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长白山,因终年皓雪盖顶而得名,群山层层叠起,连绵不绝,林木高耸,同山色一样白;皑皑白雪道,无人日往返,可见人迹之罕至。
据闻,长白山上珍奇异兽、奇花异草多不可数,只要有心人便能于悬崖绝壁处寻得,然经年累月,可登至险峻处之人少之又少,况且尚有山下镇民自古流传的谣言——
长白山,多奇珍,悬崖绝壁各自生;白雪道,无人问,终年累月无烟尘;此山中,人传闻,千年狐精踞山峦;劝过客,告旅人,莫将自己性命葬。
如此一来,长白山上更是乏人问津,除了热衷于猎捕千年狐精的能人侠客——姑且这么称之吧。
01
马蹄翻动积累的沉重白雪,掘出其下肥沃的黑土,一路夹杂几匹坐在马背上的汉子气势宏伟的吆喝声,回荡在雪白的山林间,划破长年静谧的冷冽氛围。
在这群奔跑的马匹前头是一只不要命、迅速奔逃的雪貂,白皙毛皮上的鲜红血渍让它成为显眼的目标,领着一群带来急迫威胁感的猎人奔入山林野道。
雪貂左躲右闪,逃过纷如雨下的乱箭没入林间;须臾,追在后头的猎人们因为它突然消失了踪影而停下奔驰的马,在原地转圈张望,试图找出它的踪影。
急切寻找的汉子中,唯有一名驾御纯黑马、始终沉默寡言的高硕男子静伫林间,气势雄赳赳立于天地,无视同伙人马显得凌乱的瞎忙瞎找。
“韩兄,你也不帮忙找找。”其中一名猎得兴起的男子道:“好歹那畜牲也是你一箭射伤的,何况雪貂毛皮名贵罕见哪!”
“猎到又如何?”被尊称为韩兄的男子沉稳开口,不似身边人的气喘如牛,山高气寒完全无伤他一丝一毫气息。
“一只小小雪貂有何用处。”如果是一群用其毛皮还能缝毡制裘,区区一只小雪貂能有何用,不如不猎。
“大大有用啊!”黝黑粗壮,留着一脸落腮胡的男子续道:“雪貂的狡诈敏捷众所皆知,难以捕猎更是不在话下,若能捕得一只也好,足以证明自己的箭术好啊!”
韩齐松了缰绳朝那名大汉拱手谦道:“江兄言重了。”
“韩兄休莫过谦。”另一名放弃搜寻,长得俊秀斯文的男子驭马朝他们两人而来。
“在北方谁不知道傲龙堡堡主的箭术精湛,堪称一绝;可这雪貂还真的不见踪影啊!该不会就像咱们上山来之前那位老伯说的,是这山里的狐精帮忙吧?”
“哈哈哈!这山下无知愚民的传闻李兄也信?”
斯文的脸微沉。“江兄连笑话都听不出来吗?”
“不是听不出,只是惊讶你会说出这种话来。”
“两位,大伙儿远到长白山为的是一享狩猎之乐,切莫起争执。”韩齐适时介入调停化开两人将起的争吵。
两名男子同声哼出热气,那模样就像是两个负气的孩童,韩齐只有淡笑以对。
就在这瞬间,一抹黑影迅速穿梭在皑雪的林间,速度快得教人眼花,若不是练武多年也练出一双好眼力,怕是连他韩齐也会看漏。
双目所至,双手随之架箭拉满弓朝黑影迅速射出一箭,咻咻风声扫过,迅速移动的黑影立时停顿,倏然在原地消失。
韩齐知道他射中那抹黑影,立刻策马上前,几名同伴也跟在后头,还有几个人吆喝着“韩兄射下雪貂了”的阿谀声浪。
就在众人来到黑影消失处,皓白的雪地上,鲜红的血染濡一片,韩齐的黑羽金箭,冷硬尖锐的箭锋硬生生没入一名女子的脚踝!
“姑娘。”韩齐一见到倒卧在地上的黑影是个人,连马也不顿下,双脚一蹬以轻功飞跃下马来到伤者身边。“你没事吧?”
垂首似乎在忍住连出声都怕牵动伤处的女子终于抬头,水灵似的眼眸怒气难抑又疼痛难忍地噙泪瞪视他,语带讥讽说:
“这情形看来会像没事吗?”
韩齐瞬间只觉呼吸一窒,眼前这名女子的美他从未见过,水漾的双眸虽含着怨怼却因而显得灵秀生动,飞燕般的柳眉分列,娇秀含蓄的悬胆鼻小巧惹人怜,忍痛紧咬的唇惨白得教人心折,黑瀑似的发只别一枝白玉簪子,与皓白胜雪的肤色同等摄人心神,犹似天人。
生平不曾尝过呆愣滋味,今日也尝到了。
“你射伤人都不吭声的吗?”
微沉的痛呼与不悦同等虚弱却又带点淡然漠视,让人好生不解,不知她到底是痛还是生气,亦或是压根儿不理这伤。
“请恕在下失礼。”韩齐拱手致歉,两指一合,箭柄立刻断成两截,将拆下的箭柄丢在一旁,他回头再度拱手。“请姑娘休莫见怪,在下必须查看你的伤口。”黑瞳垂向衣料覆盖的脚踝,他歉然地回视美得动人心弦、犹似天人的女子。
“敢情这高山寒气把你的眼睛冻坏了吗?”被韩齐视为天人的女子淡淡的怒气更上一层。“让你的眼连男女都分辨不出?”
“你……你是男人?”
“如假包换。唔……痛……”
“你——”
数声马啸阻断韩齐的话,随即传来另一波的错愕与惊艳。
“韩兄你射伤一名好美的姑娘!”此起彼落的赞美声不断。
“闭上你们的嘴!”姑娘姑娘的直呼,难不成这群人真让长白山上的寒气冻瞎了眼睛,他摇头,淡漠的口气平稳指责道:“无端滋事扰乱山林静谧不说,还……唔……”脚上的痛让他住了口,虚弱惨白了一张脸。
“韩兄,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如假包换的男人,同我们一样。”
“啊——”众人愕然。
哪有长得这么美丽不可方物的男人?
这些人……若不是因为他生性不喜动干戈,这些人早就——
唔!好痛!
既然知道同为男儿身,也就不避讳了,韩齐长臂一伸轻松将他横抱在怀里。
“你做什么?”天人容貌般的男子不稳地偎进他胸口,语气淡然。
“带你到山下找大夫。”
“不用。”男子拉住他衣襟。
韩齐这也才发现拉住自己襟口的手和主人的容颜同等白皙。
“我略通岐黄之术,这点伤碍不到我。”
“你——”这副弱不禁风的单薄身子会是名大夫?他是怎么把自己调养成这个样子的?韩齐再次错愕,也担心起他这单薄身子在冰天雪地如何存活。
“虽说略懂岐黄,但伤处在脚也不便行走,烦请你送我回所居之处。”
二话不说,韩齐抱着他飞跃上马,拉起缰绳策马奔离,早忘了还有一伙人在这儿,连招呼都不打,只让众人看见马蹄踏出的凌乱雪迹及扬长而去的身影。
没有人策马追赶,原因之一是尚未从惊艳中回神,之二则是——
没有人的座骑能胜过韩齐那匹名为“黑云”的名驹。***
“公子,您瞧,小雪貂它受伤流了好多血……公子!”响彻云霄的吆喝声最后转成惊讶与尖呼,黑溜溜的灵活大眼眨呀眨地落在美丽出尘的公子身上。
还有——抱着公子的无礼家伙。
“放下我家公子!”可恶至极的无礼小子!“好大的胆子,竟敢用你那双脏手染指我家公子,好样的!不打得你满地爬我就不叫捷儿。”大话喊完,双手捧在怀里的雪貂通灵似的爬上捷儿的背,好让一心护主的忠仆能扑上前去教训外敌。
“捷儿。”一声轻唤止住锐不可挡的冲势,饱含无奈与好笑。“你要注意的应该是受伤的主子我而不是他,护主也要看情况。”
受、受伤?“该死的恶徒竟敢伤我家公子,我不好好教训你怎行!”
“捷儿。”唉,何必这么气愤?“只是一点小伤。”
“可、可是……”
“再僵在这里,你的主人即使是小伤也会成大伤。”眼见鲜血浸染衣衬渐广,韩齐不住皱眉启口命令道:“让我进去。”
捷儿抬高下巴,大有“就是不让你进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气势。
“捷儿。”主人一声呼唤打散她高张的气势,当下让了路。
“是,公子。”什么嘛,让外人进屋子,这种事从没发生过啊!看着高硕的韩齐走进由自己打理的屋子,她嘀嘀咕咕在心里。
“不准嘀咕。”像是能洞悉她心思似的,柔声的命令连回头说都不用。
“是,公子。”真是的,为什么——
“捷儿。”
“我知道了。”连在心里偷骂都不成,唉!半接受地跟着进屋,才知道这男子真的是高壮,让他觉得平日空旷的屋子突然变窄了好多。“没事长这么高大做什么呢?快把这屋挤破似的。”
“捷儿。”一边为送自己回来的男子引路到轩窗旁的枕椅,天人美貌上多了抹拿僮仆没办法的无奈。
然而他不知道这抹表情落入韩齐的眼底,竟是何等的慵懒美丽。至少,他为此顿了瞬间的呼吸,尽管明知怀中抱的是个男人也无法抑止。
“是,公子,正心、谨言、慎行。”捷儿频频翻白眼边说。
待坐定,鲜红的唇微启:“多谢相助。捷儿,送客。”
“是!”捷儿可乐了,三步并作两步走,急着想送走把屋子挤得似乎过于拥挤的大粗人送走。“喂喂,听见我家公子说的话了没?赶人啦!走走走!”
韩齐一愣,听闻自己预料之外的答案不由得大吃一惊。
“还不快走!”这人怎么无礼如斯,主人都下逐客令还大咧咧的伫立不动。
“你的伤尚未医治,我不放心。”从进入屋内就不见任何药材摆放其中,说他略懂岐黄之术韩齐当然不信,更不可能离开。
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安心,更无法放心地离开。
“伤无大碍,兄台不必挂心。”秋水似的丽眸越过韩齐迎视僮仆,漠然无视拥有北方男子高大身形的韩齐。“捷儿,你说雪貂受伤了?”
“啊!”不提她就快忘了,真是的!都是这大个儿惹的祸。“是呀是呀,公子,雪貂不知怎么搞的,尾巴上都是血哩。”
男子有所领悟似的眼扫向韩齐。“是你吧。”
没有一丝疑问,同样淡似无味的语气却让韩齐顿感窘困。“在下……”
“那伙人中唯有兄台有这本事。”都能射伤他了,也难怪雪貂躲不过箭袭。
“是我,莫非此貂是你所养?”
“不是。”嘲讽的淡笑轻扬,“但有何用处吗?为制裘衣?小小雪貂焉能抵巨熊;为裹腹?恕在下寡闻,从未听闻貂肉美味;如此一来,敢问为何猎貂?”
韩齐无语,甚感受窘,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若是回答只为一享狩猎之乐,他有预感,一定会得到这男子的轻蔑。
向来不在乎旁人怎么看自己的韩齐,头一遭有强烈念头希望别让他轻瞧自己。
“或者,是雪貂伤了你或你的朋友?”
