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国历四百八十七年,长庚都城天绅。
夜阑珊。
偌大的皇宫里,只剩御书房灯火通明。宫女上了茶点后,照例早早退下,留二人一正一侧,各据了张几案,聚精会神地做着手边事,屋内除去纸张翻动声,一片寂然。
时间静静流逝。
楚修衡将一日奏折批完,直起身子,正要活络下筋骨,却瞥见一旁的人已经静静伏在案头。
停下动作,心中有些内疚。
近日朝中事多,分内职责已耗去他大半精力,又被召来誊清诏命,疲惫自不待言。偏这人脾气又倔强,怎样都不肯说半个累字,教他也无从收回成命。
缓缓从座位上站起,放轻脚步踱到他面前。衣袖下压的绢纸上,写满熟悉字体,遒劲挺拔一如人品。翻了翻其余文书,便知他是完成最后一道诏书,才抵不住睡神召唤,酣然入梦。
这是当然。因私废公的事,他从未做过。
楚修衡端详他安详睡容,脸上表情逐渐变得柔和。
长庚君主的年轻辅臣,果然无论何时,都无愧俊彦之名。
纱帽早已摘了摆在桌上,皂色巾帻也歪在一边,五官即被手臂压得稍稍歪斜,仍掩不住为人惊叹的清雅脱俗,卸下冰冷防护后的面容,柔和甚且带些稚嫩,与醒时相比,平易近人许多。
铁面御史难得一见的率性,有幸目睹之人,必定寥寥吧。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自得。
咦?唇上似有一粒褐痣,这倒是从未注意……
不知不觉,将头凑到他跟前寸许处,侧着脸想要细瞧,手也慢慢抚上右颊。
掌心传来的阵阵刺痛,比那粒痣的形态,更迅速传达到意识中。
手感……意外地好。自然与女人的光滑细致大异,却结实平整。熬到这样晚,自己脸上已新生出不少胡茬,他却不甚明显。许是体质的关系吧,也实在难以想见,满脸胡须的他,该是怎样一幅光景。
这样胡思乱想着,一只手在颊上来回游移不愿撤离,所到之处竟微微有些……心旌荡漾。
这是,怎么回事?
正困惑间,只见眼前人眉心突地皱拢。像是怕做贼被逮似的,楚修衡身体与手同时退开。
狭长的眸子便在此时打开一条缝,发觉咫尺处站着个人,顿时惊得睡意全无。
“陛下——”
楚修衡双手负在背后,冲他笑得镇定:“既然醒了,回府里再睡吧,朕命人备车送你。”并非不曾留过他夜宿宫中,都被一口一个于礼不合顶回来。不是轮到值宿的夜里,便是再晚,他也要回家的。
无视身后疑虑眼神,楚修衡扬声,唤来门外侍卫。
2.
“总之不必再多费唇舌!”
金碧辉煌的朝堂上,一名年轻官员昂然立于中央,以决断的口气丢下结论:
“不管是如何罕见的异兽,要用十个宫人,五百石的俸禄供养,臣断断不敢苟同!”
如画的眉目被怒气纠缠得狰狞,浅色眼眸中满是炽红火焰,所持朝笏的颤动中,身体反应之激烈清晰可见——显然,冗长的论战已将他的耐性耗费殆尽。
面南高坐、与之对峙的另一方,虽然在这之后许久未曾出声,强烈的不悦感却切实传达到每个人的心中。使得分站两班文武官员,个个低头噤声。
打破沉寂的还是那青年,只见他再走上一步,微微抬首,咄咄逼人:“请陛下定夺!”
随着物体落地之声,三两本奏折顺着汉白玉台阶,狠狠滑落青年面前。
青年弯下身去默默拾起,继而高声道:“奏本虽小,皆是百官呕心沥血之作,其上所言,更关乎天下民生,陛下岂能如此轻贱?”
御座上的高大男子闻言,猛然站起,向前跨了一步,便似要冲下来一般,众人霎时屏息。
可那玄色身影随即又停了动作,重重哼了声后,低沉冷怒的嗓音缓缓传来,其中似带无限杀机:“朕以后——不想再看到你!”
群臣依然缄默,只是将头垂得更低。
随后只听得衣襟带风,渐渐地,上方杂乱的走动声不再响起。待有人敢抬头时,御座左近已是空无一人。
看来,今日是又不会有退朝式了。
精明强干,个个堪称一时之选的文武官员,此时才长长舒了口气,回复若无其事表情,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向门外。
连方才与九五至尊争得面红耳赤的青年,也一下换了个人似的,平静地转身离去。途中遇人招呼,便淡淡回礼。
“咦,岑兄这是怎么了?”
新从地方调职进京的中年官员,煞白着脸,除了眼珠子尚在骨碌碌地转,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不消说,肯定是被方才情境吓的。”另一位同僚含笑走过来搭讪,满脸神清气爽,像是全然未被方才的气氛影响。
“是吗?”先开口的官员沉吟,“难道岑兄来之前,未曾听说过朝中四彦的传闻么?”言下之意,之前的剑拔弩张已是司空见惯。
“是、是斯律兄,真是失礼了……”岑姓官员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匆忙与旧识见了礼后,边擦着额头的汗,边颤着嗓子应对,“下官听、听是听过……但、但、但全然未想到有这般、这般激烈!”
两人颇为同情地看着他,后来的那人道:“下官刚来时也是如此,不久便习惯了。”
岑姓官员到吸一口气:“常……常常是这样?”
犯颜直谏的年轻人,定是鼎鼎大名的四彦之首,“铁面御史”秦子陌无疑。可这样激烈的行径,就算是普通人都会觉得被冒犯,以喜怒无常闻名的陛下,又怎会不往心里去?
两人一齐点头:“常这样。”
“虽则经常如此,不过这回大概又有一段时间看不到了。”
“哎?”
“嗯,这回应该会被贬到星纪州。”
岑姓官员听得一头雾水——才刚退朝,吏部的调令未下,他们如何知道秦大人被贬何处?再说了,照方才陛下撂下的狠话,又怎是区区贬谪便能了事的?
“那真是千里迢迢啊。”
“可不是——对了,岑兄今次是荣迁春官从事吧?”春官署掌祭祀与宫廷宗室事务,首官宗伯向来由皇室亲贵担任,可说是晋升的好去处。
“不敢当。”谈及此,岑姓官员口中谦恭,心下却有些得意,“下官前日已到春官赴任。”
“这么说来,秦大人恰好为岑兄省了桩麻烦。”
岑从事大惑:“此话怎讲?”
“宫中供养陛下爱兽的开支,从今日起该是省下了。”他所说爱兽,是指上旬皇帝南山狩猎之时,带回的一头小虎。那虎头生双角,通体雪白,皇帝甚爱,优养于宫中,饮食起居花费甚巨,因而才引起今日之争。
大概从明日起,陛下若不放虎归山,就只能躬亲抚养,不得假手旁人了。
“这、这如何可能?方才下官看陛下可是生了好大的气!”再说了,以天子之尊,豢养一二猛禽作宠物也无可厚非,做臣子的本不必太过严苛。
“便是被秦大人说服了,陛下才生大气,秦大人则因此被贬谪,定例如此。”这两位间的大争端,向来便是如此收场。
岑从事完全跟不上这两人的想法,心下更加茫然。
3.
京城郊外有鹧鸪山,百丈峭壁上瀑布如练,飞流三折五叠始入潭中,珠玉四溅,美不胜收,是为京都胜景。都城“天绅”之名,也因此而来。
眼下是北方湿季,鹧鸪山下,午后一片烟雨朦胧,出行不便自然游人稀少。正对瀑布的凉亭石桌旁,坐着人称铁面、银枪、锦心、绣口的“朝中四彦”。
“寒蝉西驻,长庚犹故,千载河流如怒。华舫燕乐,舞榭歌台,醪醢香闻满路。偏有岸头新岗,才葬徭人无数,游魂涕泣忘川渡。问怙恃,从今谁顾?鼓瑟吹笙,云收烟散,寂寂寒江欲曙。”
以贺须族文字写成的歌词慷慨,伴以激越曲调,瀑声虽隆,却盖不住妙声琴韵,响遏行云。
到最后一个“曙”字时,歌声与琴音戛然而止,余韵悠长,绕梁久久。
秦子陌收回一脸神往,冷淡的脸上稍露笑容:“能聆听任柳二位大人的雅奏仙音,实在是生平之幸。”
“词是你填的,曲是你谱的,怎的反倒来谢我们?”美到令人瞠目的娇艳女子杏眼一瞪,口出娇嗔。
秦子陌摇头,认真地道:“词曲易得,请两位大人同时一展歌喉琴艺,可是难上加难。”不特才艺超群,心细如发的本朝第一女官,自出任司徒之后,在朝廷力行轻徭薄赋之下,仍使得国库满盈,物阜民丰。
柳葵官轻笑:“今儿个倒难得嘴甜!该不会是被某人教坏了吧?”铁面御史为人刚直天下皆知,平日里极少赞人,他这样说,必是出自真心。饶是平日里听多了吹捧的她,也是喜上眉梢。
“他自己奉承于你,可别又冤枉了我!”坐在柳葵官左侧的年轻男子,是当朝丞相任思远之子清野,官居典客卿,他一身书生打扮,面白无须,干练又俊俏的样貌尽得父母佳处,双眼带些邪气却并不惹人厌,是容易教女人着迷的长相。一张嘴更是舌灿莲花,有着单凭言语,便赚得长庚拓疆五百里的辉煌功绩。
“你们刚才唱的,就是那首‘寒江行’?”铁塔似的巨人开了口,语气也如长相般粗犷豪迈。
柳葵官使劲拍了他厚实的肩膀一记:“哎呀呀,我说狄嘉司马,你就算再怎么不爱读书认字,也不该不知道这样有名的曲子吧?”
“我、我可不像你们这样闲得发慌,每天忙着练兵,哪、哪里有空听小曲!?”不知在紧张些什么,贺须裔的司马狄嘉直埋在虬髯里的黝黑脸庞涨成紫红,说话也吞吞吐吐。
“这可不是一般小曲。”任清野将古琴交予侍从收起,对狄嘉直笑说道:“前年秦老弟在大火州贬所作的这首‘寒江行’,不但上达天听,惊动陛下一气拿掉大火州郡守以下官吏五十六名,更是传遍十二州,成为天下士子‘文章命世’的典范。”
“小老弟干得真不错!”狄嘉直的巨掌在秦子陌背后一拍,“前年你才二十吧,竟然被这么多人读书人敬仰,真是了不起!”
秦子陌微微摇头,淡然道:“只是凑巧罢了。此等人云亦云之事,任大人说起,倒教子陌惭愧。若说到为人敬仰,狄嘉大人才不愧为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千军万马中斩杀敌酋的狄嘉直,四年前平叛之役后,银枪武神之名不胫而走。
“战神?我吗?”狄嘉直指着自己的鼻子询问,得到肯定的回应后,顷刻间笑得合不拢嘴。
柳葵官推了推他的脑袋,不屑地道:“真是够了,咱们几人在百姓间,谁没被封上一堆稀奇古怪名号的,你在那里得意个什么劲!”说完想起今日的正题是送行,又对子陌道:“星纪州远在东南,路途遥远,秦大人可要保重才是。谭小弟,可要好好看着你家主子,不要教他太过操劳哟。”
侍立在子陌身后的美貌少年并不答话,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
“好好的一对美人儿,主仆俩却都是这个冷冰冰的样子,堪称憾事呐。”
柳葵官赞同地点头,似有无限惋惜。
“秦大人人如果不早些回来,恐怕我们的陛下又要‘驰梦空疑更漏晚,伤心争奈月华明’了。”任清野用来调侃的,是君王那首脍炙人口的汉诗中,广为称道的名句。
“实在是难以想象那样一个男人,竟然会写出这种缠绵旖旎的东西来。”柳葵官将这两句诗依着旋律哼了两遍,看来是颇为喜爱。“你说,是不是找人代笔的?”
任清野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有可能。说不定‘寒蝉西驻’才是陛下的手笔,这首则是秦大人捉刀的。”
“是极是极,不是连陛下自己都说过,‘朕与秦卿,不分彼此’么?”
两人说得兴起,浑不顾青年本就严峻的脸色,这时又暗沉了几分。
又默默听他们聊了一会,看看天色,秦子陌拱手道:“天色不早,下官先告辞了。”说罢举了举杯,将美酒饮尽。三人待要站起送行,被他示意且坐着无妨。
起身又对三人做个长揖,他从容往外走去。
身边的少年向各人微微颔首,背起行囊,撑开雨伞,不慌不忙地跟上。
4.
狄嘉直望着主仆背影,斜睨被明显是被抛下的二人。“看吧看吧,你们俩每次都说些没影的事儿,把他欺负得逃走。”
“我们有这么坏吗?什么没影的事儿?”
“不知道呀。”柳葵官慵懒地装起无辜。
“啐,还敢抵赖?子陌兄弟与陛下之间,除了君臣之义,还能有什么事情,偏生被你们说得天花乱坠。欺负看不顺眼的人倒还罢了,不是很欣赏他么?干什么每次都耍个不停?”秦子陌刚毅木讷的性子,注定了他面对这种场面总是没辙。不过幸而敢开他玩笑的,全天下除了眼前这两人以外,也只剩下金殿上坐着的那位而已了。
“原来我们这样坏的人啊。”柳葵官夺过他的酒壶,将酒慢慢地往地上倾倒,媚眼流转,对于汉子的哀号听而不闻。“话说回来,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呢。”
“什么东西?”汉子像是死了爹娘一般,哀恸地看着地上流淌的深红色液体,木然回应。
任清野支肘看着主仆二人离开的方向,道:“虽然一向话少,但是像今日这样完全不开口,还是第一次。”
“眉宇间更有轻愁,实在是我见犹怜那。”说话者可是公认的本朝第一美人,若是被赞者听了,不知感受如何。
“小孩子长大了,总有些心事吧。”汉子不太在乎地剥着花生米。
葵官白他一眼。“去,你都长这么大了,为什么都没见过有什么心事?”
“他跟我又不一样。生得那般美丽,却是一副不服输的好强性子,再加上出身贫寒却少年得志,烦恼必定多。”
他们三人都是旁人口中的世家子弟,祖上历代为国之重臣,因此虽然年纪轻轻便掌权柄,旁人也觉得是子承父业理所当然。像秦子陌这样只是靠着州郡的推荐进京,几年间便窜升到高位的,朝中仅此一人。
“虽说出身贫寒,但是有陛下当靠山,旁人对他的敬畏,可是比对你我还多。”任清野笑貌如常,看来并无不服气的意思。
“天威难测。今日陛下对他恩隆越重,恐怕他日所遭灾厄,也会越加惨烈吧。”
“那也不尽然。毕竟陛下对他的宽容,已经超过任何一位君主善待臣子的底线了。”
于公可以金殿舌战,可以一日之内连升连降十级以上,于私可以通宵倾谈,可以毫无顾忌地互相对骂。有时甚至觉得,皇帝与秦子陌之间的关系,比之他们这些青梅竹马的好友,更为亲近。
狄嘉直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桌子道:“陛下突然说要改头换面当个明君,不会也因为受了子陌老弟的激将法吧。”
这件事他们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前一日还在花天酒地,立志要把长庚搞垮的暴君,忽然间将三人召去,踌躇满志地说要缔造一个不朽盛世。
“让他们看看,只要朕想,不管是昏君还是英主,朕都可以游刃有余。”
从那时起,皇帝身边就多了一个心怀天下的少年御史。推行新法,铲除奸佞,为民请命,留下无数美谈。
如今距离那场四人精心策划的平叛之役,已有三年,世人眼中的长庚,一改百多年来“大而无当,摇摇欲坠”的倾颓衰败,君臣齐心,内政修明,百姓安乐,隐隐然有成西北共主之势。
任清野耸肩。“即便挑衅,恐怕也是无心。”他们的英明君主与铁面御史,似乎有将彼此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拗成敌意的非凡才能。明明都是坚忍内敛的性格,却每次一对上,就鬼哭神嚎,电闪雷鸣。
柳葵官突然想起一事:“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的御史大人,这几年出落得越发俊俏了?这可是大违常理。”
她所说的“常理”,是一般贺须人必经的成长过程:年少时男子肖女,肤白而容貌艳丽,随着年龄渐长,肤色会慢慢加深,容貌身形也变得粗犷。女子则正好相反。因而各国后宫都多蓄贺须女子,贺须男子则常勇悍有余智略不足,少见灵秀清雅的类型。
秦子陌与三人初相见时是十八岁,如今已是二十一,这三年间除去声音变沉,身量又高挑了一些以外,外貌上并未产生如平常贺须男子般的变化。反而如柳葵官所说,更加俊美了起来。
“你们说……他会不会是女扮男装?”
“我怎知道?我可没上过他的床。”
“虽没上过,可你是做梦也想上吧?”
“你还不一样?如果不是怕被陛下知道,恐怕早就出手了吧?”
“他是货真价实的男人,这个我知道。”狄嘉直听不下去,出声澄清。
两颗头马上转过来,怀疑地道:“……你怎么知道?”
“两年前安阳平叛时,我曾经与秦老弟共浴过——”
“共浴!?”二人跳将起来,一个抓他肩膀一个抓他领口,定要听个分明。
“那时候不是要混进山寨打探底细吗?大家伙儿都一起洗澡的。”也就是那次之后,他对秦子陌的才智胆略心服口服。
“天哪!竟然被你这种人捷足先登!”柳葵官异常不满地锤着他的脑袋。
任清野吞了吞口水,抓住他的手臂急问:“你看了?你全看到了?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就是个普普通通男人啊。”他又不像这两人,各有怪癖。
“你、你真是全世界最最没眼光的大笨牛!”柳葵官咬牙切齿,“想想看那雪白雪白的肌肤,充满弹性的身体……”
“还有平滑匀整的曲线,被用手一碰就整个人开始颤抖……啊对了,肯定连那里都会被吓得缩回去吧!太可爱了!”任清野也跟着整个人陷入幻想当中。
“又来了。”狄嘉直不耐烦地嘟囔,“你们俩反正不敢对他下手,耍耍嘴皮子又有什么乐子?”一个放着好好的七尺男儿不要偏喜欢美丽少年,另一个则是只要生得好看男女不拘,难怪秦子陌每次看到他们就会躲得远远。
任清野笑道:“反正吃不到,耍嘴皮子本也碍不着谁……对了,不如再来赌秦老弟几时会回来吧?”
通常情况下,被贬出朝廷的京官,想要积累升迁回来,非得花个五年十年不可,但是这位秦御史的升升降降,就如同家常便饭。常是在一地了解些民生疾苦,升署没几日,便即被召回,倒是返京上奏之后,发回当地施行的条规,比在任时更多。
到现在几乎所有朝官都认定,秦子陌的“左迁”,不过是代天巡狩的别称而已。
柳葵官拍手赞成。“好啊。上次是谁赢?”
“我。”狄嘉直上回一时口误,将十旬说成十日,结果被贬窜到大梁州的秦子陌,前脚才到治所,召回的诏命后脚便至——这算是到现在为止的最短时间了。
抱着玩笑的心态,两人分别押了极短时间之后,任清野才要随口瞎说,脑中却忽地闪过秦子陌眉宇间的轻愁,以及……皇帝贬谪这位宠臣的缘由,与以往相比,太过微不足道。
“我赌……半年。”
5.
“父母不亲,兄弟不仁,人臣不义,区区不忍。”嗓音嘶哑却语气铿锵,狭长的眼眸中喷薄出火焰,危险而艳丽。
梦境中的詈骂声将修衡自假寐中惊醒。
这句话,是初见时他所说,自己分毫不差地记了七年。
斥退进来服侍着装的宫人,年轻的帝王敞开衣衫仰躺在床上,结实的胸腹部上还留着些汗湿。呼吸沉稳,投向窗外的双眸冷厉有神,仿佛方才激烈情交并非由他主导。
事实上,刚刚离开的侍寝女子长成何等模样,楚修衡打一开始就不曾留意。
经常是这样,整晚整晚地不得安睡。闭上眼就会出现一双清亮的眸子,明明在无意间透着温柔敦厚,私下相谈时更有迷惘蒙昧的姿态,却总爱装扮着冷漠镇定的神色拒人千里,最慑人当然要情绪激动之时,淡色的瞳仁中猛然跳跃起两点火焰,将佯装的老成燃烧得一点不剩,像个小孩子般发着好勇斗狠的脾气……也因此常爱拿大事小事去刺他惹他,非要看到那两簇丽焰才肯罢休。逗过头时,自己每每忍不住认真起来,连表面上的君臣分际也忘了守……
不必听群臣的私下议论,他也知道自己太纵容了些。
但是无妨,就算给他再多的优容宠信,备受平民爱戴的铁面御史惦记着的,也不过是能用手中筹码为百姓做些什么而已。
他深知那个人的野心到此为止。
七年。从十五岁的稚嫩异族少年,到已能独当一面的出色臣子,每一步路,自己都是秦子陌人生际遇上,不可或缺的人物。
所以他的心思举动,他懂。
竟然过了一年。
将他延揽入朝以后,不记得有这样久时间未见面。
这期间皇帝依然勤于政务,三少辅依然默契良好,长庚依然欣欣向荣,嫔妃依然雨露均沾——但那种愈演愈烈的茫然若失,怎生解释?
仔细算来是一年还差三日。还记得五月十二他走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细雨淅淅沥沥打着窗棂,他一个人坐在寝宫中,自斟自酌到天明……
“该死!”楚修衡猛然从床上跃起,焦躁地拨开纠缠在颈项上的长长发丝。
朝官外放的时间长短,吏部会记,太史令会记,秦子陌自己会记,他这个当国君的,做什么记得这样清楚?桌上还有批不完的奏折,明日还有理不完的政务,哪得这些闲工夫记些无聊事!
已经说过了不再把那种感觉摆在心上,他是一国之君,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什么样的消遣没有,再无稽也不至于将心思放在同为男子的谁身上,只不过是一时错觉,只不过是短暂迷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荒唐的想法,笑一笑便忘了它罢。再想作甚?再想秦子陌也是个男儿,再想也不会令他对自己另眼相看——
并不是怕。
他是弑过父母,杀过兄弟的人,人世间的繁文缛节,全不在盘算之中。心仪的对象,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伸手去夺过来就好。
可是为何偏偏是那个秦子陌?
不过是个男人而已,比寻常男子好一点的容貌,却远非世上难寻。
又那样的不驯,从不会说半句好听的话。
最重要的,那个人死板不知变通,决不能容忍任何触犯常规之事,连皇帝半夜要出个城都不肯开门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违逆人伦?恐怕只要有人在他面前稍稍提一下这个话题,就够被训上三天三夜的了吧?
小小年纪就毫无情趣,真不知道当年自己怎么会被个十多岁的少年哄得说要当个明君?
那时是不同寻常的孩子,后来是适任的臣下,什么时候有了这以外的想法,连他自己,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不爱受拘束的个性,又自视甚高,能忍受与一个人见面便起争执冲突整整七年,未感厌烦反而热切期待,早该察觉大事不妙了。
不料在这种事上头,自己是迟钝的人。
楚修衡发现自己在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用几乎整整一年的时间坚壁清野,将他赶得远远的,以为眼不见心便静,成效在哪里?
要说成效,大概就是想得更明白,也更绝望吧。
若是早一些发现,就会将他锁在怀里哪也不去,虽是性烈之人,只消好生调教,保不定能慢慢顺从,毕竟是少年人心性未定。
现在却已经大了,足够独当一面,受了朝野敬仰,满心满眼里都只社稷万民,若是使强,恐怕除了玉石俱焚,再无旁的结局。这种结果,自己并不乐见。
楚修衡从不认自己有妇人之仁,境内子民即便尽数死绝,也不见得会皱一皱眉。唯独此人,不管能否为自己所有,他都想好生对待。
“可恶。”明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却听不到一丝火气,倒是无奈的意味更甚。伏在角落静静注视主人的猛禽,缓缓站起,拖动着与身体等长的尾巴,踱到他身边。
鼻子蹭上手腕时,楚修衡伸手摸了摸他头顶两角间的部分。这头虎在一年中生长迅速,体形大了一倍不止。
大概是传说中的“酋耳”吧,尾长参其身,身若虎豹而食虎豹,王者威及四夷则至。
威及四夷么?
动听的说法,却并未带来满足感。
自己的初衷,本就不是这个。
“碧石,你也记得他吧?”他对着爱兽绿莹莹的眸子问道。这虎儿刚来的时候,就很黏秦子陌。那人外表冷硬,心地却是柔软,当时若非他抱着幼兽状似依依不舍,自己也懒得捡回宫。偏生带了回来,他又硬不让拨专人养育。
——就是这样怪的家伙,自己偏生放不下。
这一年来越来越厌恶旁人的陪伴,连从小跟在身边的卓荦,也只是让他在偶尔门外值守而已。
三月前又来了一批刺客,自己杀伤一些,碧石咬死咬伤大半,等到护卫破门而入时,能做的只有善后。也因此,越发觉得周围人不能信任。
白虎似懂人言,低吼了声,微微点着头。
“是他不让人伺候你,不给你吃好的,可还是惦记着,对吧?”自言自语着,心中认了输。
没再看碧石的反应,到桌前左下,奋笔疾书。
召回的谕旨已写过不知多少次。这回,打定了主意要发出去。
6.
“……主婚?”御书房中,书桌后的英伟君主,怔然重复臣子的请求,声调失了起伏。
“是!卡斯茜公主与臣情投意合,已经互许终身。子陌不愿委屈了公主之尊,所以在请义父向强圉国提亲之后,先央陛下允了为臣主婚!” 强圉是长庚东南的小国,毗邻星纪州。子陌口中的义父,便是当年保举他入东宫伴读的析木太守松沂延年了。
楚修衡木然看着跪在阶前的一双男女。
头发似长了,容貌并未大改,只是那疏远神情给人的峻峭感觉,比之一年前,稍稍柔和了些。
是因为他身边的女子么?温婉的中上容貌,能在强邻君主面前镇定自若的,也对得住一国公主的身份。据说是离宫游玩途中与他相遇,才牵起的一段情缘。
在扫到女子隆起的腹部后,他弯起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好个情投意合!”
千里召回,令他进京之后先面圣再返家,迫不及待见到的,却是俪影双双,玉种蓝田。
秦子陌听出他话中的嘲讽之意,忍不住脸上发热。
“臣愧对公主,做了有违礼教之事,承蒙公主不弃,愿意终身相许……”
面无表情的帝王脸上忽然闪过什么,突然变得兴致盎然起来。
“秦卿是在边镇上,与公主相遇的?”
“……是。”
“强圉国都在东,长庚在西,公主又怎会游历到这样远的所在呢?”兴许另有内情,若是另有内情……
“那是因为——”
凌厉的目光扫过去。“秦卿,朕想听公主自己说。”
“贱妾与母后同往西陲看望外公,一时动了玩心,才只身来到贵邦,逾矩之处,还请陛下恕贱妾年幼无知。”
口齿倒是清楚,汉话也说得流利。“来了之后,便与秦卿遇上了么?”
“不是。贱妾在贵邦境内游玩两月,身上钱财耗尽,多蒙秦大人收留。”
“收留之后就占为己有——秦卿是这样的人么?”楚修衡眯起眼,“记得当年任典客将他强拉进青楼,秦卿可是在一众美貌女子环绕之下,还能坐怀不乱的真君子那。”
不待公主答话,秦子陌便着急地插了进来:“公主、公主本是清白女子,臣先是真心爱慕,之后才情难自禁,与烟花之地的虚情假意,怎能相提并论!”说完恶狠狠地瞪视着楚修衡,回护之意表露无疑。
楚修衡看着那与记忆中一模一样怒气冲冲的眸子,怅然而笑。
就算有内情,也与他无关了。
那原本只为百姓福祉而燃烧的火焰中,现在又添了一个特别的在乎。
不是他,自然永远不会是他。
“不料秦卿也是性情中人。京城多少名门闺秀的提亲,你通通拒之门外,原来姻缘早已天注定……”
若不是将他放到边境,若不是这一年刻意不闻不问,若是早日召还……
“陛下的意思是——”
深吸气,稳重的口吻人君风范十足:“长庚国立国以来最年少的副相、朕最重要的股肱之臣喜逢红鸾,主婚一席,舍朕其谁?”
怎样的虚假言语没从口中说出过,按捺下心头些许黯然,卖个人情有何难?亲自出面主婚,可保他不被强圉刁难,顺利抱得美人归,对于自己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却可以得到他夫妇的全心感激,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如是而已。
秦子陌与卡斯茜公主对望一眼,一齐俯首:“谢陛下隆恩!”
这恐怕,是他最心甘情愿的一次低头吧。
楚修衡默默地看他执着那女子之手,笑得开怀。
言语的尖锐不见,疏离的防卫撤去,纠结的眉心舒缓——这时的表情,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该有。
原来他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酒窝啊。
楚修衡为这发现,而稍稍开了怀。
一时间竟觉得,只要他能始终这样笑着,那么无论是对谁而笑,因何而笑,全都无所谓了。
冷嘲。原来楚家人的血脉,也生得出这样的痴情种子么?
“秦卿既然父母双亡,松沂太守又远在析木,索性这个亲,也让朕来帮着提吧。”自暴自弃般地,想要他高兴些,更高兴些。
秦子陌近乎惊愕地看着他,过一会儿大喜过望:“谢、多谢陛下!”
总算这回,是冲着他笑。楚修衡藏在衣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也回了他一个长者般的笑容。
总之,从今以后,对于此人,只有君臣之分,莫再有半点他念。
他是君临天下的九五至尊,比谁都明白有舍才能有得。丢掉了多少东西,才得到今日地位。这区区一点私心,自然放得下。
放得下的。
7.
强圉与长庚国力相差数十倍,听闻公主能成为少年副相的正妻,又是由三少辅之一的典客卿任清野出任求亲使节,国王以降,皆受宠若惊,一干步骤遂十分顺利地完成。派来的送亲使节是公主的同胞兄长,亦即强圉储君,携丰厚妆奁到新赐的御史府邸会面时,对未来妹夫执礼甚恭。为免公主来回奔波,便借了亲王府邸当作出嫁之所,暂且居住。
咋咋呼呼说要全权操办的婚礼的地官司徒柳葵官,让除了试衣之外、什么忙也帮不上的准新郎,正好可以将出任一年来的心得整理完毕,奏报圣听。
“边境有互市,每季一开,我国丝帛茶米与彻利、柔兆、强圉土产,常有往来,星纪边商因此暴富者众。然按我国定例,番商赍货物入为市易者,官府抽其十四,乃听贸易——盘剥实重。因此便有豪商开私市,于商贩处各抽十三,便为其斡旋贸易,公家赋税,皆入私囊。近年互市营收甚少,皆因此辈。”念到此处,楚修衡将奏折放下。“所以秦卿认为,应降低官府所课重金,以此取缔私市?”
“是。”
此刻并非正式的早午朝,皇帝身着常服,便帽也未曾戴。秦子陌刚进来时便对此皱起了眉,知道即使说了再多次皇帝也不会听,因是小事,也只能随它去了。
“清除私市,需要这样麻烦么?只消将几个主犯抓来关了,籍没家产,自然无人再敢犯。”
“陛下有所不知。这些边境豪商,并非您所想象的唯利是图之人,反倒多仗义疏财、周济贫民的豪杰,在四国官商之间也颇得人望,因此旁人才赖之以成私市。若官府贸然将之羁押,恐怕引来诸多不满。”
楚修衡立刻猜到他的行径:“这么说,秦卿是又深入敌营,好好查探过一番咯?”
四年前年秦子陌曾乔扮书生,与狄嘉直一同混入玄枵州叛军营垒探查虚实,虽说因此得以兵不血刃地化解干戈,回来却被楚修衡以不重自身安危为由,狠狠的训斥了一番。
二人不约而同想起往事,秦子陌情知瞒不过他,只得应了声“是”。
楚修衡叹气,“说了再多次你也不会听?是不是?”
秦子陌睨了眼他披散在两边的长发,不语。
臣说再多次也没见您穿用过正装,不是么?
明显的抗议楚修衡岂看不出来。
他重重叹口气,无力地道:“这两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你再不知轻重,哪天真出了事,朕也是鞭长莫及。”
秦子陌明显慌乱起来,他敢与这人吵得天翻地覆,却唯独对这种鲜见的柔软没辙。
“臣、臣以后当注意。”
“这便很好。”
楚修衡以茶盏就口,掩住得意神情。
此谓以柔克刚。若是明显的嘲讽或者怒声痛斥,性烈的秦御史断断不肯承受,但索性怀柔以对,却可以使得他弃械投降。这些年下来,楚修衡已深谙与他相处之道。
这样想着,随即心中又是一痛——饶是千般了解万分珍惜,却也只能是君臣而已。
明知多见一次,便多一分这样的叹息。却又不甘心只在递来的奏折上,加个冷冷的批复,就此失了说话的机会。
不来面圣,大约只会去看未婚妻而已。与其去效那儿女情长你侬我侬,自不如在这里操心国事来得有益!
……反正他日后与那妻子相处的时间定多上百倍千倍,自己现下稍稍占一会儿,又有什么打紧?
