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3

芊萝: 君臣戏

契子

我来到邯州时,正是清明时节。

巍峨的赤色城墙高耸,远远的,已可看见城门上悬的“邯州”二字,果真是魏都,气象万千。

道路两旁店铺云集,家家户户门前院后探出青枝红蕾,看得人心头暖意融融。

更远处,遮不住的青山隐隐,剪不断的绿水悠悠。

眼见一片阳春飞雪,我再也按倷不住,便下了车向同行的人道别,在善意的取笑里逐水寻花而去。

家园毁于天火,托庇于爹爹故人才来到邯州,怎好跟着人家入户而居,尽早找个理由离开才是。

街上人流熙攘,行出不远,一位佝偻老妇拦在身前,衣衫破烂,脸色菜黄,向着我倒头便拜,我忙拉住她细细询问缘由。

原来她也是没了家园的可怜人,与老伴流落在此,屋漏偏逢连夜雨,互相扶持的老伴病倒,又无钱医治,无奈之下,她只得沿街乞讨。

想起睡梦中离世的爹娘,心中一痛,当下取出腰间的荷包,拿了些碎银给她。

我囊中羞涩,不过略懂写笔墨,还可写点字迹维生,待到秋试之后,若不中,再回乡开间私塾,生计当不成问题。

老妇急匆匆走了,我失笑,既然给了她,还担心我抢回不成?

小巷曲折,不多时绕出屋舍密集处,那一片如烟似雨的山峦映入眼中。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那满山遍野的,竟是洁白至纯的梨花,恍如冬日的细雪,纷纷扬扬,淋淋漓漓。

我解了兜头的斗篷,随手抱着,沿一股青幽的,泛着微澜的水向山下行去。

月余的奔波劳累在此时都淡去了,只为了这场梨花雪,再来一次也甘愿,什么赴京赶考,圆爹爹遗愿,都淡去了,好像我千里迢迢赶来,只是为了看这场世间少有的雪。

足下零落的小小花瓣随风欢舞,林中地上,到处是白色的碎云,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荡。

“半山细雪随风,半渠流云逐水……”

随兴吟完一句,文思断了,我低头思索,一阵风过,梨花漫天的从枝头舞落,洒了我一身。

发上一动,自后探来一只手,取下纠缠在我发间的花瓣,我顺着那修长手指看到一张俊颜,双目凝光,正一瞬不瞬的盯着我。

我退开一步,他粲然一笑,眉宇舒展,顿时冰雪消融、日光积盛,耀得人不敢直视。

他将指尖的梨花瓣一弹,笑道:“山色空濛之处,无雨梨花,悠悠寂寂半开。”

那片花瓣婉转翻飞,与其它混在一起,他一身布衣蓝衫,站在林中竟透出一股天成贵气。

无雨梨花……看他模样,莫非说我?

诗接得好,可惜流于轻薄,再加上眉眼间肆无忌惮的神色,更令人不悦。

这人空有一副好面孔,怎地如此唐突无礼?

我面上一热,转身便欲走,他仗着人高腿长,几步赶到前面拦住,向我一揖。

“阵……在下张宣,字昼锦。”

我无奈,只得回他:“山野路人,幸会,请让路。”


第一章

他不让,厚颜道:“此路不通彼路通,处处有路何须让?”

我气结,好吧!照他说的,此路不通彼路通,我走别处总可以了吧?

折身向另一处,谁料树后突然站出一个高壮男子,我险些撞到他身上,匆促后退,被那男子抓住手臂。

此人鼻梁高耸,一双蓝眸深陷,不似我大魏国人,穿一身短打戎装。

我缩手,他加力,捏得我生疼。

“放开!”

邯州怎会有此等轻薄之徒!?明明衣冠楚楚,姿容少有,行事也忒轻贱!

他二人相视而笑,显是认识,拉住我手的那个说:“好大的火气,昼锦不过问个名字而已。”

我的脸色一定不好,以前虽有碰到此等事情的,总没有一回这么惨,梨树林中,恐怕没有过路的行人,他们又是两个,一前一后堵住,我不由慌了。

“放手!光天化日的……”

“是啊!”先前那蓝衫的男子抢着笑道:“月华未上露未凝,天人下凡时过早。”

一句话间,呼出的气息已喷到我耳后,急于脱身,想也不想,我扯住那只可憎的手……狠狠一口!

他手一松,我寻路而逃,还是快不过他们,被一个赶上,直直的撞进他怀里。

蓝衣上紫檀香重,冲鼻而入。

他双手抱住我,竟似我投怀送抱一般,我正自竭力挣扎,蓝眸那人在旁戏语:“白裳芊芊佳人,云髻檀口佯怒,斥声脆如笙笛,纤腰摇曳,暖玉温香满怀。”

发簪不知被谁拔了去,一头乌云泻落双肩。

“你们!登徒子……”又慌又怒,满腹怨恨只吐出来两句,我已气得说不出话。

梨花雪未停,林中清风拂起衣袖和散发,好不凄惶。

蓝衫男子放开手没了动静,心中起疑,我扬目去看,他两眼发直傻傻杵在面前。

我含恨瞪他一眼,他一愣,托起我下颚说:“莫哭、莫哭,我们与你开玩笑的。”

我一生气眼睛便会发红,曾被同窗取笑为“兔”,那样子看起来确像是要哭出来了,可惜闻书看起来软弱,骨子里倒是个不易掉泪的。

我拍开他的手,发现发簪在他手中。

那一个绕到一旁侧身看我,嘴里兀自不停的说:“哭了?真的哭了?昼锦,我们太过分了吧?”

这一个说:“哪里过分,怎么就哭了?”

那一个捡了我落在地上的斗篷,小心翼翼的递来,一面赔礼说:“别哭,听我解释,我是达尔罕,他是张昼锦,我们出城游玩,见你被贼人摸去银两,才追着你到林子里来的,可不是什么登徒子。”

见我不信,他拿出一个荷包,和我的一摸一样。

我往腰间一摸,空空的,突然想起肩上负的包袱也不见了,一看,果然也在他们身上,不由怒道:“明明是你们摸去的,还要装什么好人!”

蓝衫男子寒着脸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还他做什么,反正他也不要了,只看着这林子梨花要做仙人,不如拿去丢了。”

他说着就往河边走,我气得跺脚,他们一个跑一个追,去得很快,我没了主意,只好也跟过去。

他们站在河边拉扯,我隔着一截遥遥观望,这两个人,还是离远一点好。

“昼锦,还了他罢!”

“好心替他追回东西,没有一个谢字,反诬我们是贼人!你忍得了我忍不了,要做好人你自去做,不要拉着我张昼锦!”

臭驴脾气!开始怎会觉得这人气宇轩昂?真是眼睛发岔!

“你给我,我去还他,你要真丢下去,我看你一会怎么办?”

“达尔罕!你敢抢阵手上的东西!他瘦瘦弱弱,阵还怕他不成!?”

阵是什么?

“张昼锦!别给我装傻!是谁看到斗篷下的人儿提议捉弄的!?还有!你现在是张昼锦!”

他还有别个么?他们要扯多久?快快还我让我走罢!

想归想,我……少了点胆子过去。

“我就是丢了你又怎样?”

“真要把人弄哭了,你舍得!?”

他们没再吵嚷,一齐回了头看我,我略往树后站了站,手攀住一段矮枝——素有强龙不压地头蛇一说,况且我还不是强龙。

张昼锦朝我走来,走到几步外说:“要我还你也行,名字告诉我!”

凭什么?我不惯与人吵,只盯住他不言语。

他又生气了,掉头要回河边,被后面的达尔罕拦住。

达尔罕对我说:“你舍钱给她的那个老妇人,天天在那里要钱,最喜欢找初到邯州的生面孔,她老伴乘着你跟她说话把你东西偷了的。”

我细细回想,还真不知道这回事,他们二人虽调笑戏弄我,看起来倒不似那些市井无赖,我已然信了。

不过有些气恼他们对我的轻薄之意,仍紧紧闭着嘴不说话。

阳光隐去,林间的风更冷,还夹着些雨点,这天气说变就变了,我有些发愁,却不知该怎么办。

他们左右看了看,张昼锦叫达尔罕去借伞,达尔罕望着我迟疑片刻,折身小跑着走了。

张昼锦走近两步,我实在很想后退,又怕助长了他的气焰,只得撑着挺直了背。

他的头抬得很高,大有不屑的意思,对我说:“要东西就拿名字来换。”

我默不作声,用比他还傲的姿态回敬过去。

雨点越来越多,我们就如两只公鸡,各自高傲的翘着尾巴冠子,谁也不肯低头。

衣衫半湿,他拂袖而走,甩下一句:“跟我来。”

这人!不能好好说话么?张口闭口都是命令。

不远处河边有个渔人支起的棚子,木板架到河面上,我怕冷,默默跟着他走到棚子里。

他把我的包袱等物丢到里面,径自靠坐在一边。

爹爹常笑我孩子气,这个人比我高,看来也比我年长,却比我更加孩子气。

我走到他面前伸手。

“我的簪子。”

本以为他忘了还我,见我问,他只把簪子在手指间转来转去的玩。

我叹口气说:“请还给我,错怪你们是我不对。”

他看也不看我,说:“名字。”

出门在外万事难,何况家都没了,合家院里几十个人,单剩了我一个……心里有些酸,我没得那些闲力和他争吵,低声说:“闻书,字子含,可以还我了吧?”

“哪个闻?”

……另一个“文”姓鲜少见到,他明知故问。

手忽然被他拉住一拽,我踉跄跌入他怀中,他两只手铁桶似的困着我,低头在我颈间大力嗅着,取笑道:“可是这个闻?”

我急着挣脱,奈何拼尽力气只如蚂蚁撼树,心神混乱中那股浓重的紫檀香猛然袭来,萦绕不去,犹盖过外面新雨润土的气味。

他拉着我的头发,我痛呼一声,脑袋被扯得仰起,正对上他低下来的脸。

未及张口骂他,他慢慢地、缓缓地迫近,鼻翼间更浓的紫檀香降下,闯入我口鼻中,最后……竟然!竟然以他的唇覆上我的唇!

我惊得没了反应。

他强横得将舌头探入我口中,湿热的东西在口内不停翻卷吸吮,还大张着眼看我,我一动不能动,害怕得闭上眼——那么近的幽深黑眸,比黎明前的夜还要深沉,仿佛随时会有晨光利剑般辉煌而不可挡的突破出来,将我刺瞎。

胸肺中的空气一丝一丝被他吸走,我手按着的那具胸膛传来沉稳的心跳,那么稳……山岳不动般的稳重,好像我会被他一直抱在怀里,这样吻着再也不变。

许是呼吸断绝的关系,我觉得脑子越来越混沌……

唇上压着的重物终于挪开,微凉的空气挤了进来,我拼命喘着,脑子复又清明起来。

张开眼,张昼锦的脸就在眼前。

他……这个男人,他强吻了我!?

脑袋昏昏的,我不是在做梦吧?以前从没做过这样离谱的梦,怎么回事?

他突然笑了起来,满天的乌云像都散了开去。

“子含、子含,”又是命令的口气,“你今后就是我的人了,只有我可以这般唤你,好好记着。”

不是梦……我真的被个男人吻了……

“啊——”

我手脚并用的从他身上爬开,他带笑看着,我歪在临水的木板架上,万分戒备的盯住他。

木板的缝隙下,冰凉的河水漾着。

我在想,他若敢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即使河水看起来很不舒服,也总好过一次次的惊吓。

他好像知道了我的想法,坐在原地不动,伸臂把簪子抛到我衣裾上。

“把头发绾好,别让达尔罕知道我欺负了你,你这个样子,今后只能给我看。”

一个吻怎能成了他的人?先不和他争,衣冠不整,论起理来肯定也没什么气势,待我理好,哼!待我理好!

以指为梳,以前乖顺的发丝今天格外倔强,好几次从指尖滑脱,我一直坐得很直,因为……他一直毫不避忌的看着我的背影。

把发簪插好,俯身照了下河水,见已妥帖如初,我松了口气。

牙床生疼,咬得太紧太久了。

雨渐渐小了,我回头一瞟,哪知正好撞到他眼里,立即红透了脸。

别过头,他的笑声低沉。

对岸的山岭罩在烟雨之中,一层白汽浮在河面上,要不是身后坐着一个可恶至极的人,我倒很愿意尽情的领略下寒食的清雨。

雨停,我和他就是陌路人,除了欢欣,我……竟有些失落。

想是来到魏都,身边无一人认识的缘故。

人地生疏,也好,再不会有人对我提起故园,那些好意的问讯,总叫我回味那场大火。

其实我连火苗都没见到。

我在书院读书,等得到消息赶回,曾经绿瓦红墙朱门大户的地方,仅剩了漆黑难辨原型的一片,连爹娘的尸体也找不出来了。

我从中午找到天黑,夜里雷雨不休,我翻出了一个东西……

“呵……”胸中痛极,忍不住呜咽出声。

不,不想了,从此不想的。

“怎么了?”

我闻声望去,张昼锦已挨到我身边,伸臂把我抱住。

我没动,他低声安慰道:“不怕,不要怕我,我吓坏你了吧?唇都白了。”

暖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还有沉稳如一的心跳,我垂了手任他抱住,且让我贪这一时的温暖罢!

“风摇枯竹不成声,

雨洒衰荷难为色。

何事如此寄闲情?

何处风雅不堪折?

西风残雨戏竹荷,

苦中寻乐长天阔……”

我讶然,他……唱了曲子给我听,非是书院中先生之女隔墙传来的袅袅婵娟之音,也非是家中仆人悠然自得的哼唱。

他的嗓音清透,刻意压低后随着淅沥的雨声淡淡的,如他身上的紫檀香气一般——萦绕。

唱的是闲情,听在耳内,却是满江不散的烟雨,凄凄郁郁,直上重宵。

“张宣……”

或许他有比我更难言说的情由,个人自有个人愁,何忍更添愁上愁?我已把他先前的唐突无礼忘了大半。

他低语:“叫我昼锦。”

我躲开他的视线,垂首看着河水,好一会儿才说:“放开我,我便叫你。”

外面突然传来叫声。

“昼锦!你又欺负他!”

“什么叫又?我欺负过他吗?”

昼锦放了手,跳起来和达尔罕争执,我理着衣衫站起身,露出一丝笑意。

“那我看到什么?”

“你看到什么?找把伞找了那么大会,用爬的么?”

“张昼锦!你才是个正经万岁的乌龟!我是两条腿的人,要不是这时节伞卖得快,我多跑了几家才买到,你正好顺着邯渠游回去!”

“达尔罕!达尔罕……”

昼锦连着吼了两声“达尔罕”,却急得找不到反驳的话,在达尔罕脸前晃了晃拳头。

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两人都来看我,我忙掩了口,装作弯腰去拾包袱。

他们的手脚快我很多,我连边也没碰着,包袱已挂在了昼锦胳膊上,斗篷也拿在了达尔罕手中。

我只好捡了唯一剩下的——荷包,揣回腰间。

达尔罕扬开斗篷给我披上,说:“雨还没歇,很冷的,身子那么单薄,还是披上吧!”

顺势把我拉到他伞下,雨水沿伞边滴落,我只好挨着他,跟着他的步子走。

我回头看昼锦,他眉毛竖着,还在气达尔罕的玩笑。

是我的错觉吧?他唱曲时那令天地黯然的愁肠……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有这等不容人忽视的气魄?

从梨树林中出来,天色将晚,街边林立的酒楼馆肆传出阵阵香气。

我本欲告辞,到城中去寻个落脚的地方,昼锦和达尔罕拦住不让,又被他们拖进了酒楼。

***

在临水的雅间坐下,我伸手捂着茶壶,铁观音的暖香浸入肺腑,一路的疲惫倦倦的涌了上来。

达尔罕笑问:“可以说名字了吧?”

昼锦抢着回答:“闻书。”

“字子含。”我笑着补充,昼锦的脸拉了下来。

这个人的脾气还真不好,毫无理由也可以生气,还好有善言笑的达尔罕在座,稍减我的拘束。

达尔罕去要酒,走了出去又折回来,一手掀着竹帘问我:“我以后叫你子含可好?”

我含笑点头,他才扬声叫着小二去了。

昼锦重重的放下茶杯,脸偏向外边,像是不愿理我。

此前我还不曾遇到过对我冷脸的人,虽然就读的书院中同窗颇多,常有分歧,纵使我无礼在先,对面的人也总是笑意融融,每每弄得我自讨没趣,只得作罢。

这个人倒好,话也让他说尽,便宜也让他占尽,偏偏他还一副受了气的模样——

有趣!

我提了茶壶站起身,站在他一侧替他倒上七分茶汤,等他伸手要拿时抢先拿起茶杯……

他满脸狐疑望着我,我转眸一笑,背身向他把茶水泼了出去。

车马劳顿了那么长时间,脑子同身体都麻木疲惫了,先前可是被他戏弄够了,此际借着茶水回了点神,也为自己讨点公道。

见我把茶水倒掉,他果然怒道:“你做什么?”

我翻着杯子左右瞧,戏语:“气苦啊气苦,好好的茶都被糟蹋了。”

他脸上一沉,“铁观音算什么好茶?”眼里的鄙夷分明。

我失笑,“既不是好茶,你也免得喝了。”仍把他的杯子放回去,却不再倒,自顾自抱着茶壶坐着。

看他样子确是被气得更甚了,瞪着眼睛看我,我侧坐着不让他看到脸上神情,实在是憋不住笑,先前让他气一场,现在也让他气一场,公平。

“子含,你故意气我的?”

一句话间,声音从对面到了身后,吓得我跳起来就要躲,恰恰被他抓到衣袖。

我怒道:“放手!”

昼锦仍黑着脸,边朝我靠过来边说:“故意气我啊!为什么对着达尔罕就笑得如三月春花?对着我倒跟仇人似的?”

谁叫你欺负我!?只在心里想想,我可不敢随意把话说出来,敷衍的话还没出口,他把我拖到怀里,不由分说的吻住!

我一阵胸闷,闻书又不是女子,为何几次三番戏弄于我!

强自挣脱不开,口鼻之间如先前一般绝了气息,手足越发用不上力——即使用得上,又哪里扭得过人高腿长的昼锦。

见我没了反抗,他翘开唇齿,硬将紫檀香味贯入我胸臆,与那奇异的香气一起进入的,还有他赤蛟样的舌,一股滚烫水流沿抬高的颈项流入咽喉,迫得我不得已咽下……

不似先前那般轻易放开,直到我脑中轰轰作响,他才将我放开。

说是放开,也只是嘴上而已,随着他后仰,一股银丝挂在他与我的唇间,一瞬即断,却让我羞愤得红了脸,突然发力推他。

他身形纹丝不动,一手扣紧我腰后,任我再狠劲的推攮,连自己也动不了分毫了。

“登徒子,快放开我!”气息尚未调匀,喘息中说话难免底气不足,听自己说完,还不如说前来得有气焰,我挫败无力。

“登徒子?”昼锦的脸近在眼前,那模样仿佛我冤枉了他,“是你自己生得那么俊俏,怎么能怪我?”

“……什么歪理!倒成我的不是了!?”那女子生得漂亮遭人轻薄也便是女子的过错了?哪里的官府会这样判?要真判了岂不变成全天下的笑话。

昼锦理直气壮的道:“我说的就是正理。”神态倨傲,只不过那可恶的嘴角不合时宜的翘着,泄露出他此刻真正的想法。

我气结,“凭什么你说的就是正理?我生的什么样子那是我的事,何曾勾引你来着?”

他不急着抢白,倒注目在我唇角,直看得我全身僵硬才伸出指头一擦,那指尖亮晶晶的……

我急急偏开脸,脸颊上火烫一片!

昼锦又笑起来,我发现但凡他高兴,我就一定被气得不轻,简直是条恶棍!

“子含……”他附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不曾勾引我吗?那为何不留在人流熙攘的街上,满身风尘不急着投店歇脚偏往人迹稀少的地方去?又为何在落英无数的梨树林里脱去斗篷,一身素白仙姿险些让我误以为梨花仙子下凡……你不曾吗?”

语声温软,好似在同我商议,但吐出口的话却要气死人!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达尔罕的大嗓门唤着小二过来,昼锦从容不迫的放开我坐回他自己位置上,达尔罕来得也快,竹帘被挑开,小二抬着满盘的吃食进来,他才放下竹帘入内。

“子含怎么了?身体可有不适?”满脸坦诚的关切之情。

想是我的脸色还未平复,人也拘谨的离座站着让他起了疑心,我忙笑一下,说着“不妨事”坐下。

达尔罕又看了看我的脸色,见我伸出捧茶壶的手稳稳的,才放下心来,“我点的全是些清淡小菜,子含一路劳顿,看模样又是南方人,这样可会稍合胃口?”

昼锦嗤笑一声,见我们望他,他盯着小二说:“上菜倒快!”

本应是赞语,奈何配上那声嘲讽倒像是责怪,小二匆匆布了菜,点头哈腰的退了出去,这样怪脾气的人,谁敢惹他啊!

我暗自打定主意,张昼锦不是闻书惹得起的人,只求他别纠缠于我,可千万别做刚才那般挑衅的事了。

有达尔罕在座,心也略略静了下来。

他们要给我斟酒,我直说不会给免了,他们左一杯右一杯的,我只捡了爱吃的青笋在一边细嚼慢咽,听他们说话倒似都心不在焉的。

他们壶里的酒还没喝完,我已经吃了个大饱放下双箸,这一来,又为他们找到了下酒的谈资。

“子含吃得那么少,难怪单薄至此。”达尔罕仍是关注着我的气色,似是怕我体弱。

“你看他那小模样,跟猫儿似的,吃饱了就一脸的得意满足。”

昼锦开口果然没有好话,我愤愤瞪他一眼,却换来他们二人放声大笑……

“不止个子,看年岁也比我们小个四、五载不止,孩子气都还未去尽。”

他们在互相说着,没人问,我当然不会说出自己多大,就他们的样子也不过二十左右,什么四、五载,我都虚岁十八了!

是要小上一载两载,可没他们说得那么严重,四岁便让爹爹送学,论起笔下文章我可不会输了谁去,等科考叫你们知道我的本事!

我也不知我如何能那么肯定不会和他们断交,还会保持到半年后的科考时。

“子含……”

喊我?我愕然,想得太出神了。

“傻得可爱,达尔罕,你看你看!”

我哪还按奈得住,几乎跳起身吼:“张昼锦!”

“子含莫气!”达尔罕满脸笑容的劝我,“昼锦就是这个脾气,你要这样跟他呕着,能把你气死。”

昼锦马上还击:“我何曾把你气死过了?”

“我鄂族人还魂有术,每每被你气死,第二天又活回来了,怎么你不知吗?”明明是胡吹出来的,偏偏被达尔罕说得跟真有这么回事一样。

昼锦火道:“妖!妖精才会还魂!你果然是个妖孽!”

“哼!”回答他的是达尔罕的冷笑,“凡间最大的妖可是你,我想抢也抢不来!”

“阵……”

昼锦怎么老说奇怪的话?我不解的望着他,达尔罕伸手戳着他的胸膛说:“阵什么阵,你就是气得震晕了头我说的也是事实!”

是这个意思吗?

昼锦看了看我,突然好似气虚一般矮了半头,两人争执得站起来,此时他讪讪的坐了下去。

我失笑,“昼锦真是个最大的妖么?”

“我才不是!”

“本来就是!”

“哈……”听着两个声音回答我,我一下子没忍住笑声,漏了一声忙双手遮住,可不要再惹张昼锦了!

还好达尔罕想起另一件事,“子含,刚刚就要问你,你在京城可有亲友要去投靠的?”

我摇了摇头,引来昼锦问话,“那你来邯州做什么的?”

“参加科考。”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他更加好奇了,“还有半年,参考的一般夏末才会来京,你怎么来如此早?”

我总不能直说无家可归又无钱上学才靠人资助前来吧!只得说:“早些来,免得赶路病倒或是被水土不服耽误了,再说早些安顿下来,在此精心读书也是一样的。”

他们二人点头称是,达尔罕才接着问:“那就是要寻店家住下了?”

见我点头他才说:“那可不好,住店花费极大,我住了个小院,内里四、五间房,只住了我和一个杂役,还空着几间,你若不嫌,可否到我那里住下?”

简直飞来的好事,可也不能唐突,我忙摇手说:“怎好叨扰。”

昼锦有些不悦的看向达尔罕,然后将目光落到我包袱上,便也跟着他一起劝我:“达尔罕那里很清静,院子里植着几丛翠竹,又在小巷之中,外面的车马喧嚣是听不到的,只要他不来吵你,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如此……”答应吗?我还是有些犹豫,看昼锦的样子,我倒有些奇怪他不邀我住他家中。

看他言行便知他出身富贵,或是家中不方便吧?