“吱——”负伤的小雪貂从捷儿背上冲到美丽男子胸前,既小且尖的貂头奋力地左右摇晃,像在说“没有,我没有伤人。”似的。
“捷儿,将金创药拿出来。”看了看雪貂尾巴上的伤势,男子终于开始动作。
“是,公子。”应声没入屋后,不一会儿,捷儿手上多了只白玉制成的瓶子。
“说来惭愧,此貂与我无怨无仇,纯粹只是为了……”边观看雪貂顺从地平躺在美貌男子腹上让他上药,韩齐突然顿了话,首次有口拙的时候,只因为说不出“狩猎之乐”四个字。
“一享狩猎乐趣。”男子像洞悉似的替他接了话,轻拍上好药享受地窝在自己身上的雪貂一下,赶它下榻,眼神才落在韩齐身上。“我说的是吧?”
“没错,的确如此。”韩齐坦然以告。
男子美丽的脸上闪过一抹讶然神色。“我若是你就不会坦然以告。”
淡漠的口吻听不出是赞赏亦或贬损,心思缜密的韩齐也无从猜知。
“我从不说谎。”
“即使明知会惹恼人?”
“我很清楚,却不得不。”他终于将眼神落在尚不知姓名的男子身上。“答案在你问出口前便了然于胸,我如何欺瞒;再者我韩齐也不容自己做个伪君子。”
“韩齐?你——叫韩齐?”
“我……你的伤还没上药。”这句话几乎是从韩齐嘴里吼出来的。
随着吼声,心急之下,韩齐也顾不得什么客人礼仪,大跨两步走近枕椅旁,双掌一伸拉开男子长袍下摆,稍一用力,袍下裤管便教他扯裂,露出天寒凝血的伤口,伤口上还插着半枝黑羽箭,加重他的内疚。
“这个王八羔子死混帐竟敢用箭伤您,真是不想活了,我捷儿——”
“捷儿。”唉,有个热血护主的僮仆有时候也挺惹人烦的。“打水去。”
“唔……”恶狠狠地瞪了刚才自报姓名叫韩什么玩意儿的家伙一眼,捷儿忿忿然地提了空水桶打水去,留下主人和该死的恶徒——至少是她认为的恶徒在屋里。
“真不敢相信你还能谈笑自若。”韩齐边观察伤势边像个姥姥似的罗唆道:“看看这伤口、这血,若不是天寒地冻让血液凝结,你早就因为失血昏厥,哪还能这般谈笑;而且明明知道自己有伤却只顾着救治雪貂。老天,你说你略懂岐黄,若真懂,怎会容自己伤重如斯而不急于医治还——”他猛地住口。
什么时候自己像个姥姥那般多舌了?韩齐自问,懊恼地缩手退开一大步的距离。
“不说了吗?”
“你听不入耳,我再多说又有何用。”话完,薄唇紧抿成刚硬的一直线便不再多言。
“你又知道我听不进去,嗯?”倚窗半躺,男子似十分有兴味地审视韩齐,好像孩童发现新奇的古玩似的。
静谧之间,彼此拥有各自打量的机会,谁也没去道破谁正集中在对方身上的视线,直到——
“公子,水打来也温好了,快快快!趁水正热着的时候洗洗伤口——啊!这枝该死的箭要怎么办啊!”
“捷儿。”静谧的气氛被僮仆打散,男子缩回撑颚的手并向韩齐拱手。“你射的箭由你来拔。”
“当然。”
韩齐二话不说的接下这差事,这可让捷儿喳呼好久。
“捷儿!”男子略提高音量叫了一声,“将外头那匹黑马带进后院安顿。”
“啊?”这代表什么?不会吧?
“还有,清出一间客房。”
果然,一切没有捷儿想的那么好,可以说,她不愿想的都成真了。
男子的丽瞳回视韩齐,不意外在他脸上看到难掩的欣喜神色。
02
如果说主人邀客夜宿即代表有意与之结交为友,那韩齐可得败兴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败兴,才落得独自坐看烛灯的下场。
在帮忙料理箭伤之后他仍不知这位年轻的山中隐士的姓名,更别提交朋友,被名叫捷儿的僮仆带进坐落竹轩后院的客房后,除了一顿饭菜被捷儿送进来一会儿又收拾离开之外,他没再看到那张初见时令他屏住呼吸的美丽脸孔的主人。
这竹轩,坐落寒冷的长白山间真是一大奇闻,北方不产竹,何以有竹轩在此?另外,寒冷如斯,小小竹轩岂能抵挡风霜雪露?偏偏打从踏进此处他就未察觉一丝一毫的寒意袭身。奇怪,真的奇怪。
苍茫白雪满布的长白山、一只雪貂、神秘的年轻隐士……今日的境遇让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半合的轩窗透出白雪倒映的洁光,加深满室的静谧,与外头无声无籁的情境同化为一色,可他却没有因为无人交谈而觉得无趣疲累。
甚或,他竟觉得精神抖擞,而远处一声狼嗥突破静默的氛围,勾起他踏门而出的念头。
推开门才踏出一步,落入眼帘的便是今日在他脑海里始终徘徊不去的人影,独坐小回廊的栏杆处,一脚搁在杆上,身子半倚梁柱,白袍衣摆随风轻扬出单薄的剪影,一只白玉瓶被垂落身侧的手以两指轻扣摇晃,一身的白险些与这冰天雪地同化为一体。
踏过被竹轩围成口字型的庭园雪地,韩齐一声不吭来到男子跟前,不忍打破这份恬静,只得一旁独嚼被眼前洁净无瑕所牵动的震撼。
“无法成眠吗?”
久久,打破静谧的人是被以为兀自沉溺在月色中的男子。
“也好,这等良夜难能可见,长白山上的月色总乏人问津,难得有不怕寒的人愿意出来迎风欣赏。韩齐,想不到你也是名雅客。”
“雅客谈不上,只是没想到你有这份雅兴。”韩齐说道。
适时一阵寒风吹过,撩起他发束,也拂过眼前男子完全不顾仪容任其垂落的乌黑长发,月光映出黑亮闪过,韩齐无缘见到这美感,一心只悬在单薄身子的主人怎堪这袭来的风寒。
毫不犹豫解下御寒的披风,在半空划过未成的圆弧落在单薄身子上,掩去与雪般同白的衣袍。“你——”
“有伤在身很容易受风寒。”韩齐说话的同时也移身到风向处,无言地为他挡去刺骨寒风。
“你就不怕冷吗?”淡然中蕴含莫名跃动的询问。
韩齐摇首回应。“内功调息可抵外寒。”
“你是个奇怪的人,韩齐。”寒夜中不见一丝苍白,依然红艳的唇咧开无声的微笑,牵动出足以勾魂摄魄的秋眸一同瞥向韩齐。“我与你素昧平生,你却不吝关心。”
“你的伤是因我而得,要我如何不关心,更何况我想交你这个朋友。”韩齐说得直截了当。
“朋友?”
好遥远的名词!在他的生命中能谈得上朋友二字的有谁?一口佳酿入喉,男子双唇微笑出怆然。
“劝你打消这个念头,我不想交你这个朋友。”
“如果是这样,你的眼底就不会隐含孤独的哀伤神色。”本不欲言,但又忍不住涉入,将打从一见面被他姣好相貌震慑之外另一处令他难以释怀的发现道出,见到他愕然甚至有些受伤的神情,韩齐后悔自己的贸然行事。
“孤独啊……”
或许真的有点,否则他不会让一介凡人踏进竹居,是吗?一个捷儿还不能消解他的孤寂之苦呵!
“你——”要出口的话顿住,韩齐不知道自己是想道歉还是再更深一层掘出所观察到的事,干脆还是收口不语。
“喝酒吗?”白玉瓶与白皙的手臂同时伸在眼前。
韩齐爽快的接过瓶子仰首一饮。
“不怕有毒?”
真的是很奇怪的人,不若他想的那般有戒心,连想都不想就喝进一大口,也不怕他是别有居心。
“想都没想过。”韩齐老实说,随即赧然一笑,“长白山上若还有仇家,那只能怪我韩齐做人失败,连深山野岭都有仇家。”
一道轻笑划过夜空,像把凌厉的刀刃划开黑漆布幕般地干脆利落;也像风铃,轻脆悦耳的清晰可辨,惹人怜爱。
韩齐看傻了眼,就着夜空,突生眼前的人险些就被月光融化消失无踪的错觉。
这份错觉骇得他突兀的出手擒扣住两只细瘦的手臂。
“韩齐?”没有被突然举动骇着的惊慌,男子淡然的表情仍一如之前,只是多了抹疑惑。
“我……差点以为你就这么消失了。”讷讷出口,韩齐愕然惊觉自己对这位不将他当朋友看的男子的在乎。
“你弄痛我了。”
“我失礼了。”韩齐松手,退了步,仍然昂首站在风口处,只是改而转身背对他,怕再次唐突。
毕竟,人家没把他当朋友看,甚至是拒他于千里之外,再接近就是他韩齐失礼了。
“韩齐。”男子呐喊。
他没回头,只嗯了声当作回应。
“你以后唤我烨华即可,就像我称你韩齐一样。”
韩齐惊喜地转回身,天人似的美貌上一抹淡笑深深映入他眼底,皎月繁星都因此相形失色许多,显得完全不重要。
他只知道,烨华,一个他新交的朋友,在长白山上。
***
本来以为天一亮就可以赶走人、从此图个清静的捷儿,没想到主人的一声令下,让喜滋滋的她当下老实地变了脸,噘起足挂上十斤猪肉都有余的嘴,老大不高兴地清扫庭院。
“公子是怎么回事,最讨厌有人上山打扰清静的人怎么会突然变了性呢?那个韩齐有什么本事让公子留下他,真是的,没事徒增我的麻烦,讨厌死了。”一个人拿着雪铲有一下没一下地将积雪铲开,清出一条小径,她倒也乐得自言自语。
“真是个大麻烦对不?”
“就是说嘛!射伤公子不说,还像强盗头子一样强住下来,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我家公子……”捷儿倏然住口。
怪哉,这山里还有人能跟她对话的啊!回神一看,“喂,你走路不出声是想吓死我啊?”被抓到在背后偷骂人的捷儿倒也算镇定,手握铲子撑地,一手擦腰,气势恁是蛮横。
“你很讨厌我?”
“这不是废话吗!”捷儿直率回答。
一张脸明明白白放上厌恶两字,她开口便朝韩齐直吼:“伤了我主子还大咧咧住下来,隔夜就算了,偏偏你到现在还不走!奇了,我家公子有留你吗?有请你作客吗?”
“他也没要我离开。”
“那是我主子人美心肠好,不跟你计较。”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想沾染公子?呸呸呸呸呸!
“警告你哦韩齐,不准接近我家公子,他可不是你区区一介凡人能沾染上的,早走早好,免得我出手赶你。”
“你不希望我跟烨华太接近?”
不只一次的警告让韩齐感到疑惑,忠仆总得有个限度吧,但这个全听烨华命令行事的捷儿却在他作客于此这点上毫不妥协,硬是想尽办法也要他尽快离开。“为什么?”
