为太过青涩,对于夫妻床第之间的事过于恐惧,才会一再抗拒他。

  「我说过,我永远不会伤害你。」他提醒道,「还记得吗?」

  但此时柳缎儿因为哭得过太激动而开始打嗝,已无法回答他任何一句话。

  「呜呜呜……呃!呜呜呜……呃!呜呜呜……」

  缓缓闭上双眼,此刻易南天必须咬紧牙关,努力想些恼人的琐事,才能将体内的情欲压下去。

  这个折磨人的臭丫头!

  但他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只要她还在他身边一天,她永远都该死的欠他火热的新婚之夜!

  「别哭了。」待身体己不再感到那么紧绷与燥热之后,易南天妥协的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无奈的承诺道:「今晚我不会碰你,睡吧。」

  在一番折腾之后,他只觉得筋疲力尽,什么也不再想,只想让身体尽速得到放松与休息。

  很快的,他安然的沉沉睡去,而柳缎儿只能瞠著一双眸子,睡也不敢睡,逃也不敢逃,就这么死撑著捱到天方露出鱼肚白,才抵挡不住瞌睡虫的侵袭,终于体力不支的睡著。

  ◆

  原以为两人的抗争到此落幕,怎知翌日他们之间又出现了新的战局。

  「为什么不喝?」

  为了让她更能快速适应寒冷的北方,易南天要她学会喝点酒,不料她居然回了句恕难从命,悍然的拒绝。

  「我向来是滴酒不沾的。」柳缎儿如此道,并重复一个时辰以前她一再警告他的话,「酒会令我失控。」

  「昨夜你没喝酒也一样失控。」他严肃的低沉嗓音里有著霸道。「你必须喝一点,这是佟大娘亲自为当家的夫人所酿的蜜酒,不灼人,很适合姑娘家饮用。」

  「我就说了我不要!」她不悦的顶了一句,「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喝酒呢?」

  「这是喜酒。」易南天捺著性子提醒她,「昨晚你就该喝了。」

  「如果是喜酒,那我更不能喝。」柳缎儿刻意向他挑衅,「你应该知道,我根本不想嫁给你。」

  她的挑衅果然激起他的火气,只见他脸色蓦地一沉,怒气开始慢慢扩散至他的声音里。

  「我的耐性有限。」他瞪著她,并且冷冷地暗示昨夜他对她的宽容。「如果你够聪明,就别再试图挑战我的脾气,你不是每一次都能得逞的。」

  想起昨夜的惊魂记,柳缎儿涨红了脸,神情登时变得有些畏缩,但坚持的口吻依然不减。

  「我是真的不能喝。」他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啊?「你就算强迫我也不成,我说不能喝就是不能喝!」

  耐性用罄,易南天懒得再跟她啰唆,拿起她的酒杯放在唇上浅饮了一口,然后勾起她的脸,身子微倾,欲亲自「伺候」她喝下。

  见状,她故意紧闭著唇,不让他得逞,他的手掌索性在她的下颚上施力,强迫她的唇为他张开。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在她屈服的瞬间,他迅速喂她一口甜中带辣、后劲颇强的酒,而他的触碰就和酒一样灼热,似乎立刻让她浑身燃烧。

  她真的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你这个笨蛋!」柳缎儿急忙推开他,仿彿被烈火灼伤一般。「你不该这么做的!」

  「我怎么了吗?」易南天好整以暇地问,眉宇间略带笑意,黑眸中更藏著一丝得逞后的得意光芒。

  「怎么了?!」窘怒的拍开他正暧昧的柔捏著她下巴的掌,她怒不可遏地道:「你竟然……你竟然让我喝了酒?」

  看她眉目含嗔的模样,他晓得自己已让她心慌意乱,脸上扬起微笑,而且神情充满自负

  「这只是个开始。」一对浓眉嘲弄地扬起,他故意以愉悦的语气说:「往后你对于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再有任何疑问,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上百次,我会以你所想像不到的方法对付你。」