我真是娇纵坏了,这两个月还没吃够苦头吗?尽想往有仆役使唤的地方去,却早已不是当初的富家子弟了。

达尔罕听了他的话连连点头,“你要科考我自然不会吵你,你只管读书就是了,连一日三餐也有人备好,岂不省心。”

说得也是,本来初相识不该打扰人家到此地步,但看达尔罕召来小二付帐,只是这一顿饭付的银钱便超过我计算的许多,要真是住店,恐怕也只有柴房可住几日。

都城地方,竟是比乡里那小地方花销用度要厉害得多。

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暗自思量,达尔罕好说话,到时抽闲替人写写书信什么的,多少还是要给他一些,可不要占了便宜不自觉。

饭毕,他们二人带着我一路进了城,达尔罕那小院离内城已不远,内城的城墙上点点灯火比外面高上许多,已是晚间,看不见何等面貌,白日里还不知有多少巍峨气象。

达尔罕在前推了院门进去,我等着昼锦先进,哪知他负手回头看我,“子含住这里的话,也免得我担心你遭人欺负了去。”

我是男子谁还欺我不成!我顶他一句:“除了你,谁要欺负我。”

不意说出来好像小女儿般对情郎发嗔,心底郁闷非常。

昼锦又听了出来,凑近我,我还以为他又要轻薄我,哪知他语重心长道:“这是邯州,商贾贵人遍地都是,那些乡里地方上的淳朴是找不到的,子含还是听劝小心些吧!我若是不在,可不要独个儿出门,就是非要出门了,也叫上达尔罕,他打架厉害,有他在,别人欺不了你的。”

说完就朝门里去了,我在门外愣了一愣,听达尔罕在里边叫了才进去。

自此便在达尔罕的小院里安顿下来,也是我的运道。

***

昼锦并不常来,这是那天夜里昼锦走后达尔罕告诉我的,我胆小,就选了紧靠着达尔罕房间的一间住下。

他虽然说有个杂役和他一起,头一天夜里我只见了他一个人。

那个杂役本该是住这里的,达尔罕说这几年胆子大了,只是每天过来造饭打理内外,天色一晚就跑得没影,既然该做的做了,他也就没往心里去。

开头几日昼锦果然没有来,我每日推开了窗听着竹叶的沙沙声读书,达尔罕是个坐不住的人,起得倒是早,也不知做些什么,在院里院外晃来晃去,我有时读着书,却是斜眼看着他的动作。

他常拿一支竹棍煞有架势的劈砍,我也看得有趣,渐渐放下书,托腮专注于他的比划。

这么大个人了,独个儿玩起来居然比幼童还要痴迷,动作间不像戏班子里武生的花俏那么多,每一下倒似真的对着个凶神恶煞的恶鬼,多一点圈子也不绕,废半分力气也嫌多。

就是看起来太奇怪,棍子不是他这个使法。

看得入神,与他眼光相撞,心内莫名的震了一震,忙掩口一笑看回书上去。

这样的时候也不少,每次他都很高兴的冲到窗外来,俯身从窗口探入,取了我的茶解渴。

他直率坦诚十分可爱,我也不好拿书生的礼训来呵斥他,只好学着在同一个杯子里饮茶,换过一边就是了,他这里也不缺杯子,不过备了给他他也不用。

那天他玩着玩着把竹棍骑到身下,诺大的个子颠儿颠儿的跑起来,把我吓个半死。

他绕着竹子转了几圈,突然朝我看过来,我正憋红了脸闷笑,也闹了他一个大红脸,他仗着皮厚甩了竹棍跑来,把身子探进窗内问我:“子含,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是达尔罕,难道我还不认识吗?”我还是拿书遮了脸笑,越是近看他的脸越是忍不住。

眉目英挺身材魁梧,还会骑竹马玩……

达尔罕拿掉我的书,无奈看我又拿手遮住了,“我是鄂族王子,就是关外的鄂尔林族大单于的三子。”

“嗯?”我生在南方,对这些一点也不了解,连听也没听过。

他耐心解释:“鄂尔林族一直被你们魏朝人称作蛮人,住在雁州以北的草原上,七年前鄂族大军攻打雁州,被魏朝打回了草原,我就被大单于送来邯州做人质求和,按你们的说法,那时我刚及第。”

他说的这些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讶异的问:“你父亲送你来做人质?”

他点了点头,翻过身靠在窗楞上,仰望着蓝天说:“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可惜来了邯州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骑马。”

原来如此,我没有去过草原,但也知道那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地方,他整日闷在巴掌大的院子里,犹如苍鹰被困囚笼,能够心胸开阔已是难能可贵。

“我是婢女生下的儿子,虽然排在第三,实际比最小的兄弟还轻微,大单于从来看不起我,我就是拿了摔跤第一他也不会正眼看我,”达尔罕的声音在笑,我却笑不出来了。

“子含,如果我能回去关外,你可否愿意陪我一起?”

那个大单于不知有多少儿子,他怕是一辈子都要在邯州做人质了,这里该是拨给他的馆驿,却没一个人看守,朝廷也和他父亲一样漠视了他。

无法回故乡已教人伤心,又何苦和他争这一句话两句话,我点头答应了。

他很高兴,又趴回窗口笑道:“我带你去骑马,免得你笑话我在这骑竹马,劲跑马背之上,看你还敢不敢笑话我!”

我急忙狡辩:“我没有笑话你。”想着先前又笑起来。

他盯着我上翘的唇角抱怨:“还说没有,又在笑!”手指按过来,想要把我的唇角按下去。

指腹触到我唇上,一时间我们两人都呆住了。

在我避开之前,他的手指似乎轻轻的摩挲了两下。

那天以后倒是再没对我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达尔罕不像张昼锦,性情上便稳重得多,与他住在一处我倒是更放心了。

一直到两个多月以后才见到昼锦,一来脸色就不好,我猜他家里长辈必不好相处,果然他一坐下灌了两杯茶就怒道:“那个疯妇,明知我不好美女,偏要弄一堆来,还每天叫过去选,烦也烦死我了!”

我又替他倒上一杯,他接杯子乘机握住我的手捏了几下,对达尔罕说:“你倒好!成天对着子含,饭量都大了几倍罢!我看着又壮实了……”

达尔罕截断他的话笑道:“我头上没犄角,你不用硬指我为牛。”

他们说得好笑,我也恼不起来,跟着哄笑不休,昼锦说的疯妇一定是他母亲,他的年纪早该婚娶了,家里高堂会急也是自然。

我当初还有订下的亲事,家中变故一来,对方取消了也无可厚非,难得的是还赠了我些银钱。

只不过这家伙也忒张狂无礼了,老母都叫成了疯妇,当真离经叛道!

昼锦嚷嚷着出城玩,达尔罕也说我闷头看书别看呆了去,于是三个人结伴出游。

护城河连着的河道叫做邯渠,初次遇到他们的那片山峦叫做悠梨山,山下遍植梨树,清明已过,虽没有梨花可赏,高低葱茏的树林也够叫人赏心悦目的了。

他们买了些吃食,借了店家的食盒带着,走得累了就地端出来用,也只有我一个人额上见汗。

达尔罕的汗巾,昼锦抢了给我擦拭,坐在草地上躲也没处躲,只好乖乖的让他擦了。

他却不把汗巾还达尔罕,只往自己怀里一收。

达尔罕笑他痴人,他昂着头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我含着指尖沾的糖汁一笑,两人都瞪住我不言不语了。

我忙拿了食盒的盖子挡住,听达尔罕说:“那条汗巾我有好几个月未洗了……”

等我放下盒盖,谁也没功夫看我了,两个人抱做一团在地上扑打起来!

……就是杂耍艺人养的皮猴打架也没那么好看。


第二章

此时已是仲夏,夏蝉声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忽然又有一声从头顶的梨树上落下,比别处的叫得还要大些,大有比较之意。

浓密的树叶挡住了烈日,树荫下不时有风从邯渠那边吹来,比在城里不知凉爽了多少倍,要是……

“要是可以在此建庄造府,必是人生一大乐事。”

昼锦甩脱开达尔罕,问我:“建府?”

“是啊!”我神往道:“悠梨山,由早至晚悠然于梨林中,饥则摘梨以食,乏则眠于树下,多好!”

只见过这里的春夏,想来到得秋冬又有不同的动人景致,不过我爱梨花至深,还数寒食前后为最爱。

那纷扬的晴空春雪,美得教人叹息。

想起那时不禁又想起昼锦笑闹对上的诗句,其实全不讲究平仄,连工整也谈不上,只不过内里意思倒耐人寻味。

寂寂梨花……他竟这样形容我,想到这句脸上又有发烧的先兆。

笑闹一阵,他们也饿了,坐下吃用还不忘继续调侃。

有这两个友人相伴,即使身处异乡也快乐非常,以往发生的事情已渐渐淡出我的记忆。

过了半月皇宫里发榜,新帝大婚在即,昼锦怕是皇亲国戚,只在这半月间频繁的找来玩了数次,而后就不见了踪影。

皇帝大婚,内城皇宫传出的礼乐震天,外城散放“喜食”,处处都扎上红绸,很多大户人家请了戏班子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我哪还坐得住,又记着昼锦的嘱咐央告达尔罕与我一起去逛逛。

他也在兴头上,比我还急,拉了我小跑着离开了居住的小巷。

我也不知为何会听进了昼锦的劝告,也许是把他叮嘱时那般严肃的神情记得太清楚了吧!

街上许多人都拿着涂着吉色的喜食,倒不是想吃,只为为了凑热闹我们也去散布的地方拿了两个馒头,达尔罕用他的汗巾包着,再三向我保证这是昨天才洗干净的。

我走在他一侧,不时拿眼睛瞄他捧在手上的馒头,还是没法相信他的说辞。

街上车水马龙和往日里一样,除了到处扎的彩旗透出喜色,热闹都在宫里头,与百姓无关。

转了几圈,我们两人都觉得好没意思,于是又折转回去,达尔罕见我望着河对岸的内城,问我:“子含可是想进去?”

我笑道:“那是天子居所,大魏心府,怎是我这样的布衣小民得进的。”也不必指望他能带我进去,他早已沦落得和邯州的市井小民一般地位了。

他摇头说:“子含不知道皇宫里的事吧?要是知道,怎么也不愿进去的。”

“哦?何以见得?”他的话让我好奇不已。

他眺望着烟柳垂绦之间隐现的飞檐斗拱,神色间竟有些凝重,弄得我只好收拾起笑闹的心,等到他把话说完,白日青天艳阳当空的,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先帝驾崩前,也就是去年秋末,因“无能”而于宫门处处死御医数百人,不过半月宫里就开始盛传冤魂扣门的传言,为了找出蛊惑人心的人,一宫一宫的开始清查,每查到一宫,少则杀数十人,多则满宫赐死,在这种腥风血雨下,最终也没能查出结果来,情况倒更严重了。

那时,宫内冤死者已上千。

皇后无子,一日醒来说宫中有妖,就是那妖害得她一生无子,还散布妖言妄图侵“龙气”,皇帝大怒,又下令捉妖,更是闹得宫里人心惶惶。

随后就是震动了整个朝野的“无赦妖孽”,下了这最后一道圣旨,在满宫的腥臭中先帝驾崩。

宫内嫔妃在无赦令下被赐死了一半,另一半也随着先帝入了皇陵,其中包括新帝的生母,而后新帝即位,前皇后也顺应天意做了皇太后。

前前后后,达尔罕说在那几个月间宫里流出的污水都是黑红色的,至今这御河还带着点暗红。

我也不敢走到河边去验证他说的话,原本走在靠河一侧,一边听他说,我也一边换到了另一侧,他察觉我的举动也只笑笑,没有出言讥讽。

他说得很快,说到这里还没回到小巷。

我捏着手袖,冰凉的指尖蜷在掌心,达尔罕还在继续说着:

“天刚刚回暖,就有些小娃娃到河里洗澡,当然不是御河,这里可不准,我说的是外面护城河,就在前不久的事,下去五个娃娃只上来四个,后来下去人摸尸体,上了岸只会抖,娃娃的爹又央了几个会水的下去,你知道怎么了?”

我不想知道……不要说了,我拼命摇头。

“小娃娃不像淹死的,倒像缢死的,舌头长长的吐出来,脚上还挂着一个女人。”

“啊——”

我捂住耳朵,心里已经明白那是宫内缢死的嫔妃,不知怎么的尸体就漂到了外面。

达尔罕还没说够,把馒头揣到怀里,伸手拉下我的手,一张大脸凑到我面前说:“子含!你听我说完啊!那女的穿着绫罗绸缎,折断的颈子上还挂着镂金珍珠琏子,只不过尸身都腐得看不出来样子了。”

我全身颤了几颤,他紧捏着我的手便也发觉了,还不待他安慰,旁边来了几个差人。

“你二人在此做甚?”

我满脑子都是那水中折断了脖子的女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达尔罕倒反应得快,笑道:“没做什么,就是他有点不舒服,正商量着去找大夫瞧瞧。”

那几个差人认识他,瞧了瞧我的脸色,便也笑道:“就让你糊弄吧!明明听到你在说什么妖言惑众的词,以后不要叫我们再听到,不然就请你去牢里坐几天。”

“是!是!再也不会了。”

凭着他满脸讨好的笑容,那几个差人往前走了,走远几步还回头来看我。

我全身冷汗带打颤,哪听得到他们说什么,不过不用亲耳听到也知道脱不开那几个词。

达尔罕把手揽在我肩上,放轻了声音说:“我也没有亲见,恐是传言居多,你也不用吓到这个地步啊!”

他以为我只是一时吓倒,没料到回去以后我还没回过气来,捧碗的手都还止不住抖,于是想尽了办法安慰。

“我骗你的,子含傻呼呼的样子最好看,所以我才编了这许多故事来骗你,哈哈哈……”

一点安慰也无,看我无言瞅着他,他干笑几声就笑不下去了。

“那是宫里,我们又不会进宫,怕什么嘛!”

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害怕,虽说是宫里,可那尸体不就从宫里一路出来了吗?忍不住又是一个寒战。

他抢了我的碗,夹了菜直凑到我面前,吓得我赶忙张嘴,然后愣住——他……喂我?

看他脸也不红,眼睛也不晃,倒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还说:“省得你把碗抖得我心慌,老怕它掉地上砸一地的饭粒,杂役可是走了的,你叫我自己收拾啊!”

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但是——“我自己来,还我,啊!你把碗还我啊!”

我伸手他躲,我站起来他跑,这下倒不怕饭粒撒得到处都是了,我估摸着抢是抢不回来了,抬袖摆了摆,“可怜的小乞儿,你要就赏了你罢!可不要饿坏了。”

他一怔,随即暴吼:“子含!你……”

我得意洋洋就着手指拈了虾球吃,他突然诡异一笑,喊:“闻书……”

“怎么?”这样叫我倒是第一回。

“子含……”

这家伙要干什么?我忙咽下虾球,险些噎到自己,他笑得越发诡异了!

“闻子含,闻……子含,蚊子……”

最后那个“含”老不叫出口,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暴跳:“你说什么!?达尔罕,你当我不会么!打儿憨,儿子打狠了当然要憨的!要不然拼命打儿子的爹也是憨的!”

这一次暴跳的变成了他,也亏得他久居大魏,要不怎么懂这个“憨”字呢!

我看着他的脸由黑转红,再慢慢平复下来,心底打开小鼓,看他模样又想出什么来了?

哪知他跳过来把碗塞给我,在我呆呆捧着碗时伸指刮着我的脸颊说:“这样就不怕了吧!”

我真的不会说话了,只会望着他,他凑近我说:“子含莫怕,永远让我陪着你吧!有我在,去哪里都不用怕的。”

我好好的捧着碗,眼眶里酸酸的,今天的虾球放了醋么?

我是不怕了,只是和达尔罕在一起的时候,夜里看完书卧在床上,想着他白日里说的那些,什么扣门的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竹影摇曳落在窗上,我只好起身把灯点上,这样就看不见了,但心里还是忐忑。

正风声鹤唳的时候,窗棂突然一动,我骤然缩成了一团,抓着床头的书当盾。

千万莫进来!千万莫进来!我可不是杀你的人!

窗子被推开了,我刚想放声叫达尔罕,昼锦的脸探了进来,一见我笑起来,我的心一震,“咣当”落了回去。

他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窗外爬了进来,一进来就脱鞋除袜,穿着中衣就上了床。

见他伸手过来,我急急忙忙闪开,他要干什么啊?

床上巴掌大点地方,躲也躲不开,被他抱在了怀里,他歪过头去吹熄了灯才责怪道:“这么晚还不睡,我本想找达尔罕喝酒的,见你这边亮着就过来了,难道每夜都看书到这会?”

我拿书挡鬼,他以为我看书呢!在他怀里虽有不适,好歹不再惧怕鬼来扣门了,只是他满身的酒气,怕是喝了不少了。

“还喝?你身上这味道……”不是我熟悉的紫檀香,酒味醇甜,只惹得人心思动荡。

他凑到我耳边细语:“子含莫动,再动我可要变禽兽了。”

“呃?”他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口气严厉,我也就乖乖的顺着他没乱动,他抱了我躺下,声音仍是轻轻的:

“子含,若我娶的是你就好了,也不用在这件事上逆着那疯妇,可我……究竟是作不了主。”

心情如此糟糕吗?可笑我那时不曾细想,任由自己溺在他有力的双臂间,竟是前所未有的安心。

后来他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因为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是被达尔罕吵醒的,院子里传来他和人说话的声音,我左右看了看,昼锦已不见了,抱着我的双臂也像是南柯一梦,从来就不存在。

“你胡说什么!?”谁惹了达尔罕吗?居然那么大声吼人。

“可不就是么!要不是守着闻公子,你和张公子怎么不过去了?”

听声音是那个杂役,很猥琐的一个人,我不喜欢他便从来没问过姓名,见到也只点点头,做的饭菜也只能勉强入口,更是没什么好感。

达尔罕放低了声音,我听那人提到我的名字,忙悄悄披了衣裳起来,靠到门边细听。

“不要乱说话,闻公子是来京赶考的,你再乱说等他中了功名我就告诉他你今日说过的话。”

他天生大嗓门,就是压低声音我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那个杂役忙答应:“可别,公子些都是大人物,可别跟小人计较。”

达尔罕又说:“闻公子冰心玉质,岂是那些烟花之地的人可比的,切记以后别在闻公子面前提到这些个东西。”

“是!”杂役心有不甘的说:“可是未眠公子和清儿让小人捎话过来,说是想您和张公子得紧,您好歹还是去看看他们,别让他们寂寞得日日空盼……”

“行了行了,过两日领下银钱来我自会过去,要你在这里多嘴!”

说的是他和昼锦的朋友?我明明听到公子什么的,可又说烟花之地,难不成邯州的妓院内还有叫“公子”的女子?却又不像。

站在门边想了半天无果,达尔罕来拍我的门,还叫嚷:“子含!还不起身?都快过午了。”

我拉开门倒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神来也不说话,只往屋子里乱瞅。

我问他:“做什么呢?”

他干脆闯进屋来,把我的铺盖被褥一把卷了抱着说:“闷了几天不见下雨,今天难得露了晴,我帮你晒一晒,不然要出霉味的。”

我只得让路,一边退到屋外看天,一边留神他的举动。

他把东西在矮竹上摊开,仔仔细细的理了,回过身面对我时脸上又如常笑开了。

我想了想,他是个坦诚待人的,我为什么要对他用心眼呢?于是笑问:“我到了这几个月也不见你访友,还当你没朋友呢!原来倒是因为照料我疏远了么?”

他似是想不明白我怎么会有此一问,回道:“我在邯州只有昼锦一个朋友,其他那些人嫌我是蛮子,怎会与我交友?”

“啊?”那怎么回事?“可我听到你和杂役说过两日要去看望两个朋友,听差了么?”

“哈……哈哈哈……”他笑得古怪,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只会傻笑。

不愿让我知道吧!我回了房里带上门,对他说:“我看书了。”

只当他是坦诚对人的真君子,不想……算了,我做什么生气呢!

过了几天,达尔罕买了一大包我爱吃的蜜饯给我,我想又到他每个月领钱的时候了,心里好奇,不免就格外注意他的行踪。

天黑下来不久他就从我屋里告辞离开,平时都是伴着我到我困倦的,只因他知我胆小,可今天有点不一样。

他轻手轻脚的开了院门出去,我告诫自己莫做这等小人之事,可还是按奈不住好奇,偷偷跟在后面。

入夜我就不敢出屋,达尔罕根本不曾想到,我跟着他的背影还有胆子走在昏暗的小巷里呢!

哪知去到人多的地方,我居然把他跟丢了,看周围的模样以前没来过,街边的阁楼挂着一串串的红灯笼,果然是烟花柳巷。

我自觉没趣,转身便欲离开,忽然发现面前一家和别家不同。

别家门前站着的是老妈子和倌儿,里外跑着在街上拉人,我站在树下阴暗处才没被人拉,而这家门口没有老妈子,最奇怪的是门口站了两个很彪悍的大汉,但凡有人要进,他们就会拦住问一问才放进,倒像是怕有人闯进去的样子。

有人从里边出来,送他的是一个脂粉气很重的犹如女子的男人……到此,我已经明白了。

觅了路,尽捡阴暗处走,也顾不得害怕了,回到自己房内心才放下来。

邯州果然是与乡下地方上不同的所在,昼锦说得没错,他们两人都是喜欢男子的吧!难怪他要叮嘱我别独自出门,达尔罕也不许我单独外出,我还以为是怕我被别人欺负,如今看来像他们这般喜好男风的,在邯州恐怕不在少数,不然也不用他们这般回护我。

有些事情明白过来就看得清楚了。

昼锦强吻过我,他是喜欢我的,达尔罕呢?只是好友吧?

我暗暗希望真实就和我想的一样,但……我呢?莫非也被他们变得喜欢起男人来了!!

还在想得入神,达尔罕已经回来了,我急急忙忙跑回桌边抓起本书,心里却又开始猜测他怎么那么快就回来。

往后的日子我没了这些闲心,因为转眼就是秋试了。

昼锦还是时不时的跑来,知道我紧张,便也不来打扰,只和达尔罕出门游玩,总是天刚擦黑就回来了,我也不用担心夜里一个人守着几间空房。

半年过得真快,就和他们二人玩玩闹闹的,似乎也没看进去多少书,连字也没好好写出几张来,秋试就到了。

一连三场考试,分在不同的三天,因为沾着新帝大喜的兆头,每一场考完都可以离开考场,黑压压的人流,监考的官员和上千举子一齐退场,我从未应付过这等场面,出来就犯晕,所幸,每场出来达尔罕都站在显眼的地方等着了。

即使混在人群中,他迥异于汉人的高大身形和面貌也好认得很。

一考三个时辰,早饿得眼睛发晕了,把东西给他拿着,抢了他手上的糕点就吃,次次都叫其他考生羡慕不已。

而昼锦,早已叫了附近酒楼我爱吃的几样菜等在小院里。

在他们照料下,我以为科考不过就是考三场试那么简单,到后来有同考的学生来找我,我才知道原来单是报名备案,其他考生就挤了四、五日,还有其他听得我张口结舌的诸多事项,等送走回来问他们……

昼锦不屑道:“让你去你会吗?”

达尔罕笑道:“年年看他们做,我们比你熟,做起来也没什么麻烦,就替你做了,你好好看书就是了。”

看在达尔罕的面子上,我就不计较昼锦那把人看扁的话了。

我原就不在意结果,等到放榜报喜的来,达尔罕拦住差人气急败坏的问来问去,我也只站在一边淡淡的笑。

虽不是第一,好歹也中了,比起我想的落榜要好不知多少。

昼锦那天没来,我很奇怪。

达尔罕的小院突然热闹起来,除了同考和监考的来道喜,甚至还有四品的官员上门,请我去赴宴的也多了起来,达尔罕也总是一同赴宴,连状元也没有我威风。

他穿得一身黑,不管去哪都黑着脸,整个一座黑塔,也不知是震我这个“妖”的,还是震周围人的。

看他神色不善,我又不是最重要的人物,主人一般也就敬上一杯算完,看状元和榜眼二位也似我一般不甚习惯这些场面,只苦于身边没有第二个、第三个达尔罕替他们挡酒挡麻烦。

放榜九天之后,金殿见驾,叩谢龙恩。

我换了差人送来的衣服,两位同考见我体薄,一早找了马车到门外等着,达尔罕送我出门,上车要走,我看他欲言又止,怕误了时辰,没待我问,他们已叫人驱了车离开。

这几日间见的我觉得够多了,没想到下了车等在宫门外,陆续到来的朝廷官员密密麻麻,简直有数百人之多。

在引荐之前,许多人都死死盯住我,也有悄悄聚拢议论的,我只有全当没看见。

跟在穿了朝服的官员队列之后,我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细细瞧着地上可有红色的地方,千万不要踩了。

等早朝开始入殿,起先对我有些轻视的目光也变了,状元和榜眼都夸我谦恭,比他们做得要好,我哭笑不得。

我们是不能入殿的,由宦官引了到偏殿,一共五十人同考的,又有皇上亲下的题目做考。

顾不得赞叹琼楼玉宇金壁辉煌气势磅礴,也顾不得细想题目深意,坐在秋风穿堂的诺大偏殿里,我写不了几个字就得斜眼去看殿外漏入的阳光。

……这里,也是冤死过人的吧!