“因为——”倏然住口,捷儿敏锐地转了话题:“怪了,哪有客人问主人家为什么送客的道理?哼,你也只不过是让公子允许你喊他名字罢了,真以为我家公子愿意和你交朋友啊?哈!你未免太一厢情愿。”
公子人好,对山里的花草鸟兽都一样的好,这个韩齐姑且也只能算是突然出现在山里的另一头野兽而已。
“身为僮仆,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难道分不清楚?”动了气的韩齐压沉声音,别有一番当家主的气势,然气势中却有一抹被人击中标的般的虚无。
他会生气正是因为捷儿说中他最在意、也最顾忌的一件事。
虽然能以名相称,但昨夜之后烨华的姿态始终淡然一如之前初相遇的时候,任凭他再怎么努力接近,得到的只是淡漠以对;仿佛昨夜只是场梦,共饮月下畅谈古今,也只有昨夜的黄粱梦。
唷!以为发脾气就行了啊。她捷儿才不吃这一套,一颗心全悬在主子身上了,哪管得了别人。“我只知道我家公子向来不爱人打扰,隐居山中就是为了与世隔绝,瞧瞧你,一睁开眼就是找我家公子,你要他如何清静、如何与世隔绝!”
“你——”
心知自己只是藉着捷儿迁怒的韩齐煞口不语,好半晌才又开口:“烨华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捷儿也刁起脾气。
“哼,公子好不容易能图个清静,我怎么可能让你去打扰他?快走吧,别让我家公子亲口送客,到时你就难看了。”
“留不留我作客只凭烨华一句话,你无权置喙。”
“你这个强盗头子!”
韩齐决心不与他计较,转身走向黑云休憩的马厩。
也罢,他不说,他就自己去找。
***
朗日无云的天际该是回暖时,但高耸如长白山,任凭有多大的烈阳都无法融其积雪一分一毫,青蓝天幕也只是点缀,无损于冰天雪地下的天寒地冻。
覆盖白雪的地上,一排排枝叶覆雪的冬林犹似银针,了无生气,几丛碧绿新芽竟倚木缘生,恍如力抗严冬的傲梅,硬是想以翠绿粉饰白皑皑的一片雪原。
单薄的身影蹲俯在碧芽跟前,垂落茫然空神的眸子,看似专注于绿芽,实则无心于斯。
久久,终于呼出一口雾气。
何苦呢?烨华自怜地叹口气。
就因为他看穿自己的孤独与哀伤而报出许久没有人唤过的名字?遁居在此要的不就是自绝于人烟尘嚣,何苦又让自己沾染上?
执起不离身的酒壶仰首饮进一口,叹出的淡淡酒气是香醇的桂花酿,却还是叹不出哽窒于胸的苦闷。
多少年来绝尘无念的心湖因为韩齐的出现而涟漪四起,也因此让他倍感苦涩。
韩齐的温暖他决计是不能要的。烨华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长白山上的积雪冰霜才是他的归处,才是他该待的地方。
今天就叫捷儿送他下山吧,他暗忖,更不准自己再想昨天与韩齐共饮月下着实带给他的快乐,还有韩齐一夜为他挡风的温柔。
红唇在皓齿凌虐下烙了浅浅的齿痕,微疼中回神,烨华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
空出的一手轻柔贴上刚发的新芽,他口中念念有词。
须臾一会儿,就见一道柔和的白光自他掌心泛出,笼罩新芽,由近至远,渐层更迭,最后将周身几丛绿芽全数包裹在光芒之中。
光芒褪尽,一枝枝绿芽顶冒出粉嫩花苞,不一会儿,全数尽开,绯红色的小花是银白天地里的异数,唯一的点缀。
烨华小心翼翼摘下其中一朵,起身转向决定回返居处,在自己尚未后悔前尽速将韩齐驱离这冰雪世界,好还他一个清静。
才回身,深黑如夜幕、既高且壮的马匹在离他一尺外昂然挺直,吐着奔走山林的炽气,马背上的男子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直直朝他射来。
当看见他手中绯红色的花时,烨华真真切切看到韩齐眼里的错愕与不信。
这样的错愕、这样的不信,深深地伤害了他,收紧的拳揉碎了掌中的花!绯红的花汁浸渍上他心窝处的白袍,乍看之下仿佛心沁出血来,尤其是那红艳的唇因为伤痛得难以承受而被咬得死白时,更让人触目惊心。
“你……”胡乱抓一个方向寻找他的韩齐,不知道自己竟能这么快找到他,更没想到寻见他的时候会看见……
昨日被他视为无稽之谈的笑语忽而浮现脑海——可这雪貂还真的不见踪影啊,呵呵,该不会就像咱们上山来之前那位老伯说的是这山里的狐精帮忙吧?
在此同时,捷儿刚刚吐出的话更让韩齐屏住呼吸,久久难以顺气。
不准接近我家公子,他可不是你区区一介凡人能沾染上的……
“烨华。”
韩齐下马走向他,疑惑的表情和要得到答案的坚决同样强烈,双脚停在十步距离处,等着他的回答。“你是人是仙还是——”
“妖。”低头注意自己心窝处染红的衣襟半晌,在听见他的询问后,烨华即阻断他的话接续道:“诚如你所见,我是妖;至少,山下的村民们是这么称呼我的。”在他屡次用同样的方法拯救他们的性命后,得到的就是非妖即怪的称呼与村民一张张充满恐惧害怕的脸孔。
一回、两回、三回……久了,就连自己也信了。
“狐狸精?”一个妖字怎么能算是答案,他想知道的不只这些。“你真的是山下村民说的狐仙?”“你说呢?”
眼波流转间的哀伤连自身都不知道,失去血色的唇扯出惨澹的笑容,却是烨华自以为是的释怀。
住在深山太久,久到他都忘了自己又会有什么表情,而终日面对的除了捷儿外就只有林间幽草、山禽走兽,能告诉他什么表情有什么涵义吗?
而此刻他自以为是的无所谓表情看在韩齐眼底是惹人怜惜的怆然空洞,是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说什么话的无措。
这份无措迫使他无法隐藏真心的诚意,即使在这件事之后,他仍当他是朋友。
“烨华,你我是朋友,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
“朋友?”烨华脸上疑惑的表情着实带着讽刺,淡淡的,没有一丝愤世嫉俗,完全单纯的嘲讽。“直到现在,你还当我是朋友?”
“别这样——”韩齐迈开脚步走近他。
“别过来,”烨华喝住他,往日淡然的语气有了强烈的波动,纤瘦的身子与他前进的脚步同退开三步的距离。“下山去,这里不欢迎你。”
“也包括你吗?”
为什么说这话时会是这种神情?如果他能真的无情,他会立刻下山,从此不再踏上长白山一步。
就因为眼前那张美丽容颜上充满的不是无情嘲讽而是脆弱无助与孤寂,才会让他无法背对离去,生怕这样会伤了一颗可能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烨华因他的话一愣,逞强装出的讽刺无情被他狠狠敲出裂痕。
“烨华?”
“我……”不由自主地又退了好几步,纤细的颈项频频左右摇晃,拒绝眼前温暖的来源。
他恐怕不自知吧?不知道自己拥有太多的温暖、太多的热情,足以瓦解任何一个被冰封——哪怕是已达千年的人,改变那人的一切。
才短短一夜,自己的动摇就是铁铮铮的事实,想接近他、偎进他温暖怀抱的心思就是铁证。
“不要再退了。”怕他一个不小心跌倒,韩齐止住自己前进的脚步,关切的话紧张的逸出口:“当心后头。”
似乎决意与他的关切作对,他的话脱口而出时,烨华就因为脚跟踩滑一块石头,整个人朝身后的雪堆笔直倒去。
“烨华。”
一个箭步冲上前,催使内力施展轻功,韩齐才得以抢在他和冰雪相亲之前伸长一臂,将他揽进自己怀里逃过一劫。
烨华像被吓到一样,空出的手紧紧攀住他衣襟,脸色苍白,连带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没事吧?”
韩齐扶着他,确定他能自行站好后才松手,松手后双臂还不忘隔着几寸距离护在两旁,准备随时伸出援手。
“不要对我这么好……”烨华的声音虚弱得有如风中残烛的老者,双手却背叛主人的心思移动,紧紧握着身子两侧的手臂,就怕一松手,人会跟着垮坐在雪地上。
怕跌跤,所以紧紧握住不放,犹如溺水着紧抱着身旁唯一一根浮木同样的道理。
但是,他不能啊!
心里大声地诫告自己,一再一再重复在心里回响,终于让他储足勇气,细白的手臂使力推开他的温暖;然出其不意的举动让韩齐晃了身,空隙大开,才得以脱离。
“烨华。”
才唤他名字的短瞬间,烨华消失迅速的身影快得非常人所能及,甚至就算他用尽内力使出轻功也未必能追得上。
这是为什么?韩齐百思不得其解。
明明有意与他结交为友,为什么一夜之后又拒他于千里之外?
双拳紧紧一握,得不到答案他就不是韩齐!
呼来座骑上马,韩齐朝竹轩策马奔去。
03
“公子,您回来——公子!”发现烨华脸色和出门时不同,捷儿的招呼立时化成紧张的关切。“公子,您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您?公、公子……”
“不要管我!”尚在惊慌失措中无法回复的烨华越过她飞奔回房,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放下木闩,拒绝任何人接近。
“公……”第一次看见公子慌乱模样的捷儿呆在原地良久,直到听见从外头传进韩齐的声音才重新回神。
定了神,她完全是直觉地就将公子从未有过的失态,和最近出现在他们竹轩的不速之客联想在一起。
“烨华!”在前庭跳下马奔进屋的韩齐,紧张的朝烨华的房门冲去,才两步,便教捷儿挡在半路。“是你惹恼我家公子?”杏仁般的眼眯成两条缝隙,捷儿说话的语气低沉得像极动物发怒前的嘶鸣。
而韩齐因为太介意进房不肯见他的烨华,根本没将捷儿异样的声音听进耳里。
“让开,我要见烨华。”
“你惹恼我家公子,害他难过,我,饶不了你。”
“捷儿!”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在这节骨眼上韩齐哪有心情像之前一样和他拌嘴!他现在满脑子净是烨华离去前仿佛受伤害的表情。“让开!这是我和烨华的事,你最好有点分寸。”
“我早该杀了你。”捷儿突然龇牙咧嘴地弓身趴俯在地上,像头随时准备伺机而动的猛兽。“杀了你,公子就不会难过。”
“捷儿。”到现在还闹他!韩齐也急了,不经意的话就此脱口:“要杀要剐随你!但是我要先见烨华。”
“休想,”一声喝出,只见捷儿迅速纵身朝韩齐飞扑上去。
“捷儿。”韩齐当机立断向后一个空翻,躲过捷儿扑上来的劲道和半空呈爪势挥出的双手。
“我杀了你!一定要杀了你!”让公子不开心的人都该死!该死!