  他威胁的话像是深深钻入柳缎儿的体内,让她的肠胃严重扭绞成一团。

  此刻再慌乱已经无济于事,随著脑袋逐渐发昏,身子发热,喉咙发痒,唇齿发颤,她那隐藏多年、一再压抑、十足黑暗的另一个灵魂,就要从她体内进发出来了。

  终于,就在易南天准备带著柳缎儿在雷风寨内四处走走,展开他们新婚后第一天的生活时,那深埋于她体内的火药瞬间被点燃,一举爆发。



  第五章

  「凭什么我得跟你同乘一骑?」

  柳缎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双臂交叠于胸前,一只脚还相当不悦地在地上打著拍子,并且一脸兴师问罪的瞪著马背上的易南天。

  「你会骑马?」他颇为讶异的看著她,并且不著痕迹的藏起笑意,因为他知道要是在这个时候真的笑了出来,她一定会以为他又故意嘲笑她。

  「我有告诉过你我不会吗?」她不但当著众人的面反驳他的话,末了还相当大言不惭,大大的吹嘘一番,「我的骑术在长安可是一等一的!」

  「真的?」易南天发出一阵低沉的轻笑,慵懒的反问了一句,「可是据我判断,你可能连马蹬都构不著……」

  柳缎儿不让他说完,狠狠睨了他一眼,不悦的质问道:「你这是怀疑我?」

  他缓慢的一扬眉,不动声色,双手随意搁在鞍头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好半晌,最后才像是退让一般,浅叹口气,轻轻弹指,教马僮为她另备一匹马。

  不一会儿,一匹漂亮的棕色母马被牵来。

  马儿相当温驯,但柳缎儿还是一副相当不满意的模样,直到马僮再为她牵来一匹与易南天的坐骑几乎一样高大的骏马后,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她大姑娘还是得在旁人的扶助之下,才能坐上马鞍。

  「嘿咻、嘿咻……」

  看著柳缎儿笨拙的上马动作,易南天不免感到紧张,无法料想等会儿她究竟要如何驾驭那匹大苑驹。

  跟它谈条件吗?

  「听著。」他睇视著她,严厉的板起脸警告道:「如果你摔下马,我会非常、非常生气!」

  「放心,我不会让你有那个机会生气的。」话落,柳缎儿夹紧了马腹,一阵风似的率先往前奔驰。

  结果大大的出乎易南天意料之外。

  这小妮子果然骑术精湛,除了上马英姿还有待加强,她那矫健的身手堪称一绝,甚至不输给寨中任何一个善骑术的男儿。

  直到她看似要连人带马冲出寨外,他立即策马赶到她的身边,并伸臂拉住她坐骑的缰绳,让奔驰的马儿停下,之后将她抱下马背。

  「你想去哪里?」易南天下颚绷得极紧,板起的脸上满是阴霾。

  「咦?」柳缎儿不解地望著他,反问道:「刚刚你不是说,要去看正在修筑的河堤?」

  「那是出寨的方向!」他忍不住大吼,「你根本连东南西北都还搞不清楚!」

  「用不著那么大声跟我说话,我又没聋!」他那总是突如其来的火爆脾气大大惹恼了她,不甘示弱的她嘴硬的回道:「我不过是误判了方向,这种事换作是任何人待在一处陌生的地方,都有可能发生的嘛!」

  「那我劝你最好从现在开始牢牢记住你在寨里所走过的每一条路.」易南天说著,声音中突然不带任何感情。「下一回,你若再未经我同意,骑著马往寨门外窜,我就当你是企图逃跑,听懂了吗?」

  「说话用不著那么夹枪带棍,我会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吗?」要走,她也是光明正大的走!

  况且她又不是神智不清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从他眼前逃跑,她是吃饱撑著吗?

  虽是如此,他还是一点也不敢大意,朝她伸出手,命令道:「过来。」

  「干嘛?」柳缎儿横眉竖目,声音中透著怒气。

  易南天定定地回视著她,沉声道:「我要你立刻上我的马。」

  他的语气相当冷硬,如冰的表面下是掩藏不住的怒意,但她还是不懂得收敛,一再与他对峙,故意激怒他。

  「我凭什么听你的?」她凉凉的哼了声。

  顿时,他的耐性像是一根根崩断的弦,以森冷的口气警告她,「柳锦儿,你是要自己上马,还是我亲自‘请’你上马?」

  没来由的,他那声「柳锦儿」像是一支利箭般,笔直的射穿她的心,让她渐渐升起浓浓的怒意。

  她两眼燃著怒火,死死盯了他好一会儿,不知哪来的胆量,竟当著他的面怒气冲天的甩头离去。

  可是她才往前走没几步,就让人挡了下来。

  眼前的两名男子她并不陌生,他们与易南天一同将她掳回雷风寨,一个叫格达,另一个唤白朗,全都是一群白眼狼!

