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韦的皇宫,是极尽奢华之能事的。金柱琉璃瓦,在眼光下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殿檐九龙雄踞傲视,狰狞着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国家。
阳光射进菱格檀木窗,将朱红地面切割成繁复的图案。白光之下,有一些奇异的光点和尘埃飞舞,在静静的空气中弥漫着。
琉熙宫是朝会之所,平日这时间,应是文武上朝之时,此刻殿上却是空荡荡不见半个人。沿着台阶向上看,镶金描红的龙椅之上,坐着一名身形纤小的少年。
龙椅极大,少年坐在其中,好像占了还不到一半的空间。他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头上却什么也没有戴,长长黑发散下来,挡住小半脸庞。
本应是静谧的周围忽然喧闹起来,嘈杂由远及近慢慢迭加成震耳的喊杀,人声脚步声到了宫殿之外,停在殿门。
少年从龙椅中慢慢站起,明黄色绸缎沉沉垂下,行动间几乎可以听到娑娑声音。他走到台阶旁边,从身侧系的剑鞘中缓缓抽出宝剑,拄着立在阶边。
“当”的一声,琉熙宫大门被撞开,一群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兵器闯了进来。仔细看去,这些人身上衣衫都是破破烂烂,上面猩红乱溅,显是沾的血。当先一人简直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一般,上下都是红色。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刃上却没有半滴血,显然是柄宝刀。
进了琉熙宫,这群人见大殿空空荡荡,先都是一怔。为首那人抬起头来,正与台阶侧站着的少年目光相对。
为首那人一摆手,示意身后众人暂不要动,上前一步对着少年道:“你,就是皇帝?”
少年低头看着他,有片刻的迟疑,终究咬了下牙,举起手中剑。剑在阳光下,反射出眩目的光芒。
下面诸人以为他要动手,便是一阵喧闹。在闹声之中,少年高声说了句:“朕宁死不落乱臣贼子之手!”
为首那人大惊,沿着台阶跑上去:“等等,你别自杀……”
少年向下看了一眼,说了句:“大韦江山毁于朕手,朕还有何面目见先祖于地下!”语毕,他举高宝剑,回手由高及低,从侧脸直直砍向脖颈。
血飞溅出来,洒了冲上来那人一身。少年慢慢倒下,明黄被猩红渲染吞噬,成了鲜艳的大红。
在龙椅后左侧半跪着一人,那人身着绿衣,头上纱帽托着两支长翅,是名官阶不高的官员。在这一团混乱中,他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支笔,在面前的册子上写着什么。
——承昭三年七月丁酉,乱军杀入皇宫,帝自刎于贼子身前。
大韦江山,至此终结……
一
一群农民进了京城杀入皇宫杀死大臣逼死皇帝,这种事在史上并不算少见。
但是方季北显然没有读过史书,准确地说,他没有读过书。方季北三个大字放在一起一起他大概还能认出来,分开的话,就很难说了。
当起义军里唯一的军师孔之高拿来一份继位诏书给他看的时候,他只能盯着纸上的字,疑惑地问孔之高:“这是什么?”
孔之高答道:“这是我写的告示,昭告天下我们是受不了前朝暴政才起义的,我们绝对不会伤害老百姓。你是义军领袖,这告示要你签字画押才算有保证。”
方季北想想这话也很有道理,于是提起笔,歪歪曲曲画了三个圆圈一样的东西。孔之高已经拿好印泥,方季北么指伸进去,然后在诏书上用力盖了个手印。
孔之高拿到这盖了手印的诏书,眼底露出几分得意,便要离去。目光在义军临时休息的宫殿里扫一圈,看到众多粗豪汉子中间,居然混着一名身形纤细的绿袍官员。他目光一凝,转身指着那人,问方季北:“这人是谁?”
方季北看过去,也才想起来:“对了,老孔,这人好像是个官,皇帝自杀的时候,他就在那琉熙宫里。我说让他出宫自己谋生吧,他说他一直在宫里,根本不会作别的,出去也是饿死……”
孔之高皱了皱眉。义军的主要目的是大韦朝,对前朝遗臣也颇为留情。虽是如此,在杀进宫之前他也都吩咐过,宫内留下的太监宫女嫔妃官员都是皇帝近侍,留着也是惹乱,尽量能杀都杀。
他走到那官员身前,沈声道:“你叫什么?是什么官?”
那官员抬起头来,一张素白的脸让孔之高当即便是一惊——虽说这几日在京城,美人也见了不少,但能及得上眼前这人的,却是半个都没有。
孔之高不是方季北,面对这样一张脸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并不是“这女的好漂亮”,而是“红颜祸水”。再联想到方季北没有杀他这事实,当即就有了拔刀的冲动。
冲动只能是冲动,别说他还没莽撞到当着方季北的面杀这人的程度,就算到了,身为军师的他也没有那个实力。
在思绪起伏之时,那官员已开口回答道:“我叫毕子灏,是起居舍人。”
孔之高想了一下起居舍人是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就是记录皇帝言行的官儿?”
“正是。”毕子灏垂首答道。
孔之高正犹豫着怎么发落他,方季北又凑过来开口道:“小毕跟我说想在新皇帝身边继续当官,所以我已经答应他留在宫里,直到新皇帝登基……”
毕子灏抬头,鬓发垂在他脸侧,更衬得肤白如雪。他恭敬道:“我做了多年的起居舍人,已不会其它谋生方式,故此希望能跟着新帝,方……已经同意了。”
孔之高听他最后一句话,心里一震:这小子看出来了?
但是定睛看去,又看不出他表情有什么不对,想想也许是自己多心。
现在是关键时刻,还是不要多生波折。
“好吧,那你先留在宫里,好好照顾……方帅。”孔之高道。义军并无王,首领的方季北被大家推为元帅,“宫内的情况你比较熟悉吧,就让方帅住寝宫,兄弟们兼当护卫。我明日再入宫处理其它事。”
最后几句,已是对着方季北道。方季北点头:“老孔你忙,这皇宫里面也没什么大事,我帮忙照看着也就行了。倒是老孔你,可要快点找个人当皇帝啊,不行你上。”
孔之高尴尬笑笑:“我哪能行……好了,我先忙去了,方帅你好好熟悉皇宫。”
方季北挠挠头,自语道:“我熟悉这里干嘛,难道老孔让我当侍卫?”
听到冷冷一声哼,方季北愣了一下,四下看去。周围兄弟们都在各干各的,没有什么异常。
接收诺大一个皇宫还是很费事的,尤其义军里面加一起也没几个有文化的,做事一点章法都没。还好方季北虽然没读过书,人却还算聪明,平日统率义军,也算经验丰富,多少还能组织一下。
而在他前前后后忙于处理事务的时候,毕子灏一直跟在他身边看着他,也不说话,只是跟在他身边。他相貌既美,又一身官袍,不知引起多少人注意。有些敏感的便把“方帅”拉到一边,对他说对这种前帝旧臣不能太信任,就算不杀也收监的好。
方季北侧脸看毕子灏,他一个小小的人没在诸大汉中间,白皙的脸上显出些不安。方季北一阵心软,便道:“他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关系,现在仗都打完了,你们啊,也别总想着打打杀杀的,回头我们还要回家种地呢!”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脸色都多少变了变。方季北看在眼里,知道他们心思,道:“打了好几年的仗,你们难道不想家么?我们也都不是当官的材料,还是安心回去过日子吧。”
众人听他这话,反应不一。毕子灏抬头看方季北,一脸惊奇。
他看着周围,大厅内还有不少宫女。方季北低声说了句:“淫人妻女者,逐出我军。”随即提高声音:“你们这些……”
他的话被一名搂着宫女的士兵打断:“禀方帅,她们都是自愿跟我们的!”
方季北一愣,看向那些宫女,果然便有人点头应和。他转念一想便明白:这些女子经了这样的剧变,完全不知道她们会被怎么处置,有些机灵的当然就开始寻找依靠。
“算了,总之你们不要用强,对方愿意的话可以。”方季北轻轻叹了一声,道,“另外,既然要了人家,就好好对人家,别两三天新鲜。”
众人纷纷应是,有些不会看人眼色的便问:“方帅,你一个人睡也没什么意思吧,不然我们帮你挑个漂亮的?”
有些人看出方季北神色不善,连忙对身边人使眼色,有些却完全没有感觉,起哄笑道:“用你多事,方帅房里那兔儿爷是干嘛的,你以为方帅手比你慢啊?”
方季北脸一沈:“兔儿爷?”
另有自以为会察言观色的连忙接上:“什么兔儿爷,像杏花楼里面那不男不女的才是兔儿爷,这种算不上男人的,哪叫兔儿爷?”
方季北看过去,那人身边垂手站着一人,也是衣衫不整,看服饰明显是宫里太监,而露出的部位也可看出是公公无疑。方季北向来知道义军里有些人因为找不到女人而讲究,但也有些人就是好这口。他本来对这种事情也没什么意见,双方情愿就行。但这时候,他不知怎地一阵恶心,连分辩自己和毕子灏不是那种关系的心情都没了。
关上门回到房内,方季北坐在床上发呆,完全没有意识到房内还有另一个人,只是喃喃:“若是如此,又有什么意义,错了,全错了……”
“不是为了百姓么,不是要让皇帝大臣们知道我们的痛苦么,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原来都是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这样……”方季北把头埋在手里,低声自语,“那么多兄弟死去,难道就是为了这样?”
“这是很正常的,就是因为太多人死去,活下来的太不容易,才需要得到好处。”房内响起另一个声音,方季北抬头,盯着毕子灏。毕子灏并不太注意他的眼光,径自道,“就算是为了吃饱饭起义,杀到这里的时候,大家脑子里想的也不只是吃饱饭了。偏偏你又说了让大家解甲归田的话,既然知道得不到什么显著的好处,例如当官发财之类,当然要仗着现在还有力量的时候多抢点是点,这很正常。”
“是……我不该说?”方季北呆呆问道,“可是如果不说,他们一定会想着当皇帝做大臣……”
毕子灏唇角微微翘起,眼底稍有些嘲弄,只是掩饰得好:“你说不说其实也不是那么重要,在大局定下来之前总要有这么一场的,等到朝堂安定下来相关人等的位置都安稳下来,也就没事了。历朝历代,莫不如此,你也不用想的太多。”
方季北眼睛一亮:“读书人确实是聪明,看来明天要快点找老孔商量了。”
毕子灏微微一笑:“读史读得熟而已。”
方季北本想说也许可以让他当个官,忽然想起太监应该是不能在宫外做官的,也就住了口。
当然方季北没有足够的知识,足够到知道记注起居的并不需要是太监这件事。
三
早上,方季北几乎和毕子灏同时醒来,外面天还没亮。
外面经过一晚折腾,这时候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鼾声。方季北起来穿衣,按照习惯跑出去找个空地练武。皇宫太大,他很快迷失在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宫殿之中,走不回来。
宫内也是被他们杀得赶得差不多了,到处都是血迹和血腥味,却找不到人问路。方季北正在迷失中,迎面过来一人,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人。
他一看连忙开口喊:“老孔,我在这里!”
孔之高也见到他,走过来道:“方帅,我找你半天了,你怎么在这里。”
方季北脸稍微红了下,幸好他皮肤本来有点黑,倒也看不太出来:“走丢了……”
孔之高愕然,倒也不多说,只是道:“方帅,京城现在已经完全被我军控制住了,有些旧臣愿意继续当官的我也没杀,由他们来写劝进书比较好。”
“劝进书?”方季北不懂,疑惑看着他。
“就是劝你当皇帝啊。”孔之高把话挑明,“我已经布置完毕,只要在京城登基,各地也就没有反对的余地了。国号年号我都已定好,就等你接受。”
“老孔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了我不要当皇帝!”方季北急了,道,“皇帝就要会当的人当嘛,不然你上,我回去当兵或者找个地方种地都好。”
“方帅,这话你以后还是不要说的好。”孔之高叹口气,道,“别说没什么会当皇帝的人,就算有,你以为我们这十来万的义军兄弟们会服吗?你也别说我,咱们打天下的时候我只能出点主意,真正说了算的都是你……”
“老孔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方季北什么时候压你了还是怎么着?”方季北打断他的话,脸红脖子粗说道,“打仗的事我也从来没有说我说的就算,其它的事情更是要跟你们商量,我、我……”
他听孔之高话里说他揽权,便要反驳,但是因为不善言辞,憋得满脸通红也没表达明白。倒是孔之高知道他意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我们大家都服你,不是服我。这个天下只能由你来坐,再无他人。”
方季北只是摇头:“我当不了皇帝,你找会做的人来做。”
孔之高也摇头:“没有会的人,我也找不到更好的。”
“怎么会没有,京城不是有很多有大学问的人吗?”方季北道,“那些官就算大多数是坏蛋,也总有一些好的吧?”
“那我们打个赌吧。”孔之高便道。方季北奇怪问:“打赌?”
“我们给京城里那些好官三天时间,让他们回答我们出的问题。如果他们中谁的回答让你满意,就让他当皇帝。”孔之高道,“如果你都不满意,那就你来当,怎么样?”
方季北听他这么说,当然马上点头:“好,但是你不许耍诈,我会派人看着的。读的时候要有几个人同时看,不能全是你的人。”
孔之高允诺,低声道:“说你傻吧,制衡却时时记得……你不做皇帝,又有谁能做?”
“你说什么?”方季北听他嘀咕,奇怪问道。
孔之高摇头:“我什么也没说。”
方季北见他神情,总觉得自己像是受了骗,但完全想不出是在什么地方。他想了想,决定念回答的时候把所有剩下的官都叫来,让孔之高无法捣鬼。
商量完这个,孔之高便带着方季北回去,刚走出几步,方季北看到廊柱后面藏着一人。仔细辨认,是毕子灏。
“你也是出来找我的么?”方季北笑问,“这皇宫太大了,房子又都一样,以后我绝对不会自己出来乱走了。”
毕子灏走出来,敛去表情,跟在他们身后帮忙指路,回去寝宫。
***
方季北坚决认为这个赌自己赢定了。一些百姓深恨的官员,在义军入京的时候都被百姓连同军兵打死或者下狱,剩下的都是些不错的官员。那么多人中,怎么会找不到一个可以当皇帝的,何况是由他自己来评断。
为了怕那些官员写得太难他自己看不懂,方季北还特意告诉那些官员都用说话的方式来写答案。问题也是他和孔之高一起商定的,都是一些他们认为管理国家必须的问题,而且都不难。
这三天时间里,劝进书雪片一样飞进来,堆在案台上。方季北是看不懂,有的时候让毕子灏帮忙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但那种骈四俪六华丽无比的劝进表哪里是方季北能听懂的,最后只能败下阵来。
反正他也忙得很,义军事情太多,哪里不要他处理。还得提防孔之高动歪脑筋,不得不看着他点。幸好毕子灏一直跟在他身边,竟然帮他分了不少忧——对于目不识丁的方季北而言,一个能时时跟在身边的学问高的人是非常必要的。
“小毕,你要不要回答我那些问题?我看你很聪明,又有学问。”方季北问道。
毕子灏想了想,摇头:“我的答案,你肯定不会觉得好的。”
“你不说怎么会知道?那些问题都很简单的,例如对那些贪官赃官……”
“贪不贪脏不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哪一派的。”毕子灏插言道,“作为皇帝,重要的是判断怎么才对朝堂有利怎么平衡各方势力,你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皇帝不应该是让百姓生活好的人吗?”方季北傻傻看着他,问道。
毕子灏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笑得极漂亮:“多看史书,多看起居注,才会知道怎么做一名皇帝。方帅,和孔军师的赌,你一定会输的。”
方季北只觉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看起来非常的莫测高深,却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只是这么小的孩子,说话竟然这样冷漠,却不是好事啊。有机会,还是要让他至少走出皇宫,接触外面百姓才好。
那么聪明的孩子,可惜了。
四
时间向来过得很快,尤其在忙碌的时候。
三天很快过了,方季北把旧朝臣子都聚集到琉熙宫中,开始查看他们呈上来的试卷。
第一道题就是他问过毕子灏的,其实也不是一道题,而是三道——如何避免坏官的出现,如何监督官员,和如何处置。
第一条所有的人基本上都回答说要以德感化。为怕方季北不懂什么叫做德,当代第一文士也就是前朝参知政事吴三省还特地长篇大论写了一篇论证文作为附注,虽然用词过于艰难道理讲得太过繁琐以至于方季北根本没有听。
前朝剩下的大臣并不是十分的多,有些被杀有些自己殉国了,没死的也很多不肯做贰臣,在家里死活不肯出来。孔之高并没有告诉大臣们这次问答意味着什么,吴三省这样的儒臣,是以“为百姓而非为君王”的话为口号才出来的。
“可是……”方季北听完所有人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之后,疑惑问身边的毕子灏,“这些人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傻?他们是以为我会赞同所以才那么说,还是他们真以为说几句‘孔曰做人’就都能成为好人?”
“是‘孔曰成仁’……”毕子灏无奈纠正他,显然刚才读的那些东西,都没有进方季北耳朵里,“也不是都那么回答的,刑部尚书不就是说在每州每府都派下细作,还有提高严刑……”
相对而言,年轻一些、出身贫寒一些的官员回答中少了些文气,而带上了些杀气。但是方季北依然摇头:“那细作又由谁来管?”
“……”显然没有答案,“那你说呢?”
“我当然不知道。”方季北理直气壮道,“我又没学问,又不读史书,我怎么会知道?”
毕子灏低头,眼底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两人嘀嘀咕咕,满朝官员都有些不快,有交头接耳的,当即朝堂之上就有嗡嗡说话声。方季北也发觉自己态度不严谨,连忙让孔之高派出来的人和毕子灏继续读下一个问题。
刑部尚书在这三个问题上的回答是一样的:细作、严刑。其它人的答案和他基本迥异,但是彼此之间都非常相像,无非就是靠御史、靠上级。由于大韦一朝向来优待书生,甚至有不杀士大夫的惯例,大家说出的处置方案也都差不多,一般也就是岭南发配。
越听方季北越是失望,他确实不懂治国,甚至听不懂这些朝臣稍微拽文的言辞,但是他明白什么是有用的,什么只是说着好听。他率领义军,其实也是个国家,如果按照他们这么治理,义军早垮了,哪里还轮得到打进京城?
要有畅通的言路,即使是上将犯错也能揪出来。要严明刑罚,让他们不敢越界。该宽的时候当然也要宽,要有得到手里的好处和保障。
还有,不能让一个人手里的权过重,一定要有人和他抗衡——这点上,为他读一张张答题的毕子灏,倒是非常地清楚制衡的道理。但他当然不会说什么。
“好了,别读了!”读到“天灾的时候,若当地大户储粮不售,又提高粮价,该怎么办”这问题的答案时,方季北终于受不了了,高声喝止他们继续读下去,“你们看一看,如果有开仓和下令之外的答案,再拿来读!”
开仓放粮?这些官知道官府粮仓都是做什么的么?
方季北最初在颍州起义,就是天灾之后朝廷什么也做,而粮价飞涨,百姓根本活不下去。他们造反之后开官府粮仓,竟然发现里面一颗米皆无。账面上的米粮都在,实际却被当官的挪用生财。当地大户家里倒是很多粮,可恨他们根本不拿出来平衡粮价,而是趁火打劫。
而这些官员,竟然还说什么“开仓放粮,下令大户卖粮”?
方季北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终于知道,他造反的原因不是天灾,不是颍州官员太坏。
他看着朝堂上站着的文武官员。这些人都是有大知识的,他们识字,他们讲起道理来能让他完全听不懂,他们都说什么为了百姓。
但是他们连百姓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随便一个不识字的老百姓都清楚的问题,他们竟然不明白。
这个赌,是他输了。
五
大韦承昭三年七月,义军杀入京城,弑君。义军首领方季北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岳,年号燮余。
孔之高自然就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大岳的宰相——因为方季北觉得官员名字太长太麻烦,干脆一切从简。孔之高是宰相,那个吴三省就是左副相,右副相暂缺。刑部尚书还管刑部,其它三省六部一概精简,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就都撤掉,例如礼部。
国将不国。吴三省私下是这么跟旧臣说的。
能想象么,堂堂一国之君,竟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他甚至把琉熙宫内的龙椅撤掉,把高台拆掉,令人在朝堂上设十几把椅子,说是以后大家上朝都坐在椅子上,商量事情也都坐着说。
成何体统啊!当即就有些当朝大儒昏了过去,被抬到琉熙宫后面刚刚改造的房间休息去了。而他们那不成体统的皇帝,照样在大殿里端坐,旁边坐着屁股半悬空中的臣子们。
义军——现在都被编入大岳军队了——连兵带官都是些泥腿子,按理来说在这治国上还是应该靠前朝老臣的。但是孔之高之下的凡是有点见识的,在朝堂上溜达几天之后都开始鄙视那些老臣,觉得他们真是讲起道理来一个比一个厉害,做起事来啥也不是。
他们都是跟着方季北打天下,都深知百姓的生活,在很多方面考虑得都比那些天天在府里待着的官员强。而他们刚刚坐上个位子,还没有到只会为自己牟利的程度——虽然毕子灏按照史书经验,说那是迟早的事情。
旧朝官员里,难得没被废除的就是毕子灏这个起居舍人了。
方季北把宫里太监宫女赶得差不多了,下一步的计划就是把皇宫拆成一块一块的,谁想住都可以住进来——当然,他的主意是一部分免费给穷人住,另一部分给富人的是要收银子的,金子也行。他本来一直跟毕子灏说他也可以出宫,年纪还轻,出去过过日子应该也不错。
什么找个老婆的就不说了,那不是害了人家女的吗。
毕子灏垂头,几缕发飘在鬓边:“我不能留下来么?出去……我又能出去做什么呢?”
他随即抬头,淡粉色的唇微微勾起:“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起居舍人这官职么,做皇帝的本是天下至尊,为什么身边还要一直带着一个人,不得自由呢?”
方季北对这问题有足够敏感性:“难道你是看着皇帝的?”
“看倒谈不上,不过记下皇帝言行,流传后世,是起居舍人的意义。”毕子灏道,长长的睫毛闪着,“做皇帝的,有几个不想流芳百世?起居舍人,若能不为尊者讳,应该会写下最真实的东西吧。最初设下这个官职,就是为了让皇帝自律。”
方季北摸摸脑袋:“那好吧,那你就留下来好了,你想走的时候直接跟我说一声就行。不过……真别扭啊,身边一直有个人看着,难道如厕洗浴你也在旁边记录吗?”
毕子灏忍不住笑,他相貌既美,一笑便让人移不开眼:“我在你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如厕洗浴的时候有看到我么?你放心吧,你跟后宫妃嫔一起的时候,我也不会在旁边看着的。”
方季北顿时满脸通红,让毕子灏大为惊讶。红色过了会儿才褪去,方季北想到毕子灏身体情况,倒也不好跟他说这方面的事情,也就没解释他并不打算要什么后宫妃嫔之类的。
他不能娶老婆,应该很难受吧,明明是那么漂亮的孩子,要和美女在一起该多好。
不过方季北有的时候也会觉得别扭,自己没文化又不聪明,在毕子灏眼里,大概是很差劲的吧。要是隔得远了几天一见还好点,这么天天在一起的话,岂不是自己干什么蠢事都会被对方看在眼里?
至少还是要聪明一点,好歹认识几个字,不要再干出盖印盖倒的事情了……
六
其实方季北根本不用担心他在毕子灏心中的形象,因为毕子灏心中,他本来就形象全无。
假惺惺玩什麽欲迎还拒的把戏,乱改朝规,说话粗俗待人无礼,要不是人在屋檐下,他几时忍过这种粗人,受过这等气?