看那巨大惊人的沙漏,怕要考到日薄西山去了,唉!可怎么熬……

周围众人埋头疾书,唯有我无法定神左盼右顾,午时宦官抬了饭食进来,也是各人在自己案上默声用了,歇了半个时辰又开始。

我写得极简略,简直就是把题目照字面意思叙写出来而已,除了无心写文做论,实有些故意,我才不想在这皇城里做官呢!得个探花已是意外,可不要再意外了。

写完无事可做,周围立着的宦官目光呆滞,只会传递纸墨,我瞧了一会,竟支着下颚睡着了。

梦里浑浑噩噩,像是站在邯渠边,正游山玩水不亦乐乎,忽被一老丈抓住,说他的孩子掉到水里了,请我下去救。

这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是在梦中,无奈怎么也醒不过来,眼看自己一步一步走下水,却是无可奈何空自着急。

不!千万不要下去了!那个小娃娃已经……

脚下一滑落入水中,青灰色的水里,一个吐着舌头鼓着眼睛的小娃娃直挺挺立着,我不敢再看,拼了命叫自己醒来,突然自己变成了那个娃娃,脚腕被拉住,低头一看,一个脸色死白的散发女子正冲我笑——

“啊——”

陡然从恶梦里惊醒,胸腔剧震,冷汗透衫,我死死按住胸口不能言语。

有人拉我的手,只因那手是暖的,我也就没躲开,一杯热茶递到了我手中,我急急灌入口中才悄眼打量周围。

还好,除了身边这宦官,没人留意到我。

惊醒时我自己也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叫声,很低,顶多惊动旁边坐着的两人而已,“三鼎”——状元、榜眼、探花与其他人分坐开一段距离。

那也无妨,他们二人也很照顾我,不算丢脸。

放了茶杯侧头,想要谢过那位“公公”,没料到一转过去,从眼睛到脚趾,我僵得一动不能动了。

“昼锦……”

会叫出这个名字只因为那张脸,如常般气宇轩昂,也如常般带着戏谑的玩味神情。

可是叫出来我就不确定了,他头戴黑色冕冠,前后坠玉制冕旒,两条艳红的丝带系在颌下,冠上还有两颗珠玉垂至耳际晃荡不止,再往下,黑色蟒袍着身,衣襟上绣行龙,肩上纹帝星星象图,广袖上还有腾龙流水装饰,腰系石青色绊金腰带,挂朱色下裳,上下绘有章纹,底边盛于鞋履上……

虽然随意还略有些痞味的歪坐在地板上,也显出不容人平视的威严庄重。

那是……皇帝才有的装扮!

他支了胳膊在我案上,笑道:“别人都在苦思应试,你倒睡着了,被梦魇住了罢,手上冰凉的……”

我不该这样上上下下的看他!太失礼了——后来才知道,敢像这样肆无忌惮打量他的,除了皇太后不作第二人想,要是别的人,早冒犯了龙颜该当处死了。

可我那时却不知高低,连低头都做不到,只隔着那十二排玉制的冕旒分辨他。

他凑了过来,我疑他是想要和以前一样在我脸上亲一下,却被悬挂的冕旒隔开,我被那些冰凉的珠串碰在脸上,头脑也灵光起来。

忙转了跪着,俯身喊:“皇上——”

他把我拉了起来,抽了我的考卷塞在袖子里说:“反正你也写完了,陪朕到外间走走。”

朕——原来是这样原因,我被他拉着出去,既不知道该如何自称,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他不是昼锦,他是大魏的新帝张宣,不是我熟悉的那个昼锦啊!

到了外面他更加无礼了,也不顾还有多少宦官侍立在左右,抬手就扶上我的额头,还一面责怪道:“都怎么跟你说的!不记得了吧!知道要进来一天也不着意多加件衣服,这是秋天了,比不得夏日里,竟然还睡着,落得这一身的冷汗也是自找的!”

我避也不是,由着他这样擦拭也不该,他给我拭汗用的是绣了龙的袖子……

见我盯着他的袖子不言语,他挥了两挥说:“这可不是达尔罕的汗巾,朕保证这比那干净多了,哈哈……”

他声音不低,里面的同考们怕是都听见了,这成何体统啊!

我乘着他撒手退开两步,“皇上,不妥……”除了不妥找不出什么来说。

不敢抬头看他,我就一直低着头,过了一会他才重新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在立柱林立的长廊上慢慢走。

“子含,你可是生朕的气了?”

他居然软语来问我,怎么也是我认识他以来的头一遭,可我已经知道他是皇帝,我大魏数万万黎民的皇帝,也是我的帝君。

他急道:“是朕错了,子含莫要生我的气吧!朕是真心敬你爱你,要是别人朕早就……总之,朕是诚心的,你再生气朕也要生气了!”

有这样哄人的么?他比达尔罕还要差劲呢!

他还在说:“朕真要生气了!你不信?好吧!朕——朕要生气了,子含可知道天子生气是很严重的大事哦!”

我大着胆子看他要怎么生气,没想到一抬头正好看见他满脸的愁苦,又马上做出威严无比的样子来,却又担心的看着我这边,我忙又低下头。

明明没有生气嘛!戏弄我很好玩吧!?

只是先前身上的森冷已去了大半,其实……就算昼锦是天子又如何?他总还没有无聊到费那么多功夫来照顾一个寻常百姓的地步,他待我如何,我心里有底的。

他绕着我走,站在全然陌生的宏大屋宇下,我做不到他那样随意,只好站住不动。

“子含,真的生气了?朕可是提早来偏殿的,看你睡觉都看了好大会了。”

我垂着头,看着他一圈一圈的绕,黑色蟒袍被他的大步甩得撒开,衬着汉白玉的地面还颇好看。

“嗯……”他迟疑了一下,“子含喜欢看杂耍,朕耍给你看。”

一旁的宦官胆战心惊的叫了声“皇上”,他也充耳不闻,还带着冕冠就双手支地拿起了大顶,也不顾那一身华贵雍容的帝装。

宽袖长衣,身上还琳琳琅琅的挂着许多珠宝佩饰,用手“走”得摇摇晃晃,惹得我“噗哧”一声笑漏出来……

这可真是难为他了,是怕我真的生气呵!

看我终于笑出来,他翻过身一把抱住我:“原谅了朕罢!朕要是一见你就说朕是皇帝你还会跟朕玩吗?达尔罕不也没说他是鄂族质子,朕跟他商量着找了好时机再说,哪知道越拖越久,烦人的事儿也挺多,怕说了你要气得不理人,就一直……”

说话间还在探我的神色,我笑道:“你是皇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份,怎么就不敢说呢?”

一旁的宦官吓了一大跳,呵斥:“怎么说话的!?太放肆了!”

昼锦把我拉到身后,我躲在他身后窃笑,昼锦把他的话照样砸了回去,“放肆,你怎么说话的!?”

那个宦官被他吼得腿一抖跪在地上,我有些不忍,便扯了扯昼锦的袖子。

昼锦回头对我笑道:“你还说朕脾气差,你可知道朕平时在宫里,那脾气才叫差,好几天不笑上一回,要是露了半个笑脸,他们就喳喳呼呼的四处奔跑了。”

我要答他,被远处接近的说话声打断,几个着朝服的人向这里过来,在昼锦示意下,我回了里边。

夕阳余晖褪尽以后,金殿赐宴,这倒合了众同考的心,都饿得要画饼充饥了。

昼锦换了身天青色的龙袍,和许多朝臣早已坐下了,我们这些人进去,先是三跪九叩谢了龙恩,再拜见了左右两位丞相和诸多忠臣,在虚脱之前终于得坐下喘气。

每两人一案,我正好在三鼎最末,没办法和相熟的两人同坐,不知是考卷上的差别,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身旁坐的人一直把脸偏向一边,我与他说话也不答言,冷冰冰拿个后脑勺对着,弄得我越坐越闷。

有几个大人轮流上场说着今次秋试的佳句,我只在想,论起文章华丽,书院的夫子作得最美,我都能得探花,那他来还不把状元给比下去。

原来,做官儿只落在这“华丽”上,与《策论》等等无关。

闹哄哄一片,我拿出十分的谦恭文质来端坐,拿出十二分的耐性捡着一盘炒豌豆吃,一粒一粒的,正好打发时间。

但愿达尔罕再次先知先觉的备了好吃的给我,这些“四季果香”、“琉璃肘子”、“芙蓉汤”可不合我的胃口,连这盘“南海珍珠”也是仔细辨认过才敢下箸的。

正把一粒豌豆嚼得专心致志,金殿里静下来,一抬头,昼锦的脸同下午一般放在面前了。

他把手上的酒杯塞给我,自己取了我动也没动过的杯子说:“朕知道子含不饮酒,不过,今日不同往日,少饮一点无妨。”

当着这许多人,我只好跪下一揖,学他的样子把整杯酒灌到肚子里。

然后一笑,神思不再。

迷茫中,不知是梦是幻,只依稀看到碎梅镶柱,卧角铜炉香烟袅袅,还有垂了凤形帐钩的绮丽纱帐,那帐钩还一晃一晃的,看得我眼晕。

全身如炙,喉内干渴,我扬了手想唤帐外的人影为我倒杯茶来,一只手掰过我的脸,昼锦散发垂肩,满脸是汗……

“痛……”喉咙干渴欲裂,发出的声音也走了调。

他问:“哪里痛?”果然是梦,否则我喉咙干哑怎么他也这样。

可是哪里痛我又说不上来,似乎哪里都在痛,又像都不痛,分不清楚。

我好像是喝了酒,看什么都是晃的,不止帐钩在晃,就连昼锦也在晃,我想笑,却又被不知哪里传来的痛楚激得皱拢了眉呻吟。

……昼锦怎么晃得越发厉害了?

熟悉的紫檀香包裹住我,我全身乏得紧,在倍感安心的香味里偏头闭了眼休息,却只睡得越来越累,累得想哭……

这个梦也太长了罢!

“醒醒,子含,该醒来了,你睡着的小模样可真好看。”

昼锦怎么到我房里来了,不会又爬窗子进来的吧?我睁开眼,揉了几下才看得清楚了,两个太监正服侍着他脱下冕冠,他身上还穿着黑色蟒袍——

“朕上早朝都回来了,你还在睡,小懒虫,快起来,朕给你带了好东西。”

他是皇上,做臣子的睡在床上不合礼仪,我赶忙起身,没想到全身像被车轮碾过一般酸痛不已,尤其某个地方更是痛得令我咬牙。

他抢步过来扶住我,“朕给忘了,这可是子含的第一次,好好睡着吧!可是饿了?朕看你昨晚也没吃多少东西。”

可是我看差了,他扶我躺下那满目的心疼。

我虽然醒了,身体还是乏得厉害,连头也还是晕的,拧不过他的力气,挨着枕又朦朦胧胧睡过去。


第三章

等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掌灯时候了。

我看着身处的华贵寝宫,心跳得莫名的快,这一次昼锦没在,我不敢说一句,只有几个宦官小心翼翼的服侍着我换了衣服坐到铺了红锦的桌边,也委实太饿了,管它合不合胃口,七七八八的吃了许多。

用毕,喝着端给我的半红暖茶,瞅着茶色,又开始瞄黑寂的窗外,正正被回来的昼锦看到。

“还不快把窗子关了,那么凉的风,没个颜色的蠢材!”

被骂做蠢材的一干人等忙躬了身子跑去关窗,我扶着桌子站起来,又被昼锦赶过来抱住道:“你就不要动了,有什么只管使唤他们去做,吃了多少东西?身子可还疼?”

“皇上……”我不习惯坐在别人腿上,即使是昼锦。

“叫昼锦!”他抱得更紧,脸贴脸的对我说:“这名字全天下可只有你能叫……对了,还有个达尔罕。”

我的心没有落处,完全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

昼锦不知想到哪里,看着又像带了气,我更不敢说话了。

他托起我下颌,在唇上轻轻一啄,不像前两次那般“强盗”,然后复又得意起来道:“朕已经去见过母后,她拿我没办法,只得同意朕留你在宫里。”

“为什么?”我怎么越听越不明白了。

“昨夜酒宴上朕给你喝了杯酒,没想到你比朕想的还要倒得快!于是啊……朕当着满殿臣子把你抱到朕的寝宫里来,母后只有承认,反正她不怕朕荒唐,只怕朕发奋,等朕想想,朕要给子含一个特别的封号……梨妃可好?”

我有点明白了,可又更加不明白了,“我是男子如何能封妃?为何要封妃?不是该赐官爵吗?”

他哈哈大笑起来,“小傻瓜,你昨夜都在朕床上过了一夜了,还要问这些问题吗?”

“过一夜和这些……”

“子含……”他拉开我一点衣襟,指着肩上一处说:“这身子都是朕的了,朕自然要给你个名份。”说着就吻下去。

我推也推不开,等他头挪开一看,露出的那片肌肤上有好几个紫红的印子……

封妃?留在宫中……

“可我是男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我居然推开了他踉跄跌坐在地上,在他来扶之前趴跪着,“您是皇上,我是男子又中了皇榜,皇上不给我官爵怎么册封起妃子来了!”

他来拉我,好言劝道:“可朕喜欢你,想留你在身边,朕保证绝不让你沦落到和满宫的女子争宠的地步。”

我不懂什么后宫争宠,我只知道我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仰仗他人鼻息生活的人,更无法像女子一般等人宠幸,我跪着朝后退让:

“皇上,闻书是男子,岂可做宫闱嫔妃,请皇上三思!”

我退一步他进一步,即使以额触地,那身蟒袍也始终在眼前。

他动了怒气,沉声道:“朕说可以便是可以,你乖乖听话朕自会好好待你,你可知违命是何罪?”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壮胆道:“闻书是寻常书生,不敢妄谈傲骨,但有所为,亦有所不为,此事绝无妥协。”

“真的?”他在冷笑,“有所为而有所不为,现在你倒跟朕讲起道理来了。”

木质地板,匍匐于上仍是冷得够呛,可他还在一步步的逼我,心下惊惧已极,我不顾一切的说:“闻书不想为官,皇上是知道的,请放了闻书回乡!”

脚碰到东西,我已经没了退路,昼锦气急的喘息在寂静的室内回响,那幅宽袖在我面前挥了几次才远离——

“你想离开邯州!?好!朕偏不让你如愿,你是朕喜欢的人,朕在一天,你就休想离开!”

他向别处说:“带他去集册院做个书记官,食宿都在那里,没朕的旨意谁也不许放他出皇城!”

立即有人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只垂头看着地面,他们给我换回了来时的那身衣服,拉我出门。

昼锦讥笑道:“空着的官位今日早朝都给了出去,你既在朕的龙床上不醒,也别指望还有什么高官给你做的!好生在那边守着那些书卷吧!”

待下了九重阶,我心里真有成了阶下囚的感悟,上面灯火辉煌处传来砸物碎瓶的声音,我恍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仅仅可以确定,在“梨妃”与苦命的书记官之间,我仍会选后者。

是夜,我被送到了只有值守人的集册院,虽离了皇宫,也还在内城里,是颇为偏僻的一处所在。

送我来的宦官临走前对我说:“皇上日日抑郁,连我们这等腌攒人也看得出来皇上是真心对你,你又何苦惹得皇上生气,也落得自己到如此田地,唉……”

我垂首送走了他们,在他们刻意磨蹭的不短时间内不发一言,我还有什么话能对昼锦说?就如他说的罢!

错都在闻书一人。

他是天子,一声令下,天下莫敢不从,又何来抑郁……

幸得是晚间到来,在我面对诸人鄙夷轻视的目光前,那位值守仆人闹不清我的身份,一五一十为我解说了集册院的大概。

集册院分三院,一院记史,一院整兑,一院编藏,是个上上下下无人够资格参与早朝的小部,要论繁忙,也只有负责整理核对入档的整兑院稍忙,都是些不用赶工,拖上几年也不急的事情。

集册院里官位最高的张阁老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就推测出了来龙去脉,于是把我编入整兑院,并严令在春节前把东厢的所有书册整理出来。

我想,我现时的处境就和戏曲里被打入冷宫的嫔妃一样,不,还要不如些,毕竟那些娘娘风光过,到最后也还能换得几把同情泪,我是比不了的。

无人教我如何做,我便细看了属编藏院房内的书架,暗暗记下如何分类,回到无人涉足的东厢安安静静的整兑书册。

也好,免得别人看我难受。

那些书册不知堆了多少年,只有几本破败的册子约略记着,要整理确需花费很多精力,对我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

从未尝过白眼,即使是在家园毁于一旦之后。

自小,因与父母长得不像,又生得比上面的几位姐姐还要美,便有家仆议论我是妖孽,毁灭家园的天火来之无兆,又只得我一人逃生,乡间更是传言不止。

可那些淳朴的乡民只会躲避,不会如邯州皇城内这般,往往一记目光就能让承受的人痛苦不堪。

集册院有两个差使仆人,因我的到来免了他们夜间轮流值守之苦,对我倒很厚道。

院内上下言语间会关怀我的,也只有这两个人。

待熟了两日,又从家里带来些咸菜给我,有一个还藏了条自家烤的鸽子来,在我丢了骨头,从灯下看笑看油腻腻的五爪时,心底的那丝凄凉淡了。

只不过胆小的毛病改不了,每夜难熬。

大约过了半月左右,一日听到两个书记官在外边议论宫内“鬼抬头”的事,我最怕听到这些,出到廊下佯做休息,他们立即就走了。

天色越来越暗,房舍庭院内声息全无,想来人都走空了,我点了四盏灯,仍觉得不够亮,书架之间还有大片阴影之处,火光一动,那些影子便跟着张牙舞爪,看得我脊背发凉。

好在天黑之前我已找齐了需编兑的书册,此时蜷在内室灯下,只要专注于文字,应当不会太难熬。

得先把顺序理清……

心头突地一跳,我抬头看向闭合的纱窗,已经扣好了。

暗自松了口气,这不是皇宫,哪来那么多不干净的东西?再说,也没听到人说起集册院有闹过,放心罢!

我理出前十本,逐章逐段对着案卷目录,没对完半本就想咒骂张阁老,他今日走前要我对的竟然是刑案笔录,还非得明早给他。

平城夜盗,这个还好。

禹州碎尸案,我连尸体也没亲眼见过,这个也还好……

邯州古井诈尸案……

我来集册院没几天,记得没错的话,东南角的墙根下就有口井,离此间不过一二转角……

外间突然传来声响,我顿时心跳如鼓,耳内一时间竟然听不到声音,除了鼓震的心跳。

伸手按着胸口,连喘了几口气才压下来,门外的灯没熄,昏昏的烛火照出地板的木纹,一片寂静。

是我听岔了吧?我记得门关好了——

关了?还是没关?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盘踞在心头,无论我如何叮咛自己,一看到书册上的字迹,想法就加剧,直扰得我心乱如麻。

去看看罢!省得更晚些时候去,天还不知黑成什么样了。

我拿着本书走出内间,穿过书架时忍不住左右瞄了瞄,没什么。

门关着,插销没插,我拉开门看了看外面,清冷的月光浸着中庭,墙上的琉璃瓦反着白白的光,庭中的芭蕉化成了一团团的影子,好像蛰伏在那的什么东西。

我打了个冷战,忙把门合上,插好插销,又把门后的横木放了,伸手欲拉一下,看是否牢靠。

腰间突然被人抱住!我“啊”的叫出半声,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

“嘘——子含,别怕,是朕。”

昼锦?还好,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的掌心温热,环着我的手臂也传来让我心安的温暖,我放松下来。

“皇上,半夜吓人好玩么?”

拉开他的手,我气恼的转身质问他,他笑道:“达尔罕说你胆小,朕不过是想看看他有没有骗朕。”

我不答言,他瞅着我,许是脸色尚未恢复,他抬手就摸上来,一面说:“这样就吓到了,达尔罕倒是难得的说了实话。”

我一退,撞到门。

他得意笑着踏前一步,宫中的紫檀香气扑面而来。

没来由的心慌,我垂手行礼。

“皇上为何夜里来此,闻书记得此地并非皇上寝宫。”

见我困在他双臂围出的方寸之地内动弹不得,他大笑道:“朕是天子,天下没有哪个地方不属于朕,朕想睡哪里便睡哪里。”

我忘了,霸道如张昼锦的,是个何等样人,他猛然将我打横抱起,径向内室走去。

我急道:“皇上!”

“叫昼锦,”他几步就跨进内室,低头对我说:“记仇的小东西,知道你怕,朕专程来陪你的,不知感激!”神态自如,似乎半月前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

灯火之下仰首看他,眉如刀削,眼含微芒,瞳色稠密如胶。

我匆促低头,满面丹霞落入他眼中。

是专程来吓我,顺道看看我吓坏的样子吧!

我竭力冷下脸不理他,他将我放在榻上,伸手便拔了我的发簪,纶结的发髻一盘盘松开,头发逐层散落下来。

他以二指捏住我下颚说:“子含还是这般看着较美。”眼中璀璨生光,如视珠宝。

我往一侧避让,他也不阻,待我伸脚要下床,被他一把抓住脚踝。

我仰翻在床上,挣了几下,脚没挣脱,鞋袜倒被他除了。

他若真是来陪我,我定感激不尽,可他一向对好心肠欠奉,至少,闻书认识的张昼锦没那么好心。

他的手指在我足底一刮,我浑身一颤,本欲冲出口的责问变了一声呻吟,他眼睛眯起,合身扑了上来。

“皇上!此间更深露重,请皇上尽速回宫!”

“叫昼锦!朕不爱听你叫皇上。”

我偏头吸回一口气,固执言道:“皇上!闻书是皇上的臣子。”

“臣子?”他顿了一顿,“好吧!既是臣子,朕要你做什么你就必须做,敢违朕的旨意!”

怎样都有说辞,他的舌头虽不如达尔罕刁滑,也远胜过我,我虽有心抗拒,他用这话一压,我还能奈何。

见我服输,他急切解开我的衣襟,灼铁样的唇落下,一手探入衣内……

我并不了解他会做些什么,上一次酒醉中糊里糊涂被他吞吃入腹,我单记得第二天身体酸涩疼痛,说不出的难受。

那只手在我胸膛上摸来摸去,忽地捏住一边。

“啊!”

又酥又麻的感觉自那一处漾开,身子忽地软了下去,我不解的瞪他,他歪嘴邪笑,在我唇上一吻,低语:“子含莫怕,朕会轻点的,也叫你尝尝这妙不可言的滋味。”

比之平时更加低沉,也更加悦耳的嗓音。

我呆呆望着他说:“皇上的声音真好听。”

他也呆住了,目光烁烁,我涨红了脸在他身下挣扎,他回过神,忙着扯下我的衣服,凑在我耳边不停的说:“子含、子含、子含……”

他手上明明空无一物,在我身体肌肤上游移却像带着烙铁,我心知不该,却抗拒不了那解释不清的东西。

不知何时开始,我听到自己口中传出叫人脸红耳热的呻吟,还无意识的喊“昼锦”。

一夜疾风骤雨,本是我最怕的天气,只因昼锦陪在身边,何时雨来,何时雨歇,我竟懵然不知。

只在羞急之中听到闷雷滚滚,也顾不得脸面自尊了,尽往他怀里钻,他当然高兴,连说这雨下得好,而后又说他是天子,这雷雨是赶来助他的。

我大大不以为然,却无法反驳,那双可恶的手占去了我全部注意。

终于明白巫山云雨指的是什么,事后神困体乏,在他怀中沉沉睡了,只恨那云雨竟然追到睡梦中来,折腾了我一夜。

许多时日后才想到,那天夜里大约不是梦吧?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被炸雷样的拍门声弄醒。

我乏极了,听了半天都未明白声音从哪传来,只听见悉悉嗦嗦的声音,温暖的被褥凉了一截,忙蜷身裹好。

张阁老的声音传来。

“闻书!都几更天了,我叫你编兑书册,不是叫你在此偷闲睡觉的!还不快把衣服穿好出来!”

然后我听到昼锦的声音,隐隐含着怒气。

“几更天?朕上早朝都没起那么早过!你比报晓公鸡还早!”

“皇……皇上……怎么是您?”

张阁老的声音怎么突然抖了起来,他不一向是威风凛凛的么?这样听还真舒服。

昼锦说:“是朕,怎么?你见不得朕?”