  「夫人,别为自己找麻烦,这样对你没有好处的。」格达粗声粗气地警告道,神情严峻。

  「是吗?」柳缎儿的小脸上毫无惧色,鄙夷的盯著眼前两名块头足足大她一倍的男子,怒声啐道:「这些话应该是我问你们俩吧?走开!别老挡著我的路!」

  虽然很欣赏自家主母处变不惊的胆色,但白朗并不认为任性与刁蛮是个好妻子该有的表现,于是跟著开口。

  「格达说得对,你应该与你的丈夫同行。」他以眼神暗示她,除了乖乖回到她的丈夫身边去,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丈夫?谁说我有丈夫来著?你们这群仗势欺人的莽夫,还不快给我……」还没来得及吼完,柳缎儿已经被易南天一把拦腰拖上马背。

  「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犹记昨夜以前,他眼中的她还是个性情温婉的大家闺秀,直到刚刚,她表现出这般撒泼发怒、刁钻跋扈的火爆性子,才让他真正见识到那传闻中号称「长安虎」的柳锦儿最真实的一面。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她?

  易南天正疑惑的这么想著,只见他那火爆的小妻子忽然又在众人面前做出一件相当令人心惊的事——企图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幸好在她有机会碰到面具之前,一双不规矩的小手很快的被他一掌扣住。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如此轻举妄动。」他冷冷地道,全身散发出强烈的怒气。

  「我说云麾将军,你究竟在怕些什么?」柳缎儿大胆地唤出他过去的封号,语气轻柔,却咄咄逼人,「难道你还怕我偷偷把你的容貌记下,好反咬你一口,报官抓你吗?还是……你觉得这样装神秘很有趣?」

  此话一出,四周瞬间响起一道道此起彼落的抽气声。

  那个女人怕是疯了吧?从来没有人胆敢对大当家这样说话,尤其她还出言恐吓!

  报官?啧啧,恐怕那个小恶女还没来得及逃出寨,就已经被人乱刀砍死,弃尸山野了!

  「你对我的容貌很好奇?」看著她认真的模样,易南天按捺住火气。「可是我怕会嗡坏你。」

  「我才没那么窝囊。」她忿忿地驳斥,口气中有著不以为然。

  「那好。」他以沉稳的语气与她交换条件,「我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但在那之前,你必须先付出一些代价。」此刻,他双眸中闪烁著异样的神采。

  微抬起下巴,柳缎儿将眉一挑,无所惧地问:「什么代价?」

  「吻我。」他微笑著要求,并且补了句,「现在。」

  ◆

  原以为姑娘家脸皮薄,当众听到那样无礼的要求时,肯定会当场翻脸。

  岂料,结果又再一次出乎易南天意料之外。

  抚著额头,筋疲力竭的靠在桌边,微眯起一双深感无奈的眸子,看向炕床上那个满脸通红、醉醺醺的抱著床柱,还拚命向床柱磕头道歉的小醉鬼,易南天只觉得一阵头疼。

  一个时辰以前,当柳缎儿大大方方、坦坦荡荡,毫不扭捏的当众狂吻了他以后,当下他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这个俨然已经醉得一塌胡涂的小醉鬼抱回屋里,让她一次发酒疯发个够。

  怎知,他的恶梦就此展开了。

  他先是眼睁睁看著她在屋内舞了一套剑法,再练了一套拳,还一次又一次的强迫他与她比腕力,而且还不准赢她,不然她就哭,哭得惊天动地,令人心烦意乱。

  最后,她把屋内所有悬挂的兵器都拿来耍了一遍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拖著筋疲力尽的脚步,慢慢走向炕床。