“你无理取闹。”被他的攻势逼得不得不出手的韩齐,一方面得注意拿捏分寸免得伤了他,一方面开口对着门板高喊:“烨华,不管你是人是妖是神是仙,你就是你!我认识的、我想交的朋友就是你烨华没有别人。”
门板内的人没有回应,而门外捷儿的攻势愈来愈凌厉,并不时发出如野兽因为久久捕不到猎物觉得懊恼的嘶吼声。
“烨华!我说的你到底懂不懂?我不在乎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都不在乎,你听见了吗?”你在乎!房里贴着门板的烨华听见他的话后难抑冲动地在心中大喊着,在被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异状后以往平静的心湖波涛汹涌,无法像之前每一回被村民看见时那样无动于衷。
你在乎的!他在心里续喊道。你若不在乎,为什么会有那种表情?那种错愕、惊奇、无法相信的表情;那种仿佛他是妖魔鬼怪、他是魑魅魍魉的错愕,难道是假,是自己看错?
他也想当自己是看错,也想当韩齐是真心诚意交他这个朋友,可是,深知也熟悉那表情所代表的涵义的他如何说服自己?充其量,这只是明知的欺骗,欺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人。
他原先以为不会让韩齐看到的,那么,至少在他离开长白山前他会有个短暂的朋友。
可是,半点不由人呵!他逃不过被人当鬼怪看待的宿命,总提防不了被人看见的意外。
“烨华,你听见我说的话吗?我知道你一定听得见,我韩齐一向只说真话,我说不在乎就真的不在乎,你为什么不信!”门外韩齐热切的呼喊似块烧红的铁,使尽全力在融化千年寒冰幻化而成的心。
只是,一块热铁如何融得了寒冰,在明知他对那意外的一幕感到错愕、不可思议、无法相信的时候?
“我会错愕、会惊讶只是一时的反应啊。”一番自言自语后,韩齐不自觉谈及烨华最介意的事,当然,捷儿招招必见血的杀招逼得他自顾不暇,这也是让他不自知的脱口而出原因。“若今日你我立场交换,难道你就能避免?”
他能吗?如果他们对换,由烨华发现他的特异,他能平静如昔而不感惊慌?
“烨华,换作是你,你能吗?”
烨华苍白的唇开了又合,将话咬在贝齿间不发一语。
然而门外韩齐的声音固执地缠着他。“回答我!今日两人立场互换,你会毫不讶异、平心静气吗?”
他不能。
烨华摇头默默承认他说的话没错,这是人之常情。
“我和那些伤害你的人不同。”不知为什么,韩齐能从他身上感受到被人歧视、恐惧许久的无奈,和因此被人拒在千里之遥的孤寂,他从未尝过孤独的滋味,却从门那头的纤瘦男子身上感觉到浓得化不开的寂寞。“为什么不信我?”擒住捷儿飞扑的双爪,他动怒的质问和捷儿的嘶吼同时响起。
动起气的捷儿像头失去人性的野豹,杏眼净是腾腾的杀气。
“如果你还是不信,就让捷儿杀了我,用我的命来证明这件事。”韩齐松手推离捷儿退开,双手反剪背后,不再防卫。
让捷儿杀了他!
“不!”烨华突地开门,亲眼望见捷儿的黑影横过半空朝另一头毫无防备,全然等死的韩齐杀去,他出声阻止。
就在同时,利爪划过韩齐颈间,一阵活生生撕心裂肉的痛从颈上传来;瞬间韩齐嗅到浓浓的血味,属于他的血味。
“捷儿。”烨华扑向韩齐,挡住捷儿下一波的攻势。
也亏得捷儿只认一个主子,看见主子的身形护住韩齐,立刻停下动作,圆眼茫然看着主子,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主子要阻止他。
“你这是何苦?”韩齐的血染红他雪白的长袍,湿透他的手,也让他明白他真的和那些村民不同,他真的不在意他是人是妖,只是——“为什么这么傻?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你不信我……”韩齐虚弱的朝他一笑,拿自己的命去证明什么也是他生平头一回的冲动;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莽撞如斯,但在得知自己被他排拒在外,脑子里只有“为什么不肯信我”的念头,连生死都抛诸在外。
“你、你我并无瓜葛,毫不相干啊。”白皙的手护住他淌血的伤口,烨华叹口气后便兀自低声念着韩齐听不懂的话。
随着他难解的语言,韩齐只觉眼皮一沉,颈项不时传来暖意,失血过多让他内力大为耗失,一闭眼便无知无觉。
***
“公子,捷儿认为自己没错,捷儿绝对不会道歉,绝对。”
“捷儿。”叹息声幽幽然飘荡于室,对固执的僮仆甚感无可奈何。“韩齐只是一般人。”
捷儿抬高下巴反驳道:“就算是一般人又如何!伤了公子就该受教训,您也是因为他才受伤的。”
“我没有那么脆弱,更何况你明知我就算受伤对身子也无多大影响,何必斤斤计较。”
“我……他让公子不开心。”老是要她道歉,她又没做错,为什么要道歉。捷儿心里如是想,更是尽力找藉口替自己开脱。总归一句话——打死她都不会跟那个姓韩的道歉!“他不该出现在长白山,更不该出现在公子面前,打扰公子的安宁。”
“我没有被打扰。”烨华的叹息声更重,耳边进的是捷儿不满的琐言,脑中想的却是躺在床榻上、为了得到他的信任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的韩齐。
那样的正直、那样的刚强,什么样的地方能造就这样一个人?他想着,全然不将捷儿的喳呼听进耳里。
“您还替他说话。”不过才短短时间,怎么主子的变化这么大?“您忘了山脚下那些村民是怎么对您的吗?尤其是在您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事之后。”那么尽心尽力为那些村民医治病痛伤势的好主子,却落得背上一个害全村收成不佳、灾祸连连的黑锅,怎么想就怎么为主子感到不值。
“捷儿。”垂下沉思时习惯托颚的手,烨华苦笑,“人总是会对自己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更何况也许我真是妖,真是传闻中的千年狐精也说不定。”说这话时他的手抚上她的眼。“看看我的眼睛,和你们不同,我的眼睛和狐狸的眼一样呈金褐色泽,若不是妖怪又怎会有这样的一双眼和——诡异的能力。”
“公子。”捷儿不顾主仆身份扑上前抱住坐在床沿的烨华。“您不是!绝不是!您是这么好的主子,不会的,捷儿不相信。”
“谢谢你,捷儿。”烨华微笑着拉开捷儿的手,虽名为主仆,其实他一直拿她当亲人看待,主仆之称只是因为捷儿坚持这么称呼他才勉强接受。
“公子。”
“你先出去吧。”看韩齐双眉微蹙大有转醒的趋势,烨华头也不回地道。
“公子……”
“如果你无心向韩齐道歉就避开吧,他会受伤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不肯听他解释,他也不会受伤,错不在你,该道歉的人是我。”
“公子。”
“先出去吧。”
“是。”捷儿依命行事,走出去并关上竹门。
“烨华……”眼未开,声音已先一步从韩齐的嘴里逸出。
听见自己的名字首被提及,烨华是讶异,也甚是感动。
或许,韩齐当真是看重他的,而且比他所想的还要重。
眼皮缓缓掀开,朦胧模糊的视线在变得清楚后看见烨华正坐在自己床沿,韩齐也不管自己方才受的伤,几乎是立即从床上跳起来,双眼热切地望着从一见面就让自己心头不断泛疼的人。
“你愿意见我了。”
“我该向你道歉,若不是我,捷儿不会出手伤你。”
“我没事,我……”提及捷儿朝他颈子一划的利爪,韩齐摸上颈间——咦?“我的伤?”手在颈间探了又探,竟摸不到任何一处伤痕,他的脖子就像未受伤前一样完好如初。
这是怎么一回事?韩齐疑惑地看向烨华。
“这就是我的——妖术。”烨华扬起幽幽的浅笑,似自嘲又似无声的叹息。“我能让任何病症痊愈、伤口愈合,让花草盛开如春日,甚至是连我自己……”
他的话未说完,韩齐突如其来将他拉上床榻,掀起他衣服的下摆,抬起他的左脚——果然!前日被他黑羽箭射伤的脚踝上一点伤痕都没有,依然完好如无瑕的白玉般。
“太好了。”他放心地松口气,笑眯眯盯着烨华那张美若天人的脸。
“韩齐?”什么太好了?
“我委实庆幸你有这么好的能力啊。”放下他的脚,韩齐放心的半倚在床柱旁与他对视。“我一直担心这箭伤会像烙印般在你身上除之不去。”
“怎么说?”烨华被他的放心表情所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但没有像村民一样害怕他受伤之后能不药而愈的特异,反倒还一脸庆幸地直说他有这么好的能力,怕伤痕会烙在他身上。
“我不愿见你受伤,你是那么孱弱、那么纤细,一点点伤对你来说都是极大的伤害,我不愿见。”韩齐坦诚道出打从一见面便忍不住对他产生的那份小心翼翼的呵护,真挚得教烨华不知该拿什么表情应对才好。
“你别把我拿来和一般弱女子相比,我好歹也是个男人,还是个无论受什么伤都死不了的妖——”“怪”字被他的手指点在唇上未能出口,烨华抬眼就见韩齐浓眉揪在一起,很不赞同地对自己直蹙。
“你不是。”那样自嘲的话听来着实令人心痛,韩齐只想着要阻止他的自残,殊不知自己的行止有多冒失。“无论他人怎么看你,对我韩齐而言,你是朋友,一个名叫烨华的朋友,再单纯也不过,别再谈妖不妖、人不人的,虽说要遗忘是很难,但它不足以让我放弃交你这个朋友。”在他身上,他看到从未感受过的孤寂,更因此,察觉到除了孤寂之外同时产生的了无挂碍。
孤寂有孤寂的落寞,了无挂碍却也有了无挂碍的轻松;这两者在他身上都没有,却能在烨华身上看见。
“韩齐……”
“我很抱歉那时候太过震惊的失态,但是——”回想起当时见他蹲身绿丛中突然一瞬间周围花草绽放的情景,老实说他的震惊并非由于烨华那特殊的能力,“我会感到震惊并非因你令花错时绽放的能力,而是捻花的你就像出尘的天人,让我看傻了眼。”
“我是男人。”什么天人?烨华只觉好笑,不住噗哧一声,整个人顿时因此轻松不少。“你的眼睛当真被寒雪冻坏了。”
“我是说真的。”韩齐认真的表情不容错辨,黑瞳灼灼的锁住那张匀净秀丽的娇颜。“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人,在雪地上第一次见到你我还当你是个姑娘。”
“我记得。”烨华被他的话拉回初相见的那一刻,神速奔驰在雪原的黑马上,一个伟岸的男人就这么纵身落在自己眼前,一双灼亮的黑眸里净是紧张担忧与懊恼自责的神色,紧紧地瞅住受伤倒地的他,一举一动和那双温热的眼同样给人阵阵暖意,自别于隆冬寒山,让他想不印象深刻都难。
他的关心像个纯真不知世事的孩童般毫无保留且真诚,他是个好人,尤其是在他根本不在意他与常人不同之后更是。
他烨华何德何能遇上这样一个朋友?在这个千年万年都只是皓雪连天的长白山上。
“烨华?”