“不、不、不、不敢。”

声音越发抖了,我用被子盖住头脸,不用照镜就知道脸上在笑。

稍后有人拉开被褥钻了进来,是我熟悉的温暖,就靠了过去。

雨停了吧?外面静悄悄的,连昨天黄昏时的风声也无,那么静……突地想到后来去关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书卷上写着“邯州古井诈尸案”……

东南角的老井……

昏沉沉的,好似站在井边朝里望下去……

一只手在腰际摸索……

“啊——啊——鬼啊!”

我一把推开身旁的“东西”,头撞在墙上。

“子含!痛吗?”

昼锦?好痛……

眼睛还没张开就被拉进一个怀抱,下巴一痛,我眨眼,对上昼锦又气又急的脸。

“皇上?怎么在此?”

“朕还想问你呢!?”昼锦怒气腾腾的,我又怎么惹他了?

“朕是鬼吗!?”

“呃!”

啊!鬼?昼锦?

我眨眼,努力的看,然后轻轻笑道:“不,你不是鬼。”

他消了气,深深看着我低下头,唇缓缓压下,我张口欲言,被他借机把舌头溜了进来。

湿热的气息覆盖住我,我又昏昏沉沉的好似跌回了梦境……

我从未想过会这样,我以为自己是阶下囚,是关在冷宫的人,谁料到会变成这样呢?

一夜之间,周遭人对我的态度竟是天壤之别,好在昼锦约略知道了我的脾气,走前留下了旨意。

虽瞒不过集册院众人,谅他们也没胆子把皇帝夜访的事情传到外面去。

张阁老亲自给我端茶倒水,我受不得他的大礼,每次都不得不站起来接,一向清冷的东厢内也热闹起来,就连不是整兑院的也跑过来帮忙,积了不知多少年的书册,在勤奋的几十双手努力下,居然一天就收拾出了大概。

昼锦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我妥协于他的安置,余留那点脾气便也去了。

下午几个同辈嚷嚷要留下来守夜,其实我倒真不愿意他们在这里,万一昼锦又来,岂非要给他们撞见,我的脸面被毁得所剩无几,竟无人体谅。

在宫内壮了胆子的坚持,到头来又回到昼锦希望的位置,我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就连晚餐,也是一个自称是我友人的侍卫送来,我根本连见都没见过,食盒内盛着我最爱吃的几样小菜,是昼锦安排的吧!

到晚上,那时押送我的宦官满脸挂笑的来了,一见我不是独自一人,哈着腰道:“众位大人好!”

屋里闲聊的一干人等忙站了起来回礼,他倒不理,直瞅着我说:“小人那天就说皇上是真心敬着闻大人的,这不!叫小人给您送暖炉来了,说是闻大人身子不好,惧冷,这些东西是必要用到的。”

从他身后鱼贯而入几人,抬着暖炉、手炉、裘袄等物,我不能拒绝,只好看他们摆弄妥当。

集册院那几人想要出去,又被他堵了门,在小小的屋里寒蝉一样立着,也亏了他们,我的面上越来越烧。

这些东西,可不是我用身体换来的吗?

那位宦官见我面色不好,倒还知机,挥退了带来的几人,向我道:“闻大人可是不喜欢?但有要求尽管向小人提,小人姓庄,田庄的庄,大人若愿意唤小人一声庄公公,就是小人积的德了。”

他话说得谦卑,可我知道能在昼锦身边服侍的人,纵使是宦官,实际上还比许多“大人”威风,忙向他一揖,回说:“庄公公,公公厚意闻书记着,不敢或忘。”

他不再罗嗦,道了个安走了。

本来东拉西扯胡乱闲聊的几个人好像现在才明白过来我身上发生的事,也匆匆称晚道别。

我坐在一下子冷清下来的屋里,看着那些和这寒酸屋子分明不配的物事,很想冲动的丢出去……丢出去又怎样?改变不了任何事情,我的身子已属另一个男子。

冰凉的指尖在碰到温暖的手炉后,背弃了我的意志紧贴上去。

不管我再努力的骂自己“妖孽”、“孽障”,那个抱起来刚刚好的手炉已稳稳落在怀里。

***

到了同昨晚一般些时候,昼锦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又出现了——我明明扣了门的。

他一来就问我是否还想回乡,我也老实告诉他那不过是气话,他喜上眉梢,我后悔不迭,好一夜折腾……

每过几天,庄公公就会送上些东西来,以我对昼锦的了解,没人提点他是想不到那么仔细的,就连以前照顾我,也是达尔罕吩咐着才做的,因此对庄公公上了心。

在我落势的时候他就肯说真话,不是旁的人可以比的,现在又如此照料。

昼锦有时一高兴,什么金珠玛瑙的玩物也送了来,我不是女子,既不爱又无用,便都送了庄公公,他本来推辞,说那是皇上赏赐的,我说了缘由,且嘱他放心,我自会找昼锦说明,他也就乐得收下了。

集册院的人晚上不敢再留下,就怕撞了皇帝的好事要被问罪,昼锦不来时,庄公公也会叫了小太监来陪我,我的事情他倒是真正的上心了。

昼锦不用他伺候的晚上,他也会提着些糕饼来陪我谈谈话。

在他看来,那后宫里没有一个及得上我这么有傲骨,也没一个及得上我有才。

我只有暗笑,我本不是女子,本不能与后宫那许多的女子放在一起做比较。

只是……昼锦仍不许我出皇城,这集册院不过是变做了他另一处后宫。

直到一天,那个侍卫带来一封信,我才知道原来他是达尔罕的朋友,并不是昼锦安排的人。

达尔罕请他带来的信上什么也没有,我猜他已知道发生的所有事情了,现今的情状,还能说什么呢?

过了几天,昼锦陪着皇太后去了皇家园林,走前本来说要来告别的,我等了一晚上也没见他来,他来我这里每次都是偷溜的,不太方便的时候就不来了也属正常。

无心看书,终日里也无甚事情可做,我取了几张纸,又细细研了墨,一面出神一面随手写上几句,多是些“怃然坐相思,秋风下庭绿”之类的,信手写来,竟不用像以前那样对着一景一物苦思冥想。

身子给人占了,心该不该也交付予他呢?

就怕和身子一样由不得我做主了。

正想着,集册院里走得“稍许”近的来道别,又到了他们回家的时候,我和他们打了招呼,直愣愣等着天暗下来,那个侍卫又来了。

我天天看他,已然熟知他的身形和举止,乍一看就觉得不像,却还是很熟悉,不过他左右四处看,就像第一次来……

“达尔罕!是你么?”

他侧过脸来,不是达尔罕是谁?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装成侍卫混进皇城来。

他不好意思的笑笑,作贼样小跑过来,我不禁笑道:“这些时候来,别人早走光了,你还可以来得再晚些,只要不怕饿死我。”

他跑进屋里,看到里间那些东西眼里一暗,一言不发的把饭食摆好,我垂手站在门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四下看了看,转身出门就朝外走,我一急,伸手就拉住他衣袖。

“达尔罕……”

他回头,闷声道:“我以后还可以来看你吗?”

“当然,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和昼锦已不能算朋友了。

“那好,我以后还会来看你的。”

我略略松了手,他急匆匆走了,几片落叶坠下,这院子秋意更甚了!

昼锦不在邯州,他身边那几个宦官跟着他,晚上又只有我一个,怕静下来胡思乱想,我画了许多张画,都是我、昼锦、达尔罕在邯渠边、悠梨山下游玩的画。

以前不曾用心学,现在画出来滑稽可笑,自己笑了一阵,将夜晚熬了过去。

达尔罕第二天又混了进来,这次开朗许多,陪着我吃了饭说了会话,突地问我:“子含心里,我和昼锦谁英俊些。”

我笑道:“自然是你,他面目可憎只会欺我……”想到里间桌上放着的几张画,我已经不能肯定自己说的话究竟有几分才是真的。

那一张张画,昼锦的气,昼锦的笑,昼锦的无赖样子……

我又呆了过去,达尔罕一声不啃的走了。

从那以后他常常会换了他朋友的衣服前来,每次都不做久留,我也想留他到晚一些再回,他却坚持不肯,我知道我的身份,也不好强留。

只有一次,模糊听到他咕哝“偷来的东西不要”。

到了我这地步,什么都别往心里去才是正理,他有时说过的话含义不明,我也全当没听见。

他是个看似粗枝大叶的汉子,却体贴得很,我便常常在他面前耍无赖,求他带外面好玩好吃的来,什么竹蜻蜓、鸡毛毽子,还有什么蜜饯、糖人。

这样一个院子,困在里面不得出去,什么东西都是好玩的。

不管再难买到的玩物,他做也会做了给我,到后来,他已经把我纵容得无法无天了。

昼锦赐来的金簪被我插在他发髻上,连过季不用的蚊帐也要披到他头上,他求饶喝骂,却还是会尖着嗓子扮尼姑念经。

床榻之上,昼锦问我愿不愿跟他进宫,我只把头摆来摆去,要是去了深宫可再也见不到达尔罕了,没有人给我带东西,整日枯坐着等皇帝临幸?我可做不到。

他问过几次就不再问了,只是常常叹气,说也好,在这里比宫里安全些。

我不清楚他所指为何,鬼么?

昼锦不愿给我升官,集册院可是个关我的好地方,来往的人极少,我就是到处藏,总共不过七、八间屋子,两个院子,一找就找到了,我在那里一呆就是三年。

要不是那件事情,我也许永远出不了集册院了。

那是永熙四年二月的事,春寒料峭时,鄂尔林族派了使者来,带着些大魏见不到的稀罕花草,那时候达尔罕消失了一段时间。

好在昼锦将鄂族使者带来的几盆花给了我,还不至于太无聊。

集册院里弄出了一处向阳的土地,这不是放在我屋里的东西,于是上下几十人都留心着那几株娇嫩的花儿,每时都有人守着,却不敢伸手碰。

我瞅着那嫩黄的小小叶片,猜不透它怎么能长在关外那荒芜的土地上,不该是达尔罕那般山一样壮实的么?

它的叶子一天天展开,昼锦的眉头却是一天天的皱了起来。

薄雪刚融,一朵枯萎的花托上长出了一个青色的小球,我兴奋得按奈不住,求张阁老想办法告诉昼锦。

他不敢违我,找了人出去,我就在集册院里里外外的乱转,虽也奇怪自己如何会那么失常,心情究竟还是兴奋的。

张阁老找的人还没回来,昼锦已经来了,这是他第一次白天出现在这里,早朝退下连衣服也没换就来了。

进门就喊:“子含!子含呢?”

院子里刷刷跪了一地,我从里进跑出来,看他们跪着就犹豫了,平时我可没跪过他,跪还是不跪?心里糊涂了……

他大步走过来,牵了我的手问:“怎么了?急着找朕何事?”当着这许多人,我突然觉得他眼里的关切宠爱太显眼了,以前怎么没注意过?

迟疑着告诉他:“皇上送来的花谢了,真奇怪的花,这么冷开着不说,今天一早还结了个果子出来。”

“就为这事急着找朕?”

他满脸的戏谑,是啊!我怎么忘了他是皇上呢?天天口里叫着,但我走动的地方就那么大,每天见他也无外人在,竟淡忘了他是天子。

他抓了我的两手握着,笑道:“朕前几天见了达尔罕,他和朕都变得厉害,就你这小东西一点不变,还是那样小孩心性,难得你这么高兴,朕也高兴!”

说着扭头对后头的庄公公说:“集册院的,每人赏土地百亩、黄金百两。”复又掉头对我说:“还不带朕去看看,惹得朕的宝贝儿那么兴奋的,朕倒看看它长了什么非凡的模样?”

一想起那个果子,我的兴奋劲儿又上来了,不管他一身的行头多麻烦,拉着就没命朝那处地方跑。

说是果子,其实还小得很,青幽幽的,倒像是个花蒂。

昼锦见我的手炉丢在泥地上,先责备了一句:“不怕冻了手,过几天怕就要倒春寒了,等给你冻出几个疮来,可不要找朕哭。”

“谁要哭!皇上看,就在这儿。”我小心拨开了叶子,给他看那一点。

他一手捞着冕旒矮身去看,一手还紧紧握住我的手,龙袍下摆沾到了泥土。

“皇上小心!”

不等庄公公来拉,张阁老已经越上前来,跪着捧了龙袍下摆。

昼锦理也不理,只问我:“你确定这是它结的果子,不是花蒂?”

“不是!我天天看它,哪是花蒂我分不清吗?”我不高兴的扁着嘴,浑然不觉在他面前流露出的动作带着撒娇的意味。

“嗯!子含啊!朕担心这是虫子的窝。”昼锦笑着戳戳那果子,被我“啪”一下打开。

他大笑,除了庄公公,别的人都被我的动作吓了一大跳。

我小声骂了一句,昼锦没听清楚,低头把耳朵凑到我跟前来。

“说什么?”

我悄悄告诉他:“我说的是,皇上是条大虫。”

他愕然,然后大笑着拉我进了屋,一面说:“小嘴倒是越来越毒了,朕给你骂了多少次了?嗯?不记得?朕也不记得。”

我得意洋洋的昂着脑袋,庄公公斟了茶给他,他说:“唉,烦心事情太多了,水都不让朕喝了,还是到子含这儿才有水喝,朕是个最苦命的。”

庄公公向我使眼色,我也乖觉的没有追问,张阁老还跪在外边,我突然想起一事,坐在他身边问:“这次不是春节,皇上的赏赐有我一份了吧?”

“你要来做什么?”

我恨得牙痒痒,“我也是集册院里,赏了几年的田地黄金就是没有我的,岂有此理!”

“朕就是不讲理,怎么样?”满脸的无赖!

我气得跺脚,想离开他又被他拉住,只好不理他。

也气不了多久,他不理会我的请求是常事,总是这样敷衍过去,只富了庄公公,我还是穷书生一个。

我并不是真心想要什么财富,只不过总想跟他要点什么,虽然知道一定得不到,但还是不断的要,这样心里似乎就会舒坦些。


第四章

那时候,我的世界还是简单的。

每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跑到院子里看那颗果子长大了没有,因为我的关心,那果子的成长也成了集册院最头等的大事。

但是一天天过去,它好似没了动静,我急得不得了,众人翻遍了农耕养作的书,没有和它相似的。

屋外微风透骨冰凉,其他花草都长出新芽来了,天天见长,我更是急,一天无数次的浇水,却事与愿违的淹死了它……

一整株的衰了,我坐在台阶上看着,张阁老说什么都不理。

我知道他们担心,就怕昼锦降罪,尤其还是鄂族送来的礼物,可我的失落和他们不同,我明白自己的想法毫无道理,却仍然沉溺在深深的失落中——我和昼锦终是无果的么?

昼锦不知怎么又得了消息,带着人急急的赶来。

我呆呆坐着,昼锦看了那株存活无望的花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子含喜欢结果的,我便叫人在这里栽上几株金桔子,那个结起果来满满当当的,看起来才叫好!是不是?”

我淡淡说道:“我喜欢梨树,树美、花美,连果实也是甜蜜的。”

昼锦说:“好吧!那就移一棵梨树过来。”

“不要!”让它也如我一样困在这巴掌大的院子中?不!“我想出城,我想去邯渠边看梨花,我想要一座庄子,我想要每天都可以看到梨树,我想在梨林里闲晃,爱晃多久晃多久!皇上为什么不准!?”

他把我拉起来抱在怀里,温声问着:“子含怎么了?不就是死了一株花儿么?怎么惹着你了?对着朕大吼大叫的,手都凉成这样了,也不懂得照顾自己,还是个孩子样儿……”

我咬了他的肩不松口,明明在他怀里,怎么心底越发的空落起来?

他是天子,可以随意赏人沃野千里,却不愿给我一片梨林。

达尔罕来了,我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鄂尔林族一直争战不休,他上面的两个哥哥都死了,其他的王子分成了很多部,局面混乱不堪,于是有人想起他来。

论起来,他现在是最有资格继承大单于的人,所以病弱中的老单于使了人来接他回去。

使臣来了一个多月,大魏朝廷迟迟不表态,他久了没见族人,这阵子都和他们在一起,问着草原上的牛羊、牧草。

我看得出来,他的眼里少了以往的玩世不恭,多了许多生气,回去草原是他的希望。

我满心羡慕的坐在他对面,若我也有一个家可以回,即使希望渺茫也还是快乐的。

他说回去也不一定好,那些兄弟们都是长期据守着草原权势的,他回去说不定变成了争夺下的牺牲品,或者是大单于的挡箭牌,但那里有纵马驰骋的草原,有被风吹散成丝缕的白云,更有无遮无拦的烈日和苍茫的雪原。

我听他说着这些,,心中却描不出任何画卷,只有集册院裂了纹的琉璃瓦和绿纱的窗户。

等他说完,我问:“可是想我告诉皇上?朝廷为了什么犹豫不决,你知道吗?”

他答:“鄂族的混乱对大魏只有好处,朝廷上一派人认为我是一个向来不受大单于重视的王子,即使回去也做不了什么,犯不着为了我得罪大单于,主张让我回去,可还有一派认为……鄂族目前的混乱皆是因为长幼无序,老单于病重,要是放我回去,也许上下就团结起来了,所以坚持不放。”

这样复杂!我不由叹道:“前途难料,谁又说得准呢?”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子含,我不要你在昼锦面前说什么,他那个人霸道专制,一点也听不得别人的话,这件事你别管,免得一个不好他要迁怒你,有什么我自会与他说。”

自己和昼锦说?听昼锦话里意思,自我进了皇城以后他们便不再见面了,他要如何说?

达尔罕又说:“若我回去就做单于,我一定要带你走,子含,我知你委屈,可是……要是不能回关外,要是那边危机重重,我便不能带你离开这里。”

“关外?”我动心了,没有绿纱窗,没有镶着琉璃瓦的院墙。

达尔罕看出我眼里的光彩,把我拉入怀中紧紧抱着,我吓了一跳,忙推开他后退。

“子含……”

我不敢看他,低头道:“你知道我现在的身份,皇上不会放我的。”

他冲动得跨过来,死死抱住道:“只要子含答应跟我,就是魏朝不放人,大单于那边也准备悄悄带我回去,不管有多危险,我一定救你离开这里,和我一起去关外!”

这样吗?鄂族已经准备好了罢!跟着达尔罕就可以离开邯州……

“……好”

达尔罕的脸一瞬间亮起来,他托起我下颌,我看他的神色立即明白了,可还是慢了一步,被他蛮横吻住——

他要我跟他,是同昼锦一样要我的身子……

我不讨厌他,却接受不了这个吻,更逞论和他做那床第之间的事。

他的舌头在我口腔内辗转吸吮,像是压抑了很久才爆发一样,我慌着推他,怎么都推不动,人却被他压在了墙上。

乘着他把唇舌下挪的机会,我急道:“不要!”

他把脸埋在我肩上,又在颈子上啄了几下才说:“好,是我太急了,子含,我这就出去了,到可以走的时候,我还叫那个侍卫来接你。”

说完话却不动,我听得他喘息未平,深怕惹了他的欲望抬头,只好一动不动靠在墙上,良久,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屋里早已黑成了一片。

他站直了看我,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子含,莫怕,我不会像昼锦那样对你的。”说着话放开我,径自去把灯点了,又看了我一会才走了。

我靠在墙上,只望着空落落的门发呆。

等深夜昼锦进来,我还站在那里,腿脚早已麻痹。

“开着门等朕吗?小东西,要是朕今晚不来,你可怎么办呢?”

我仓猝扑进他怀里,他横抱起我笑道:“又胡思乱想了?朕日日到这里来,朕可是这世上阳气最重的人,那些东西敢靠近朕的宝贝儿吗?给它们十个胆子也不敢的,放心吧!”

后背着了软塌,我勾住他的脖子主动送上柔唇,他的声息立即沉了几分,按住我狠狠的啃咬上来,没喘息几下就除光了我的衣服,连他自己的也来不及脱光,只拉开裤子闯了进来……

我不想离开昼锦,一丝半点也不想。

身体还在波尖浪峰上,我已经决定了,即使他要关我一辈子,我也不会跟达尔罕走。

昼锦很满意我的表现,直折腾到他自己也没多少体力了才罢手,庄公公进来准备了澡桶,侍侯着我们沐浴更衣完毕,躺回床上,我仍蜷在昼锦怀里,手扣着他的胳膊不愿放开。

等庄公公灭了灯出去,我听昼锦声息悠长起来,怕他睡着,忙叫:“皇上,皇上睡了吗?”

“嗯?还不想睡?你今天精神倒好。”

“皇上……”该怎么说呢?总不能叫他知道是达尔罕告诉我的。

他没耐心的问:“要说什么就说,什么时候学着说话吞吞吐吐的了?”

不及细想,我赶忙说:“院里的人带了达尔罕的话给我,他说鄂族人来接他了,是真的吗?”

“谁给你带话的?”

我一慌,本来就是撒谎,哪说得出是谁带的,只好更贴进他几分,“是不是真的?”

“是,他那个老蛮子的爹想起他来了。”

“那他真的要走了?”昼锦的口气里已经流露出不耐,可我想帮帮达尔罕,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昼锦素来也算宠我,说这些不算过分。

“子含,你舍不得他?”

“他……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打断我道“所以你舍不得他走,想要朕替你留下他?还有另有什么打算?他是你唯一的朋友,那朕算什么?”

昼锦口气平静,把我问得莫名其妙,我争辩:“皇上本就不是我的朋友……”

“那是什么?你把朕当你的什么人?”话末还带了一声嘲笑。

我知道不好,他误会了,我张口要回答,却说不出来……他是我的什么人呢?我不是女子,自然不能用夫君称呼他,可是我们算不上朋友啊!

“说啊!朕是你的什么人?”

黑暗中看不见,可照着熟悉他的程度,我还是怕得缩了肩,慑诺道:“皇上是……”踌躇着要不要厚脸叫他一声“夫君”、“相公”,宫里的嫔妃也只敢叫他皇上吧!为何要为难我?

他等不得的说:“你既不愿当朕的后妃,也不把朕当朋友,敢情在子含眼里朕始终是个强占了你的暴君?”

“没有!”我辩解道:“不是的,皇上……”

他哪里容得我辩解,推开我下了床,一面还冷哼:“皇上?是了,你除了云雨时会叫昼锦,其他时候叫的都是皇上,朕在你眼里永远只是皇上,连朋友都不是,可笑朕还以为你也同朕爱你这般爱朕,全是一厢情愿!”

我坐起伸手拉他,被他闪开,庄公公在外面问:“皇上?可要伺候?”

“进来!”

庄公公开门进来,昼锦对他说:“朕要回宫!”

我呆怔在床上,庄公公一面伺候着他换衣服,一面不停的向我打眼色,我在心里叹气,慢慢的说:“在闻书心里,皇上和达尔罕不同,他是朋友,皇上不是,因为我不会把身子给他……”

心酸什么呢?昼锦从来没有真心相信过我,也从来没有当我是和他一样的人,我只是他的玩物,甚至不用费心哄劝,从来……不曾想过我的心思。

“闻书没有不舍得达尔罕,他本来就是天上的苍鹰,我诚心希望他能回到他的家乡去,所以才问皇上,闻书在这小院里,每日等待皇上前来,哪里还会牵挂到皇城外的人。”

昼锦“哼”了一声,我不敢看他那伤人的表情,侧头向里说:“闻书是什么人?闻书自己都不知道了,什么也算不得,皇上自己也是看不起我的,又执着什么朋友,真要是皇上的朋友,也不是我这样不堪的一个人。”

“你是不堪!”他的怒气更甚了,“朕派了人在这集册院,就是夜间也有人护着你的,你当朕不知道达尔罕经常偷偷的来见你吗?不过知道你们没有什么逾越的地方,体贴你在这里闷,也就没有过问,还要为了他说谎,不是他自己告诉你的么?当然想回去,回去就可以当大单于,他那样的蛮子,离了马背这许多年还活着都是奇迹!”

这样……我捂住口鼻,指尖一点湿润落下。

昼锦阴恻恻的说:“你趁早认清楚,他就是想借你的口说服朕放他去关外,你心里存着他,他呢?朕不信他也惦记你!朕不会让他回去的,朕就是要困他在这里当个人人鄙夷的蛮子!他以后也别想混进皇城来了!”

门被带上,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从外间到了院子,渐渐的没了。

我抱住膝头,看着昼锦适才站立的地方,烛火昏昏的摇曳,看了一阵,眼乏、身乏,心也乏了。

也许跟着达尔罕离开是个好办法,在他眼中,我确是重要的,不像昼锦……

但我已没了机会,天还没亮昼锦派来的侍卫就守在了大屋外,我被囚在了这小小的屋子里。

送来的东西一概不吃,吃不下去,我整个人恹恹的,写许多许多的字,画很多画,再一张张烧掉,被侍卫发现,从地上抢了两张成团的,我也只是木然看着,那上面写或画了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拿去做什么?