“臣的建议,陛下意下如何?”
被这一问,楚修衡才想起刚刚所议之事,他看着奏折上端丽方正的字迹稍加思索,道:“以朕之见,不如便放手教那些豪商去做!”
“什么?”秦子陌愕然。
“既然再从豪商手上将互市夺过来,课税也须得降低,还不如索性与其联手,给他‘官商’头衔,税金便直接两造分成。如此既不必大动干戈得罪四国商人,官府也省去监理互市之责,秦卿以为如何?”
秦子陌眼睛越睁越大,最后只能嗫嚅道:“臣……未尝想过有这样的办法……”
“那现在开始想如何?”每当被他的想法吓到时,秦子陌就会有迷路儿童般的表情,这时的他,最无防备,也最可人。
秦子陌虽然固执,但只要是认为有理的说法,无论出自谁口,与自己所想是否出入,都会认真相待。他迅速在心中盘算之后,说道:“此法甚可行。只是这官商的名号,旷代未有,就此授出去,似乎有些不合仪制——”
楚修衡摆摆手阻止他往下说。“朕即位以来,所做不合仪制的事还少了么?卿说的那些豪商,既已家财万贯,想要的东西,除了长生不老之外,也就只有令名美誉而已了,之所以要做那扶危济困之事,图的不就是个名声?官府的封赏,算得上不错的甜头,愿意合作之人,必定不少。对朝廷而言,想要的无非赋税而已,而最大的筹码便是封诰权力,两厢交换便皆大欢喜。管它官商私商,只要能为我所用,给他十个八个空名又有何妨?”
他说到这里放下奏折,身子微微向后仰,大剌剌地伸了个懒腰。“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不也是此意?”
秦子陌沉吟片刻,颔首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回去后便将细则拟上来。”
无论何时,他总是不会歌功颂德的,大约是之前的自己品行太过败坏,教他不敢有一刻松懈。
“接下来是彻利的异动……”走向身侧皇舆图,秦子陌说着自己的发现。
看着他的纤瘦身影,恍恍惚惚间又陷入沉思。
这个新婚在即的男子,仍如此尽心竭力地热心国事,到底是哪里来的这分以天下为己任的心?
他知道人皆有所好。不管是身外虚名,金珠宝玉,还是美酒佳人,翰墨真迹,只要一直给予,直如上瘾一般,一旦停止,便会为了继续享用而匍匐在自己脚下。许多年来,用此种方式收服的人何止千百。
秦子陌也有喜好,却只是坐看国泰民安。这样奇怪的兴趣,除了给他权柄放手做事,没有旁的方法。权柄他可以说收回便收回,但是却见不得他失望落魄的神情。他爱看他站在朝堂上天不怕地不怕地高声指责,爱看他从贬所回来后兴致勃勃地建言,爱看他私下商谈时放松的神情和偶尔钦佩。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是为了看那样子的他,才有了打起精神处理朝政的兴致。什么中兴之主,什么威德远布,或许汉家史书上,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典故才适用于他——人皆以他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只有他自己知晓,楚修衡不过在不知不觉间,从暴君变成了昏君而已。天下人该庆幸的是,他身边的这个褒姒,兴趣不在看焰火,也不在听裂帛之声,而是治国平天下。
现在想起来,大概从一开始起,秦子陌在他心中,就非“直臣”这样简单的存在,只因同是男儿身未曾看到危险,自己毫无防备地任好感日积月累。待到醒悟时,已经无力回头;再待到决心直面时,他将娶新妇。
似乎,总是太晚。
8.
“……陛下,陛下?”
“嗯?”
他收回心思,看向他指点着长庚舆图的认真神情。
心中知道,但教国事不晚,这个人,什么都不在乎的。
不,现在还有了旁的在乎——美眷娇儿,天伦之乐。自幼怙恃的他,真是该无比开心。
半天没说话声,忍不住抬头,见他有些不悦的看着自己。
“秦卿?”
“陛下心不在焉。”不是指责,反倒有些担忧。这几日听了不少人说一向康健的皇帝有些神思不属。现在的样子,可比在早朝上懒散样更厉害。
“朕没事,卿不必过虑。”他半真半假地道,“不过是看卿洞房花烛在即,心中有些不安罢了。”
“……”
看秦子陌脸色一变,他不慌不忙地解释:“仿佛是朕自己的孩儿长大成人,要娶妻房呐。”
子陌悄悄松口气,不悦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威仪气度,务必时时在意。”他二人年岁不过差了六载,这种占臣子便宜的话,也亏他说得出来。
“冷冰冰又啰嗦的析木州人,真是麻烦得可以。”修衡装作受凉般地打着寒战。
秦子陌的家乡析木州位于北地,再过去就是雄伟矗立在大陆北端、绵延千里的雪山山脉,气候严寒。
“若陛下今日已无心议事,臣这便告退。”每当他开始不正经起来,秦子陌就会从心升起一种无力感。
这副吊儿郎当阴晴不定的脾性,与他心目中的英主明君相差甚远,遇事却每每智计百出,兼之英明果决。嘴上不说,心中不得不承认此人雄才大略,放眼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日近一日的长庚治世,他自然居功厥伟。但刚即位那两年的斑斑劣迹,又教人不能放心,“朕偏要做个明君给你瞧瞧”这句誓言,无论怎样听,都只觉得是一时心血来潮。
平心而论,这般狂放不羁的性格,比之守成,更适合开疆拓土,他也确实有过毁了这个国家再用双手重建的激烈想法和行动。保不定哪天说句“无趣”,便把所有事都抛下,深宫作乐或者四海逍遥——这样还好,若是重新开始他那足以在短时间内毁掉长庚的屠戮行为,又有谁能劝得住?这样一头猛兽,既危险又光华四射,丧邦兴邦,全在一念之间——若是能被人驯服,善加驭使,那该多好。
可是这世上,又哪里去找能够让他心甘情愿服膺之人呢?
端丽的容颜便在眼前,冷若冰霜,凛然难侵。修衡只是默默地看,许久后轻道:“朕……早已无心议事了。”
子陌皱起眉。“恕臣愚昧,不解圣意。”
“卿不懂也好。”还是那样低沉的音调,随即又十分无谓的加上一句,“不懂最好。”
“若是国事,陛下尽管开口,臣愿分忧;若是后宫家事,不提也罢。”看他这个样子,多半是嫔妃争宠引起不快,夫妇之间纠葛,可不是向他抱怨就有用的。
被这样冷淡地推拒,修衡苦笑:“真是无情。是谁说过帝王无家事,桩桩件件皆攸关天下的?”
“陛下到底有何心事?”有话便说,不想说就不要这般语焉不详,总是这般拐弯抹角的,很有趣么?
“卿真的想听?”
“……”被鹰般的利眸威压着,子陌感到呼吸不顺,而这破釜沉舟般的语气又是为了什么?
“不想听便回去吧,其它的事明日再议无妨。”
看他丧气地垂下肩膀,子陌心中一阵愧疚。再怎样也是有知遇之恩的君上,在他陷入沮丧之时,如果自顾自抽身,似乎不够仗义。
“臣洗耳恭听。”罢了罢了,难得无往不利的天之骄子也会有烦恼事,且听听无妨。
修衡抬起头,视线紧紧攫住他眼眸,沉声道:“说实话,那晚朕做了逾矩之事。朕看秦卿已醒转,才收的手。”
子陌立刻明白他所指“那晚”为何,顿时脸色煞白,慌乱地看向他,仿佛要找出什么破绽般,颤声道:“陛下的玩笑,开过头了。”
“哈,那时你果然有所觉。说是玩笑啊……嗯,那便是玩笑了。秦卿吓到了吧?”
皇帝从头到脚滴水不漏,脸上也只有平常的嘲讽笑容。
“一点也不好笑。”他竭力控制住一拳挥过去的冲动,保持镇定已经成了极大负担。
这个人,到底要耍人耍到何时?
修衡从他因愤怒而涨红着的脸上移开视线,懒洋洋地随声附和:“是啊。朕也觉得不好笑又无趣。秦卿先回去吧,等下次来,朕一定准备好能令卿捧腹的大笑话。”
“臣……告退!”这种气氛不适合再呆下去,子陌匆匆行了一礼,不敢抬头看他脸色,便退出御书房。
直至出了宫门,方寸还因恐惧而飞快跳动。
那日的事情,一直记得清楚。
他被传唤进宫一同用晚膳,不懂皇帝为何总要个毫无情趣之人作伴,但事属平常,便也没多想去了。用完膳后又照例被拉了做事,那日诏命似乎特多,工工整整写完时,已是深夜,说了要告退他没空理,不自觉打起盹。朦胧中似觉有鼻息凑近,手也抚上脸颊,本以为是梦境,但触抚一直未停。睁开眼时,只看见他负着双手站在一旁,镇定得有些过头——按着他的脾气,常常是嘲笑几句才肯罢休的。
自己惊慌失措地离开,之后两人便有好几日没有面对面说过话,直到因为碧石之事,双方都生出了超过以往的火气,自己简直是故意挑衅,而他也稀罕地动真怒,理所当然有了长达一年的外放。后来在贬所,再玩味这桩事时,才觉得许是自己过分紧张,又将防备做得太明显,才令君臣关系陷入僵局——毕竟皇帝不好男风,这一点任谁都知晓。也因此,只将这一串事情当成自己出了个大丑,偶尔想起时,会自嘲一番而已。
到了现在,也仍能如此确信吧。
9.
盛大婚礼上,皇帝挂在嘴角的微笑,在在昭示了对于重要臣子成家立业的喜悦。相比之下,反倒是本该喜上眉梢的新郎,神色中透着许多的不自在,旁人都道他秉性刚直不善表达,也并不十分在意。
直到仪式完毕,新娘进入洞房,楚修衡也没有回宫的意思,无视专门准备的特殊位置,便在主宾席上,挨着任清野坐下来。
坐上诸人欲起身行礼,被他制止。
“朕今日是来和秦卿喜酒的,各位是尊长,不必多礼。” 座间诸人都是官场人物,对皇帝凡事随兴的性格,多少有了解,虽有些战战兢兢,也依言安坐,由他去了。
任清野向他举了举杯当作打招呼,随即笑说:“还以为秦御史回来之后,君臣廷辩的奇观又将恢复旧观呢。”
楚修衡瞥他一眼。“我俩不是专为演戏给你看的。”
典客卿笑道:“无论如何,两位给臣等提供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一点总不会错的。”
皇帝也不在意,淡淡道:“原来,只是谈资而已。”
“想来确实不值。我等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到后来,也只不过是名字被人多提个几次罢了。”
“你不稀罕,自有人稀罕。”眼光搜寻向大厅和庭院,并未发现想找的人。
“秦御史回来后,陛下的心情,似乎并未好转。”任清野自知他所指何人,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道。
“朕的心情,与他何干?”修衡上扬的嘴角始终未变,看向他的眼中写着“荒谬”二字。
任清野抿唇一笑,不再说话。
未几,新郎换了衣服,上来敬酒。本是朝着义父——已经致仕的松沂延年走去,不料却见皇帝还未离开,忍不住停下踌躇。
“子陌,还不快来向陛下敬酒?”精瘦的贺须裔老人泰然道。
秦子陌应了声“是”,慢吞吞地走到皇帝跟前,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般地为他添满酒,举杯道:“陛下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完就这样将酒杯端在手中,双目炯炯,直视修衡。
修衡看着杯中摇曳的灯光,心中冷笑。
这是你的警告吗?何必将界限划得这样清楚,你以就算你心有所属,朕也一定要占为己有么?
错了。朕不是死缠烂打之人,也没有……卑劣到那种地步。
举杯与他的一撞,慨然饮尽,调侃道:“尽心国事是好,新婚燕尔的,秦卿可别要冷落了公主。”
同桌的人都笑起来,秦子陌皱起了眉,疑惑地看他一派神色自若。跟着松了口气,喝下杯中酒。“臣自有分寸!”
好在那日言语,又只是个让他反应过度的笑话而已。
一桌桌不停地敬酒,新郎接下来的表现明显比之前放松,自告奋勇做司仪的柳葵官,更是将气氛炒得火热。
“上次一趟出使,倒教臣听到了有趣的事。”酒过三巡,任清野不经意开口。
楚修衡不甚在乎得道:“强圉又有美人入了典客大人的眼?”他口中的有趣,总不外风花雪月。
任清野摇头。“卡斯茜公主与旃蒙国君的三子,从小便订了亲。”
楚修衡睨他一眼。“那又如何?”难道长庚副相的身份,还比不上区区小国的王子么?
任清野受不了地甩了甩手:“是是,臣知道只要御史大人要求,就算是安澜国的女王,您也会替他娶过来。”
楚修衡脸色一僵,将杯中酒尽数饮尽,斥道:“废话少说。”
任清野自在地替他斟上酒,继续说道:“前年彻利的国君遣使求亲,强圉王就改了主意,想将女儿嫁给那老头作侧妃。”毕竟彻利国势强于旃蒙,三王子也不能成为王储,这样看来,彻利自然是更好的亲家。
“强圉以商立国,果然名不虚传。”皇族的婚事,本就由不得自己,只教对自身有利,儿女的后半辈子是怎样的生活,君主无心过问,也是常事。
“公主本身极力反对悔婚之事,曾经两次试图与旃蒙王子私奔,但均被追回。”
楚修衡事不关己的神色瞬间消逝。
“私奔?”也就是说,在政策联姻之外,双方是有情意的?那么她现在跟了秦子陌,是真心,还是利用而已?
“公主与那王子见过好几次面,据说对对方都颇为满意。”典客卿任清野所负责的外务事宜,并不只有官方交接,他国动向与国内细微变化,尽在掌握——换言之,实是长庚君主的重要耳目。
楚修衡再也装不来镇定自持的样子,伸手抓过他襟口,低吼道:“为何不早说?”
“臣以为,这是御史大人的家务事。”
不管如何,连孩子都有了,总不必担心公主胆敢抛夫弃子,做出令两国交恶的事来。作为君主,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楚修衡倏地将手放开,猛然站起,不顾周围人惊惧目光,怒冲冲走出厅堂。
“卓荦,你留下。”贴身侍卫被他一拦,停下脚步。
自己的猜测,似是成真了。
任清野看向仍在前庭敬酒的新郎官,蹙起风流眉眼,为日后可能的变化,微微担起忧来。
10.
宽敞的新房内,只新娘一人。七个月的身孕不耐久坐,已有人贴心地让她靠在床头,背上垫着柔软的棉毯。
开门声将卡斯茜从假寐中惊醒,抬眼看时,进房的不是夫君,心下讶然。
“陛下?!”
见过两面的长庚国主,纵使一身便装,也是无论到哪里,都教人无法忽略的强势存在。更何况如今的脸色,更是阴沉得骇人。
卡斯茜挣扎着要站起行礼,他却已疾步趋前,一双鹰目盯得新妇心中战栗。
“你与旃蒙国的亲事,如今怎样了?”
卡斯茜脸色大变。
“朕不管以前如何,现在你是秦子陌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绝不准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卡斯茜不解他为何如此慎重地跑来警告,吓得说不出话,只能忙不迭点头。
楚修衡再迫近一步,两人间距离仅止寸许。他粗鲁抬起女子因为施了脂粉而分外娇艳的脸容,眼底神情无比复杂。
卡茜斯从中分辨出了痛苦挣扎,然后是杀意——
“你若不能教他快活一世,你若使他不幸,朕定要你,定要你阖国来殉……”喃喃自语间,骨节分明的手扼住了她的脖颈,自以为不重的手劲,却教卡茜斯的一张脸涨成紫红。
卡茜斯努力去掰开他手,修衡浑然未觉,用脚踢蹬着,他才终于惊醒,飞快地松手退开,狂乱之色渐渐消失。
默默看她痛苦呛咳,骇异自己竟失了自制。
比之更愤恨更失落的境地,不是没有过,但从未做出这般无谋的行径。这些年的帝王生涯,将原先的坚忍全数埋没了么?
还是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加在乎?
不过区区一个男子,他如此自苦是所为何来?
无论如何,这女人已是秦子陌的家人,腹中又有他骨血,若是伤了分毫,那人会找自己拼命。
——索性便让他恨得杀了自己,未尝不是好事。
念头只兴起一瞬,便即压下。
不是早已立了誓的?这条命除了自己,老天爷都不教拿去。
“朕醉了,公主别往心里去。”随随便便撂下场面话,不再看那女人惊疑不定,游魂似地转身,开门出去,却与过来探视的新郎撞个正着。
秦子陌看到他,反射性便欲躬身行礼,突然又觉得蹊跷。“您在这里做什么?”
那样防备的神色,是将他当作洪水猛兽了吗?他心下不悦,口气极冲地道:“卿以为,朕会做什么?”
说完拂袖便走。
管那女人要多什么嘴,在秦子陌眼底,他一直是才能尚可、私德败坏的人物,多分厌恶也无妨。只要还想为民造福,他纵使心中嫌弃,也离不开这个朝廷,离不开自己身边。
苦笑——原来,自己能吸引他之处,只有权势而已么?
“您是九五至尊,如若真的在乎,直接夺过来也无所谓。”
闻声望去,灯火阑珊中,任清野站在走廊的另一端。
他连否定的力气都失却,只能深深吁口气,失魂般地道:“这么明显?”
任清野迎上去,有些同情看他。“二十年的交情,可不是空口白话。”
“也对。”修衡僵笑着敷衍一句,便要越过他身边离开。
“刚才的建议,陛下意下如何?”
魁伟的身形狼狈顿住。
“连这点气概都没有么?陛下不是一直说,为达目的,尽可以不择手段?”任清野问得挑衅,语中有怨。
即使是将青梅竹马当做诱饵,也要将有力朝臣拉入阵营;即使背负着杀父弑兄的恶名,也要把江山收进手中——这样的楚修衡,真有做不出来的事?
以为他不准备回答时,低沉到嘶哑的嗓音幽幽传来:“朕不要做得如此难看。徒然教人瞧不起而已。”
不想被他看不起。所以四年前夸口要用双手振兴长庚,如今说绝不用卑鄙伎俩,被说成什么样都可以,唯独那双淡色眼眸中的鄙夷,不要冲着他来。
任清野望着他仓皇离去的身影,低低叹息。
11.
许久没有这样单独觐见。
秦子陌站在御书房中,看着一如以往的陈设,心中惶恐消退不少。
皇帝爱开他玩笑,也不一天两天的事了,自己为此避而不见,实是有些小家子气。
一会儿见了面,可别再糊里糊涂教他给耍了。
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叮嘱着自己,耳听得侧门后传来脚步声。
碧石先一步转出来,看到他后,缓缓地踱到跟前,摆着头,半张开嘴做个鬼脸,之后便撒娇也似将头埋进他衣摆磨蹭。
秦子陌微微弯下身去,抚摩他结实的脊背,一身纯白色的毛皮柔顺干净,看得出被精心打理着,春官署撤回了专人照顾后,他大概便把身边的宫人分给了碧石吧。听闻只要在宫中,皇帝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它。若不是以任相爷为首的满朝文官极力反对,朝堂上怕也可以看到这只大兽的身影。
养了碧石之后,值守的禁卫只准在宫门前巡视,也不再让卓荦亦步亦趋伴驾随行。
皇帝对于旁人的不信任,看多了经历多了,秦子陌早有所感。上回互市的事情,自己是请了命想去的,但未获准。表面上是说新婚燕尔不宜远行,事实上,只是怕他在当地为官时卓有政绩,现在再去施惠豪商,人脉一旦太好,便易坐地为王。
隐约知道皇帝少时在夺嫡之争中,遭遇过许多背叛与构陷,如今草木皆兵的警惕心,其来有自。但想到自己无缘无故不被信任,总是有些沮丧。
这时楚修衡亦进得门来。碧石看他一眼,也不过去招呼,就地卧在了秦子陌脚边。
这虎十分通灵性,至今未伤过无害之人,但王者天生的傲气使然,决做不来摇尾乞怜之事,便是对贵为人君的饲主,也未尝多有依赖。看两者相处的情形,仿佛是两国君主分庭抗礼,各具威势。
他下跪行礼如仪,皇帝落座开口。
“稀客。秦卿今日怎有空来?”
他抬头,楚修衡像是刚睡醒般,无精打采地看向这边。
脸上即是挂着散淡表情,也不能如任清野般予人闲适放松之感。长庚国主,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引人战栗的人物。
“秦卿若是再这样盯着朕,可休怪朕兽性大发。”
自从成亲之后,像是吃准了自己不敢回对,皇帝在金殿上都会拿闺中笑话来调侃于他,实在是可恶已极。
秦子陌收回目光低下头来,冷冷地道:“臣今日受托而来。”
所为何事,楚修衡不会猜不到。
“哼,那帮老家伙连你都搬出来了?”
“由此可见事态严重。”若不是最尊敬的任老丞相亲自出面拜托,这类事,他向来不插手。
“朕睡不睡女人,关卿等何事?”
秦子陌为他粗鄙的言辞皱起眉头。“后宫事关皇朝存续,自然是惊动朝野的大事。”
长庚朝的后宫规模在维陟兰大陆各国中并不大,史上以好色闻名的穆纪帝,也不过收纳百多人。楚修衡刚即位时大肆搜罗天下美女,后来大多馈以金珠发付乡里,至今留在宫中的妃嫔,统共二三十人而已。皇帝在这些女子中也并无特别宠爱。再加皇后在四年前的叛乱中被牵连赐死,现在宫中后位虚悬,皇帝膝下犹虚。也难怪一干老臣终日惶惶,挂心不已。
“就算如此,你一个小孩子家也没什么好插嘴。”
“臣虽年轻,也快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也正因为如此,“四彦”中老臣们才独独挑了他来“言传身教”。
皇帝闻言沉默。过得一会儿才缓缓道:“说得也是……尊夫人也快临盆了吧。”
“便在这几日间。有劳陛下挂心。”
秦子陌应答完,不容他岔开话题,接着说:“陛下如是对后宫佳丽有所不满,不妨再于名门闺秀中挑选可心女子,充实后宫。皇上年轻英伟,文治武功,不论挑了哪家女子,都是她家门之幸。”他僵硬地说完这话,顿得一顿补充道:“这是丞相和宗伯大人的意思,请陛下定夺。”
“朕自然知道‘年轻英伟,文治武功’这八个字,无论如何也不会出自秦卿口中。”楚修衡的口吻,听得子陌更不自在。“那任思远也好笑,当年就是因为反对朕选秀才丢的官,这回却反倒来劝朕再纳嫔妃。”
“此一时彼一时。当面虽不说,对于如今的陛下,丞相确是心悦臣服。”他不知当年皇帝和任清野,是怎样请动赋闲在家的“任青天”出来襄理朝政,只看到四年来每当皇帝决定停岁贡奖农耕、四面休兵等等大事时,老人家显而易见的欣慰。
“朕做什么令人满意的事,可不是为了他的心悦臣服。”楚修衡说“他的”二字时音量提高,子陌只当他说做好皇帝只是本身兴致。
“在陛下是为自己,在百姓,却已感恩戴德。陛下身系万民福祉,故而一举一动,皆应得体。”
“朕又有哪里不得体了?”近来连招惹他的心情都没有,又哪里做了什么不得体之事?
“侮慢高罗使者不得体,推说小恙罢朝七日不得体,奏折上只写‘拟办’‘酌办’不得体,将丞相宗伯逐出偏殿更不得体。”就在等这句话似的,子陌如背书般说出心中不满。
好一个四面开弓。楚修衡在心中大叹其气,“在秦卿的眼中,皇帝就该是一点脾气没有,只会讨臣下欢心的老好人?”
子陌低下头,独将眼往上一挑,道:“臣心目中的皇帝威德兼具,不必故意,自然能使臣下服膺。”
“嗯……”,楚修衡闭上眼,自得地道,“朕何其荣幸,被秦御史服膺。”
子陌心中大呕,又想起自己觐见的原因。“后宫佳丽何其多,陛下若要逞口舌之利,不妨与嫔妃们多说说话。”
“若后宫佳丽有秦卿一半有趣,朕也就不至于连看都不想看一眼了。”
子陌沉下脸。
又来说这些浑话!明明不是与任典客一样的人,学什么暧昧口气,若有人当了真,看他怎样收场!
“不够有趣,便选些有趣的进来,连丞相都如此说了,相信也不会引来反对之声。”
修衡疲倦已极似的垂下头。“朕连宫里这几个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再纳嫔妃?”
子陌闻言惊愕地微张开嘴,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地看向满脸困扰的君主: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事?
“陛下……”
“身为男人的烦恼,秦卿没有过么?”
12.
男、男人的烦恼?
他与皇帝,是能够讨论这些事的交情么?不不,最最震惊的在于,身强力壮、年未过三十的皇帝,竟然已经有了“那等”烦恼?他毫不隐瞒地说了出来,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对对,找太医!务必要找太医开药!可只教他去找太医,不劝慰一两句,似乎太过失礼。皇帝这样坦荡地将难言之隐说与他听,不好好回应他便辜负了,也许还会引得他更沮丧……这可怎生是好?
子陌呆滞地目视楚修衡,双手不自觉点戳着碧石头上犄角,惹来白虎怪异目光也无所觉,双唇更是开了又合,合了复开,半晌不能成言。
楚修衡一边沉着脸色一边察看他表现,终于忍不住大笑出来。
子陌一愕,随即明白自己又被耍弄,勃然作色。
“陛下,此等事情岂能信口开河!”
修衡趴在桌上笑个不停,子陌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狠狠揍他几拳。
修衡终于止住笑,坐正了身子,清清嗓子,表情又一变而为深沉。
“朕的话,不完全是开玩笑。”
子陌冷道:“陛下再这样说下去,小心一语成谶。”
“朕这次说的决非虚言。”他的神情看起来不带半点戏谑,是印象中最认真的样子,子陌也忍不住收起了怒气,专心等他下文。
“除了一个人以外,朕对谁都不行。”变化发生之后,比任何人都挫败的该是自己吧。不管是怎样的天姿国色,都没有那样一张倔强的脸。边想着他的样子边去抱女人,修衡不能也不愿。
他、他干什么用怪异表情看着这边?这样的事情,就算迁怒,也没有办法改变的吧?
子陌本就不擅于应对此类话题,现在被他眼神灼灼地盯住,越发觉得尴尬不已。
“若、若真如此,陛下不妨将那位佳人纳入后宫,专宠一人谅来无妨,历代君王中连只娶一妻也有先例,何必如此烦恼……莫非——”
说到这里猛然停住,他抬起头,惊惶地看向对面男子。
楚修衡心中一紧,又悄悄舒了口气。
他,终是知道了啊。就算接下来会更形混乱,也许比现下这般暧昧不清还要好吧。
“莫非陛下中意的,是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楚修衡哭笑不得。
早该料到,他是不会明白的。
“呃……算是吧。”应该是有妇之夫,也不差多少,只更糟糕罢了。
“陛下……”子陌的目光中难得带上了点同情,算是修衡难得的体验。“虽然无奈,还动请陛下心忍性,勿做逾越之举。”言下之意,自然是无论如何不可夺人所爱。
他要说的,只有这个吗?修衡有些悲哀地笑了笑。“也罢,朕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秦卿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陛下?”这一点,他必须确认。为了一名女子而让辛苦建立的令名毁于一旦不值,而他不敢说君主决不是那样的人。
“秦卿放心。那个人,朕不会用强的。”
子陌暂时安下心来。“可是丞相所托……”
修衡从座位上站起,趋近到与他没有缝隙。“一日断不了念,朕一日不可能有子嗣——你要朕怎么做?”
愤怒的鼻息便在头顶,子陌愕然看着眼前紧抿的唇和紧绷的下颌,没来由心跳如鼓。
“臣、臣以为,陛下只是一时情迷,过一阵子便会好了,也不急于一时。”
“这样的话秦卿都能说了,不愧是有家室之人。”他轻笑,吐息落在光洁的额头,吹散了些许发丝。
全身发寒,想起那晚上的情景,子陌想后退却全身难以动弹。
“秦卿在怕什么?”有力的大手按住他肩膀,亲密口气尽可以说是对待宠臣,却也难断定不适用情人。
“不,臣没有怕。”语气足够冷淡镇定……吗?
楚修衡详详细细凝视着眼前容颜。脸形有些修长,英挺的眉间总有忧郁的褶皱,细长的丹凤眼显出严峻,不说话时唇像是生气般地微微下弯成弦月,不算高的鼻子是唯一柔和的部分,——就算怎样端丽,也是完完全全的须眉男儿,自己是如何莫名其妙沉醉其中的呢?
“秦卿生子若为男,便过继给了朕可好?日后教他治理天下,再不受制于人。”
这下子陌的惶恐全变了原由。“陛下!您这是想陷臣于死地吗?”他虽不在乎,却看过人可以为权力富贵去怎样地不择手段,今日这番话如若传扬出去,怕是日后他一家人永无宁日。
“朕不开玩笑。”与他无望,身边有他的血脉相伴,想来也是聊胜于无吧。“秦卿与……公主的孩子,想来应是天资极高的可造之材,朕将他立为储君,好生栽培,日后也能惠泽万民,不正是秦卿毕生志业?”
子陌摇头。“陛下厚爱臣心领。不论男女,臣雅不愿骨肉分离,更不能将他送到这腥风血雨之地受苦,方才陛下所说,臣就当从未听问。”
“果然这地方是谁也不愿来的啊。”修衡轻叹,声中有无限寂寞。“你先回去吧,纳妃之事,容后再议。”
事已至此,子陌也无法再将话题进行下去。他躬身后退,到了门口,忍不住再回头看皇帝,不料视线却撞上他双眼。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全失了精神,只呆呆瞧着自己。
子陌心中一颤,低声道句“臣告退”,匆忙出门。
13.
“相公回来啦。”妻子撑住腰部,站在中庭朝他温柔笑着。
子陌看向她,心中沉沉的压迫感稍微纾解,缓下凝重脸色,走到她身边。
“嗯……怎么站在这里?用过晚膳了么?”
卡茜斯安心把后背轻轻倚在他胸前,抬头道:“没呢,自然是等相公回来吃啊。刚刚一直和柳姐姐坐着说话,有些乏了,出来走走。”
子陌闻言看向厅堂,才见柳葵官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夫妻俩。
“浓情蜜意,百炼钢也成绕指柔。要是让外人看到铁面御史的这副模样,怕是连眼睛都掉出来呢。”
“……呃,原来柳大人在这里。”
子陌有些尴尬地稍稍将妻子推开些,反倒是卡茜斯大方,只是掩口而笑。
“柳姐姐,您就别欺负我家这老实人了。”
“老实什么呀?”柳葵官不满地反驳。“你不知道这家伙在外头是个什么样子,到处找凭证揭别人的短,三天两头弹劾朝臣,前两天都动到我叔父头上来了,把家里老太太气得七窍生烟。”
子陌听了,脸色立时一沉。“柳大人今日是为家人说情来的?”
卡茜斯轻轻推他肩膀,他也不理,只是冷冷的盯住柳葵官。
美艳绝伦的女司徒丝毫不见慌乱,反而嗤之以鼻:“笑话!别说是贬官而已,那老头就算凌迟处死,本姑娘也当作没看见。再说了,真要求情也不会求到你这榆木疙瘩头上来,找陛下找丞相,都比找你有用。”
秦子陌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软硬不吃,这么几年下来,全京城的人都听过他把成箱成箱珠宝玉石拒之门外、司寇大人亲自跪在门口三天三夜,都能视若无睹的辉煌事迹,想要自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无异缘木求鱼。因此渐渐地,朝中炙手可热的铁面御史,府邸却是门前冷落,相互来往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看她动怒,卡茜斯慌乱地道:“姐姐您别见怪,他这人就是这个脾气——”
“我才没见怪。”柳葵官回复轻松神态,吐吐舌头,“一副死人脸不知道装给谁看——这个人就是欠骂,你莫担心,他都被我骂习惯了。”
卡茜斯一呆,只见秦子陌受不了似的摇摇头,伸手来扶自己。“别理她,我们进去。”
柳葵官委屈道:“既然主人如此怠慢,那我可走咯。”
卡茜斯急忙说:“柳姐姐吃了饭再回去不迟。”
柳葵官摆摆手。“晚上约了人,你们卿卿我我本姑娘看着也不好意思,走了走了。”
“府上有人来接么?”子陌也不留客,直接问道。
“不用啦,我自己回去便成。”
“我送您。”说完向她走去。
她伸手阻他。“妹子都等你一天了,好好地管自己吃饭!”
这时谭漠村过来,躬身道:“柳大人,狄嘉司马在门口等您。”
“这下总不用操心了吧?”柳葵官向卡茜斯笑了笑,转身,临走前还不忘在谭漠村下巴上摸了一把。漠村一掌打掉那双纤纤玉手,丝毫不理对方娇声呼痛,目不斜视地退开去。
子陌不斥自家人无礼,反而冷声警告柳葵官:“此等玩笑请莫再开。”
“主仆俩真是难搞。”柳葵官噘着嘴嘟哝,继而又大声道,“我走咯!妹妹你好生休养,臭小子究竟什么时候出世?我这个做干娘的都快等不及了。”
“劳姐姐费心了,大约就在月底。”卡茜斯柔柔回应,敛衽施礼,“姐姐慢走。”
子陌也跟着干干地说了句“柳大人慢走”,却不再举步相送。
两人站在原地目送逐渐远去的纤细背影,卡茜斯像是明白了什么,忽然解颐。
“怎么了?”