“嗯?”韩齐不知是第几次的呼唤才将烨华从沉思中拉回心神,他淡淡地嗯了声,与狐狸相似的眼缓缓抬眼凝视同坐在床榻只有半步之隔的他,丝毫不知这样缓慢的迎视无形中带有几许柔媚。
韩齐因此震了心魂,尚且不能习惯真真实实呈现在自己面前的绝色容颜,这回,他不用担心自己被拒于千里之外,被拒绝的原因早就消失,只是,要习惯这个朋友的绝佳容貌似乎不是一件简单小事。
尴尬困窘中,一连串的疑问也油然而生,好比为何他会隐居至此、山下村民又怎会以狐精称他、又为何只有捷儿相伴等等……
不知道能不能问,话含在口中百转千回,他犹豫该不该问出口。
“有事问我。”同他一般倚靠在床柱上,烨华和往日一般,从不离手的白玉瓶溢出淡中带着些许朴拙的醅酒,啜进一口。
“你不会想说的。”韩齐朝他露出皓齿,笑得坦诚。“若我问起,只怕你会委屈自己将不欲人知的事全盘相告,我不愿见你勉强自己。”
执酒的手僵了下,愕然地明白韩齐当真是懂他、知他的人。
为此,他刨开内心最深层的痛苦似乎不会再是那么难受的事,以往的他除了躲避和不得不的接受,是没有机会找到一个能纾解的管道,身边的捷儿太小,不能变得像他一样绝世,总有一天他会放她回到山下人间的世界。“我原本住在山下那个村落。”
“他们认识你?”
烨华哂笑,仰首啜口醋酒。“我是村子里唯一可算得上是大夫的人,至少我能让伤病者不药而愈,对于我的能力那些村民是爱戴有加,甚至视我为天人,待我亲切一如家人。”
“既然如此为何又独居山林,甚至从捷儿的行止看来,他非常不愿有人打扰你们的生活。”
“是啊!”烨华倚回床柱,双唇抿出无可奈何的斜笑,轻叹口气,“那一切美好得像幅画、像首诗不是吗?”
“的确。”受人敬仰,被亲切对待,合该是快乐的。
“但也脆弱呵。”无奈的浅笑忽而平添许多愁,单薄的身子却是风轻云淡的怡然自若,仿佛可以忘却这几多愁似的无视一切,包括自身的痛苦。
然而他那抹既哀伤却又无视一切的神态,让人有种他随时可以消融于皑皑雪原的错觉,这样的神态凝住韩齐的视线,无法移开,一双黑眸只敢紧锁住他,生怕这样的错会有成真的一天,怕他就这样消失。
韩齐生怕这样的错觉会有成真的一天。
“有一年大雪霜害毁坏我以为平淡的生活和那些视我若天人的村民的信任,当开始有人揣测这样的霜害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时,就像投入湖泊的石子,泛起的涟漪由小至大。到后来,就谣传霜害是因为村人纵容妖孽共存,所以上天降霜害惩罚众人的想法,而我就成了众矢之的妖孽;在加上我有异于男子的容颜和不同于常人的眼睛,更落实我妖孽的身份,纷纷指称我是狐精——想必是因为我的容颜太过特别的缘故。”由天人到妖孽,两者均非他所愿,他只想当个平凡人,会受伤而死、有病痛也无所谓,只要像常人便可。
“跟我回去。”韩齐突然说道。
“咦?”烨华抬眼才知道韩齐已移身到自己面前,刚毅的轮廓和自己迥然不同。
如果拥有这样的阳刚气势,是否他就能刚强地抵抗村民的排斥,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独力苦撑?
“我带你回傲龙堡。”话一出口他明白这太冒失,但一思及他所受的委屈,就算冒失他还是要说,不想将朋友独留这片长年冰天雪地和净是无知愚民的地方。
“韩齐,你我相识不过两天,告诉你我的故事已是我的极限,长白山是我终老的地方,当我触及这些时便如是想,不愿去改变。”适合他的是孤独,平平淡淡终此一生是他所想要的生活,不会吓人,也不会被人所伤。
他不会因为外伤而有丝毫痛苦,然这样的能力却无法医治内心的伤,只能用云淡风轻的豁然和时间慢慢去平复。
“不该如此,错不在你,是那些村民太愚蠢忘恩负义在先,你没有错。”
“多谢。”很难想像,初见面以为他是严峻难以接近的人,没想到全然出乎他意料,让他感受到他赤子般的真诚,和多到让他觉得奢侈的温暖。“但我不愿再涉尘俗,太累了。”
“并非要你入尘俗,只是换个地方,傲龙堡里的人会欢迎你,而我会倾全力保护你;这样,你才不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独自承受着痛苦。”
“我并不痛苦,韩齐。”烨华抬起手抚过自己的眼。“你瞧,我的眼瞳颜色是金褐色的,光是这点就足以惹人非议。韩齐,下山才会让我痛苦,在这里我看不见其他人,不会感受到自己的与众不同,这里很好。”
“我却听得心痛。”坦然道出感受,韩齐双手握住他的手臂,韩齐只想说服他答应跟他回傲龙堡。“跟我回去,让我保护你。”
“你对朋友太好,我感谢你的心意,但请恕我无法答应,不过……”
“不过什么?”听见有转圜余地,韩齐失望的脸色为之一振,急问。
“请你带捷儿下山,该是她离开这荒山野岭的时候了,希望你能代我照顾她。”
韩齐重振的神色又在瞬间垮下。
04
皑皑白雪原不再是双眼唯一能触及的景象,而一辆马车、一名车夫原是韩齐应友人之邀到长白山狩猎的装备与成员,但回程时,他甩了那些友人,又多了两名成员。
一个是首度下山兴奋地和车夫坐在外头东拉西扯的捷儿,还有马车里脸色依然平淡如水的烨华。
能拉他下山同回傲龙堡,说真格的,得感谢那个喳呼不停的捷儿,女人家的伎俩几乎都被他使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直把烨华给逼得不陪他下山不成,韩齐想着,暗笑原来一切都视若无物的烨华怕的是缠人的捷儿。
就不知自从被压着下山便不再开口说话的烨华是作何想法。他侧首,看向坐在一旁、望向窗子不发一语的烨华。
“你在生气?”
沉默无人回应的情况持续约莫一刻钟,韩齐听见淡淡的轻叹自他唇间逸出,总算是有反应。
“我能生什么气?”烨华回他一抹笑,淡然得不带一丝感情,“捷儿和你同一个鼻孔出气实属不易,可见你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工夫,否则她不会坚持要我陪她下山,你早看出我很疼她不是吗?”就算他拿出一旦下山会惹来村民众怒当藉口,两人也异口同声说有办法解决,让他没有理由推诿这趟旅程。韩齐甚至为此选择在深夜渡他下山,避开早早就寝的村民,连夜驱车离开。
“我是商人。”简单四个字,暗喻自己奸诈的一面。
“你一定是个‘大’商人。”
“我只要端出傲龙堡三个字,在北方通常都能发挥影响力。”韩齐拐弯抹角指傲龙堡之名在北方有一定分量。
“看得出你并非池中物。”烨华执酒细啜,让酒气窜过全身经脉好抵抗出了村子后颠簸路途的难受,一面还得注意不让韩齐发现自己的不适,他可不想真让他当成弱女子看待。“你是云中龙。”“不舒服就别隐忍,烨华。”韩齐没接下他的话,反倒一口点中烨华极力隐藏的不适。“你一直不回头看我,就为了藏住苍白的脸色是吗?”
“别瞎猜,我好的很。”烨华说着,又执酒仰首欲饮。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一个起伏颇大的颠簸,震得烨华握不住手中的白玉瓶,整个人更坐不稳的朝毛毯跌去。
反正有毛毯垫底绝不致有太大疼痛,烨华连惊呼都没有,顺着跌势让身子往下落。
反倒是韩齐紧张地伸出手,在他掉到毯子上之前一把将他扯向自己怀里,气息不稳得像是受了多大惊吓一样。
最后,咚的一声,跌落的是烨华向来随身的白玉酒瓶,甘醇的酒液全教毛毯享受了去。
“我的酒……”烨华半是可惜地说,没想过背后抱住自己免于跌落的人有多紧张。
想也是,后头的人犹在,可这是他唯一一瓶自长白山带下来的桂花酿,是捷儿下山买刚摘下的桂花、由他用雪水酿制而成的酒,是极佳的醅酒。
“你!”好像在地狱转过一圈又回人间的韩齐骇得说不出话,结果他却只想着他的酒。“酒不比你的人重要,你只担心酒?”
“我是不会受伤的,而酒洒了就没有,除非你让我回去。”
“才不!”说服难缠的捷儿和自己一伙已经很不容易,现在终于拉他下山怎么可能再让他回去,先骗他下山再想办法说服他留在傲龙堡是他一心策画的事,怎么可以就葬送在一壶酒上!
“韩齐。”益发觉得他像个孩童般执拗,烨华扬起无奈淡笑回头边说:“你以为这样就能……”他回首,来不及保持两人的距离,一开一合说话的唇瓣滑过韩齐探上前欲查看他有无受伤的脸,霎时僵住两人一个回头、一个倾身的动作。
突来的意外教韩齐怔愣,相同错愕的眸子相对上,仿佛就此注定交缠似的都没有放过对方的打算,漆黑与金褐相映,两者愕然,两方错然。
从初识开始他一直没有机会仔细瞧烨华的眼,不知道是他有意闪躲不让他看清楚,还是自己从不认为他与常人不同的瞳色有何重要,是以不曾仔细端详他的眼;如今意外地相会,距离近到能清楚看见金褐色瞳中自己的倒影,韩齐才知自己错过多少次读出他眸里思绪的机会。
眼白处净是路途颠簸而泛起的红丝,这样还敢说没事。
“你明明不舒服却隐忍不说,分明不把我当朋友看。”从怔愣中回神,韩齐开口就是责怪他似闷葫芦般的啥都不说的作法。“不习惯马车的颠簸就该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没事的。”失神许久好不容易才从天外归来的烨华,扯扯唇角回应他的不满。“一会儿就好。”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心,对方才意外的亲昵两人都绝口不提,有默契的当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就当烨华离开韩齐的怀抱回到座位上时,马车又一个剧烈颠簸将他震回韩齐怀里,重重地落回他怀里。
“对、对不起……”烨华再也掩不住困窘,平静的面具掩饰不过红霞满布,讷讷地出声道歉。
那匹名叫黑云的马是在跟他作对吗?拖辆马车也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
“无妨。”韩齐边说,边为他在自己怀里调个舒服的姿势。
“韩、韩齐。”转眼间被调整成横卧他怀里的烨华,除了喊他的名字外根本说不出其他的话来,这姿势近得让他能看清韩齐的脸和因呼吸滑动的喉头,感觉他胸口的起伏,这距离——太近、太近了。“放开我。”
“不这样做,一趟马车下来你会摔得鼻青脸肿。”韩齐解释自己的行止,并不觉有何不妥,稳住身子小心翼翼护着怀中的人。
“我会自己注意。”
“你才不会注意。”他一入神就心不在焉的习惯只要不改,就不可能会注意到自身的安全,难怪捷儿会这么小心翼翼的护着他;一开始以为那是他保护过度,后来才知道真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无视于眼中的一切里也包括他自己。
“不注意也无妨,你知道的,我——”
“就算如此,受伤的一瞬间也会痛吧。”韩齐事后才听捷儿私下向他透露,被他射伤当晚烨华因为疼难以入眠才会在外头喝酒,乍听时让他内疚极了,更是决意要保护他。
烨华愣了愣。“捷儿说的?”瞳眸斜斜瞟向竹帘相隔的马车夫座位。“看来让她下山倒好,这么会出卖人。”他板起脸,不是很认真地说。
“捷儿是为你好,他关心你才会气我伤你。”
“她性子冲动,总是冒失行事,到了傲龙堡还请你多多担待。”
“有你这个主人在,他不会放肆的。”韩齐不去正视他说的话里隐含将捷儿送到傲龙堡后他会回长白山独居的意思,径自为他附了注,教烨华没有辩解的机会。
“韩齐,你真的非常固执。”烨华无奈的语气里满满是拿他没辙的叹息。“你都是这样完成每一件你想做到的事?”