旧的起居注还在他手中,他翻著纸页,看著记录下来的每一笔。
少年皇帝,登基时朝中朋党群起,後宫外戚弄权。这本起居注写下了一位皇帝的夺权过程,和方季北这本放在一起,对比真是明显。
一个说到底是为了权势,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另一个……虽然粗俗不文,虽然不通礼仪,但,都是为了百姓。
毕子灏咬住嘴唇,脸上表情变幻。
寝宫内熄了灯,他就在寝宫外小间住,也跟著熄灯睡下。寝宫外的小间都是下人住的,条件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他这等实际意义上的外官,能有这麽一席之地已是难得,也只能忍著,翻来覆去半天方才睡著。
起的比方季北早,睡得比方季北晚,白天还要不停地盯著方季北,然後写字。散朝之後还要给方季北读奏章——幸好也不是他一个人读,方季北在义军中找了名识字的心腹,叫做任天的,和毕子灏轮流读,否则毕子灏的嗓子早抗不住了。
但是习字还是要毕子灏来教,那任天的字写出来十分难看,只能让人看懂而已。方季北好歹也是一国之君,字还是要当门面的。
这一天折腾下来,毕子灏倒比方季北还累一些。尤其他向来体弱,不若方季北强壮如牛,哪里还能坚持得住。到晚上也就抗不住,在回房之前昏了过去。
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是一片明黄,毕子灏愣了下,才发现自己身在龙床上。他当即大惊,急忙要翻身下床,却被人按住。
眼前的人正是方季北,他咧著嘴笑道:“别动,太医说你要静养,你这一动我难免还得请太医,虽说能便宜点,也还是贵啊!”
毕子灏又呆了一下,想起来这位大岳皇帝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赚钱,竟然把太医都聚集在一起说是弄一个太医院,愿意留下来每天看诊的就留下来,不愿意的不勉强,每天四五个时辰地对外开放——最後半个时辰是免费时间,专为经过证明的穷人看诊。据说赚到的诊金朝廷抽一小部分作为场地和人力费,其余都归太医。
连方季北都没有免费的权力,他穷惯了,偶尔打两个喷嚏也不去看。反正朝中文武旧臣都恨不得他早点晏驾,自然也不会劝他此事不可龙体为重。
毕子灏知道这前因後果,对於这麽一个守财奴居然为自己花钱看病的事实,生出了些异样情绪。
“不会是从我俸金里扣吧?”毕子灏问出这个问题。
方季北傻了下,随即拍拍他:“我方四还没有那麽吝啬吧?是我把你累倒的,怎麽还会克扣你工钱呢?”
“是我不中用。”毕子灏道,刚刚昏迷醒过来,一张小脸还是煞白的,“其实也不是太累,只是我身体不太好……”
“你这种总是写字的官儿,肯定不太抗操就是了。”方季北点头附和道,“像我这样种地打仗下来,再累十倍也没事,你还是要努力啊!”
“努力?”毕子灏奇怪看著方季北。
“是啊,我决定明天开始午後带著你锻炼,现在是夏天不行,先练练拳脚。等明年开春,我们在宫里开一片地,我领著你种庄稼。”方季北道。
毕子灏傻了,有种再昏倒一次的冲动。
“为什麽要种地?宫内御花园中尽是奇花异草,难道你要除了它们?”毕子灏心疼问道。
“那些花草当然不会除。”方季北回答,但他下一句话就让毕子灏放下的心再度揪起,“除了的话我拿什麽卖,那些花能卖大价钱呢听说。”
焚琴煮鹤!果然是粗俗的人!
方季北说到这里,双眼出神,像是在想什麽:“我以前听人念过一首诗,说什麽一朵花等於十家人过日子的钱……”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毕子灏纠正他,“不是一朵。”
“对了,就是这首诗!”方季北高兴道,“我明明听过好几遍的,还是记不住。”
哼,武夫。
方季北本是坐在床边,现在大概是有些累了,干脆上得床来。反正龙床很大,两个人在上面也很宽敞。他把手放到脑後,望著蓬顶藻井,低声道:“被发配去岭南之前,我一直在扬州种地。每年春夏的时候,满城的花真好看。我一直想给侯家小红买一朵,别在她头发边,一定很漂亮……”
他竟然说起这种事。毕子灏眼光闪了几下,却没有接口,等著方季北继续说。
所有人都知道方季北是在岭南颍州起事,但之前的事情并没有传出,也不知是怎样的生活经历,让方季北有能力从发动一小撮起义百姓壮大到打下天下。
但是方季北不肯再说了,只是盯著上面那繁复图案,发呆。
一看就知道是在想女人,哼……
脑子里蹦出这样念头之後,毕子灏连忙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自己说话方式已经越来越随便了,显然是受这粗人影响,实在是要不得。
过一会儿听不到方季北再说话,毕子灏好奇转头看去,见他闭著眼,竟是睡著了。
难道这晚两人要共枕而眠?毕子灏面如土色了半天,最後只能庆幸,还好这家夥不打呼噜——呃,打鼾。
方季北睡得很安静,若是不知道,甚至有可能觉得他是个死人。毕子灏听著他规律而细微的呼吸声,在心事中睡著。
翌日醒来,床边已经无人。
毕子灏慌忙起床下地,却来了名宫女,对他笑道:“毕舍人,皇上让我来看著你,不要再受了累,你有什麽要做的就吩咐我好了。”
方季北把宫内大多数人都送出去,留下的也都按照雇用的方式给月钱。方季北多年自己照顾自己惯了,是绝对不会舍得多花这点钱的,因此从来不要人服侍。
毕子灏可以想见,自己这次病倒让方季北多开销了不少,他一定在背後偷偷心疼。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暗暗笑起来。
宫女被他一个人的偷笑吓了一跳:“毕舍人,毕舍人?”
毕子灏马上回过神来,甚至不能相信自己居然会不自觉现出这麽愚蠢的表情。宫女见他回神,道:“毕舍人,你需要什麽,吩咐我一声我去做。”
毕子灏肃然道:“恐怕你做不了。”
那宫女向来机灵,当即便道:“舍人尽管吩咐,在这宫内,还没什麽是我姐妹们做不到的……”
毕子灏还是穿上了鞋子,斜斜看她一眼:“我要如厕。”
宫女马上满脸通红,任他出去,不再阻拦。
毕子灏出了寝宫,先唾弃了下自己的粗俗,然後方才整好衣冠,从怀里拿出时刻不离的册子,向琉熙宫走去。
八
毕子灏自然不会去看太医,而方季北也不知道有个成语叫讳疾忌医,也不再关注这件事。他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其它方面去了。
这一个江山现在都在他手里,这天下万万百姓的生活,可能就在他一念之间。
方季北是一个非常清楚自己能力的人,但是要他把百姓交给那些只会说“圣人曰”的书生,他是做不到的。
即使勉强,即使只能一步一步在黑暗中摸索,他也要给天下老百姓一个不同的国家。
可是该怎么入手呢?
首先一定要人,军兵方面倒不用担心,天下是他打下来的,不管封了多少将军,他们实际的兵权和在兵士心中的地位都不可能大过他这个皇帝。但真的说起治理国家的人,可以当官管好一块地方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那些满口仁义的大臣不能多指望。他见过多少假惺惺的官儿,又见过多少自以为清高正直结果被手下耍得团团转的无能官员。
“我就不信大岳那么多人,就找不出好的来!”方季北自语道,“不过……怎么找呢?”
“寻找人才,当然要考科举。”坐在一边的毕子灏放下笔,插嘴道,“皇上登基有月余,朝中大体安定下来,也该开个恩科选士了。”
“考状元吗?”方季北沈思片刻,“是不是都要考成那些旧臣那样子才行?老孔好像就是考了好几次都考不中的……”
旁边任天插口道:“我也考过,乡试过了,再往上……嘿嘿……”
“你是皇上,考什么可以你亲自指定。”毕子灏言道,“皇上不是很需要伎官么,可以把那些内容都加入科考中。”
“这倒是好主意!”方季北很兴奋点头,“对,马上叫老孔进来,好像种庄稼有什么泛胜齐民什么的书,我种了好几年地,这方面的题应该不难出。打仗我也在行……其它方面的就要靠老孔,如果能找到会治国的读书人就更好了。”
孔之高很快奉召进宫,他听了方季北的吩咐,也只是说马上去办,丝毫没有提出异议。只是在退出去的时候,眼光扫过毕子灏,嘴角泛起一抹笑:“年轻人,不要聪明过头了。”
这话让毕子灏倏然而惊。
孔之高并不是蠢人,这点是毕子灏很早之前就发现了的。但这么一个不蠢的人,却处处支持或曰纵容身为皇帝的那傻瓜。若说野心,却又有些不像;但真的服从么,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啊。
至少孔之高应该是能看出来,方季北这想法,会在朝中掀起多大风波,甚至在天下读书人之间生出多少事端。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奉旨。只是似乎警告了毕子灏一句。
皇宫越来越像是街市,什么人都能进来,甚至可以住进来。方季北找来的人,有满手泥土的农民,有身上全是烫伤的铁匠,和种种诸如此类的人士。
在这种情况下,毕子灏都有些不敢在宫中乱走了——因为是和任天轮值,他偶尔也能在宫内游荡一下,照顾花草。可是现在……
“姑娘,俺看这兰花很衬你啊,你戴上吧!”
……又来了。
“第一,我不是姑娘。第二,这兰花价值至少一千钱,你既然敢摘下来,就把钱准备好给内侍吧!”
真想杀人啊……
为了不再被骚扰也不被误会,毕子灏只好尽量不往外走,守在御书房看方季北处理朝内事务。
“诶?祥瑞到了?”听完奏折上内容,方季北很高兴,“让他们赶快进宫,我要看看……”
皇上下令,下面自然不敢怠慢,众多奇怪的动植物就被抬到宫内,一路喧哗无数。
但是东西到了,方季北也傻了。
“这东西……就是他们说的什么棒子大的稻谷?”方季北拿着一束金黄稻穗,怒道,“把这玩意给我送回去,问问他们怎么办到的,里面都煮熟了外面皮还没裂!”
“什么大西瓜?以为拼起来我就看不出来啊!”
“¥%%&&*#&”
看过什么染色的马,修理过毛的公鸡,以及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后,方季北终于忍无可忍,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到一边,自己生闷气。
“皇上,该用膳了皇上。”众人都胆怯不敢上前,只有毕子灏不怕,通禀了声。
方季北见是他,脸色多少好看了点,颓然道:“小毕,你说他们为什么大老远地送来这些玩意骗我?”
毕子灏微微一笑:“祥瑞不就是这样么,百姓信就可以了,造祥瑞的不信,皇上您愿意信就信。”
“祥瑞到底是什么玩意?”方季北终于发现自己理解上可能有偏差,问道。
“皇上登基,乃顺天而行,故天降祥瑞。”毕子灏道,见方季北一脸茫然,便问道,“皇上是想听臣说实话呢,还是……”
“当然是实话。”方季北道,“我说了很多次你不用怕我,平时称呼也说你我就可以,不用那么多毛病。”
“因为皇帝是应天而生,天当然要给出一些征兆,证明皇帝的顺应天命。”毕子灏微微冷笑,“如果上天不给,那就官府和百姓自造。反正这种祥瑞没有人会去分辨真假,愚蠢的人信以为真,造祥瑞的得到嘉奖,官府讨好皇帝,皇帝得到天命。所有人都受益的事情,不是么?”
方季北重重砸了下桌子,倒把他手震得生疼。
“我还以为……”他顿了下,面上的愤然渐渐混入嘲笑,“我还以为是他们说过的好种,可以多收粮食能生出更大个的西瓜改善马的品种……原来,都是骗我的?而我竟然为了这种东西浪费钱财,把它们弄进宫里来?”
毕子灏有些愣神了,但在愣的时候还记得随口提醒:“百姓进京献祥瑞,按惯例也是地方出钱,还是国库的银子。”
方季北疯掉了,好容易忍住拔刀砍东西的冲动——宫里东西都值钱,不能拿来乱发泄——想想实在生气,直接跑回寝宫去了。
“皇上,晚膳……”众人很是连忙开口,已是晚了一步。任天身为经常跟着方季北的手下,这时很熟练地一摆手:“不用了,皇上今晚多半不会出来,很可能饿一顿。你们把饭放好,明日皇上还是会吃的。”
其它人下去,毕子灏扯扯任天袖子:“皇上他……不会是为了省钱吧……”
任天郑重点头:“对了,你不是住寝宫么,晚上劝劝皇上,他要是心疼可以罚那些人,别难为自己。”
毕子灏有些恍惚,点头应允。
九
方季北是很省钱,因为他知道两文钱可以买三个烧饼,而三个烧饼可能能救活十个人。如果他还是在颍州刚起事的小方,拿着这么多银子铜子,他早就挨个发给那些穷兄弟了。
但他现在是皇帝,掌管的是整个大岳,同时他也不可能分清楚全天下到底有多少人是真穷又有多少是因为懒因为赌而穷的。即使分清楚,他也没办法一个个发钱,更不可能让那些官员来发。
治理一州一县并不为难,治理这个国家,却是极难。就连自己那些兄弟,现在也都开始变了。
他早说过要大家回去种地的。尽管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
听到开门的声音,方季北依然坐在桌边,抚弄着一块“据说”是祥瑞的石头,石头上很明显地漆着四个大字:燮余万年。
方季北盯着那石头,苦笑,似是自语又似是跟进来的人说话:“别的字我不认识,这燮余和万年四字还是认得的。可笑啊可笑,难道他们以为就算是假的,只要漆上的是这四个字就没事吗?祥瑞,我要跑得快的马几熟的粮食,我要这些唬人东西做什么?什么天降祥瑞,要是没有众多兄弟的阵亡,要是没有大家的出生入死,这石头上还不是承昭万年四个字?”
进来的毕子灏坐在床边,并不说话。
“大多数的老百姓还不是跟我一样,杀了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叫祥瑞,更不要提拿来造假。官员……每日就是想着这种事吗?不好好治理自己那片地方,不选拔人才,只想着怎么造祥瑞让我高兴?”方季北沈声道,脸上失望以及,“真想把他们都革职啊,要不是没人接替……”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毕子灏的声音响起,“全换也没有用的,重要的是你要让他们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事,否则就算换了人,也还是会按照惯例做同样的事情的。”
方季北若有所思,从桌边走到床边,低头拍拍毕子灏肩膀:“小毕果然聪明,是啊,亏我还觉得那些官儿幼稚,相信什么德化,我这不也犯傻了吗?换人是没用的,要换就要换别的。”
他心中想通了这点,一高兴便翻身上床,砸得“咚”一声,把坐在床边的毕子灏吓了一跳,一歪身几乎倒在他身上。毕子灏连忙撑起后退:“臣冒犯……”方季北哈哈笑了声,拍他道:“小毕,这么长时间你还跟我这么文绉绉的干什么,放松点,我们还可以讨论下具体怎么办。要说什么当官治理国家,我真是什么都不懂,连什么是祥瑞都不知道。你身体要没有不适,今晚就给我讲讲这些事情吧!”
“自当效命。”毕子灏点头笑道。
说到最后,方季北已经是上下眼皮直打架,毕子灏道:“皇上,已经晚了,该睡了吧。”
“你……要是不累的话,给我讲完师爷这段再睡……”方季北喃喃,声音已经听不太清楚了。
“好吧。其实历朝都有朝例,地方官员一般最多三年就要换,前面我们也说过政绩的问题了,那么官府里面的班子……”
毕子灏还在讲解,身边的人却已经头一垂瘫了下去,双目轻轻闭上,竟是睡熟了。
睡着了的方季北其实很可爱,虽然这个词和他皇帝的威严不符,也和他的长相不相称。
但是确实很可爱。毕子灏凝视他,想起他其实也不比自己大很多,也不过是二十来岁而已。
不过自己睡着的时候,想必不会这么全无防备的像个孩子吧。
想着,毕子灏也让自己入睡。只是躺在床上,脑子里都是身边这人的言行。
“百姓,呵呵,百姓……”他低声念着,唇边泛起丝冷笑,渐渐睡去。
十
“小毕,想不想出宫溜达溜达?”
听毕子灏讲授完官场大致知识之后,方季北忽然开口问道,让毕子灏愣了一下。
“出宫?”刚刚还是口若悬河的毕子灏口吃地问道,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一般。
“是啊,出宫。”方季北点头道,“这些日子一直在宫里,这两天又听你说了这么多,再不出去看看,我怕我会忘呐。”
忘记百姓是怎么生活的,忘记吃苦是什么滋味,忘记人命对每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表情稀少如毕子灏,此刻也忍不住在脸上显出喜悦:“我可以出去?”
方季北看着少年少有的真实喜悦,觉得有点心疼。
是不是从来没走出这里呢,是不是从来不知道外面天地是怎样的呢?
外面的天空好像都要更蓝一些,毕子灏四下看着,看到什么都是好奇。
他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待的太久了,久到什么都没见过似的。连街上来往人群,孩子手中的小玩意儿,行人身上绝对谈不上华丽的衣饰,都是他关注对象。
方季北出宫也是偷偷溜出去,他怎么也是马上皇帝,无需他人保护,就只有他和毕子灏二人闲逛。方季北想着毕子灏少年心性,问明道路,向着京城繁华之处而去。
毕子灏见路边人衣物渐渐华丽,眼里稍微好奇了下,开口问话,倒把方季北吓了一跳:“为什么这些人穿得就比刚才那些好呢?是刚才那些人不喜欢这样的衣服吗?”
方季北瞪大眼睛:“当然是因为他们穷啊,喜欢谁不穿好衣服啊?”
“你啊。”毕子灏道,“你就不穿好的啊,连上朝的时候都穿得那么烂。宫里所有人加一起,可能就数你的最差劲了。”
方季北愕然:“不要拿我比,大男人在乎那么多干嘛,吃饱穿暖就得了。我是说,刚刚那些人主要是因为买不起,而不是像我这样不买。”
毕子灏“哦”了一声,侧头在出神,最后说出一句:“这么说衣服非常贵喽,我一直以为很便宜呢。”
方季北皱眉,怎么总觉得这话有点奇怪。
他很快就明白了。
毕子灏根本就是不懂的,他甚至不明白什么叫做穷困,不明白世上有些人是真的“买不起”,是真的“活不下去”。尽管方季北并不知道“何不食肉糜”这故事,但他确确实实地看到一个问出“何不食肉糜”的人。
毕子灏甚至可以歪头看街上乞丐,好奇问他们拿个碗在做什么。方季北告诉他说那些人是在要饭,毕子灏很奇怪地说,民间不是有酒楼这东西吗,可以直接去吃吧?
解释了半天,毕子灏才恍然大悟:“啊,他们就是传说中的流民嘛,我明白了!”
……他真的懂了么?
繁华地界自然热闹,街边摊贩也是不少,毕子灏也看中一些在他眼中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绝不付钱。
这家伙真的是不懂么?
方季北跟在他身后拿银子,感觉自己简直是冤大头。
毕子灏笑嘻嘻拿着绵糖回来,塞进冤大头嘴里一颗,自己吃一颗。方季北看他笑容,对自己叹了口气。
算了,冤大头就冤大头吧。
“前面是什么地方啊?看起来很热闹。”毕子灏指着前方华丽一座楼,问道。
方季北脸蓦地有些发红,拉拉他袖子:“我们走吧,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做,不能总在这里……”
“可前面那里是什么地方?”毕子灏坚持问着。
不过似乎不用他问下去,他们离那楼已经近了,便有人冲他们喊道:“大爷,小哥,来我们院子看看吧,我们院里的姑娘可是漂亮呢……呀,不好意思,我们院子不许女客……”
方季北连忙拖着毕子灏,落荒而逃。
跑得远了,方季北见毕子灏气喘吁吁,方才停下。毕子灏有些愣愣地问道:“刚才那些人说女客……难道是指我?”
“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别多问了。”方季北怕触及到他伤心事,连忙说话打岔过去。
“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青楼?”毕子灏全然不以为意,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我想进去见识一下,听说里面很多美女,就像后宫一样……”
方季北深深看他一眼:“小毕,以后如果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一定要离那种地方远一点。他们……不是只要女人的……”
毕子灏愣了片刻,忽然一张白皙面孔涨红了些许,然后低下头,暂不言语。
十一
两人缓了半天气息,方才有闲暇看四周,研究他们跑到什麽地方。
显然两人跑得太快,竟然从繁华地带跑到平民区,周围房舍已不是砖瓦,而是茅草。
虽然很好奇,毕子灏终於没有问出“为什麽他们用草盖房子”这种话。
方季北开始敲门,拖著毕子灏进屋跟人家聊天闲扯。说实话毕子灏都傻眼了,他完全想不到会有人真会给他开门,更不会想到明明是陌生人,方季北却能很快跟人家热络起来,好像认识很久了一般。
这家夥……真是自来熟啊!
在一旁看著听著,毕子灏不得不承认方季北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人,当然同样的,住在这一带的人也都没什麽心机。方季北说借口水他们就敢开门,方季北和他们聊天,他们就问啥答啥,绝不隐瞒。
当然这些人家徒四壁,倒也没什麽好怕的。
毕子灏平生第一次亲眼看到穷人,第一次真正知道什麽叫做贫穷。他读过杜甫“出入无完裙”的句子,但是从来没有想过,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在一家讨水的时候,後屋的人竟然催促快一点,因为他要出去做活。
毕子灏受了极大的震撼,到了後来,他完全是被方季北拖著走家串户的,听著方季北跟人说起生活如何什麽地方不好等等,他只是听,发呆。
在聊天过程中,方季北帮人做了不少活,遇到极为贫困的,也给些银钱上的帮助。他显然是习惯做活的,所有活计说干就干,极为熟练。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但是是真实存在於毕子灏眼前的世界。
连方季北脸上的汗珠都如此真实。
“为什麽要帮他们做活呢?直接留下银两不就好了?”回宫的路上,毕子灏问方季北。
“救急不救穷,我有多少银子,能给所有人麽?”方季北反问回去,抬头看了看天,叹口气,“这里还是京城,是繁华地界。有些实在贫穷的地方,穷到你无法想象的程度……”
他侧过头去,毕子灏偷眼看他,只见他眼中悲怆,表情却看不出太多变化,甚至还留著刚刚和别人聊天时的开朗。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毕子灏故意道,引来方季北询问:“什麽常态西?”
毕子灏向他解释了这句话的意思,同时为他生动讲解了屈原的事迹。方季北听完後很疑惑:“可是他为什麽要投江呢?皇上不好就造反嘛,再说就算国灭,可是百姓没有都死吧,那也算不上真正的亡国吧?”
“你杀进来的时候,不是也有很多大臣殉国吗?”毕子灏不正面回答,道。
方季北想了想,点头:“我一直都不明白他们为什麽要自杀,当然有些大概是畏罪,但也有一些是民生很不错的啊。”
“那种气节,你是不懂的。”毕子灏冲口而出,马上感觉自己冲动,住了口。
方季北停住脚步,伸手指向刚刚走过的地方:“百姓生活成那样他们不‘气节’去死,我带著一群活不下去的人杀进京城宰了皇帝,他们就要去死了?这算什麽气节?”