“相公和柳大人果然交情很好——”他身边啊,都是些怪人。
“胡说!”低声否认,听得出没有排斥的意思。
嘴硬。卡茜斯无奈摇头,任他扶着自己到饭桌边坐下。
这时谭漠村与一个丫鬟端了餐盘上来,夫妇俩习惯地与他们一道布菜。
御史府持家首尚简约。原先秦子陌身边只有谭漠村算是家人,二人雇一位老仆妇在城东赁屋而居,皇帝之前赐的仆役钱财,多被他退还。娶了卡茜斯进门之后,换了大的府邸,总算多雇了些人来打点。卡茜斯知他性情,将母国陪嫁来的丫鬟奴仆尽数遣归,金珠器玩之类也封在箱中不曾动用。因此御史府虽不小,却简朴萧条得可以。柳葵官有时看不过去,硬送些补品什物过来给卡茜斯使用,二人也因此交情大好,以姐妹相称。
“漠村,一起过来吃吧。”卡茜斯招呼着。
俊美青年面无表情地深深鞠躬,道:“谢夫人。厨房留有饭菜,漠村去那里吃便好。”说完便即离开。
厅中止剩夫妻二人。
“被讨厌了。”卡茜斯苦笑。
“那孩子对谁都这样,别往心里去。”漠村当年初遇时就不苟言笑,倒也不一定是受了自己的潜移默化。
卡茜斯想起他狠狠拍开柳葵官手的样子——大概除了如父如兄的秦子陌,他对谁都不假辞色吧。
14.
“回来时脸色不好,陛下又难为秦君了?”她是听柳葵官说了才知道,秦子陌竟会三天两头和皇帝起争执。知他虽性情刚直,却不是火爆脾气的人,因此乍听之下还十分诧异。
“还好,没什么。”子陌神色一僵,随即匆匆带过。
孰料妻子对于皇帝的好奇并未就此打住。“陛下是……很严厉的人么?”
“不,陛下不算严厉。”镇日嬉皮笑脸,说的话真真假假,这样的君主哪里可以称得上“严厉”?相较之下,还是自己对他更苛刻吧。不过方才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开玩笑。
“虽然父王常说长庚皇帝喜怒无常,肆意妄为,妾身倒觉得陛下是很不错的人。”那晚新房的事,她一直没对丈夫说,现在也只记得当时那俊伟男人的酒后失态。当时就没有怪他多少——一身的失意可以看出,名动西大陆的长庚君主,也是性情中人。
子陌敷衍地笑了笑,依旧皱着眉头。
“……秦君有心事?”
子陌看着她,欲言又止。许久才道:“公主,一个男子因为有了思慕之人,因此对于天下女子皆不在乎——确有这等事么?”
“当然有啊。”卡茜斯虽觉奇怪,还是做了答,“情有所钟,便再不将旁的人放在眼里,再正常不过了。”
秦子陌有些焦躁地摇头。“子陌的意思,是这男子……”他吞吞吐吐了许久,才终于咬了咬唇,狠下心来讲完:“这男子因为思慕之人,而对别的女子再不能、再不能人道!”
听到妻子轻轻抽了一口气,心中虽然尴尬得紧,还是抬头直视她,问:“这种事,也是有的么?”
卡茜斯愣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这样的事,妾身也不清楚。但想来应该是有的。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人,身体便也跟着不自觉为那人守着,不愿再沾染别人。”她边说边抚着腹部,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边带笑。
子陌大感疑惑:“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人……是怎样的味道?”连结发妻子都能说赐死便赐死的皇帝陛下,真的能为谁做到那个地步么?
笨拙的表情与问题,简直不像是秦子陌所有。卡茜斯伸手搁在他手臂上,神情甚至称得上慈蔼。“那种味道……有一日遇到了,便自然知道。”
应该是……无比奇特的味道吧。他想起皇帝的消沉模样,万乘之尊,全失了平日的意气风发;又想起公主时泪时笑,天之娇女,可以远走他乡,挣扎求生。
“我……是不能遇到的。”
子陌停箸,看向空旷的中庭。那样的神情,与他决议二人成亲时一样缥缈。
“缘分未到,自然不能遇到。等到秦君找到命定之人,到时候以生以死,定也是一段佳话。”这样不凡的人,上天不会不给他一段奇异情路的。
“以生以死,以生以死。”子陌眼中有嘲讽,“若能不扯上旁人,只管去以生以死。人生天地,哪有什么隔绝尘世的地方给人以生以死?什么红尘情爱,以生以死,终我一生也不要去沾手。”
他这般少见的决绝模样,竟似有切肤之痛。
卡茜斯清楚知道自己的立场在哪里,也不多问,只笑道:“这样的人生,不觉得有所欠缺吗?”
“有用之身,便该造福万民,方为无憾。岂能作儿女之态,消磨壮志?”
说到理想抱负,他总是能立时间眉飞色舞,光彩夺目。
甚为女子却不得不赞叹,这时的秦子陌,美得令人屏息。非是阴柔,也不过分阳刚,只是英气勃勃,令人难以逼视。
这样的壮志胸怀,要怎样的人物,才能令他停留呢?能力上并驾齐驱,相处时刚柔并济,可以教他心悦诚服倾心以待……
完全揣想不出,那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可是可是,他到底还是孩子。不知道世间有许多事,并非守住本心便能迎刃而解。
子陌误会了她沉默的含义,忙道:“无论仕途如何多舛,公主和腹中胎儿,子陌会一辈子小心照顾。”
“也许,不用再叨扰多久了。”卡茜斯笑中带泪,艰难起身,迎向出现在大门口的男子。
※※※
“仳离?”一定是自己听错了,他这样死心眼的人,怎会不到半年就想与妻子仳离?
怎会、怎会有……这样的好事!
“是。”离别在即,子陌难免有些伤感。“公主半月前产下一子,母子均安。孩子的生父,也即是旃蒙王子,已经冒险进京来接她二人,臣想请陛下做主,让这二人破镜重圆。”
楚修衡将他的黯然看在眼中,初初升起的窃喜瞬间为愤怒掩盖。
整件事情就是,那个女人为了逃避彻利的婚约,怀着身孕嫁给秦子陌,现在她平安生产,原来的男人又出现,觉得再无利用价值,就想踢开秦子陌,自顾自去逍遥——天下哪有这等便宜的买卖!
修衡对上还等着回音的淡色眼眸,沉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传他们二人来见朕。”
自己珍之重之,无比小心对待的人,竟然被那女人当作工具一般,利用完了便弃如敝屣!就算秦子陌自己无所谓,他可不容许!
15.
“您果真说要攻打强圉?”秦子陌急匆匆推开皇帝寝殿门,侍卫们知他身份,不敢阻挡,只有尾随而至。
楚修衡自舆图中抬起头来,示意侍卫退下。“秦卿怎么知道的?”他已警告过所有人不得将消息泄露与他,竟然还有人敢多嘴。
他果然是故意瞒着自己这件事!
“陛下兴不义之师,失道者必寡助,况两国素来交好,怎能忽然兵戎相见?”强圉境小,不堪一击,一仗下去恐怕就是覆国之祸,无缘无故地他竟也下得了手?
“秦卿真的不知道朕为什么要打这场仗?”那他跑来这里做什么?
“无论陛下目的为何,以强凌弱,总难服众!”他只从任清野处听得公主与旃蒙王子一进宫便被收押,皇帝当着二人的面召来狄嘉将军拟定战略,问及原因为何,任清野却一脸惊讶,叫他自己去想。
“背弃婚约,冒犯我国威,这还不够自寻死路么?朕不但要讨伐强圉,还打算顺势把旃蒙、彻利都灭了,省得看了心烦。”
“臣的婚约是臣自行提出仳离,臣心甘情愿,背弃婚约的是臣,与公主毫无瓜葛!” 明显只是出兵借口的因由,他不说也罢!
“你就是太好心才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是不得已而为之么?你以为朕忘记赐婚时你有多高兴么?你宁愿自己吃亏也要成全他们,朕就是不愿意让你被他们欺负了去!”妻子红杏出墙珠胎暗结,对于丈夫来说是多大的耻辱,秦子陌现在无所谓,日后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说戴了绿帽,心高气傲的铁面御史怎样做人?
子陌愣愣站在原地,听他气势汹汹地说完这番话,讷讷地道:“这么说……不是借口?”
“什么借口?朕要灭个国家便灭了,还需要什么借口?”也不想想看长庚比那些个小国强多少倍!
“只为了公主背弃与臣的婚约,您便打算提兵南进,踏平强圉?”
修衡答得理所当然:“就是这样。”敢冒犯秦子陌的人,他一个也不放过。
子陌气得浑身发抖,大吼道:“荒谬!区区一个臣子的名誉,难道比千万百姓的生死更重?您知不知道战事一起,遭殃的不但是强圉军民,还有我国的健儿、星纪州的百姓!边境互市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经此一役也将毁于一旦;今秋南方粮食已然欠收,大军所至之处,必定仓廪一空——为了您所谓的国威,竟然要破坏这么多东西!您觉得哪个臣子受了委屈,便去大张旗鼓的讨回公道,这样下去,国也不必治了,民也不必安了,大家看谁不顺眼就上去打打杀杀一场,坐等长庚覆灭便是!”
来了吗?他又开始不安于位,想胡作非为,玩那个破坏游戏了么?
楚修衡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心中又是气闷,又是不悦,忍不住也跟着他吼起来:“哪个臣子受了委屈朕都懒得管,只你不准受任何委屈!朕就是这样任性,朕就是铁了心要兴不义之师,你待怎样?”
吼完发现秦子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才知道说了不该说的话。
说出来了。
说出来了。
用这种再不能蒙混过去的认真语气,说了出来。
抵赖不了,打发不掉,这样没气概地说了出来。
他懊恼地整个人扔进龙椅里,单手支着额头,心中一片惶然。
之前那样半开玩笑地剖白,再半开玩笑地掩饰过去,一试探出反应便打住,教他只当自己是开个玩笑,最多落得轻浮二字,不至太过难堪。到他成家,更知道今生无望,也盼就如他所言,只是一时情迷,时过境迁便能痊愈。不料还在咬牙逼着自己将狂心抛诸脑后,他这边却又提出仳离之请,不愿看他为一个女子神伤,才想发兵讨回公道——放眼天下,除他秦子陌之外,还有谁能让自己这样做?一片心意却被说得不堪,教他如何不怒,如何能忍?
是,因此自己没错。他将一国之君折腾得如此卑微,自己不怨不怒不拿为君的身份逼他就范,只是教他知道自己甘心卑微的理由,有甚么打紧?有哪里不对?
暗暗宽慰自己良久,明明应该理直气壮,楚修衡却只觉得自己心跳如鼓,手足无措。
他就站在近前,一直以来触手可及,却总远在天边。
自己说得如此直白,他应该听明白了吧?却一直不说话,不说话表明什么?接下来总会有反应吧?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破口大骂?拂袖而去?日后避他如蛇蝎?
至少可以确定不会是欣然接受。只要不是明日呈来辞表一张,什么样的反应,他都认了。
犯人在大理寺等候判书时,便是这样的滋味吧?连苦笑都撑不起来,只是低着头默然不语。
子陌此时亦慌乱已极。
他这番话这般举动,怎样都不似作伪,怎样都无法当成玩笑。
也就是说,趁着熟睡抚摸他的事情,胡言乱语说不想看他成亲的事情,说心有所属对嫔妃“不行”的事情……不是玩笑,也非戏弄,全是认认真真冲着自己来的?
才干非凡的君主,人品欠佳的君主,总爱挑衅的君主,动辄贬谪他的君主,是什么时候,对自己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他用喜爱女子的心来喜爱自己么?他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想望?
明明同为男子,可以是君臣是朋友是知己是仇敌,或者还可以是任清野所谓的情交对象,但是像夫妻一般的伴侣——怎生可能?
“陛下……”他开口唤他,却又踌躇着不知该说什么。
看他反应,修衡暗暗松了口气,好在好在,只是为难,并无畏惧如洪水猛兽的意思。决定不要听他直截了当的排拒言辞,开了口,嗓音和心情一般低沉:“朕今日累了。你下去吧。”
子陌也尚在冲击中不能回神,闻言应了声是,转身欲走,忽然想起一件非问不可的事,又回过身来:“陛下提拔臣到如今的位置,是因为……您刚才说的那个原因么?”若如此,他的人生,他的抱负算什么?
修衡严肃地摇头。“朕答应过你要创造长庚盛世,决不会用无能之人——秦御史,你的自负到哪里去了?”
子陌猛然一惊。公私便当分明。自己的抱负才干,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消失的。就算日后多少会有尴尬,他还是长庚的重臣,还是那个直言敢谏、为民请命的铁面御史。
“是!今日之事,臣权当未曾发生。”
不管谁表白心意,自己的决定都一样。但他是男子,是皇帝,是提携自己、受自己的钦佩的人,今后相处,能否一如以往,亦未可知。
修衡闻言抬起头来,凝视他的清朗眼神,惊觉那里一如初见时的毫无杂质。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释然一笑,道:“秦卿觉得这样好,便这样吧。”
至少这个人能以臣子的身份,留在身边。
子陌听他这样说,松了口气,混乱的头脑又回到正轨。不顾皇帝的错愕,他将话题重新转回出兵之事。
“臣恳请陛下以苍生为念,切勿擅动干戈。”
修衡心中感叹,果然是葵官常说的榆木脑袋。这样大的事情,也能说不当回事就不当回事了。
可是刚刚被他知道心意,总觉得他的话不听不成呐。
他轻轻敲着桌子,缓缓道:“不打仗便不打仗,你觉得怎样称心适意便怎样。你若已经不留恋那女人,朕就放他二人活路,要再娶妻房,京城闺秀、天下美人你爱挑多少挑多少;你若仍要那女人,朕就替你把她在旃蒙的奸夫杀了,灭不灭强圉全看她从不从你。”
子陌终于听明白了皇帝对于这桩事的误解在何处。
“陛下明鉴。公主与旃蒙王子的事,臣在与她初见时便已知晓。当时旃蒙太子暴毙,王室内讧,三王子无暇顾及公主,公主只能只身远走长庚。成婚之议,也是臣为保护公主免受家人逼迫而提出的。子陌诚知此事罪犯欺君,但不忍心看他二人从此缘尽,才出此下策。如今旃蒙国内局势稍定,王子来迎公主,子陌视公主如妹,见她有情人终成眷属,心中只有欣慰,并无不甘。陛下以为臣是受了委屈,其实并非如此。”
修衡惊得站了起来:“你说你与她只有兄妹之情?”
“是。”
“你娶她只为助她渡过难关?”果真如此?不是骗人?身体前倾,拼命想要看清他表情中的真伪。
“是。”
“你与她并无夫妻之实?”虽不重要,但总不自觉地在意着。
子陌的脸色终于有了些不自然。“……是。”
修衡终于喜上眉梢,情不自禁地拍了两下掌,大声朝门外喊:“卓荦,把宗伯司马典客都给朕召来!朕要以公主之仪把卡茜斯嫁到旃蒙去!”
他在高兴什么,子陌再怎样迟钝也明白了,心中觉得不妥,又觉得不能说什么,只能尴尴尬尬,僵着身子站在一旁无语。
16.
楚修衡扬言要以公主之仪将卡茜斯出嫁,并暗示堂堂长庚公主嫁到邻邦,驸马日后不能只是个亲王而已。还未商定要派多少兵士“送亲”,旃蒙国便急急忙忙流放了弑了兄长,又欲谋害三弟的二王子,将三子立为储君。
长庚这样的做法,自然表示三王子是被极力扶持的对象。强圉将身怀六甲的女儿嫁给长庚副相,理亏在先,不好说什么。彻利也顾着担心这三国合纵,对己方多有不利,不敢再提婚约之事。这桩风波到此,算是完结。
这日夫妇俩准备随朝中使节一起启程回旃蒙,子陌来到城外相送。
“此去日后恐难见面,秦君高义,我夫妇永铭五内。”卡茜斯怀抱婴孩,与已是旃蒙国王储的丈夫,双双跪倒在秦子陌面前。
子陌伸手扶起他们道:“不必多礼,秦某只是举手之劳,两位莫放在心上。倒是之前陛下的举动让二位受惊了。”
虽只被拘禁一日,对于生产完不久的卡茜斯来说,却也是不小的负担,因此又多休养了一月,才动身回国。
“是我夫妇对不住长庚,稍微受些惩罚是应该的。倒是今番小人能受封皇储,多赖贵主上之力。”三王子是个豪爽男儿,聪明良善,也因此才让长庚将宝押在他身上。
“敝国也不是单为送人情才作此安排,东南事务,就劳皇储殿下多费心了。”
三王子抱拳道:“小人领会得。”
长庚不问它国内政已至少百年,这回力扶三王子,也招致不少朝臣反对。子陌对东南各国之事颇有心得,在廷议上反驳了不少老臣的意见。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要防彻利借道旃蒙侵袭长庚。三国同盟一成,彻利在北面的势力便被全部封锁,再也伸张不得。
卡茜斯不愿听他二人在这种时候还谈论国事,插嘴道:“陛下那日可真是生了好大的气。”她那时才知道原来当初自称“酒后失态”说的话,皇帝其实记得清清楚楚。
‘早就说过,若你让他不快,朕要你强圉阖国来殉。’那时候阴冷而愤怒的语气,现在想起还觉得后怕。
“明明这样生气,到了第二天竟然完全变了态度,秦君可知是为何?”
子陌想起那日闯宫情形,咳了几声,只推说不知。
看他不自然的态度,卡茜斯更是起疑。“可是柳姐姐说是秦君去劝说陛下,才令他改变主意的呢。”至今未想明白,为何柳姐姐在说起这件事时,脸上殊无喜色。
“子陌只是在一旁听陛下筹划而已。”
相处一年的经验,使得卡茜斯一眼看出“故夫”的样子像是在逃避什么。
没有哪个国家的皇帝,会只为了区区臣子荣辱,便兴师动众地要跋涉征讨。
那么他改主意,是因为子陌并非“区区臣子”,还是纯粹出于爱惜民力?
看他那日表现,恐怕是前者更有可能吧。
皇帝与御史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奇特关系?
看看自己都想到了什么地方,卡茜斯忍不住失笑。
两个男子之间,便算情逾君臣,充其量也只会如兄弟如父子,还能有什么呢?
“公主,时候不早——”使节走过来打断三人话别。
“起程吧。”王子揽着妻子的肩,向秦子陌再行大礼。
“陛下与恩公君臣相得,必能振兴长庚,成就霸业。日后但有所用,旃蒙上下尽供驱策。”
听闻“君臣相得”四字时,秦子陌悄悄皱起的眉峰,卡茜斯不认为自己是错看。
难道,是真的有什么了?
“两位慢走。公主为殿下受尽苦楚,殿下务必善待她母子二人。贵我两国如今守望相助,有甚大事,尽管驰使来报。”秦子陌一边对着王子说话,一边看向卡茜斯母子,冷淡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离情别绪。
王子认真地点着头,揽上妻子肩膀。
“秦君保重。”卡茜斯上车坐定,想起一年来二人相处种种,不禁泪盈于睫。
便真如送自家妹子出嫁子一般。陌心中感慨,浅笑道:“去吧。”
子陌孤零零站着,看车马慢慢移动。
往后自己身边,又只剩漠村了。
漠村日后也要成家立业,总会有一日,只留自己一个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伤怀间,却见卡茜斯自马车中探出头来,高声道:“愿秦君早觅良缘,相伴终老。”
子陌怔然不知所对,只见她顿了顿,又说:“不管是与谁,但教情之所钟,纵是千难万险,必能拨云见日。”说罢别有所指地眨眨眼,又缩回车内。
直到马车走远,子陌方始回神。
怕是卡茜斯她……误会了什么吧。
情之所钟,千难万险——她是说的与那个人?怎么可能。
甩去脑中不时浮现的脸庞,他扬鞭策马,疾驰回城。
17.
“启奏陛下,臣附议。”这个斯律横戈,前几天邀他一起去鹧鸪山游玩。
“臣附议。”
“陛下,臣也附议。”庄取黾和施阚,就是半月前赐宴完后,抢着要送他回府的人之二。
修衡看着一个个出班站在秦子陌身边的官吏,心中颇不是滋味——年级轻些的,似乎都与他很好。自从上次校场比试之后,许多人似乎与他走得近了。明知对他而言是好事,却仍然心中不快。
这其中,是不是也有人像他一样,对秦子陌表明过心迹的?是不是因为太多次遇到这种事,那晚才这样果断地说句“当没发生过”,才能在自己面前应对如常?那些表白过的,秦子陌是全数拒却了,还是回应了其中某一个?或者便是因为心有所属,才连面对权倾天下如他,都毫不迟疑地不当回事?
若果真心有所属,会是其中哪一个呢?
目光如炬地扫视着阶下诸人,不小心对上他目光的,都被那腾腾杀气吓出一身冷汗。
这个太丑,不会是。
这个太矮,不会是。
这个人品不行,不会是。
这个学识欠佳,不会是。
这个太粗鲁,不会是。
这个……这个太老,不会是。
将文武百官扫视了个遍,终觉得没一个会是能得他青眼之人,甚且觉得智计武功身份地位,无人能与自己相捋——那么便不在此列?
或许还有没来的人……散官们初一十五才朝见,那些人里面会不会有?粗略盘算了下,似乎也没有值得注意的出色人材。
又莫非今日有人告假?文班里好像是缺了谁——对了,怎么忘记任清野那小子?刚刚出使回来,照例准他在家休养三日的。
如若是他的话……不无可能。才干不在他之下,个性讨喜,满口甜言蜜语,兼之男女通吃——这一节最是重要!兴许他早就口蜜腹剑地将秦子陌诱拐到手——此人习性他清楚,到手之前死缠烂打逼对方就范,真到手玩腻了便弃若敝屣……
该死的,秦子陌就算对他死心塌地,也必是受了蒙蔽!这样一个坏透的东西竟会留在身边,当他的左膀右臂,早知道就该将他贬离京城永不叙用!
“咳咳。”无意识看向干咳声响处,赫然是紧锁眉头的意中人。
您又走神了。严厉的眼神如此谴责。
朕知道朕知道。如果不投个讨饶的回应过去,他会毫不留情地当面指责自己不专心。
原本对等的立场,在心思说白之后,似乎一面倒向了他那边。
一时冲动果然害人不浅。
现在再怎么说,也是悔之晚矣。
又在瞪了。
秦子陌,你也不想想朕是为什么才走神!
心中一边抱怨,一边回想方才议题。
“既然众卿均无异议,那么朕准秦卿所奏,接下来的事,着冬官去办吧。”
“陛下,户籍一类,向来是地官职权。”秦子陌的声音寒意十足。
“那就有劳柳司徒了。”原来析木州府营建之事已议完了啊。
“臣领旨。”柳葵官的应答中殊无笑意。
早朝又一日在诡异氛围中度过。
“啧,怪哉怪哉。”
“岑兄所指何事?”
“斯律兄发现没有,秦御史许久没有和陛下对着干了?”
“嗯。只要是秦御史的动议,陛下几乎无一不准,秦御史还有什么可争的?”
“着啊。若在以前,陛下定要与他争执几句才算,最近都只有点头的份。这是第二怪。”
“兴许是陛下腻了争吵吧。第三怪呢?”
“这第三怪,便是柳司徒最近在朝堂上都不笑了。”以往只要有人出些纰漏,柳司徒总爱插上几句奚落的话,但是最近以来,就见她上朝时总崩着脸,从头到尾没半个笑影。
“您这一说倒也确实如此……”斯律横戈笑道,“岑大人对于美人,果然看得细致入微。”
岑郎中听得出其弦外之音,坦然笑道:“天际星辰既然不能近前,下官至少也想好好远观一番。”
18.
暝色楼二层的雅座靠窗,任清野与秦子陌对坐。
“近来朝中无事,陛下与秦老弟也无甚争执,真是可喜可贺。”
子陌睨他一眼。“任大人就不要消遣在下了。”
皇帝近来的异常,莫说是亲信如任清野,文武百官都已经议论纷纷。
“岂敢岂敢。”任清野慢悠悠啜了口酒,“被陛下事事顺着,秦老弟还不满意?”
“尸位素餐的君主,要多少有多少。陛下这副样子,百姓如何满意?”他将筷子重重搁在桌上,举杯饮尽。
提出的建言他全盘接纳,上朝时经常走神不知所云,再不然就是个挨个地向朝臣们瞪眼——他以为他在做什么?好好的人,怎么突然间就变得奇形怪状?
任清野心里是觉得难得见到楚修衡痴傻的样子,让他偶然发作一下,看起来也颇为有趣,不过向来较真的铁面御史自然不会这么想。“老弟既然不满,何不去求见陛下,向他进言呢?”
子陌沉默一会儿,才闷闷地道:“不管求见多少次,在下都被挡在宫门外。”自从卡茜斯公主之事一了,他与皇帝就没有再私下见过面。有事求见,不是教人传话有事早朝再奏,就是推说身体欠佳正在歇息——谁信。
说好了当成没发生过那件事,也不知在闹什么别扭。
那种事怎样都不可能,若他的意思是在威胁自己屈服,真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也只能挂冠求去了。
说起来,皇帝虽然有时霸道,却从未曾强自己所难。这一回,应该也会就此算了吧。只盼他早些去了这分心思,回到平常。看宗伯大人镇日愁眉苦脸就知道,他还是未召幸嫔妃——算起来也有好些个月了。
把冒出头来的一点点不安压下,唤回原先的坚持。
无论如何那是他的事,自己这边不需要为此承担什么责任。匹夫不可夺其志,就算他是九五至尊,也没办法勉强自己去倾心于他,男女之情他尚且不想碰触,何况皇帝是个比他还魁梧高大的男子,完全难以想象那样怪异的场面。
“秦老弟?秦老弟?”他从冥想中收摄回心神,却见任清野像是识破了什么似的,笑得一脸暧昧。
“失礼。任大人方才可是说了什么?”
任清野将身子往栏杆上一靠,微眯着眼端详他。“获悉尊夫人——不,卡茜斯公主被囚禁之后,老弟直奔宫中,隔没多久便陛下绝了出兵之念,还恩准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期间,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吧?”
“你——”子陌骇然,不小心便将一支筷子拂落地上,也不见他去拾,只是慌忙大喝口酒,“会、会有什么事?在下劝说良久,终于让陛下歇了征伐之意,如此而已。”
“说得也是。陛下发兵是为了秦御史,解铃还须系铃人,秦御史一出面,陛下自然便言听计从,无所违逆。”
子陌被他的戏谑语气捉弄得心头火起:“任大人要说什么,子陌洗耳恭听便是。”
“你既要听,我便说了。”任清野泰然自若地捡起地上筷子,召来伙计更换,待那伙计走了才开口。“葵官现在对你已经十分不满,你和陛下要是再这么不清不楚地搅和,所谓四彦恐怕难以为继。”
“柳大人?”子陌听了莫名其妙,柳大人跟着件事没有关系吧?还有,“不清不楚地搅和”是什么意思?
“你不会没注意到,最近私下里很少见到葵官吧?往日只要你在京城,有好吃好玩的她都不忘捎带上你,如今呢?像是今天,就算是在下出面约,一听你也会来,她立即就推说有事,不肯过来了。”
“柳大人大约还在生气子陌和卡茜斯公主假扮夫妻的事吧。”她与卡茜斯交情甚好,知道是场骗局,不高兴也是应该。
“她哪里是这样小心眼的人!”任清野苦笑,“要不是你阻了她多年梦想,她哪会对你不理不睬?”不理不睬是说轻的,恨之入骨倒差不多。
多年梦想?
子陌不断思索,到最后只能归结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原因——
“柳大人她……中意陛下?”
任清野夸张地拍手。“恭喜秦老弟,终于窥破长庚第一秘辛——不不,自从有了陛下情迷秦御史之后,这一条便要退居第二了。”子陌闻言不禁一愣——他鲜见的高昂语调,是带着些敌意么?为什么?
不过这话本身更是惊人。“听闻柳大人与陛下青梅竹马……难道是自小仰慕?”
还是有些不信的。努力回想他二人相处情形,柳葵官对皇帝与对任清野他们的方式无异,怎样都看不出有这一层意思。
“我们四人年纪相近,从小一起玩过,但秦老弟也许不知道,陛下在藩时,与葵官有过婚约。最后因为先皇聘了武昌王的郡主当正妃,陛下当时也看不出什么前途,柳家人便自请撤了婚事。若不是家人坚决不允,依葵官的性子,只要是她喜欢,管什么当妻当妾,都会高高兴兴嫁过去。”
当年无奈,以现在这两人的地位,应该是想怎样便怎样了吧。子陌沉吟道:“柳大人早已年过二十,却一直未传婚讯,莫不是在等陛下迎娶?”
“这也不尽然。葵官知道陛下不甘愿久居人下,温柔敦厚也只是掩人耳目之策,为了助他登上帝位,好好一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明里暗里以广招徕,为他打探消息,拉拢有力人士。八面玲珑的手腕不是天生就有,十四岁时常看她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十五六岁时已成了旁人口中人尽可夫的女子……”任清野说到这里突然哽住,喝了一大口酒润喉,才得以继续说下去。
“如今她一手掌握天下财富,自是再也无人敢轻贱。一般女人靠男人才能得到的,葵官如今都有了。成家的想法,想来也慢慢淡了。你问我是不是在等陛下娶她,我看倒也未必。”
那个笑得开朗自信、俏皮美丽的女子,实在难以想象曾经经历过如许不堪。又是只为情之所钟?区区四个字,何以使人抛开名利荣辱不管,只想要对方满意?其中玄奥,他大概是一辈子都不懂的。
“柳大人的心思,陛下可曾知晓?”做尽了一切却得不到回应,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么多年,我在一旁都看得明白,他楚修衡聪明绝顶,岂能不知?”
第一次听他喊出皇帝的名讳,深沉的怨怼,不像是只为朋友抱不平而已。
“既然无意就不要利用得彻底!从小到大,他做的事情不管是善是恶,我都觉得不无道理,唯独这样对待葵官,终我一生都不会服他。”
任清野直视子陌有些愕然的眼,言下之意你尽管去和他说没关系。
“葵官也知道陛下对她不过就是朋友之情,君臣之谊,所以只要当他眼中特殊的人,便已经心满意足。但是,”任清野深深看他一眼,“后来有了你这个人。我们也是到这几年才知道,原来陛下不是冷心冷情,只是没有遇见而已——秦御史何其有幸,我等与陛下同患难之时,你在析木州备受照拂,到了陛下江山在握,又适逢其会,被堂堂正正地擢拔到高位,一张冷冷的脸孔竟把万乘之尊的心神摄去。时也,命也,运也。”
子陌静静听着他吊儿郎当的语气,过一会儿冷冷说道:“就算您喝醉了,这还是侮辱。”
任清野似是突然间清醒,露出有些懊恼的神情,笑道:“抱歉抱歉。一时基于义愤,忍不住说了冒犯的话。你有才具,但若不是陛下赏识,何能年纪轻轻就登副相之位,这一节总没错吧。”
弱冠之龄便已位极人臣,旁人的怀疑嘲讽眼神,他一路已经看多,至今没有当面的冲突,也只是赖有皇帝撑腰。至少任清野肯爽快地说出来,对于他这样圆滑性子的人来说,也算是难能的推心置腹。
上回在皇帝面前可不是这样不在乎的。
隐隐竟然觉得,只要皇帝不这样看自己,似乎旁人的流言蜚语,也算不上什么。
毕竟起用他的,是皇帝。
只是这样而已……吧。
挥开纠结心思,重新将目光放到对方身上,轻轻反击:“义愤?怎么看,都像是您心怀妒意之下的迁怒吧。”
任清野眼中精光大盛:“你说什么?”
子陌也不废话,平平地道:“柳大人。”
只见巧舌如簧、骗尽天下男女的任典客,一下子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过了半晌他才自嘲地笑开:“被你知道又怎样?谎话说太多,真心话也已无人会信,有时候真羡慕狄嘉那般的率真啊。”
“不懂。”像他这般超脱飘逸的人,到头来竟也是自幼执念于一个女子,周围人人如此,倒似是自己显得怪异了。
“你不懂无所谓。只要做该做的事就成。”
“该做什么?”
“当断则断。看你们样子就知道,上回虽然捅破窗户纸,却定没谈出结果。你要么爽爽快快和陛下在一起,只要夙愿得偿,想来圣上定会精神大振,国事之类,自然不在话下;要么直接了当地断了他的念——虽然这样对不起多年老友,但为了葵官好,我是盼望老弟能这样做的。”
子陌想也不想便点头:“……我省得。找机会就去说明。”
“啧啧,可怜我们陛下一辈子就动一次心,偏摊上这样一个薄情之人。”
“一辈子动一次心的,是任大人您吧。”
任清野哼起不成调的歌词。“叹人生常是,千载寂寞,万古伤心……来来来,与我满饮此杯!”