“很少有事情能让我搬出这种程度的固执,除了你。”
“我得深感荣幸吗?”烨华斜起唇角一笑,抬起的眼里有丝淡淡的笑意,他再也藏不住疲态地倾首靠上他胸口。
和当生意人的韩齐对峙是他不智,他一个隐居的人怎辩得过雄辩滔滔的生意人?旅途已够他累的,再加上和他对辩更累。
“你累了,还是闭上眼睛休息比较好。”大掌了解地体贴抚上黑绸似的发,山居岁月没有人会为他打理一头长发,结果他的长发比时下男子、甚至女子还长,足以覆盖至腰背,柔软乌亮的发丝丝缭绕过他的手指,软软地缠绕指间,柔顺得教人爱不释手。很难想像这会是属于男人的发,不若他的硬直,更比一般女人轻柔滑顺;在一下又一下的撩拨间,淡淡的竹香沁入心肺,足以忘却凡尘俗事。“别把我当女人看,韩齐。”烨华苍白着脸说道。
韩齐收紧双臂不让他挣离,一是怕他又跌倒,二是知道马车上的摇摇晃晃会让他不适,唯一能让他坐得安稳的就是他的大腿,由自己承受马车的颠簸,免得他撞得满头包。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最后烨华放弃地躺进他怀里,连声轻叹。“两个大男人抱在一块儿能见人吗?若传出去,只怕你傲龙堡的威名毁于一旦。”
“可以毁的话就毁吧。”韩齐满脸不在乎地道。“像你这样云淡风轻的不也很好?朝赏旭日夜观月,坐饮清茶卧啜醅,人生一大乐事。”
“那叫孤独,同长白山上的霜雪一般,孤无人问,独无人知,唯有——”惊觉自己说得太多,在一双始终灼烧的黑瞳下,烨华闭上眼假寐,不久便入梦。
“孤独?”韩齐盯视险些就自刨出思绪的烨华,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从未尝过这滋味的他也不知是幸还不幸。
烨华的了无挂碍、身无羁绊是他所向往的,傲龙堡是北方第一大商号,和它名气相符的是沉重如巨石的责任,由不得他推卸,就在同时又忍不住向往无事一身轻的不受拘束。
一反素日交友随缘随性的态度,几乎是半勉强烨华与自己结交为友,恐怕也是他这个身陷红尘,涉世太深的凡人渴求遇见绝尘离世的天人,藉以洗涤自己一身重担的希冀。
他是欣喜烨华答应一同到傲龙堡,却不知他是真的自己愿意去,还是被迫,勉强不得不去。
思及此,俯视沉沉睡去的柔美容颜,有丝后悔哽在韩齐心头。
他这个凡人会不会太渴求了些?
***
哇哇哇!
站在马车上探望不远处黑压压的一片,老天,她头一遭看到这么多人,这么热闹的市集。
“哇哇!好多人!公子,这个市集比起咱们长白山下要热闹多了。”果然不一样,下了山,有很多东西是她从没看过的。“哇!那个人在吞剑耶!好厉害!”
韩齐拨开布帘探出头,本来是要阻止鬼吼鬼叫的捷儿别吵醒车里入睡的烨华,却在看到他兴奋的脸后忘了阻止他,反而问:“你从没看过市集?”
“当然看过。”捷儿没好气的回哼他。“没见过这么大的而已。”故意的吗?存心暗示她没见过世面?
“那——”韩齐回头探了眼沉睡未醒的人儿,再回头。“烨华也不曾吗?”
“我家公子从不下山。”捷儿说道。“到山下买东西是我的工作,怎么?有意见啊!”
从不下山?韩齐默然,为捷儿的答案感到一阵心疼。
是爱山的幽静所以舍不得踏出一步,还是因为其他原因而将自己锁在山上度日;两种情怀,一是悠然,一是寂然。
烨华会是哪一种?
“喂!韩齐,你发什么愣啊?”
韩齐没答话,反身没入车内,伸手轻拍烨华。
“唔……”迷迷蒙蒙感到肩头被人轻拍,烨华勉强地撑开眼,惺忪的模样教韩齐微愣。“韩齐?”“该醒了。”听见他唤自己的名字,韩齐回过神,握住他的手拉向自己。“梅林镇到了。”
“梅林镇?”睡昏的神智想也不想便问:“傲龙堡在梅林镇?”
“这里有市集,下去走走可好?”
市集?走?
一瞬间,烨华清醒大半,抽回自己的手。
“烨华。”
“你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就去买吧,我……我在马车里等。”垂下眼,烨华淡淡地道:“如果方便的话,请你带捷儿一块去,她很喜欢市集的热闹,不像我……”市集对他来说只有众人轻蔑的回忆,其他再多也没有。
就算曾经那小小市集里的人对他温柔地笑过、对他如敬神般的好过。
“烨华?”
“你和捷儿去吧,我在这里等。”
“我要你一起去。”韩齐不放弃地又拉起他的手。
“韩齐,我的眼睛会吓坏人。”人多的市集,就算他刻意垂下眼也难保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眼睛。“我不愿惹事。”
“有我在,不会有事。”
烨华摇头,拒绝韩齐固执的邀请。
“若我有法子让别人不注意你的眼,你是不是会和我一同到市集走走?”
“我——”
“等会儿,我马上回来。”不待烨华反应,韩齐一个箭步跨下马车,飞身纵向市集。
一会儿后,轻巧的落步在马车横杆而后弯身进车内;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上多了一顶黑纱帽。
“韩齐。”
烨华正疑惑地抬头,韩齐却将纱帽戴上他头顶,让垂落的黑纱遮住天人般的容颜。
“下车吧。”他首先下马车,朝他伸出手。
隔着黑纱看向固执的韩齐,烨华默然许久,终于吐出妥协的悠悠叹息。“你总是这样强硬对待朋友吗?”
“只有你。”接握他伸出的手,韩齐露出得逞的笑。“你总是能逼出我不欲人知的固执。”
“我是否该因此而甚觉荣幸?”
“不妨如此。”小心仔细将烨华扶下车,但他才刚转醒,难免还是踉跄了下,整个人撞进韩齐怀里。
“对不住。”烨华退了退,站稳脚步。
“无妨。”跟进一步的韩齐索性伸长一臂半圈住他,护着他走。
“韩齐。”即便长年深居山林,也知两个男人这姿态会引来多少注目,烨华退了退。“我自己可以走,不劳费心。”
韩齐置若未闻,随着他退后的脚步前进,执意护在他身侧。
“韩齐,我到底还是个男人,不是娇弱无力的女子。”不知道是第几次重申,他当真看来如此纤弱吗?所以让韩齐一步也不离地护在身侧。“我不愿为你添麻烦。”
“不麻烦。”韩齐交代车夫到河堤等候,还来不及唤住捷儿,他早钻进人群东瞧西望,不知到哪儿去了。
烨华最后还是只能顺应他的固执,但心下着实温暖,韩齐像心知他不欲往人多的地方去似的,护着他的动作仿佛为他隔出一方世界以绝尘世,安然走在街上也不觉有摩肩接踵的拥挤窒闷。
这市集真的好大!记忆中,热闹纷扰的市集仿佛是上辈子的事,那一段日子里他和娘……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愁苦随思绪涌上,黑纱后的丽颜黯淡下来。
“烨华。”
韩齐突来的呼唤如救人出黑洞天的绳索,将他拉离深沉的愁苦,回神抬头,一双担忧的黑眸正瞅着自己。
“不舒服吗?”
“没有。”暖暖的关切消融些许袭身的冰冷愁苦,烨华淡淡扯开一抹浅笑。
韩齐却是在自责中不断懊恼,气自己让他倍感不适。“是我的错,明知你不爱人多处却固执地将你往市集带,是——”
烨华扯了下他衣角,撩起黑纱一角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笑。“我没事,只是缺了酒入喉,口干了些。”
“烨华。”绝美的浅笑教韩齐再次看傻眼。
“找家酒馆打酒好吗?”忍下对杂乱人群的不适,烨华扯着他衣袖轻催促。
而心思全系在他身上的韩齐岂会看不出黑纱后变得苍白的脸色,二话不说便将他打横抱起,无视两人现正置身在市集大街上,身边无数路人侧目以对。
“韩、韩齐。”被吓了一跳的烨华只来得及抱住韩齐的颈子,他不懂,他为何总是一声不吭就抱起他?
“别瞒我。”韩齐靠近他耳畔轻道:“身体不舒服就要说出来,别让我担心、别怕添我麻烦,我随时恭候你找来的麻烦。”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何涵义,他只知道这全是他的肺腑之言。
可听在烨华耳里,却引起一阵怦然。“韩齐你——”
“我们去找好酒。”韩齐打断他,单脚一蹬就跃上最近最高的房舍屋顶,引来不少路人佩服的惊叹?
烨华却觉得困窘难当,若不是想起自己头戴纱帽,无人见得他容貌,他绝对会将脸埋进他胸口躲避。
这人是以吸引他人侧目为乐吗?要不,他一举一动为何如此特立独行,无视别人观感?
“你用这方法找路?”跳上别人家的屋子找路?
“居高临下便于寻路。”黑眸向下探视,看见隔几条街上有家正开张的酒馆,抬头说:“找到了,我们……”话语在眼眸落回怀中人时猛然煞住,金褐色的瞳眸正看着自己,两面黄澄铜镜中清楚的映着自己的脸,绝丽的容颜正朝自己漾起淡然依旧的浅笑。
四目凝视,浑然忘却人世,自成一方天地,交缠许久、许久……
05
夏朝颜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从心里讨厌韩齐带回家的人,即使他是个男人,还是个披散头发、不知自理仪容犹如山村莽夫。
可,即便是山村莽夫,那玉雕似的芙容面却让她羡妒得紧。自韩齐带他进家门,有多少仆人停下工作只为看他,数都数不清了。
“大嫂,这位是我在长白山认识的朋友,烨华。”被仆人迎进门的韩齐为彼此作了介绍。“烨华,这位是我大嫂。”
“幸会。”久居山上不懂那么多富贵人家的繁文褥节的烨华,仅是微微一颔首便算打了招呼。
夏朝颜娟秀的眉微蹙,还是依礼向他福了身。
“罗安,我不在的这段期间堡内情况如何?”坐在大厅首位的韩齐喝令管家问及家中近况。
“一切安好,但冀北一带因为旱灾四起,百姓收成欠佳,连带当地的行馆生意一落千丈,如此而已。”面无表情的管家连答话都一样没有高低起伏,感觉不出喜怒哀乐。
“修书到冀北,凡是与傲龙堡有关的各家行馆都必须开粮仓济民。”
“是。”罗安应了声,退离前又忍不住朝客座上的烨华探了一眼,才退下。
“慢着。”
“是,二爷还有什么吩咐?”