  见状,他一度以为这小家伙终于知道累了,想休息了,怎知一个不留神,在她撞上床柱之后,又开始喃喃自语了起来。

  「这位黑脸壮上,不小心撞上了您,小女子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对不起……」

  易南天再也看不下去,决定上前终止她继续「自残」的行为,在用手掌将她的小脑袋瓜子与床柱隔开来之后,他忍不住低下头眯眼审视著她,问道:「你当真是滴酒不沾?」

  以她那极差的酒量,他怀疑她就连一丁点儿的酒味也不能闻!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能喝酒的……」随著时间过去,醉意消散之后,柳缎儿的神智也逐渐清醒。

  「我知道了.」易南天轻叹口气,「下次我会注意的。」

  轻轻拂去散落在她额前的发丝,他那不经意的温柔举措,像是不小心触动了她泪水的闸门,她竟当著他的面又开始莫名的哭了起来。

  「天啊,别又来了!」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呻吟,「锦儿,你又怎么了?」

  「我不喜欢你那样叫我!」柳缎儿泪眼迷蒙的瞅著他,声音中充满了怨怒,「我一点也不喜欢,很不喜欢……」说著,她身子一斜,将额头无力地抵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嘤嘤低泣。

  「我都怎么叫你了?」易南天不记得自己曾经用过任何不适当的字眼来称呼她。

  「锦儿。」她指控道:「每当你那样唤我的时候,我的心……我的心就不知怎么著,像是让人掐住了一样,总是难受得要命,想挣又挣不开……」

  拥著软绵绵的她,易南天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得蹙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锦儿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吗?」值得她这样大发脾气,与他闹性子?

  「没有不对。」柳缎儿又偎近了他一些。

  他的胸膛是这样的温热,为她带来一股暖意,他的双掌则是安抚地轻拍著她微颤的背,让她感受到他的关心和温情。

  「但锦儿不是我的名字……」久久,她才似叹息一般,低低地道:「锦儿……是我的孪生姊姊,因为一场意外,我代她嫁入镇国将军府,成了易家媳。」

  听她说到这里,易南天始终轻抚著她的温柔大掌也停了下来。

  柳缎儿的喉咙也开始紧缩,心中茫然。

  她终于说出口了,得知一切真相的他,将会如何处置她呢?

  送她离开?

  教她回柳家去?

  还是……

  正当柳缎儿心慌地猜测,也许他会勃然大怒,先把她吊起来狠狠打一顿,然后再把她赶回长安,一道浅浅的嗓音中断了她满脑子血淋淋的幻想。

  「那你的名字呢?」

  「咦?」她愣愣的抬头看向他,发现他正以温柔的眼神回望著她。

  「既然是孪生姊妹,你应该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吧?」易南天低头俯视著她,眼中没有犹豫,只有爱。

  他……还要她,是吗?

  这个可能性缓缓在她心头浮现,让她不禁开始颤抖。

  「我是……缎儿。」怯怯地吐出名字,她旋即羞怯的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屋内只有两人的心跳和轻微的呼吸声,最后,当她决定打破沉默,抬眸再度看向他时,发现他的眸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清澈得像无云的天空。

  「很好听。」易南天以声音安抚她,「我喜欢这个名字。」

  他专注而充满柔情的目光,仿彿是三月的和风,吹起了她心中的涟漪,也令她悸动莫名。

  「你不讨厌我吗?」柳缎儿迷惑地的问。「我假扮了姊姊,蒙骗了所有的人,还……欺骗了你。」说到后来,她声音越来越小,脸也越来越红。

  易南天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以非常轻柔、非常缓慢的力道将她拉近,直到她深深偎靠在他的双臂中。

  「无论你假扮了谁,对我而言,那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轻叹口气,呓语般低唤著她,「我终于还是找到你了,缎儿。」

  就算记忆烧成了灰,易南天也无法忘却那张娇媚中带著一丝严肃的稚嫩小睑,以及虽然责备著他,但又为他担忧的温柔神情。

  她就是他一心冀盼还能够再次相遇的女子,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姑娘,那一抹笑容,那一份温柔,他是不会认错的!

  听著他轻唤著她的名字,毫无顾忌的深拥她入怀,在他的怀抱中,柳缎儿融化了,心中所有不安瞬间化为轻烟,消逝无踪。

  尽管她已经将心中最大的秘密全盘托出,但他还是要她,没有为难、没有勉强、没有迟疑。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能够如此坦然的接受,但面对这样的结果,柳缎儿知道,自己心底深处确实感到极为幸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