“皇上心系万民,乃社稷之福。”毕子灏不软不硬顶了句。
方季北听不出他言下淡淡嘲讽,但是能感觉出来。他挠了挠头,觉得读书人真是神秘啊。
十二
回到宫里,方季北继续忙碌。
和当皇帝相比,他更喜欢在宫外种地干活,做些劳力但是不操心的事情。当皇帝对他而言,不是不能,但是太麻烦了。
当然现在他背负了太多,想撒手也不可能。
科举、伎官,还有朝中种种事情堆在一起,让他闲都闲不下来。是以虽然过了起初每日早朝的时段,改为三六九日上朝,方季北却只有更忙,早起晚睡,壮得像牛的体格都瘦下来了。
这种情况下,偏偏还要每日习字念书。毕子灏和任天可以轮休,他却不行。
这样下来,方季北也是疲累之极。最重要的是,事情太过杂乱,而下面反对的力量,太大。
一半大臣怠工,剩下一半在职位上也处处受到刁难。大岳虽然是马上得天下,治国却还得靠文臣,虽然他们并没有什麽突出的本事。
小人方才牟利,而那些奇技淫巧,更为君子不屑。方季北是篡位国贼,本身就不被读书人所承认,何况他又摆出这麽一副架势。
“为今之计,是先把那些士子安抚下来,给他们一定的好处。我看这次开恩科,先别动那些明经什麽的,找个人先按照前例出题——就叫文科吧。然後我们在文科之外,再开一个杂科,用来招收各方面的人才。”就算没有早朝,孔之高和方季北还是要每天议事,讨论眼前的麻烦,孔之高早有考量,便道,“这个杂科应该开在文科之後,我们不仅要有一技之长的,最好同时还识字,至少要能教授也能改进……”
“这些都是要做的,但是……该怎麽把情况先安抚下来呢?如果让他们这麽折腾,恐怕到时候也不会有多少人来考文科,更不要提杂科了。”方季北挠挠头,“想法不改变的话,就算能找到人才,可能也会因为压力太大不干了……可恶,你那个老祖宗真的说过那麽没道理的话吗?”
“他说过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麽理解。”孔之高苦笑,“如果那些人只把眼光放在‘小人言利’这句话上,那他其它的观点当然就没人在乎了,即使也是他说的。”
“孔相的先祖……是孔圣人麽?”一旁记录的毕子灏终於忍不住开口问道。孔之高很神气地点头,方季北斜他一眼,对毕子灏道:“别听他胡说,他见谁都自称是孔子七十八代重孙,其实除了姓之外,他压根跟孔子攀不上关系!”
两人斗了会儿嘴,再看被他们吓傻的毕子灏,相视一笑:“好了别闹了,刚才说什麽来著?”
他二人一起打天下,相处时间即长,彼此也深刻了解,开个玩笑很正常。不过毕子灏之前并没有见过他们的这一面,被吓到也是正常的。
毕子灏想起刚才说到的事情,把话题拉回来:“我想说的是,对这些书生文人,最好的方法是用圣人反圣人。不说孔子错,而是说他们领会的孔子不对……孔子一生志向是治国,怎麽会看不起农民工匠,不是麽?”
他静静地说,脸上表情是平常的平静,目光微闪看著二人。孔之高眼神微敛,看向方季北,方季北点头:“我觉得这样做很好,老孔你呢?”
孔之高附和点头:“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但是……”他迟疑了下,看著毕子灏,“这麽说起来容易,真的造成影响却难。首先,找这麽一个人来写文章已经不容易,就算找到了,又用什麽方法把他的文章散发出去呢?现在不比以前,京城没有什麽大儒,而且……”
“倒也不是没办法……”毕子灏低声道,看著孔之高,“官府有邸报,文章可以发在那上面。至於写文的人麽……”
他抬手指著自己,脸上浮起一个微微的笑来:“虽然不敢说大儒,做个抛砖引玉的砖头,大概还是可以的。”
十三
起居舍人应与皇帝寸步不离,毕子灏这起居舍人做得更彻底,连住都和皇帝在一起——任天是当兵的出身,身体好,待在方季北身边的时间又远没有毕子灏多,也就住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倒不用和他二人一起。
也许可以说,最了解皇帝的人,就是起居舍人。一直在角落处看著,记录对方的一举一动,除了天子,什麽也看不到。
同时,起居舍人,向来是不干政的。只能写下看到听到的一切,却无需也不能评价。
但这一日,大岳开国皇帝方季北的起居舍人,显露出不同寻常的能力来。
“皇上,官报的事情,还是要多考虑啊!”趁著任天轮值的当儿,孔之高入宫,跟方季北商量前日的事,“那个东西是个麻烦,更麻烦的是那个毕子灏。皇上你要清楚,他是前朝旧臣,其心不可轻信。”
“前朝旧臣又有什麽关系?”方季北侧头看著孔之高,“老孔,你还记得吧,我们杀到京城,不是为了抢天下。如果能遇到一个可以管好这个国家的人,我会毫不犹豫把这位置让给他。”
“可前朝那些人若能治理好国家,你又怎麽会起义,又怎麽会有那麽多人跟随?”孔之高苦笑道,“你不明白吗?在有些人的眼里,重要的是皇帝,而不是国家和百姓。”
方季北当然知道。他只是在某些方面固执,并不是傻子。
“重要的是百姓,官报不正是为了百姓吗?有什麽可麻烦的?”方季北话题一转,回到先前。
“是,只要这个东西掌握在我们手里,我们就可以控制大概的倾向。但是皇上,如果其他人想办这个东西怎麽办?”孔之高摇头道,“况且那毕子灏已要写文章,皇上你让他再去管理,恐怕他会把官报办成他需要的样子……若他心怀异志,可就不好办了……”
“他哪里有那个空闲去管理,老孔你想太多了。”方季北笑笑,道,“而且我还真是想让其他人也来办这种报,所以我不会把在宫内印刷这东西,而是改到宫外去,你不用那麽担心。”
孔之高松了口气:“昨日那毕子灏分明是以退为进,我还以为你会不假思索地把管理官报的权力交给他呢……”
“我这官报在开始的时候肯定是针对读书人,最好能印上不同观点,但是要让我们这边的更有道理一些。”方季北道,“但是往後做的话,我打算让识字的人都来看,甚至不识字的也可以听别人读。毕子灏完全不了解宫外生活,他是管不了这官报的。”
孔之高听他这麽说,想了想,眼底精光一闪。
“皇上果然是皇上,思虑深远,我拍马也比不上。”
方季北被他一拍马,脸就稍微有点红了:“这主意是小毕提的,我只是跟著他的想法走。”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跟著你肯定不会有错。”孔之高笑道,“邸报是毕子灏说的,扩大影响也肯定是他的目的,可是他绝对想不到开民智方面来……你觉得不会出什麽岔子吗?”
方季北侧头想了想:“会有些波折,但是我总觉得这麽做好处比较多。”
孔之高向来知道方季北的感觉非常准,把这件事在心里前後想了下,大概有了计较。
“具体怎麽办,还要麻烦你找人。”方季北皱起眉,“我们就是人才太少了,尤其是会写文章的。老孔你已经很忙了,还给你添事做……”
“客气什麽,当初一起举事的誓言,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发了。”孔之高手叩叩桌面,道,“所有人都有饭吃,有衣穿,都过得好……那时候的我们,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现在累一点,也是应当的。”
既然天不救人,那就人自救。如果官员不救百姓,那就百姓自己拿起兵器。
还有很多人,在等著他们。
两人又讨论了一些细节,这毕竟是没有前例的事情,他二人这方面又不怎麽懂。偏偏大岳刚建国,真正忠於大岳的文人,也是全无。这种事又不能要那些投机小人,因此倒也不好处理。
“对了,老孔你不是什麽举子吗,为什麽不能自己写文章?”想到这里,方季北想起一个疑惑,便问道,“我记得你写文章不错啊,以前义军什麽讨伐的东西都是你动手写。”
孔之高苦笑:“我是屡试不中的举子,皇上你没学问所以不懂,那种什麽微言大义的文章我根本写不出来,要写得出来,我怎麽会在颍州落魄,早跑去当官了。”
“哦……”方季北摸摸头,“这麽说老孔你也不怎麽样嘛,你看小毕才多大点,他就能写。”
“他做的就是笔头官,当然能写……”孔之高被说到痛处,一脸不屑,“而且什麽多大点,你在他那年纪的时候,该经的什麽没经过?像他,整一个废物点心,扔到宫外都能被狗叼了去,一点苦都没受过……”
“不受苦不是很好吗?”方季北打断他,“我当初受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以後有能力,我就要让所有的人都不再受那样的苦!”
孔之高笑笑:“那小子运气还真不错……对了,说起来你和他一直住在一起吧?这……是不是不太好?你也该找个老婆了。”
方季北脸色不由变了变,有些难看:“老孔,你该知道的……”
“过去的事,该忘也就了吧。”孔之高暗中叹了口气,道,“你现在是皇帝,总该有个皇後,生个孩子。你跟毕子灏一起,别人可说不出什麽好听的来。”
“以後再说吧……”方季北显然不愿意谈这话题,“那孩子太漂亮,我不带著他点,我怕他被人欺负。他心思很重,以前肯定过得很辛苦。我既然知道,就不能让他再出什麽事。”
孔之高听他这麽说,也不好再劝,继续转移话题说别的。五大三粗的任天根本跟不上他二人说话速度,又听他们说得无聊,早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桌子後面的墙很厚,如果伏在墙上听的话,能听到墙内微弱声音。他二人议事完毕後,墙内声音变为脚步声,渐渐消失。
在一处极不显眼墙壁死角处,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人来。相貌美得令人吃惊,表情却愣愣的发呆。
“我……看错了麽?”低柔的声音自问,没有答案。
十四
在缺少人材的情况下,大岳第一份公开发行的邸报产生了。名字非常简单,叫做半月报——人手短缺,半个月能出一次已经很不错了。
这月报几乎可以说是新朝第一次公开治国方略。其实改朝换代向来都只改国号换皇帝,实质的内容都是差不多的。但这一次,显然有些不同。
酒楼中间人们围坐,中间一识字的人摇头晃脑读道:“是以圣人之道,乃百姓之道仁者为仁,盖众生无别,无贵无贱……”
“古老三你这话读错了吧,什麽无贵无贱,难道俺们和皇帝都没区别?”旁边一粗豪汉子听到这里忍不住高声道,打断念书那人。周围坐著众人哄笑,那古老三满脸通红:“我怎麽会读错,这里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你们看看……”
“要会看还找你读干嘛?”旁边一人道。
“古老三,俺们凑份子请你,可是要你好好读,你可别蒙事儿!”粗豪汉子也道,“听说这册子里面说皇帝在招人,只要有门手艺精通,都可以去皇宫试试,是不是真的啊?”
“原来你要听这个,等一下我翻到那页的……”古老三连忙翻书,找到一页又读了起来。
酒楼角落里坐著两人,一个比较粗糙,一看就是当兵的,另一个则十分的貌美秀气,像是女子一般。
他二人听著周围议论,一边吃饭。娇柔那个轻声道:“皇上……”
“出来就叫我四哥,不是说过了吗?”粗糙的方四方季北打算他,道。
“呃,四哥……”毕子灏觉得这称呼很别扭,有些不自在叫道,“我们这一路行来,能看到不少人往皇宫去,我们不用回去处理一下麽?”
“有老孔在,怕什麽?”方季北笑著摇头,“人虽然多,可以用的却不一定多,毕竟……现在这半月报主要还是在京城贩卖。”
毕子灏眼神闪了下:“难道还要拿到其它地方……”
“那是自然。”方季北答道,“不过这种事急不得……很多事都急不得……”
他说著,眼光有些散,显然在想事情。毕子灏早已习惯他时不时的出神,也不打扰他,只是看著周围。
虽然忙碌,方季北也会十天左右出来一趟,看看民间情况,而毕子灏每次都跟著他。现在的毕子灏,已经不是最开始看什麽都新鲜的土包子了,要论民生,他也能说上两句。
不管想不想承认,他都必须承认,京城人的生活在变好——当然是指老百姓,为官的,有些倒在变差。
大岳开国时间不久,宫里那些农民弄出来的据说是良种的种子还没开始种,但他们的农具已经开始使用了。方季北开了大韦的内库,用前帝的私房钱给农民换农具,收割速度快也就罢了反正那些地里刨有的是时间,但收下来的粮食损耗变小,也是相当於产出粮食增多。京城产粮本不足,都是靠河北直隶一带运粮过来,这一年却几乎没有依靠外地。
其它方面也是。就算时间仓促,皇宫里那些“术业专攻”的人还没研究出太新的东西,但三十六行行行有藏技是绝对的,方季北把那些人圈养起来,把一些独家秘技挖出来,分发下去。
至於京外……现在的封疆大吏各地巡抚几乎都是他们义军起义时定下的,听说发生过当时还没落入义军手里的地方的百姓,集体偷偷跑到义军治下去,据说是——过得更好。
没有人才,是能用的人一路上都散干净了吧。
毕子灏心底冷笑,以用来掩饰内心生出的沮丧。
同样都是皇帝,做的事却是天地之差。
一个用尽心机揽权,即位以来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斗到权臣上面。另一个大大咧咧全无机心,脑子里想的只是怎麽让百姓过好,还有逮到合适的人就把皇位交出去。
不过小半年,前者已经被百姓遗忘,後者虽然受到读书人“大义”上的反对,在百姓间的地位,就算不说空前绝後,也足以当一时。
而这还只是开始。等到开春引进良种,等到科举招来新一批臣子,等到方季北招揽更多人材,在各个方面进行改进……
等到那时候,谁还能记得那个承昭皇帝陈!尤?
毕子灏熟读史,自然知道改朝换代後,如果後来的皇帝并不比前面的好,即使朝廷修史会为前朝加上很多罪名,但百姓仕子还都会心怀前朝。而如果後来的更强,那前朝就是活该被亡国。
明明只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明明只是……
“小毕,小毕?”先回过神来的方季北叫著毕子灏,见他没反应,还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两下。
“啊!”毕子灏猛地回神,“皇……四哥,你说什麽?”
“我说我们吃完饭,该算账走人,你看店小二脸色都不对了。”方季北笑道,“而且今天带你出来,是特地想领你看看刚开的市集。老孔说朝天门那市集非常热闹,虽然大集是逢七,但平时人和商家也都不少,还有打把势卖艺的还什麽耍猴的卖糖人的,你没见过吧?”
毕子灏当然摇头。方季北摸摸他的头:“你就是因为在皇宫里什麽都没见过,才长成这麽一副少年老成样。你这个年纪,正该是玩闹的时候……”
“四哥,在我这个年纪,你在做什麽?”毕子灏任他摸著,一开始觉得这样的举止非常别扭,心里时刻提防他动手,现在却已习惯了。
方季北一愣。
“那时候已经被发配到颍州了吧……也就是做做杂役什麽的。”他迟疑了片刻,还是换上轻松表情,轻描淡写回答。
15
仕子们愤怒了。
虽然大多数的仕子都有谋身朝堂的念头,但不代表他们会去讨好朝廷,相反,大多数的他们对於和朝廷作对都有比较强烈的兴趣。
有兴趣,但方季北这一手让他们难以应付——凭他们的财力和影响力,还不足以和大岳半月报这种东西抗衡,在民间而言。
正当他们找不到合适方法发表反对意见之时,方季北把利器放到他们面前——半月报接受各方投稿,只要送到报馆,负责人员会选出好的合适的刊登——皇帝承诺,只要写得好,不管是什麽人、什麽观点,都有可能被刊登。
如此,仕子们当然开始疯狂,拼命写稿子送到报馆。报馆很快落入人手不足的窘境,只好向宫内求助。毕子灏当然要帮忙,甚至连学会了不少字的方季北也来凑热闹,一起来看。
方季北对文章有个最低要求,就是得让他看得懂。达成这一条件的文章也不是没有,但是数量上比较稀少,质量也没有太大的保障。毕子灏只好多看一些,在一众文章中寻找相对比较好的。
接下来的半月报,几乎成了论战之所。其实这场论战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对仕子们不利,即使方季北一直强调报馆不能偏颇,两面的文章都要登。但一来毕子灏的文笔和文字造诣少人能及,对圣人之书的理解也极深,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笔下走过两回合。二来这场文斗实际上是斗给百姓和水平并不高的读书人看的,对他们而言,当然是文字内容犀利又好懂的一方占道理,那些艰涩的文章,他们是不怎麽看的。
趁著读书人把精力都放在这场论战上,方季北开了恩科。此次恩科与前朝极为不同,还开了杂科——孔之高说杂科不好听,改名叫术科。术科门槛全无,时间错开。同时,方季北废除所有贱籍,大岳百姓,上下无别。
忙完方季北也快累瘫了,全考完那天,他看著考官把最後一份考卷糊名,人就整个松下来,最後甚至是坐轿子回宫的。
他实在太辛苦,虽然文事他并不擅长,但这恩科是前所未有之事,突生的状况多到难以想象的程度。而很多事,只能靠他这个皇帝出面解决。
毕子灏一直在他身边跟随,拿著笔,记录下他一言一行。尽管到了最後,方季北连声音都快发不出了,行动也变得非常迟缓。毕子灏多次劝他休息,方季北却只是让他去睡。
他和任天两个人跟方季北一个,到最後都是极累。相当於他二人之和的方季北,此刻状况可知。
方季北给任天放了假,他自行叫轿子回他宫外住处,方毕二人一起回宫——是真正的一起,方季北从来不乘轿,匆忙之间也只好两人共乘。当然毕子灏说自己骑马就行,结果被方季北一把拉进去。
轿子是为身体不太好的毕子灏准备的,他等级不高,方季北又省钱惯了,轿内著实不算宽敞。方季北半倚躺著,想了想,伸手抱毕子灏,把他人揽在怀里。
毕子灏身形瘦小,倒是不会给方季北造成什麽重压。他被方季北抱著,感觉十分别扭,却又不敢动弹。狭小空间内,只能听到两人呼吸声音。
其中之一渐渐平缓,是方季北睡了过去。毕子灏慢慢侧身,看著方季北的脸。
这一生中,见过最多种面目的,就是这人。初见时染血的英勇无情,登基前的迟疑犹豫,做皇帝之後的与众不同。严厉起来让人无法直视,可大多时候,都和善得与他长相不符。在宫外和百姓打交道时,和话都听不清楚的老太太说话说得很热闹。
而睡著後,又是这样无害的样子。很安静,眉毛微微有点皱,眼下面很黑的眼袋,是这些日子累的。
“为什麽我会想看下去呢?想看你会把这个国家治理成什麽样子,并且竟然有点相信你会把它治理得很好……明明你是这麽愚蠢的家夥……”粉嫩的唇无声开启,毕子灏自语著。
甚至为了看你高兴的样子,出手帮你解决了些问题……起居舍人应该是不起眼的影子,可现在这情况,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
想著心事的时候,轿子停住,回到皇宫。
毕子灏掀起轿帘,吩咐轿夫把轿子直接抬去寝宫,不要打扰方季北。
方季北实在睡得死,直到侍卫把他小心翼翼抬出轿子时才醒过来。自己走回寝宫,往床上一趴,就要继续睡。
“皇上,你先等一下再睡。”毕子灏阻止他,对侍卫吩咐了几句,侍卫离开,他走到床边,帮方季北整了下被子,“你说话过度,这麽睡一晚的话,再醒来嗓子恐怕会更糟……”
方季北睡眼迷离看著他,傻傻点头。
毕子灏忽然有些呆住了,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厉害,吞口口水,嗓子竟然有些干。
“毕舍人,你吩咐的蜂蜜水……”
一句话打断这有些怪异的气氛,毕子灏忙回神,接过蜂蜜水,送到方季北身前。
方季北眼皮只差一缝就能合上了,大概是困得厉害,杯子到眼前都不知道接。毕子灏只好半跪在床前,用小匙舀一勺,送到他嘴边:“皇上,张口……”
方季北乖乖张开嘴,银色的勺子触著他有些干的嘴唇,蜜色的水润了唇色。
毕子灏莫名有些紧张,盯著方季北那不算漂亮的唇形,下意识地一勺勺喂他,心思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直到方季北大概自己感觉喝得差不多,舌尖舔舔嘴唇,不再张口,眼睛剩下那一缝也终於合上,沈沈睡去。
毕子灏被他的动作弄得一激灵,手一颤,手指在他唇上划过。
十六
其实两人回来还是下午,睡了足足六个时辰,方季北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
和他比起来,毕子灏显然没那麽劳累,也没有像他那样撑著几夜不睡。但在睡前,毕子灏盯著方季北盯了足足个把时辰,因此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清醒。
“嗓子有没有好些?我再去拿蜂蜜水?”毕子灏一开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嗓音低哑,像是经了忍耐而压下的声音一般。
“小毕,你嗓子……”方季北开口,声音好了很多,完全听不出前一晚的嘶哑,“你只顾得我,没有照顾好自己?”
“咳……我嗓子没事,是早上醒来的正常现象,多说几句话就好了。”实话是坚决不能说的,何况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会看这家夥看到口干舌燥。
方季北没想太多,听他声音好了,放下心来,便要起身做事去。毕子灏连忙拉住他,道:“此时尚早,皇上你前几日劳累过度,还是多睡一会儿的好。”
方季北看看外面天色,也确实是太早,便是笑道:“看来人还是老了,又不是战场上几日不睡地厮杀,居然就累成这样……”
“操心比劳力还累,是很正常的。”毕子灏道,自己半坐起身,再为方季北盖好被子,“累成这样还想早起,你真以为你是铁打的啊?”
方季北听话地躺在床上,瞪著眼睛看毕子灏,完全没有睡觉的意思。毕子灏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道:“快睡吧,休息几天,接下来还有得忙呢。”
“睡不著……”方季北无辜地道,“睡多了,已经不困了。”
“那说会儿话吧,等到天亮再起床。”毕子灏道。
方季北直直看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麽。毕子灏被他看得不自在,道:“你现在在想什麽就说什麽好了。”
“我在想,这次恩科没有找到刑法方面的人,因此没有开这方面的科考。吏部那些人断案都不清,根本不能指望他们……”
“皇上,我是要你休息,不是要你继续费神想这些事的!”毕子灏打断他的话,道,“说一些轻松一点的事情,例如皇上你年少时高兴的事情……”
“高兴麽……”方季北低声道,眼神有些空蒙,“大概,在侯家武馆做学徒,和小红一起的时候,我是高兴的吧……”
他一向粗犷,哪里有过这样表情。毕子灏一旁看著,不知为何心里一阵不快。
虽然他这麽问就是在套话,但方季北真的说出来,他又不高兴。静静听著方季北说他小时候家境如何贫穷,幸好有几把力气,跑去武馆帮忙。馆主只有一个女儿,见他很有天分,家里兄弟有多,便想让他入赘继承武馆。他和侯家女儿本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就订下来了。
但这世上,美丽的事物总是祸源,尽管那不是祸源有意为之。
“接下来的事情就非常简单了,知府公子看上小红,将她抢走。侯伯父去告官,反被下狱,不明不白地死了。然後我……”方季北竟然还笑了笑,道,“我知道争是争不过的,干脆趁晚间潜入知府府里,把那知府和他儿子都杀了,但小红……”
他笑容本已惨淡,此刻便凝在唇边:“她已经自杀了……他们说,她死的时候还在喊我名字。我……却没能救得了她……”
毕子灏震动了下。
虽然是承昭帝登基之前发生的,这件事他却也有耳闻。他记得那凶手好像是……
“杀人偿命,但是继任那知府和前任本就有点仇怨,加上乡亲们很多都出来为我求情,甚至为我凑钱请了名讼师。讼师大多不是好人,那赵讼师名声本来也不太好,可他竟然帮我打成了发配……”方季北眼神闪了下,“临行前他跟我说了一番话,我记到现在。他说,我这条命,是从大韦律里捡来的。若不是法条规定得太模糊,我也不会只是发配了事。若不是百姓都不懂法条,他们讼师也不至於得到那样的名声。当然,若不是目无法纪官官相护,小红和侯伯父也不会死……”
他不再说话,开始发呆。毕子灏看他神情,觉得有些痛。
十七
等到身体好了些,方季北爬起来继续处理公务。这些日子只顾忙著科举,其它事情都有些搁下了。
“你身体不是很好,再休一天,今日任天跟著我就好了。”正是朝日,方季北阻止毕子灏上朝的行动,道,“现在还早,多睡会儿,过几天还有得忙呢。”
方季北把毕子灏当弟弟般照顾,他虽然是家里老四,但上面三个只有一人活了下来。而他又长得比较壮实,一直都是他照顾家里弟妹。後来到了武馆,更是什麽都做,照顾人已经成了习惯。
毕子灏本想起床跟著方季北走,但被他一按,竟觉得身体有些奇怪。他狠狠咽了口口水,看著方季北为他掖好被角,然後走掉。
“天明明这麽冷,为什麽……好像很热……”
这疑问并没有存在太久,因为少了个人之後,寝宫内很快恢复正常冷暖,只剩躺在床上的毕子灏反反复复,做著不为外人道的事情。
“那家夥明明也有需要,却从来不找宫女啊妃子什麽的,难道他对那个小红就那麽死心塌地,人都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他还念念不忘?”