“派人清理竹轩院。”
竹轩院?罗安没有表情的面容垮了些许。“二爷,您说的可是竹轩院?”
“你年纪大到重听了吗?”
“不,只是——”
“照我的话做。”
“是,二爷。”罗安领令后,一双眼又斜地往主子带回的娇客探去,才恭敬退下。
忙完公事,接下来就是私事了。“大嫂,大哥呢?”
听见韩齐的声音才赶忙从窥视烨华的怔愣中拉回心神,夏朝颜柔柔地望向他,语带无奈与一丝淡淡的哀怨道:“留书一封说是游山玩水去了。”口气里满满的净是对丈夫荒诞度日的无可奈何,她只是个女人,无权置喙丈夫的言行,只有默默守候等待的份。
“又离家了?”韩齐头疼地皱紧眉,没发现自己从一回到傲龙堡后,那耸起的两道眉峰就不再平复过,恁是严肃骇人。
若不是如此,捷儿早就为主子被冷落的对待挺身抗议。
倒是烨华,一反素日的淡然,唇角始终挂着笑,一双眼在叔嫂两人间来来回回的,不晓得在看些什么,到后来目光落在夏朝颜脚上,径自入神发起呆来。
“韩齐。”一双脚被盯得好不自在的夏朝颜终于呼救。“你这位朋友他怎么这样看人?”
韩齐闻言将视线探去,无法掩饰的担忧在看见烨华的神情后松开,漾出一抹笑。“大嫂切莫见怪。”步下首座,他走到烨华跟前。
而在黑影笼罩下,烨华还是自顾自的发呆,无视旁人,更无视眼前夺走他视线的黑影。
站了会儿,韩齐好气又好笑地叹口气,弯身在烨华耳畔轻唤他的名;就连站在烨华座椅后头的捷儿也来帮忙,却也唤不回失神的主子。
“公子,公——”
“算了。”韩齐打断捷儿叫得有些急切的呼唤。“让我来吧。”话完,他一掌贴上烨华微冰的脸颊。“烨华。”
温温热热的触感抓回烨华一半心神,剩下的一半,也被韩齐的声音给拉回,他一脸迷茫望着韩齐。“你叫我?”
“嗯。”碰触他脸颊的手贪恋地滑过他的发才收回,韩齐对着尚未从迷茫中回复神智略显娇憨的烨华露出笑容,紧皱着眉峰在接近烨华之时平复而不自知。“我已经派人打理竹轩院让你住,在这之前,你暂时到我的寒松院住下好吗?”
“用不着为我大费周章。”烨华淡无表情的模样看在外人眼里是他对韩齐待客之优渥颇不以为意的表现。
至少,夏朝颜是这么以为。
然而懂他、知他如韩齐,明白他不是不以为意,而是真的觉得这样太费事,不合他要求简单的性子。
“不麻烦,这是我该做的。”
启口想要再多说些什么,却因为明知韩齐不可能接受让他离开傲龙堡回长白山上而作罢,他只能幽然叹道:“我累了。”事实上,他也真的累了,从来用不着见人的,一见就是在傲龙堡外列队迎接韩齐的数十来人,那样的气势就连捷儿都缩矮了半截。
“不舒服?”才刚离开他的手又贴上他颊边端视脸色,果然苍白。“我请个大夫替你看看可好?”他心知,只要烨华不在意的事他怎么安排都成,如果是在意的事,一定要先得到他的允许才能为之。
果然,烨华连想都不想就摇头。“我只是累了,没有大碍,不用费事。”
二话不说,韩齐伸长手臂抱起他往寒松院去,把夏朝颜和不久前又离家的大哥的事情抛在脑后。
只有捷儿回头看她,不过也仅是一瞥就急忙跟上去。
他……从没在傲龙堡里有过那样的神情。夏朝颜心惊地想,有多少次她幽幽怨怨地望着他,只看见冷如寒霜的脸色就再无其他,而那个人——却能让韩齐动容失礼,他甚至没知会她这个大嫂就离开厅堂。
夏朝颜气得贝齿咬住手中白绢,好半天只是怨怒地瞪着敞开的厅堂大门。***
八月白露节已过,雾重凝结水气于晨;这样的天气对长年住在高山雪地的人来说最是适宜,不燥不热,不寒不冷,恰到好处的舒适。
夜半,烨华独坐在探索数日后发现能窥视花径前整片竹林的好方位,酒不离手,一袭纯白麻织长衬裹住他纤瘦孱弱的身子,与在长白山上相同,倚坐栏杆处,一脚搁在杆上,身子半倚梁柱,任由夜凉如水的晚风拂过一身,他以口就瓶,以夜色为伴,自得其乐的很。
待在傲龙堡近个把月,其实他见到韩齐的机会不多,暂住寒松院的时候一天还能见上几面;搬进竹轩院后两人就真的很难再见,听捷儿向下人打探的结果是他到冀北去进行开仓赈粮之事。
对这样的冷落,捷儿是满腹的不愉快,直嚷要回去,不过最近因为同罗安走得很近,常是一张好奇的脸绕着罗安直打转,东学西学的倒也忘了冷落一回事。
至于他就简单了,对于韩齐无暇顾及他这件事一点也不觉有何不妥,看出他喜爱竹,所以让他住进竹轩院就已足够;衣食不须顾虑,最重要的是他差人送来各种佳酿美酒,至今他尚未一一品尝尽,这也是他之所以尚未离开的主因。除了等捷儿熟悉傲龙堡的环境外,他还私心地想尝尽他从各地收集的美酒,但是对于辛辛苦苦收集美酒的人倒是没啥思念。
缘起缘灭只不过是一瞬的事,挂于心又如何,沉于念又怎样;到头来,缘尽两离,情散两分,半点不由人强求。除了淡泊以对外,其他的强留都显多余,该走的想留也留不住,不该走的要赶也赶不离不是吗?
只是,偶尔的落寞是否系因他而起?
就近的一棵竹婆娑地拂过他倚坐处的屋檐,沙沙作响扰乱他静思的心神。
烨华探长手臂折下一竹枝,三四片竹叶连枝被他折下,当轻风拂过,竹叶微动,花径上的落叶残花也跟着滚动,枯黄中带淡紫的朝颜花入目,他怔了下,望着那一朵落花,又发起愣径自入神。
朝颜花,让他想起韩齐的大嫂夏朝颜。
不知韩齐是否明白这朝颜花的心思,初进傲龙堡看见韩齐与夏朝颜的应对,韩齐是谨守叔嫂之礼,连眼神都没半丝逾矩,不曾落在她姣好的娇颜上;可她却不同,秋水双瞳幽幽望向他,若有所求的神情脆弱得惹人怜惜。只是他不明白,韩齐为何吝于给她一个温暖的回应,她是如此渴求希冀他的照顾?
这就是他觉得有趣的地方,同一个屋檐下各人有各自的心思,如此的神离,又何苦屈居同一处?
韩齐的威严刚冷、夏朝颜的若有希冀与不得不的等候夫君、韩齐那未谋面的大哥的任性出走、罗安的尽忠职守——似乎,每个人都有自个儿的一份心思,构成一个如此复杂的傲龙堡,难道不能再单纯些吗?
“这样……不累吗?”视线离开枯萎的朝颜花重新落在手上竹叶,依然青翠在手上挺立,竹的气节连叶也有之。
不过,口中默念一段娘亲生前要他谨记在心的言语,洁白的光芒自掌心泛起裹住竹叶;一会儿过后,竹枝上开出两三朵黄花,竹叶像是被吸走了生气似的枯黄。
青竹的花开源起于竹叶的枯黄,这是自然现象,无奈凡人总喜欢冠上吉利与不祥之名,谓竹子开花乃不祥,殊不知竹会开花只是因气候不同而有所增减罢了;许多事都由于这样的认定而无辜地变得可憎。
强劲的风卷起他披散的长发,打断他思绪,只手顺过黑发,一道影子早落在自己跟前挡住月光。
“韩——”话未先出口,一袭深青色外袍已罩下,裹住他仅着麻衬的身子。
烨华叹了气。“我真的不冷,这样的天候刚好。”
“你总是不注意自己的身子。”韩齐关切的语气依然温暖,没有因为两人近个把月没见而稍有生疏。
烨华笑笑接下他暗隐的指责口吻,他的关切责备和他的淡然处之早成了一种习惯。
“烨华,不要让我担——”
“你回来了。”烨华早一步开口阻断他的话,睁开只有在他和捷儿面前才敢完全睁开的双眼,端视脸上还带着沙尘的韩齐。“风尘仆仆归来就该好好浴洗休息一番,这才是养身之道。”
韩齐被他的话愣住,这是烨华首次对他表达关切,要他如何不惊讶,尤其是在这深更半夜。
每一次深夜自外地归来,除了应门的僮仆、管家恭敬地唤一声二爷外就再无其他;简言之,就是没有人能给他一种被等待的感觉。他是打理傲龙堡上上下下大小事端的主人,却从不觉得傲龙堡是他该待的地方,深夜归来,只有仆人跟随,只有疲累相伴。
在这里,没有人是毫无理由等待他归来的。
“韩齐。”
“我以为你睡了。”
“怎么可能?”烨华回他一笑,挪出栏杆一处让他坐下以稍作歇息。“你知道我爱深夜赏月赏竹,还有——”
“深夜饮酒。”韩齐不赞同地瞟了眼他手上的白玉酒瓶。“这么爱饮酒?”
“浅酌以养性,豪饮以伤身,我只是浅酌罢了。”他笑,月光下的翦影纤细得如一条随风飘扬的白绫,闪动在韩齐眼前。
疲惫的他全因有他得以减轻许多,深青色袍下微露的白色衣摆如水,悄悄然入他的眼,洗涤他满是风尘的疲累身心。
月光下的烨华洁白匀净得有如传说中天山上的圣水,洗净凡人一身的尘埃。
“韩齐?”怎么他也会发起呆?
“喝酒真那么有趣?”与人生意往来他也应喝过不少酒,就从来没有觉得酒好喝过,更何况像他这般酒不离身,爱酒如痴。
想来好笑,他唯一能觉得烨华像人就是论及酒的时候。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我不欲留名,只是爱李白的狂放不羁;我没有他的好酒量,却向往他笑饮酒中卧的不受拘束,不愿为任何人牵绊。”烨华执起酒壶向他。“试试?”
韩齐接过,豪气十足的一饮,咕噜就是一大口。
烨华见状,摇头直叹。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难怪你尝不出酒的甘美。”可惜了这口杨桃醅酒。“你这算是豪饮,哪叫浅酌。”
“是吗?”韩齐挑眉,颇不以为然。“阁下有何高见?”