然后庄公公来了,一来就关了门劝我吃东西,说昼锦那天只是被别的大臣烦狠了,把火撒在我身上,并不是真的厌我生我的气。

为了鄂族质子的事情,朝廷上已经吵了好多天了,现在倒是出了结果,却不是昼锦希望的。

他看了侍卫送去的纸张,担心我得紧,却没法出宫来看。

我笑着问庄公公,是不是皇上再也不来了,所以他就撒谎来安慰我。

庄公公急青了一张白生生的胖脸,跪到地上求我吃东西,说我这里风吹草动都报到皇上跟前的,我再这样要把皇上急疯了。

我笑得更开心,问他是不是饭菜里下了毒,皇上再也不想见我了,我不吃他就没法回去交待,他急得想要满地滚,我还是笑,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在昼锦心里,我只是一个小倌,和外面青楼的只有一处不同,没被别人碰过,是被他包下来的,他是天子呵!怎么会在心上放着这么的一个人,我看清楚了,弄明白了,我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想得到天子的真心,痴心妄想!

我连自己有没有说出这些话都不知道,笑着笑着就晕起来,庄公公在地上说四天了,都四天了不吃不喝的,可不是自己要自己的命吗?可不是吗……

我嚷嚷着等死了,别把我丢在水里,我不想和邯渠里的女鬼做伴,一路说着,一路就倒了下来,庄公公过来一摸,又尖又细的嗓门就吆喝开了……

是了,天气回暖了,尸体不快快丢掉是要臭的。

等醒来时又到了宫里,却不是去过的昼锦的寝宫,一醒过来就给灌了一碗粥下去,然后被扯着沐浴更衣,收拾得一丝不苟的送到另一个地方。

熏着香的金帐下端坐着一个妇人,看来也就三十许的样子,我听太监叫她皇太后,委顿的精神方振作起来——这个妇人就是那个发梦害死了很多人的皇太后!

才跪下叫了千岁,她就让人扶起我,然后捧了杯茶上上下下的看。

等她喝下半杯茶,我后心也冒出冷汗来了,脚下虚浮,站在那里都像在晃。

她雍容一笑,笑容里有些阴森的说:“难怪皇上喜欢,真是个少见的玉质人儿,本宫还是头一次见呢!被皇上的臭脾气吓坏了吧?可怜的孩子,过来让本宫看看,烧退了吧?”

宦官扶着我过去,我只有照做,她拉我的手,又笑道:“还是没好透,再叫御医下一副药来,身子那么弱,可要好好养着,皇上把你放在那么冷清个地方,也真是委屈了你,你倒是很有骨气,知道这深宫里没好事,好歹争了个官做在外头,只是太小了,本宫看过你的文章,也是个才气横溢的,可想做大一点的官?”

我闹不清楚怎么到的这里,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摇头。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细声道:“不要怕,皇上这几日在嚷嚷要换掉右丞相,本宫猜他就是为了你闹的,不准吧!他一定要闹到本宫头疼,如今见了你也对了本宫的味,这等气质的,生就是高位的命,虽然年纪轻了点,说不定还能给皇上提点好建议,他既疼你,你帮着百姓说话也要容易些,那就准了吧!”

她笑眯眯望着我,一脸等着我谢恩的样子,我被宦官拉了,糊糊突突的谢了恩。

等到出来都没想通透,昼锦迎面走来,我想着他是皇上,跪下去又晕了。

这一次醒来,又换了个地方,看样子不是皇宫,但也是大户的厢房。

我摸着下了床,一个丫鬟听到动静奔了进来,还不停口的喊:“相爷醒了,用不用饭?”

头上没有发晕,身上也没有虚软,肚子就闹起了饥荒,先吃了东西再问吧!饭才用毕,一个戴着书生帽的中年人进来,见我就跪下去。

“相爷,小人是相府管家,姓刘,单字清,清流之清,以后相爷府上的事就归小人管,相爷但有事找小人就是了。”

我愣住,他一口一个相爷,和丫鬟喊的一样,我成了什么相爷?

他伏在地上等了会,抬脸查看我的神色,然后解释道:“皇太后亲下的懿旨,您官拜右丞,又赐下了相府,还着小人过来打理散碎事情。”

我想起来了,太后是这样说过,后来昏迷之前不是看到昼锦了么?他怎么会允许我离开集册院?脑袋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却又不好问个下人,只得坐在那里慢慢想,捡出可以问的来。

“鄂族质子呢?”

“回相爷,”管家的神态自如,并没有琢磨我的问话,“前天就走了,还是皇上亲自去送的。”

达尔罕走了……我突然觉得四面穿窗的风大起来,忙叫他们关窗,他们不解看我,我才发现四面的窗都是关着的。

我又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了。

心里着实冷得厉害,我笑道:“身子还没好,以后在这屋里烧上暖炉,不用的时候我会说的。”

管家应了是,又找了大夫来把脉,也不是什么吓人的病,就是体太虚中了风寒而已,我披了厚衫在内院里逛了圈,体力不支才回房睡下。

很大的院子,比以前的家还要大许多,曲径穿廊、假山小湖一样不缺,不过没有合季正开的梨花。


第五章

冬意渐去,管家说我不必急着上朝,皇上命我在家养好身体再去,我静了几天,已渐渐明白过来。

那日太后的只言片语都透出股压人的势儿来,庄公公又说昼锦一直抑郁,连他赌咒发誓样说的不放达尔罕也做不到,由此看来,大魏朝的权利只在太后手里。

可她为何要让我做右丞?这决不是昼锦的意思,昼锦只想关住我,哪愿放我出来做官,更别说是这么大的官!

想来想去不得其果,身子渐好,我闷了数年了,寻了个艳阳天出了邯州,后面当然还跟着仆从。

好说歹说,管家才允了只带一个。

天大了许多,初春的明丽处处可见,可我心里像挂着石头,走着就晃,又沉又痛。

那片梨林不管游人的心,照样开得洁白如絮,我随手捡了几片碎落的花瓣放在指尖抚摸……

若这几年不过是我的梦,该多好,牵挂在心的,不过是梦里的一个人,又该多好。

想着想着,脚下往官道上去——只要离开邯州,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

有人堵住我的路问:“要去哪里?”

我不敢认他,喃喃回道:“寻个清静地方。”

他又问:“这里不清静?我烦着你了?”

“不,”我无奈道:“我想回书院,那里没有看不起我的人,虽比不了爹娘,夫子对我也极好,我不要家了,我只要个可以清静读书的地方,就是在山坡上睡着了,醒来也只会在我自己的房里,不会奇怪的跑到别的地方去……便是故意涂污了同窗的书本,也不会招来骂声……”

我折向一旁,抓着一枝低矮的树枝,将脸枕在袖中。

他该以为我是在装佯骗他了吧?

他叹息,说:“谁骂了你了?我揍他去。”自后抱住我。

我怎能抗拒得了他,转过身子偎入他怀里,硬撑着把泪咽了下去,被他看见又要看轻了我的。

“昼锦,你真的会帮我揍他?他可是九五至尊的天子,当今的皇上。”

昼锦手上加了力,发狠的问:“原来是说朕,朕骂过你么?”

我躲着他的嘴说:“皇上骂我不堪,那就是、那就是……天下最不堪的。”

他怔住,手臂上松开放了我,隔了一会走到近旁草坡上坐下,眉头深锁,我瞧了瞧站在远处的仆人,必定是认得皇上的,要不刚才怎么不过来阻拦呢!

昼锦扯着身边的草,扯几根丢几根,无论用多大的力,那些纤薄的草叶子也不能像石头一样飞出去,他望着远处丢,却都掉在脚边。

“朕是个无能的皇帝,就连子含,朕也不能按着高兴的来安置。”

他看看我,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子含,朕待你不薄吧!朕可是贴着心的疼你宠你,你平日在朕面前所言所行,换了旁的人是绝不敢的,朕也不许别的人从朕这里得了和你一样的荣宠。”

果然都是我的不是,他已经是待我极好极好的了。

“你怎么就……”他颓丧得拽了一大把草,一拔拔不下来尽,就用了大力扯,草下面的根带着土都被拽了出来,他皱了眉头丢到远处。

“你怎么就答应了太后当右丞?满朝上下都是她的人,朕好容易拿到右丞的把柄,正要做势揪出几个来立威,也早相好了补上右丞的人选,若事能成,他以后定会帮着朕,朕知道他手下的门生很多,有他相助,夺回大权也有些希望,可你倒好,怎么就换你当右丞呢!?”

太后要我当,就和他要关我在集册院一样,哪一个是我能做主的!?

我心里委屈已极,哪还说得出话,眼眶又红红的了。

昼锦抬眼看了看我,一把将我扯落在他怀里拥着:“子含,一急就红眼睛呢!真跟个小兔儿一样,朕知道这事不怪你,你病着她就接了你去她宫里,朕就知道是为了这事,朕只是气,筹谋了这么久,却还是落进了她的套子里。”

我在心里叫着,别放开我罢!自吵架以来,这几日过得太艰难了!

他拍着我的背,景致再美也无心去赏玩了,送我到城门边,让相府的仆人带我回去,他寻了另外一边走了,我心下恍然,太后要我做右丞,恐怕不止是想随便找个庸人堵昼锦的口吧!

我当年中的探花,虽不如状元闻名,也是三鼎之一,本就是大事一件,昼锦又在酒宴上抱了我进寝宫,更是闹得朝中上下皆知,哪怕这几年藏我在集册院这事没传出去,把我放在右丞位子上,岂非摆明了要文武百官看昼锦的笑话吗?

一则堵了昼锦的口,令他没法安置他的人上去,二则,让我站到朝堂上,作为昼锦的短处亮在他面前,他更是没了说话的机会。

我竟变成了太后对付昼锦的棋子了,原来是这样……

第二天一早,管家和仆人一起催我上朝,我知道昨日见到昼锦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回报给太后,太后巴不得我早点出现在朝廷上,自然不能再等。

不过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把东西在袖子里藏好,施施然上了轿,给自己打了一晚上的底子,鼓足了劲,终于看似坦然的站到了入朝的百官之前,身后的眼光针网一样笼罩,他们既是太后的人,内里的状况理应比我清楚,想通了这一节,我倒真的放下了。

这些人要都是皇亲国戚的党朋,或者如我经历的科考一般选上,也没什么好惧怕的。

不论昼锦怎么看我,我绝非他眼中那么不堪。

左丞相满脸鄙薄的看着我,我仍是当初进来的态度,即使站在他上首也没小人的去挑衅。

三呼万岁之后,不等我上前,昼锦立即说:“闻书不是做丞相的料,朕要换掉他,这是他当初殿试的文章,几位大人也看过了,难道你们觉得写出这等浅薄文字的人会是安邦定国的栋梁吗?”

我胸口剧震一下,耳内嗡嗡作响,身后的众臣似是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招,立即出列了几个,连左丞相也在里面。

“皇上!闻书永熙元年中了探花,秋试之时所作文章文才斐然,笔下生辉,实是难得的佳品,此殿试文章怕是初进皇宫,发挥不畅的后果……”

这倒是说对了,只是昼锦面上难看起来。

左丞相奏:“当年中榜一共五十名,人人封官赐赏,唯有闻书得罪了皇上被放到集册院做了闲职小官,这事委实不妥,太后担心有人诋毁皇上不能容人,一直想更正此事,此次右丞相犯下重罪,把右丞之位任予闻书实在是太后的考虑周详。”

昼锦怒道:“何来周详!历任丞相皆是德才俱厚的人,闻书年纪尚轻,又没有处置政务的经验,如何能当此大任!”

“皇上不知,”左丞相好整以暇的说:“太后定下此事确是为了皇上仔细考虑过的,闻书为右丞,一来天下人人都会知晓皇上乃唯才是用,不计前仇的明君,二来,也勉励了天下文士纷纷投靠朝廷,为国出力,三……”

昼锦挥了挥袖子,见势不可违,只得道:“罢了!”

我瞠目结舌,明明是众人皆知的情况,居然被说成了这番光景,昼锦若是直说出原委,倒显得无耻了。

到了这个地步,我终于明白了他的难处,不管他如何伤我,该做的,我会为他尽力。

我踏前跪下,故意跪得虚弱不已,声息打颤:“皇上,请皇上准臣辞官还乡。”

“为何?”

问话的人是左丞相,上面的昼锦身子晃了晃,看不出来表情。

我没有理左丞相,直等到昼锦问了才答:“前几日落了风寒,臣小时便染过此症,实是旧病沉疴,经不得操劳,不然便要发作,还请……”

左丞相打断我的话道:“旧病沉疴?怎么太后那里的御医看不出来呢?”

他搬太后压昼锦,又要搬太后来压我,我也用得着拿太后来压么?真是个蠢材!

我以袖掩口,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道:“左丞相如何能肯定御医就能看出来,他们不是没瞧出先帝的病症么?”

一说到先帝的病和御医就要牵扯出太后的梦来,不用谁告知我也明白,没有人敢公然提这件事,我指的是御医,却还牵着太后在内,震怒了太后大不了一死,只要可以帮昼锦把我身上这个错处纠过来。

底下吸气的不在少数,他们想的闻书就是个靠身子取悦皇上的小倌,却没料到我豁出去的时候胆大包天,出口这样犀利。

连左丞相都不敢说话了,就怕说错了一个字招来太后记恨。

我不歇气的咳嗽起来,好似要咳出五脏六腑一样,左丞相疑我装病,冲了过来搀扶,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衣袖放下,骇得满朝文武面上失色。

一股殷红的血流顺着我唇角流下,一滴一滴溅落在深红的朝服上,成了墨色,衣袖上也有一大片血渍。

左丞相吓得放开我,我摇摇晃晃,存了坏心还想揪住他,没晃出一步就被抱了起来。

“子含!传御医!快给朕传御医来!”

我闭了眼,四肢无力的由昼锦抱着到了里边,趁着乱做一团的时候悄悄拉了他的手,在他低头时轻轻一笑,他惊疑不定,反应得倒快,命庄公公专找某个御医来。

等御医来了,在他眼色下开了副润嗓子的药立即煎了给我服下,左右无外人时,他点着我的鼻子笑道:“连朕都给你骗倒了,真是个小坏蛋。”

我偎在他怀里,他的宠溺调笑,他的宽厚怀抱都是我成痴成瘾的地方。

我若是女子,就能安稳呆在宫里享受他的肆意疼爱了吧?不成,他可不喜欢女子。

他擦了我唇边的“血”问:“这是什么?”

庄公公在一旁道:“是不是番茄汁,不过没闻到味道呀!”

我得意笑道:“这是女子用的胭脂,相府里的人知道我的身份,我要胭脂他们也不会多心,只当我要化妆就给了我,这东西着水就化,稠一些就和血看起来差不多了。”

昼锦拉开我的衣袖,找出纸包里残留的胭脂,用一指沾了送到口里,马上叫起来:“给朕水!苦!好苦!”

我缩了肩窃笑起来,他吞下茶水说:“你可是为朕吃苦了,还要用口水慢慢磨开……嗯!这小嘴里的甜蜜东西倒是够多啊!”

我承了他的吻,居然说我口水多……唉!他在朝上说的话还是忘了吧!只要不和他仇敌似的对着,该忘的就要忘,只需记得这些甜蜜的时候。

可我和他都把太后想简单了,我的右丞相坐得稳稳当当,太后准我不用上朝,只说有病慢慢将养好就是了,又不是年老的,不需要告病还乡,昼锦去争了几次,奈何手里没有大权,始终做不了决定。

既不用上朝,太后也不会真要我处理政务,我便留下了心做些对昼锦有益的事。

我求了昼锦,让他把庄公公派来做我的老师,反正到如今也没有脸面了,事事求教庄公公也不见得会折损了我的面子,昼锦一允,庄公公便常来我这里。

他是服侍过先帝的,后宫里、朝廷上都摸得通通透透,我就是想要弄明白这些权势争夺中的缘由机巧,庄公公就每日里给我讲故事。

管家看了也没话说,不过是皇上派来陪我解闷的。

我把反对太后被降职闲赋的人合起来拟了本册子,雄心万丈的想一一寻出来,暗地里培植起昼锦的势力。

头一件事,就是说服回乡养病的王谈王老将军还京。

他的大将军职位还在,又是征战一生,在军中威名赫赫的,只要他回来,合着我这空头的丞相,再加上皇上的力,该可以稍据一席吧!

王老将军的家就在离邯州二百里地的山村中,庄公公劝我别去,我乘他回宫,点了一个丫鬟打着游山玩水的名号离了邯州。

这位将军一生清廉,家竟是几间茅庐,我问了许多次路才到了门前。

他家里老仆请了我入内,等了一会,王老将军满脚泥泞的走进来,我忙做揖道:“王老将军,久仰大名!”

他也客气,一面叫看茶一面还礼:“王谈落势在家种地,没成想还有邯州的人来访,您是?”

“闻书……”

才说了名字他就变了脸,拉着我的胳膊往外走,还骂道:“原来是你!别脏了我的家,我这里不欢迎你这样恬不知耻的客人,快走快走!”

我急道:“将军听我说!闻书知你看不起,可还是要来,皇上在朝上掌不了实权,闻书请求将军还朝助皇上一臂之力……”

他一把将我推到院门外,我摔倒在泥地上,他眼里不似先前那么凶狠,看着我说:“朝廷上的事岂是你懂得的,不要以为做了右丞相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快走吧!”

说着把篱门一关,人进了里边,把内里的门也关了。

我被丫鬟扶起来,这小丫头什么也不懂,尖着嗓子骂:“我家丞相不嫌你屋陋就是好的了,你还……”

“住口!”

我喝止了她,拍了衣衫上的泥土垂手立在外边。

王老将军前后说了两句话,第一句骂我,第二句却只说“你”,可见我的话对他还是有影响的。

我在外面候着,铁了心要把他等出来。

日头慢慢毒辣起来,那屋子里动静全无,直到过午也不见一丝烟,我更是定了心的等,王老将军若真的对我视若无睹,因何不生火做饭呢?肯定在琢磨,所以无心用饭。

等到日头偏西,我眼前发起昏来,身旁的丫鬟也撑不住了,借口找水喝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休息。

就在这个时候,早上那老仆从屋里奔出来,塞了一个纸团到我手里,说老爷让他给我的,说完又跑进屋里。

我小心展开看了,上面写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几个字。

我长长叹了口气,且不说这一次如何惨败了回去,若人人都像王老将军这样明哲保身,皇上哪里还有机会重掌朝政!太后不懂为政之道,只会壮大她的家门,满朝俱是草包蠢材,如此下去,大魏的江山又将置于何地!?

出邯州时那飞扬的意气,那张狂的雄心都化成了飞灰,只要太后还在,昼锦就没有机会。

我终于明白了,庄公公也明白的,所以才会阻我来,可笑我还辛辛苦苦的跑来受辱。

失意的回了邯州,我把王老将军的纸给了庄公公便不再提寻人的事,每天蜷在府里,什么都不过问了。

昼锦还是会来找我,不过没有以前在集册院时殷勤,每次来都带着酒。

我府里的湖中水榭便成了我们常呆的地方,夏赏荷,秋食藕,冬来赏雪,只做了一对闭目塞耳的“鸳鸯”。

“皇上……别喝了,再喝要醉了。”

昼锦把杯子丢到湖里,对我招手:“过来。”

“不是要听平湖秋月吗?”我手按在琴上,看他的神气已经醉了。

“过来!朕叫你过来就过来!”

昼锦的脾气一日比一日见长,传闻他会平白无故殴打嫔妃,虽没有打过我,手也比过几次了。

我走到软塌边,他一把扯得我倒在他身上,我们都穿了厚厚的裘袄,感觉都不大实在了,他拉开衣襟把我的手往脖子里塞,说:“还弹?一双手都冻成这样了,来来,朕给你捂捂。”

我慌道:“太冰了,皇上不可。”

他终还是把我的手塞进衣襟里了,仰看着顶上的八角图说:“子含,你这里也冷清得慌,宫里就更不用说了,太后要朕再补几个妃子,她明明知道朕除了你谁都不碰,还妄想她们下几个蛋出来?要朕说啊!等她死了,朕才有心情做几个蛋放着。”

我手抖了一下,他忙拥紧了我问:“冷了吧?叫他们把火弄大点,小鼻子都冻红了。”

一面说一面抬了我的头看,指头左右用力,把我侧来侧去的看,“就是模样没怎么变,上次寿筵太后不是老盯着你看么?记得吧?”

我点头,他又说:“后来她就问朕,问闻丞相用了什么法子驻颜,朕老实告诉她,那是因为你得了龙的精气,不时滋润着,可比天下最好的药材还管用,哈哈哈……把她气得!哈哈哈哈……这可是她没法弄到的东西……”

厚脸皮厚到这个地步了,我看他笑得要喘不过来,也压不住跟着笑起来。

笑了一阵,他突然说:“说不定朕会死在她前面,所以她才急着要朕留下子嗣。”

我一惊,他的意思是……“不会的!”,若太后动了杀机,我一定会不计代价先杀了太后!

他看出我的想法,把我按在他怀里,几乎不能呼吸。

“想到哪去了?小东西,朕又反不了她,她才不会动朕呢!是不是想走险棋?”

我白了他一眼,他大笑起来:“果然,你的小脑袋瓜子那么简单,想什么都不出朕的意料!”

是么?

他叹息着说:“朕不是没动过主意,只是没有机会,要是败露朕这个天子的死期可是立即就到了。”

我还没接上话,他掏出一样东西给我:“朕是君,你是臣,朕就当你这个园子的皇帝吧!拿着这个兵符,给朕训几个兵出来,等雪停我们也来操操兵。”

我把玩着手里只比钱币大一点的东西,好奇的问:“这是兵符?怎么做得这样奇怪。”

“原来是一对,一个老虎剖做了两半,一半在太后手里,一半在王谈手里,王谈告病的时候当庭给了朕,他是想朕能用得上,可兵符要凑齐才能用,只有一半怎么调得动兵马,再说,太后怕朕反她,本来统共三十万的大军全被她打散放到各个地方去了,朕要是调动她马上就知道。”

我捧着兵符愕然:“这么重要的东西可不能给我,皇上还是收回去吧!”

昼锦看着我笑:“有什么重要的,天下都只是一盘棋,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朕说给你就给你,来,换了你这块玉……”

他拉出我襟口里的暖玉,把兵符替上去,又在手里捂热了才放进来,“哪!黑黝黝的,倒衬出子含的胜雪肌肤来了。”

我靠着他的肩,把一串流苏吹着玩,没留心他的眼光已渐渐变了。

“太后要朕当昏君,朕就好好的当个昏君给她看看!”

他抱着我站起来,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身子从舔着火舌的暖炉上过去,吓得紧紧抱住他,他大步向湖边的厢房走,管家和下人们早已见惯不怪了,避在一边跪着,昼锦连门都是踢开的……

春节的时候,宫里下旨,天下大选美人入宫,太后请了一位中南道士入宫,给宫里的嫔妃和将要入宫的人算八字,测吉凶。

过了些时候,那位道士被封了“太极真人”,位居国师。

我听庄公公说昼锦在宫里不再违太后的旨,也会召了新进宫的妃子侍寝。

庄公公说的时候瞧着我的神色,我却是一点波纹也泛不起了。

我只乖顺的当着昼锦要我当的人,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对我的执着就过去了,庄公公问我不想找回当年的专宠吗?我说想啊!一边去抚琴,看他急得滴溜溜转,一边坐在那里云淡风轻的笑。

有些不该奢望的,我早就不奢望了。

昼锦没有减少来我这里的次数,我看他的神气是越来越差了。

他在宫中宠着两个新选的妃子,一个称梅妃,一个称荷妃,还常带着出游田猎,践踏了邯州城外百十里地的庄稼,把农人的牲畜当作野物来杀。

民间传得绘声绘影,连两个妃子坐在马车上的笑脸也传在歌谣里,唱什么“天子最爱美,前有梨妃自南来,秀丽脸儿招人爱,小院深藏细心栽,清明过后梨花败,夏来荷花开正香,冬有梅花枝头摇,摇啊摇啊摇,梅荷同季怪不怪?田猎车前花容烂,二妃一笑庄稼倒,来年百姓啃泥饱。”

我乍听到的时候愣怔了半晌,在民谣里我竟变成了比梅、荷二妃好些的人了,朝堂上的人可一直把我当作佞臣哪!

我这个不管事的右丞相,空居高位而不思百姓疾苦,其实是比梅、荷二妃糟糕得多的人。

过了半年,太后的人找上门来。


第六章

那个一向看不起我的左丞相,来了还是摆出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听他说完我才明白过来——他是上门来求我的。

昼锦不再上朝了,不在宫中饮酒作乐就出城田猎,搞得民间怨声载道。

太后一心想要他当个傀儡,等到他年轻的志气和抱负都磨灭了,太后又担心起来,本来她不在意,可这半年来鄂族频繁进犯雁州一带边关,一次比一次打得狠,也抢得狠,太后开始食不下咽了。

皇帝越来越不像话,要是这个时候再闹出点内乱来,够她受的。

左丞相让我在皇上面前进言,我慢吞吞问他:“雁州军情吃紧,为何不派兵反攻?鄂族不是野蛮小族吗?”