处理完最近发作频繁的欲望,毕子灏不快地叨咕两句,然後爬起来。
方季北一旦不在,这寝宫就显得冷清空旷,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毕子灏梳洗完毕,坐到桌前,竟觉无所事事。
拿起起居注读了读,禁不住失笑数次。再想想最开始的时候怎麽会认为那家夥是那种聪明到作伪的人呢,明明是把所有想法都放在脸上,心里想什麽嘴里就能说什麽的那种,笨蛋嘛。
那家夥的聪明,并不在那些勾心斗角上。他的聪明,表现在努力学习上,表现在如何治理这在写的途中,个国家,如何让百姓过得好一些上。
而不是怎样才能夺得权力,怎样才能坐稳,怎样平衡朝中势力……他不用考虑这些,只要他一直是那样的他,就会有很多人拥护他。例如孔之高,例如任天。
作为宰相,孔之高显然是非常称职的,他将朝中新旧势力平衡得很好,把兵权也控制得不错。而且他不允许任何一人在朝中独大,甚至包括他自己。
而那任天,虽然文采很差,但武艺不错,警惕性也很高,看来根本就是兼当保护方季北的。他二人倒真是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把方季北照顾得很好嘛。
想到这里,毕子灏有些不快,拿起毛笔和空白宣纸,在上面写写画画了半天,发泄心中郁闷。
“哼,有什麽了不起的,能写文章,帮他弄卷子的人,还不是只有我。”毕子灏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自语道。
他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此刻心态的怪异,更没有发现自己脑子里全是跟方季北相关的人事。方季北每种样貌都在他心头滑过,最後定在前日他跟自己说起往事的那表情。
“想要考律法麽……虽然没多少断案经验,好歹各朝各代的律法我都能背下来。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开试了,应该有时间出份考题。”
想到这里,毕子灏比较兴奋,便拿起另张白纸,写了起来。
一边写一边想,他看到会是什麽表情,应该会高兴吧,那家夥现在已经能认不少字了,让他自己看……
想到那家夥傻傻的笑,毕子灏忍不住勾起唇角,唇边泛起浅浅酒涡。
方季北果然很高兴。他在朝里到处找人不成,没想到精通各朝律法的人竟然就在他身边。
他一高兴就显得更傻,笑得很开心也很天真,像是个孩子。毕子灏看著他怎麽也谈不上好看的笑脸,竟然又呆了。
“小毕,你真是什麽都懂什麽都会,太厉害了。”高兴的方季北甚至抱了毕子灏一下,然後继续研究他目前写完的部分。
“我只是背过各朝律法而已,但是没有断过案……”
方季北叹口气,打断他:“听说前朝有位断案如神的齐尚书,听说他能把各朝律法倒背如流,同时断案经验非常丰富,且铁面无私。”
毕子灏一怔。
方季北摇摇头:“他被发配的距离比我还远,我派人去接他,人大概还在路上。就算能找到他,他肯不肯回来还是一回事……小毕你也知道的,前朝本就没剩下几个有本事的大臣,仅有的几个不是自尽殉国就是隐居乡下。没有人……除了你,前朝的大臣们,甚至没有人愿意帮我。他们想的只是怎麽重新掌握权力,怎麽骗过什麽都不懂的我们,把一切恢复到前朝的样子。”
毕子灏伸出手,摸著方季北肩头:“皇上,这次科举会选出一些人,他们会帮你。我……也会帮你的。”
方季北笑了笑:“小毕,我杀了那麽多人,又逼死大韦的皇帝,你不恨我?”
毕子灏震了下,顿时无数考量掠过心头,让他一时有些呆怔。
心慌,难受。但好像心慌是怕他不再把自己放在身边,难受是难受他的怀疑。虽然脑子里习惯性地算计应有的反应和可能的後果,心里情绪却持续妨碍他的思路。
“皇上,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并没有厘清头绪,毕子灏却冲口而出,是受伤的语气。
方季北拍他肩膀:“小毕,也许皇宫里很复杂,在这样的环境下,你必须学会心机来保护自己。但你毕竟没有太多的生活经历,你的恨意掩饰地虽好,杀意却是掩不住的。”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想过要杀了他,但现在……
毕子灏咬住嘴唇不说话,任方季北的声音在耳边滑过。
“小毕,你和承昭帝一定相处了很多年,你怨恨我,我并不意外,也不会觉得你错了。我只是希望不管发生什麽事,都不要牵连到百姓。”方季北看著他,缓缓站起身,“毕子灏,我封你为副相,一切用度比照吴三省办理。现在朝廷用度紧张,不能给你新起宅子,前朝大臣充公的那些你去挑挑,如何?”
毕子灏脸色数变:“你怕我害你?”
话刚出口就知道是蠢话,副相手里的权力该有多大,提防人也没有这麽提防的。
“小毕,你很厉害,比吴三省甚至老孔都厉害。”方季北摇摇头,道,“让你做个小小的起居舍人,是太屈才了。”
毕子灏没有反应。
“虽然不用下跪叩谢皇恩,也总该说一声‘听到了’吧?”方季北见他这样,道。
“不要。”毕子灏摇头,抬头看著他,“我不要出宫,我不要做什麽副相。我……”
我要留在你身边,看你一步步地走下去,看这个国家在你手中会有什麽改变。
“你不出宫也无所谓,你愿意的话,继续住在寝宫里也好,还可以省笔银子。”方季北回答道,“但是副相是一定要做的,这样你我都方便,你也无需为记注起居的事情费神。”
“不要。”毕子灏继续摇头,“最多兼任,我是绝对不要放弃起居舍人这官位的!”
方季北想了想:“好吧,副相,兼任起居舍人……”
“错了,是起居舍人,兼任副相。”毕子灏打断他,道。
十八
“混蛋!笨蛋!傻瓜!”
骂完几声,心里才感觉好一点点。毕子灏很少有挂在脸上的情绪,此刻却把怒气表现得淋漓尽致。
自从那天一番谈话之後,毕子灏的心情就一直很糟,偏偏又不清楚原因。虽说没想到方季北会有那样的心思,但按理来说,也不是什麽太值得生气的事情才是……
可就是很生气。
虽然自己的接近确实是有心的,一开始也确实是带著仇恨,甚至动过下手杀他的心思。可……
毕子灏忽然怔住。
这种埋怨的心态,真的很奇怪。方季北怎麽想有什麽重要?自己的目的,本来并不是让方季北信任啊?为什麽……
为什麽会有这种像是委屈的心态?随便他怎麽看自己,有什麽关系?
为什麽……这麽在意他?
毕子灏在御花园内乱走,想到郁闷处,甚至蹲下来揪短短的冬草,像是面对著方季北撒气一般。
御花园现在已不是皇上专用,而成了方季北请来的花匠的园子。因此当园里多了个人的时候,毕子灏并没有在意,而是继续拔草。
那人却停在他身前:“毕舍人?”
毕子灏愣了一下,抬头看著那人,忽地吃了一惊。
“谈颜恒?”毕子灏冲口而出,眉头皱起。
“你果然还记得我,虽然我从来没注意过毕舍人你……”那人微微一笑,他相貌不俗,这麽一笑更显风流,“没想到毕舍人从角落里站出来後,竟然是这麽惊人的相貌。难怪……当初敢要求皇上要你。”
“先帝已经过世,准驸马大人入宫,是要与在下叙旧麽?”毕子灏冷冷问道。
“哪里,我是来讨声恭喜的。”谈颜恒笑得很灿烂,“今天不是毕舍人轮值,所以还不知道吧,皇上已经点了我文科状元,我是趁著游园的时候进来的。”
毕子灏心念瞬间数转。
这家夥并不是官宦人家,所以虽然跟公主两情相悦,却没有多少大臣见过他。即使如此,这家夥胆子也够大的,竟然冒名参加科举……
“言潭,对麽?我还说从哪里蹦出这麽一个文采斐然的,原来是准驸马。”毕子灏也笑了下,道,“状元公是要入朝为官麽,如此你我倒是同殿称臣,恐怕还得驸马爷暂居我之下……”
“毕舍人,我入朝为官,当然是为了公主。”谈颜恒挑眉道,“我现在只是想知道,毕舍人你,是不是也抱著同样的想法?”
“公主……她还好麽?”毕子灏眼神一闪,问道。
谈颜恒表情温和下来:“你能这麽问,看来还没变。她很好,只是国仇家恨压著,让她无时无刻不想带兵杀回来。”
“是公主让你来找我的?”毕子灏问道,随即觉得这问题太蠢,侧头笑了笑,“公主还能记得我这种小人物,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若不是你做过那种惊世骇俗的事,公主也不会对你有印象。”谈颜恒道,“公主对我说,你是绝对可以信任的,因为没有人比你更爱她弟弟。你,绝不会放过杀了他的人的。”
毕子灏低下头,看著他自己的指尖。他的手没有半点颤抖,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手心都是冷的,冰凉。
“万一公主料错了呢?”毕子灏低声问道,“万一……我贪恋权势金钱,不舍得放弃副相这位子……万一我出卖你,甚至出卖公主……”
“你会麽?”谈颜恒看著他,问道,“公主说,你变心的可能,比我的还小……我和她相识不过数年,这中间聚少散多。而你一直和皇上在一起,你的眼中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毕子灏低下头,声音大致还算平静:“你要让我做什麽?”
谈颜恒满意地笑道:“我要你把那贼子的行动告诉我,同时探听他分兵的情况,有没有什麽兵符之类的东西,能偷出来最好……同时作为副相,你要时刻培植自己的势力,可能的话,让那贼子把我派到地方为官,而不是进什麽翰林学院……”
“翰林学院早就不在了,你不知道麽?”毕子灏抬头,似笑非笑看著他,“你在朝中的探子,可不怎麽称职啊。”
谈颜恒表情尴尬了下:“那个……”
“你大可放心,只要你没有在特定的领域表现出长才,皇上是不会留你在京里的。不过我劝你一句不要张扬,虽然没有密探,全天下的百姓,却都是他的耳目。”毕子灏的笑勾起,扩大,“你,还是小心著些的好。”
谈颜恒看著毕子灏的笑容,忽然觉得有些发冷。
他不能多停留,很快告辞走掉。毕子灏看著他的背影,低道:“我该感谢你提醒我呢,还是该怨恨你竟然想对他下手呢?”
“我的眼中只有他。”毕子灏念著,脸上表情很古怪,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什麽,“原来,是这样啊……”
十九
有了人手,大岳顺利地在进步路上走著。
前朝到了末年,可以说弊病丛生。奸人当道,贪官横行,而民不聊生。虽说最後三年承昭帝在位时并没有什麽新添的扰民政策,但也没有做过什麽有用的事情。
这个国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即使皇帝换了人来做也是一样。
千头万绪到得一处,毕子灏眼睁睁看著方季北忙碌,眼睁睁看著他越来越瘦,不知是什麽感觉。只能尽力为他分忧,尽量让他轻松一点点。
两人之间多少有些嫌隙,方季北说毕子灏已是副相,两人同住也有些不像话,於是在寝宫外面修了几间屋子,让毕子灏住在那里,并为他配备了名宫女服侍。
毕子灏心里憋气就甭提了——原来每晚同床共枕就没想著对那人下手,如今被赶离他身边,却又因为想念而难以入睡。
如果现在还和他一起,至少……晚上的时候可以趁他熟睡做些事情吧,例如偷偷地吻他。
从那晚喂他喝水的时候,就一直很想尝尝他唇的味道,只是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而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不能这麽想,机会一定会有的,只要努力抓住。至少现在他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自己。
毕子灏低头看著自己手指。最想要的,绝对不可以放弃。没有什麽是这双手抓不住的,除非他根本没想要。
“毕相,毕相?”孔之高连喊了几声,毕子灏还是在低头发呆,他便想伸手推他,正要动手,坐在一边的方季北出声:“小毕。”
毕子灏马上回过神来:“皇上,什麽事?”
孔之高稍稍皱眉,觉得毕子灏态度也太明显了点,插话道:“毕相,我们在商量过冬的问题……”
“过冬?”毕子灏愣了下,“就是多烧火别冻到嘛,有什麽可商量的?”这种杂事值得一个皇帝三个宰相来讨论?
孔之高和方季北露出无奈表情,吴三省则有些羞愧,拉了拉毕子灏:“毕相,是说百姓过冬的问题。”
同样一幕在片刻前上演过,吴三省自认心系天下,却也如毕子灏这般完全没想到过冬有什麽问题,也就被孔之高和方季北小小鄙视了下。
虽然起点相同,接下来的表现却差异甚大。毕子灏很快明白了他们的打算,和他二人热烈讨论起来。吴三省尽管努力插话,但显然有用的东西并不多。
“皇上和宰相也就罢了,他们是百姓间出来的,这方面懂得多很正常。”吴三省无聊中暗自思量,“怎麽我连毕副相也比不过呢?他也不懂这种事,而且他还是个孩子啊……”
看著眼前三人,吴三省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该让贤了。在大韦灭亡时,他之所以没有自杀或引退,是忧心国家忧心百姓,担心这一批兵士农民把国家弄得一团糟。
可谁想到,这位皇上尽管大字不识,甚至连三省六部都分不清楚,却在治国上另有长才。他的所作所为,有些似乎是不经考虑,实行起来却往往有奇效。而那孔之高也许在做学问上差得远,却当真是名谋士。两人一起,在实际应用上就已经很厉害了。
而现在还多了一个毕子灏。
论学识,论能力,这不足二十的孩子处处表现得比自己还强。那半月报在他努力下已经走出京城,影响渐渐扩大。多少名士大儒败在这这孩子笔下。
而这孩子,在半年前,还只是承昭帝身後的一个影子。承昭帝登基三年,自己好像都没注意过那孩子,甚至都不记得他的样子名字还有声音……
这三个人一起,大岳还有什麽可担心的呢?现在想起自己最开始“为国为民”的想法,都觉可笑。
他看著三人讨论得热火朝天,笑了一下,想到一边为他们泡壶茶算了,反正无事。走到门旁,见到门外站著一人。
“高管事?你在那里站著做什麽?”吴三省认出那人,问道。
“禀吴相,我是来找皇上的……”高管事回道,向房内张望。
吴三省知道他是不想打扰那三人,於是道:“有什麽事吗?重要的事情的话,还是早说的好。”
“应该也不是特别重要,就是……”高管事迟疑了一下,道,“那位穆老丈说要出宫看看地里冻土情况,好决定开春种什麽怎麽种,然後写进半月报上面的文章。他是昨日出去的,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吴三省脸色微变,让高管事进来:“这事重要,还是请皇上定夺吧。”
京城天寒,这些日子又下了几场雪,望过去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这时节大多数人都待在家里,在京郊农田附近走著,地上几乎都没有脚印。白雪反著光,璀璨著映得人眼都有些闪。
一阵风吹来,吹起碎雪飘扬,便像是又下起雪一般。寒意彻骨,毕子灏忍不住微微发抖,脚步有些乱。
“小毕,你还是回去吧,你身体那麽弱,受不了的。”他身边的方季北见他如此,忍不住皱起眉来,劝道。
毕子灏摇头,把狐裘包得紧了点,苦笑一声:“我已经把宫里最御寒的衣服都穿上了,如果还叫冷,也太没用了点。你穿得那麽单薄……”
方季北打断他:“我皮糙肉厚身体壮,你怎麽能和我相比呢?”
毕子灏神情有些黯然:“我自然不敢和皇上你相比……”
“我不是这意思……”方季北听出他语气不对,忙道,“我是担心你,要是你感了风寒或者什麽,就麻烦了……”
“我现在俸禄不少,足够请太医,不用你掏钱。”毕子灏斜斜看方季北一眼,狐裘上皮毛滑过他脸侧,有几根毛大概是进了鼻子,他“阿嚏”一声,打断了神气的表情。
方季北忍不住笑:“我还没吝啬成那样,是真的担心你。”
毕子灏把头埋在毛皮里,偷偷笑了,声音闷闷地传出:“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啦,找穆老丈比较重要。”
为了找穆老丈,宫里的人几乎全跑了出来,方季北本是怎样也要阻止毕子灏的,但最终拗不过他,只好和他一组来找。此刻见他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方季北觉得有些心疼,干脆靠得近了些,伸手把人抱在怀里,把他温暖的体温分给毕子灏一些。
他专心搜寻四周,自然看不到毕子灏“赚到了”的笑容——即使看到也不会明白就是了。
在这茫茫白色中找人著实不易,冬天天黑得早,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极目也看不出多远。方季北干脆拉著毕子灏站在高处,四下张望,却依然看不到人影。
“咦?皇上你看,这里的土好像被翻过。”毕子灏忽然发现什麽,叫道。
方季北连忙看过去,果然,在稍远处有一块土地与众不同,白黑夹杂。他们连忙走过去,见到一串脚印延伸出去,延到远处小山。
“难道是穆老丈查看这里土地的时候正好下雪,他为了避雪往山那边走?”方季北自语道,跟著脚印过去。
京郊盛产不高的小山,例如眼前这一座。山不高,登上去也容易。
“小心点,这下面可是山谷,跌下去不好爬上来。”方季北叮嘱毕子灏,拉著他走到山崖头,寻找脚印。
“难道穆老丈掉下去了?”脚印在崖边消失,毕子灏皱眉低语,“这麽明显的山崖,应该不至於,再说就算掉下去,这里也不是很深,应该不会有问题吧……”穆老丈年纪虽然大了点,身体却好,再说他常年劳作,应该很灵活。
方季北也皱眉,四下看著。洁白的雪几乎埋没了万物,不过山头因为风吹,已露出土地本色,还有一些半黄的绿草点缀其中。方季北眼光忽然落在一丛草上:“这草……”
他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看著那丛野草,脸上露出惊诧表情:“有人在这里拔过草,而且是连根拔起,小毕你来看……”
“小心!”毕子灏忽然大喊一声,方季北只觉脚下石头松动,一阵山风猛烈吹来,他失了平衡,便要栽倒。
倒落之处是山谷,方季北伸手想抓什麽东西,在碰到那丛草时一犹豫,反而放开了手。
这草很可能有什麽用,反正山谷也不深,掉下去应该也没关系吧。
这麽想的时候,手被什麽拉住,冰凉而滑腻的触感环著他手腕。方季北一愣抬头,眼前的是毕子灏焦急的脸。
他迟疑了一瞬,再想放手却也晚了。两人的体重相差甚远,毕子灏怎麽可能拉得住他,反而被他带得滑下山谷。
二十
毕子灏只觉身体迅速下坠,身前的人却始终紧紧抱著他,保护他不受伤害。
他把头靠在方季北胸前,唇角绽出一个微笑来。
山风刺骨,两人落到雪地之中,虽然没有伤到,冰冷的雪却飘入二人袖口领口,化作寒彻骨的冷水。
毕子灏身体不太好,当即便几个喷嚏打出来,身体微微发抖。方季北抱紧他四下看去,山谷中光线极暗,仓促间却也找不到上去的路。他抱著毕子灏走了几步,感觉到他瑟瑟发抖,便忍不住皱眉。
终於在山壁上找到一个小洞,方季北也来不及多想,抱著人走进去。洞很深,他拐了个弯便把人放下,燃起火折子查看毕子灏情况。
他将人保护得很好,毕子灏并没有受什麽伤,只是他受不了寒,脸色有些发白。
方季北迟疑了会儿,开始脱衣服。他外衣被雪浸得极湿,不过内里还是干的。他把里衣递给毕子灏:“把湿衣服脱下来,穿上这个,我出去找点柴火。”
毕子灏看著他,脸色变得非常难看:“你……你的身上……”
在火折子的微弱光芒下,也可看到方季北身上遍布的伤痕。横七竖八浮在他胸膛上,有刀伤有鞭伤,有一道甚至从胸前竖著下去没入腰间。
毕子灏人有些颤抖,想扑上去确定这些伤痕。方季北低头看看,不以为意地笑了声:“吓到你了吧,都是旧伤,难看了点就是。”他披上湿衣,还摸了摸毕子灏的头,“留在这里等我,把衣服披好,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出去,毕子灏把他衣服抱在怀里,眼神渐渐冷冽。
好多伤,很重。这人该是怎麽活下来的?受了多少折磨,甚至有多少次面临了死亡?
毕子灏心中一阵发冷,连得身体越发寒,牙齿都在打战。
“小毕,很冷吗?你忍一下,我马上去生火。”落入一个温暖怀抱,方季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然是老实带著点温柔。毕子灏在他怀里猛摇头,一手拿著火折子,另一只手开始对著他的衣服不规矩。
毕子灏很快把方季北草草披著的外衣扒下来,露出大片胸膛。他先是眼睛直了下,随即心头浮上些酸涩,马上化为愤怒,又是心疼。
“这些伤……”他指尖从那些伤痕上掠过,和脸不相称的,方季北身上皮肤相对要白皙很多,大概是他不欲别人看到这些伤,因此很少脱上衣的关系吧。
完好的部分摸上去感觉很好,让毕子灏有些舍不得移开手。伤痕摸起来很糙,甚至有些剌手,毕子灏盯著摸著,有种吻上去的冲动。
这人,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受过那麽重的伤。
“小毕,这些伤没什麽,真的。”方季北感受到他的关心,笑笑对他说道,“舞刀弄枪的,哪有可能不受伤?”
话是这麽说,可伤在别人身上,和在他身上,是完全不同的。
方季北见他咬著嘴唇,明明都要哭出来,却还在小心翼翼摸著自己身上伤口。他有些迷惑也有些感动,按住毕子灏的手:“小毕,我去生火,你也把湿衣服脱下来烤烤,免得著凉,嗯?”
毕子灏迟疑了下,觉得自己这样确实是太突兀,便放手坐到一边。只是双眼总离不开他身体,眼底神色也是变化多端。
“都是什麽时候受的?少时做学徒的时候?是发配的时候?还是打天下的时候?”毕子灏看著他忙碌生火,静静问道,语气中却有一份隐藏的咬牙切齿,“痛不痛?”
“都有,当时挺疼的,忍过就好了。”劈啪一声,火燃了起来,照亮了山洞。方季北温和方正的脸在火光之下显得明亮,看得毕子灏傻傻发呆。方季北浑然不觉,还拉著他到火边,“这洞看来很深,大冬天的应该没什麽蛇虫,但也别坐太远,被烟呛到就不好了。”
他见毕子灏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小毕,你好歹是个男儿汉,不要怕这种东西。放心好了,有我在身边,你不会受这种伤的……”
毕子灏一歪身,倒在他怀里,对著面目狰狞的伤疤:“我不会让你再受这种伤的!”