子陌一笑举杯。
19.
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两名年轻男子一前一后,信步徐行,出众的身量容貌,惹来路人的好奇与惊艳。尤其走在前头那位的气度威仪,即使努力收敛,也让平常人一瞥之下,便再不敢逼视。
“据闻表兄今日早朝时,又走神了。”跟在后侧男子带笑意的声音,刚好可以让走在前面的人听到。
被唤作表兄的男子并不答话,原本就端正的面容却更显几分冷怒。
“听说自从仳离之后,秦御史与任典客就走得极近,常常二人联袂出游,至晚方归呢。”
男子面无表情,眉峰处的细微褶皱仍逃不过对方的利眼。
“表兄以前常常与秦御史议事,最近却除了早朝以外没有召见过他,难怪秦御史的时间平白多出许多。”
“茗毅,说够没有?”冷冰冰的语气足以令人战栗。
那名唤茗毅的男子,连忙整肃神情,乖觉地应道“说够了”,心中却在想,关于那个人的事情,表兄是越来越专注,也越来越容易激起反应了。
真是各人自有各人磨。他这表兄遂心顺意了这许多年,出来个让他束手无策的人物,也叫做命中注定。至于局外人,还是乖乖看戏的好。趁着他稍微有些清闲,出来逛逛,也是颇为难得的机会,可别惹怒了他弄得被赶回去。
一边想着,一边忙着四顾周遭,贪看京城中的热闹繁华。
余光似乎瞥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啊!”
再回头看时,惊讶声来不及遏止便已发出,而他那精明的表兄,也早将一双利眼对上了目标。
街边颇具规模的酒楼二楼,也是一行二人,凭栏相对而坐。着一袭湖蓝色外袍的男子,正举盏满饮,微仰的脖颈修长优美,侧面看去,一张脸俊俏绝伦,眉宇间却刚毅正直,无半丝脂粉气。另一位男子年岁稍长,天青色长袍衬出一身悠闲意态,笑看对面友人的微醺情态,亦是说不出的丰神俊朗。
楼上楼下,一时竟出现四位美男子。来来往往的人群,似乎都有意无意地在附近放慢脚步,更有些女人家大剌剌地驻足欣赏,结伴而行的,还不忘窃窃私语,指点评判。
“那个虽然最有气势,但是看起来太凶。”——这是唯一达成共识部分。说的自然是茗毅的那位表兄。
对于这一点,茗毅虽入京不久,已经感受更深刻。
表兄平日虽然严肃,却是天底下最沉得住气的人。而现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绝不只是不高兴而已。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某人之怒——任大人,您自求多福吧!
那俊俏男子饮完杯中酒,也回友人一个清淡的微笑。
笑容虽清淡,涌上酒意的微红脸庞,却让那出尘容颜,增加了几分平易近人。
连一派云淡风轻的友人,也有一瞬间怔愣,更遑论周围的陌生人,看得全然出神。
他从未、从未对自己这样笑过。
果然与任清野有什么吗?
楚修衡眉峰紧蹙,怒气终于形于外。
也许是感觉到强烈的视线,年纪稍长的男子望向楼下,看到主仆二人身影,仿佛吃了一惊,随后又恢复常态,神色恭谨地垂首为礼。俊俏男子跟着也看到了,却并未将惊讶表现在脸上,有些漠然地点了点头,便即回过去斟酒。
楚修衡见状,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茗毅也急急忙忙跟上。
20.
子陌回到家中,刚进大门,便见谭漠村与卓荦一同迎上来。
“陛下召您进宫。”向来无表情的侍卫脸上已见焦急。
谭漠村跟着道:“卓将军过午便来了。”四处派人找他都没见。
子陌拱手为礼。“卓将军稍等,在下换身衣服就随您去。”
“衣服不必换了吧,陛下怕是已经不耐烦。”
“礼不可废。”撂下这一句,他快步走进内院。公主走后,钦赐的御史府被他还了回去,仍搬回原来的屋子,比那大宅子小了不止一半,却也自在许多。
坐车到宫中时已到掌灯时分。被带去的地方,并非御书房,而是皇帝平日起居的迎曦殿。
这地方他来过几次,并不陌生。卓荦禀报了之后带他进去,皇帝在圆桌前面南而坐,满桌子的菜肴看来未曾动过。因在背光处,表情看不大清。
他跪下见礼,皇帝不说话。
许久未见的碧石照例卧在榻旁,见他来了,竟一反常态地爱理不理,偏过头去。
“下去吧。”修衡口气平静。
左右应声退下,殿门随即被关上,偌大房室中之剩他二人。
“起来吧。用过膳没?”
“启奏陛下,臣已用过了。”
“在外头?”
“是。”
“与任清野?”
“是。”
“你二人最近可真好啊。”
子陌皱起眉,不懂他为何口气嘲讽。同僚之间的交游一向都有,与个别走得近些,也是在情理之中,他朝政不管,倒偏来管这等小事。
“怎么,没话说了?看秦卿不高兴的样子,是因为朕坏了你们的好事么?”
“陛下的话,臣听不懂。”兴许不是不懂,只是不信他会想成这个样子而已。
“你还装什么?”他突然间一把掀掉桌布,刺耳的哐当中,盘碗碎了一地,一下午等待的不悦、长久猜疑的焦虑于焉爆发。“对朕不假辞色,是因为早跟那小子好上了吧?索性就明明白白地说开,朕不是夺人所爱的小人,这样藏着掖着又何必?”
想起之前与任清野的交谈,忽然觉得若是便让他这样误会了,也算是正面拒绝,如此谁都可以松一口气。这样想着,数度欲张口,终于放弃——骗人的事,他不爱做,也做不来。
“臣和任大人……不是那种关系。”
“还嘴硬!”修衡三步两步抢到子陌跟前,紧紧扣住他下巴往上抬。“你以为朕不知道任清野男女通吃,还是不知道你二人每日都单独出去走得不见人影?”
过重的力道痛得他使劲去扳开,修衡的手却纹丝不动。“臣与任大人,是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他笑得扭曲。“君子之交就满朝轰传你二人行为不检?君子之交你与他混到三更半夜?君子之交你朝他那样笑?秦卿的君子之交也真是特别。”
“满朝——轰传?”两个男人有什么好传?朝中人也太无所事事了吧?
“怎么?不信?”修衡放开他,转身到书案前取了一叠奏折,丢到他面前。“参劾的奏章都上来了,你说要朕怎生发落?”
子陌难以置信地拾起奏折来看,上头所列都是牵强附会的事,却被写得像是亲见一般。
“任家十世公卿,任丞相威望崇高,典客卿品行不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真把事闹大了,最多也就贬个官,过两年又回来。你则势单力孤,一旦身败名裂,再无出头之日——知道他们是冲着谁来的吧?”
不想看到偏偏挥之不去——奏折上的一个个名字,再熟悉不过。有他心怀敬意的前辈,有他诗词唱和的泛泛之交,有他亲自保举的后进,见了面都是笑脸相迎和乐融融,令他忍不住欣慰,自己虽非长袖善舞之辈,却也能与同僚相处甚欢。想不到光鲜友善底下,却藏着这样的心肠!
脊背上阵阵寒意上涌,他忍不住全身发抖。
这才是名利场,这才是世态炎凉,为官近六载,到今日才一窥堂奥,该惭愧的,是自己吧?
这时忽地被人从身后抱住,滚烫的体温透过衣物传来。
“陛下——”他要挣扎,才发现全身失了力气。
“你性子太直,得罪的人太多。本来他们都当你是朕的男宠,不论是被你参得贬官也好削爵也罢,都不敢造次。如今你与任清野走得近,大概被人当成失宠抑或出墙,一有可趁之机,自然便伺机报复。”
男宠?出墙?
哭笑不得的心情,教他连耳后吹过来的暧昧气息都无暇顾及。
原来不知不觉间朝中诸人都是这样看他。什么真才实学,什么平生报复,什么宏图大业——说到底,他也只是被纳入皇帝羽翼下才得以存活的,一尾寄生而已。
“朕可以保你。”嘴唇贴着耳朵,轻轻吐气。
“这是威胁?”子陌扬起唇,双目死寂。
“离开清野,这些奏折,朕现在便烧了。”
他轻轻挣开他怀抱,转过身来,细长的眸子带着满满的嘲讽,直视修衡:“只是离开,不用到您身边么?”
修衡被他看得呼吸一窒,缓了缓才道:“他不是可以定下来的人,你跟着他,总有一日会伤心。”
“然后臣再度成为旁人眼中的男宠,无人敢撄锋芒?”
在他护持之下的虚幻功名,不要也罢。
“你不是常标榜富贵浮云,功名粪土的么?这一两句流言竟消受不了,也忒可笑了吧?”或者说到底,只是不愿与任清野分开?
“臣一介凡人,陛下这样的大胸襟,恕臣难以企及。”他是踩着亲族尸体与故友牺牲登上帝位的,这些事,大概早已不萦于怀;但是他不同,向来清操自励,没做过的事,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下来。
“书生之见!既然你宁愿放弃志向也不愿受空穴来风,朕今日将这件事坐实便了!”
还没等他听清话中意思,修衡将他打横抱起。子陌惊得连挣扎的功夫都没有,就被重重扔进了大床。
他慌忙要坐起,高大的身子整个压上来,魄力十足的威胁随之传入耳际:“别乱动。你清楚朕有多久没做的。”
21.
抵着大腿的硬物是什么,子陌完全不欲知晓。奋力反抗只换来更强硬的钳制。修衡一只手将他双腕钉在头顶,双腿制住他的踢踹,待到子陌不再挣扎时,他也已有些气息不稳。
“此等违逆人伦的禽兽之行,有伤盛德,请陛下自重。”
修衡嗤之以鼻:“禽兽之行?朕这样便算禽兽,清野呢?他必定做了千万倍于此的事情吧,你怎不忍心骂他?”
“臣与任大人清清白白……”
“任大人,在床上你也唤他任大人?哼,听起来不错。等一下准你仍唤朕陛下。”
“臣已言道那些事纯属子虚乌有——”他全身动弹不得,只盼望能用言语说服于他,总有万一侥幸,也要试它一试。
“是不是子虚乌有,检验一番便知。”光滑修长的手指渐次抚摩着他的脸部,先是眉眼,而后鼻梁,而后嘴唇。“这样的一副容颜,也难怪这么多人看到眼直。”
又哪里来的“这么多人”?子陌心中骂他实在不可理喻。
正要反驳,嘴唇竟被堵住。湿热的物体猝不及防间侵入口腔,如蜻蜓点水般四处拭探,随后又抓住一个个所在狂暴肆卷,舔过每一处自己都从不注意的怪异地方,吮得舌头渐渐与他交缠纠葛——又热又麻。不仅是口中,连身体其它地方,也一并热了起来……是什么感觉?为何会这样?他做了什么?
空闲的手抽开腰带,伸进外衫,隔着中衣,身体也被他触抚,虽重却不会感受到疼痛的力道,对着胸前突起稍事揉捏,不难受,只是觉得异样,浑身上下烧也似的灼热,灵巧的手又滑到腰侧,顺势便要袭向小腹……
不知是呼吸困难还是因为呻吟漏出了声音,自己发出的沙哑调子令子陌自错愕与迷惘中惊醒过来。
这种、这种亲密举动,绝对是不成的!虽不断提醒自己,微弱的反抗却丝毫不能撼动对方意志,反复进出摇摆的动作教他想起另外一种羞耻的私密之事,极强的热流通过,集中到了下身某处……
怎么办?怎么办?他羞愤欲死,眼眶难以克制地湿润起来,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不可辱……
主导的男子首先抽身,藏不住满脸惊讶地,端详床上人虽身躯紧绷,却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你……不会这些?”只是轻微的挑弄便禁受不起,这样青涩的反应,怕是女人都没经历过多少次,自己之前似乎完全想错了。
那么现在是在做什么?他猛然清醒,急忙从他身上退开,一时间又惊又喜,不知如何是好。
子陌一脸木然,瞪大眼睛看着帐顶,一动不动。
士可杀,不可辱。
他猛地坐起身,大力推开身边人,低头便往床柱上撞去。
修衡惊愕之下,眼疾手快将他拉转回来时,额头上已擦出血痕。
他一时慌了手脚,扬声朝外头喊道:“卓荦,快传——”
手臂被狠狠掐住,指甲入肉。
“不准叫人!”太难看了,求死不成,一身衣衫凌乱,被个男人抱在怀中——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好好,不叫便不叫。”细看只擦破皮肉而已,并不严重,自己也是关心则乱。修衡任他掐着自己,也不挣脱,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肩膀,柔声道:“是朕不好,是朕不好。你莫怕,这种事朕再也不会做,你尽管放心。”
子陌不答话,也不理他,只是全身不住战栗,眼神涣散,显然未从惊吓中平复。
修衡安慰了好一阵子都不见反应,大伤脑筋地思考片刻,伸出手来点了他睡穴,子陌顷刻之间人事不知。修衡将仍有些僵硬的身体在床上轻轻放平,担忧地看他不安稳睡颜。
额头上只有些血丝而已,就算不包扎也无大碍,想了想还是站起身。
这一动,才发现下身状况仍在。苦笑,果然如他所说,是禽兽之行啊。
碧石的低咆在近旁响起,绿莹莹的眸子瞪着他,血盆大口张开,凶相毕露。
他略微吃惊,随即举起手。“朕去取湿巾来。不会伤他。”
碧石歪头端详他良久,才似放下了心,踱到床边卧下,似是守护一般。
“你是朕养的,怎反过来帮他。”他不满地咕哝,倒也不气。
回过来用湿布轻轻擦拭子陌饱满的额头,为那紧蹙的眉峰愧疚。早该料到这种后果的。明知他性烈,竟还欲施以强暴,在他面前,自己总有一日落得半点自制都无。
再伸手为他细细整饰衣衫,身体还在为残留的欲望发痛,却已尽失掠夺的勇气。做了这样的事,怎样道歉,恐怕都挽不回在他心中的地位了。明明只想要他不受清野蒙骗,明明只想保他不被朝臣倾轧伤害,怎么到后来竟做出、竟做出……不是说只要他好,自己怎样都无所谓的么?忍耐到如今,到底还是个凡夫俗子而已。
修衡不住苦笑。
醒来之后,定然还有一番大冲突吧。皇帝的别有用心,朝臣的口蜜腹剑——经此一事,要再留他在身边,无疑难上加难。
修衡搬了椅子坐在床头,怔怔盯着毫无动静的一人一虎,了无睡意。
22.
不能接受的,远远不只是君王的情意。
努力了许久,满以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已能够独挡一面,都能够进退无愧,却原来,只是身处幻象中毫无所觉,失去了皇帝的庇护,他便什么也不是。
一介平民到今日位极人臣,沾沾自喜于铁面御史的空名,已经多久了?在任所是百姓含泪跪拜依依挽留,在朝廷是同僚歌功颂德钦敬无已,口中不说,脸上冷漠,心里却早已飘飘然。
自以为独一无二,以为百姓的感激,同僚的钦佩,都是自己应得。
原来大谬不然。其实不论是谁,只要得了皇帝的宠幸,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到那些事吧?
秦子陌算个什么东西。长庚没了他不会倒,朝廷没了他不会乱,百姓没了他不会苦。
皇帝的宠臣,皇帝的所谓爱幸,才是他们恭敬有加的原因所在,才是他无论参劾多少权臣法办多少奸人,都不会引火烧身的原因所在。
什么心怀社稷为民造福,什么一身肝胆两袖清风,一个人在他人羽翼下做着兼济天下的美梦,却不知道旁人走过身边时,丢下怎样的不屑眼光。
愚不可及,真真愚不可及!
一边笑着那个自己,子陌将随身物品一件件丢进行囊。
出了宫后先回趟家,故意在早朝过后才递了请辞的折子上去,回来时,漠村已经把家什收拾了七八。
不管辞表准不准,不管那堆弹劾怎样处理,不管皇帝之前劝慰,总之这个地方,他再呆不下去!
谭漠村随侍在侧,不发一言。
“漠村,你可以不用走的。你是有才华的人,这些年若不是跟着我,早就出人头地,何苦为我埋没前途。”
“无论怎样,漠村总是跟定了爷您。”完全没有商量余地的口气。
劝过他无数次,得到的回答总是相同,子陌也失了坚持的力气,叹口气道:“罢罢,你还年轻,要出头总有时机的。”
“车停在外头。”有司配备的车马自然不能带走,一大早谭漠村就去集市买了辆牛车。
“嗯。”慨然环顾一室萧然,子陌心想,当初不买田置宅,于今日倒成了是便利一桩。“走吧。”
提起两个书箧就要往外屋走,被漠村抢了过去。
“您拿衣笼。”
“我不是这样虚弱的人。”他站直了身子,十分不悦地看着漠村。纵使他现在已经比自己高大,刚进京那会儿,可是自己一手照顾的他。
漠村输给他的倔强,还了一只较小的书箧,另一只手又挟起两个箱笼,留给他的只一个装着细软的包袱。
家具之类本就是随宅子一起租下,都不必带走,两个男人的随身物品不多,一辆小车足够使用。
其实尚不知要行往何方。
虽然义父无论怎样都会收留,但这样过去投靠,无疑是给老人家找麻烦。出了城之后,随便找个偏僻的乡间,隐居终老,也算是好的去处。
主从到门口,却见一对父子模样的平民,等在台阶下,见他出现,急忙跪倒,才喊得一声“秦大人”,便已泣不成声。
他一看便知道又是有下情要诉的百姓,御史府的“客人”,大多便是他们。叹口气走上前去将二人扶起,温言道:“在下已经不管事了。两位若有冤情,烦向有司申诉。”
那老人一听,抹了抹眼泪,飞快说道:“秦大人被贬谪也没关系,没几天一定官复原职,草民的案子,是除了您谁都不敢过问的啊!”
之前的所谓“事迹”,原来如此脍炙人口么?不过是皇帝的一个游戏而已,会信的,大概只有百姓和他自己。他压下黯然,仔细解释:“老丈,子陌此番不是贬官,而是请辞,日后再也不当官了。”
“不当官?您要是不当官,我们还能找谁?”
老人家的言语如利刃一般,扎得他心如刀绞。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你们只是为人哄骗,有没有秦子陌这个人,老百姓都一样过日子。慢慢就会明白了,他不是值得依靠之人,他做的事情,其实谁都可以做……
“秦大人,秋官侍郎宗显御占了小草民田宅,还将草民的妹妹强娶过府作妾,衙门不但驳回状纸,还将我与爹爹痛打一顿赶出大堂,草民等告诉无门,您再不作主,就没有人能帮忙了啊!”年轻人说到后来,也是涕泗交零。
不管什么时候,这样的事总教子陌听得怒从心起。
宗显御吗?仗着祖上余荫才有今日官位,却也来为非作歹。这样的人,办多少个都不会手软!正要教父子俩把状纸给他,不意瞥到漠村已将行李装上牛车,等在一旁。
差点忘了,自己已经弃官。他垂下眼,拍着那年轻人肩膀道:“司隶校尉刚刚换了人,这位新来的宿见大人为人还算公正,你们有什么事,直接去找他吧。”他拱手为礼,再不敢看二人失望的神情,坐上牛车,有些仓皇地离去。
不能后悔。已走到这一步,再回头也无路可退,不平之事每天都在发生,如果每一桩都忍不住要出头露面,怎能安生。天下事哪是他一个人能管,每管一件,便多被人暗地嘲笑一分,以往的天真想法,务必要尽数收起。
想着以往种种,恍如在梦中一般。以往颇觉自傲的桩桩件件,有多少是他凭一己之力办成的呢?
大概,没有吧。
谭漠村赶着牛车行进,市集在望,再过去,便是城门。“漠村,绕道。”那里人多,不希望任何人看到他狼狈逃窜的样子。
权当是,最后一点傲骨。
谭漠村一个“是”字还未应出,却听有人高声喊道:“秦大人!秦大人在那里!”
霎时间,人潮如涌,纷纷挤到他跟前。
“秦大人还是这般俊俏呢!”
“好久没见您了,最近还好吧?”
“您上回监斩卫文华,我们全家都赶了个大早去刑场排队看那厮的下场,真叫是大快人心!”
“前年教坊强征去的娃子里,也有我家姑娘,那孩子现在都快出嫁了,要是您有空来喝个喜酒多好!”
“秦大人,您这是要出门?”
“看样子就知道,是要到外地赴任吧。”
“秦大人这一走,又有贪官要不安分了。”
“他们敢!秦大人没多久就转回来,怕是钱还没进兜,就被秦大人参上一本,发配边疆去了。”
几个孩子跳到车边,七手八脚拉着他的衣裾,争辩得越来越大声。
“秦大人真好看,长大了我要娶秦大人!”
“笨蛋!秦大人是男的!我长大了要嫁他!”
“那我也要嫁!”
“不行,你们都没我漂亮!只有我可以嫁秦大人!”
众人听了,齐声大笑起来。
子陌一直没有说话,伸出手,摸摸孩子们的脑袋,对一双双显然着了迷的童真大眼露出浅笑。
不知怎么的,有些想哭。
眼前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但他们对他是真的,亲切,关心,感激。只因为自己尽了官吏的本分,就可以得到这样的礼遇。
是这些百姓太宽容,还是长庚的尽职官吏太少?
他明明,没有做什么无可取代的事;他明明,不是容易亲近的人。但是他们走过来,离他如此之近。
渐渐地,丧家之犬的惶然不见了,只觉身处人群中,万分温暖。
说不出口自己是从这里逃走,他只是微笑着注视着眼前的陌生人们,认真听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长里短。
没多久,怕阻了他行程,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所有人自动让开,拥挤的市集上出现一条宽宽的道,两辆车都通过有余。
车子又开始缓缓移动,子陌满心愧疚地听着两边“一路顺风”、“早些回来”的叮嘱,完全没有勇气,抬头看众人纯朴的笑容。
23.
出了城门,不久便到了鹧鸪山。
子陌下车,看眼前一方瀑布依旧奔流。曾经数度在这里与人话别,有时候是替人送行,有时候是自己被送走。这一回无人相送,也大约不会再有回来的日子。
山川胜景,日后他尽可以四处游历,这一方景色算得了什么。一再这样说,却仍按捺不住一腔离情。十五岁入京,九年岁月,志得意满过,慷慨激昂过,现在终于要归于平淡。总有些不舍,更有些不平的意气,仓促决定,似乎是有一些——
正踌躇间,忽闻马蹄声和着瀑布流泻的声音逐渐逼近,飞扬的尘土中,一骑迅速趋近。还未看清来者容貌,玄色外袍的男子已经下马,来到子陌身前。
“秦子陌,你就只有这点胆量么?”伴着这句怒喝,“啪”的一声,清秀的脸上掌印立现。
他抚着脸,呆然看眼前人怒焰冲天,迟疑开口:“陛——”
“不要叫朕!”来人厉声阻断他话头,“才受了点委屈就想偷偷摸摸逃走,你就只有这么一点出息?”
“臣——”
“臣什么臣?你递了辞表,摆明了不愿当朕的殿上之臣!好,你不干,那朕也不干了!”修衡越说越是气苦,一把扯开身上的玄色罩衫,狠狠扔到地上,露出里头的浅色常服。
“是你逼朕去当明君的,你都要走了,朕干什么一个人在那里唱大戏?”他将马鞭紧紧握在手中,锐利的眸子里满是狂怒。“朕看错你了!本以为你是可以为心中理想百折不回的大丈夫,却原来这样一点风浪都禁不起!平日里张牙舞爪,一旦受点委屈,就什么都不敢看,就要躲”
漠村被他气势所慑,忙不迭回应:“草民在。”
“去雇辆好点的车,你们要去哪里,朕也去,游山玩水不知道胜过处理国事千倍万倍!江山社稷,百代基业算得了什么东西?御史可以逃跑,皇帝自然也可以逃跑!长庚要灭便叫它灭亡,有谁要当皇帝也只管当,朕什么都不管了!”
子陌没见过他这样暴跳如雷的样子。心中与其说是觉得惊惧,不如说是羞愧。无论私德如何,他都在遵守当年承诺,尽力做个好皇帝了,反观口口声声说着社稷万民的自己,受了一点错待,竟然就想着要逃跑,怎样都说不过去的。仕途险恶,也不是今天才知道的事情,只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反而把再正常不过的情形,当作洪水猛兽来躲避了。逞一时之气逃走,徒然惹得亲痛仇快而已,诚如他所说,这样胆小的自己,不论逃到哪里,都是无法立足的。
深吸口气,看向兀自破口大骂的长年“保护者”。“您闹够没有?”
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吼得这样大声,旁边都有人在看了。
“你还有脸嫌朕闹?是谁在任性谁在闹?”修衡恨恨扔了马鞭,靠前一步,双手紧紧箍住子陌臂膀。“呈了个狗屁不通的折子上来,朕还没来得及看就管自己落跑,朕昨晚好话说尽,总是这样,一句话都不听,就顾着自己横冲直撞,你是吃定了朕不能拿你怎样,才成心来耍朕的是不是?”
“昨晚的保证,您可愿发誓?”旁的事情,都可以试着去直面,唯独那一件,实在是……
他一愣,继而烦躁地道:“走都要走了,还发什么破誓!”
“您发是不发?”
听他紧逼的语气中似乎话外有音,修衡不觉镇定下来,换上肃然神情。“朕说心中最重是你,你也不要听,那么朕以你最重的江山社稷许诺:除非你甘愿,从今往后,楚修衡决不动秦子陌一根汗毛。”
虽觉“除非”有些多余,但差强人意。子陌挣开他双手的钳制,转回头,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漠村,咱们走。”
谭漠村一愣:“去哪里?”
“司隶校尉府。”
无视站在原地陷入呆滞的两人,子陌径自往回城的方向,大步流星。
被他骂醒是其次,最重要的,集市上人们将他簇拥在中间的时候,忽然觉得确实有人是需要自己。
若能够一直被这样需求,就算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不屑,又有什么好后悔?
不是没有人认同,只是这些人,不在自己的圈子里而已。粗糙的手,率直的眼,热情的言语;辛勤劳作,精心买卖,养活整个长庚的,是这些人,而非四体不勤的衮衮诸公。
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听朝臣们赞一声好才入仕途,他们怎么说自己,又有什么打紧。从今以后要想得分明:只要不被百姓骂,能在百姓面前问心无愧,在朝在野,他都心中自在。
24.
“蔺司空家仆低价强买民田三百余亩,十数农户因此踯躅街头。请陛下速遣有司纠察此事。”
修衡将奏折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说道:“蔺博超是朕的姑父,为人素来谨慎,从无大过,这一节,秦卿是知道的?”
“蔺大人为官尚属本分,失在驭下不严。今日只是纵容家仆强买农田,如今不立即加以惩治。难保日后为小人利用,变本加厉,其余群臣亦起而效尤。”他也一直当蔺司空是朝野中难见的仁厚长者,若不是被一伙百姓拦轿告状,压根未曾想过他也会出什么漏子。
修衡端起茶盅来啜了一口,再审视眼前人的决然神色。
“水至清则无鱼,不是什么大的过错,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蔺博超为人不错,朝中鲜少树敌,你若是硬揪着他的错处不放,惹来的反感,恐怕不只是他一边而已。”
“臣诚知自己树敌无数,再多一些也已无妨。”官场关系盘根错节,若每个人都怕树敌,不敢得罪于人,还有谁能为百姓出头?
修衡忍不住摇头:“秦卿啊,这世上事情,不是只有黑白两面,你过于好恶分明,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秦子陌人缘之差,已经到了令他都瞠目的地步,现在是有他在一旁斡旋,尽力维护两造平衡。但众人积怨日深,总有一日爆发开来。若换了是普通朝官,他用完之后,大可以或贬或杀以平众怒,但是秦子陌不同,这个人,于公于私,自己都是无论如何想保住。
“律法森严,黑白本当分明。臣何尝不愿意和气做人,只是这天底下有太多不平之事,臣只怕自己不管,便再无人管。臣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手刃奸人,只能仗着长庚律令与陛下英明,略尽绵力。”自打决定不离开京城,个人生死荣辱便已置之度外了。
“你!”
瞧瞧瞧瞧,偏他这副臭脾气,满口的大道理,无论说了多少次都不听,也完全不顾旁人有多担心。
看他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气着气着,又禁不住笑了出来:“罢罢,没有这样的硬气,也就不是铁面御史了。”
顿了一顿,修衡忽然叹气,幽幽道:“朕一旦不在,又有谁能容你。”
子陌有些吃惊地看向他,随后不带半点玩笑地,认真回复他的戏谑。“若您先走一步,臣恐怕也只有在灵前自刎一途了。”
皇帝的容忍,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参劾的大小官员中,贵胄宗亲难以计数,能够顺利地办下来,全仗他准奏在先,顶住各方压力在后。子陌心中雪亮,一旦山陵崩,自己在这块地方,找不到尺寸立锥。
“自刎灵前,嗯,”修衡摩挲着下巴,似是悠然神往,“想来是不错的场面——没办法,看来朕就算走了,也要带着秦卿在一边絮絮叨叨。”看他脸色又开始有些不自然,修衡适时终止话题。
“蔺博超那边,朕斥责几句,着他把田地还了。朕听说他的长子学问不错,秦卿也见过吧?也该是年轻人入朝的时候了,明日便拟道保荐的折子上来。”
“……是。”子陌看他一眼,躬身行礼。
他,又在这样帮他了。
修衡端详他神情好一会儿,方才叹道:“真是不识趣的人啊。”
明明感动得紧,却硬是作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无论对自己还是旁人,秦御史严苛一如既往。
“彼此彼此。”明明心知肚明即可,却偏要故意说出来刺他,皇帝陛下的性格,恶劣一如既往。
说是君臣,此刻氛围,却更似朋友家人。
——这是,一方进一步,另一方退一步,所达到的平衡。
25.
“嗯,此事办得极好!秦卿想要什么,朕办得到的,一定封赏。”
“谢陛下。”子陌缓了严峻神色,对他施礼,又忍不住抬起头来问道:“是——真的可以吗?”
知道他心意以后,受称赞时,心中总会有疑惑,不清楚是自己果真做得出色,还是不过他随口说来讨好而已。
修衡不悦地道:“这是说的哪里话,朕何时诓过你?”
看到他放下心来,有些欣喜的样子,修衡也微微扬起嘴角。
大多数时候自己赏罚分明,就算是他,出了纰漏时,也要责罚的。可是秦子陌这个人对自己太过苛刻,几乎从不自认已经做到最好,因此偶尔、稍微夸大其词地赞许一下,也有其必要在——自然,这种事情,是不能被他知道的。
“那臣希望陛下——”
修衡突然想起什么,摆手阻止他讲下去。“先说好,这次可不准你再说什么免赋税之类,上回朕允了你,事后葵官跟朕抱怨,说整整半年的朝官俸禄,被朕随口一说就没了。”
子陌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情。“既然如此,臣无甚想要的。”
“你也别不高兴。”他有趣地看他,“税赋太重自然不好,但若总是分文不取,百姓易生怠惰不说,若有突然灾变,恐怕都无法应付,民富国弱,亦是大病。国之所以为国,只予不取并非正道……”
子陌出神地看着他滔滔不绝。
心情好时,皇帝常常爱拉着他讲些治国之道,有时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也有时候会是些跳脱常理以外的说辞,教他在忍不住反驳的同时,获益良多。早就发觉他看人看事,都有自己的主张,往往出人意料却又精准无比。他不是像自己这样严肃到乏味的人,谈笑间都有着慑人魅力在。
只要愿意,皇帝没有做不成的事。非但如此自诩,长庚群臣吏民,皆有一般心思。初即位时被人恨之入骨的暴君,却在精心运筹下,摇身一变成了治世英主,从此人心尽在掌中。
皇帝并非不努力,但努力得多亦大有人在,却永远无法拥有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风范。
英明天纵,霸气天成。从这一点说,被本人诅咒过无数次的皇朝血脉,待他不薄。
常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他都有了,却不见得满意。鲲鹏志在天际,便是这样一片大好河山,仍禁锢他不住。这样的人,才能卓越,再加精力充沛,实在是双刃利器,善用可以兴邦,滥用足堪亡国,所幸到现在,他走的算是直道。
依旧担心他有一朝抛下江山离开,或者又想将长庚拆个七零八落,但,至今为止,却不悔当初决定跟随了他。相信作如是想的,决非自己一人而已。
在与他面对时,心中升起的感觉比之害怕,更像兴奋。每个谏言都被重视,每份奏章都有回应,论辩争执,说服与被说服,对峙皆如战役,不同在于无论输赢,都可酣畅淋漓。
自己算是极端的例子,入朝九年来,被贬谪不下十数次,四境十二州走遍,其中甘苦不足为人道,心中却未尝怨怼。固然相信进退皆能有所为而不以为苦,也因虽身遭贬谪,进言却不会随之被忽视。
皇帝经常任性,却不固执,意志坚强也懂得察纳雅言,恩威并重。对于臣子来说,是值得辅佐的君主。
自己,大概是一直都崇敬他的吧。
所以才想要得到认同,所以不愿他对自己的评价掺入任何情感的色彩,所以在他已表明了心意的情况下,仍若无其事地继续站在一步之遥——与其逃开去不能再目睹君临天下的风采,不如担些风险,继续做他辅弼之臣。
不世出的华光异彩,明知耀眼明知伤人,却忍不住地想要靠近想要目睹。
这种心态,是不是,已超过一个臣子的本分?