他嗤笑一声说:“他们的马快出我们许多,追到草原上一溜烟就不见了,哪是那么好打的!”

“哦!”我又问:“那为何不派大军出关,譬如占了他们放牧的水草地……”

左丞相脸上有些尴尬,低声道:“你不管事不知道,国库早空了,哪还有银钱供得起这么大的动静。”

那真是死期到了!我淡淡的笑,先帝在的时候,天下尚算歌舞升平,怎么六年时间就败光了大魏百年的积蓄呢?

我倒是无心为太后分忧,只是昼锦……再这样下去,他的身子怎么受得了?说不定他振作起来,太后也愿意把朝政交还给他了。

一个败空了的国家,她也没什么兴趣吧?国土肥沃,只要昼锦拿出当年的雄心来,用些可用的人,境况还不至于无可挽回。

想定了,我告诉左丞相:“明天我去上朝,但要皇上收敛主要还在太后娘娘身上。”

左丞相笑开了花:“那是,太后已经授意了,皇上若愿意,除你我二人及太尉是朝廷重臣,不可擅动外,其余人等都可由着皇上调配。”

我心里一喜,客客气气的送走了他,昼锦的机会已经来了!

第二天早朝,等了有半个时辰不见昼锦来,左丞相说他们每天都等满一个时辰散朝,有求于我,满朝的文武都凑上来闲扯,又等了一会,昼锦一身龙袍的来了。

衣装威严,神情却是委顿的,脸上还有宿醉的昏沉和疲惫。

我细细瞧着他的神色,只是九重阶太高,看得不是很清楚,他也望着我,停了停就走下来,还一面笑道:“怎么子含来上朝了,朕还当小太监报错了,复又叫人来看,你可好!说个理由吧!是什么原因害得朕手忙脚乱换了衣服赶来?”

我和百官一起行了跪拜礼,三呼万岁完刚要站起,昼锦好像乏力一样坐了下来,谁也不敢起身了,就都跪着。

近看,他的憔悴愈加清晰,我担忧的伸出手,突然想起是在朝堂上,比不得相府里,忙把手缩回来。

他道:“说吧!理由不足朕可要罚你。”

左丞相急道:“皇上,太后已经示下,除左右丞相和太尉乃朝廷重臣、国之栋梁不可擅动,其余……”

“朕知道!”昼锦怒道:“朕问子含,干卿何事?”

左丞相敢怒不敢言,忙又低下头去,难怪他生气,一殿的大臣,皇帝的眼里却只看得到一个佞臣,不气才怪。

昼锦盘膝坐着,死愣愣的瞪着左丞相,他的脾气就是我也招架不住。

我叹气,我既然来了就是答应了,听不听是昼锦的事,左丞相干嘛要来戳一下,这下好,我要跟着他说,昼锦一样听不进去。

心思转了转,我凑到昼锦耳边轻声道:“昨夜皇上不来,有只野猫窜到府里来了。”

他还瞪着左丞相,不过神情已缓下来。

我又道:“皇上不知,仆人们捉它也捉不住,那猫儿见了我就不跑了,乖乖的……”

“又给朕胡说八道!”他转过头来说:“那猫儿可不就是你吗?谁也捉不住,见了朕就乖乖的。”

我是打算胡说八道来着,他居然想到我头上来了,脸上一红,底下传来一声笑。

昼锦怒道:“都给朕出去,退出去!快退!”

他坐在地上,谁也不敢站起来,又叫退,一下子数百人厥着屁股往殿外挪……

“噗——”我回头一看就笑出来了。

昼锦看我笑也乐了,干脆歪躺在地上,一只胳膊拄着身子,另一手伸过来摸我的脸。

昨日就想好的说辞到了此刻竟说不出来了,我心里乱七八糟的跑出些东西来,昼锦只大了我两岁,如今虚岁也才二十六,正是壮年,这眉宇间……何时刻下的沟槽?

我每每梦里见到他的脸都少不了他笑起来嘴角边那道皱纹,细细的,弯弯的,只要它在,暴雨一样的脾气就不会来。

可现在在他脸上多了这么许多的痕迹,即使他笑着,那道笑痕也不太清晰了,都掩在深刻的眉峰下,那些扎眼的一看就表示着怒气的皱纹里。

平日被他的玩笑和怒气挡住了,这时才让我看见。

记得初次进皇城那天,他也是这般斜卧在面前,十二排玉珠子晃来晃去的隔开了他的脸,可那时的脸朝气蓬勃,全是希翼和憧憬,如今还是行龙镶带,腾龙布袖的黑色龙袍,宽袖和衣摆铺在木黄的地板上,也依然好看,可那时的昼锦……去了哪里?

我呆呆看着他,他挑起冕旒吻过来,下面的大臣们悉悉嗦嗦的已经齐齐退到了殿门外,仍是跪着。

他在我舌尖上咬了一下,我痛得缩肩躲开,他笑道:“小东西,以后别露出这个模样来,叫朕看了心疼,朕今晚就去陪你。”

“皇上……”

他一指按住我的唇,低声道:“你要说什么朕知道,可是,她给出这些又能怎样?王谈被她吓得不敢还朝,兵权全握在太尉——就是太后娘家人手里,现在要我来修补,以后呢?朕辛苦到最后还不是肥了她谢家!”

“话不是这样说,天下是皇上的,先取得一点总是好的,皇上可以慢慢来,一点一点来,她终是个妇人,做不得天下的主。”我耐心的劝,声音里刻意掩下了在他面前惯有的稚气。

“哼!她做了六年了,朕知道,她还想坐下去,所以才哄了你个没心思的小东西来撺掇朕,朕找了贤良来治国,然后过个三年五载充盈了国库后,她又会收回今日下放的权利,她当朕不知道她打的主意?笑话!”

“那时话到那时说,”我坚持劝道:“过个三年五载,太后想要收回权利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就算左丞相和太尉还是太后的人又如何?皇上原来不就找好接右丞的人吗?有那些……”

“子含!”

我吓了一跳,他又生气了。

“朕要是把那些人找来,等以后让太后杀吗?她已经做过一次梦,杀过数千人,她还可以再做一次,甚至无数次。”

我不甘心的道:“可是……”再一次被他截断。

他压过来,问:“朕的小子含不甘心?想做青史留名的明相?”

我被他压在下面,空旷的大殿令人畏惧,我手忙脚乱的推着他道:“臣是佞臣,早已天下闻名了,只是不想皇上背着昏君的名号!”

他停下乱摸的手,那一忽儿只有我的急促喘息在大殿内扩散……

他忽然又笑了:“好啊!子含想玩,朕就陪你玩这——君臣戏?”说着站起身大笑。

我翻身跪着,气息难平,手和脸都是烫的,他不再回头,甩着步子走了。

那天晚上昼锦果然来了,君无戏言……

来就缚了我的双手在床上,变着法子的折腾到三更天,到我记不清是第几次求他罢手时,他才满足的自行沐浴更衣回宫了。

我磨了大半个时辰才把手腕上的绳子弄开,等把自己打理干净,也到上朝的时辰了。

我累得走不稳,左丞相居然不嫌弃的扶着我入了朝,昼锦倒是专注的听完了所有上奏的事,又处理了几件。

但我觉得他的目光一直看着这边,等无人再有事呈报时,他不说话也不走,只靠坐在龙椅上一动不动,我几乎要流汗下来——他在等我撑不住的时候,那这个游戏他就赢了。

我真的很累,很想坐下,哪怕跪下也好,我知道我可以,我甚至可以直接说:“皇上,好累,不玩了。”等他来抱我,然后就能安心的靠着他入睡。

可我坚持,不为天下不为大魏。

当我开始晃的时候,他传令宦官退朝,打着天大地大的哈欠走了,我一下坐倒在地,吓得一帮子官儿上前抢着扶我。

此后,昼锦天天早朝,哈欠渐渐少了,眼皮下的黑色也在渐渐散去,每日不止是上朝,他换了几个二品的侍郎,散朝后,就会命我和左丞相到书房去,集了一屋子的人商议国事,左丞相虽无用,有他却可以免了太后疑心。

我不懂治国,不过他们都知道,昼锦一时三刻必定寻隙爆发的脾气只有我挡得下来。

我也不是只有这一个用处的,那一年的秋试就是在我的主理下进行,考策论、考天文地理、考治水攘夷,除了边关鄂族的隐患不断,除了太后不愿交出兵权,我以为,一切都是好的。

秋试刚过,梅妃诞下了龙子,太后喜出望外,就连昼锦也高兴得夜夜伴着梅妃……不再到我这里来了。

整个邯州都在为龙子的百日庆典做准备,没想到,太后竟误听了国师的妖言,把雁州来的急报拦在了城门外,我那时忙着和三部的官员审卷,也忽略了雁州的事情。

国师在小皇子满月时呈上了一件宝物,是个晶莹剔透的玉盆,四面雕刻精美,内里映着栩栩如生的二龙戏珠图,那天呈上时我也亲眼见到了,俩条龙像活物一样在玉盆底部蜿蜒游动。

明明是件人间难见的宝物,我心里却隐感不安。

昼锦得了麟儿,又得到这么个宝物,终日呆在梅妃那里,朝政又荒废下来。

待我放下了皇榜才想到雁州的奏呈,着人遍查不到,这才进宫见昼锦。

“你说雁州的军报啊!太后说派人截了,那些带着血腥气的军士不能进宫,国师说那对麟儿不好,等麟儿百日后,朕自会处理的。”

我惊得呆住,他怎会相信了一个道人的胡言乱语!?

“皇上!军情不可误,臣想知道雁州的军报上都说了什么?”

昼锦笑着拉我坐到他腿上,摸着脸颊说:“子含就省省心吧!雁州还有十万大军驻守着呢!看这阵子忙的,朕也没去看你,怎么就瘦了呢?还是你想叫朕心疼?”

我凝眉推他,“皇上……”

“不高兴了?”他嬉皮笑脸的凑上来亲,“朕知道冷落了你,放心吧!梅妃就是生下孩子也比不了你在朕心里的一分一毫,朕的宝贝儿只有你,好不好?嗯……加一个麟儿,你不会跟麟儿吃醋吧?”

我心里发急,那么大的事情他还有心在这里调笑!手上发了狠,把他推开了。

我跪下道:“皇上!军情要紧!”

他立即拉下脸,一挥袖子回了内宫。

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叫府里备了马车,每天也不去朝堂上空等了,赶到城外二十里守着,如此守了十数天,终于给我抢到了一份急报。

拆开一看更是火烧眉头,便传了几个侍郎和我一起进宫。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昼锦和太后,还有梅、荷二妃一起在御花园逗小皇子,我们在书房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来,心里发急,我便带人直闯御花园,仗着他素日的宠爱,一路上没有人敢拦。

到了御花园见他就跪下,他吓了一跳,笑吟吟问我:“怎么了?这满头的汗是哪来的?来人,给丞相端碗冰镇莲子汤来。”

“皇上!雁州告急!请皇上过目!”我低头将军报双手呈上。

太后叫起来:“别拿过来,那东西上不知有多少晦气,麟儿怎么受得住!?”

我高高举着军报,咬定了牙定要给昼锦看到。

昼锦的声音不温不火,“朕说了,麟儿百日后朕自会处理的,丞相何故送到御花园来,真有事为何不在书房等?”

他以为我借故来见他吗?原来不管过多久,做多少事,在他心里我还是开了门等他前来宠幸的那个不堪的小倌。

我的手颤起来,我做这些是为什么?

“皇上,军报臣已经拆看了,雁州守将在上面说城外大营粮草被劫,雁州西门年久失修,不日就要、就要……丧之敌手!”我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小皇子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太后和两个妃子都忙着哄。

“哦?”昼锦的口气仍是不以为然,“母后说军报上不过是老样子,鄂族烦不胜烦,朕打算着明年开春就开始筹措反攻的事,子含,回去吧!管好你府里那只顽皮的猫儿,别等朕以后去时不听朕的话了。”

我高举着军报纹丝不动,心里不停的求:昼锦,看一看吧!

他不耐的说:“退下吧!”

说完就去哄小皇子:“不哭不哭,麟儿看这里,父皇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抬起头,昼锦已经侧过身去逗小皇子了,看他模样,任我跪多久他都只当我是胡闹,这就是身为佞臣的悲哀吧!

小皇子躺在他臂间张圆了小嘴哭着,他指着玉盆给小皇子看里边的游龙,庄公公不停的对我打眼色,我只定定的看着桌案上的玉盆。

就是这个东西让昼锦信了那道士的妖言,什么晦气,什么百日!

雁州是关外到邯州的唯一屏障,雁州要是被破了,快马只要二十天左右就到邯州城下,连左丞相那种蠢材也知道鄂族的马快,等我接到军报,雁州不知还保不保了?邯州呢?

小皇子终于被逗笑了,小脸上还沾着泪水,抓住他父皇的一根手指“咯咯”笑着,真是可爱啊……

太后和周围的女眷尖叫起来,我突然起身冲过去把军报塞在了昼锦手里,不待他回神又抢了案上的玉盆举起猛的一砸——

碎玉四溅,两道青烟散起,破碎的底部已不见了游龙的影子。

太后惊呆了,女眷们抢过小皇子团团护着,看我的样子好似看什么妖孽。

昼锦在听到小皇子骤起的哭声后喝道:“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君王了?来人!押闻书去天牢!”

太后满脸的惊怒,可在我被侍卫拖出去时,我分明看到她眼底的笑意。

活不了了吧?我是胆小的,我都给忘了,闻书不是什么良臣贤相,从来不是,就当是为了做过的梦,为了醒来的不甘,我向着越来越远离的昼锦喊:

“皇上,子含求你看一看军报……”

有人捂住了我的嘴,我喊不出来了,只能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掩在了怒放的月季花丛后……那是开在明媚秋阳下的绝色,明媚得晃花了我的眼。

他会展开那军报看吗?那上面还有我从城外一路赶来流出的汗水,一重重城门,一重重宫门外带进来的。

我在通常关押朝廷大臣的牢里只呆了半天,也许只呆了一个时辰,然后就被丢到了水牢里,空空的房间,四壁都是石头,只有一个“井”字样的木头架子竖在过膝深的水中间。

双手被绑在架子上时,我得以看清了这里,然后唯一通向亮处的门就死死关上了。

丞相的朝服被脱走了,官帽与官靴也被扒了,只有颈间昼锦亲手挂上的兵符还在。

最开始我竖着耳朵听四下的动静,这是死过很多人的天牢,死在这个架上的就不知有多少?连手腕触到的那一块也凉幽幽的渗着寒意。

后来泡在水里的双腿渐渐冷起来,我不敢略动一动,那样虽然可以稍微暖一暖,但水声在四壁回旋,像是有什么东西也在这黑寂的水牢里,正看着我……

再然后腿脚开始胀痛,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办法计算时间,我想动动腿脚暖暖时,双腿已经不会动了。

时昏时醒中总有个人点着一根蜡烛来喂我吃东西,他把蜡烛点在绑我的木头上,不管我怎么吐,他都很耐心的一勺一勺强喂下来。

我哭、我喊,我还哀求,我是个最没骨气的佞臣……

昼锦……求求你了,放我出去,我怕这里,怕极了!又黑又冷,还总有些东西在周围看我!

放了我吧!以后乖乖的,再也不敢尝试激怒你了……

求你了,皇上……


第七章

什么东西撞碎了?那么清脆,那么刺耳,好像我摔的那个玉盆——

我微微张开眼睛,立即有人大叫:“单于!醒了!醒了醒了!他睁开眼睛了!”

好刺耳的声音,我歪头看过去,一个带毡帽的姑娘指着我大喊大叫,然后我听到有人喝止她,这个声音好熟……

有人摸着我的脸颊让我躺正,我瞧着那个人的脸,似乎见过,似乎很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满脸的大胡子,跑去把正对着我的一盏灯熄了,周围的光亮柔和下来,他才跑回来坐在床边柔声问:“子含,看得清楚吗?”

我认识他,可我还不能确定,我转开眼睛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却没有一个是认识的,他们……都有蓝得好像天空的眼瞳。

“达尔罕……你回来了么……”我伸手要拉他,才笑到一半,手腕上的剧痛就把神志夺走了。

好痛啊!没有梦的沉睡里都还在痛,我怕,我想逃,但是手脚一动就痛得我呼吸几乎断绝,只好哀求……放了我,皇上,求你放了我……

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我是从有没有点灯上面看出来的,灯罩内是黑的,但屋里亮得刺眼,这就是白天到了,后来有人在窗上挂了厚厚的帘子,我还是能从缝隙里漏进来的白线看出是白天。

“你是达尔罕,你真的回来了……”

我盯着他刮掉了大胡子的脸笑,他小心翼翼执起我包着纱布的手去摸他的脸。

“刮得好干净呢!摸不到胡渣,就是看起来有点乌青,像是被谁打了。”

屋里的两个丫鬟听了我说的,憋着气“呼哧呼哧”的笑,帽子上挂着的绒球在肩上晃荡,看着就暖。

达尔罕也笑起来,把脸凑近说:“这是你打的,忘了吗?”

我费解的忘着他:“我几时打过你了,你那么大的个子我敢打你吗?找死也没有这样找法的。”

一个丫鬟叫着:“你是打过单于,睡着的时候没少打,不过我们单于铁做的身子,你打他只有你痛的。”

“单于?”我愕然,“他做了大单于么?”

她们又笑开了,两个对着颤肩膀,我侧过头来看达尔罕,他还是那个样子,只多了些……风霜,做了单于啊……

他笑道:“你睡着的时候动静好大,一会儿又把伤口弄开,我一个人看你都看不住,她们比我手轻,照顾你比我强!”看着我腕间发出浓浓药味的纱布,他又说:“当初要是干脆一点,最后见你那天就带你走,你就不会吃这些苦头了,子含……都是我!”

我记得那天,“那天你说叫朋友来接我,怎么不来呢?”

他说:“后来进皇城就难了,我那个朋友被撵出了城防,你又被太后接进了宫,我本来想等你出来的,但是昼……但是魏朝皇帝硬要亲自送我,实在是不得已才走的。”

“太后?”我有点模糊,又好似记得那个女人。

达尔罕摸着我的额头说:“累不累,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睡吧!我在这里,再也没有什么水牢了。”

“水牢!不……”带着水声的黑暗铺天盖地的涌来——

差点又惊得动到手脚上的伤,被他按住,他细声宽慰:“没有了,子含不用怕,我保证没有了,再也没有了,你睡吧!我看着你,一步也不走开,睡吧,睡吧……”

我捏着他的手,指头死死的抠紧,有他在就不会有了,我相信他。

他把手盖在我眼帘上,热烘烘的……

我的话越来越多,零零星星的记忆在逐渐壮起胆子回想时拼接起来,等到完全明白的时候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

达尔罕说什么都点头,别人说什么都笑,只把唇角稍稍弯一下,我觉得弯了,不知怎么的被达尔罕发现我心情不好。

被他多问了几遍,我不耐道:“不能下床心情当然不好,你也睡那么久试试。”

他哄我:“不要急,过几天就好了,就几天。”

好吧!我信他,他拥着我说:“关外的草原和蓝天,还有美丽的牧场和云朵样的牛羊,子含,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那么遥远的事不在我现在的考虑之中,我只问他:“为什么不给我看我的腿脚?”

从下面传来的只有痛,别的什么也感觉不到,可他从来不让我看,那是我自己的腿脚啊!看一看还要得到别人的允许吗?

他说:“现在包得跟两根大木棒子一样,看了要吓到你,等好的时候再看好不好?免得以后好了想起现在的样子,可能还会后怕呢!”

“就真的成了木棒子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你不给我看就是了。”

“嗯!”

我愣愣望着他,他居然还敢承认!我坐一会也累得慌,连杯水也抬不动,别说要揭开被子看腿上的伤了,对我来说,简直比登天还难。

过了几天,我已能坐上几个时辰了,那两个丫鬟伶俐得很,达尔罕不在的时候她们就变着法子哄我开心,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把个本该寂寞的时候吵嚷得热闹起来。

我躺了这么久,奇怪身上怎么没有一点怪味,连达尔罕身上的汗味也比我浓得多,难道是药味熏坏了鼻子吗?

后来她们不在跟前的时候达尔罕才告诉我,我喝的药都是定神的,睡着便不易惊醒,换药洗身都是她们乘着我睡着时候做的,我听了这些,此后见她们便免不了脸红。

她们是两个大姑娘,又不是宦官!

可惜,什么都由不得我说了算。

有一天,她们把我收拾出来,梳头、换衣,却没有给我盘发髻,只在两边耳后各扎一条小辫子,发稍末端倒转过来扎好,结了一个琥珀环在底下。

没有一件是汉人的衣服,不过料子摸起来却都是上好的丝料,只有宽大的外袍像是皮质的,却又是白色的,拦腰扎一条掌宽的红腰带。

她们还在给我小心的套长皮靴,我已经热得要出汗了,忙问:“这是要干什么?”

我又不能走路,穿靴子做什么?

一个丫鬟笑眯眯的说:“单于要抱你上车啊!就是这里到车上的几步路,可他怕你冻坏了脚,所以还是要穿齐。”

上车?去哪里?我想我的脑子也被水泡坏了,总是看到才会跟着想出那么一点来。

她见我不解,误以为是别的,忙解释:“你的脚啊!被冷水冻伤了,不过你别担心!你不是叫痛吗?痛就是还没断了要紧的脚筋,我们鄂族啊最善治疗冻伤的了,每年冬天都有一大堆牛羊要被冻坏……”

“子含又不是牛羊,弄好就一边去。”达尔罕说着走进来,眼光落在我脸上就挪不开了。

两个丫鬟把毡帽塞给他,跑到一边嘀咕:“他和牛羊一样,也是属于单于的嘛!”

我低下头看脚上的靴子,他走到面前半跪下来,摸了摸我垂在胸前的发辫,又把琥珀环捏在手里把玩,“叫她们赶着把衣服做出来是对了,汉人的衣服不耐寒,外面正下雪呢!你以前穿着汉人的衣服我就觉得看着不大好,单薄得跟梨花瓣一样,手一碰就要散开飞到风里……”

我不敢看他,手摸在自己领口,隔着几层衣服还是能摸出来下面有个钱币大小的东西。

他把我的手握住,笑着说:“喜欢我鄂族的衣服吗?穿在你身上怎么也穿不出鄂族汉子彪悍的样子来,倒像个细白皮的小包子……”

“达尔罕!你说谁是包子!?”谁要被这样形容也要气的,牛羊也就算了,我知道在牧民眼里牛羊是最珍贵的,可他!

“就是你爱吃的那种啊!角门外东向那第一家包子铺的,两个铜钱一个,别家的你只吃一个,这家的你可是要吃三个才满足。”他恬脸笑着。

“你……”怎么还会记得那么清楚,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他揉了揉额角,费神道:“就是记不清是叫福记包子铺还是叫……富记包子铺了。”

心里暖暖的,和身上一样,我抚开他皱着的眉心低笑道:“走吧!不是要上车吗?走吧……”去关外,去鄂尔林的草原,不是被抓去的,是我自己要求的。

他给我戴上毡帽,抱着我出了门,门外的台阶、草木上都落满了厚厚的雪,我眯着眼睛看,下水牢的那天离下雪还早,那天的月季开得正艳,不像今日,都压折在雪下了。

院里院外站着很多和他打扮差不多的人,身形都一样高壮,满头的小辫子,却没有谁像我一样挂着琥珀环。

他们看我的眼里只有好奇,别的什么也没有,见我望过去只会不好意思的扭开脸,还有一个咧开嘴笑,露出满口黄黄的牙齿。

我靠在达尔罕肩头回他一笑,他们就都对我笑了。

车上还是比不得屋里,虽然挂上了挡风的毯子,又烧着一个暖炉,但我的唇色泛紫,达尔罕不用问就知道我冷得慌。

车内垫了厚厚的被褥,车子动起来我只能感觉到轻微的晃动,毫无记忆中的颠簸。

走了半天就歇下来,是在个路边的客栈里,达尔罕不和我同车坐,他骑马,抱我下车时我看到了他的马,那马的头竟比他还要高出一些去!

“想看看吗?”

他转过身,让我对着那匹马,我细看了那双眼睛——温柔得近乎怜悯,于是大着胆子伸手去摸,它突然喷一个响鼻,我“啊”的缩回手,周围的鄂族人都笑起来。

“畜牲!你们这些鄂族的蛮子……啊——”

突然传来骂声,我寻着声音望,却望不透周围铁桶样围着的人群……

突然间我意识到了,这些不是牧民,站得那么整齐,人人腰间都挂着马刀,他们是鄂族的勇士,破雁州关的那些士兵。

达尔罕关切的问:“冷吗?”