方季北一怔,心头滑过一阵暖流,摸著毕子灏的头:“谢谢你。”
“受了这麽多伤,难道你不怨恨吗?险些死掉的时候,难道你不会觉得不值得吗?”心疼地摸著他的伤口,毕子灏低声问道。
方季北觉得伤口处痒痒的,有种奇怪的感觉涌上,让他觉得不太自在,暗暗退了退。毕子灏却得寸进尺,顺势把脸都贴上了。
“我说过吧,在受伤的时候,快死的时候,我就想我要活下来,让别人不再受这样的苦。”方季北一边尽量躲开他,一边道,“小毕,我去过南洋,那里很多小国家,很多从其它地方来的人。有些国家很弱有些很强,有些人们生活得很好有些却比大韦还糟糕……”
“我那时就想,如果可以的话,我要把我的国家弄得比那些国家强百倍。”方季北说著,毕子灏已经抬起头,手还在他胸前乱动,双目却已与他相对,“小毕,也许我没什麽本事,没法子。可这国家这麽多的人,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会让自己生活得很好。只要选出良种,谁都不会继续种过去的收成不好不抗风霜的。只要大家知道有很好的官员,谁也不会忍受自己头顶上坐著坏官……我可能做得不是很妥当,可能也会出乱子,但是我会去看去听会改正……”
“皇……我……”想叫他,觉得皇上二字太疏远。要叫季北,却又有些不敢冒失。毕子灏只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山洞的昏暗和温柔火光助长了他心中冲动,眼前人衣衫半敞的样子更让他恨不得咬住对方,把整个人吞进去才好,“我会帮你,你可不可以……”
“我也会帮皇上!”一个苍老声音打断了毕子灏,把他的“和我在一起”这几个字淹没。毕子灏吃了一惊,向山洞更内处看去。只见他们寻找了半天的穆老丈从深处走出来,手里拿著一丛草,笑眯眯道,“皇上,我已经处理完了,这些杂草就是我十数年前见过的稻种,有了它,顺利的话,两年之内我就能种出高产良种稻来……”
方季北闻言大喜,把毕子灏放下,几步走到穆老丈身边:“穆老丈,你也是从上面摔下来的吗?没事吧?怎麽都不见你回去?”
“老头子想爬山不容易啊。”穆老丈道,脸上倒是有点扭捏,“……那个,其实是我拿到稻种太高兴,又怕天冷损伤我拔下来这几颗,所以先做了下处理,然後研究起来就忘了时间。反正身上带了干粮……对了皇上你饿不饿,我这里还有几块馒头……”
方季北也不推辞,带著穆老丈坐回火边,一边啃干冷的馒头一边兴奋讨论,顺手还帮毕子灏烤烤湿衣服。
毕子灏坐在一边看他二人兴高采烈,狠狠咬了口馒头,硬得硌牙。他心头有气,更加凶狠地啃下去。
——差一点就会说出来了,至不济也能多占点便宜。你说你年纪这麽大了,耳朵怎麽还这麽好使。不就是水稻嘛有什麽了不起……
虽是这麽想著,毕子灏侧目看方季北,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兴奋而红的。整个人都显出喜悦,是如此的有活力。
算了,虽然可惜这麽好的机会,但是他高兴,就好。
二十一
入冬,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新点出的一群进士虽然於政事并不熟悉,好歹是当朝状元,还是会效忠於皇帝的。至於那些来考伎官的,大多都是在某一方面有长才,但都不是文才,因此受尽歧视排挤。他们得了这机会,自是感激不尽,当然更忠心。
谈颜恒被毕子灏故意安排到离京城不太远的直隶,其他人也各司其职。冬天一切事情都缓下来,方季北念念不忘的农具也有人专门研究生产,种子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而现在已经有了眉目,想来有成果也就是几年的时间。
乍一看,岳国如今已经摆脱了大韦末年的窘境,渐渐好转,各方面也开始正常。但问题,也接踵而来。
方季北很清楚,即使是良好的愿望,也会导致可怕的後果。因此他的每个行动都很小心,尽管有时也显得很大胆。他做出的每一步改变,实际上都只是在京城进行,范围很窄,即使出了乱子,也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不用太担心。
毕子灏知道他很急,知道他急切盼望岳国所有人都能过得好。但不用旁人规劝,方季北也知道这事急不得。毕子灏只能在他皱眉的时候,为他捏捏肩膀,宽解他一些。
治大国如烹小鲜,但如果一切都能在眼底,该有多好。京城百姓的生活已经得到一些改善,可其它地方,顶多能稍微好一点。
却不能如法炮制,方季北出身低微,深知不管朝廷怎麽变,只要无法保证官员的质量,怎麽变受苦的都是百姓。
就连在京城,在他眼皮底下,也保证不了所有人。
毕子灏拿著一叠信笺,犹豫著。
他现在虽然主业依然是起居舍人,实际上只用记录朝堂上话语就可以了。其余时刻,他虽然也尽量缠著方季北,但已不需要记注。因为他文才实是当朝难寻,半月报渐渐成了他专门负责。虽说孔之高也派了人“帮”他,不过那些人实质上只是查看他挑选文章和写文章的倾向,并不过分干涉其它。
而毕子灏当然不会有不利於方季北的倾向——也许一开始的时候想过利用这东西控制读书人甚至百姓,但到了现在,这些念头不会脑中再出现。
他的手腕是方季北无法想象的,甚至孔之高都看不出他精心写精心挑选的文章的导向——潜移默化的,他在影响无数人。通过一些微小的近乎暗示的语句,把“当朝天子最英明”这一观念灌入人脑中。
可这些信,这些文章……刊登是绝对不可以的,但是要不要告诉方季北呢?
毕子灏向来很少有下不了决定的时候,他的生命中,一个迟疑,可能就会是生死之别。
但这小小事情,他竟然下不了决心。
“瞒不住的,而且拖得越久,受害的人会越多,他一定会不高兴的……但现在说的话,他肯定会很失望,很伤心……”
坐在报馆内属於他的单间内,毕子灏自言自语著。
真是头痛。
“小毕,你在做什麽?”熟悉的声音让他几乎惊跳起来,毕子灏惊讶之余,没来得及把手里的纸张藏起来。他有些慌张地问著刚刚进来的方季北:“皇上,你怎麽来了?”
“没什麽事做,就出来看看你。”方季北笑道,“你们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也没太大用,闲得骨头都松了……”
“闲?”毕子灏挑眉,“也不知是谁天黑还在看卷宗,现在到说起清闲来。”
“我那是因为识字太少,看得慢。”方季北尴尬道,眼光一转,落在毕子灏手中纸张上,“这些是什麽?文章吗?”
毕子灏一迟疑,手里的纸已经被方季北拿走。
方季北展开一张张看,脸色渐渐变得非常难看。
义军打天下的时候,打下每座城後,都有义军内部比较有能力的人当主事者,找愿意归顺民声不错的旧官做副手。京城亦然。
虽说京城高官满地,府尹这三品小官实在算不上什麽,但好歹也是百姓父母官,实权还是有些的。坐上这位子的,是方季北比较信任的一位手下,叫李屿的。
这些信函文章,实际是告他的状纸。
虽说京内不乏可以处理这些状纸的地方,例如吏部刑部大理寺。但那些地方,也都由义军核心人物管理。即便有旧官和新臣,势力毕竟远逊。
而袍泽之情,足以让这些地方都闭上眼睛装作不知,况且李屿也没有把事情闹得特别大,受损的也多是京郊百姓,只要阻止他们往京内跑也就行了。
他唯一没料到的,是京郊也有半月报。
方季北看得很慢,他现在识字多了不少,不过读起这种扬扬洒洒大半出自书生之手的文章还是很痛苦。毕子灏在他身边,看著他神情变化。
心被抽紧了一样,一下一下勒得不舒服。
方季北皱著眉,脸上是失望伤心。洁白牙齿从唇间露出来,然後缓缓咬住嘴唇,印上齿痕。
毕子灏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感觉到身体发热。
那些人居然害他失望,真是不可原谅……
好想把人抱在怀里好好安慰,告诉他那些人背叛了没关系,你还有我。
手已经在半空,却听到方季北声音:“你说,什麽人适合做京城府尹呢?”
毕子灏一怔,看著方季北:“你要罢李屿的官?”
“罢官?”方季北冷笑一声,“毕相,你深知律法,如果他这些罪行都属实,该怎麽发落?”
“流放甚至处死,主要看皇上的意思。”毕子灏看著他,明白他的意思,“我今日回去马上准备,等刑部结果出来,就写篇文章发在半月报上……或者干脆写长点?写成评书如何?”
方季北转头看著他,点了点头。
毕子灏看著他的眼神,只觉难过,又不能把人抱在怀里,只是干巴巴劝解:“人总是会变的,你不要为了别人的错误为难自己……”
“我没事的。”方季北温和笑著,摸摸他的头,“入宫第一天,当小川做出那样的事时,我就已经看开了。”
他看著窗外,目光悠远:“我不是不知道的。在岭南的森林里,大家甚至会为了一只蜈蚣害死人,没什麽好说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前一刻还同生共死的朋友,下一刻就可以出刀子……”
不是不知道的,只是开始的时候,以为大家都有饭吃,这种事就不会再发生。
但是没用,欲望是无法满足的。亲如手足,说著为民起义的人,很快变了一张脸,做起迫人起义的那一个。
除了庆幸自己还没有改变之外,什麽也做不了。地位高了想要的也就多了,以前受过的苦楚,也就忘了。
方季北低头,眼睫在脸上映出弧线,毕子灏看不到他的表情。
“那个……为什麽要为蜈蚣害死人啊?”岔开话题岔开话题,毕子灏发问。
“当然是吃。”
“啊?”
方季北抬起头来,忽然笑得有点恶意。
“冬天没有食物的时候,虫子老鼠都可以吃,味道还不错。”
他并没有看到少年恐惧恶心的表情,虽然少年确实是一副难受的样子,却不是恶心。
毕子灏向前,抱住他的腰,声音从他胸前低低传出来,闷闷地:“很痛苦吧……”
经历过那麽多苦难,活下来了,却还要忍受身边的人一个个的背弃。
方季北先是怔了下,随即笑了,摸摸在自己胸前靠著的毛茸茸的头。毕子灏发质非常好,摸起来很舒服。
“都过去了,没关系的。”
这个孩子,在关心他呢。
二十二
刑部动作不慢,李屿的罪状很快查证清楚,交由方季北裁决。
刑部要求比较高,因此新人相对少一些,对这种事大多抱著幸灾乐祸的心态,也不加以隐瞒,都等著看皇帝怎麽发落。而义军众人几乎个个求情,几天里皇宫好像菜市场一般,甚是热闹。
没有避而不见,没有任何托辞,方季北见每一位故人,当面告诉他们——法不容情,人是救不了的。
这样的铁面,到了晚间便成了疲累。身体上的还是小节,心里的累才是主因。
毕子灏默默看著他,极为心疼。
但这心疼,在李歌闯进来之後就变了质。
李歌是李屿的妹妹,一身红衣的张扬女子。义军并不排斥女子,李歌也是一直跟著军队打仗,虽说主要负责的是供给,粮食衣服什麽的。
她和方季北很熟,熟到让毕子灏咬牙的程度。
——居然敢扑到方季北怀里哭,手、手还在乱动!
死女人你给我放手!不可以碰他,少动歪脑筋。
毕子灏此刻完全不记得文雅风度为何物,红眼盯著两人,有种冲上去分开他们的冲动。
涵养算什麽,心头的人被上下其手的时候,还管什麽涵养。
毕子灏正要冲过去,方季北已经推开李歌:“小歌,不管你说什麽,我都不会答应放李屿。如果你把今日入宫求情的力气用在规劝他上,也就没有今天的事情了。”
“很多人都那麽干,我哥哥只不过是跟他们做一样的事情罢了,哪至於掉脑袋呢?”李歌泪汪汪看著方季北,“皇上,你一向疼我,也一直和我哥很好……你就放过他好不好?我们不当官了……”
“很多人都那麽干,不能成为他也那麽干的理由。小歌,如果你知道有谁也这麽做,应该直接跑去告他。只要查实,我一样处置。”方季北道,话中隐隐有杀气,“小歌,大家都是苦出身,如果你是被逼死那家人的亲人,你会怎麽想,会觉得凶手可以饶恕吗?”
李歌脸色苍白:“可我哥他……”
方季北摇摇头:“他没有什麽不同,小歌,你不能想象所有人都是你。”
李歌咬住嘴唇,迟疑了半天,道:“皇上,只要你放了我哥,让我做什麽都成。”
“啪”一声,是毕子灏手中毛笔笔杆被他掰断。
“小歌,回去吧,我什麽都不需要你做。”方季北道,摸摸她的头,“不要再入宫了,我不会改变主意的。”
李歌低下头,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原来摸别人的头是你的爱好。”
李歌走後,毕子灏马上开口言道,一脸不快。方季北走到他身边,伸手出去,在摸到他头之前停住,收回来尴尬挠挠头:“那个……习惯,习惯而已。”
“我不是小孩子。”毕子灏看著他的手,挣扎想著到底是被摸好还是不摸。
“我知道啊。”方季北心里想著论年纪小毕还是孩子嘛,何况只有孩子才喜欢这麽强调。
“我和那女人不一样。”
“我知道。”当然不一样。
“那女人喜欢你。”
“我知——啊?”
方季北惊讶看著毕子灏。
他果然很迟钝。
“她表现得很明显了好吧,说什麽随便你让他做什麽……”毕子灏一撇嘴,“真能想,好事还都给她不成?又当皇後又救兄长,她倒是不吃亏。”
“我不可能娶她。”方季北摇头,下意识又想摸毕子灏的头,幸好反应过来收了回去,“你知道的。”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吗?你对那位小红姑娘……就那麽深情?”
“也不是。但是小毕,养老婆很花钱啊。要是真的喜欢谁倒也无所谓,但并不是那种喜欢,就算了吧。”方季北道,“过一辈子,不是那麽容易的。”
“第一次听说皇帝还要考虑养老婆花钱。”毕子灏忍不住笑道,斜著头看方季北。
“因为其他皇帝都没有我这麽穷。”方季北觉得他这样特别可爱,努力制止自己伸手揉他头发的冲动,也是笑道。
虽然说说笑笑,毕子灏却总有些不安——那女人,看起来就不像能轻易善罢干休的样子。
要小心些。
二十三
这世上有种行为,叫做杀鸡儆猴。很显然,方季北或者说毕子灏做的,就是这行为。
毕子灏把事情结果用朴实语言写出来登在半月报上,一方面是是警告其他蠢蠢欲动的人,另一方面也是昭告天下,告诉他们半月报同时可以用来揭发不法行为。
结果就是毕子灏每天都被信件压得透不过气来。虽然报馆里有不少人可以帮他,但其他人都缺乏决断的能力,何况有些信件已是告御状的性质,而非普通文章。
当方季北数次看到毕子灏拿著一堆信回宫时,他也忍不住了。
“毕相,你事情已经很多了,这些杂事就不要太过操心。有问题的话直接给我就好。”好歹他现在已经认识不少字了,应付得过来。
毕子灏看他一眼,摇头道:“然後你看信看到半夜?那还不如我来,至少我能从用词和字体中看出一些东西来,而你能读懂就不错了。”
这倒是实话,但是方季北还是有些迟疑:“可是你最近休息都不太好,看,黑眼圈都出来了。”
他靠近毕子灏,低头伸手,指尖在他脸侧掠过。毕子灏抬头笑,带著些戏谑地伸出手摸回去:“你看看你的脸,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对视片刻,先是方季北放声笑,随即毕子灏也笑出声来。
方季北毕竟只是个粗人,朝中臣子虽多,有能力的却不怎麽多——其中一部分是粗人,另一部分如果能把国家治理好,大韦也就不会灭了。
和其他皇帝比起来,方季北最大的优势有二,一是他在处理朝事上有绝对的权威,想改变什麽都不算太难,因为没有什麽“先帝”定规。二是他手中握著兵权,而且几乎牢不可破。
至於缺点也很明显,明显到他每日恨不得用十个时辰处理国事。
他多努力一点,也许就会救些人命。就像率兵的时候,他的一个命令,都是成百上千的命。
有的时候甚至会恐惧。但没有办法,如果不做的话,结果会更糟。
借著笑声稍微发泄下负担,方季北看著眼前人,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外面有孔之高这样的聪明人,吴三省这样方正的文士,宫内又有毕子灏这年纪虽不大,却无所不知的 少年。大岳能走到现在这还算不错的程度,这少年功不可没。
毕子灏见方季北出神,以为他在想著这些信的事情,於是开口道:“其实这些对我来说倒不是什麽负担,倒是查证起来比较麻烦。现在收到的还主要是京城和京郊的信,等到半月报影响再大一点……”
他住了口,暗自懊恼。
本是想说些话宽慰方季北的,怎麽说著说著,却又到凝重话题上了呢?
被眼前这家夥影响的吧,算什麽,近墨者黑麽?
“京城,直隶,湖广,江南,蜀地,岭南……”方季北数著,眉头皱起,“至少要这些地方都搞好,大岳境内才能差不多。可现在,连京城都问题丛生……而那些问题没有递到相应省部,却给了你,难道其它地方都是吃白饭的吗?”
想伸手把他眉中间抚平。毕子灏呆呆看著方季北,忘了自己想说的话。
“小毕你说,到底该怎麽办,才能理清这一团糟?”受了欺压的想告状,偏偏欺压他们的常常就是受理告诉的衙门,至少也是相互勾结。但要把所有状子都递到宫里,那他和几位宰相也不用干别的了,那大理寺和刑部到底是干什麽的?
更头痛的是告诉未必事事属实,而查证总不能让皇帝自己去查,说来说去还是得靠那些官员。甚至会出现自己查自己自己审自己的滑稽事,而结果可想而知。
对这样的情况,大多数皇帝也就听之任之,不搞出大乱子也就无所谓。
但方季北不是大多数皇帝。
如果是的话,毕子灏也不会喜欢他。
喜欢到了见到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就想贡献一切心力让他高兴一点的程度。
可是此刻两人离得太近,近到毕子灏脑子有些糨糊,想了半天都想不到正事上去,甚至有些口干舌燥。
毕子灏去拿茶杯,却拿了个空。方季北起身道:“诶?没有茶了?我去拿点来。”
“皇上,你忘了我有侍候的宫女吗?”毕子灏阻止他,道。
皇帝当到这种程度,倒也稀罕。
“为节省时间,找个人服侍也没什麽不对,不要在这方面省。”毕子灏走到门边吩咐完之後,回来劝方季北,“我的俸禄都能负担一群人,你做什麽对自己那麽严苛?”
“我习惯了。”方季北笑笑,“又不是什麽高贵人,有人给做饭做衣服就该知足了。”
毕子灏正要再说,送茶的宫女已经进来,把茶壶放到桌上,倒茶。
“小歌?”方季北正要道谢,看到那宫女的脸,吓了一跳。
李屿已定罪,不过处斩的日子还没到,这阵子还是有不少人来求情,只是不见李歌。方季北原本以为她已经放弃了,没想到她竟然跑到宫里来做这种事情。
“皇上有什麽吩咐吗?”李歌一身宫女粉衣,倒显得恬静了些。
“你怎麽进宫里来,还穿著这一身?”方季北微沈下脸,问道。
“小鸥病了,让我替一下,也能赚点钱贴补家用。”李歌道,看方季北,“皇上要知道,李家大部分财产已经充公,我再不出来做点事,大概就要吃不上饭了。”
她这话说得方季北无法接口,也就不再问,继续跟毕子灏商量去了。
只是毕子灏有点奇怪,时常心不在焉,偶尔还咬牙切齿。
方季北当然不会明白他在生气外加嫉妒。
回到房内,毕子灏把牙咬得吱吱作响。
死女人,看那态度,看那神情动作,分明是图谋不轨。
宫中事务也都是义军旧部掌管,李歌想进来再容易不过。甚至……连她对方季北的心思,都是众人乐见其成的吧?关於後宫的问题,也有不少人上书说过,只是方季北都留中了而已。
……不该劝他要人服侍的,这宫里女子,有几个不希望被皇帝看上一步登天的?简直处处是危险啊。
毕子灏深切後悔外加警惕中。
——不行!不能让方季北一个人呆著。万一那死女人半夜偷袭……
完全忽略方季北的体形和武功,毕子灏一想到他可能会被赖上,心里就一团乱。还没想好借口之前,他已经走到寝宫门口,并且推门进去。
寝宫内两个人,李歌手里拿著一碗汤,正递给方季北。门一开,她吓了一跳,飞快转过身来。见到是毕子灏,她眼中惊慌之色更明显,汤碗都有些拿不稳。方季北连忙接过来,对著毕子灏笑道:“毕相,这麽晚了还没睡,过来有事吗?”
毕子灏沈著一张脸:“皇上,李姑娘,你们怎麽这麽晚不睡,还‘独处一室’,有什麽事吗?”
他话是问两个人,实际只是对著李歌发问。李歌被他眼光盯得心慌:“我,我是来给皇上送补品的……”
她心底也在奇怪,她明明是上过战场的人,按理来说不该这麽容易被吓到。但这毕副相的眼神实在是有些可怕,凌厉得让她不敢正视。
好强的气势,好……重的厌恶……
“那送完了就该出去了吧?”毕子灏冷冷道,手搭在门侧。
“啊?那个……”不能出去,出去就坏了……
虽然是这麽想,李歌毕竟还是被吓出去了,想著大不了一会儿需要的时候再回来。
狠狠关上门,毕子灏走到方季北身前:“都跟你说了她对你不怀好意,你还让她进来做什麽……”
他语声忽然顿住,眼睛盯在方季北手里那碗汤上。
方季北被他说习惯了,笑笑道:“我想把奏章看完再睡,小歌说这补汤可以解疲强身,我就让她进来了。”
说完,他挠了挠头:“对哦,小毕你身体那麽弱,更该补一补,你喝吧。”他把汤碗递到毕子灏面前,“喝完好好睡一觉,明天不是朝日,多休息会儿,省得两只眼乌黑,像被人打过一样。”
毕子灏低头看著被送到眼前的汤碗,在长发的遮掩下,他唇角微微勾起。
送到嘴边再不吃,未免太傻了吧。
告诉他要小心他偏不听,他既然给了那女的这可乘之机,自己拿来也不算过分。
最重要的是,对他的渴望,本已快要溢出来。
毕子灏伸手接过汤碗,慢慢喝著。
喝完把碗放到桌上,便告辞要回房。走到门口时,毕子灏手已碰到门闩,忽然倒了下去。
“小毕?”方季北一惊非小,忙跑过去把人抱起来,急急忙忙地喊,“小毕你怎麽了?你等等我去叫太——”
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了。
被吞在唇舌间。
二十四
方季北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知眼下是什麽情形,甚至眼前少年把舌头伸进来都没反应。
他不是不知道这叫什麽,他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成为被吻的那一个。
他一直很疼眼前这少年,在心里已经把他当作弟弟一般。
弟弟是不该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激烈的吻,几乎想要把人整个吞进肚子里一般。毕子灏紧紧抓住方季北,当真想把这人揉碎进怀里,又不舍得。
啃咬著这人的唇,渴望了许久的目标,味道非常好,好到他脑中一片空白,一切只凭著本能行动。舌伸进去,汲取这人口中津液,都是甜的。迫著他的舌和自己的勾在一处,搅动他与自己一起激动。
手中自然也不闲著,在方季北身上胡乱搓揉,并著身体磨蹭。甚至手慢慢挑开他衣襟,向内伸去。
手的冰冷把方季北从怔忡里拽出来,方季北打了个寒战,方才发现自己眼下是怎样境地。他一张脸顿时胀得通红,伸手用力把赖在身上的人推开。
“毕子灏,你做什麽?!”方季北大喊,瞪著眼前少年。
毕子灏缓缓抬头,本就美豔的脸上一片嫣红,眼波流转尽是媚意,像是没听到方季北质问一般,氤氲著双眼看他。粉红色的唇微启,可见深一些颜色的舌尖,看起来尽是魅惑。
方季北没有经验,不代表他没有常识。听著毕子灏短促喘息,见这满目春色,他再不知毕子灏是被下了药,那就是傻子了。他又急又怒:“小毕你要不要紧?是不是很难受?怎麽会……”
他向前靠近毕子灏,想查看他的情况,却被紧紧抱住。毕子灏在他身上努力蹭著,一边抱著他的腰,另一边手就向下摸去。方季北想挣脱,但在欲望之下的人力气是很大的,而他又怕伤到毕子灏,不敢用力,倒像是半推半就。
“我好难受……”毕子灏终於开口,声音低哑,带著浓浓情欲,听得方季北一颤,“我好热……”
“你……你等等,我出去找太医……”方季北有些结巴,迟疑道。
毕子灏哪肯放手,只是乱动,手已在方季北身下摩挲著形状。方季北喉咙有些发干,知道不能这麽下去,用力拿开毕子灏的手:“小毕,你先忍忍,太医那里可能有药……”
毕子灏抬头,一脸委屈,眼中盈盈水汽:“要……要是能解,那女人才不会拿给你……”
方季北当然也想到是那碗汤的问题,他也知道这类药有些是不能解的,因为并不是毒。李歌既然拿那汤给他喝,当然是算准了他必要与人交合才能解。
但……哪里去找人跟小毕交合?