“假惺惺的装样子是不必了,反正全天下都道你与他是那样的关系,只你一个人在那里逞强,何必呢?”
最近一次见到柳司徒,她说了这样一番话后,看也没看他一眼,便自行走开。
逞强么?只是逞强?
不不,柳司徒是因为心中恋慕陛下,才觉面对陛下青眼无动于衷的自己分外可恨,才说出那样的气话,做不得准。
他与陛下都是堂堂男儿,眼前这个样子,便已足够足够。只该是君臣之份,怎能再有其他。且不论千秋功过青史留名,但教博个君义臣行,无愧苍生,他这一世心满意足。
剩下来的事,绝对不碰,绝对不碰。
26.
夏令已届,天绅不似南方般炎热,却也是日里烈日当头,夜来蛙声一片。
柳葵官求见时,修衡正带着碧石在水殿纳凉,子陌又被拉来替他誊写奏折。
女司徒走上来,也不行礼,径自把奏章样的东西往皇帝手中一扔。
修衡接起来翻看完了,神色平淡,倒是一旁的子陌听他二人说话,吃惊不小。
“你要成亲?”
柳葵官略无半点新嫁娘喜气,只平平应道:“是。”
“清野?”
“不是,狄嘉。”
修衡将辞表拿在手中掂量着,轻描淡写地道:“成亲是好事,辞官就不必了。”
柳葵官轻嗤。“夫妻二人,一掌军权一掌财权——陛下放心?”
“朕有什么不放心,就算你这家伙捣乱,狄嘉也不会跟着干。”
皇帝话中的亲昵非但未缓和多少气氛,反而让柳葵官脸上不悦又盛几分。“没别的要说?比如,愧疚、后悔之类的?”
修衡不假思索地回她:“没有。”
“薄情。”柳葵官似是早料到他的答案,也只是轻轻地反击,语中微微有怨。
修衡挑眉道:“要怎样才算情厚?若是你愿意,朕可以现在拟诏将你迎进宫,挑个良辰吉日,咱们来行封后大典。”
柳葵官将头偏过一边,不屑地轻哼。“我是这样便宜的货色么?”
“不不,你自然是天底下最贵的女人。”修衡笑,看她的眼光是只对着家人的温暖。“朕不是什么都没给你,所以朕不愧疚。”
“真是没心没肺的男人!”她喃喃抱怨,转身对着子陌道,“我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等着看吧。这种薄情寡幸的男人,早晚会抛下你不管。”
子陌愕然无语,倒是修衡急忙发话:“你有怨气冲朕来,别对他说些有的没有。”
“还真较上了真。”柳葵官语气很淡,意味深长地道,“本来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的。”
修衡深深凝视她,扫了子陌一眼,道:“朕何尝不吃惊。”
“不要摆一副低姿态了,姑娘我没那么矫情。”葵官冷笑,毫不客气戳着他手臂,“既然你放心,我也乐得多管几年事。”
“如此甚好。”修衡扯起嘴角。“秦卿,还不过来道谢!咱们又不缺钱花了。”
“陛下——”子陌在一边有些尴尬地杵着。这两人表面上笑得欢,心中该是谁都不高兴吧。
“你们两个不要太过分!到时候贺仪要是办得不满意,看我不拆了你的国库!”
修衡闻言朗声大笑,一边迭声说“这是自然”。葵官抿唇良久,终于抬起头来傲然与他对视,随后挺直了身子,与来时一样,急惊风般离开。
修衡望着她背影,神情莫测。
“嘴硬。”
“什么?”修衡看向子陌,脸色如常。
“明明心疼,为什么不阻止?”
修衡奇道:“朕心疼什么?朕的股肱之臣两家联姻,权位更形巩固,朕有什么不满意?”
“您觉得柳大人委屈了。”为了他抛头露面蹉跎年光,到后来还是只能嫁作他人妇,柳葵官的不甘,他难道不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的决定,自然有她的道理。朕管不着。”
葵官要的,自己并非尽数能给,也自信从未让她抱有多余期待。这些年他的意思,相信大家都看得明白。人心是世上最管不住的,这种事情,他说什么都无用。
子陌摇头。“您以为柳大人坚强,便不需要为她担心。臣以为这样的人,心中才是最渴望旁人怜惜的。她视陛下甚重,只要陛下阻止,柳大人必不会这样贸然行事,说嫁人便嫁人。”
“这把年纪了,再不嫁人,难道真要守着账本到老到死么?葵官不鲁莽,会选择狄嘉直,必是经过深思熟虑,你就不要太过操心了。话说回来,”他伸手触抚碧石的胡须,不在意猛禽不悦的瞪视,只是颇为哀怨地看着子陌,“朕也是一样的外表坚强内心孤寂,秦卿怎么就不知道怜惜朕呢?”
子陌的脸果如预料般僵硬起来,迅速搁笔,将小山也似的奏折往他膝上重重一堆,行礼匆匆说了句“臣告退”,大步往殿外走去。
去哪里,修衡自然是知道的。
“果然还是美人吃香呐。”口中这样调侃,心中却有些怨他对旁人的事这样热衷,换到自身又只懂得不闻不问。将奏折放到一边,有些倦意地在长椅上躺下,长叹口气,浅浅入眠。
27.
“柳大人!”好不容易在宫门口追上了人,子陌半蹲着身子拼命喘气。
葵官停下脚步,双手抱胸睨他。“要是来道喜,我这里多谢你,要是道歉,那就免了。”
好容易调匀了呼吸,他急急开口:“子陌与陛下不是那样的关系,旁人可以误会,柳大人不能误会!”
柳葵官轻笑,颤动的身子便似蒲柳被被微风吹过,画一般好看。“你以为我这回铁了心嫁人,是因为你介入我与陛下之间?真是自不量力!”
子陌被她说得大为羞惭,只能硬着头皮分辩:“陛下能有今时今日地位,柳大人功不可没。您凭着一片真心,为陛下做了许多事,子陌万分钦佩——”
葵官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任清野对你说了什么?”
子陌支吾不能回答。
葵官恨恨地跺脚,大声道:“那只多嘴的东西只会四处拆我的台!你要是信了他的,那才叫蠢!”
“任大人怎会、怎会欺诳于我?”回想任清野那时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有半点作伪。
“他不是欺诳,只是自以为是。”葵官情绪平复了些,慢慢步下石阶,子陌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我会出来闯荡,多半是为自己。柳葵官之于陛下,是利益共同,我帮他做事,他则回馈我想要的。换了个人,我不信任也不愿做到那种地步,但非为对他情有所钟,而是没有比他更值得效命之人。先是伙伴,之后……”她回头朝他露出一个惨淡笑容,“是我逾越,陛下没有做错。”
子陌全然不信。“怎么可能!你一个女子,若不是为了心爱之人,怎甘心作践自己,去奉承全无感情的那些男子!”
柳葵官面色一冷:“秦大人是在拐着弯子骂我下贱吗?”
子陌慌了手脚,急忙摇头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女儿家都重贞操——”
“迂腐。”她轻蔑地看他,一如睥睨身边的所有男子。“女人怎么了?身为女子难道便低人一等?我柳葵官哪一点做得不如你秦御史?国库赋税管得井井有条,大把大把的男人跪在脚底随便挑,找到了能怜我爱我的伴侣共度此生,更没有在暗地里被人日夜诅咒!秦子陌,想要看不起我,你还早十年,好好请你们家陛下调教你与人相处之道吧!”
理直气壮地斥责完,葵官扔下一愣一愣的子陌,登上马车,扬长而去。
望着疾驰的车架,子陌忽然觉得失落。
照常理来看,明明一个芳心早许,一个负尽深情,为什么可以做得这样云淡风轻而又理所当然?
总是跟不上他们的想法。
越来越深刻地感到,陛下、柳大人、任大人,还有他们身后的一干文武大臣,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自己以为已经靠得很近,以为已经融入其中,其实却只在外头,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的心思行动,总与他设想的相差甚远。
或许宫廷深院走出来的人,与自己这种凡夫俗子,永远都无法心意相通。以为总有一日能够相互了解的想法,本身就是奢望、是僭越吧。
一直把旁人对于他出身寒微的议论,当作是耳边风,却渐渐地,有些在乎起来。
“真的要走?”
“有什么办法?留在这里也是徒惹伤心。”
“眠花宿柳夜不归营,这就是任典客的伤心?”弄得老丞相告状到他这里,明里暗里暗示两人行止调和一下多好——什么屁话。
“伤的是心,于身体无碍嘛。”任清野理所当然地说着一贯轻浮论调,走到书架前随手取了本书来翻。
“这般浪荡,莫怪葵官不选你。”从前对他行止从不置评,现在有了想要专心对待的人,方觉此种态度,实在大有可议。
“葵官不选我,是因为将两个聪明人送做堆实在太过奢侈,还不如各自找个平常点的,也好福泽后世。至于浪荡,豪门子弟个个如此,只是臣做得惹眼些而已,像陛下这般的纯情男子,才真是世上难寻。”
修衡不悦地道:“你又想说什么了?”
“三千佳丽都抛却,只落得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任清野随口编个小调,闭上眼哼哼起来,边哼还边拿书敲着拍子,颇为陶醉。
“死小子,你给朕正经点!”修衡恼羞成怒,抓起纸镇往他身上砸去。
任清野险险避过,纸镇打到旁边摆设,上好的鎏金铜器被砸出了个凹槽。
“陛下就算欲求不满,也别在臣身上撒气。您为秦御史守身如玉这许久,要是坏在臣手上,岂不可惜。”
看他一脸坏笑,修衡反而平了怒意,泰然道:“朕改主意了,玄枵州你不必去,葵官那里缺个侍郎,明日就去补这个位置吧。”索性婚事也叫他去筹备得了。
任清野苦笑。“若如此,臣还不如辞官算了。”
修衡做个“请便”的手势。“你若辞官,可别指望我来追。”
“果然只有臣一个人是孤苦伶仃,孑然一身。”任清野语气中听不出感慨真假。
修衡淡淡地道:“有时候算计太多,并不是好事。”
一向都明白知道,任清野志向不在山林,看来洒脱,放不下的东西,却多得超乎想象。
“是啊,枉费臣还特地撮合您和秦老弟,想让葵官死心。谁知道渔翁得利。”事到如今,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了。
原来那些时候他二人走得亲近,是这样一回事。
修衡双手交握搁在颌下,语气中的警示与悠闲意态截然相反:“他固然单纯,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利用的。”
“臣现在已经是千古伤心人,哪有空管人家闲事。”
“你伤心还有处可逃,朕就算再伤神,也只能在他身边看着。”他断了辞官之念后,二人确实比以往更加亲近,但也仅止于“君臣相得”而已。子陌没有逃走,是因为在他身边才可以一展长才,不为别的什么暧昧理由。但是自己不一样。顶着温和仁厚的颜色,心中日日夜夜想的,只是怎样得到他而已。不敢贸然下手,不能连他的信任都失去,面对总在身边的那张脸孔,他熬得辛苦。苦苦强装的人君风范,还能维持多久?
伤脑筋的是,那日追葵官出去之后,他又不知为何与自己疏远了。不是太明显,却总可以在不经意一瞥间,发现他疏离的神色。那种神情教他看了更加焦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不知道这种情况是暂时还是会持续,总之日后的一切都是未知,他无法任如今的状况延续一辈子的,万一失控会做出什么事来,自己也不敢断定。
终究会被他讨厌的吧?就是为了怕他厌恶才隐忍到现在,但是要等到那个倔强的人心甘情愿,只恐遥遥无期。
“说到秦老弟,臣倒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修衡自沉思中会神。每当任清野眼中闪烁这种光芒时,便意味着某种阴谋。但事关秦子陌,无论是怎样的消息,他都想尽数收入耳中。
“说。”
“臣很早的时候,就与秦老弟说过床弟间的玩笑话,当时只觉得他的样子,与其说是懵懂,倒不如说排拒恐慌。陛下您想想,秦老弟当时年纪甚轻,又是比普通男子还来得刚正古板的人,为何一听之下就能做出反应?”
修衡不自觉将拳头握得死紧。“你想说什么?”
“臣在想,是不是秦老弟早有意中人,或者是,”任清野故意顿一顿,瞧一眼皇帝阴森的表情又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吐出四个字,“入幕之宾?”
28.
他今日穿一袭湖绿色长袍,领口袖口是常见的方格纹,白色里衣妥妥帖帖地从鸡心领露出些许,全身上下无任何佩饰——天气再热,他总是有办法穿得严严实实,冷着一张脸丝毫不见暑意。不知在家闲居时,又是怎生模样。
总之,他是穿什么都好看的。修衡在心中悄悄下个结论。
白皙的手腕在他眼前翻动,动作却不甚灵巧——必是不会做什么家事的人。手指修长但不柔软,有着常年书写留下的老茧,触感……印象中似乎是有些冰凉的。眼看就到盛夏,那时如果能被他的手触摸,还有那身光滑的肌肤……
“是这些么?”
抬眼见子陌捧着一堆奏折,不太高兴地问着。
“啊?哦,是是,就是这些。”他自旖旎思绪中猛然回神,慌乱中打翻了茶杯。倾泻而下的茶水将他袍子下摆打湿,不能掩饰的反应也随之清楚呈现。
心下暗叫不妙,艰难抬头,子陌却已移步走向隔壁书案。
修衡瞅着他发红的耳根苦笑:这种事,也不能全怪朕吧。
端详他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禁又想起初见时情景。
生麻布做的丧服粗陋而显眼,冷淡却慑人心魄的侧脸上,没有悲伤的痕迹,只是静静站在书架前整理故主遗物。以为自己已然身登储位,再没人敢不将他放在眼里,却为少年的从容与胆气暗暗折服,从此心中记住了这个人。
纠纠缠缠到今日,对方半分颜色未给,是他自投罗网,无可奈何。
总是忍不住想起任清野离京前的言语。
意中人。
入幕之宾。
心中明白他任清野只是自己情场失意,也想看别人与他一样痛苦而已,不能听信。
说了不相信,说了不去想,却不得不承认,疑惑一旦提出,便总在心头萦绕不去。
未意识到之前,已对着眼前人将话问出口。
“秦卿……有喜欢过的人么?”
子陌动作一顿,显是听清了他问话,却又一语不发地埋首公务。
修衡失望地垂下肩膀,对着砚台发呆。
他这个反应,算是讳莫如深么?
不是说秦子陌非要冰清玉洁才对得住他情有独钟。正常男子长到二十多岁,都有情欲渴望,自己抱过许多女人,哪有资格说他什么。说到男人,撇开他脱俗容貌不提,但是这副刚直个性,只要相知得深些,欣赏者必不乏其人,若只有他楚修衡一人动心反而怪异,他初到京城时年纪小又无依无靠,有人想占便宜也在情理之中。是的,他都懂,果真如此,自己心中也只有怜惜,绝不会有半分轻视之意。
甚至就算并非被迫,而是心甘情愿委身于某男子,之后二人终于不能在一起,他为那个人守身,不愿再涉足红尘情爱,他心中定也只又是遗憾又是敬他,断断不会有所怨恨。
情天恨海,孤老以终,确像是秦子陌会做的选择。修衡看着眼前奋笔疾书之人,双眼溢满温柔。如能被他这样对待,自己就算是即刻死去,也心满意足。想到这一层以后,不觉嫉妒起那个想象中的人。
如果有这样那样的过往,为何他从来不说?自己的心情早已明明白白昭示他面前,他性虽峻切,却绝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如何忍心看自己对他如痴如醉,不给一点回应?
是不是自己还得不到他的信赖?
还是伤得太重,没有办法对任何人提及么?
修衡转念摇头,就算他说了自己早有心上人,自己难道就放得下了?
胡思乱想着,殿外脚步声唤他回神。
“参见陛下。”
“什么事?”来人看一眼旁边,还没等皇帝开口,子陌便搁了笔,行礼离开。
“说吧。”
修衡颇为眼前人的打乱气氛而不悦,态度上自然多了些不耐烦。岑郎中瑟缩着答道:“启奏陛下,废太子侧妃葛氏昨夜病故。”
“哪个废太子?”先皇废立过的太子至少也有五六个,他怎知道在说谁?
“呃……是最后一位,修循殿下。”
原来是楚修循。修衡储君之路的最后一块绊脚石,秦子陌侍奉过的东宫故主——记起来了,那个唯一活命的葛氏。“既然已死,埋了便是,这等小事来告诉朕做什么?”
“陛下息怒。葛氏临终之前有一封书信,托春官府呈交陛下,说是极其紧要之事。”岑郎中慌忙趋前几步,将攥在手中的信封举过头顶,修衡扯过来拆开,信笺上只一行小楷,他看了心头大震,脸上却不露半分颜色。
“朕知道了,下去吧。”
等到臣子惶恐退下,强装的冷静骤然崩溃。
秦子陌十五岁受保荐进京,安插的位置便是太子侍读,算来相处时间当不算久,但秦子陌为他甘冒杀身之祸殓葬戴孝,不惜为一个死人面忤新太子,二人的交情是怎样的程度?
该死!为何以前从未想过!
29.
“气死我了!那个木析州的乡巴老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大爷不过打伤几个小老百姓,没死没残的,他查什么查!”
“李将军,话不是这样说,秦大人既收了状纸,自然要例行公事查他一查。这事你若真犯过,向人赔个罪,在陛下面前认个错,也就了结,何必动肝火呢?”
“我就是看他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不顺眼,他以为自己多清高?还不是抬起屁股让陛下插的主儿!”
“你你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来?陛下不过赏识秦大人才华才委以重任,你怎可、怎可说如此不敬的话?”
“呸!狗屁才华!不就是耍下贱手段勾引陛下,搞得好好的女人不抱,去摸他一身排骨!他多少次在宫里待到半夜才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民出身的就是不要脸……”
姓李的还待再骂下去,被另一人慌忙阻止。“李兄,你在这里骂骂咧咧也无济于事,还是好好想想怎样应对接下来的事吧!”
姓李的武官觉得奇怪。“陈老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以前咱们在一起喝酒,第一个损他的就是你吧?算了不提这个,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要是秦子陌那贱胚来你这里问我的事,你就推说不知道。”
姓陈的听得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应了,送他到门口,胆战心惊地把先到一步的秦子陌从耳房请出来。
“秦大人,那个……李将军平时干了不少缺德事,下官劝了他不知道多少次,他就是不听,除了您刚才说得那件事,他有一次还更过分……”
子陌一言不发,冷眼看对方紧张的样子,静静听他怎样大义灭亲。
世家豪族间的朋友之谊,便是如此么?
最在意的,还是刚刚听到的那些侮辱。
自己到底还是个小器之人。虽下定决心,为人处世只教对得起天地君民,同僚或毁或誉,与他全无干系。但大概就如柳葵官嘲笑的,还太过稚嫩吧。没有做过的事被说得绘形绘影,怎样都无法一笑置之。表面上不过是敬而远之的孤立,背地里被说成什么样子,完全不敢想象。今天这样的场面,他宁可不听不看。
心里清楚了,即使再努力千百倍,在这个地方,永远都得不到旁人的承认和尊重。靠着祖荫世代为官者的眼光心情,与他迥异。在洋洋自得的满朝朱紫眼中,他不过是闯入者,是异己,之后再有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身份,便是皇帝陛下的男宠。有了这层特殊屏障加身,他们一边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另一方面则更有了肆无忌惮嘲谑詈骂的理由。
不确定所谓理想还能支撑自己多久。若一时的苦楚能换来国泰民安,那么再咬牙坚持一下无妨。可是这苦楚必然并非一时,只要仍然在朝,便极可能一生一世延续下去,而凭一己之力匡正朝纲力挽乾坤的美梦,也已随着少年豪情的消退,渐渐觉得不切实际起来。
堂堂朝廷命官,身家性命却都要托庇于人,且那个人庇护自己的理由,大半只是为了违背伦常的情感。不管二人间清白与否,“以色事人”的臭名,是定然难以逃脱了。
越来越觉得自厌。空有抱负却自身难保,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这样的无用之身,哪里做得了什么大事?这样无能的自己,到底要不要勉强留在这里当个异类,一事无成,笑骂由人?
30.
“寒江流经实沈州一段,地势特异,自古以来连年大水,冲毁两岸堤防无数,百姓受灾者重,眼见汛期又至,臣请陛下着地官署,趁早调拨赈灾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修衡点点头表示了解,朗声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启奏陛下,诚如伯须侍郎所言,赈灾钱粮宜速速到位,早做准备,才能度过饥荒。”
“臣以为,大水未必年年都来,若先聚敛起了钱粮,到时若无法派上用处,无异劳而无功。”
“堤防修得怎样?”
“启奏陛下,臣已命人日夜赶工,应能在洪水到来之前,完成工事。”
他沉吟道:“以工事之固,是否定能挡住洪水?”
蔺博超停了一下,才道:“臣不敢保证。寒江水位每年不等,若是今年水势特大,臣等也无可如何。”
“蔺司空倒是很老实。”修衡站起身来,问道,“朕即位以来,寒江决口多少次了?”
“启奏陛下,陛下即位以来,洪水只有两次造成人畜大量伤亡,其余虽有几次泛滥,但都为害甚小。”
另一人插进话来:“臣以为,这定是陛下洪福齐天,连上天都知陛下慈恩广布,威震四方,才降惠于民……”
“够了。”他抬手制止对方阿谀奉承,“寒江年年泛滥,两岸年年受灾。朝廷能做的,永只有修工事赈灾荒,这些个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朕已经烦了!”
“陛下,天灾虽然可恼,但人定不能胜天,祖上传下来便只有这样一套法子,虽不能治根本,总聊胜于无。”
“难道朕就非得用祖宗传下来的法子不可么?”修衡走下台阶,站在殿中央,一双鹰目雄视四周,无人敢应声。
“朕倒有个法子。既然实沈江水患太重,非人力所能治理,既然惹不起,那便躲起来算了。索性便教周围百姓迁居他处,也省得每年担心着流离失所,辛苦耕作的田地被淹。”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臣以为此计不妥。”
“哦?如何不妥?”修衡逼到老臣跟前,俯视他苍苍白发。
老臣被他气势压得发抖,双膝一曲,便跪到在地:“陛下息怒。我上古贺须族人,于实沈江畔繁衍生息,之后陆续迁移,四处拓荒,才有今日长庚全境。寒江实沈州一段,实乃长庚祖先英灵之所在,如贸然迁移百姓,任江水淹没其地,臣恐触怒河神,降下罪责。”
“河神降罪?若是真有河神,百姓敬祂如命,四时供奉祭祀不断,祂就该庇佑一方,使长庚风调雨顺,你看看祂做了什么?倒恩将仇报,年年淹我百姓!这样的神灵要祂何用?祂若显灵就在朕的面前显,祂若要降罪,就将在朕头上好了,朕不怕祂!”
被他高声一斥,众人都觉得他像在骂自己一般,一时间都不敢言语。
过了许久,任思远出班道:“陛下此法虽异想天开,却也未必不可行,但是其中涉及到方方面面细节,却不是一时三刻能有定论的。”
“嗯,朕也只是几日前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而已,是否可行,也要等工部派人勘测过再说——”
“臣不能附议!”众人一片诧异目光尽数落在秦子陌身上。
修衡的目光看向他时,不自觉变得柔和。“秦卿有何道理?”
“河神乃是贺须族的河神,陛下您是汉人,心中无敬意自然无甚干系。但陛下若仗一己不惧神之念,逼迫两岸贺须百姓背弃神灵迁移他乡,恐怕无人情愿。”
朝中贺须族官员心中也是这般想法,碍于皇帝威严不敢出声,被子陌道了出来,虽然面上不说,心中却暗自点头。
“朕在说实沈江沿岸百姓迁居之事,秦卿何必将两族分野牵扯进来?汉贺两族早已不分彼此,江边所住的也不只是贺须族人而已,这河神是贺须族供的也罢,是汉族人信的也罢,只要是无益于百姓的,将祂一脚踢开又何妨?”
子陌是贺须族出身,对于他这样的言谈实在难以接受,却也不便在朝堂之上与他争辩两族信仰,只是继续气呼呼地说道:“即使撇开神祇不谈,实沈江边的百姓,都是自小饮着寒江水长大,祖祖辈辈栖居此地,寒江虽有汛期施暴于民,但在平日,却是百姓灌溉洗濯的生机之水。陛下定然不知道,每到丰收时节,两岸百姓是怎样狂喜地拜谢河神。陛下一声令下,便要将他们迁居他处,故土情深,再怎样艰辛,百姓必不忍离弃。陛下久居皇宫或无法体会,臣等宦游之中尚觉别绪依依,更别说是永别故土,眼看它被大水淹成洪涛瀚海。陛下三思!”
“好一个故土情深!秦卿恐怕是推己及人,将自己的故主情深,必之于他人的故土情深,才会言辞如此恳切吧?”
若不是他一直不对自己讲明,若不是前些天知道了那件事,若不是他现在又口口声声,讥讽自己长于深宫无法体察民情,他今日也不会说这句话。
子陌看他愤怒的样子,浑然不知所以,疑惑地道:“臣不懂陛下所指何事。”
“秦卿不用再装假。你口口声声效忠于朕,心中却一直对楚修循不曾或忘吧?”
“您在说什么?”这件事和治水,有何关联?
他凑近去,用只有他能听到的音量低语:“朕也是才知道楚修循那厮竟是因喜好娈童才无后,秦卿当年为他戴孝,是服了斩衰吧?好一个妻妾为夫!”
话音刚落,子陌扬起手重重挥下,修衡脸上红痕立现。
长庚君臣都没料到会遇到这样荒唐的事,一时间大殿内鸦雀无声。
子陌也是呆呆看着自己的手半晌,不敢置信地去看皇帝脸上指印,忽然间飞一般向外奔去。
殿外的侍卫待要去拦他,只听皇帝从里面怒吼一声“让他走”,立时骇然放行。
31.
这回定然是死罪了吧。
死罪就死罪,他受够了。他就知道,自己果然是不行的。出身寒微因此小肚鸡肠鼠目寸光,只知道抓住细枝末节不放,就算是身登高第,备受荣宠,还是不能懂他的心怀天下,还是不能懂他们世家贵胄在算计些什么。明里表现得再看中,心中也只是将他当成玩物一般的戏耍,本以为不管旁人怎样,他对他总是真诚,却原来跟那些达官显贵都一样!
不,更加恶劣!那些人对他敬而远之摆明了不相往来,他死命地把自己拴在他身边,假惺惺一副借重惜才的样子,心血来潮竟会对男人说些情啊爱的,一旦不顺他意,就胡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从没想过他竟说得出那样污秽的话来折辱自己,哪来的妻妾为夫?算什么?把他当什么?
好在没有当回事,好在没有。他是君他是臣,从来都是这样而已。他说过什么浑话,自己早就忘记了。那种话,人家不过就是说着好玩而已。暗地里一定在得意吧,不但像柳葵官这样的奇女子对他心折,只要他随便几句话几个眼神,连男人都会跟着错乱!有谁会去当真,有谁笨得看他忍耐的样子,就会觉得对他不起……
躲在家里,步门不出的日子,已近一月。漠村说两岸移民的计划并未听说实施,也没有任何旨意传来府里。
是还在商议该处怎样的刑罚么?枭首,凌迟,五马分尸?依他罪愆,恐怕都不为过。
这回没人会出面保他。毕竟金殿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扇了皇帝一个巴掌。
那个心高气傲的男人,那位普通百姓看一眼,都足以称为僭越的万乘之尊。
是不是应该自得一番?长庚立国以来,哪有人做过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大胆如今上,兄弟相残,杀父弑母的勾当,也要找个月黑风高的日子悄悄地干。
废太子便是被他构陷而死的。当年初见,他就在自己耳边丢下这句话,张狂得阴险十足。
自己是不懂,为何为了权势地位可以泯灭人性,对着手足兄弟下手。但在帝王家,这种事再平常不过。不杀人即被杀,史书上的斑斑血迹,自幼便已烂熟于心。与废太子相处时日不久,只觉得他不是太下作的人,却绝不可能成为明君。今上则截然不同,长庚需要英主,只教他振作有为,之前的杀戮龌龊尽数可以抛诸脑后。自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才不耻身事二主,跟随在他身旁。
那人是怎么想的啊,到今日突然来翻些个陈年旧账。如果自己真与废太子是那种关系,他这样一个害死伴侣的人,早就恨不得杀而后快了,怎可能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身边?这许多年,与他独处的机会多过任何朝臣,有多少机会可以毫不费力地对他举刀相向?要报仇的话,怎会费尽唇舌去劝他逆取正守,做一番事业?秦子陌笨得很,可不是像他那样为了坐上帝位,一忍就是二十年的阴险毒辣之辈。
这番话是没机会对他讲了,只待大理寺人来将人拘走,这一生便也到尽头了。
丝毫没有惧怕的感觉。这辈子不是一事无成庸庸碌碌,想做之事皆努力去做,问心无愧。家人么,父母双亡,义父膝下自有别的儿女,漠村也长大成人,他无牵无挂。
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死在刑场之上,总比被仇家暗杀来得光明正大。说起来,没有他的庇护,这副身躯,早已成冢中枯骨了。
不是没有感激的。着意提携,谆谆教导,遮风挡雨——今生最崇敬之人,非楚修衡莫属。这份崇敬,在不知不觉中是否添进了其他东西,子陌不敢想,不敢说。
而这样的心情,纵有机会,也不想让他知道。仗着自己聪明,做着他不懂的事,说着他不懂的话便算了,还总是诬赖他,上回说与任清野,这回是废太子,真以为秦子陌是连男人都争着想要的绝代尤物么?没人求他垂青,每当遭冷遇时,总不往自己身上想缘由,胡乱说是有人从中作梗。既然总是不放心,总是失控痛苦,那么赐他这个卑贱之人一死,也算是都得了解脱。
更重要的,他是要流芳史册的中兴之主,若被记上一笔“好男风”,轻者白玉微瑕,重者贻笑后世。这样完美的人,理当有历代英主一般的正经人生,有贤明皇后,有红颜知己,有儿孙满堂。他自己是定然不在乎的,只能由旁人来代他在乎。
如果秦子陌的不在世上,能教皇帝恢复正常,无疑功德一件。
夹带着些愤怒与自怨,子陌这几日一直想着自己消失的好处,在等待朝廷要他赴死诏命的同时,感受到些许牺牲的兴奋。
“爷。”漠村走进中庭,神色有些慌张。
“怎么?”子陌淡淡地瞟他一眼,兀自整饰花圃。
“满京城在传,实沈州遭遇大洪灾,冲毁良田千顷,伤亡数以万计。”
“砰”的一声,花锄掉落脚边,泥土亦纷纷飞溅下摆。
32.
在京师,容得了他问讯的地方,也只一个而已。
子陌匆匆忙忙奔向司徒府邸,心急如焚。
“走路不长眼睛啊你!”
“对不住。”忙不迭地道着歉,他头也不回往前行,不意被拉住右臂。
“哟哟哟,这不是鼎鼎大名的秦御史么?”
子陌无奈,转过身应酬,却见到一张陌生人的脸。“请问您是?”
陌生人咧开嘴,皮笑肉不笑:“在下期门义鹘信良,秦大人这样的大人物,自然不认得我。”
“原来是义鹘大人。下官今日有急事要办,改日再叙如何?”子陌说着挣开他的手便想走。
陌生人大概觉着被怠慢,突然大喊道:“秦子陌,你还在那里得意个什么劲!阻挠陛下善政,力阻实沈州民迁移,致使十万生灵涂炭——弹劾你的奏折堆得像山一样高,陛下再怎样也保不住你,好好待在家里准备棺材吧!”
已经是……十万了么?子陌呼吸几欲停住,脸色煞白,低头疾步往前行。
谁想那陌生人竟追上来,冷不防将他推到,一口唾沫吐到子陌脸上:“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竟然靠身体容貌往上爬,我都替你害羞!”
子陌神情惨淡,木然地站起身,对身后的大声辱骂似充耳不闻,只顾着自己赶路。
十万。
整整十万人的性命,只因他一力阻挠,全数罹难。
秦子陌,原来你还是个灾星降世。
柳葵官回府时,看到子陌像个木偶般坐在堂上,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忍不住上前推了推他,子陌抬脸看她,柳葵官不禁惊呼:“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子陌无所谓地摸摸肮脏浮肿的脸。“不小心跌到。”随即像是清醒过来,猛然站起,抓着柳葵官的手腕,焦急地道:“实沈州怎样了?”