耳边还清楚听到别处传来的打骂声,以及鞭子划破空气的尖啸,我把手缩到袖子里说:“嗯,很冷。”

邯州的冬天什么时候这样冷了?

那两个丫鬟跟我同车,早就跳下车跑进去了,等我进去火也生好了,还有满满一桶热水,蒸腾的热气在屋子里迷漫,还真想连头泡进去。

达尔罕脱了他身上的那一大件狐裘,两个丫鬟拿着出去了。

我看她们关门,心里沉了一下,他忍不住了吗?

他蹲在地上小心的脱我的靴子,问我:“早上换衣服的时候她们给你看你的腿了吗?”

我摇摇头,他低着头很专心,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他摒住了呼吸,绒里的袜子慢慢的褪下去,我看见了……不像是活人的腿,从脚到膝盖,全是青灰色的,像石头一样。

他轻轻的用指头戳,还一边问:“疼吗?这里?那这里呢?”

“疼……都很疼,别碰,好疼!”

我还在想办法挪一点,好躲开他的手,他的唇就贴了上来,我的和他的都还带着外面的冰冷,冰冰的贴在一起厮磨。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忽然大力压过来,我以为我要倒下时碰到了椅背,忙闭上眼,唇上烫起来。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了,我抓着他的手臂,绵软的皮袄下,那臂上的纠结肌肉鼓胀着……

太强势了!我受不了的,我这样的身子怎么能承受得住……

正慌着,他放开了我,又低头查看我的脚。

“我以为我来晚了,子含,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幕,我破了雁州,二十万大军入了关但没有再前进一步,我只想拿雁州跟魏朝皇帝换你,虽然我回去鄂尔林的这几年年年好气候,牛羊都长满了肥膘,积下的粮食足够我们打到邯州的,但是,我怕兵荒马乱的伤了你,我好后悔,要是我没有在雁州停下,要是我一直打进来,在你被关到水牢前就进邯州,你就不会这样了。”

我差点失笑,我可是为了要挡他的大军才闹得下了狱,他不怪我吗?

不会怪的吧!他以前就那么纵容我胡闹,他和昼锦都是这样想我的,只会胡闹而已。

他还在说:“我得到邯州的探子传出消息才发兵,只带了两千人,每人备两匹马,用了十天赶到邯州,跑死了几百匹马……”

他抬起头看我,目光从眉端慢慢的移到唇,不愿遗落了一处。

“还好城里的探子机灵,见你被下狱,一面放了鹰传信给我,一面向魏朝表明了身份,他们要活命的话就不敢杀你。”

原来是这样,照他说的,我在水牢里关了至少十天……昼锦那么恨我吗?那和杀我有什么区别,只是没有写下圣旨而已。

达尔罕又自责起来,好像亲手做错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一样。

“我忘了,在草原上的几年让我忘了邯州人是多狡猾无耻的东西!是没有杀你,可我撞开牢门看见你的时候,你离……已经只有一步了。”

他的眼眶发红,就像我生气时那样,不过我知道他不是在生气,我捧着他的脸吻他长出了胡渣的下巴,再吻他的唇,已经不冷了,我的和他的都很烫。

那些硬硬的胡渣扎着我的手心、手指,我一直睁着眼睛,看他眼瞳里刻下的那一幕。

烟尘滚滚的两千铁骑,慌乱的邯州,火焰里闪烁的皇宫,然后是一重比一重深暗的天牢,最后,是被他撞烂倒进水里的牢门,渐起的水花和荡开的水波碰到了火把下变成灰色的衣裳……

这些都是动着的,像江水一样奔腾不息,到了那里就静止了,好像被那些会妖法的道人施了定身咒一样,全都静止了——

那是我,已经失去知觉不知多久的我,被绑在黑色发霉的架子上,手腕已经勒得血肉模糊了,却还承担着全身的重量,散乱的发和下面掩盖不住的苍白脸颊,怎么看都像是尸体。

……只要托起脸,就能看到死人才有的黑色血迹,从嘴角蔓延到下颌。

如果爱我,怎么会想这样杀死我……昼锦……

我埋头在达尔罕怀里,死死的抠住他的手臂,比昼锦还要强壮的手臂,要是靠的是达尔罕,再也不会让人那样对我的,他们不同。

他拍着我的背,像是在给我说,更像是在给他自己说:“过去了,子含,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水牢了,你活着,还会皱眉还会说痛,你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以为你的腿保不住了,那时候看着真恐怖,连我都不敢多看,现在慢慢的好起来了,等到开春,我保证你可以下地走路了。”

我在哭,却没有泪水,我不会残废!真好。

达尔罕没有碰我,他帮我脱了衣服抱我到澡桶里,又加水又添火,让我舒舒服服的泡了个够。

他也有不理我的时候,我穿着里衣在床上痛骂:“不要!啊!好痛……不要……”

他自顾自的往手上倒一种味道辛辣的酒,然后很卖力的搓我的小腿和脚,好像拿火在烤一样,痛得我连“死蛮子”都骂了出来。

骂得狠了,外面就传来低沉的笑声,他们别是想到哪里去了吧?

脚上又是一阵剧痛,我忍不住叫:“轻一点唉!用那么大力……啊!住手!啊……”

达尔罕崩着张脸,对我的叫骂毫不理睬,等他弄完,我出了一身细汗,他给我盖上用手炉滚热了的被褥,匆忙的,来不及问罪及抱怨,我睡了过去。

后来在车上才听两个丫鬟说了,那天因为风雪太大,前面的路马车走不过去才停下来的。

也是在那天,她们拿了达尔罕的狐裘改了改,给我在车上御寒,那是以前的大单于给他的唯一东西,本来刚合他用,她们想了办法,把系的带子往下挪了几寸,我用的时候就正好了,把上面的皮领子竖起来还可以挡吹到脸上的风。

我穿得比她们还多,却还是时不时的抖,好生不解。

等到了雁州,又停下来休息了一次,还是达尔罕帮着我沐浴,也还是没放过我,直搓掉了剩下的半瓶酒才撒手,我觉得我是疼晕过去的。

出了城继续向北,在山坡上的时候我坚持要停车看,丫鬟下车问了达尔罕,她们可抱不动我。

达尔罕策了马过来,外面白茫茫一片,可是没有风,也没在下雪。

“外面很冷啊!还是车里好,你受不得风的。”

我不信的瞪着他:“又没有风,况且,我哪会受不得风。”

“固执!”他骂了一声,无奈的跳下马到车边抱我,“要是觉得冷了马上说,这时候再病可是病不起的,前面还有好大的一段路要走。”

我拼命点头,旁的人见我那殷勤的样儿大笑起来,达尔罕把我放到马背上,我紧张得不行,抓着他的肩不放,左右的人靠过来,一边一个扶住我,我见他们笑得脸上发红才撒了手。

他又从车里拿了手炉,才跨到我身后坐着,还不算完,我已经穿着原本他的那件狐裘了,他还扯了他毛毡的披风把我整个儿包在他怀里。

除了眼前的一片地方,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想看看雁州,没有来过。”我拉他的衣襟,提醒他。

他这才想起来为什么把我从车里捞出来,于是驱马小跑出一截,拉开披风让我看。

“那就是雁州?四四方方的像块砖。”还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看过整一座城,我顺着雁州城朝里望。

白茫茫的,哪都是白色的一片,看不出什么界限来分关内关外。

他在我头顶说:“汉人的城不都修得四四方方的吗?”

外面凉凉的,我打了个喷嚏,他立即就把披风拉上了,我大叫:“闷死了,这才像个包子呢!”

他拉开披风把狐裘的领子竖起来,戳着我的脸说:“你啊!身子不好还要折腾,身上冷不冷?头疼不疼?”

哪来那么多毛病?我摇头再摇头,眼睛还朝雁州那边望。

几十万的鄂族骑兵蜿蜒成了一条长龙,在空旷平坦的雪原上缓缓前行,应当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走那么慢,在我乘坐的马车后不远,还有长长的马车队,都用铁索牵连着……

那是……

“魏朝皇帝和他的大臣,我全抓了,我要叫他们也尝尝苦寒而死的滋味!”

我瞧着达尔罕脸上陌生的表情有些难以置信,他全抓了,昼锦……昼锦没死……

心就像疯了一样的跳起来,眼角有湿热的东西滚下来,我捂住嘴缩在达尔罕怀里,任他再说什么都听不见了。

曾经以为可以放开了的,可是牵挂还没断。


第八章

又在路上走了月余,一次风不大,我求了达尔罕和他共骑,没料到直接昏在了他怀里,那以后我一直呆在马车内了。

手腕上的伤已经好了,只留下参差骇人的疤痕,我还是不能走,连站也站不住,到鄂尔林族的“都城”时,雪还在漫天漫地的下,达尔罕说过,我要到开春才可以走动。

他完全不提别的,我隐约知道,水牢不止留下这些。

关外是比关内的风雪大,却不会冷得到了我想象不出的地步,若不是身子不同往日了,哪会这样?

鄂族是马背上的民族,就连他们的都城也跟着水泽迁移,就在达尔罕的王帐不远处就有一面冰封了的湖水。

在天气渐好的时候,我求他带我去看。

我虽然断断续续的发过几次烧,身子却是慢慢的在好转,最开始我能自己拿动药碗,不需要他再喂,慢慢的,我能自己穿衣服了。

那种疏通血脉的药酒还在擦,到了达尔罕同意我出帐时,那种痛苦只要咬咬牙就过了。

他抱我到帐前,我在他王帐里呆了好久,外边的景色又不同了。

这个冬天,对我来说,过得真快。

正巧碰上有人来见他,说他部下添了个壮实的小娃娃,他想去看,又怕我玩不了会失望,站在那里犹豫。

我让丫鬟扶着我走,她们照料我惯了的,她们在,他也不用担心什么,于是跟着人去了。

年年岁岁都有新生儿诞生,去年秋天诞生的那个孩子呢?昼锦的心肝宝贝,大魏的皇子,也在风雪中被带到关外来了吗?那么脆弱的小东西怎么经得起路途的艰辛。

“我想去看看麟儿,你们可知他们关在何处?”

我知道我卑鄙,仗着达尔罕留下的口令让她们带我去看,她们对视一下,没有疑问,没有反对,扶着我慢慢的走向一处板条圈起来的坡地,上面散落着几十个帐篷。

昼锦就在那里面……

“麟儿是谁?你的朋友吗?你被魏朝皇帝关到水牢的时候他怎么不救你?”

直性子的鄂族人,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一连三个问题砸给我。

不必撒谎,那是多大的事情,我答道:“麟儿是皇上的皇子,去年单于的大军入关前才生下的孩子,刚刚听到有孩子诞生,我就想起他来了。”

“哦!关你那个坏皇帝的儿子啊!”单纯的脸上不屑极了,“你为什么还要关心他?”

“孩子是无辜的啊!他那么小,懂得什么呢?”我很想笑,这么有道理的话很难从我嘴里出来,也就能敷衍下她们。

她们想了想,不屑的神色去掉了,一个说:“可是抓来的人里没有小孩。”

……我差点迈不出步子,她们担心的停下来,我笑道:“没事,稍微痛了一下。”

她们问我:“那还去吗?”

“……不了。”昼锦不会想见我的,也许我害死了他的麟儿。

我呼吸有些不畅,想尽快回到王帐里睡下,我们已经走到那块地的外面,里边有个人披头散发的跑出来。

守卫的鄂族士兵赶上去拦住,很近,两个丫鬟怕碰到我,一个扶我,一个拦到我前面喝道:“闹什么闹?放你们出去,就凭你们在这草原上活得下去!?别装疯了!”

我心里有些虚,想退开,还是被那个人看到了。

他指着我:“闻……闻丞相!传言果然是真的!你这个妖孽!妖孽——”

他脸上被甩了一鞭,他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血从手下面流出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朝里跑,不停的喊:“皇上,皇上你快来看!是闻书这个妖孽!他穿着鄂族的衣服,还有丫鬟服侍他!皇上……”

凄厉的喊声在覆着薄雪的山坡上传开,刀子一样冷冽凌厉。

我出了一手的汗,眼前也有些看不清楚,可扶着我的丫鬟就是不走……

我看到了,梦回心止时徘徊在眼前的身影,没有了华贵的衣饰,却更加挺拔,一步步稳稳的向我走来。

我以为他会一直走过来,像以前一样拥抱我,可他停在十几步外,眼神复杂的看着我不开口。

拦他的士兵迟疑了,两个丫鬟也迟疑了,我和他隔着十几步站着,中间没有任何人遮挡,可我走不动,怎能走不动?

凄厉的叫喊还在传扬,我想说我不是妖孽,皇上知道的,我怎么会是妖孽。

我松开了手,不许她们来搀扶,摒气,挪出一步,却在瞬间失力歪倒——落在了达尔罕怀里。

昼锦看着达尔罕,达尔罕抱着我关切的问:“走那么远,脚受得了吗?”

我不答话,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昼锦,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还有他唇角隐去的那道笑痕……

昼锦突然笑起来,对我说:“朕还想护着你,闻书啊闻书,太后把你下了水牢,朕还想救你,宫闱突变,朕被关在寝宫里还无时无刻不挂着你的安危,却原来……原来,你才是朕身边的妖孽!”

“住口!”达尔罕的暴喝连板条上的余雪也震得沙沙落下。

昼锦还在笑,苍凉无限的笑,“好娇弱的身子,在大魏时要朕宠着,朕成了阶下囚时,你又有鄂族的单于疼着,真娇贵哪!”

达尔罕也在说话,可我听不见,只有昼锦的话一字一字敲进了我心底,我抓住达尔罕的袖子,想叫他带我离开,却“哇——”的吐出一口血来。

“子含!”

我看到了,昼锦常常口是心非,他也喊了我的,他要扑过来被士兵拦住了,我想对他笑,他从我眼前消失了。

地面倒转,只看得到周围的东西飞快倒退,之后又看到他,被士兵们押着跪在雪地上。

达尔罕喊的话我终于听清了,他喊:“大夫呢!都死到哪去了!?”

粗鲁的家伙!

***

……那片地方成了我的禁地,虽然我并没说要去,达尔罕还是下了令不许人放我靠近。

初春,我已能在王帐内走上几步,达尔罕果然没骗我,他总是拿着东西逗我,好像逗才学步的孩子。

“哪,再走三步,不!顶多四步,我的两步而已。”

“不要!”我愤恨的看着他,他真当我是小孩吗?居然拿着个木头娃娃来哄我!

他朝我挪了小半步,又哄:“你看,又近了一点,走两步过来这个娃娃就是你的了,子含听话啊!”

我不想要娃娃,它会让我想起下落不明的麟儿,心就会止不住的疼,可是……

达尔罕是为我好,我的腿脚正在慢慢恢复,多走几步就会好得更快,那是其次,他这般待我的,这世间就他一个,怎么能辜负他?

我做出气恼的样子,拿眼睛盯着他手上的娃娃,他一看乐了,又退了回去,手还是向我伸着。

“单于……你无赖!”我稍稍噘起嘴,知道这会让他觉得甜蜜。

“两步嘛!来。”

他脸上快笑开了花,被他那些部下看见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模样。

我沉着气,小心的走过去一把抢过了他手上的娃娃,在他手舞足蹈的时候,我看着软塌边架子上那一排的木头小马、小羊……

那是他在我入睡时一刀一刀刻出来的,和手上拿的这个一样,雕工差劲,可是却打磨得异常光滑,捏在手里绝不会伤了我的肌肤。

完全比不得昼锦赏我的东西,但他是送我的,不是赏赐。

几天以后,这个游戏的地点移到了帐外,兽皮换成了开满嫩黄花儿的草地,他手里的木头娃娃换成了一块嵌着小甲虫的琥珀。

我还是摇着头说:“不要!”周围还有别人哪!

“子含!”他居然拉下了脸:“兽皮比不上草地,青草是活的,你的小脚丫碰了它们才会好得更快!”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游戏玩多了,我对着他惯用的神态也成了习惯,本来笑笑闹闹的人都静下来了,眼睛直勾勾望着我。

没见过会撒娇的男子吧?对他们鄂族人来说,我还真是奇闻。

达尔罕看见了,可我看他怎么愈发得意起来,托着那块琥珀诱我:“这是很难见的哦!你看甲虫的翅膀还张着,正准备飞走!”

隔那么远我哪能看那么仔细,于是咬着牙瞪他,“单于!我走不了那么远!”

他估摸了一下距离,笑道:“不远不远,你在里边绕两圈就比这里远了,快过来!”

有人“小声”说:“那不是单于的小包子嘛!腿好了?”

我憎恨鄂族的大嗓门!更加憎恨他们的快嘴,达尔罕就叫了一次,我居然就成了鄂族人人眼中“单于的小包子”。

走完这几步让我躲到里边去吧!我硬着头皮走过去,确实有些吃力,不过小腿上已经不会刺痛了。

好容易拿到琥珀,他抱起我问:“想去湖边吗?我骑马带你去。”

我靠在他肩上往回看刚刚笑我的那些人,身子猛地震了一下,忙对他说:“有点冷。”

他赶忙把我抱进去,我玩着手里光滑的琥珀,只觉得襟口那有个东西烫着我——很疼。

昼锦被押着,站在帐篷后面不起眼的角落,隔得太远,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但那是他没错。

达尔罕是故意的么?我抬起头看他,没料到他也在看那个方向,眉深深的压着,眼睛里有浓浓的杀气!

他没有放过昼锦的理由,因为我,他恨昼锦!

我深悔不该看那一眼,他会不会以为杀了昼锦我就能死心塌地的接受他?又会不会以为得到我,就再也没有留着昼锦的理由?我究竟该怎么做……

达尔罕在隐忍,我知道,我不点头他永远也不会强迫我。

我怕他忍不了的那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我或许没有什么,但他的怒气有绝对的理由转到昼锦身上,已经不能再等了。

两个丫鬟给木头娃娃做了衣服,那天夜里,我坐在达尔罕腿上慢慢把娃娃剥了个精光。

我的指头被呵护得很好,比以前还要柔白细滑,又故意放慢了动作,透出一股引人吮食的味儿。

达尔罕说:“它会冷,穿上吧!”声音里已经有了明显的压制。

“不会冷的,单于会给它暖着,怎么会冷?”

他抢了娃娃握在手里,呼吸紊乱的说:“是的,子含要我暖我就会暖着它,不会让它冻着。”

我仰头对他一笑,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带上,再牵引着拉开,他摒住呼吸,全身都凝住了。

他为我脱衣穿衣已不知多少回了,他明白我的意思,所以这一次他放松不下来。

我靠在他颈间呼吸,很轻的说:“单于……帮我忘了那个人吧!也许一下子做不到,可我痛得怕了,单于能治好我的腿,也能治好我的心,对吗?”

我不说,他怕伤我就一直不在我面前提起,我骗自己,他也陪着我,他每天小心照料着的不止有我的身子……我说出来的话,他心里就会松一松,要是还有希望,我也想要他得到幸福。

他笑道:“是的,我保证,一定有一天你看到他再也不会痛,你心里满满的只有我。”

我把脸藏在他颈窝里,他的保证恐怕只有这一次做不到,不是他骗我,只因这一次是我在撒谎。

衣衫一件件落地,他小心分了我的腿压下来……

“啊……”胸中空空的,虚得让我害怕,忍不住一滴泪就湿了眼角。

“子含?”

他吓得停住,伏在我身上一动不动。

我吸着气回他:“没事,一会儿就不会痛了,单于……”

他还是不动,问我:“为何叫我单于?”

我摇头,自己动了下身子,“唔!”颈子后仰,我抓着身下的柔软绒毯半启开唇……

达尔罕的神智立即飞上了天,他本就压抑得够久了,哪还忍得下去。

***

很少见到昼锦,他和他的臣子们被押着看管牛羊、打理牧草,我只能远远的看到他的身影,达尔罕不会让我靠近他。

只要我的目光还在寻找他,达尔罕就不会杀他。

刚到三月,达尔罕带我去看湖水,蓝幽幽的天空下东一块西一块的碧玉连接着,青草和白云都倒在水面,真的很美。

他先下了马,在周围水边找可以让我坐下的地方,我指着稍微远一些的湖边说:“那里的草看起来厚,单于去那里看看吧!”

他刚走远,远处的马群突然骚动起来,我挡着阳光望过去,马群里有几匹马在乱跳,马背上的牧民正往那赶。

太快了,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本来只是几匹马在骚乱,立即就变成了整个马群的狂奔——向着我这里……

“单于——”马背太高,我不敢跳下去,只得叫达尔罕。

他一看就回转身发足狂奔,他的马不再乖乖的站着不动,托着我也跑起来,我不会骑马,他带我出来我都是侧坐,根本无法坐稳,马才跑出两步我就摔了下来。

草已经长得很高,我穿得又厚,胸口震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我想的疼,我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轰鸣声已经靠近!

地面剧烈的震动着,达尔罕扑到我身上,我勉强从他身下看出去……无数翻飞的马蹄和带起的泥土草屑充斥着周围。

我心里只在想——会被踩死的!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仿佛停不下来的马蹄带着一声声撞击落在脚边、手边、耳边……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踩到了,心脏紧缩着,感觉不到四肢。

良久,马群的蹄声远去,我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达尔罕坐起来,小心的把我拉到他怀里查看,我只是抖,他问话也回答不出来,连唇都是抖的。

几个人跑过来,“单于,是他们干的!”

我听到声音抬头一看……昼锦,他?他被人抓着,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上上下下的看,然后松了口气。

达尔罕说:“带到王帐去!”

我被抱上了马,达尔罕抱得很紧,可我还是止不住身上的颤抖。

“子含,我不该离开你身边,对不起。”

马跑得很急,他居然还能低头吻我,承了一吻,我终于缓下气来,他又道:“张宣想杀你吗?是我大意了,竟让他有机可乘!”

我抓着襟口,心还在震动中回不过来。

他把我送回王帐里,叫丫鬟给我检查身上可有伤到的地方,他自己又出了王帐。

我告诉她们没有受伤,自己走到王帐的大门边,隐在阴暗里向外看。

昼锦被人推倒在地上,立即又爬了起来,狠狠的盯着达尔罕。

他们曾经是朋友,为了我变成这样……我心里凄然一片,大魏被鄂族攻打到国都沦陷,不也是因为我吗?

认识我,是他们的祸事。

达尔罕手上拿着鞭子,我紧抓着布幔却不敢走出去一步。

鞭稍破空的声音响起,昼锦站着硬受了这一下,哼都没有哼一声。

有个人扑到达尔罕脚前喊:“是我!不是皇上!是我惊的马!要打就打我!”

我认不出他是谁?这才隔了几个月就忘光了曾经天天在朝堂上见面的人,想不到魏朝还有这样护主的大臣。

达尔罕的士兵把他拖开,昼锦大笑道:“达尔罕,你看,朕就是被你抓过来做牛做马也还是大魏的皇帝,他们也还是朕的臣子,朕终要赢你,朕会赢到最后!”

达尔罕也笑起来,倒像是朋友见面,他说:“是吗?”

说着又是狠狠的一鞭……

我压着胸口,把额头抵在柱子上,忘了他!忘了他,这些都会过去的。

听不到昼锦的惨叫,只有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一声声重复着,不放过我。

那个大臣在哭喊:“皇上、皇上——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他也配做个皇上,你们魏朝人都死光了吗?哈哈哈……”有人在高声取笑:“他的美名都传到我们草原上来了,只会吃喝拉撒和玩,这也配叫皇帝?我们单于才是英雄,马背上杀出来的英雄好汉!”

他们说的话像在刺我,昼锦荒唐的时候我不也在他身边吗?他变成昏君最开始不就是因为我吗?我害了他……

还在打,一鞭一鞭的。

达尔罕多强壮啊!他肩臂上全是纠结强劲的肌肉,那么发狠打下去……他会杀了昼锦!

“再打要死了!求求你了,大单于,别打了!”

那个大臣叫得好像要断气,我心一惊,等看清眼前,人已经冲出拉住达尔罕了。

“单于……”脚下发软,朝着他跪下去。

“朕不要你这个妖孽来求情!滚!别让朕看到你!”

我回头,昼锦浑身是血的半跪在地上,身上早被打得皮开肉绽,见我看他,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水。

达尔罕推开我道:“我打死他!看他还敢伤你!”