方季北心中有些排斥这样的想法,总觉不舒服,又说不出是哪里不舒服。仔细想来,大概是那样的女子并不好找——总不好强迫,但自愿的话,难免又要小毕负责。而那样聪明漂亮的毕子灏,并不是随便一个女人都配得上的。他可未必愿意随便迎娶献身给他的女子。
在迟疑中,毕子灏动作越来越放肆,将方季北衣襟扯开,露出大半上身。一只手和方季北腰带斗争,另一只已经伸到他胯间,抚弄他欲望了。
方季北哪经过这个,一边闪躲一边继续想解决之道。
——好像不用女人也行吧,只要让他释放出来是不是就可以?那用手也行吧……
等等!
方季北忽然想起一事,顿时好像顶头浇下十盆冷水。
——小毕他是宫里的,已经去势过了,怎麽能释放?
想到这里,方季北心一下凉了下来,呆呆的任眼前人不规矩,脑中乱成一团。
春药或者壮阳的药物道理都一样,只要释放出来就好。但对於无法释放的太监而言,是不是……只能憋著?会不会出问题?
眼前人连皮肤都红了,白皙中透出来的尽是妖豔色彩。细细喘息从粉嫩唇中传出,一双眼眼梢上勾,勾得人心神不定。
方季北不敢推开他,也不敢放他在房内自己去找太医,怕一离开毕子灏马上出什麽问题。
“小毕,我抱你出去找太医好不好?”低声跟赖在自己身上的人商量,那人却哪里还有神智,眯著一双眼,勾著方季北心神。
方季北很是担心他:“小毕,你感觉怎样?想要做什麽?”
如果毕子灏说难受,或者胀得厉害,他还是马上抱著人出去的好。
毕子灏将唇从方季北上身稍稍移开,和他四目相对,哑著声音:“到床上去好不好,我……想抱著你……”
说完一边赖著人一边往床那里移动。方季北见他眼神迷乱,也就不违背他的意思,和他一起爬上床。
他知毕子灏表面看起来虽然随和,心骨实际极傲。如果这样子被人看到,他恐怕会很难受,而且心底也著实不想把这样的他交给别人摆布。
何况也挣不开这家夥。毕子灏力气大得可怕,眼睛都红了一般,在他身上不停索取。两人大半衣衫都散开,方季北近乎全裸,身上皮肤由於欲望和被啃咬的关系,泛起了一层红色。
两人是侧躺著,毕子灏的手在方季北身上上上下下活动,渐渐从他腰侧向下,一只手抚上他欲望,另只手却伸到床头,不知按了什麽地方,拿出一个小盒子来。
单手打开盒子,沾了一手脂膏,缓缓向後探去。在前面的手努力套弄,唇舌在方季北上身又咬又舔,决不让身前人有机会恢复神智。
毕子灏动作极为熟捻也极为厉害,方季北这方面完全是初哥一个,哪经得起他这样挑逗,气息急促起来,不自觉地挺身,倒是把人整个送到毕子灏手中。头向後仰,毕子灏舌尖在他喉结上轻挑,又用牙齿来咬。
最脆弱的部位尽落人手,便便越是脆弱越是敏感,方季北喉间已有了低低声音,眼神也渐渐迷散。毕子灏见势,悬在空中的手慢慢落下,落到方季北身後。
这一点凉意并不能影响到两人间的热力,方季北甚至没什麽感觉。毕子灏轻轻移动指尖,缓缓探入凹陷洞口。
借著膏脂润滑,方季北虽有些许感觉,却也不甚明显。身前人唇舌向下,舔舐他胸前两点,引起方季北阵阵战栗。
等到第二根手指进去时,方季北方才反应过来不对,惊叫:“小毕,你做什——”
还没问完就呆住了。
渐渐向下的毕子灏,竟把他已起的欲望含在口中!
方季北脑袋糊成一团,哪里还问得出话。不知不觉间,人已变成横躺,双腿被分开。毕子灏前前後後忙碌,喘息声笼住整间寝宫,为本已暧昧的周遭更添些淫亵。
他只觉欲望越来越胀,那人口中每一点动作都让他有种要泄出的感觉,偏偏那人又在有意无意间堵住铃口,舌尖又在凹槽打转,让他後脑都麻木一般。而後面……狭窄的甬道竟然有了些麻痒感,缩紧著夹注毕子灏手指,却还不够。
他并不知那膏脂带有催情成分,只是难受,微微晃著身体,偏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索求什麽。
他不知道,他身上那人却知。毕子灏知道差不多了,蓦然加紧吞咽动作,口腔紧紧套住方季北,舌尖恰到好处只一动,方季北便再难抑,泄出欲望来。
方季北便身体瘫软,脑中空白一片,全身绵绵的甚是舒服。毕子灏趁机把人翻过来,抽出手指,方才解开他自己腰带,拿住早已坚硬如铁的物事,缓缓闯了进去。
方季北被吓得立时回神,虽然由於润滑得好他又忍痛习惯了,并不是特别的难忍,但这种行为……
他努力回转头:“小毕,你、你不是太监……”
毕子灏狠狠吻住他,开始缓缓抽送。在惊喘间隙放开方季北的唇,低声倦懒著:“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啊……”
二十五
毕子灏不仅不是太监,而且精力旺盛。
寝宫外,李歌已经满头大汗,拼命推门,门却从内闩死。
那龙虎汤可是宫廷秘药,只要喝下,不和人交合是不行的——甚至一个对象可能都不太够,最好有几名女子一起承欢,方才合适。
她用这汤也是兵行险招——被折腾到半死才好,那样方季北就算生气,也不会追究自己责任。而哥哥的事情,就容易解决了。
可这破釜沈舟的妙计,怎麽会遇到毕子灏这横空杀出来的家夥呢?
她盯著门板,心下焦躁。
——北哥到底喝下没有?为什麽一点反应都没?她一直在这里看著,门根本没开过,而寝宫里没有宫女,这点她很清楚。
难道……
脑子里忽然涌出一个念头,下了她一大跳。她一边掩住口,一边告诉自己不要乱猜,但心底就怎麽也脱不了这想法了。
她想起一直以来的谣言:北哥和那姓毕的关系暧昧,姓毕的就是因为在“那方面”讨好北哥才能当上副相的,听说他们以前都同塌而眠……
她想到这里,只觉全身血都凝了起来。
不!她不信!北哥怎麽会是那种人,北哥才不会爱男人!
可是……以前在军队里,从来不见北哥找过女人,难道……
李歌咬紧嘴唇,人几乎贴在门板上,却什麽都听不到——皇宫的建筑,当然不会有半点偷工减料,她要是能听到声音却也怪了。
如果她能听到,一定会非常的吃惊。
被压在身下不停侵犯的人,不是毕子灏,而是她的北哥。
折腾了半夜,方季北此刻已是脱力,张著口只是喘息。身上深深浅浅痕迹不知多少,双腿连合上的力气都没,任由毕子灏托著。身下那里被进出得多了,甚至都没了疼痛,麻木之中有种奇特的快感涌上。
但也实在是不行了。方季北在毕子灏一次释放後,抓著他肩头:“小毕……你……还不够麽……”
毕子灏眼都是红的,忍了半天,终於倒在方季北身侧床上:“我、我控制不住……”
方季北勉强挤出一个笑,一张脸红得厉害,嗓子也哑了:“我也受不住了……”
过半天不见身边人反应,方季北奇怪,侧过身看他。却见毕子灏咬著嘴唇,眼睛红红的,泪水都在打转似的。
“小毕,你怎麽了?”方季北见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便也忘了身上不适,连忙问道。
毕子灏摇了摇头:“我没事,有事的分明是你……是我不好,我、我竟然……”
他的手在方季北身上轻抚,心疼地轻按那被他折腾了半晚的所在,声音都哽噎了:“我也不知道怎麽那麽失控,就是想抱你想要你,我……”
他靠在方季北身边,依然坚硬的欲望抵著方季北身侧,秀气的唇被他自己咬得乱七八糟。方季北差点允许他再来,但他的身体显然不能再折腾下去了,想了想,脸红著伸手覆上他下体,笨拙地为他解决著。
“这不能怪你,是我没有发现小歌的心思。”方季北低声道,却是在劝慰他,“还是我给你喝的,是我不对,你也不会愿意和我这样的人……这样吧……”
他越说越是尴尬,最後声音低到几乎不可闻。
毕子灏看他样子,忍不住激动,竟然在方季北那样笨拙的抚弄之下释放出来。方季北呆呆看著自己沾上浊液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毕子灏向上贴近他,在他唇边轻轻吻著,对他妩媚地笑。
“我当然愿意……”毕子灏低哑著声音,一如最初产生欲望那时的嗓音,“皇上,我,喜欢你。”
方季北傻掉了。过了好久,久到毕子灏已经开始认为他睡著了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声:“我……我是男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男的……”
“你喜欢男人?”
“……我没喜欢过男人,也没喜欢过女人。”
“我、我不像那种人吧?”
“很多人都不像。”
“我长得不好,又没什麽学问,我……”
“我喜欢你。”
“可……可我不……不知道……”
方季北顿了顿,本想说“我不喜欢你”,却出不了口,最後只蹦出这麽一句。
毕子灏覆在他身上,一下下轻轻吻。
“慢慢的,你总会知道的……”
二十六
翌日——其实方季北睡著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早上,太阳都升得老高了,方季北才醒过来。
身体像是被拆开过又拼上一般,疼痛难忍。被折腾得厉害的部位虽已上过药——寝宫龙床床头就有药——还是火辣辣的疼。
他呻吟一声睁开眼,对上的是毕子灏红红的眼睛。
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做什麽反应,夜色已去,两人……是不是应该当做什麽都没发生过一般?就当昨夜的纠缠是场春梦,等到身体上的痕迹没去,就什麽都不存在了。
强如方季北,在这种情况下,生出的直接念头也是逃避。
可毕子灏不容他逃避,见他醒来连忙凑过来,几乎贴上方季北:“感觉怎麽样?是不是还很疼?我抱你泡个澡吧……啊,要先吃早饭!”
他手忙脚乱地去拿粥过来:“是我熬的哦,尝尝看?”
碗递到方季北身前,方季北接过,慢慢喝著。
这人……脸上还有一块黑乎乎的痕迹,大概是在厨房那里弄的,在白玉般的皮肤上看起来非常刺眼。一双漆黑灵动的眸子专注盯著自己,眼底尽是血丝,倒像是一直没有睡……
“难道你昨晚没有睡觉?”注意到少年动作有些迟缓,方季北心底一抽,问道。
少年体弱,哪里熬得了夜?方季北全然忘了昨晚是哪个体弱家夥折腾自己一宿,倒关心起凶手来。
毕子灏看著他,眼圈越发红了。
“我……睡不著也不敢睡……”他低头揉著衣角,鼓起勇气似的,“我……那药的药效根本没过,我忍者实在睡不著,而且我也怕你不见了……”
方季北想不到那药药效如此强烈,想来毕子灏在自己睡後定然少不了自我抚慰,现下身体正虚,连忙伸手把他拉到床上来:“我有什麽可不见的,我是皇帝这里是皇宫,我能跑哪儿去?”
毕子灏上了床,侧躺著,似是胆怯地将手伸出,慢慢环住方季北的腰,抱紧他。方季北睡後已被毕子灏清理过,也穿上了里衣。
虽是隔著好几层衣服,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温暖。方季北终於还是摸了摸毕子灏的头:“小毕,好好睡一觉,药效现在已经没了吧,晚上我会让御厨为你做点补身体的东西吃。”
“……你可不可以不叫我小毕?”怀里的人抬起头,真是困了,一双眼眯得只剩一条线,“叫我子灏好不好?我可以叫你季北吗?”
方季北一迟疑。
其实和“皇上”这称呼比起来,他倒宁可别人叫他名字。
但是那些“别人”,并没有什麽特殊的意图,没有说过喜欢他。
在有过喜欢这样的告白前提下,直呼名字,就显得过於亲密了。
怀里的人眼睛瞬也不瞬看著他,红红的眼睛配上有些苍白的脸,让方季北想起他教他的一个词:楚楚可怜。
“……子灏,睡吧。”终於还是无法拒绝,方季北说了声。
毕子灏露出一个很干净很漂亮的笑,紧紧抱住方季北,立时睡了过去。
方季北想下床处理朝事,但被抱得紧,连动都动不了。他挣扎了会儿,又怕惊起毕子灏,身体也不是那麽舒服。他虽比毕子灏多睡了些时候,毕竟是被折腾的那个,身体的不适让他也很快睡了过去。
寝宫很安静,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床上二人身上。
二十七
再醒来时天已暗,方季北稍一动弹,抱著他的人就醒了,死活不肯让他下地,毕子灏把食物端过来,跟一起方季北在床上吃饭。
方季北认识毕子灏这麽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傻乎乎的笑容,并且一直持续著。
虽然有点不敢置信,方季北开始有了真实感——少年说喜欢自己这件事的真实感。
吃过饭,想著这一天什麽都没做,方季北还是让毕子灏把奏折和各种公文拿来,慢慢阅读批阅。
忘了身体不适,甚至忘了身边的人,方季北完全沈浸在政事中。眉头不时皱起,似是极为难。
毕子灏坐在他身边,当然也看到那奏章。
上折子的是一名御史,参的是半月报,原因无非是造谣生事煽动民心妄议国政之类。其实大家还真算得上同行,但大概是同行相嫉,御史对於半月报的态度非常不好,甚至口出恶言。
毕子灏不舍得方季北发愁,开口道:“虽然号称是监督百官,但御史也有派系的。虽说谏官好名,毕竟也抗不住利。而况如果御史参重臣不成,为表负责,他们也要上书致仕或者直接被免官。这种情况下,要说御史有多正直,倒也不尽然。”
方季北苦笑了下:“如果他指责的是半月报上的文章不实,并且说出哪里不实,也就罢了。半月报上什麽文章都有,我们不可能挨条查证,有误也难免。但……事实不说,只说结论,都是猜测别人用心如何如何……”他摇摇头,“也未免太没道理了,朝廷养人,就是要这种人吗?”
毕子灏眼睛眨了眨:“不如我们把这折子登在半月报上,让文士点评如何?说来伎官之争之後,半月报好久没有太大的吵架了。”
方季北哑然:“我才知道,你原来这麽喜欢热闹。”
毕子灏一个眼神抛过去:“若不是为你,我才懒得管这种事。”他从後面抱住方季北的腰,“不要发愁,不要急。所有的问题都会有解决方法的,急也没用……大岳在一天天变好,这还不够吗?”
方季北身体有些僵硬,听到抱著自己的人低声道:“你皱眉……我会心疼的……”
霎时脸烧了起来。方季北不习惯这种甜言蜜语,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想甩开这人,但刚被指点过就甩开他,好像有点过河拆桥的感觉。
这一迟疑,身後那人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头伸到他跟前:“季北,我会好好反驳那些家夥的。你……给我个奖励好不好?”
“奖励?”升官麽?可他已经是副相了,还怎麽升——
疑惑的人很快不再疑惑,也问不出话来了。被堵住的嘴过了很久才得到自由,方季北瞪著毕子灏:“小毕,你——”
“要叫子灏。”毕子灏对他笑著,然後道,“我困了,先睡了哦。”
说完就往床上一趟,手还搭在方季北身上,人已经闭上眼,在方季北说出反对之前,已沈沈睡去——至少,是看起来的沈沈睡去。
本已下定决心把人哄回他自己房间的方季北只能对著床上的无赖无奈,虽说估计他是假装,也不能把人折腾起来,毕竟他体弱。
当然方季北也可以把人抱过去,但现下这情况……方季北苦笑,也就自己体壮抗得住,也不知小歌弄得什麽春药,居然那麽厉害。幸好当时不是他喝下去,要不然毕子灏还不没命。
他却没想过,若是他喝下去,也可以找女人来发泄,例如李歌。
继续读,不自觉又皱起眉,随即感觉到身侧躺著的人手心的温度,於是将眉展平。
这少年很聪明,有他在身边,很多事情都变得容易许多。
但他说喜欢……是当真麽?还是因为在皇宫这个环境里,他接触不到其他人而产生的错觉?甚至……是因为昨晚的事而起的责任感?
方季北显然是倾向於後两种解释的。
要破除喜欢的错觉,一来是要增加他和其他人尤其是女性的接触机会,二来是减少他和自己接触的时间——第一点的话,女性当然最好,但若毕子灏是那种只喜欢男性的人,倒也无妨。方季北统兵数年,哪种人没见过。
那人并不是第一次,甚至可能是第无数次。方季北并不知道宫廷规矩,毕子灏说起居舍人是外臣,故此不必是太监,那麽他之前可能是和宫女或者太监吧……
这麽想,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只是被方季北忽略掉了。
宫里现在宫女太监没剩多少,倒是种地的老头纺纱的老婆婆一堆一堆的。
於是第二天醒来,说是要出去活动活动,方季北拽著毕子灏出了宫。
方季北身体还有些不适,但他好歹一向强壮,不肯总躺在床上,毕子灏怎麽说也是不行。毕子灏无奈之下,只好绕著方季北左右,不停照看他。
“为什麽要出宫呢?又没什麽事情……”毕子灏奇怪问方季北,後者回答道:“你忘了?今天是年前最後一次集市,不趁著这时候买点东西,过年的时候拿什麽来送人?”
……堂堂皇帝还要送什麽给人?就算送,也不可能送那种地摊货吧?
虽是这样想,毕子灏依然很兴奋地陪方季北逛街买东西,尽管都是些什麽对联囍字廉价红烛奇怪的灯花等东西。按照毕子灏的眼光来看,那些东西出现在皇宫里,都是对宫殿的一种侮辱。但他这时候只是笑嘻嘻的,还帮方季北出主意。
“季北,那是饰品店,你去那里买什麽?”毕子灏跟著方季北拐个弯进了家店,他不由眯起眼问道。方季北笑笑:“宫里那麽多人,我总得表示下吧。那些不愿出宫的姑娘不能自己买这些小东西,我准备点也是好的。”
听方季北想著那些宫女,毕子灏脸色就有点不善。偏偏接下来的时间里,方季北把精神都放在挑选物品上,把他一人晾在一边。
这种店子阴气极重,毕子灏又相貌极好,很快就被一群女子包围,让他想静静看著方季北都不行。
他毕竟是极聪明,马上明白方季北的念头,便是一阵生气。
若这麽简单就能喜欢上什麽人,他早在数年前就散花开叶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才情窦初开?
他接触过多少女子,又和多少人有过肌肤之亲?
可方季北世上只有一个。并不是美豔得令人心动,也不是柔弱得令人心疼……那样的人,一抓一大把。但他的方季北,再不会有第二个。
透过身边一种庸脂俗粉,他看到心头那人侧脸,於是微微笑了。
没关系,我不要你现在就明白,反正……
有一辈子时间可以慢慢磨,磨到你懂得为止。
当方季北终於挑好东西,来到女人群中“捞”出毕子灏的时候,却见毕子灏手里拿著样式粗犷的项链啊发冠啊,一边还在挑选指环。
“季北你来得正好,来试试看这指环能不能戴上!”毕子灏还高兴地喊,拿著指环就往他手指上套。
所有东西都是一对,聪明的饰品店不乏为情侣准备的饰物,甚至同心结双心锁之类的东西。被拽著试戴那些东西的时候,方季北终於有了“自作自受”的觉悟。
二十八
无论如何,这一晚也不能让毕子灏继续睡在寝宫了。
两人关系已经暧昧到了不叫暧昧的程度,如果再不隔离一下,恐怕……就再也逃不开了。
方季北并没有做好和男人厮守一生的心理准备,尽管毕子灏对他而言,其实也是不同的。
但欣赏和喜欢,并不代表相守一生的爱。否则不等毕子灏出现,方季北早就和李歌或者起义途中众多各色女子双宿双飞了。
方季北是一个非常有原则的人,是他的责任他绝不会胡乱责怪,所以即使被毕子灏折腾得那麽厉害,他也认为是他自己的错而绝不抱怨。但也因为他很有原则,因此绝对不会在“喜欢”的情况下娶妻,更不会做了皇帝就後宫三千——在有原则的人眼中,女人若只有一个男人的话,男人就只能有一个女人。这是公平。
所以在没有确定自己心意的前提下,绝不能再和毕子灏同床共枕。
虽然这麽想,但是到了晚上,少年嬉皮笑脸硬是赖上床,方季北竟然有点不忍拒绝。
毕子灏早把什麽风度矜持扔到九天外了,至於以前练出来的喜怒不动色更是不复存在,一张脸表情十足:“季北,我今天在报馆好辛苦呢,你怎麽样?”
“还好,也就是处理些事情,没有太大的问题。”方季北回答,看著他,“子灏,你……也该回房……”
“对了!我今天想到一件事哦,就是你一直头疼的执法问题……”毕子灏在他把话说完之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忽然提高声音道。
这是方季北极为关心的问题,他听毕子灏这麽说,也就不顾其它事情,挑眉看著毕子灏:“哦?”
“你是想听短期的法子,还是长期的?”毕子灏侧脸看他,脸上带著笑意。
“当然都要。”方季北知道毕子灏聪慧又熟读史,对当朝事情也熟悉得很。虽然他并不经常主动出主意,但他既然说,就一定错不了。
“那……我总不能白白地说吧?”毕子灏笑得奸诈,“总要有点好处才行,季北你说是不是?”