葵官叹口气,一边吩咐下人拿湿巾上来,一边把他按回座位上。“你别急,事已至此,再急也回天乏术。”
子陌面如死灰,喃喃地道:“果然是……”
“已是十天前的事了。陛下下令封锁消息,京师百姓因此大多不知。”
“情况倒底如何?”封锁消息自然是怕引起民心动荡,不问也知道情况危急,只是心中还存着些许侥幸而已。
“到昨晚传来加急文书为止,已发现的死伤百姓约摸三万,被河水冲走的,难计其数。”柳葵官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揉捏眉心,想必连日主持调拨赈济钱粮,已经十分劳累。
呼吸不知何时难以为继,明明是盛夏的天,却阵阵寒意上涌,冰冷刺骨。
若不是他极力反对,迁居之议立刻施行,纵然不能将所有人迁离两岸,至少伤亡会少上许多。自己怎地那般迂腐!这世上没有比人命更重之物,不管是多困难的办法,只教能多救一条性命,怎样都要试他一试。何况那办法并非不可行,何况那办法可以救数万生灵!为什么要反对?说什么故土情深只不过是感情用事闺阃之见。讲什么神灵庇佑,他说得对,神灵不护吾民,供着那些个泥塑木雕何用?
那些活活淹死的人命,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该有多少人痛失至亲骨肉,该有多少人本不该死却为他所害!
为自己错误的固执,以下犯上对皇帝动手,因为自己的浅薄,酿成今日大祸,他做的事情,有哪一件是对的?这些年所为善政,还抵不上这桩罪孽的万一!
难怪被满朝文武看不起,他们没错,错的是自己。没有才能却自以为是,托庇于人却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以为稍微有点政绩就可以傲视当朝,以为凡是自己主张的就定然正确无误,以为被人纵容就可以任性妄为,自以为清高狷洁,其实不过在利用皇帝的重视,并且从不思回报。总在心里嫌旁人这个不好那个不对,被瞧不起了就反而去瞧不起别人,只当自己委屈,只当自己被错待。
秦子陌就是这样卑劣这样差劲的家伙!早该知道再怎样强求,也成不了什么好人,先天的卑劣血统还是无法改变,宿命还是无法改变。他到底活在这个世上做什么?就是为了陷害长庚百姓死于非命的么?以后还会做什么了不起的坏事?算了算了,卑贱的人本就不应该来趟朝廷的浑水,公卿子弟们可以做得很好。他们赞成皇帝的移民之议,他们现在为了洪水的事到处奔忙焦头烂额。没有用处的是他,不该存在的人,是他。
“站住!你要去哪里?”柳葵官喝止住他摇摇晃晃的身形,子陌回头,毫无表情地道:“请罪。求陛下赐我一死。”
葵官冷哼一声。“笑话。你明知道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肯杀了你的。想要用苦肉计,去博大家同情么?”
“他若不杀我,我自裁便是。”他这条贱命自然抵不过那万千百姓,但除此之外,已想不出别的赎罪办法。
“有时候我也觉得你死了算了。”柳葵官看他的眼神全无同情。“但是你现在已经不能死。你不会知道这一死,会有多少人跟着陪葬。”
子陌僵立良久才将她的话听进耳中,皱着眉问道:“什么意思?”
“你那天逃走之后,朝臣们有多不满可想而知,自然有人出来参劾你。知道吗?陛下拔出佩剑,指着宗伯大人的脖子,逼满朝文武跟着他说:臣等什么也没看见。”
“他回护你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灾报一到,他先想的不是怎样安抚灾民,而是怕他们又将罪责推在你身上,你以为他是怕消息走漏动摇人心才匿而不发的么?错。他是要在众人对你群起而攻之前,做好万全准备。八百里加急,你为官过的地方,一处一处去说你有难,要人赶紧联名上书为你说情。这几日弹劾的奏折有多高,各地纷至而来的陈情书就只会比它高。恐怕过不了几日,还会有人陆续千里迢迢上京来,只为保你一条性命。”
子陌呆在当下,思绪全然混乱。
那个人,暗地里为自己做了这么多?
柳葵官回想这几日情景,露出缥缈的笑容,“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生母惨死在他面前一声不哭,之后辗转宫中嫔妃之手抚养,吃了多少苦都不对人说。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对什么东西在乎,结果竟栽在你手上。我情愿他一直是以前那样,我远远看着,就心满意足。你有什么好,个性差,又是个男子……”
再听不下去,子陌转身发足狂奔。身后隐约听见柳葵官吼声中带着哽咽:“你要是对他不住,我、我生生世世都不放过你!”
他不停地在街上奔跑。好几次与车马险险擦过,撞到了人也来不及说抱歉,耳听得似乎有人在唤“秦大人”之类,早已无心去理。
他不是诬蔑自己与废太子有私情么?当众被折辱,他一点都不生气么?明知他的心意,却半点没有表示,既不回应又不断然拒绝,将他一颗心悬在半空,他一点都不介意么?他是坐拥天下的长庚君主,要什么样的魅力女子妖娆佳人没有?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这般的真心对待?
大中午哪来的雾气,为何街景行人皆一片模糊?
眼前茫茫,行动却再清明不过。
想见他。
去见他!
33.
在卓荦示意放行之下,进了大内之后,并未遇到太多阻挠。几乎是用整个身体的力道将门撞开,修衡抬起头来看来人,疲惫的脸上露出和悦神情。
“怎么突然跑来?啧啧,还变得这么脏。”
案上堆放着大量文书,想起卓荦说他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都是自己害的,都怪自己!
深吸口气,将双手撑在书桌上,用着从未有过的骠悍气势,大声道:“是不是很想要我?”
修衡先是一愣,随后好整以暇地笑着:“怎么突然问这个?”
“只要回答是还是不是!”
修衡神情一整,端详他的脸,子陌有种时间静止的错觉,直到他那个“是”干干脆脆应了出来,才放下整颗心。
修衡随即从怀中取出帕子,站起身来,隔着桌子擦他脸上污垢。
认真又宠溺的表情看得他心头发酸。
“你做什么?”手被重重地挥开,修衡一时摸不清子陌的动向,却见他开始极为粗暴地解着自己腰带。
“脱衣服!”三个字说得迅速果决。
皇帝猛然被口水哽住。“这里还算凉快,心静自然——”
“既然陛下要,臣愿意给!”若不看他涨红的脸,这句话倒也算吼得气象万千。
修衡愕然蹙起眉,看他还在死命拉扯腰带却徒劳无功,哭笑不得地抓住他手:“停下。”
低眉顺眼从不是铁面御史的风骨,自然挣扎不断,可惜不敌对方气力,到得中途便败下阵来,口中不服气地嚷嚷:“为什么要停?”
“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逼近的眼睛并不凌厉,却温和得教他不忍心再逞强。“陛下为臣做的事情,柳大人都说了。”
他了然点头。“原来如此。那么,你听了之后有什么想法?”
子陌踌躇了好一会儿,艰难说出答案:“……陛下是对臣是真心。”
“还有呢?”
“臣不值得。”子陌咬着牙,若今日自己有一丝占理之处,这样示弱的话,便断断不会出口,
“朕说你值得便值得!朕要保的若只是心爱之人,让他诈死之后收入后宫便成了,何必花这许多气力?你是否无用之人,看看这些便知道了。”他指着左手边满满一箱的书柬,“老百姓不像官场中人圆滑狡诈,好便是好,坏便是坏。若你于他们无恩无德,朕就算再派辩士三千四处游说,也换不回十日之内积到上千封的陈情书。”说着取过其中一封,递给子陌。
质地极次的纸笺上,未有片言,只歪歪扭扭地画着几个人形。带着官帽的大约是子陌,手中拿着什么东西,要递给对面的一群个头参差的布衣。
子陌一看再看,禁不住湿了眼眶。以画来讲,用墨与功力都是极差,说惨不忍睹都不为过,但这世上却没有比之更美丽夺目的杰作。
早已不记得这是在何地做过的何事。
但是,有人记得。
不会写字便画出来,即使朝臣排挤史书不传,铁面御史是怎样的人,老百姓知道。
皇帝沉稳的声音仿佛自四面八方传来:“不要总以为你的靠山只有朕。除去这帝王的头衔,朕也是一介凡夫。凭朕一己之力,想做任何事保任何人,不过杯水车薪。你不是也常说么,民贵君轻。不要总觉得自己势单力孤,时时想着站在你身后的千千万万百姓,只要你为他们做事,总会得到回报。朕对你超常纵容,你为朕挣回人心。这是再光明正大不过的交易,不涉任何私情。什么流言蜚语都随他去!”
他紧紧握着手中信笺,一字一顿地道:“臣……明白了。臣出生寒微,虽是官场大忌,却也是为政大利。臣比同僚更明白百姓想什么,要什么。但教百姓有用得上臣一日,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修衡露出宽慰笑容。“你能这样想,朕就放心了。你还太年轻,心气也不定,实在算不上是完美的臣子,但朕深信未来可期。朕愿意看你慢慢成为国之柱石。无论是怎样的坎坷艰辛,只要朕在一天,就决不将你抛下。你也要自己多看多想多努力,和朕一道,守住这万里江山。”知他个性尚不稳重,谁也不敢保证再没下一次失控。但是不急,他们还有的是时间。
子陌第一次发现君主的笑容如此耀眼,并非光华四射,而是纯然的温暖包容。秦子陌何德何能,被一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对待?
子陌瞟了他好几回,欲言又止,最后闭了闭眼,飞快说道:“陛下虽屡有率性之举,却仍是臣钦敬的当世明君,自然也不只是钦敬……唉,臣不会说话,只是觉得人生在世,但得有一个人识他懂他,活着便有了意义……”到得后来,音量渐轻,终于消失在唇齿之间。
这是……表白么?
修衡注视他局促的表情,心中微讶,更多的当是欢喜。夙愿得偿,一时间竟不知该回他什么话好。
子陌忐忑许久不听他回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暖场:“臣原来只道陛下的……心意,只是三份真切,七分玩笑。此番捅了这样的漏子,陛下费尽苦心为臣解困,臣感激无已……”
原来只是回到这里。修衡眼神一黯,叹了口气。“怎么又说是你的错?朕就是怕你会把洪灾责任全推到自己身上,才不想让你知道。”
他以一介平民跻身朝堂,自尊与自卑都较常人为强,遇事敢抢先机敢担责任,但一遭挫折,便会陷入沮丧自责中,难以振作。此次事态过于严重,明明是非人力所能及的灾祸,他定也会当成自己失误,悔恨不已。阖城封锁消息,说是怕引起骚乱,事实上指向的,无非他一人而已。
“陛下不必费心宽慰。实沈洪灾,臣不啻为罪魁祸首,止此一事,便足以将臣以往尺寸之功抵消殆尽。”说到此事,子陌神情又变得暗淡。
“无论你是否阻止,迁居之议都不会于近期实践,勘测劝说安置些个事,最快也要等到明年才能办好。要自责大家一起来自责便了,朕要是早些提出这个法子,或许就不会有人死;桓烈帝若是用敌军尸首填平了寒江,寒江今日便不会决堤;何须先祖若换一个地方去生息劳作,沉实州便不会有这样多的人住在江边……这样层层往上推,岂不是谁都有错?”
“不同的。彼时寒江尚未泛滥至此,岂可归咎先人。”知道他是为安慰自己,但后两个例子也太过怪异了。
“哪里不同?”修衡理直气壮地道,“你是知道今年寒江流量远超往年,才故意不让实沈州百姓迁居的么?”
子陌愕然。“自然不是——”
“那就结了。此事罪责全不在你,那些个老头子只是为了将你绊倒,才借题发挥而已。你不要也跟着他们瞎转。”
“但是人命关天——”就算他这样说,心中的内疚,怎样都无法排遣。
“你若仍是不安,那么便去索性去实沈州监督赈济事宜,做点有用的事,也胜过在这里跟朕在这里穷耗。”
监督赈济,自然是将功赎罪的大好时机,既已决定留下这有用之身,此法算是最妥当的处置了,正要欣喜地应承,猛然他最后一句话传入耳中。
穷耗?什么叫做穷耗!自己方才的话,他是一句也未听进耳么?
“陛下,臣真的愿意,愿意……”接下来的措辞太过直露,他方才是气势正盛,到了现在可再说不出来。
幸而修衡摆手解救了他困扰。“你愿意,朕不愿意。”
“您……什么意思?”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顷刻间又悬得老高。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若再用一句玩笑话带过,自己一定羞愤欲绝,可不止是表错情的尴尬而已了。
“朕对你的心意绝非儿戏。朕只是,不要你因为感激而作出后悔的事而已。”
子陌一时哑然。他是感激他,是因为感动而直冲到这里,准备接受除君臣外的另一层关系。但是,又应该不止如此而已。
修衡看他满脸迷思,便知他自己也并不清楚本身心意,微微失望。“朕若是只想要你的身体,威逼利诱、强取豪夺的机会不计其数,朕便是不想被你瞧不起,才一直拖到现在。朕是第一次认真去对待一个人,出了多少丑,做了多少跳脱常规的事,你最清楚。朕希望这份心情能被善待。既然已经等了这许久,也不在乎再多几年月日。你可趁着去实沈州的机会,好好想想。回来时,给朕一个确切的答复——不论是否,只求确切。朕的意思,你明白了么?”
子陌有些迟疑地点点头。
“那么就说到这里。”大事议毕,修衡整个人放松下来,他伸了个懒腰,边打呵欠边对说,“朕有些困了,你若无事,陪朕小睡片刻吧。”说完也不等子陌回话,径自拖他一起躺上卧榻。
子陌吓了好大一跳,又被他搂着肩膀,就算已经好几日未曾安睡,又哪里有半分睡意。仰起头还想说什么,又整个人被按进怀里。
“别吵,睡觉。”明明是命令的口吻,怎样听都透着亲密,虽然陌生,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一般。修衡之后便不再有动作,室内静悄悄的。耳中只听得到二人份的呼吸和心跳,全身上下被他的气息笼罩,体味从未有过的新奇距离,子陌心中不安与自艾渐渐退潮,未几,竟自沉沉睡去。
察觉到怀中人吐纳变得平稳,修衡睁开眼,看着暗沉沉的房顶,心中不住默默叨念着坐怀不乱,坐怀不乱。
34.
三个月后,实沈州情况终于渐趋稳定,疏散到别处的灾民也陆续归来,准备重建家园。有赖救治得力,罹难人数并未超过他心中底线。这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任何责难,百姓们从开始的不敢亲近,到如今视同家人,还口口声声传着他的好处。他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激,能够回报的,惟有兢兢业业,不辜负这一片盛情而已。
连着三个月每日上堤防巡视工事,安抚灾民,累了倒头便睡,好不容易空下来,才想起回京之前,还有难题待解。
他在天绅,等着个确切答案。
是感激还是真心,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自小身体欠佳,双亲对他的态度总是小心翼翼。父亲什么事都不要他做,外头也不准去,成日呆在屋里看书。母亲不管自身病情如何,每天早上起来,都会熬药给他喝,便在发狂时,也决不会伤儿子一丝一毫。每每自己受了点小伤,他二人都要忙乱半天,摆明已经足够关心,子陌却奇异地从未感受到暖意。他不知道书上所谓的天伦之乐是怎样一回事。父母的眼中,只看得见彼此。
从晓事起,母亲已经是半疯的人了,不是靠窗呆呆坐上一整天,便是发起狂来捶打自己,又或者突然哭着跑得不见。纵然如此,父亲的眼里也只有她而已。几乎每晚二人房里都有似哭喊似呻吟的声响传来,弟妹一个个出生,他怀着喜悦一个个期待,又看他们一个个毫无例外地夭折。再偏僻的地方总有人居,于是邻里的窃窃私语总是不断传来。一家三口也不断迁居。析木北境的那个小村子,是他们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严寒的天气大概对母亲的病情有镇定作用,她有时会朝自己笑,有时打着拍子唱好听的歌。
直到那个秘密,又开始被怀疑。
那一晚村子里与往常一般宁静。没有人知道,十日之内,所有人畜将死于瘟疫,像是他家之前的许多落脚处一样。
他看见父亲,那位众人口中仁心仁术的神医,调配方剂时的表情,柔和一如对待每一个病患。父亲看母亲的眼光又截然不同,热烈狂躁时而是满满的绝望。
那时义父还是县令,与之前那些尸位素餐的地方官不同,在“幸免于难”的一家人要离开之前,他已亲自到了家中。母亲将匕首插在父亲胸口时,父亲解脱般地笑,随后母亲也倒在父亲身上,最后的眼神清醒无比。他心中早知道这一天会来,连震惊都没有,只是对父母到死都没有看儿子一眼,觉得有些遗憾而已。义父最后还是把死者全当成瘟疫处理,将他作为遗孤收留下来。
要替令尊赎罪的话,就好好为百姓做些事吧。义父当时便如此对他讲。
义父替他维护着清白的家世,他则隐匿着无人知晓的秘密,直到今天。
他是和义父在一起之后,才知道何谓是非对错,正邪之辨。却依然不懂,为何双亲选择用这样的办法去在乎对方?自己不幸,便不能眼看他人幸福。为了心爱之人,可以不顾世俗法条,可以眼都不眨地做尽穷凶极恶之事。
所以发了誓不涉儿女私情。既然义父是为将他栽培成有用之人,才背弃正义操守,保下重犯余孽,那么也只有努力不辜负他的期许,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心中只装家国社稷,眼中只看黎民百姓。那些海誓山盟以生以死,徒然耗费精力不说,害得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枉受伤害,才是最要不得。
不涉儿女私情。
忽然觉得这个誓言留下的空间十分微妙。
他与他,都是男子。即使有情,也不叫儿女私情了吧。
多强词夺理的说法。
信他说的当年不是为了容貌,才对自己着意眷顾,绝色如柳葵官在他身边这许多年,不过朋友一场。六年前好几次彻夜争辩,到后来终究说动了他,也终于看懂他的怀抱非平常人能及。相识后一直当他是昏庸无道恣意妄为的灭世之主,可以称为好感的想法,自那时起才有。后来虽常担心他哪一日故态复萌,却也是因为对他的器量才干深怀期待之顾。未曾想过与他有君臣以外的牵系,他表明心迹时,惊惶诧异之外,却奇迹般并无嫌恶之感。时至今日,对于那个人,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讨厌。
是他将他推到了万人之上的高位,他教他为政不能完全以宽,百姓需善待也需约束;他说他是有才能值得期待的臣子,他说这一次做错了下一次可以再来;做什么有趣的事总叫上他,一起办公累了打盹时帮他盖衣服,看他可怜碧石就带回宫帮忙养。他纵容自己所有的不敬和任性,他宁愿自己的忍受着焦虑,也不屑用君主的身份逼迫他做违心之事。
在他眼中,秦子陌不单是独一无二的臣子,还是想要共度晨昏的人。
从来没有被这样需要。
皇帝用他的气度与真心,绵绵密密地将自己护了个周延,不忮不求,偶尔难以忍耐的狂躁,却从没一次真正伤了他。
此情此恩此义,历历铭记于心。
如果不是那样足以毁灭一切的激狂,如果是他所用的、这种中正平和的方式,或许还是……可以的。
子陌失笑。
想了这么多,耗了这么久,只不过是因为已经心动,又放不下架子,才拼了命说服自己而已吧。
平常做事哪里有这般拖拖拉拉?讨厌自己不干不脆的样子。他的果断,他的魄力,自己永远都学不来吧。就因为有自己所无的特质,才总是不自觉地注视,才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事已至此,再逃避下去,永远没有终了的一日。他说要一个确切的答案,那么便拼了这张脸皮不要,给他一个确切吧。
才说了不愿牵扯旁人,如果与他在一起,牵动的又何止长庚朝野。而且,也已经伤害到人了。柳大人,后宫嫔妃,巴望着楚家香火早续的一众朝臣,哪一个不是对他咬牙切齿。
罢罢,接下来的问题不是他一人便能想通的,还是两人一起解决吧。
也许在这之前,皇帝的热情便失却了呢。
不管是否只有当下而已,现在的自己,想要善待这个“当下”。
35.
他回来这日,刚好天绅下了第一场雪。
不禁想起当年初见时,也是一个雪天。整整九年,时间过得,不知算快还是慢?
子陌卸下行装便到宫中参见
目光对上时,修衡悬了百日的心,终于安然归位。
不需要言语,眼前这个人,他比谁都懂得。
走到他身前,将低伏的身子拉起后却不放手,在他耳边轻道:“一路辛苦。”
子陌没有挣扎,只有两句话要讲。“臣和谁之间都清清白白,这一次不是顺水推舟,也非随波逐流。”
“朕知道。”他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似要揉成一个人般。
子陌任他抱着,头靠在厚实的肩上,感受到完全的镇定安宁,已经认定了可以将自己的一切,交给眼前这个人。自己也想要好好努力,迟早成为值得他托付的臣子。
半晌,背上传来闷闷的声音:“你不抱着朕么?”
“什么?”
修衡端详子陌的脸,直到确定他是真的不解,紧张的神色换成浅笑,抓住他手示范起来。
“被别人抱着的时候,通常也要抱着别人。就像这样。”
子陌有样学样地做了一次。“是这样吗?”
“嗯,就是这样。”很像是……小孩子的对话。
这样抱着他,果然更加贴近了,很舒适的感觉。“连抱人都不会,是不是很奇怪?”
修衡心中一软,将他搂得更紧。“也不是,每个人都不同的。”自幼怙恃,他的冷淡个性,养成也非朝夕之间。
两人依偎良久,子陌突然出声:“这样一直抱着,就好了么?”
“什么?”他心中咯噔一下,强自镇定。
只因无知,因而无畏,子陌大剌剌地说出心中所思:“您那晚想要做的,好像不只有这样。”亲吻、抚摸……总觉得,还有更多。
修衡有种大限来临的感觉,沉默了长长时间后,将他推开,二人面对面站好,踌躇复踌躇,最后硬着头皮开口。
“朕抱过很多女人。”
子陌眨眨眼。“哦。”
这个听过。毕竟他即位之初,“夜御数女”的传言可是散布甚广。但这种事,眼下提起合适么?还是他有意炫耀?
“和男人是第一次。”
“……哦。”
修衡瞄他一眼,以虚张声势的强硬口吻道:“你有什么话说?”
子陌歪头看他。“说什么?”
他极少这样可爱的样子……如此想着,胸口不觉一紧,语气也添了迫不及待。“你知不知道,怎么做?”
“您不知道?”
语调的上扬程度令他不禁羞愧起来,随即又有新疑惑:“你知道?”
“臣不知道……您也不知道?”现在是讲绕口令么?
“朕……稍微知道一些,但不清楚。”
本是丢脸的事,看到子陌愕然的表情,不知为何,修衡倒有些想笑。
“如此说来,那晚您本就做不了什么。”
被他这样一说,任谁都会如斗败了的公鸡般,垂头丧气了。
他颓丧样子使得子陌同情心顿起,思索良久,眼睛蓦地放光,“您知道一点,就试试看吧!”
修衡慌忙摇头。“不行!朕怕弄错了。”用那个地方……怎么想都太过离奇。最重要的,想想就知道他一定会痛。以往听说时并不觉得如何,要到付诸实践,才觉得十分难办。
有些后悔,早知道当时一鼓作气胡乱做了,也省得现在在这里烦恼——这话自然是不能被他听到的。
沉吟过后,子陌眼睛再度放光。“任大人一定知道!”
修衡叹口气。“清野在玄枵州。”
其实“那个地方”就是听任清野随口说的,此人太过滑头,说的话都不能全信。且就算近在眼前,他也不可能拉下脸,去专门讨教这等问题吧。
“那……等他回来再说?”
这回的叹气更大声。“葵官都还没成亲,他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
“一年半载……也真是辛苦他了。”
“朕比较辛苦吧?”修衡心中呕得很。也不想想都什么时候了,还有空担心别人。
好不容易到了这份上,竟然为此等“细枝末节”功亏一篑?
商议国事时都未出现的严峻表情,同时挂在二人脸上。
碧石有些不耐烦地摇着头,从后门踱出去。
这两人,总觉得有些……遥遥无期。
——全文完——
番外一——终成大道
秦子陌在自宅中庭跪迎皇帝,起身时问道:「陛下今日驾临,不知有何贵干?」
修衡稍嫌局促地环顾周遭,忽然眼睛一亮。「朕听说秦卿家的玉兰开得甚好,故而特地过来瞧上一瞧。」
「原来如此。」秦子陌嘴上这样说,不悦的眼神也跟着投射过去。几个月来皇帝几乎是觑着空就微服往御史府走。避雨,借书,喝酒,吃饭,讨水喝,什么由头都有,这回又是赏花。谁不知道宫中的玉兰花早半月便开了,且都是高数丈的良种,哪是他府上种的小树可比。
面对心上人显而易见的不悦,日益显得无赖的皇帝,只是咧嘴讨好般笑了笑,便越过他往里屋走去。
子陌望着他的背影皱起眉头,叹口气跟上。
「谭公子。」脸色一直难看的漠村被卓荦喊住。「随在下去宫中取陛下给秦大人的赏赐如何?」
漠村正要拒绝,便被他堵住:「这是陛下口谕。」
二人遂前后出门,卓荦一个手势,上百名便衣禁军装成做着各种事情,将一座御史府护得严实。
子陌后脚才跨过门槛,便被拥进一个怀抱,跟着有双手在身上不规矩地游走。他自知挣扎不开,更恼自己不想挣扎,只得没好气地道:
「您这回又想干什么?」
「朕知道怎么做了!」修衡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语调是难掩的兴奋。
子陌脸上发热。「大白天的,怎地来说这等话。」
「管他什么白天黑夜,最要紧的是把这桩事办完!」他拉起子陌的衣袖,兴冲冲往里屋钻。子陌有些好笑地又有些好奇地,由他牵着走。
二人来到床沿,修衡放开手退后几步站立,上上下下打量子陌,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他穿的是厚厚的棉袍,但那里面的光景,自己已经见过了……想到他当时的样子,便深思恍惚起来。
被他暗沉眼光看得颇不自在,子陌出声轻咳两声,强自道:「到底是怎样?快说话啊!」
色厉内荏的模样看得修衡差点失笑,却在瞥见他因紧张而攥起的右拳时敛起所有张扬。
「先让朕……瞧瞧你的身子。」语尾低得听不清,话中的情色味道满是诱惑。
子陌浑身哆嗦了下,低喊道:「上回不是瞧过了?」想起之前的事,又觉得丢脸,狠狠瞪了修衡一眼。
修衡苦笑:「朕发誓跟上回不一样。」
说到上回,没有谁比较不丢脸吧。被挑逗的先前怎样都不肯,到后来全无招架之力任人为所欲为;挑逗的使出浑身解数,搞得二人欲火焚身又不得其门而入,最后只能用手来分别替两人解决,惨的是边帮他还边被死命地又打又掐──当时的狼狈实在是难以言喻。
子陌警惕地摇头。「骗人的。」
修衡喊冤:「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上回明明说只是摸的,到后来……」当时情形是全然的不堪回首。「这回谁知道又想出什么花招整人!」
「上回朕不是好好地陪过不是了么?又不是故意叫你难堪,朕自己也很难堪啊。」好好的房事搞成那个样子,谁会高兴?
「反正到最后都是难堪,索性就不必努力了,又不是一定要那个。」
「你又不懂!这种事朕说了算!」
被这么一讲,子陌自然生气。「臣确实不懂!既然如此,陛下您找懂的人去吧!」说完拂袖往门外走。
「如果除了你朕还想要别人的话,至于这么辛苦吗?」他扑一般地自背后搂住子陌。「不是你,朕全都不要。」
子陌最是吃软不吃硬,听着他闷闷的声音,再大的气也消了。修衡见怀中人良久不说话,心念一转,大着胆子,动手解起了他的衣袍。
子陌也不阻止他,只是看着在身前忙碌的一双手,疑惑地问道:「为什么总是解臣的?」上回也是这样,他直到最后都留着些在身上。
修衡手顿时停住,笑道:「也没什么道理,先解朕的自然也无妨。」
说着竟也不等他回话,飞快地脱起了自己衣物。
子陌被他的迅速动作吓得有些呆楞,回过神时,精壮的身躯已经整个展露在跟前。
「您──」
「如何?」
修衡把双臂抱在胸前,自在的神态不像浑身赤裸,倒仿佛是身着龙袍端坐朝堂,顺便以眼神示意「该你了」。
子陌以半惊讶半赞叹的眼光注视着眼前的躯体,修衡被看得全身发热,费了好大的耐性才没有就此将他纳入怀中好好疼惜。谁知不一会,却见子陌咬着唇低下头,低声道:
「不要。」
修衡大急:「为什么不要?朕都脱了,你怎可不守信用?」
「臣……没有陛下好看……」上一次没有见到他全身赤裸的样子,从触感上可以知道他比自己强壮,今日亲见,才明白二人身高!差不了多少,体格却有实在有天壤之别。
修衡听他这样说不禁一楞,继而低头看了某处一眼,安慰道:「你是指这个么?朕记得你的也挺不错的,虽然尺寸上稍稍──」
还没说完,子陌怒声打断:「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这等不三不四的话,亏您说得出口!」
竟然还一脸懵懂的样子,他上回明明已经看了的,难道没有在心里嘲笑么?子陌豁出去似地,自己狠狠除下上身衣物。「这样难看的身体,您真的要看么?」跟他的一比,自己的皮肤太白骨架太细,胸腹处更是没有半点结实肌理,脱出来也只是丢丑而已,哪里有半分吸引人之处。
修衡为他的激动反应愕然许久,才苦笑开来。走上前去,手抚上他细瘦的肩膀,叹道:「朕也觉得不算好看。」感觉到手下的身躯瞬间僵硬,有些欣喜于自己对他的影响力。「可是也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是你的,就算再差劲,朕也会觉得十分称心。」
「更何况,」双手分别在前胸和后背缓缓滑行,惹来子陌一阵轻颤。「你的这副身子,朕看了就十分喜欢。」
「真、真的么?」
「自然是真的。」修衡又将手指伸到子陌胸前轻轻抚弄,满意于听到他倒抽口气,尖端瞬时挺立,哑声道:「你的这种反应,朕更喜欢。」
听他这样讲,子陌既有些放心,又有些尴尬:「身为男子在乎这些,会不会不太好?」
「怎么会?」修衡拉过他的手摆在自己胸前,「你喜欢朕的身体,对吧?」
他褪下衣物甚久,身上已有些凉意,摸上去颇为舒爽,子陌忍不住在他光滑结实的胸前摩挲来去,有些入迷地点着头说:「很喜欢。」
修衡抬起他下巴,轻声道:「你这样说,朕也一样高兴的。」
子陌听了好生开怀,露出毫无保留的笑意。修衡见了登时心神荡漾,此时甚至觉得,只要能见到他这般笑脸,便是教自己即刻去死,也都心甘情愿了。
「陛下……」子陌有些慌乱地将手弹开,修衡看向他注目的方向,脸不觉有些发热。
只因为他的碰触,那里便已气势昂扬。
这方面他一向自诩收放自如,就算是初识情欲的年岁,也不尝有这样的失控,遇上他,竟什么自制都不见了。
一时竟尴尬地说不出话,还是子陌怯怯地去拉起他的手,低声说道:「做吧。」
修衡被他的主动激得气血上涌,一把将他扯进怀中,像是掩饰失态般地一通狂吻,分开时二人都已气喘吁吁。透明的液体挂在子陌嘴角,修衡又伸出舌去舔舐,唇舌顺势蜿蜒到了颈项,接着又到前胸。
这样的状况已经第二回经历,初次的惊吓和抗拒,因为今日早有预感而减轻许多。但心中的不适并未消弥,在意识深处,子陌仍觉得两个男人做这种事情,并不合乎常理。因为是眼前这个人,自己无力也不忍抗拒,只能在这种时候,暂时遗忘所谓礼教纲常,跟着他的行动颠簸起伏。
既已立下决心配合,子陌便手忙脚乱地欲响应他的激情,眼前形势却不知道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做的,反而被他调弄得一阵阵快感袭来,最后只能咬住嘴唇忍着到口的呻吟,死死抱着他渐渐往下的头颅,无所适从。
唇吻来到腹部,修衡欣喜地发现眼前的「那里」已有了不小反应,一直是被人伺候,从上回起才知道,努力取悦他人的事情,同样可以做得无比满足。忍不住想去看他现在表情,抬头时,只见子陌一手颤抖地抓着他头发,一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什么都不敢看,原本端丽漠然的脸胀得通红,那种隐忍而困惑的神情,让修衡血脉更形贲张。待见到被咬出血的嘴唇,他皱了皱眉,直起身子,舌头强悍撬开他牙关,钻进口中缠绕,随后又不顾他眷恋的挽留,在受了伤的下唇轻轻抚慰,疗伤一般。「舒服的话就叫出来,这里只有朕和你,害什么羞?」
双唇相触的震动似乎是比爱抚更亲昵的挑逗,子陌慌忙躲开,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修衡轻笑,一手伸到他前端揉搓,另一只手则摸索到后庭,伸指轻探。
子陌惊得几乎跳起来,连忙推开他退后一步,惶然道:「您做什么?」
修衡顺势将他轻轻推到在床上,随后整个人覆了上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子陌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怎、怎么可能?」
「就是这样,朕非常确定。」
「是、是吗……您是怎么知道的?」子陌口气充满怀疑,逼视咫尺前的双眸。
修衡不自觉微侧过脸,清咳一声,道:「那个不重要,以后再说,你只要把一切交给朕便了。」
「您连……那个,都准备好了?」
修衡下床,从上衣袋里掏出一个瓷瓶,朝子陌得意地笑。
看起来他真的是有备而来。
竟然先被他弄明白了,子陌有些悻悻。
「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话音一落,修衡便压了上来。
看他一脸迫不及待的样子,总觉得很想笑──不对!