“不!”几乎是叫出来了,我挡住他说:“单于……你知闻书的心……你知的……”

他目眦欲裂的看着昼锦,我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敢松,终于……他低低的咆哮一声,甩开鞭子纵上了旁边的马背急奔出去。

我喘了几次才缓下来,乏力的起身朝帐内走,不敢回头,料想中的漫骂讥刺并没有追着我来,倒听见昼锦倒地的声音。

要是我能还他失去的江山,也许我就能在他面前坦然。


第九章

天气暖了,魏朝百姓的商队来了草原,他们年年来,不因朝廷的衰败而终止。

达尔罕携了我的手领我去看,竟让我看到了一个人。

昼锦他们自那次事情之后就被关回了圈地里,再不许踏出一步,没有大夫,想必吃的也全是马糠,达尔罕准备让他自然死去,疾病和今年的冰雪都可以帮他达到目的。

我不恨他,他只是想把以前加诸在我身上的东西原样还回去。

魏人出不来,达尔罕不用担心我有危险,臣服于鄂族的几个小部族也来了人,那几天他一忙起来就给了我机会。

那个大着胆子混在商队里来的人是庄公公,他说他试着想找昼锦,可是看管太严,我苦笑。

他居然会用草编蜻蜓蚂蚱什么的,我第二次去找他,装作想学,没想到被人报给达尔罕知道,庄公公被召到了王帐里……

我委实惊出了一身汗,还好,庄公公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原来胖胖的脸颊全陷了下去,达尔罕在他面前交待话,居然没把他认出来。

不过,也有可能达尔罕从没见过他。

等周围没人注意,他哭着对我说:“老奴知道,只要丞相在必定保了皇上的性命。”

哭了两哭又说:“当日有些畜牲在城门上看见烟尘翻天的来,就苦爹喊娘的开了城门跑,鄂族蛮子兵进城没费一点力,皇城外还好,皇城里人人脖子上被架着刀,大气不敢出一下,十月十五破的城,到十一月二十二才把皇上和大臣们绑了塞到车上带走。”

我知道那是为我,出了水牢我只剩一口气,达尔罕不知费了多少力才抢回我的命来。

庄公公说达尔罕下令烧了皇宫,太后用别的小孩替了小皇子,一起被烧死了,庄公公抱着小皇子乘乱逃出了城,兵荒马乱的把小皇子送到了离邯州几百里地的山中村子里。

我拭了他的泪,稳着气息听他说:“有个财主看中小皇子,小皇子一身细皮嫩肉的也没法跟着老奴东奔西逃,老奴看他是真心喜欢,便大着胆子把小皇子留在他那里了,老奴告诉他,家主人是邯州的富户,被蛮子抓了带到关外,还是托了他的照顾,老奴才跟着商队来了这里,要是找不到丞相和皇上……老奴……”

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我想了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若是魏朝在关内立了新帝,达尔罕就不能杀昼锦了,只要有足够的兵力!

把麟儿扶为新帝,若能找着人集中兵力保护好新的朝廷,再向鄂族提出赎回俘虏,达尔罕不会不顾惹怒新朝廷而杀昼锦,只要我适时的表现出淡忘了昼锦的模样,达尔罕就不会为了私情杀他!

那时候要杀昼锦没有一丝好处,倒容易激得魏朝上下一心,就算武力上占优势,也势必是一场苦战。

兵戎相见只会涂炭生灵,他爱鄂族百姓,我只把注下在这上面!

把打算细细的告诉庄公公,只是还要他回去找当年的朝臣,还要忠心不二的。

他忽然问我:“皇上把兵符给了丞相,除了丞相还有谁知道?”

我不解摇头,他又问我:“那兵符可还在?”

我从襟口掏出来给他看,他欢喜已极,在身上掏了半天,拿出一个一摸一样的来,“这是太后给老奴的,两个合在一起,加上只有老奴知道兵符在丞相手里!”

“嗯!“我明白了。

他可以拿着兵符回去找王谈老将军,王老将军亲手把这一半兵符给的昼锦,却不知道昼锦给了我,那就可以假传圣旨,用皇上的名义令他扶立幼主,整合兵力,再来救昼锦脱困!

我笑道:“那本册子,当年我想寻出来协助皇上的那些人都录在那本册子上,还要庄公公回去把他们找出来。”

他摇头道:“册子怕是找不到了,邯州的人都逃空了,有些贼匪乘乱到处抢劫,相府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不过那上面的人老奴倒是记得大半。”

“那就好!”

我正高兴,他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匆匆把兵符塞到他手里,改口道:“学不会,怎么这样难?”

达尔罕俯身把我抱起来,笑道:“这么久都没学会?叫他做给你就是了,还要自己学,这草利得很,我看看,没伤着指头吧?”

我捏着草揉来揉去,全无所觉,这会给他看正好有许多交错的痕迹。

庄公公被人带了出去,我心里紧张,出了好多汗,被他摸出来,“怎么?身子不适?”

我点了头,又怕大夫来瞧出问题,便伸手环着他颈子道:“单于给我看看。”

“要我看?我又不是大夫。”

我轻轻的吻上他道:“可我的身子,不只有单于可以看吗?”

他会心一笑,抱着我进了内帐。

我这样骗他心里也难受得慌,只好在床第间尽力柔顺了身子承受。

后来又发了急病不得出帐,直到商队离开也没见着庄公公了。

时不时的病着让达尔罕忧心,可我的顺服也让他的心情越来越好,王帐架子上的木头小玩意雕得越来越有样子了,他弄了个圆滚滚球样的小猪,我拽在手里把玩倒是出于真的喜欢。

颈子上换了他的那块琥珀,他见了只是笑,也不追问我以前挂的东西去了哪里。

不知道庄公公回去做得怎么样了,等待得难熬,我随手乱写的习惯又出来了。

达尔罕知道我讨厌羊皮的腥味,找来了汉人的白色丝锦,全用牛角刀裁了给我书写用,他从来不看我写的什么,我写完藏在铺的兽皮下面,每次掀开放入新的,就担心被人动过。

一直多心了,每次我做的记号都好好的。

于是越发放心,只要心里想的就写下来塞进去。

等昼锦平安回去,我把他的江山还了他,就可以放下了。

我在等,等我可以烧掉这些锦帛的时候,等它们都化了灰,就一心一意的爱达尔罕。

夏日过去的时候,关内来了消息,魏朝老臣王谈集结了兵力拥立幼帝,拉了许多旧臣组成了新的朝廷。

然后使臣就来了,以重金请求赎回被俘的君臣,达尔罕同意了,几乎没有考虑。

我虽然疑心他怎会答应得如此快,可终究是件好事,于是更加努力的让自己真心对他。

秋意染黄了遍地的牧草,魏朝的车马来了。

我,却又病了。

大夫说我受不得一点凉,这天气简直就像在为难我,病有些沉,痰里常常咳出血丝来。

我很急,我想知道昼锦走了没有?这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他不会像我一般病倒了吧?

不,不想他,我能做的都做了,欺骗了达尔罕那么多,不该再想昼锦了。

到了那天,达尔罕问我……

“张昼锦要走了,你要去送他吗?”

我想了想,告诉他:“想去,可我走不动,你会送我去吗?”

他好像傻了,问我:“我送你去,那你又去干什么?”

“我去……”我把手握成拳放在他掌心,看他合拢指头包住我,然后笑道:“闻书和昼锦已经没有了,现在有的只是君与臣,他还没有下旨,我还是他的右丞相,送一送也是应该的。”

“好!”

他允了,亲自为我换衣梳头,连耳后的小辫子也是他慢慢编结起来的。

他扶着我到了王帐边上,似乎觉得哪里不妥,突然低头吻住我,等我因喘息困难双颊泛红他才放开了。

外面起了风,看起来似要下雨,天穹黑沉沉的压了下来,好似压在额上、眉际、心头。

返魏的车马人等已打点齐当,我松开达尔罕的手,向着车队中一辆明黄色的马车走去,原本清淡的神情在背向达尔罕的一刹那崩溃。

魏朝此次只能赎回一半朝臣,其实只要昼锦得以回去,这些太后余党又有什么用呢?

昼锦还没上车,穿的虽不是龙袍,却已换回了魏朝的丝绸衣衫,仍是他爱的蓝色。

我垂着头,不看他是否看到我,只把他滚了边的衣摆做前行的方向。

此后与君天各一方,相见无期……

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眼见一步步走近,我心下知道,此时的每一步都预示着今后的万水千山,能来送别,已是闻书万幸。

等我走近,他身边的人都散开了,是啊!这个时候谁敢跟我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呢?马上就要脱离苦海了,回去又是光明坦途,这会要是被人起疑和我有什么,回去可是要被问罪的。

通敌叛国的重罪。

他笑道:“你的单于舍得放你来送行?这风吹得一阵比一阵紧,不是说你病了吗?这样吹,不怕又吹重了?”

他的心情比以前好了很多,想是可以回去的缘故,说话里都没有前几次锋利。

我跪下,向他磕了三个头,说:“皇上保重,闻书此后不能相陪了,蒙皇上厚爱,为相三年有余,才疏学浅,不能为皇上分忧,倒给大魏……”

“行了!”他打住我的话,“从邯州城破的那天起,朕就不把你当作朕的丞相了,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些那就免了吧!你的单于还在那边等你呢!”

我抬手召来丫鬟,从托盘上取了一杯酒。

“皇上知道我有多固执,皇上也说过,闻书是不会变的,心不会变,样貌也就不会变,这第一杯,愿皇上平安还朝。”我双手端着递给他,他不接,我撒在了土里。

“第二杯……”手有些颤,才拿着杯子就撒出来几滴。

他突然伸手扶住杯缘,我由他结了茧子的手看上去,他比在邯州时结实了许多,添了些许风霜的脸也仍然透出天成的贵气,只没有了……

没有了唇角的笑痕,没有了周身的紫檀香。

“山色空濛之处,寂寂梨花,凡露枝头待坠……”

我愕然,竟问他:“寂寂梨花,皇上指的可是……我?”

“自然是你,”他看着远处,像是不愿多看我一眼,“那时的你,是朕见过最冰清玉洁的人儿。”

他的手松开,杯子向着一侧倾斜,我呆呆看着酒液从边缘滚出,滑过我的手滴落到衰草掩盖的泥土里。

风又劲了几分,丫鬟把最后一杯酒递给我,我换了杯子,用上双手才拿得住。

昼锦晒笑道:“朕不会喝你递的酒,现在的你……哼!庄公公没来,还带信给朕说别误解了你,照他的意思,朕的命还是你拿身子换下来的?”

已经痛不起来了,他的话只让我疲惫、麻木。

忘了他,忘了昼锦,忘了大魏,忘了皇上,连昼锦这两个字也要一起忘了。

也许做不到……我已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等待记忆淡去。

喉咙里越来越腥,我对着他一笑,“皇上嫌闻书脏吗?还是嫌闻书是个妖孽?那……闻书就不为难皇上了……”

风吹凉了身子,连睫下垂落的泪水也冰透了,像是从撕裂开的冰缝下取出来,立即放到了我脸上。

我掩袖喝下那杯酒,放下杯子时里面还有半杯……艳红的血,还溅出一些,布在自己衣袖上,恰似怒放的红梅。


第十章(大结局)

冬去春来,达尔罕的笑容和草原上茸茸的新绿一齐到来……我熬过了最难捱的冬天。

他说,连冰雪都带不走我,那么,再也不会有什么能把我从他身边夺走。

有些时候,连我也相信了他,相信自己会一天一天的好起来,和他一起看草木生长,从稀疏到繁茂,再从繁茂到枯萎,一岁又一岁,在草原上闲看万物枯荣。

假如我能忘了我是一个佞臣,也许他的梦就会成真。

假如……我心中已了无九五之巅那个人的影子,我倒愿意相信达尔罕,无需忧虑也无从忧虑,这样的时日不是心中期盼已久的吗?

他总是望着我失神,好像我真的变成了草原上的晨雾,随时会从王帐的缝隙溜出,与外面的混在一起,叫他无从分辨寻找。

我回他一笑,从他湛蓝如天空的眼眸中望见了初春的关内,处处草长莺飞、抽绿偎红,当是多么美丽的景致。

再过得二、三月,紫云烟样的槐花盛极之后,柳絮又该飘飞在邯渠两岸……

他不会如那人一样蛮不讲理的摇晃我,硬要我专注于面前的脸,亦不会如那人一般狂傲霸道,逼我做违心违愿的事。

人生之伴侣,本该是他这样温柔体贴的罢。

闻书啊闻书,你还想要什么?

自天网疏漏之处逃逸的妖孽,为祸人间,终害得大魏朝纲混乱,无数黎民经受颠沛流离之苦,国破家亡之灾,那关内,就算花红柳绿,也是从哀骨累累的泥土之中长出……而你,躲在遥远的草原上,鄂族单于的王帐内,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常常自问,由晨至昏,一遍又一遍,心神困乏时才发觉,身边的人无声的看了我一天。

“单于,闻书有何好看的?竟可以看一天?”

他已不会像在邯州时那般巧舌如簧,直把我从地下夸到天上,金戈铁马已把他铸成了稳立风雨的大单于。

唯一留下当初少年影子的,只有固执,固执的追问一句:“子含,为何叫我单于?”

为何叫他单于?

我并不知道答案,只好低了头笑,在他恍惚的当儿回避开。

我是幸福的罢?只是无力挽留。

关内的消息不曾断过,那人冒着风雪平安到了雁州,王谈老将军一路将那人送回邯州,战乱之后,栋梁凋敝,民间疾苦,百废待兴。

没了闻书,大魏不会再君不君、臣不臣,他日富强也非奢望。

拂帐而入的风里没了雪的冰凉,我精神好时,达尔罕会带我去看波光鳞鳞的塔乌克湖,牧人的牛羊散落在草毯上,偶尔还有嘹远的歌声传来。

记得有一日,风从襟口钻入,激得我浑身打颤,许是穿得太厚,达尔罕尚未感觉到。

我抬眼寻了一遍,蓝天、草原、毡帐、牛羊,甚或欢欣歌舞的牧民都带不来一丝温暖,无奈之下只得低语:“好冷。”

又许是声音太低,他没听到,最后加了一倍力气说:“很冷,抱紧我。”

他大喜,紧紧拥我入怀,似是担心我受冻,连眼耳鼻口都要用唇一一温热,待从马背回到王帐后,也从脸温到了脚。

温存之时百般小心、千般呵护。

即使身在炽热云雨中,我的心底仍是冰凉一片,那丝风怎地如此刁钻?

我已无心给他,只怕这身子,也将辜负了他。

一天比一天近夏,对我来说,草原的风却一天比一天经受不住,他不敢再带我去骑马,耐不住我苦苦哀求,选了风静时抱我在帐前透气。

我展开五指看阳光从指间流泻,有些漏在掌心,便小心捧着抚在他脸上,笑语:“让它留在单于脸上,冬雪来时,只要有单于,鄂族就不会惧怕寒冷了。”

他大笑回我:“我鄂族人从不惧怕寒冬,你说留便留,我留下来也只为你一人。”

我佯怒道:“闻书何时怕冷了?”

他恬着脸说:“子含不止怕冷,还怕黑,最怕鬼。”

我骤然变了脸色,埋首不再理他,他猜不透是哪一句说错,沉默半晌说:“不要怕,我永远陪着你。”

王帐之内一直很暖,左一层右一层厚毡,还有三个座鼎地炉。

彻夜不熄的灯火,连帐外大片地方都支起风灯,从帐内偶然望出,也无甚黑寂。

可是有一处地方,我终要去的,他却不能陪我。

我勉强自己相信那里阳光明媚,绝不想那里可能又冷又黑……

不,不想。

碧草莹莹,三月姗姗而来,那人派来使节,携十车金珠五十车绸缎换取扣留在此的半数朝臣。

我躲在内帐偷听,魏使念完赎回名单,独独没有“闻书”。

我想笑,笑不出来,似我这等奸臣小人,专以色惑人君,如何还能指望为君者牵念挂怀……

达尔罕将我抱起,原来我靠坐在了内帐门边,手足冰冷,他的体温已不能温暖这副身躯。

谁料想那天夜里我竟浑身发热,好似此生从未这么热过,额上的手巾未及片刻便被我蒸得滚烫,热了一夜,把鄂族之王的床榻尽皆汗湿。

长久的昏睡来临,梦魇之中,让我提早看到那个地方。

又冷又黑,还有许多飘飘荡荡的影子来去。

没有说要陪我的达尔罕,也没有那人。

所幸还有清醒的时候,其实我早已分不清是醒还是梦,急急抓了他的手恳求。

再让我看一眼关内,只要远远的看一眼。

那里有我烧毁了的故园,那里有我少年时的张狂,那里有看尽我荣辱的皇城赤墙,那里……那里还有那个人。

再让我看一眼,一眼,就够了。

闻书一生求过达尔罕无数次,没有哪一次这么恳切,也没有哪一个愿望这么深的、深深的期望实现。

我又跌回了迷茫中的地方,不知晨昏,不晓时光,只怕身处的就是永远,无尽、无终。

子含……

似是有人唤我,飘飘渺渺不闻来处。

子含……子含……

听得越来越模糊,我想伸手,却发现自己已没了手,没了身躯。

子含、子含、子含……

难道是那人?只有那人会如此急切的喊我,那人说过,喜欢这样喊我,若我不应,是会生气的。

我很急,心内如火在焚,灼痛从胸臆中发出,顷刻传遍全身。

“子含!醒来,子含!我求你醒来!”

张开眼,达尔罕憔悴枯槁的面容映入眼帘。

原来……是他在唤我,身下是咯人的马鞍,他又带我来骑马么?

回他以一笑,刚想问他怎么变得如此邋遢不堪,他扬臂指向远处。

“子含,你要看关内,我带你来了,你看看,那不是关内吗?”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山岭之下,草原尽头,雁州的四方城遥遥在望,雁州之后那片雾蒙蒙的山河,虽看得不甚清楚,确是关内无疑。

我一时呆了。

关内……他带我来看了。

我偏过头,脸靠入他怀中,只把目光停在他脸上,我说了的,让我看一眼,就够了。

他的眼里布满血丝,配上塌陷的脸颊和丛生的络腮胡,看起来分外狰狞,在我眼中却英气十足,至少,从来没那么俊朗过,让我移不开视线。

刚刚的剧痛渐渐平复,四肢渐渐的没了知觉,就如身处那个地方一样。

眼帘越来越沉,我知道,这一次是永远的黑暗。

我用了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对他说:“对不起……”

闻书终要负你,那人毁了闻书的心,无心的闻书只能负你……

***

永熙六年十月,鄂族大军破雁州关,月中破邯州城,魏帝与满朝文物数百人被俘至关外,押于塔乌克湖。

永熙七年十一月,鄂族单于达尔罕接受魏朝纳贡,放归魏帝与半数魏臣。

永熙八年三月,魏帝屯重兵于雁州关,欲待魏臣尽数返回后挥军北上,不料鄂族单于达尔罕仅带少数铁骑游弋至雁州关外,所有大臣皆言机不可失,魏帝带千人队出关追击,衘尾追击两天后,鄂族单于达尔罕逃脱无路,自焚身亡,魏帝负伤而返。

鄂族失了单于,从此纷争不息一蹶不振,再难对大魏用兵,大魏损了元气,多年后才恢复生息,雁州一带边关和平了很长时间。

***

自雁州回来后,重登帝位的张宣日渐消沉,昔日威风凛凛的年轻帝王再无往日光彩,月余时间,落得病骨支离,御医束手无策,邯州人人惊惶,魏朝风雨飘摇。

好容易摒退了左右,昼锦独坐在空落阴冷的御书房内,这是赶工才修出来的,所有器具都是新的,但摆设仍和以前一样,他木然望着右侧案几,思绪翻回两月前,再也追不回来的那天。

达尔罕站在小山般的柴草堆上,笑声震响了草原的黑夜。

他的几十铁骑战斗至死,魏军团团围住那垛柴草,他已逃无可逃,却笑得开怀。

他一手持火把,一手抱着毫无动弹的人儿,昼锦连大气也不敢出,猜不透也不愿去猜他要干什么。

“草原!看!这是我的草原!张宣!你看到了吗?”

昼锦一瞬不瞬的盯着达尔罕怀里的人儿,每有风过,垂在裘袄外的乌发就轻轻一动,好似它们的主人随时会推开禁锢住他的人,从那上面跳下,稍有不慎,便可能失手接不住他。

怎能接不住?为他吃了那么多苦的人儿,何忍他再伤一丝一毫。

达尔罕看到他的目光,抱得更紧,大笑道:“二十万雄兵抢不到闻书,你说你会赢到最后,可是今天,我要你亲眼看到你怎么输的!”

昼锦知道,魏军的马跑得没有鄂族的马快,这两天是达尔罕的陷阱,为的就是今晚,明明知道,可他不能不追。

不要这所谓的龙体,只余魂魄也要追上来。

夜更深,风更急,几根细白如玉的手指在吹起的宽袖下不时显露,空落落的垂着,被风扯着戏耍,没有力气么?连回他身边也没力气吗?还是想继续抗旨不遵?

昼锦大吼:“闻书!快下来!回朕身边来!”

没有子含的声音,只有达尔罕震断肝肠的笑声。

“以前的事情朕都不追究了,你下来,朕带你回邯州,你再不下来朕治你的罪!”

回邯州,依他所愿在悠梨山下建府宅,赶不上今年的梨花,还可以等明年的,陪他一起在梨树林里闲晃,从日出晃到日落,爱晃多久晃多久……

达尔罕晒笑道:“治罪?我疯了,你比我还疯,你先用水牢,后用刁毒的言语一步步杀死子含,他死了你还要治他的罪?哈哈哈哈……大魏的疯帝!”

出言不逊,畏于他的气势,昼锦身边竟无一人出来申斥,唯有几百枝火把“呼呼”的烧灼不休。

又或许,他们同达尔罕想的一样,认为他杀了子含?怎么可能!?那个人儿是他要倾力呵护宠爱的,他怎么可能去伤他杀他!?

视线上移,落到达尔罕脸上已化为无形的利箭。

“放了他,朕放你平安归去。”

达尔罕低头看着怀里的人儿,呓语道:“子含,不要怕,再黑再冷的阴曹地府我都陪着你。”

眼中刻骨的爱怜不输他分毫。

扬头,他对昼锦说:“我赢了,我要子含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同我分离。”

那种笑,数年前的邯渠边,昼锦见过无数次的笑。

“不!”昼锦抛却帝王尊严的怒吼:“达尔罕!把他还给朕,朕许你永世不言兵,朕许你岁岁金珠纳贡!”

可惜,达尔罕从没把这些看在眼里,他不顾大魏先祖,不顾大魏江山的许诺换不了一枝火把。

熊熊大火冲天而起,灼目的火光里,他看到达尔罕紧拥着他的人儿,甚至低头……他怎敢!?他怎敢当着他的面抢掠属于他的柔唇!?

火有什么可怕!别想用火隔开他和子含!他不要命的扑了上去……

昼锦以为自己疯了,也希望自己疯掉,就像达尔罕说的一样,可惜他很清醒,他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天夜里的火,他救不回子含,连同子含一起去死都做不到,身边的亲卫抓住了他,如困魔的铁铐,挣扎得头破血流也挣不脱。

大火直烧到第二天正午,白亮亮的日光下,柴草和其间的人都已化做了灰烬,他分不出来,纵使他哭裂了嗓子,烧残了双手,他再也分不出来。

草原上的风服从了草原之王的命令,把那些灰烬吹得四散,一丁点也不留给他。

他有的,只有手边书案上的一个乌檀木盒子。

盒子内有大臣带回的六十三张锦帛,全都出自子含的手,他从雁州启程时开始看,一天看一张。

看过,便连淡雅的字迹和子含写字时的样貌一齐刻在心底。

等寻到他的那一日,慢慢的背出来给他听,达尔罕凭什么赢张昼锦!?

今日是最后一张,看完这张,世间的事就了了。

剩余的三根手指缓慢轻柔的抽出最后一张锦帛,用半截手掌展开铺平,雪白的锦帛上写着:

“若心能随君归去,此后飘叶逐水但或有一时牵挂,纵身付黄土体做飞烟,子含于愿已足。

当初斜阳驿馆,笑尽风尘,不觉时光舀然,邯州花盛不越关,汉宫香浓不逾界,唯求君之一曲付清明,便做离魂又何惧。”

子含的心……昼锦忆起最后一别,子含和泪喝下那杯酒时,他依稀听到的声音,好像什么碎了,散落一地……

昼锦失笑,泪却滚了下来。

暗哑如擦墙刮石的嗓音说:“子含子含,我如今的嗓子哪还能给你唱曲。”

达尔罕赢了,难怪他要大臣带回这些锦帛,他输得好惨!

他张昼锦生生逼死了最爱的人,何来脸面下到黄泉再去寻,他不配,他是大魏的帝王,九五至尊的天子,可他不配去死。

他必须活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承受无边的苦痛折磨。

这是他自己建造的囚笼,逃不出去。

***

魏帝张宣逐日康复,身形又回到初时,令朝中文武定下心来。

他自封庸王,勤政爱民。

他再没翻过宫人的牌子。

他有一个怪癖,每逢清明即要封城,邯渠边、悠梨山下禁卫森严,无人能踏入一步。

随侍的宦官传言他在清明的三天里不眠不食,只持一盏长明灯在梨树林中游荡。

还有传言他在梨树林里唱曲,用他天下皆知的破嗓翻来覆去的唱一句“邯州花盛不越关,汉宫香浓不逾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