方季北看他表情,马上想到那次的“奖励”,忍不住脸红起来。
总不会……是要亲吻做奖励吧?国家大事不是儿戏啊……
但眼前的人显然并不是这麽想的。在少年心中,国家大事很重要,百姓很重要,但是能吻到方季北更重要。
於是在方季北说话之前,毕子灏已经上前,狠狠吻住他。
依旧唇舌纠缠,毕子灏技术很好,把方季北这没经验的人吻得头晕。吻到两人都气喘吁吁,毕子灏甚至有了压倒方季北的冲动,强行抑制半天才忍住——两人现在关系微妙,毕子灏可不想操之过急而把人逼远。
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人红著一双眼看方季北,看得他心跳加速,把头侧到一边,不欲与毕子灏视线相对。
“本朝律法,必须尽快定下来。而且不能同以前一样,只有个大概的说法。这一次,一切条文必须制定得很细才行。”毕子灏见他如此,马上把话题转到方季北关心方向,果然重新得到方季北关注。
“但是这方面的人才还是缺啊……”方季北迟疑道。虽说毕子灏深知前朝律法,但毕竟没有太多实际经验,而且编写一部详细法规,其艰难和辛苦可想而知。
“我记得你上次提过有位帮助过你的讼师,季北,其实最了解法条的,不是天天去实行的青天大老爷们,而是整天在其中找漏洞的人。”毕子灏道,笑著,“我们可以请一些讼师,顺便在刑部找些人,再由我管理。我相信编出一部还不错的国法,应该还是可以的。”
方季北点头:“而且其实考试也不用限制时间,你回头在半月报登条消息,就说只要了解法条的,都可以直接来皇宫测试,你觉得可以就行。”
这些事情自然会有人来安排,毕子灏点点头:“半月报现在实际上已经发到京城左近数省,虽然主要还是以京城为主,影响力也一直在扩大。甚至有些人已经向我探问可不民间自己办邸报……也许可以作为民间的御史,帮助朝廷监督官员呢。”
方季北点头:“这也是,但这种事不能急,人选要慎重。要知道这邸报有很多人看,若是刊稿的人立场不正,造成的後果可能会很严重。”
毕子灏看他一眼。虽说方季北并没多少学识,但他的敏锐和直觉,实在是灵得很,常常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
“嗯,这要缓缓图之。幸好现在朝中相对让人放心的大臣越来越多,等到局势再好一些,在京城附近实行还是能得到控制的。”毕子灏笑道,笑容越来越鬼,“这算不算新建议啊?可以拿到奖励不?”
啊?
愣神中,方季北再度被眼前少年占去便宜,吻到身体都有些发软的程度。
他平缓著呼吸之时,毕子灏轻声道:“至於长期的法子,无非就是办学作书……农闲盖的校舍已经快完工了,我打算增加律法一课……当然说到学堂,需要做的就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打了个哈欠:“我今天想了一天,明日大概能把大概构思写完给你……好累,我困了……”
说完睡去。留方季北一个人坐著,思考他提出的几件事。等到终於想得差不多,也困倦想睡了,方季北才发现——
这家夥……又睡在自己床上了……
此後,毕子灏就再没从床上下来过。
“这是我今天写的,你看看吧,我累了,要早点睡……”
“我今天考了二十多名号称懂法的人呢,你听,我嗓子都哑了……吻一下好不好就一下?”
“你看我那里都起来了……呃,我什麽都不做,可总可以抱著你睡吧……很难受的……”
“真的要听吗?那先给我奖励好不好?不然我没有动力啊……”
“我好辛苦的,就满足我一个小小愿望,好不好?”
虽然没有做出进一步动作,但在这样撒娇加正事的攻势下,方季北已经不排斥毕子灏的吻,并且习惯和他睡一张床,不再试图赶他下去了。
奸诈的毕子灏,奸诈地开始盘算进一步举动。
而方季北虽然明白他的奸诈,但也耐不住他的点子,和他的眼神。
即使明知道这个动手动脚的家夥的可怜眼神,都是装出来的。
二十九
得了寸,总是要进尺的。
哪怕是做公事处理朝政的时候,毕子灏也总在想著怎麽才能重温那晚的好味道。造成的结果是偶尔需要做批示的时候 ,写出来都是“季北”二字。
并不是美女,也不是那些漂亮之极的少年,身形上甚至比自己要壮得很多。但抱起来非常舒服,因为心里有渴盼。
单纯的欲望发泄,和抱著心里念念的人,感觉是完全不同的。欲望发泄的话,再美再媚不过是皮相不过是一时畅快。可心里真的放了这麽一个人,就算只是看著他,都会很开心。
当然,毕子灏并不满足於只是看著。
晚上总是看著身边的人胡思乱想,欲求不满的人身体本就不太好,结果就是大早上的睡眼朦胧爬不起来。
“子灏,今天反正没你多少事,你再睡会儿吧。”方季北关心道,穿衣服准备出门。
……这件深蓝的衣服真显身材……好想扑上去啊。
吞了口口水,毕子灏看著方季北走出去,知道今日虽不是朝日,方季北却要和孔之高商议朝政。
这两人的关系真是好啊,方季北对孔之高是无条件信任,正如孔之高对方季北永远支持一样。
想想就觉得嫉妒。
虽然还困,毕子灏却怎麽也睡不著了。想了想干脆爬起来,在寝宫角落不知按了什麽,墙上出现一个大洞,他钻了进去。
“皇上,我听说你最近都和毕相一起,你们……小歌说她听到了声音……”
“老孔,这些私事,应该没有妨碍到什麽吧?”
“……一切和皇上有关的事,都不算私事,尤其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
“皇上的後嗣,关系到国家将来,不可不慎。因此这选後纳妃,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老孔,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明白什麽?”
“我从来都不想要孩子,後妃什麽的,更是没必要害人。”
“不要孩子?皇上你说什麽?那你百年之後怎麽办——”
“老孔,你给我讲过,尧舜禹汤是让位而不是传位……子灏他给我讲史,他说,历朝历代基本上都只有开国皇帝最是英明,懂得人间疾苦。那些後代几乎都没迈出过皇宫,就算聪明,也是没有意义的聪明。”
“皇上你——”
“我怕,如果我有孩子,我会忍不住让他当皇帝。或者即使我不让,也会有很多人希望并且逼著他成为皇帝。但……就算控制不了我之後的人的想法,我总是可以自己带个头。”
“季北,你又是何苦?”
孔之高声音放低,虽是抱怨的话,语气却带了些自豪:“你为这个国家做得已经太多,总不至於把你一生都搭进去,你……也该有些私心才是。”
“私心我有啊,而且很多。”方季北声音带了些笑,“例如这其实就很有私心,那就是将来即使大岳亡国,也不会亡在我的後人手中。接我位子的人如果做得不好,最多是我挑错了人,而不是我教育错了……不过说来,子灏他办学,说有不少孤儿,我正打算在宫里找块地方收养他们呢。”
“那毕子灏,是不是你的私心呢?”
孔之高语气有些严肃,方季北怔了片刻才回答:“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偷听的人一阵剧烈心跳。
“最开始见到他,就该除去他的。”孔之高叹了口气,“算了,随你吧,这样也好……”
两人接下来讨论正事,把这话题抛到一边。
而在暗道里的人身体有些发热,真想冲过去把那人抱在怀里,却无法行动。
至少这暗道的存在,是一直瞒著那人的。
……真不想对他保留秘密,但,有些话,不能说。
三十
积攒了一天的冲动,在晚上回寝宫後达到顶点。
“好累哦,季北……”
面对毕子灏近来每天的撒娇一样的抱怨,方季北其实已经有些麻木了。听他这麽说,也只是无奈笑笑:“那就早点睡吧,我左右也无事,也早点熄灯。”
“我今天一天好辛苦呢,你说的报馆管理章程我总算写完了,写得累死了,手都是酸的。”毕子灏伸出手到方季北眼前,让他看他手上厚厚笔茧。
方季北也觉过意不去,抓起他的手轻轻按了几下,揉捏开他的酸痛:“你多注意自己身体,做什麽事别太拼了……”
“我倒是想不拼,可……”毕子灏微笑著顺势伸手,按在方季北眉心,“可我若是慢了,你就要加倍去拼。我舍不得。”
方季北不惯这种直言,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避开毕子灏眼光。
毕子灏当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凑身上前,捉住方季北的唇。
——吻过无数的唇,但在这人面前,什麽都记不起来。只能有些急促有些笨拙地汲取,想把这人吞进肚子里,却又舍不得。
所有人都有机心,所有人都是为了他的目的接近他的,只有这人,毁了一切,却也用他的双手造就新的一切——不是为了他自己。
从某个角度而言,是方季北把他从黑暗中救出来,让他知道,除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外,这世上还有很多种活法。
所以绝不放手,绝不放弃任何机会。
吻得深了,渐渐本能地使上浑身解数,舌头不规矩地缠绕著,全然侵入方季北口内。
方季北本於情欲十分陌生,接触以来,全是受毕子灏骚扰。他身体本能地对毕子灏有反应,何况毕子灏手段极高,几下挑拨,便弄得他全身发热,不对劲起来。
吻渐渐不满足於唇,於是耳朵脖颈,拨开衣襟的锁骨,顺延而下的乳头,都成了毕子灏唇齿留恋之处。用牙慢慢咬方季北腰带,手同时不规矩著,铺在胸前的柔顺黑发和在下体处磨蹭的人体,都让方季北感觉身体越来越奇怪。
很热,好像……想要什麽东西一样。方季北忍不住去抓毕子灏头发,想拽离又想让他更进一步。
人毕竟是抗不住欲望的,尤其方季北於此并不精通。毕子灏稍稍挑逗,他便已撑不住,喘息声粗了起来。
少年看著他,眼波流转,流光溢彩。一张本已美豔的脸上添上些红晕,更显娇媚。虽说动作多少有点不合长相,却也诱惑十足。粉嫩的唇微启,贝齿咬住方季北下身。柔软湿漉的物体隔著最後薄薄一层布,贴在方季北欲望之上。方季北抽了口气,忍不住动了动身体。
毕子灏非常有成就感,对著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随即扑上去,一边吻,手里一边为方季北褪去衣衫。
窗外寒冽,满室皆春。
等到两人赤裸相触时,方季北终於反应过来眼下情况,散乱眼神清明了片刻,按住毕子灏的手:“子灏,你今日可没有被下药……”
声音哑得像是极力压抑,让毕子灏吞了好几口口水。
“你要负责……”毕子灏声音更是魅惑,在方季北耳边响起,“季北,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你……是你让我对女人——对你之外的所有人都不感兴趣的,你要负责……”
这种强盗逻辑很是无耻,但神智已经不是很清楚的方季北想了半天都想不到其中不对之处。而毕子灏当然不会给他凝思的时间,轻轻柔柔地抚上方季北身後那处,慢慢做润滑扩张——床头膏脂仍在,其中虽只是略含促情药物,对方季北而言已是极有效了。
推拒慢慢成了迎合,方季北的原则里,并没有不能和男人交合这一条。虽说有不碰不爱的人这一点,但他对毕子灏是什麽感觉,说实话他自己都不太清楚。
而肢体交缠之间,他也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相对体力差的毕子灏在没有龙虎汤的前提下不会整夜折腾,方季北早上醒来还不至於太难受,武人的身体承受力很强,适应得也快。倒是那个折腾人的家夥还闭著眼乖乖躺在方季北身边,手抱著方季北的腰,唇边还带著满足的笑。
方季北忍不住伸手摸毕子灏的发。这些日子朝中纷忙,他也累坏了吧。
偏偏这麽累还不肯安生,真是孩子啊。
这麽想著,方季北起身,准备处理朝政去。眼看就是年关,很多事都要在年前处理,他也就忙得厉害。而他还想要在年後颁布一系列法规,这自然就是毕子灏忙碌的范围了。
他离开毕子灏怀抱,毕子灏觉察出怀中空了,在睡梦中蓦然醒来,睁开眼,正对上方季北双目。他先是愣了下,随即露出一个笑来:“季——”
“轰隆”一声巨响,淹没了毕子灏的声音。床上两人脸色齐齐大变,方季北马上下地,就要往外冲。
毕子灏连忙拉住他,飞快为他穿上衣服,才放开手。方季北步子有些踉跄,想来是昨晚纵欲的结果。毕子灏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忙找来衣服穿上,跟著他跑出寝宫。
出得寝宫,向著声音大致方向看过去,两人都是倒吸一口气。
——黑色的烟弥漫,布满了皇宫西侧的天空。虽然隔得远了,也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宫殿被削去般残缺了部分,天上甚至有砖屑散落。
毕子灏呆住了。脑子里瞬间闪过的念头是:西侧,似乎住了几名炼丹的术士。
帝王炼丹,大多都是为了长生。当然前朝的承昭帝没有练过,因为他根本不信,也不会给任何人下毒的机会。而当今的燮余帝召术士入宫,却是主管杂学技术的余华章建议的,理由是长生丹虽荒诞不经,炼丹的一些原理和产物却是很有用,像是有些可以用来腐蚀或保护金属的液体,便是术士合成出来的。余华章自己擅长机关术数,和方士多有交往,特意请了几名。
而这场爆炸,就是从他们的炼丹房内起来的。
当然此刻,已经没有那叫做“炼丹房”的建筑了——原来是炼丹房位置的土地上出现一个深坑,焦黑的土地有火的气息,断井残桓间可见零落肢体。
“子灏,别看。”站在坑前的方季北伸出手遮住毕子灏双眼,沈声道。
想说不就是死尸麽我见得多了。但还没张口,已感觉到了覆在脸上那只手的颤抖。
毕子灏移步缩到方季北身边,拉住——或者说是抱住——方季北手臂,靠著他。
方季北的声音依旧很稳,连毕子灏都听不出异样:“这是怎麽回事?”
然後是余华章的声音,颤抖著:“皇上,是几名道长在研究……前些日子我听他们说,爆竹里面的火药可以烧得更厉害,然後我就提说那用来做火箭不是更好,结果……”
毕子灏只觉覆在眼上的手抖得厉害,他干脆抬起手,覆在方季北手背上。
“你是说,他们成功了?”方季北问道。
“应该是,但……”余华章顿了下,忽然高声叫道,“明吉,你还活著?”
毕子灏听到一个嫩嫩的声音响起,想来就是那个“明吉”:“余大人,我是去买硫磺的,我师父师叔呢?这里怎麽了?”
声音颤抖而带著恐惧,毕子灏拉下方季北的手,覆到他唇上,轻轻吻上去。
“他们……被炸死了……”余华章声音非常低,“大概是他们没防范好,结果爆炸……”
“不可能!”明吉高声喊道,“我师父师叔炼丹这麽久,怎麽会连防爆都做不好?而且剩下硫磺不多,配出火药也不可能会很多——”
“剩下的不多?那是多少?”方季北声音响起,有些锐利,“明吉,你能推断出你师父师叔用什麽配出火药的吗?”
他并不了解炼丹,只是直觉地问出这话。余华章比他明白得多,马上就知道:“对,主要是份数……明吉你记得你走前他们合成火药的配方吗?”
“五份硝石和一份木炭粉,但是硫磺连一份的量都不够,所以我出去买。”明吉回答道,声音哽咽,“师父……”
“余馆长,找一处安全僻静的地方,保护起来,再找几名擅长这方面的术士,和这位道童一起配火药。”方季北沈声吩咐,余华章低声领命,“这一次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再有这种情况发生。至於死去的人……我会跟孔相商量,为他们厚葬。”
“呜……我不要师父厚葬,我要师父……”小道童哭著说道。
毕子灏抓著方季北的手,放下,对著余华章道:“余馆长,这种事你管好西院这些人,别让他们出去乱说。这房子毁了,其它房间也有受伤的吧,你先处理这小孩的事,我来处理这边。”
“……呃,因为大家都不太看得上炼丹术士,所以附近房间倒没什麽人……”余华章道。毕子灏明显感觉方季北松了口气。
他微微有些心疼,看著余华章:“那你还不快安置这道童?你身为术馆馆长,不会不知道这火药有多大威力吧,要是配方流落出去……”
他话没说完,语末有些寒意。余华章自然明白,连忙领命。
三十二
有些话,说出来之後,就会改变一切。
毕子灏和方季北之间的关系,随著毕子灏那晚的话,改变著。
方季北本能地不好意思,本能地有些想逃避——像他这样的强者,一旦被人看穿内心深处的温情和软弱,是很尴尬的一件事。
毕竟这点,是连孔之高都没看出,至少没说过的事情。
这种暧昧一些的气氛,使方季北在面对毕子灏时,总有些不自在。造成的结果却很诡异——因为不自在,就连对方的求欢都难以拒绝,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毕子灏其实不希望这样,他想要一个因为两情相悦而不拒绝他的方季北,而不是眼下这情形。
年关将至,大家都忙。皇宫内那些技术人员的改迁是个大问题,已经在京郊找了做僻静的宅子,作为研究处。年後春忙之前就要快些动工改建,以免误农时。皇宫外城干脆改为书院,毕子灏招了不少孤儿学生,这过年的,还得好生安置他们,也没多少时间跟方季北交流自身想法。
其实也是没办法交流。方季北的身世、想法、行为,他现在几乎全盘了解,甚至到了方季北一皱眉他就能知道他在想什麽的程度。
但方季北并不了解他。有时候方季北也会问他一些问题,但他总是几句带过。方季北向来很尊重别人,也就不多问了。
两人之间,总还是有隔阂,方季北对他可能连信任都谈不上,感情这方面太微妙,更是无法再进一步。
江南那边,孔之高已经和商家联系上,据说主事者很乐意为国家效劳,愿意过来为官府制定规章、指点运行方法。国家经营的盐铁酒、漕运等,甚至驿站,都是一团糟。无数人在其中中饱私囊,普通百姓和国家都得不到好处。
只有漕运一项,若穆老丈的良种能在北地播种,北方有可能自给自足的话,倒有希望解决——到时北地将不再依赖南方的粮食,只需运少量物资即可,完全可以废除漕运。
但其它弊病,必须要懂得的人来处理。因此方季北对那位江南富商很在意,研究了不少关於对方的传言,以分析其是否有足够的智慧和实力来处理这些问题。
毕子灏数次想要对方季北坦诚,都咽了下去。
他也害怕,方季北从某种角度而言,是太讲规矩了。他很怕方季北一旦知道他骗他,就不再相信他接近他。
好不容易敲开一点他的心,毕子灏不敢妄动。
可不动的话,又难再进一步。
却是两难。
在这样的两难之中,年到了。
方季北在登基的时候都敢不去祭天,现在自然更不会。除夕守岁,他把一众军旅故友,朝中现在跟他关系比较好的臣子,还有一些伎官请来一起喝酒,算是他即位以来最大的铺张浪费。
伎官中有善做烟花的巧匠,年後就会和那小道童明吉一起去研究火药。方季北从内帑拨钱给他让他做了不少烟花,著人在京城中放,外面倒也热闹。
酒中大家对这一年进行总结。秋後没有收税,百姓这个年过得肯定比以前好了。研究处有研究机关的打铁的,结合一起造出一种新马车,用途很大。还有冬季取暖,也由这两者发明出新炉子,效果好了很多,还省煤省木头。
“希望明年会更好。”举杯,饮下,众人笑著道。
酒罢各自回家回府,和家人继续守岁。最後还是只剩方季北和毕子灏二人。
“现在只是开始,季北,我为你而骄傲。”毕子灏举杯喝下一口,然後凑近抬头赏月的人,把酒灌给他——从嘴里。
方季北脸有些红,不只是醉酒,或是被吻,还是被夸奖。
到了午夜,爆竹声响震天。在响声之中,毕子灏抱著方季北,对他说著。
“我们的国家会更好,季北,因为有你。”
三十三
稳步的改善是可以看出来的,从京城,到四周,都在逐步地变好。民间有识之士开始明白朝廷用心,或在野配合,或干脆入朝帮忙,倒也不缺人才。
过了年就快开春,那位穆老丈并没有随其他伎官一起去新址,而是留在宫内。这方面的技术并不怕流传,并且宫中也有好地可供他耕种。
方季北在公事闲暇之余跑去帮忙种地,孔之高则是趁著有空跑去江南,顺便也巡视一下各地情况——很多问题,如果不在春耕时解决,到得秋天就已经晚了。
最忙的人是毕子灏和吴三省。新年伊始,一部部法条往下颁布,半月报不停宣传,书院的事情也半刻休不得。
国无法不行,有法不讲也是不成。
毕子灏甚至在书院里搞了个“习法班”,吏部委任地方的官员,在上任之前必须来此学习一个月才能上任。至於都察院内官员,更是必须来此听课。
忙得每晚都是半夜才回到寝宫,甚至偶尔宿在书院内。因为他身体不甚好,方季北还让宫女随著照顾他,还有几名原翰林学院的编修,跟著他随时听命,总算是没让毕子灏在桌前晕倒。
不过毕子灏非常不满这样的忙碌,倒不是为别的,而是回宫後方季北通常已经睡下——就是没睡,他也没有更多体力做什麽。
“我正职是起居舍人啊,为什麽现在完全没有记注起居的机会了?”一日晚归,方季北还在床上看奏折,并没有睡。毕子灏摸上床去,抱住他,说道。
方季北安抚地拍拍他:“你现在所做的不是比记注起居更有用麽?以你的才能,如果要你整天待在我身边记录我的一言一行,才是浪费吧。”
“我更想在你身边。”毕子灏说著,蹭到方季北身上,“每天看你做事,把你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记录下来,眼光始终不离你左右……那样多好啊……”
不过那样的话,恐怕就没有机会抱他了吧。只有努力追赶到他身边,才有和他在一起的可能。
方季北失笑,正要说什麽,眼神忽然一敛,脸色有些不太好。
毕子灏却没注意,只道:“季北,我今天好累哦……”
这话是求欢的前奏,虽说现在体力不足进攻力欠缺,但讨要个吻还是没问题的。
“累的话就早点歇息,睡吧。”方季北回答道,把奏折放到一旁,熄灯。
毕子灏一怔:“季北……”
方季北躺下,不理他。
“季北,你……生气了?”这表现是不愉快的表示,但为什麽呢?他没说什麽过分的话吧?
毕子灏向前凑,靠近方季北,道:“我不是真的抱怨,只是顺口说说,季北你知道的,我……”
他几乎靠到方季北身上,依往常的情况,方季北应该是随他靠近的。但此刻,方季北竟然挪动了下,退到一边去。
毕子灏更加心慌,丰富的想象力让他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那件事”东窗事发了。正惶恐著,却听方季北道:“别过来,你身上味道那麽重。”
味道?
“我昨天刚沐浴过的,天这麽冷,不至於每天都洗吧?”毕子灏叫委屈,“哪里有什麽味道——”
诶?抬起手,袖子上果然有味道,只是是香气。
一惊起身,点燃油灯,毕子灏看著自己淡灰色衫子,发现肩头处竟染上浅红痕迹。闻起来有淡淡香气,且是胭脂味道。
“难道……”毕子灏傻了半天,回想整天行程,终於想到,“难道是下午我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有谁在我身上弄了什麽?”
这麽一说,他马上想起那宫女有意无意的“暗示”——自从他做了副相之後,实际上不少人,有男有女,都对他“暗示”过。只是他心里只有一个人,别人的明示暗示都当作不懂,省得麻烦。
他皱起眉来:“季北,都是你不好。”
方季北奇怪看著他,他继续说下去:“要是以前,有人在我睡著的时候靠近我,我肯定马上就醒过来……可自从和你一起之後,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偷袭,结果失去了警惕性,搞不好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
十足哀怨语气,让方季北目瞪口呆——这种埋怨理由也能成立?
随即又有些心疼。方季北想起最开始毕子灏和自己一起的时候,他确实睡觉很不安稳,很容易惊醒。幸好方季北因为早年生活艰苦,睡相非常好——发配在外,有时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连走路都能睡著,自然不会乱动——也不至於太惊扰他。
这麽想,也就相信了这家夥的话。正要开口,毕子灏忽然嬉皮笑脸凑上来:“季北,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方季北一下子脸红了。
毕子灏飞快脱下衣服,闻了闻,道:“现在没有香味了,可以让我抱抱亲亲了吧?”