「等一下!」
「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说!」这种时候谁能等啊。修衡嘴里回着他,手下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不能等!」子陌抓住他准备将粘稠物抹到后庭的手,「为什么是您在上面,臣在下面?」
修衡呆住,看着他认真的面容,迟疑地问:「难道不应该这样么?」
「为什么应该是这样?」子陌与其说不满现状,不如说是好奇。
被他这样一问,修衡竟也跟着思考起来。
他们都是男人,确实没有注定谁该在上,谁该在下一说,在金殿之上他是君他是臣,但在这段关系里,却怎么看都是自己居于劣势,为什么会一直觉得自己该在他上面呢?是想把子陌当作女人来对待吗?
不不,决不是这样。喜爱的是眼前这个人,无关男女。若他是女子,就用对待女人的方式;既是男子,自然该将他作为男人来对待。
仔细想来,之所以迫切要与他做这件事,纾解欲望只算次要原因,最重要是想要更亲密的接触,是想把他的身心完完整整占为己有,照这样看来,谁上谁下,好象并不是太大的问题……
想到这里,修衡问道:「你很想在上面吗?」也不待他回答,生怕自己下一刻会后悔,他从子陌身上起来,平躺在他身边,道:「那你在上面也无妨。」
子陌侧头看他,踌躇了下,摇头。「还是……您在上面吧。」子陌是觉得,既然他如此爽快答应,想来在上在下并没有大的区别。
修衡心中正自惋惜,听到此言,一跃而起。「当真?」
「嗯……您比较清楚该怎么做。」自己这边的话,下次再在上面也无妨……吧。
「说得也是!」修衡第三次趴到子陌身上,满足地叹了口气。「那开始咯。」
「嗯!」
「你放心,会很舒服的。」
「嗯!」
稍后。
「还好吗?」
「……嗯。」
「看,你这里很湿了。」
「别、别说出来……」
「好,好,朕不说就是!你快把手拿开吧。」
再稍后。
「可以了么?」
「大概……可以了。」
「奇怪,怎么还是这么紧?」
「痛!等一下,先等一下。」
「很痛吗?」
「还、还好。」
「……这样不行,朕先出来再说。」
「先不要!等一等就好。把它做完!」
「那好,痛的话一定要说出来。」
「嗯。」
又稍后。
「臣不行了!快、快出去!很痛……」
「忍一忍,你再忍一忍,马上就好!」
「还要多久?」
「马上好!马上好!你别乱动,放轻松……」
更稍后。
「还没好吗?到底还要多久?你、你快一点,真的很痛!」
「马上就好,再等一下下。」
「出去啊!你快点出去!」
「抱歉,朕真的没有办法停下来,你、你再忍忍,好不好?」
最后。
「骗人!你骗人!」
「抱歉,抱歉,都是朕不好,是朕的不是。下次不会这样了,朕保证!」
「骗人,都是骗人的!大骗子!」
「……」
第二日,皇帝神清气爽地上早朝,含笑倾听所有建言,连驳回奏折时都是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众臣诚惶诚恐。御史大人则破天荒地告假,五日方朝。
-完-
番外二——上下求索
之一:群玉阁学士某记:
陛下每日政务完毕,必至阁中阅览群书,动辄苦读至深夜,并常叹息:「朕以为大内已集齐天下简牍,奈何其实不然!」陛下日理万机文韬武略,却好学不倦孜孜以求如故,实为长庚之大幸,我辈之楷模。惟陛下似有所找寻,当相请时却笑而不语,此一惑也。
之二:洗衣局犯妇某述:
皇帝爷当然是不认识我的。
我倒见过他,他还是王子时,来过几趟太子府,我有一回撞见过。
我是太子妃的奶妈,陪嫁到太子府,太子对太子妃从来不好,太子犯了事,太子妃还是得跟着上刑场。皇帝家里就是这样。我是下人还轮不上死,就打发到这儿干杂活来了。
我认人的本事很好,再加上皇帝爷这样出挑的模样,过多久都不会认错。所以他穿著身禁军的衣服过来搭讪,还真把我吓得不轻。早听说这个皇帝爷是很难捉摸的人,干什么事都不按谱,这回安了什么坏心眼,难说。我当然不敢跟他说什么话,他唠了几句,问起什么废太子和娈童的事,我就全推说不知道。他瞅着没趣就就走人了,平白吓出我一身冷汗。其实这桩丑事儿我清楚得紧,还是我撞见之后才告诉太子妃的呢。
之三:「岁寒楼」红牌某述:
我在客人身下努力地呻吟,心中想着的却是窥孔另一边的那双眼睛。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真正配得上「气宇轩昂」四个字的男人。
明明是第一次闯进来,却完全看不出半点局促,反倒是从老鸨到侍童,一个个被他的威仪震得毫无招架之力。如果不是他出声,恐怕一直都没人敢近前招呼。
在我们这里出卖色相的男女都有,他点了我,我反倒有些失望──这样出色的人,怎么看都无法与那种癖好相关联。
他大约确实不算有那种癖好,因为进了房之后竟然只坐下来问我,那档子事怎么做。把这种可笑问题问得如此理所当然,也算是天下奇闻。我说要实地教他,他绷着脸怎样都不肯,最后只能安排他到隔壁房间看我接别的客人。那个孔很早就有──有些人在看别人做那档子事时才会有感觉,但抱着他这种目的偷看的,恐怕是绝无仅有。
我今天做得很卖力,因为他在看。我隐约知道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面。那就让他稍微记得我吧。
之四:玄枵州
「胡刺史,你看得懂这封信么?」
「任大人都难以索解的书信,卑职自然更看不懂。」
「刺史不妨看后再说。」
中年官员恭敬接过书信,惊见信封上的落款是大名鼎鼎的铁面御史。心中有些好奇,将厚厚一迭信纸取出。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皱着眉道:「秦大人似乎是在问一件什么事,但究竟是什么事,恕卑职愚鲁,难以参透。」其实是极为流畅华丽的文字,但总像是藏着什么玄机,不如表面简单。
「既然胡刺史看不懂,那么清野看不懂,也是寻常事了。秦大人两个月间投了十几封长信过来,大约是有什么急事。可惜信上措辞过于深奥,实在令人爱莫能助啊。」任清野取过信在手中掂量,徐徐说着,笑得阴险。
之五:司徒府
「什么事这么好笑?」
葵官抬起头来,见狄嘉直含笑看着自己,站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我去北营看看,顺路就到你这里。」狄嘉帮她理了理有些乱的鬓发,葵官虽僵了一下,却未躲开。
「事情办完了?」
「嗯,本就没什么大事。刚刚在笑什么?」
葵官听他问起,又咯咯地笑起来。「刚刚伟大的秦御史到这里来,拐弯抹角地问我两个男人是怎么在一起的,被我调侃几句,竟然灰溜溜逃走了。」告辞时的样子还真好玩。
狄嘉也跟着憨憨地笑,问道:「你没告诉他?」
葵官翻了个白眼。「废话。这种事本不该来问我。」
「你就是爱欺负他。」狄嘉说着责备的话,眼中却满是宠溺。
葵官急忙避开他的视线,道:「是他的做法不对啊。直接问陛下就得了,还跑来找我。算是炫耀吗?」她随口说说,心中自然知道秦子陌是不可能有这等心眼的。
狄嘉也知她有口无心,并不反驳。想了想,道:「保不准陛下自己都不懂。」
「怎么可能?那家伙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荤了,哪有什么花样难得倒他?」
「但和男人没有过吧?」
「这倒是没听说。」
「而且以往都是女人们奉承陛下,哪用得了他动一个手指,这回完全不一样,我看不无可能。」
葵官听了深觉有理,想象那两人的凄惨光景,忍不住闷笑起来。
「走走走,咱们喝几杯去,今天本姑娘请客!」
-完-
番外三——云胡不喜
之一:太医局。
「臣等恭迎陛下!」
「别迎了,都起来。」
睡眼惺忪的众太医,跟在行色匆匆的皇帝后面进入正堂,心中不断揣测着出了什么大事。竟然劳动御驾天不亮就过来医馆。
「把你们这里的疗伤药统统取些过来,朕急着用。」
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会儿,资历最老的医官战战兢兢上前。「呃,臣斗胆请问陛下,是什么样的伤?」
皇帝不悦地眯起了眼。「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医官大受惊吓,赶忙下跪:「臣、臣不敢。只是若不能对症下药,再好再多的方剂,恐怕也无助病情。」
皇帝沈默片刻,道:「算是外伤吧。血流不止。」
「那……伤口大小?」
皇帝皱起眉。「应该不大。」
不大的伤口陛下竟如此着急,恐怕是顶顶重要的人。
「敢问伤在何处?」
「伤在──」皇帝脸上突然出现可疑的赧然,忽而又大喝道:「你管它伤在何处?只管把最好的止血药拿过来!」
众人吓得跳了起来,赶紧忙乱地到处搜刮,最后拿了些瓶瓶罐罐堆到皇帝面前。
皇帝让卓荦收了,急匆匆往外走。
「陛下若是担心,可否让臣等当面问诊?」
皇帝停下脚步,缓缓转头,目露凶光:「你敢!」
医官们手脚发软,目送两道身影远去,站在原地良久不能动弹。
之二:御膳房
「陛下……」
「嗯?」
「您坐在一边可好?」
「为什么?」
「您站在边上,臣,那个臣会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朕是向你学烹饪来的,你是师傅朕是弟子,朕自然要站在这里看的。」
「是,是。」御厨嘴里唯唯诺诺应着,手中的勺子又一次掉进锅里。
修衡瞧着心烦,不耐地啧了声,御厨手中一把红枣三三两两,全洒到地上。
御厨倒头跪在地上,簌簌发抖:「陛下恕罪!陛下开恩!」
「朕又没怪你……算了算了。总之就是把这些东西一块儿放进锅里煮,煮烂就成粥了,没错吧?」
御厨也不知有未将他的问话听进耳中,只不断地磕头说「是、是」。
修衡抄起一边备好的食材,大踏步走出御膳房。
之三:御史府
「你做什么?不是说了要好好躺着吗?有什么要拿的东西告诉朕就是了。」下朝过来才知他竟发起了烧,又从御医那边取了好些药材,砸坏几个药罐终于煎成一碗,端过来却见他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
子陌淡淡看了他一眼,白着嘴唇不说话,强忍痛楚坐起身。
修衡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抢到身前,将他又摆弄成趴睡的姿势,
「你一动又要流血了,怎么这么不听话!」
子陌依旧不睬他,冷冷的目光中分明质问「是谁的错」。
「朕知道是朕不对,下次绝对不会这样了。」刚刚血流不停的样子,足够吓去自己半条命。
「没有下次。」子陌恨恨地道。还骗他说会很舒服,结果竟然是那样恨不得死去的疼痛,更可恶的是讲了多少次要他停下,根本就完全不听。这种罪,再也不要受第二次!
修衡知他正在气头上,识趣地不与他辩,走几步端了药过来喂他喝。
「什么东西?」身体不适,口气自然也跟着不好,尤其面对的又是罪魁祸首。
「退烧药。」修衡也不恼,反而充满耐性地给他解释。
子陌看着浓稠的液体皱眉。「谁煎的?」
「自然是朕。」照顾他的事,岂能假手他人。
子陌利落地将头偏向内侧。「不喝。」
开什么玩笑,早上才领教过惨不忍睹的红枣粥,谁还敢吃他煮的东西?
修衡担忧地抚上他的额头。「不喝药,烧就退不了。」
子陌觉得额头触感有异,抬眼看去,却见他手指上歪七扭八地缠着些布条。一见之下心又软了。
「先放着吧,待会儿喝。」说着又要起床。
修衡大惑。「你到底起来做什么?」
子陌沉默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洗床单。」
家中有仆妇每日来清扫,但是这条可耻的床单是怎样都不能给别人看见的,连漠村都不行。
修衡看了看床单上的狼藉痕迹,又端详他倔强的神情,叹口气道:「你乖乖待着,朕去洗!」
说着不顾子陌的迭声阻止,一手将他托起,一手抽走床单,把人轻轻放下后,转身出门。
「陛下!」
「什么?」修衡装模作样地慢慢转身。心想自己这样的任劳任怨,终于能得到几句宽慰了。
「小心些,别洗破了。」
「……哦。」皇帝陛下捏紧了床单,慢吞吞向后院走去。走着走着,终是忍不住,露出开怀笑容。
-完-
前传——君王年少
(1)
长庚国历四百八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岁的楚修衡三次辞让未果,终于在朝野偌大呼声中,登上储君之位。
在这之前,皇室兄弟中,已经夭折六位,横死五位,另外还有三人,正在天牢等待秋决。
天灰蒙蒙的,连着好几日落雪,各家房顶都是厚厚一层,屋檐下到处结着冰凌。街道积雪着专人清扫,虽不难行路,出门的人总少了。几日前新太子立时的欢庆痕迹犹在,却只更显清冷。
帝都地处西北,此际下雪本是寻常事,偏有人牵强附会,说道是废太子冤死,老天爷动了怒才降的雪。有司逮了几个说嘴的人要审,修衡闻说,即刻做主将人放了。
「皇兄已经往生,有人念着他恩德,总是好事。」说着便红了眼,堂上诸人见他如此重情,尽皆唏嘘。
与司隶校尉说了几句话出来,一行人往腾蛟门去。
今日行程是接收废太子府邸,并处分东宫一干人等。
教代立者主持此事本不妥当,修衡也推辞良久。
「那个逆畜的事,除了你,朕还能叫谁去办?」十几个儿子,到最后竟然只剩下这一人,可悲复可笑。
废太子谋逆事泄后,父皇一直卧病,他既话已至此,修衡也只得硬着头皮,衔命而往。
远远便望见东宫外,地上黑压压一片。
修衡与左右面面相觑,走得近了,只见原本的东宫僚属奴婢,齐刷刷跪在阶下,不断磕头。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不整齐的声音在瞟到他高大的身影后,颤巍巍响起。
「天寒地冻,诸位在此地作甚?」修衡脸上满是急切之色,快步上前,搀起跪在前头的老者。
「臣等……臣等未尽辅佐之责,酿成大祸,万望太子殿下赎罪!」仰头望着修衡端正的脸庞,老臣子簌簌发着抖,恐怕心中忧惧更甚于寒冷。
修衡从随从手中接过伞,撑在在老者头顶,温言道:「李大人不必如此,皇兄之事,太子妃在内的涉案逆党具已羁押,诸位既然不在拘捕之列,自然无罪,切勿过于担忧。况且李大人三朝元老,功在社稷,这一点教导不周的过失,心中有反省便了,千万不要因此冻坏身子。」
老者与其余人等听他轻声软语,心中大石落地,纷纷去擦脸上真真假假的泪水。
向来听闻这位原来的恭王虽只是庶幼子,却饱读诗书,温良敦厚,是皇室中难得的与世无争之辈,今日一见,果然人品出众。众人心中都不由得想,若是早册了他为太子,恐怕也不致生出这许多事来……
「圣上将此事交付殿下,殿下宽宥了臣等,回去怕是不好交差──」言下便当他站在了自己这边。
修衡笑如暖阳。「父皇既已将此事交予修衡,决断权自在修衡,众位不必过虑。」
他作势思考,未几便道,「这样吧,原来的东宫僚属,即日起在家闭门悔过十日,十日后官复原职。至于东宫的妾婢奴仆,愿意留下的便留下,欲回乡的,也可按等级支些银子,这便回去。有什么下情,稍后都可与我说明。」
众人大喜,齐齐叩头轰然道谢。
「都起来都起来,这么冷的天,其它人速速回屋去吧,烦劳詹事带路,修衡要将东宫大致清查一番。」新太子似乎还不太适应这种场面,有些手忙脚乱起来,腼腆的举止更增众人好感──性命交关的时候,如此表现的皇储是否有人君风范,已经无人在意了。
修衡一脚踏进府门,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般,停住了脚步。目送他先行的众人,心中不禁「咯登」一下。
「前几日为皇兄收殓的那位侍读,也在此处吗?」
众人心下一惊,暗骂那不知死活的侍读牵连他人。
一阵沉寂之后,一个侍童模样的孩子畏畏缩缩走出人群,嗫嚅道:「奴才方才看见……秦侍读进了太子──啊,不是,是废太子书房。」
「多谢这位小哥。」修衡使个眼色,便有随从上前打赏。
「呃──」
他还未说话,那詹事便颇为乖觉地做个请的姿势:「臣这便带路!」
在原地的众人虽好奇太子想要作甚,终究无人敢尾随。
※※※
打开门的瞬间,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与身边小厮打扮的男童,皆闻声转过头来。
修衡与随从们不由得恍神片刻。
雪白的肌肤一望便知是贺须族的血统,身材因为瘦削而显得高挑,面庞仍未尽脱稚嫩,眉间已是英气凛然,双目更清朗有神,是脱俗的容貌,却绝不似他身边童子般美丽到令人雌雄莫辨,反而那拒人千里的寒冷气质,将众人的眼光牢牢锁在他身上无暇他顾。
若不是全身戴孝,说是谪仙,怕是也有人信。
「好一对出色的主仆!」
修衡开口便赞,语气中并无恶意,少年仍是面无表情,却把侍童拉到了身后护着。
最为战战兢兢的是东宫詹事。「秦子陌!你还在摆什么架子?快来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跪下身子磕了个头,又一言不发地站起。
「你是哑啦?连问安都不会──」
修衡举起手阻止詹事的怒喝,跨进书房来到他面前,和颜悦色地道:「多蒙秦侍读收殓皇兄遗骸,修衡在此谢过。」
少年冷睨他一眼,往后退了退,拉开二人间距,低头整理书稿如故。
正当众人以为他不准备回话时,却听这个年纪特有的嘶哑嗓音在室内响起:
「父母不亲,兄弟不仁,人臣不义,区区不忍。」
他这一说,直把当朝帝后都骂了进去,也难怪旁观诸人尽皆失色。
修衡不悦地沉下脸:「就算侍读有心效蔡伯喈垂范,这番话也说得太过头了些!」
少年抬起头,狠狠盯住他的眼,咬牙切齿地道:「故太子最多不过才能有欠,绝非董卓之流。所谓谋反,必是奸人陷害!你们、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至亲骨肉弃市,心中难道不觉残忍?」越说越气,不知不觉间少年已冲到修衡跟前,作势便要揪他前襟。
随从中有人抽出兵器,被修衡使眼色制止。
此人有趣。看似冷若冰霜,一旦激动,却如此暴躁。
他轻轻抓上对方手腕,少年只觉得虎口一麻,双手便自然收了回来。瞪大了眼,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男子,只听他朗声说:「你为故主收殓,忠义可嘉;但方才言语,实属大不敬之罪,功过相抵,这侍读一职今起撤了,东极门缺个主簿,你这便去吧。」
「什么?」少年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他。他知道刚才一番话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却没想到是这般怪异的处罚。
「对了,」修衡不再重复,反而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侍读你刚刚所说的奸人,不巧就是在下本人。」
满意地看到那双琥珀色眼眸中涌起万丈狂澜,整张脸孔变得生动无比,他颇有深意地一笑,拂袖离去。
听不进少年意义不明的怒吼,詹事在原地呆呆站着,定是自己紧张眼花,才会觉得太子笑容里有些嗜血的味道。
──那可是,无比宽厚仁德的太子啊!
※※※
夜深,一天喧闹过后,如今已是万籁俱寂。店铺住家的灯早已熄灭,除了偶尔传来的打更声,听不到一丝响动。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从那急促的节奏与触地声音听来,十九是车马疾行。可是这三更半夜的,怎会有人驱车往城门过来?
守夜的三两兵士听得响动,揉着朦胧睡眼,从简陋木棚里出来,来不及整好衣装,便见外头火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依稀只见一群壮硕男子骑着高头大马来到跟前,其中一人边拉马缰,边大声吆喝:「小子,开门!」
士兵们好不容易打个盹,被人吵醒早就窝着火,听他说话这般不客气,其中一个立刻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龟孙子是哪来的家伙?不知道入夜不能进出城门啊?」
京城是天子脚下的通都大邑,进出繁忙,宵禁从戌时正到寅时末,比之地方已经算甚短。
那领头的大汉闻言大怒,举起马鞭就欲抽那士兵,身边同伴一把将他拉住,轻声道:「这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跟他一般计较做什么?」
说罢转向兵士:「几位小哥,我等随太子殿下有事出城,这就将城门开了罢。」
「太、太子?」几个人面面相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十来名骑士之后,赫然停着驾华美车辇,火光把车门上的标记照得亮堂堂──却不是皇家徽章是什么?
兵士们看得腿软,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们稍待,小的这就去请监门过来──」
「还请什么监门?把门开了是正经!」
走了一半的兵士又急急忙忙回转来,口中连称「是、是」,一齐走到城门口,举手要搬门闩。
「你们在干什么?」从木棚里走出一个人来,看装束大概就是兵士口中的监门。
他向手下问话,正面却朝着自称太子车驾的一行人。
那几个兵士又走到他身边,低着头报告:「秦监门──这几位爷要出城,他们是太子……」
秦监门也不等他说完,就抬头对着马上诸人问道:「诸位要出城,可有令牌?」
众人皆是一呆,随即哄堂大笑。
「这小子在说什么?令牌?」
「笑死我了,太子御驾亲临,难不成还比不上令牌管用?」
「我看他怕是睡发昏了吧?」
「喂喂喂你们看你们看,就算睡发昏还是个俊哥儿那。」
「你不说我还没觉着,不错不错,长的还真不错,哼,老子最讨厌长一张骗女人脸的男人!」
那帮人可着嗓子,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那秦监门听得脸色铁青,作势要冲上去动手,被熟知他性格的属下拦住:「监门监门,冷静点!你前几天犯的事还没出个结果,今天就别了吧!而且这些爷们一看就不是对手啊──」
秦监门被拉住动弹不得,只能狠狠地盯着眼前这帮子人。
「太子没有令牌此时出城,也是犯了宵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们休想我会开这个门!」说完他转头对手下道:「回去了。」那几个兵士看着他走向木棚的背影,一阵犯傻。
真的,真的要把这些人扔在这里,回去睡觉吗?
「你这个臭小子──」一名太子侍卫气得下了马,准备给他好看。却到身后传来主子的声音:「那边的可是秦卿?许久不见,过来一叙如何?」
仍是温文有礼的语气,令人一听之下如沐春风,仿佛刚才那些气焰嚣张的侍卫,仗的不是自己的势。
秦子陌知晓今日之事难能善了,只得折回来越过众人,来到马车前,不情不愿地跪在地上,口称「太子千岁万安」。
「不必多礼。」说是不必多礼,却也不见他命人起身回话,撑起车窗,探出来望了一眼,道:「一年不见,卿家长高不少。」
「……」
「今日确实未得令牌,卿家是一定不放我等出城了?」
「律法煌煌,臣不敢违。」
对于此等硬邦邦的回答,太子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那便算了,反正不过是兴致来了想出去游玩而已。倒是秦卿铮铮铁骨,可喜至今未变。」说到后句,居然有些笑意。
「太子谬赞。」
「从侍读到城门主簿,再到专司值夜的监门,还有前几日殴打权贵的责罚未下──受了大力举荐才来京城,年纪轻轻便落得凄惨收场,秦卿诚无所谓?」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秦某处事,但求无愧于心。」
秦子陌言谈稳健,心中却是一惊,居然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难道他今日竟是有意来找碴的?
「好个无愧于心!那日修衡所言,不知秦卿心中是否有数?」
「臣虽懵懂,但尚能猜出一二。」那日此人分明便是炫耀自己使奸计绊倒旧太子,才坐上东宫之位。
楚修衡笑了声,问道:「既如此,若卿有一日显达,会作如何打算?」
「惩恶锄奸,不遗余力!」
马车里传出击掌声,听他声音也颇为愉悦:「说得好!孤可是殷殷期盼着那一日到来。在这之前,秦卿可别先撑不下去!左右,回宫!」
整整齐齐的应答声后,排场甚大的车马没一会儿消失不见。
兵士们看着扬起的沙尘良久,来到满脸愤恨之色的秦子陌跟前:「监门,莫非太子是专程来看你的?」
※※※
「朕跟卓荦打赌,你会不会让朕出城,果然是他输了。」年轻的皇帝倚在宽敞车厢的软席上,指着守在车外的武将,懒洋洋地笑。
秦子陌记得此人两年前也在那晚开道的侍卫之列,现在看来,他已经从近卫之一,升等为唯一贴身了。
「臣不记得和陛下的交情有好到,可以把酒言欢的地步。」一场两年前的老戏重演之后,自己在兵士们诡异的眼神中被「请」进龙辇,像是故意彰显皇帝权威似的,车驾大摇大摆地出了城,停在到熙和江边上。
修衡勾起嘴角,轻轻摇晃着夜光杯中美酒。「此话见外。若不是托了朕的福,恐怕秦卿早已不在京城了吧。」
秦子陌明白他的意思。自从两年前那桩事之后,自己和太子有旧的传言便甚嚣尘上,拜此之赐,虽然屡屡因为所谓的「拘泥律法」惹怒上司,看不过去时还会忍不住管一管职分之外的「闲事」,却也只是在京城四门之间被踢来踢去,无人敢严惩于他。
「血光满天,人心惶惶──京城也不见得是个好的所在。」美酒佳肴陈于桌上,秦子陌只是定定看着,并不动手。
「秦卿直言的毛病又犯了?」修衡抿了口酒,笑得不屑。
秦子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臣不过感叹而已。直言也须人君听得进耳,对牛弹琴,直言何用?」
两年前先皇驾崩时,天下皆道这位「温柔敦厚」的新君,即使无力做几件让天下宽怀的好事,至少不会若先帝那般横征暴敛。谁料即位之初,楚修衡非但未颁例行的大赦诏命,反而在一月之间,先是将先皇有宠嫔妃全数殉葬,接着又连灭七名官员满门,长流贬窜者更不计其数,顷刻间风声鹤唳,朝堂为之一空,若是为了惩办庸吏倒也罢了,偏生获罪的官吏中,不乏操守廉洁,颇有政声者,有几人更只因为言语间对皇帝稍有冲撞,便祸及全家。皇帝一面持续着杀戮,一面开始一反之前为人颂扬的节俭生活,变化着种种法子消耗国库,两年间修建的殿堂陵寝数量之众,规模之大,怕是长庚史上最穷奢极欲的悻灵帝看了,也要瞠目结舌。地方官吏为了讨好皇帝,纷纷将奇珍异宝绝色佳丽进献入宫中,皇帝来者不拒,却很少领情,喜怒无常的脾气,使得无人能保证下一个遭杀身之祸的,不是自己。
现今的长庚,已是上下离心离德,百姓怨声载道,若不是尚惧于皇帝的淫威,恐怕早已有人揭竿而起,替天行道了。不过既然怨恨在迅速积累之中,那么爆发之日,总是时间远近而已了。
屹立大陆西北近五百年的大帝国,已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
对于此种情况,皇帝是浑然不察,还是视若无睹,不得而知。只看他仍夜夜笙歌,屠戮不休。
「把朕比作牛,秦卿好大胆子。」
看他没事人一般安然高卧,秦子陌想着眼见耳闻的百姓种种惨状,仗着酒意脱口而出:「但有一流身手,臣便是手刃民贼为国锄奸的胆子,也是不缺!」
早知他是表里不一之辈,却未想竟做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靠着常年的伪装窃国到手,此人的忍耐功夫,直让人毛骨悚然。
「哦?」皇帝很有兴趣似的,翻身坐起,专心地盯着他看。「如此忤逆的言语,朕还未尝当面听闻。」
「请勿再做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您是一国之君,身负万民福祉,也是时候听听外面百姓怎生说,看看长庚变成什么样子了!您手不沾泥,足不履地,坐享其成,更动辄破坏,可知富贵荣华,滔天权势中,有多少百姓血泪,小吏艰辛?」
他只淡淡耸肩:「朕苦心孤诣近二十年方赢来今日地位,种种享受,皆是应得。」
「你不安安分分地当个皇子,也不肯安安分分地任人倾轧,所以费尽千辛万苦坐上这皇帝的位置──这是你自己甘愿的,没有人该为你自己的愚昧陪葬!」他越说越怒,言辞间早不存半点敬意。
帝位的争夺无比激烈凶残,秦子陌虽无经历,看历代史书,却也能想见一二。以幼子的身份最终南面为君,其中必有许多不足为人道的决断与割舍。而被迫压抑如许多年的性子一旦伸张,就变本加厉地向着所有人疯狂报复──对于他自己来说是理所当然,但是牵连其中的无辜之人,情何以堪?
「任人倾轧──」他冷笑一声,伸出手去,冷不防一把卡住秦子陌脖子,看他一张脸涨得通红,也不减手劲。「你说得轻松!没有亲眼见过那种场面的人,根本不会知道,所谓的皇宫大内,是怎样的修罗地狱。」因为是胜出一方,他才能在这里,边喝酒,边想着过往经历。那些怀着同一目的手足至亲们,现如今死的死废的废,一个都成不了妨碍了──想到这里,楚修衡忽然开怀,松开手,替自己也替他斟酒,举杯道:「为生者祝!」
秦子陌呛咳许久,揉着脖子狠狠瞪他。
「就算你有天大的仇天大的恨,你只管对着仇人去报边了,百姓何辜,社稷何辜?是他们在供奉你,没有他们你哪来今日这般的趾高气扬威风八面?」
「你说的那些仇人,都已经一个不剩了。」楚修衡狠笑,「现在朕的仇人,就是百姓社稷!是他们自己把个平常人硬生生拱到众人头顶,任他作贱。受他作贱不够,还自甘堕落地为他子孙做牛做马。既然是自己犯错,那便由自己生受。朕不过仗着百姓社稷所授权势,依照他们希望,好好驱策一番而已。何罪之有?」
「……」他在说什么?秦子陌楞楞看着他,好半天没回过神来。「但是身为君主,就应该──」
「应该?朕曾经承诺过什么吗?历代君王有哪个保证过什么吗?做个好皇帝自然有人称颂,但若是个暴君昏君,百姓还不是只能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当皇帝便能主宰天下,不论做什么都不会被责罚,这就是那么多人想要这个位置的原因。为政得失万民祸福悬于一人之手──这是你眼中无辜的百姓社稷所定的规矩。定了这样狗屁不通的规矩,因此吃到苦头,除了自作自受,还有什么话说?」
看他双目炯炯迫紧盯人的样子,秦子陌的心中不知怎地便怯了。「那、那你想怎样?」
「若今日朕是平民,朕便要广募义士,征战四方,最后杀入禁中,将那自以为高人一筹的皇帝千刀万剐。既然朕处的是皇帝的位置,那便等在这里,看要多少年才会出来这样一个人,要了朕的脑袋。」他鹰般锐利的眸子紧紧逼视秦子陌。那双眼睛不是因为耽于玩乐而混浊暗淡的眼,充满了逼人的锐利之气,有这样一双眼的人,即便是出身草莽,也能做出一番大事来,如今居于至高之地,反而成天下大患。
秦子陌隐隐觉得他这番话,虽然有十分新鲜的东西,却也存着大大的破绽,一时间却无法反驳。
「你先别说下去!我、我得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什么时候两人间的剑拔弩张成了论辩?
楚修衡看他困惑的脸色显出几分稚嫩,竟觉得十分有趣。毕竟再怎样把天下大任挂在嘴边心上,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而自己居然与这十八岁的少年吵成这个样子,还被他诱得说出从没对人提及的想法,也真是奇了。
忍不住倾身上去拍他肩膀,温和地笑:「慢慢来,慢慢来。」
少年陷入冥思苦想,并未觉察。
回城的御驾上,倒是一片寂静。
(2)
少年穿一身不合气质的戎装,有些不自在地打量着御书房。皇帝在数量稀少的奏折上随意写些字,算是处理完一日政务,之后便抬头看他。
「想好了?」
「……嗯。」
「你倒是说说。」
少年从袖子里掏出张写满字的纸来,刚要展开看,便因对方言语停下动作:「朕叫你说,不是念。」
情况好似变成了师徒教学。
「说就说。」少年桀骜不驯地睥睨他,口气中充满志在必得。
「既然陛下已经认定了自己得天独厚英明天纵,百官不能望您向背,百姓更是愚顽无法教化,那么便算是您身在草莽亦见识不凡,又哪里来的志同道合之辈共谋大事?」
「朕有办法劝!」修衡站起身,来到窗边,伸手重重拍着窗台,「只教身脱这宫廷牢笼之外,天下之大,自信没有朕做不了的事!」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陛下有今日这样的见识与激愤,又何尝不是拜这宫廷牢笼所赐?纵使寻着个把同路人,侥幸成大事,杀了皇帝之后,您意欲何为?」
不待他回答,秦子陌抢先说了下去:「扶持一位新君?或者便是由带头者坐上这个位置,换一姓的子孙世代奴役百姓,只要不姓楚就成?是不是?」
修衡思索片刻:「虽然不足够好,但那也未尝不可。」
「这便对了!」秦子陌一拍掌,凛然道:「既然陛下认定百姓无药可救,那么起事的原因绝不是救民于水火。说到底,您只是为了一己私心,想要毁了楚家天下──既然是如此狭隘的想法,便不要扯什么百姓愚顽,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混淆视听!」
「朕确实是因为恨这个腐臭难当的楚氏皇朝,才想将之在自己手中毁掉,但若毁了之后会有更好的局面出现,岂不是两全其美?你刚才说的扶持新君,不妨改成另选新主──由百姓自己来选,从百姓中选,那总可以了吧?」
「完全不行!如您所言,能够忍受同一家人五百年奴役的长庚子民,早已不是有自己主见的人,由这样的子民选出的新主宰,能够担负起天下大任吗?退一步说,长庚能立国近五百年不灭,必有其顺天应民之处,初祖定王,也是在汉人与贺须人共同推举之下登上大位的,五百年间也不乏桓烈大帝这样的贤明君主,败坏了朝纲的,是一代不如一代的楚家子孙──」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一顿,瞥了楚修衡一眼。
感到他眼神中的轻蔑,一向自视甚高的楚修衡不自觉火气上升:「好好,那就不要首领不要君主,大伙儿自己管自己过活,谁也碍不着谁!」
「此言大谬。四季嬗递,日月轮转──世间万物俱有定规,若是万民各行其是,无约束准绳,耕作不定时,货物难交易,纠纷无仲裁,势必事事杂乱纠葛,人人寸步难行。」
「这个朕自然知道!偏你说这个不行那个不好。」
「得陇望蜀人之常情,自己享了荣华富贵不够,总盼着泽被后世福荫子孙,所以您要恨的要灭的,不是这个国家,而应是这种天下皆以为然的父死子继、万世一系!」
楚修衡闻言,眼中精光大盛,顷刻间收起方才不耐烦的神气,急促地道:「说下去!」
秦子陌知道自己所言已经多少被他认同,绷得死紧的心弦终于少懈,为了掩饰脸上露出的些许笑意,干咳几声后才接下去:「所以要有法。要有地位在君主之上、无人敢于违背的法,用此种法令来约束君主权力,用此种法来断绝世代轮替。」
楚修衡又重新恢复不感兴趣的样子。「那所谓的法令凭什么让朕必须遵从?朕硬是懒得守法不屑守法,你能奈我何?」
「所以要制衡。」
「制……衡?」楚修衡为这种想法感到极端不可思议。「你是说有一种力量,拥有与皇帝一样的权利,可以与皇帝互相约束?」
「有何不可?可惜宰相乃皇帝任命,注定成为皇帝附庸,否则便是一种极好的制衡之力。」
「嗯……」楚修衡顺着他的思路沉吟思考,「而且以齐心合力来说,与其双头争斗不休,还不如有贤明君主,一头……」他猛然住嘴,缓缓抬头,眯起眼看向一旁的少年:「卿可有解决之道?」
「臣愚钝,尚未想到。」嘴上说着愚钝,秦子陌的神情可完全没有愧疚的意思,反而轻轻笑着,像是有些戏谑似的顽皮笑容,看得楚修衡不禁一楞。
「臣虽未想到,陛下倒是已有了虽然欠佳却未尝不可的结论。」作战成功,到现在口舌没有白费。
「果然如此。」楚修衡眯起眼。「你是套朕话来的?」
少年不怎么认真地躬了躬身。「臣不敢。」
「你已经做了。」他有些咬牙切齿地怒视他,小小年纪如此狡诈……
「然──陛下意下如何?」
那双充满着希冀的眼睛让修衡说不出拒绝的话,不着痕迹地撇开眼,冷冷道:「朕没兴趣为那些人操劳卖命。」
「您口中的『那些人』不是天生愚顽,只是民智未开。陛下远见卓识,能察人所未察,正是开启民智的不二人选!」
「哼!那朕明天就下诏,给他们在各地都办上十所八所庠序,民智什么的,谁爱开谁开去!」
「此举固善,无法治本。」
「难道你要让朕行什么轻徭薄赋的仁政?」
他笑而不言。
「难不成还要讲究什么仓廪实而知礼仪,让百姓吃饱穿暖?」
秦子陌依然只是脸带笑意专心望他,不发一言。
楚修衡被他看得有些心烦意乱,索性撂下狠话:「你听着!秣马厉兵、安内攘外、惩治贪官、选拔贤能、开禁通商、兴修水利……这种种事务,朕愈加通通不会去做!就算是你,口中说出这类劝谏来,朕也照样摘你脑袋!」
秦子陌忍住大笑的冲动,力持镇定:「刚才的话,都出自陛下金口,臣什么都没说。」
楚修衡情知又中他圈套,额头青筋暴起,刚要发作,却见他矮身跪伏地上。
「桩桩件件,陛下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足见那些皆是您心头所想。长庚有明君若此,千秋基业,尽赖我朝。」
跪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才听上方传来冷冷的声音:「你说的那些事,全然不在朕的盘算。朕唯一想的,就是毁了这座皇宫,毁了整个长庚。」
「您明明胸怀大志,明明有雄才大略,何苦为了往日仇恨做得玉石俱焚?」
「破坏不需要才能,」楚修衡走上前去,紧紧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激狂的眼神足以令任何人战栗,「只要心、狠、手、辣!」
秦子陌用力挣开他的钳制,看他比以往更为决绝的神情,终于垮了双肩:「江山锦绣,百姓和乐,这样的梦想,就算粉身碎骨,我也愿意去达成,谁知道会遇见你这样的君王,你这样的君王……」
楚修衡皱着眉头看他。像斗败了的公!一样跪坐在那里,方才的精神奕奕,张牙舞爪,被满脸的黯然取代。这是他原本就想看到的光景,但心中却不开心。因为这个孩子不是被自己驳倒,而是在他的任性与权力之下束手无策。不是压倒性的胜利,他不稀罕。
心中不甘愿地承认,此番论争,输的是自己这一边。
※※※
皇帝托着腮看向少年:「此番召卿来,是有一桩极大的喜事。」
秦子陌对御花园的大好景色全无兴趣,面无表情,虚应故事:「陛下一个月来未杀未贬一人,对臣僚来说,这便是极大的喜事了。」
也因为皇帝最近的反常举动,京城上下纷纷猜疑着,是不是这个暴君正在谋划着一场更大规模的屠杀。最近几日,连传说中的「万人坑」的所在,都已经有人绘影绘形地到处说道。
「这种事就足以令卿等开心了么?真是燕雀之志那。」
「这世间确实没有比陛下更大只的鸿鹄了。」秦子陌的态度摆明了是爱理不理。
「那可不一定。」修衡扬扬手上的纸张,「鹑首州太守巩封华造反──一把年纪了还觊觎帝位,这可也是只不得了的鸿鹄。」
秦子陌这下再也装不得平静。「这就是您说的极大的喜事?」大祸临头,也只有他会当成件喜事来炫耀了。「也对,恭喜您苦心破坏两年的长庚,终于迎来结束的一天。」会有无数士兵战死沙场,会有无数平民流离失所……但如果叛军能够获胜,如果此人能被赶下皇位,这场叛乱,也非一无是处……
「不不,」他轻松地摆摆手,看来心情相当愉悦。「朕所期待的叛乱,不是无聊权贵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发动,而是百姓实在熬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起事那种。」
这样说起来,造反的那位巩郡守,似乎就是皇后的叔父──连自己人都忍不住揭竿而起,试问眼前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希望?
「哪种都一样!只要能把您拉下马,臣都翘首以待。」
他摇摇头。「很可惜。秦卿的想法总是与朕背道而驰。平民百姓的造反,朕自认罪有应得,乖乖等死都无所谓。但是那种老不死的挑衅,朕可不会接受。」
秦子陌承认自己已经被搞胡涂了。「那您是打算……?」
「既然看不起朕到了妄想取而代之的地步,那么朕也不得不勉为其难,自今日起当个好皇帝,好好地统帅万民,与叛军周旋一番。」修衡此时的笑容,怎么看都十分阴森。
秦子陌冷冷地道:「您认为自己有这个威望么?」这位沉浸在骄奢淫逸中的君主,与其作毫无胜算的困兽之斗,还不如束手就擒来得方便吧。
修衡苦笑着揉揉眉心:「哎呀呀,朕在你心中还真是一钱不值呢──好吧,你说得也不错。既然要当好皇帝,那么与其一点点地积累威望,还不如来场豪赌,只消平了叛,朕便民心所向。」
「说得轻巧。您有什么必胜的把握?」他什么时候也成了天真的人?
「必胜是没有,搏一下还是可以的。」
「凭什么搏?」看他口气认真,秦子陌忍不住就有点相信起来。
「当然是我们风流俊雅的秦监门咯。只要秦监门你好好色诱一下那老儿的爱妾,哄得她将老儿杀死在绣花帐里,万事大吉。」
秦子陌花了好半晌才弄清楚自己听到的话是什么意思,顿时勃然大怒,冲到修衡面前,用力一脚将条桌踢到一边,若不是卓荦出手阻止,下一脚边踹到了修衡身上。
「该死的你!你倒再说说看!」
饶是卓荦这般冷淡沉默的人,听到这般大不敬的怒喝,都大惊失色。修衡非但未曾动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天才示意卓荦放开,道:「朕开玩笑的,秦卿莫要当真!」
子陌想到是此人让自己这般失态,愤愤地道:「江山社稷都可以随便开玩笑,您确实没有什么玩笑不敢开的!」
「话虽如此,朕说的要做个好皇帝,可不是开玩笑的。」
「您不嫌太迟了么?」子陌嗤道,「羊既已亡,补牢何益?」
楚修衡一撩掉落的额发,笑得猖狂:「只要是朕决定的事情,从来都是不迟不早,恰在时机。」
子陌明知此人一切言行举止皆脱常轨,也从不觉得他有任何可靠之处,但看到他如此踌躇满志的样子,竟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
「您打算……怎么做?」
「首先自然是清理一批围在朕身边打转,一出去就狐假虎威的小人。」
「于是您的所有错误,只在识人不清?」
他赞赏地点头。「果然还算有悟性。」
「但是这样大敌当前还自乱阵脚是不是……」
「所以自然要汰旧换新。以秦卿之见,朝中最有威望、最得民心的大臣,是哪一个?」
「那自然是前司寇任思远大人!」任大人为官清正,断狱如神,是百姓敬仰的青天大老爷,也是子陌最崇敬的朝官,前年因为面忤圣颜罢官,一直赋闲在家。
「嗯,那么就把任老头推出来当丞相。不服朕的人大约都服他,有他出面召集抗敌,也没什么人会不听。」
言下之意也就是他很清楚没人真的服自己。子陌心中暗想。
任大人威信素着,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您就算有此意,任大人也未必肯赴任吧。」这些忠直之臣,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而且,您就不怕万一任大人权柄在握,二话不说就把您废了──」这句话,子陌说完便即后悔──他可不是这任性君王的人,全无必要提醒这等事。
修衡将他慌张的模样收进眼底,笑得深沉。「这你不用担心,就算他不听朕的,自有人会绑他去官署。接下来是拆叛贼的台。」
秦子陌一听便即领悟。「您是说,去散播对巩封华不利的谣言?」
「那可不是谣言。只是他平日里令人发指的斑斑劣迹罢了。」
「要说令人发指的劣迹,陛下比之于他,应该只多不少吧?」
「所以朕这边的主事者不是美名远播的任大人么?被奸人蒙蔽的年少无知的朕,只需要在适当时候出来痛悔前非,改过自新即可。」
子陌看着他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只觉心中阵阵发寒。「……只要这样,您以前的过错都可以被原谅,只要这样……」何其简单,那些血淋淋的人命,被抹杀得何其简单!
修衡轻浮的神色变得淡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要在朝廷里安身立命的话,这种事情,秦卿可要早点习惯。」
「小节?那些是人命,因为他们不是帝王将相王孙贵胄,就成了您眼中的小节么?」
「那你觉得朕要怎样?说朕有雄才大略的人是你,埋怨朕滥杀无辜的人也是你。朕好不容易有兴致做它几天明君,你又来纠缠这种事情,难道就让朕血债血偿,自杀以谢天下?」
「臣不是、不是这个意思……」被他咄咄逼人的口吻一说,似乎理亏的全在自己这边,子陌节节败退。
「行了行了,你别罗啰嗦嗦的。最多事了之后,你替朕拟个罪己诏,然后厚葬那些死了的人。现在来说正事。诏令各地襄助叛军的,一人得罪,满门抄斩。轻徭薄赋的诏令也马上就会下去,鹑首各县免徭役三年,叛贼在哪个地方被擒获的,终朕之世,永不纳赋。」
「……」子陌盯着他刀凿似的侧脸,难以置信这是一个月前还在耽于享乐、杀人成性的暴君。
「那么接下来是用兵,希望那老儿不要没走几步就被人给割了脑袋,朕要慢慢地打,拖到所有蠢蠢欲动的人全露出马脚,再全部端掉。信得过的将领没几个,就把那些人的家眷全部接到宫里头,好生供养着。啧,这种事情你横竖不懂,朕也懒得多讲。」
最后一句着实伤人,子陌立刻不悦地反驳:「臣也是读过兵书的!长庚兵士虽多,但分散各处,多年无战疏于操练,怎么禁得起旷日持久的战事?别说是好几股叛乱,就现在着一股,也未必对付得了!」
「你以为老儿那边的兵力就比朕强了么?他迁官到鹑首州还是朕即位后的事情,连部将的脸都未必认得清!嚷嚷着要造反,不过是做着应者云集的美梦,只要这一步成不了真,朕就不怕他。」
「粮草辎重呢?以如今国库的状况……」他这几年大兴土木,穷奢极欲,着实花了不少钱吧?
「朕这三年败的远远比不上死老头子三十年搜刮的,放心。」
子陌总觉得他这话有些讥诮的意思在里头,也未及细想。「还有外患。邻国趁着长庚内乱之际大举入侵,边防空虚,又如何应对?」
「优禅内乱闹了好几年,无暇他顾;彻利国丧中不会对外用兵;高罗如今是太后──也就是朕的姑姑当权,最多两不插手;至于强圉和柔兆……」他扬起嘴角,「就算他们有再大的胆,举倾国之力也最多掠取长庚边地二三十里,不足为患。」
修衡明明放眼凉亭外湖光山色,似视而不见,一双鹰目中的杀伐之气骇人至极,倒像已在战场上横扫千军一般。
子陌毕竟年轻气盛,听他如此纵横捭阖的言论,忍不住便豪情上涌。自幼在诗文中念到的边关胜景,征人壮烈,此时一一在眼前浮现。只觉得如能执长剑在手,笑傲疆场,保国安民,便只当个马前小卒,也胜过在此地空谈言论,毫无作为。
「如蒙陛下不弃,臣愿奔赴疆场,为国效命!」
「哦?」修衡重新将眼光移到他身上,又成了慵懒戏谑。「之前秦卿的立场,不是和朕水火不容的么?」
子陌不服气地死瞪他良久,才气鼓鼓地道:「臣改主意了!」
他承认这个君主是有才干的,只要他愿意,缔造长庚盛世并非遥不可及。辅佐这个人,比之花个一二十年时间,在战乱中挑选明主,要来得轻易很多。他还年轻,自然可以等,但是多年来受苦受难的长庚百姓,已经没有办法再等了。
「看来,任性的也不止朕一个人。」停了片刻,修恒正色道,「那么,秦卿是愿效忠于朕,做中兴之臣咯?」
「是!」子陌抿了抿唇,答得斩钉截铁,随后又补充:「无论如何,秦子陌决不做由着君主胡来的庸臣!」
「那是自然!」皇帝直视年轻臣子的锐利眼神,心中有着赞赏。「那么接下来,你也别一个劲想往外跑,就替朕守这个京城。人心治安,生什么变量朕唯你是问!」
子陌大惊,他现在可只是个监门而已那!「如此、如此重任,臣──」
修衡飞快打断他:「笑话,朕这样声名狼藉的人都敢夸口挑起天下大任,区区一个京城你怕什么?四座城门都守过了,秦卿这样不爱浪费光阴的人,恐怕早已积累了些心得吧?」
子陌有些惊异地看着他。
自己确实趁职务之便,对京城地形防卫、百姓民生作过一番考察。短短几次见面,这个人,竟然已经将他摸透了么?
修衡上前将他的双手拢在手中,朗笑道:「朕的运气一向不错,必不让秦卿埋怨跟错了人!」
子陌抬头,仰视着神采飞扬的男子。
他此刻的气势完全盖过生平所见的任何人,大概谁见了,都只有被他意志左右的份吧。
「陛下……」
「什么事?」
「这场叛乱……不会是您煽动的吧?」
「怎么能这样说?」再没有比他此时更无辜的表情了。「朕不过随口说说要收了他封邑,谁知道他竟然当真。」
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但是无妨。如果一定需要个理由,他才愿意振作起来的话,就算是再荒谬的原因,秦子陌也会欣然接受。
同样是血流成河,皇帝亲手主持的杀戮,与自下而上的起事相比,损耗更少,收效更大吧。
前提是,这个皇帝,是真的有心去改变现在的状况。
但眼下,除了全然地相信他,听命于他,自己已经没有更好方法。
(3)
「陛下召臣来,有何要事?」秦子陌僵着脸,冷冷地看着在软塌上坐得东倒西歪的皇帝。
无论是朝堂上还是这种私下场合,从来没看过他端端正正的坐姿。
这种无赖君王的运筹下,遭遇叛乱之后危如累卵的长庚国,竟然在一点点地化险为夷,其中缘由实在是令人大费思量。
「秦卿连日来治理辛苦,今日朕特地赐宴慰劳,也算是要事吧。」修衡说话的口气仍然吊儿郎当,完全无法与白天御座上那英明果断得「像是换了个人的」皇帝相提并论。
对于皇帝的示好,子陌并不领情,淡淡地道:「如若没有别的事,臣先告退回衙署了。」
秦子陌在与皇帝会面的第二天被授为都官从事,即刻赴任后接到的第一道指令,便是将原司隶校尉以贪渎之罪押往刑部,在这种情况下,本为司隶校尉从官的都官从事,便成了京兆府的首官,暂掌京师及所辖畿辅区的民生治安。临危受任,京城内因为叛军压境人心惶惶,自己又只是未及弱冠的年纪,刚上任时,秦子陌在上上下下都很吃了些苦头。所幸他平日里虽然官卑职微,却不畏强暴仗义执言,在京城百姓中素有口碑,对于安抚人心大有好处。再加一个月内连翻十数桩冤案,又指挥京城守卫打退了周边小股叛军的几次进攻,人望直线上升。如今三个月过去,随着蔓延全国的战事趋向逐渐明朗,京中也而人心安定,再无当时的惶恐气氛。
被他硬生生一拒,皇帝的脸上显出不悦:「都已经平步青云到这般地步,秦卿的待人接物,也该再圆滑些了吧?」
「待人接物不在臣职分之内。」
「这样可不行,硬梆梆得像块木头,不但讨不了上司的欢心,连带也没有姑娘会青睐哦。」说着,他还颇有深意地向臣子眨眨眼。
秦子陌纵再年少也知他在开自己不太正经的玩笑,立时涨红了脸,怒声道:「这是臣的私事,不劳陛下操心!」
「可不能这样说,现在满朝文武京城上下都知道你是朕的新宠,若是你在外面做什么失了分寸的事情,脸上不好看的可是朕吶。」
懒得去跟他辩解「新宠」的含义,子陌不耐烦地道:「您到底要说什么?」明明有话要说,为什么总爱兜那么大一个圈子?
修衡微闭上眼做出思考状,装模作样了半天,直到看他快发飙了才慢声道:「前天,你是不是打了德齐克家的小儿子?」
子陌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昂然道:「是。」
修衡眯着眼看他抬头挺胸的样子。「你很得意?」
「伸张正义,惩处权贵,臣不觉得有何不该得意。」
修衡未置可否,只问:「打了多少?」
子陌一呆,缓缓道:「八十棍。」
「车马横行市街扰民,按律该杖责多少?」
「五十棍。」子陌咬着嘴唇,不甘愿地对答,随即又接下去说,「但是臣赴任之前便知那德齐克凌惯于仗势欺人,四处滋扰百姓,臣加重罪罚,一时间京城人心大快,难道有错?」
面对情绪激动起来的他,皇帝依然沈静。「德齐克凌之前所犯之事不在你任内,亦无接得百姓状诉,长庚律令可没说官员可以凭个人好恶随意增减刑罚。」
「那是因为百姓惧怕德齐克家权势不敢告状,告了状也恐无人出头!」
「即使如此,按律令,那多出来的三十棍,也是你不该打。」
「但是他作恶多端──」
「既作恶多端,就要拿出人证物证来,你这样意气用事,平白落人口实而已。」
「落人口实又如何?只要百姓开心,臣便值得。」
「百姓能给你什么?你只顾着讨好他们,把上面的人都得罪光了,到时候革了职丢了官,还不是什么事都做不成?」
「臣便是要讨好那些百姓又如何?得罪一两个权贵臣不怕,但教臣为官一日,职责所在,便是教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横暴之苦。」
「说得好!」
不同于皇帝的另一个声音伴着鼓掌响起,子陌闻声望去,只见一身蓝色衣衫的高大男子,正站在房屋角落里,面朝子陌而立。子陌来得这里便急着回去,只顾与皇帝应对,没仔细打量周遭,他站的地方又昏昧不明,加上衣衫颜色几乎与周遭融为一体,因此至今才发现此人的存在,该是比自己更早来的。
子陌这才注意到,主位两边的桌案上,均摆满了平常人家闻所未闻的山珍海味。看来黄帝想宴请的,本来并非只他一人。
修衡对他的突然开口并不意外,睨了他那边一眼,道:「好什么?不过是黄毛小子急功近利的想法罢了,也值得称赞?」
「此言差矣。秦大人血气方刚雷厉风行,又兼有报国之志,实在是难得的栋梁之材,您可别随随便便把人家贬得一文不值。」比修衡清亮的嗓音逐渐趋近,那男子走出黑暗,挑了修衡左手的位置坐下,含笑看着子陌。
「任、任大人!」
看清男子俊朗的脸时,子陌不禁大吃一惊。
三个月前,任思远受命就任丞相的消息,甫一传到鹑首州,叛首巩封华的首级当日里便被割了下来,呈送朝廷──其威信若此,让素来对他崇敬有加的秦子陌,也不禁挢舌难下。
而眼下的这位年轻人,便是任思远大人的独生子,任清野。任清野现任典客少卿,本来便是忠良之后,再加上年少英俊,才干非凡,早已是名满京城的出色人物,子陌自然识得他。
但是他却没料到,高风亮节的任思远大人,其爱子竟然与暴君皇帝的关系好得像多年老友。
「秦大人,闻名已久,今日终于有缘识荆,幸会幸会。」任清野向他拱了拱手,悠闲的意态与秦子陌的慌张对比鲜明。
他慌忙回礼。「能亲见任大人雅范,才是子陌平生之幸。」
「秦大人,昏官污吏虐民之事自然要速办严办,尤其在我长庚多事之秋,民心向更是重中之重,然而若因此而落人口实,背个酷吏之名,无论对于秦大人,还是极力保荐秦大人的陛下而言,都是得不偿失、十分困扰之事,秦大人以为如何?」
言语温和,意思也不错,子陌忍不住便附和过去:「任大人言之成理……」
「陛下您要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吧?」明明是好意提点,这位一向善于控制场面的多年好友,怎会任由二人对话变成那般火爆?
「……」修衡并未答话,看都不看两人一眼,挑了个糕点送进口中细嚼。
「你看,我们的陛下就是这样任性的一个人,秦大人以后可要多包涵。」任清野从出现到如今,脸上的笑容未曾有半刻收起,看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决不会令人感到不适。
这句话也有些怪异,怪在哪里秦子陌却说不上来,只得拱手道:「下官省得。」
「别把朕想得跟你一样!离他远点。」皇帝从后方传来的声音中,显然带着些愠意。
「是吗?」任清野微微睁大了那双桃花眼,上下打量秦子陌。「臣怎么看怎么觉得,陛下您有些什么别的心思。」
「真要有心思,这儿不是有个现成的?朕何需找别人?」修衡邪恶的眼光射向任清野。
「陛下要是再年轻个几岁,臣倒还愿意考虑,现在嘛……」任清野很快把头凑到修衡身侧,用着邪邪的口气道:「已经过了可以教导的年纪咯。」
子陌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看着他们暧昧的样子,却莫名其妙红了脸。
「你倒是挑剔!」修衡佯笑,猝不及防间,将任清野整个人踢到了殿中央。
子陌倒吸一口气。
他哪来这么大的脚劲?任大人不会受伤吧?
这样想着,赶忙奔到任清野趴伏在地上的身躯边察看。
岂料任清野像没事人般地优雅站起,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道,笑道:「您下手还是一样重。」
修衡白他一眼。「朕没治你个欺君之罪,已经是天大恩典。」
说话间,「啪」的一声,他手中的碧玉杯忽然裂开,遂成粉末,杯中酒不但洒在精美的常服上,还溅了一脸。
「礼尚往来。」面对皇帝的怒颜,任清野仍然笑得春风和煦。一旁像是雕像般站立的卓荦,对于此情景丝毫不见诧异,只是利落地替主人再换上一个酒杯。
目瞪口呆的只有子陌一人而已。
「从小玩惯了,秦大人可别见笑。」
秦子陌还未回答,便被殿外的一个声音抢了先。
「什么玩?小时候都是你仗着年岁大点欺负我们吧?」
说话间,一位美丽女郎施施然走进屋里。
女郎大约二十出头年纪,神色间的精明干练却完全超越了年纪,梳着闺阁女子的发式,一身用罕见「纹蕤丝」制成的浅紫裙襦,脚踏轻便的绣云鞮,腰悬环佩叮当,面容明艳,体态更是窈窕动人。
扫视了下四周,女郎先对修衡抱怨:「啐!请人喝酒,你自己倒先吃起来了。」接着便将目光定在了子陌身上。
「哇!你就是陛下惦记了三年的那个孩子?果然很好看!」
子陌从没见过这样美艳的女子,一时呆楞,待到被她凑近着瞧,只觉一阵香风扑面,不禁心中一荡。
「唉呀,他脸红了他脸红了!」女郎以与美丽形象不符的大嗓门高叫起来,「太好玩了!」
子陌被她这样一说,更形手足无措。
「葵官,你不要欺负小孩子。」皇帝的喝止声中,无力感远超过王者威严。
被唤作葵官的女郎,理都不理他,伸出手便往子陌脸上摸去。「呀呀,皮肤不比我差呢!」说完她用怀疑的眼神瞅着子陌,「你不会是偷偷施了脂粉吧?」
「你不要乱说!我男子汉大丈夫……我怎么可能──」子陌虽被她吓得语无伦次,但是事关男人尊严,还是迫不及待的加以辩驳。
「葵官,再玩下去他就要逃走了。」任清野在一边柔声提醒,女郎也发现了这个事实,终于依依不舍地收回手。「下次姐姐再找你玩,不可以躲开哦。」
子陌白着脸,无言以对。
「你看看,把他吓坏了吧?不赔罪的话对陛下那里说不过去哦。」任清野说着风凉话。
「赔罪好办,我不就是被你们拉来出卖色相的么?」女郎大大咧咧地扔下这句话,把子陌推到座位上坐好,再走回场中,对任清野道:「你的笛子呢?」
任清野从袖中取出长仅数寸的翠绿色短笛,摇了摇道:「自然带了。」说罢便吹奏起来,中正平和而又情致悠长,是子陌从未听过的旋律,葵官在场中静立片刻,便随着乐曲翩翩起舞,曼妙的舞姿直看得人目眩神驰。
一曲舞罢,葵官脸不红气不喘地,坐到子陌旁边的桌后,朝还沈浸在余韵中的他嫣然一笑。子陌不好意思的咳了声,低头去啜一口酒。
这时修衡对他说道:「此女姓柳,名葵官。是柳司徒的掌上明珠。」
子陌又吃了一惊。司徒柳正阳的先祖是追随定王渡海来到维挚兰,建立长庚国的定鼎之臣,可算是贵族中的贵族,历代君主对之恩遇极隆,封宅田地高官厚禄自然不在话下。难得的是柳家历代以谦退自守为训诫,从不与人结仇怨,也从不做出头露脸的事,苦心经营,才得以保持超然地位至今。
而眼前这位柳家的千金,言行举止与柳家门风大异其趣,子陌着实不敢置信。
看着他惊讶的样子,柳葵官很得意地向他装了个鬼脸。
「秦卿不是问过朕,平叛之役的粮草辎重怎样调拨么?」
咀嚼着他话中的含义,子陌再也忍不住大叫起来:「你说是她?」
柳葵官抓过他颤抖的手指,媚笑道:「小子,不可以对姐姐这么没礼貌哦,指指点点的。」
「你、你、你一个女儿家──」
「女儿家怎么了?女儿家就一定要乖乖嫁人生孩子,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吗?」
「不、不是──」被她凤眼严厉一瞪,子陌猛醒,连忙道歉。「我只是太惊讶才一时失言,柳姑娘你别见怪。不论男子女子,出身富贵贫贱,只要有心,总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样才对嘛。」柳葵官缓了颜色,放开子陌的手,顺便拍拍他头以示奖掖。「能够这样想的人,以后才能与我等共事啊。」
子陌不解她话中含义,却也不知道该问谁。修衡见他满脸迷惘,笑道:「尔等都是朕日后的左膀右臂,叫你过来先见见其余人等,共处时也好少些生分。」
子陌终于有些明白。
他是真的把自己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人当心腹看,才会愿意引介这两个伙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虽然自己对这位君主的许多事情都还有微词,但就凭这份胸怀,就不得不让人道一声佩服。
修衡被他那种罕见的赞赏眼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打岔道:「还有件事忘了说。」
「嗯?」
修衡先指着柳葵官,「这个家伙,最喜欢年纪比她小的美男子。」然后指向任清野,「这个家伙,男女都可以。」最后看着子陌下结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东西,你不要跟他们走得太近。」
此言一出,自然惹来一片抗议之声。
三人闹了一阵,又坐下来饮酒用膳。
任清野突然开口道:「今天大概差不多了吧。」
葵官竟然听得懂他的意思。「就算不是今天,大约也就在明后日。」
子陌自然而然地将求助的视线投向修衡。皇帝将一片鹿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完了才道:「两天之内,前方会有捷报传来。」
「两、两天?」
本来便是仓促成军,巩封华死后,号称勇冠十二州的鹑首军顿时四分五裂,继续进攻者有,缴械投降者有,四处烧杀抢掠者有,已经不成气候。让王师陷入苦战的,反而是其它几路闻风而动的叛乱军队。
大都是些仓促成军的乌合之众,被朝廷大军打垮确实只是时日的问题,但是两天?会不会太乐观了一点?
「陛下对狄嘉说,没有全部扫平叛军就不准回京师,不准发战报请赏,最重要的──不准喝酒,所以他肯定会发了疯似的把仗打完,一个人先跑回来问陛下要珍藏任清野一十三年的谜曲酿──」
话音未落,一只大脚「砰」地踹开了殿门。只见一身戎装的铁塔般巨人,飞快往空着的那张桌前跑,粗豪声音丛浓密的胡须中闷闷地传出,几乎震动了整座宫殿。
「打赢了!拿酒来!」
说完谁也不理,径自抱着酒坛子牛饮。
众人皆含笑看着他无比糟蹋的喝法,无人指正。
「朕没说错吧?秦卿──」楚修衡转回头唤他,正欲自我标榜几句,回过头却看到子陌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不禁一楞。
「他睡着了。」柳葵官柔荑轻轻抚上他舒展的眉心,露出柔和的神情。「这些天该是累坏了。」
连日里不眠不休东奔西走,刚开始时更是得不到僚属的半点支持,防务政务,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秦子陌的身体早疲惫已极,但大事未定只能强撑。听到捷报,心中紧绷的弦忽然松开,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
楚修衡失笑。「真是服了他,竟然一下子就睡过去。」虽然如此嘲弄,他那漫不经心的脸上,也露出了松口气的神情──毕竟这场赌博,是他砸下了所有身家才赢来的。
「那么,」任清野拈着两个酒杯走到他身边,递一个给他。「敬我们何其不幸改头换面的皇帝陛下。」
楚修衡将杯中酒一口喝下,看向秦子陌沉睡的安静容颜,笑道:「事已至此,咱们就好好干它一场吧。」
任清野不语,缓缓走到廊庑下,抬头看满天星斗。「咱们啊……」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吗?」柳葵官夹杂着威胁的清脆嗓音在他耳边响起。
任清野看向她明显跃跃欲试的神色,不禁苦笑。「不不,我岂敢。」
柳葵官霎那间的笑容直教天顶满月黯然失色,她随即又毫无顾忌地吊上男子高大的肩膀:「那就一起来吧!」
太过兴奋的大喊,即使如银铃般悦耳,也足以将秦子陌从睡梦中惊醒。少年揉着酸痛的脖子,一时忘了身在何处。楚修衡走到跟前,将他茫然的脸拉扯成奇怪形状,用从未有过的开朗口吻道:「如卿所愿,朕要开始当好皇帝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