……这麽说著话的毕子灏,简直像是街上色狼,没有一点正经相。
但,好像,确实是在吃醋。
诚实的方季北,诚实地承认了这一点。
而奸诈的毕子灏,因此非常亢奋地吻他。由於太过亢奋了,终於还是没能抵抗住心底的呼声,把人顺便吃掉。造成的结果是,第二天早上被吃的人由於身体强壮又已经习惯了,还有力气按时起床干正事。但吃人的那一个体力透支得太厉害,到午後才起床,而面对他的,还是一堆琐事。
……一定要快点教出一批可以帮忙分担这些杂事的人,不能让这些琐事,耽误了“正事”啊。
毕子灏这麽想。
三十四
方季北脸皮没有毕子灏的厚度,但是他有一个优点或说缺点就是诚实,动了心就绝不会因为脸皮薄而否认。
因此虽然还不知道动心的程度有多高,他也承认了动心这一事实。而他那位厚脸皮的情人最擅长打蛇顺棍上,得寸进尺地宣告所有权。
反正也没有其他人插在其中,两个人的感情稳步发展,大局已定。
只要没有意外。
毕子灏也并不允许出任何意外。
报馆内,毕子灏拿著一封信,脸色有些难看。
信是谈颜恒寄来的,内容写得比较隐晦,大意是让他把一篇文章登在半月报上,并请他允许直隶办报。
毕子灏为谈颜恒提供的“密报”显然维持了他的信任,否则单是这封信,就可以拿去治罪了——如果方季北不反对的话。
那文章内藏机锋,表面上看是赞颂燮余新政,实际上无处不在指责。就差没说:圣人子弟们,我们起来颠覆大岳吧!
毕子灏冷冷一笑。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何况那些秀才真的会跟著谈颜恒造反麽?
至於报馆……目光落在新拟出的报馆管理条例上,毕子灏暗自想著,看来直隶那边,还要再晚些才能允许办报。至少,要等到他训练出几名忠心又能力足的手下之後才行。
这麽想著,处理完手头事情,毕子灏回宫去也。下了马车,他还在一边想接下来怎麽处理各种事情,一边往寝宫走。
宫内道路他非常熟,即使心神不属也不会走错。走到僻静之处,他感觉对面过来人,向旁一闪,继续走人。
“等一下,你站住——”一个女声响起,听起来非常熟悉。毕子灏回过神来,抬头——
两人都愣住了。
过了半天,那名女子方才迟疑吐出两个字。
“!尤?”
毕子灏看著她,薄薄的唇渐渐勾起一抹笑,也吐出两个字:“三姐。”
两人的对视并没有维持很久,那女子很快扑了过来,紧紧抱住毕子灏。
清脆的声音变得哽噎,一张漂亮的脸上布满泪痕:“!尤,我以为你死了……”
毕子灏伸手抱她,安慰性地在她肩头拍著:“我没事,这不是好端端在你眼前麽?”
女子被他这麽安慰,眼底露出些惊奇来。
毕子灏微微笑了笑:“三姐,你也变了不少。江南生活,还不错吧?”
“你怎麽知道我在江南……啊!皇宫这麽危险,你怎麽进来的?万一被发现……”女子说著,忽然发觉眼下情况,不由变了脸色,“!尤,我们快点出宫,如果现在的皇帝发现你,他肯定会杀了你的——”
她伸手拉毕子灏,用力之大,在他手臂上留下青紫痕迹。
毕子灏却不动,摇摇头道:“三姐,你搞错了,我一直都在宫里。”
女子一愕,呆呆看他。
“姐夫进宫还来找过我。”毕子灏看著她,道,“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不化妆的我,所以认错了人。”
女子瞪大了眼:“我听说你在皇宫被攻破时自杀了,难道死的人,是毕子灏?”
毕子灏看著她,点了点头。
“那颜恒他见过的毕子灏,是你?当朝毕相,原来是前朝承昭帝?”
毕子灏正要说话,身後忽然传来“嗒”一声,什麽东西掉落的声音。
两人皆大惊,毕子灏回头,女子向旁一步,齐齐向发出声音处看去。
只见当今大岳天子呆呆站著,地上散开一沓纸,应是从他手中掉落。他看著二人,脸上完全看不出表情。
三十五
“季北……”
毕子灏马上扑了上去,扑倒方季北身边,伸手抱他,被方季北一侧身甩开。
“季北你不要生气,我、我一开始是图谋不轨,但到了後来,我再没有半点对你不利的想法,季北……”
方季北深深看他一眼,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糟了,他气得不轻啊。
毕子灏连忙去追他,但他跑步的速度甚至不比方季北走路快,很快被甩得没了影子。
追到寝宫门外,毕子灏砸了几下门,门内人一点反应皆无。他感觉到了十足的挫败,坐在地上,一张脸皱成一团。
“!尤,你……你和那人……”女子——羽慕公主跟著跑了过来,在门口停住,看著毕子灏一副痛苦样子,小心翼翼问道。
毕子灏靠著寝宫大门,露出一个苦笑来:“三姐,我喜欢他,他……也愿意和我在一起。”
羽慕公主看著他,完全傻掉了。
“你、你以前没有好过男风啊……”
“可我也没有喜欢过女人啊。”毕子灏侧著头,死死盯著门板,就口回答。
“可毕舍人为你做过那麽多事,又陪你那麽多年……你和他几乎是一起长大,他爱你爱得甚至为你而死,你却没有喜欢他。”
“在遇到季北之前,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活下去。为了活著,什麽人什麽事物,都不重要。”
毕子灏沈默了片刻,开口道。
“三姐,母後……娘她不受宠地位又低,你是女孩还没什麽,但我,从小到大一直是在算计中渡过的,你大概也知道。”
“但你一定不知道我被大哥和太子害过多少回,不知他们怎麽想尽方法除去我。我从小男生女相,他们跟父皇说我相貌乱国……”
“我知道,所以娘请来善化妆的宫女,把你化得尽量平凡。後来干脆训练毕子灏,让他把你化得平凡些,把他自己化得美些。反正他再漂亮也没有人会注意,这样即使偶尔来不及化妆被外人看到,也不会暴露。”
毕子灏嘲笑似的勾起唇:“听到‘毕子灏’三个字感觉真别扭……改日我应该去皇陵祭拜他,把这名字讨过来。”
“!尤,难道你……就要顶著这名字过下去,不再……”
“三姐,你在江南,用的是沐雨这名字吧?”毕子灏打断她,“那麽你就是沐雨,我就是毕子灏。前朝的羽慕公主和承昭帝,已经死了,不是麽?”
“你不要皇位了?”羽慕公主——或者说沐雨——瞪大眼睛看著毕子灏,但眼底竟然有些喜色。
“我不要。”毕子灏看著寝宫的门,眼神是说不尽的温柔,“最适合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就在眼前,我为什麽要坐上去?和他比起来,那龙椅有什麽兴味?”
沐雨松了口气,笑了笑:“那我马上通知颜恒,还有蔡统领……”
“他也没死?”毕子灏问道,“我记得蔡统领对大韦非常忠心。”
“是啊,你不知道他有多麻烦,救了我之後就一直说什麽要复国,就算皇族没有男儿,也可以让我的孩子做皇帝。”沐雨埋怨道,“都是他不停说,害得颜恒也以为我想复国想报仇。!尤,呃,子灏,你可别怪我,我其实是不想给你报仇的……”
“给我报什麽仇,我不是好端端的活著麽?”毕子灏道,“就算是死了,也是应得的。我不是一个好皇帝,从来都不是……”
“你一直长在宫里,行差一步就是死亡,哪有可能明白民间疾苦?”沐雨半蹲在地上,摸摸她弟弟的头,“父皇昏庸,已经将国家折腾得无法救治,而你当上皇帝,只是因为太子他们都死了。你在继位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傀儡,又能做什麽?就是我,也是失去公主身份之後,才能去体会民间的生活。”
“那麽三姐,我们以後就是沐雨和毕子灏了,好吧?”
“但……”沐雨看著寝宫大门,秀气的眉微微皱起,“就算我们想放弃原来的身份,那个人会相信麽?子灏,我们逃走吧,没有任何皇帝会容得下一个‘先帝’的——”
“他会。”毕子灏打断她的话,道,“三姐,他不是我,不是你,不是任何一个我们想象中的皇族的人,甚至不是朝里宫中那些争权夺势的官员太监。对他而言,什麽皇位权势都不重要。如果他认为我能当好皇帝,他甚至会把皇位直接让给我。”
沐雨瞠目结舌:“怎麽可能会有那种人?”
“三姐,起初我也不相信。最开始在他身边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装腔作势。”毕子灏说著,轻轻笑著,“怎麽会有这麽傻的人呢,奇怪的是这麽傻的人,居然能打进皇宫居然能当好皇帝。三姐,我看江南的折子,只是这半年的税额,就超过前一年的全年,对麽?”
“是啊,他们都说我运气好,现在从商,比之前好太多了。”沐雨回道,“虽说京城情况会更好,但江南地方靖了很多,他们说义军原来的组成就不容易贪渎,在地方为官也是如此。”
听到她夸奖方季北,毕子灏就不由露出笑容,笑得开心。
沐雨不由出口打击他:“你别高兴得太早,就算你们在一起,他也得纳妃生子吧?何况他现在好像在生你的气啊。”
毕子灏马上黯淡下来,拍了几下门,见门内毫无反应,垂头丧气道:“三姐,你远来一趟,我先陪你溜达溜达顺便聊天,晚上再回来……解释吧。”
沐雨觉得有些好笑,好笑之余,却也在想这个弟弟真是变了很多。从前谁见过他这幅样子?他永远都是淡淡的笑,就算以前那位毕子灏拽著他衣襟喊著爱,也不见他表情改变半分。
就算当不了皇帝也没什麽,做皇後也挺好的。听说毕子灏毕相极为有才,她还惊讶过那个总跟在弟弟身边,一点也不起眼的小不点从哪里学来那麽多东西。
这麽想著,沐雨笑著站起身,拍拍毕子灏:“好吧,就让你这个江南首富的三姐请你吃饭,你有什麽想要的尽管开口,三姐买给你。”
这话说完,她便看到颓然的弟弟眼睛亮了起来,表情有点……不怀好意。
打了个寒战,沐雨跟著毕子灏向外走去。在他们离开後,站在寝宫门另一侧的方季北关好门,闩上,然後坐到桌边,发呆 ……
三十六
原来不只是女生外向,男的也可以啊。
沐雨哭笑不得地看著拿了一堆东西,甚至揣著两张地契的弟弟,觉得再这麽走下去,自己那点家底都会被他捞光。
玩的穿的无非是用来讨好那位皇帝的,什麽房产地契,说穿了也是帮那位苦哈哈的皇帝省点内帑。
沐雨实在受不了了,匆匆告辞,回她住的客栈去——开玩笑,她挣那点银子不容易,可不想全拿来孝顺弟……弟夫?
她的弟弟眼光倒也不错。她在江南,也听过不少有关当今皇上的消息。那男人绝对是配得上她弟弟的,虽然是男人,但又有什麽关系呢?她早就不指望自己这位倾国倾城的弟弟和女人在一起了。
过得好就好。什麽皇位什麽天下,其实没那麽重要。她这位弟弟在皇宫中弄得一身阴沈满心城府,也只是因为自保。如果关系不到生死,她宁可他像现在这样。多快活。
也好面对那些忠於前朝的死士了。省得他们总逼她造反,还把她夫君逼得去当官,弄得夫妻不能在一起。
真好啊。
沐雨开心的同时,她那位宝贝弟弟守在寝宫外面,不得其门而入。
……都说了那麽多,他还是不肯开门啊。
毕子灏郁闷地蹲在门口,透过门上雕刻和镶嵌宝石的缝隙向里看著。
——对他而言,皇宫内没有什麽秘密。他可以确定下午说的话方季北都听到了,但……他好像还在生气。
敲打几下没有反应,毕子灏哀怨地干脆坐下来。
依稀能看到人影,他肯定在寝宫内,只是不肯开门。
努力往里看也看不清人,毕子灏一边埋怨著当初建的时候干嘛不把缝隙弄大一点,一边找了个舒服一点的位置坐好。
幸好吃了晚饭,现在天也不是很冷,应该还能忍住。
那个人非常讨厌被欺骗,所以,不用些手段,是不行的。
苦肉计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他那烂身体,只在外面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完全动弹不得。方季北一开门,他就向内倒了下去。
“季北,季北……”叫了两声,方季北看也不看他,径自而去。
想起身追他,动一动全身就酸痛无比,根本动不了身体。毕子灏只能看著他离去,脸上露出哀怨来。
哀怨还没有到头。正捶腿期盼麻木感快过去时,不知从哪里杀出来两名侍卫,每人一只手拖起毕子灏,把他拖到寝宫附近一单间,然後把人放下。
他那位皇帝,竟然做出这麽没品的事情——因为不想见他,居然把他看住,可以行动,但不可以走到他在的地方。
毕子灏心里发苦——看来这一次,方季北气得著实不轻。想靠一般法子解决,是不行的。
几天下来,能想的法子都试过了,甚至公事上公文堆满案头,号称皇上不做批示就不能处理。
但他那位皇帝还是不见他。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并不是夸张。至少毕子灏就感觉度日如年,想方季北想得不得了。由於无法跟著偷窥,他终於用了最後一招——
偷偷打开密道的门,走到寝宫,从小孔偷看床上的人。
那人睡得熟,阴暗光线下,能见他微皱的眉头。
毕子灏觉得很心疼,他的季北睡觉总是很沈,一副放松样子。而现在,是因为自己麽,竟然让他在睡梦中也露出这样神态。
“季北,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最初欺骗你的时候,并没有爱上你,甚至还不知你是怎样的人……”
低声念著,仔细看著床上那人,好想冲出去抱他,跟他撒娇耍赖,总之让那人不再生气。
这麽想著,忽然听到什麽,毕子灏一愣,急忙凑到密室门边,提防著。
寝宫大门处传来声音,开始是极轻的开门声,然後好像是打不开,那人急起来,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方季北睡觉习惯虽好,警觉性却也不差。这麽大的声音怎麽会弄不醒他,他一个翻身起来:“什麽人?”
回答他的是“啪”一声巨响,寝宫大门整个裂成两半,向内倒下。碎屑飞溅,弄得寝宫内乌烟瘴气。
毕子灏一惊,想也不想地冲出密道,向床那里跑去。
门口冲进来一名魁梧男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直直向龙床砍去。
“季北,小心!”毕子灏高喊,想也不想地扑到方季北身上。方季北本已抓住床边椅子,被毕子灏这麽一扑,本要举起横挡的动作不得不中断下来。结果那刀落下,落在毕子灏身上。
方季北瞬间眼都红了,跳起身抄起一把椅子,拼命向那男子砸下。男子抽刀,与他站在一处。
虽然对方有利刃在手,毕竟比不过方季北多年来战场杀进杀出的勇武,以及红了眼的杀气。那人只是削去椅子几个角,自己身上却挨了好几下砸,砸得他动作都迟缓下来。
“蔡统领?”床上趴著的人用极微弱的声音叫道,“蔡统领,我三姐没跟你说吗,我还活著……”
那人听他声音,忽然如同被雷劈中一般,动也不动。方季北一椅子砸下去,木头四溅,他依然傻呆呆站著。
“皇上?”那蔡统领开口,低声问,“皇上你还活著?皇上……”
他忽然倒了下去,是跪倒的:“皇上,臣以为你死了,才趁著羽慕公主不在江南,偷偷跑来行刺这贼子为皇上报仇——”
床上躺著的那位前皇帝呲牙,声音从牙缝里面出来:“你们是真想要我死怎麽著?再不来帮我包扎,这条床单就都被我染了……”
那蔡统领反应过来,忙起身上前。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冲到龙床旁。
好多的血,这麽小的人,怎有这麽多血可流?脸色都是煞白,表情都变了……
方季北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把毕子灏衣服撕掉,左右寻找伤药。
毕子灏一伸手从床头一暗格内取出一盒药,方季北忙接过,为毕子灏涂上。
那药不愧是大内迷药,很快止了血。方季北便要去叫太医,毕子灏拉住他衣角,转头对那蔡统领道:“蔡统领,你还记得太医院在哪里吧,出诊费算我三姐账上,你把人请来。”
蔡统领奇怪著什麽叫出诊费,不敢耽搁,向外跑去。
“是不是很疼?还有什麽地方痛吗?你怎麽这麽傻,就算我被砍上一刀也不会有事的,我皮糙肉厚……”方季北坐在床边看著毕子灏肩头到後背背心那道伤口,不停地说。
“真好……”毕子灏道。
“啊?”
“我说真好,你终於跟我说话了。”毕子灏惨白的脸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季北,不要再生我气了,好不好?”
方季北听他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惦记这个,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正要开口说话,见毕子灏双目一闭,竟像是昏了过去。
哪里还生得了气。只能为他清理伤口,再涂些伤药。在太医脚步临近门口时——已经没有门板了,因此声音格外清楚——毕子灏忽然睁开眼,对著他又笑了笑。
“季北,我对我自己发过誓,绝不让你身上再多出伤来……”
“所以,我很高兴,受了这个伤。”
三十七
“子灏,来吃蹄!,可以补血拢伤,很好呢。”
“不要乱动啊,你要做什麽?我帮你……”
在名为方季北的罗嗦母鸡看管下,毕子灏伤好得很快——当然这是他的说法,用沐雨的话是:最好的药都给他用上了,好得慢才是奇了。
方季北不是任性的人,更干不出小女生为难恋人那一套,心疼之余,早就把被骗那件事忘掉了。这些日子再听毕子灏哭诉以前的不幸经历——出身低微相貌太美,被原来的太子和其他皇子欺负,其他人争夺皇位的时候险些把他顺手除去。到最後那些皇子都在夺嫡中死去,只剩他一个,不得不让他继承皇位。但朝中权臣满地,他手里其实没多少势力,只好一步步夺权,甚是辛苦。
“在皇宫内那麽多年,我唯一的目标只是活下去,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直到遇到你,我才知道作为一个皇帝,该是怎样的。”
方季北提出让位给毕子灏时,毕子灏摇头答道。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子,包括我。我希望能在你身边,看你一点点改变这个国家,帮助你改变它,但我不要这位子。”毕子灏对他笑著,趁他被他笑容迷住,在他唇角偷一个吻,“其实,我更想做皇後。但你绝对不可以纳妃。”
方季北失笑:“我自然不会纳妃,倒是你……也别再给人机会。”
毕子灏闻言大喜,不过知道方季北这方面比较羞涩,也不再说什麽“吃醋”之类的话。笑嘻嘻拉过人来又啃又吻,直到两人都有些迷乱,方季北却伸手推开他。
“你伤还没好,放规矩点!”
毕子灏郁闷:“蔡统领那家夥,下这麽重的手做什麽……真应该把他充军发配……”
那蔡统领极度忠心大韦皇室,在他心中,谁做皇帝倒不是那麽重要的,只要他的承昭帝还活著就好。因此方季北并没有追究他行刺之罪,还让他在宫内做侍卫,全力保护毕子灏的安全。
沐雨暂时就不回江南了,先留在京城,帮忙制定国家在商业方面的制度和运作方法。谈颜恒听说之後,马上表示要来京城,被毕子灏拒绝——毕子灏说,既然谈颜恒那麽热心办报那麽热心直隶的民生问题,就留著好好当他的官,不著急。
哼,让他图谋不轨。
这个国家,也许还有很多的问题,也还有众多隐患。
但现在,它是在向前的路上,很稳地走著。
毕子灏的身份,最後也只有孔之高和吴三省知道。孔之高早看出他不简单,虽说也被吓了一跳,毕竟吃惊程度有限。倒是吴三省怎麽也想不到这伶俐少年竟然是当初高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不禁为自己的老眼昏花担忧。
孔之高只是说:“皇上你喜欢就好。你们在一起,也没什麽。”
只要喜欢,怎样都好。
尾声
“季北,我想到了!既然我们担心官官相护又担心告官不成,不如我们把断案和官府分开,就是说讼师和断案的官员不受地方官管理,而是直接……例如由我来管,怎麽样?”
方季北听他的话,眼睛不由得一亮:“有道理,这样的话如果官员做什麽违法乱纪的事情,也不会轻易发生官官相护的事情了。他们断案的依据主要是大岳律,三年一换也不会造成太大麻烦。如果赏罚条例订得好的话,很可能会非常管用啊!”
说著,他开始出神,考虑起具体事项来。等到回神,却见眼前扩大的毕子灏的脸。
“子灏你做什麽,吓我一跳!”方季北埋怨,伸手推他。
毕子灏抬头,委屈状看他:“我要奖励。”
……
“昨晚才——你还要个什麽,你体力够麽?”方季北气急。
“嘿嘿,太医也说我最近锻炼积极,身体越来越好了哦。”毕子灏嘻嘻笑,不怀好意地看方季北。
“那也不能太放纵了,不行!”
“季北,你要知道,书院里面那些学法的人,可都是我学生。如果我不放的话,就算主意再好也没用……”
方季北无奈看著眼前这拿国家大事要挟的家夥,虽然知道只要自己坚持反对,他也不干太过分。
但是……
低下头去,吻住这家夥。放任他上下其手,甚至怕他费力,还主动配合一下。
奖励一下,有了甜头,才能让这家夥更有斗志不是。
“季北,你说驿站平时也是浪费,干脆顺便用来帮百姓送信赚点钱好不好?”
方季北斜他:“又是沐姑娘的主意?”
“嘿嘿,三姐说,她就这麽一个宝贝弟弟,不忍看我愁眉苦脸啊。”毕子灏嘿嘿笑,“季北你就别生气了,如果我三姐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的话,漕运的事情她可能就想不出主意哦……”
……
人家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虽然他们夫夫和好的方式古怪了一些,但还是很有效的嘛!
“不要发愁,眉头总皱会老得快。”毕子灏心疼地为方季北捏肩膀,努力抚平他眉心,“不就是官员选派的问题嘛,不行就让百姓自己挑好了。”
方季北歪头看他:“自己挑?”
“是啊,你不是仿照我三姐的商会,让地方上都组织了民会吗?他们自己还分了什麽平民会缙绅会之类的……你让他们自己选嘛。反正现在法事处在各地也算有了影响力,大体还算公平,就让他们看著那些百姓,大家推选出合适的人好了。”毕子灏说,用力捏,好硬。
方季北想想,脑中直觉这主意不错。於是拿起笔,正要写分析,被毕子灏抓住笔。
“反正你现在不要想这些事了嘛,我们好几天都没有做了,我要奖励。”
……就知道这家夥的聪明才智都用在这里了。
激情过後,方季北睁眼看著寝宫天蓬,出神。
毕子灏还很激动,想说几句情话,顺便积攒体力再来一次:“季北,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怎麽能保证所有人都在选拔中起作用,还有怎麽避免地方某些势力太大,然後总是他们当官,更苦百姓的情况,还有……”
话被堵住了。
“你……我们怎麽也是刚做完,你就不会想点其它的吗?”
“其它的?”方季北不解他的意思,看著他。
“是啊,其它的。例如,我爱你,你也爱我,这些‘其它’的……”
翌日早上,任天站在寝宫门外,见里面没有动静,做了个鬼脸,出宫去也。
——反正那位起居舍人兼副相的大人在皇帝身边,也就没他什麽事了。
至於那位满心只想著怎麽吃豆腐的起居舍人到底能记下多少,就不在他负责范围内了。
他唯一该考虑的是什麽时候请求致仕。以免那位“起居舍人”总担心他会对皇上日久生情——他任天又不是刚刚认识皇上好不好,又不是每个人都像毕子灏那样,有“那种”爱好。
出宫,找姑娘去!
——燮余六年三月十六,晏起,无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