“一小口含在嘴里,在舌间转过一回,你会知道何谓品酒、何谓浅酌。”
“是吗?”对酒向来不具好感的韩齐抱着姑且信之的念头照他话做,果然,当酒液在舌尖转过一回,自有一股芳香甘甜味沁入口鼻。他愕然睁大眼看向他,咽下嘴里忽而变成甘泉的佳酿。
“如我所言是不?”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时至今日,韩齐才明白为何有人会酒不离身,随时想到就啜上一口。
烨华笑看他照自己所说的方法品酒的模样,才觉得眼前的韩齐仿佛又回到在长白山上时的模样,平易近人,不若在此地的疏远威严。
捷儿曾私下埋怨说他是双面人,在山上一个样,进了傲龙堡又是一个样;他为此替他辩白,告诉捷儿这并非他所愿,而是不得不。
君子不重则不威,要管理傲龙堡里里外外的人不这样恐怕也难,这一点上他很是理解,也坦然接受。
“再喝会醉的。”烨华开口,双瞳看到什么似的,伸手探向他。
“烨华?”韩齐不明所以僵身望着朝他接近的手。
“你这里都是沙。”
烨华边说边替他拂去右颊沾上的沙尘,浑然不知在他手碰触过后,韩齐的右颊灼热得似着火般。
“怎么了?你脸色不对劲。”他那冰凉的手探触他额心!仿佛夜凉的水涤过韩齐的脸,合该是清凉,可韩齐却觉得灼热。
“韩齐?”烨华不放心的低唤。
“我、我没事。”他是太累又喝了点酒吧,才会想——对,他一定是太累又喝酒,才会有那荒谬怪诞的念头。
然而,他竟想起汉哀帝与董贤之间的断袖情。
晃晃脑将这想法抛诸脑后不愿深思,他转移话题:“你头一回关心我。”
“是吗?”烨华笑眯了眼,侧首看回竹林。“也许吧,我向来处世淡然,与任何人都不亲近,不懂什么样的言词是关心,什么又是不关心,我只做我想做或愿做的事。”说完,他转回视线,带着一点韩齐从未见过的犀利。“韩齐,你呢?你是否也正做着想做或愿做的事,而无一丝一毫的勉强?”
“我——”韩齐噤口,他知道自己无法回答是,怔愣的眼只有落在他随风拂动的外袍上移转注意力。
“你不是。”烨华替他作了回答。“傲龙堡所代表的是落在你身上的担负,这里的每个人,他的生老病死都是你的责任,甚至与傲龙堡有关却不居住在这的人,也全都是你一肩该担起的使命,你得为他们的一生负责,这就是你的宿命。而挑起这数以百人、千人的生计,你可情愿?”
“烨华……”韩齐不愿道出,抿唇不应答烨华针针见血封喉的话语,生怕涨满于心的不愿一旦找到宣泄的开口就没完没了,而他会无力阻止。只有重新喝一大口酒吞进肚里。
“你不情愿却也有苦难言吗?”烨华抽回酒壶阻止他的豪饮。“不要糟蹋好酒,醉解不了千愁,只有加深愁苦。”
“烨华。”望着空无一物的手愣了会儿,韩齐转头看他,只见出尘的绝色上有一抹苦笑。
“我醉过,除了难受外别无其他;千杯引来万斛愁,劝你还是别轻易尝试好。”
“你希望我说吗?”漆黑如子夜的眸灼灼的锁住识破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无拘无束的冀望渴求的人,虽说这是烨华首次对他表达关切,却也是他头一回向人透露自己心底真正的想法,对他们俩,这都是头一遭。
“不。”心细如丝的烨华当然明白他这么问的理由。“什么都别说,否则你将抑不住抛开责任重担的冲动,之后你会为这件事一生后悔,两者相较,宁可你还是做傲龙堡的二爷,别当长白山上的韩齐。”
“烨华!”韩齐无法克制地展开双臂环过烨华,将他压进自己怀里,感激莫名,全然不在乎两名男子相拥被人看见会惹来多少争议。
何其有幸,让他遇上一个知他懂他的人!
“韩齐?”
“你是我的知己,烨华。你是我唯一的知己。”埋首在纤瘦的肩头,韩齐顿时觉得自己肩上的重担轻了许多。
烨华身上散发的绿竹清香让他有置身山林、毫无挂碍的错觉。
06
夏朝颜依照罗安所说走出傲龙堡来到后山,步行约一刻钟才看见远处一个黑点大的凉亭。
莲步加快,黑点般的凉亭逐渐变大,直到看见韩齐熟悉的身影才缓下脚步,整了整仪容,巧妆的唇勾起合乎礼数的微笑,轻移莲步朝凉亭走去。
然美丽的笑颜在韩齐挪身,看见他后头和他共处亭下的人时瞬间垮成怨怼。
又是那名美得诡异的男子。
脚步不再走向凉亭,她转进通往凉亭小径旁的矮树丛,沿着树丛偷偷摸摸接近亭子。
愈走近,铿锵乐音愈是悠扬宛转地缭绕四周,即使百般不愿听,铮铮的琴音仍然流进她耳里。
宫商角征羽,音音婉转清晰,忽而低沉如男子低语,忽又嘹亮如壮士高啸,须臾哀戚如女子呜咽,瞬霎间欢愉如孩童嬉闹山林……筝音悠扬远传,一曲弹罢,韩齐不住鼓掌叫好。
“烨华,愈认识你愈发觉你深藏不露,到底在你身上还有多少才能我尚未见识?品酒、吟诗、弹筝、论学问,你多闻得不可思议。”韩齐落座,一手托颊笑看抚筝的烨华,轻松一如身无牵挂的雅士。“这样好吗?”烨华停下手,柳眉微蹙。“你已经接连好几天放着公事不管带我出游。“
“我是人,也要休息。”喜滋滋的脸垮了下来。“我努力试着暂时遗忘肩上的重担,你何苦提醒我。”
“对不起。”他苦笑。“是我坏了这气氛。”
“不怪你。你是怕我终日与你为伍,而怠忽傲龙堡这份责任。”
“捷儿很喜欢这里。”烨华忽然转了话锋,提到现在只顾跟着罗安四处乱转、东学西学忘了主子的捷儿。“看来她会在这里过得很好。”
韩齐慵懒放松的表情为之一凝,松懒的身子僵直。
这时候提起捷儿分外敏感,尤其是他以一副可以放心了似的语气。
“烨华你——”
“甭担心,我只是想问你捷儿是从商的人才吗?”
原来如此。吁了口气回复先前懒散的姿态,薄唇绽出笑意。“他是块料,我已经要罗安随时教授他关于商场的事宜,只要他愿意,傲龙堡会有该他的工作。”
“太好了。”他执起韩齐差人准备的瓷杯敬他。“多谢你为捷儿的事费心。”
韩齐跟着回敬。“只是一点小事,能交到你这个知己是我韩齐的幸运。”仰首饮尽,他已经学会如何品尝看似水般透明、却别有风味的酒酿,芬馨可口入喉,足以化人为春水。“这是——”
“竹叶春醪。”烨华为他解惑。“出自江南吴地。”
一语罢了,十指铮铮流泻另一曲,清清朗朗地吟唱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是吴宫: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香山居士的‘忆江南’。”
“是的。”烨华收手,重执酒樽。“苏杭的竹叶酒因为他的诗更富盛名。”
“你到过江南?”
“只在书中见过,宋人有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想必定是风光明媚,四季宜人。”
“或许是。”韩齐不确定道:“虽然为了生意下过江南无数次,可都没有时间停驻观看。”
“真可惜,若我有机会下一趟江南,我会停留数月,尝遍佳酿,赏尽美景。”
“若能早些认识你,江南一行有你为伴,我必不会错过美景佳酿。”韩齐定定看着他,衷心地道。“可惜我这一生毫无机会。”烨华淡淡说。“韩齐,傲龙堡耳目众多,若没有你命他们别接近竹轩院,我就藏不住这双眼了。”
“烨华,你的眼与常人并无不同。”
“那是对你而言。”金褐色瞳眸幽幽望向他,唇角挂出苦笑。“世上有几人能像你和捷儿一样视我的异常于无形?”
“你与常人无异,别让它成为你的重担,你一向是云淡风轻,无视一切的。”
“在长白山因为少有机会见人,我不常想起这问题;但在这里——”
“别说你要回去。”在烨华面前从不显露威严的韩齐因为这话题而破例。“我不准!”语气里的独占不但吓到自己也骇着烨华。
“韩齐。”
“我……”他哽言,惊觉自己一句“我不准”带有数种思绪。
“你醉了。”烨华善解人意地为他找了藉口,侧首望天,已是夕阳西斜。“该是回去的时候。”他起身,越过他径先朝亭外走。
韩齐突然拉住他的手,阻断他脚步。“我并非有意——”
他知道只有深山才能让烨华觉得无拘无束,不用担心随时有人窥见他的秘密;他也清楚他留在这儿的滋味并不如深山独自一人的好。
可,就是不愿他离开,他就是不愿他回深山野岭独自生活,他懂他不爱孤寂却又害怕人群的挣扎,不愿他再回深山独受这种苦。
也不愿他自他身边离去,不愿。
“我懂。”烨华回头,依然是素日淡漠的表情。傻韩齐,就算他不解释他也能看出他满身的疲惫啊。“韩齐,你说过我是你的知已,所以,你的苦,我懂。”若不是看他背负一身的重担,早在踏进傲龙堡确定捷儿能好好待在这里时他就不告而别,哪还会待到现在。“若是我待在这能帮你什么,我会在这里。”
“相信我。”另一手握住他一绺长发,掬在掌心凝视,不愿看他的脸,生怕看见他为他留在傲龙堡的勉强表情。“我庆幸你在这里,真的庆幸。”
“我明白。”
“我也懂你并不喜见人群却强留你是我的自私,但我真的——”
“别说了。”他蹲身仰视内疚不已的韩齐,他人太好,好到连偶尔为自己设想都会自认为是私心太重而深感歉疚,商场上的尔虞我诈似乎自绝于他纯净良性之外。“我也是有目的的,不如你所想的是因为你才勉强留下。”
“目的?”韩齐疑惑的目光对上他的,险些又陷入他漾笑足以醉人的容颜。
烨华重重点了头,瀑布般的长发在他掌心荡漾,双唇缓缓开合道:“你能为我搜集更多的美酒吗?”
啊!韩齐为为之一愣,须臾间便懂了。
抑不住将他搂入怀中的冲动,他的声音满是感动:
“有你烨华,夫复何求。”他会为他留在这里不走!得到这结论的韩齐激动得不知如何克制。
他更为减轻他的内疚而编造理由啊,这样的作法是否意味着自己为他所看重?
想也是必然,依烨华的性子决计不会随意为人费心,能让他费心的只有被他放在心上的人。
那么,他韩齐也是其中一个——哈!他韩齐也是其中一个!
“韩齐,你说得过火了。”早习惯他动不动就将他抱入怀里的动作,可这话他是头一次听。“这应该是夫对妻说的话,你怎么拿来对我说呢?”
夫对妻……韩齐一愣,他……说了夫复何求四个字吗?
退了身,看见仰视自己的困惑神情,其中毫无掩饰的善解人意犹如纤纤十指,不住拨动他心弦,奏成一曲——
凤求凰……
凤求凰!韩齐讶异心头浮上的曲子,心惊胆战凝视还蹲在自己身前一脸关切的烨华,微启开合的唇仿佛是对他的邀请,让心神错愕得无法自制的他冲动做出惊世骇俗的行止。
“韩——”身子突然被他猛力拉起,烨华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落在他腿上,张启的双唇被裹在强而有力的掠夺中无法成言。
他——
喝!
树丛后的抽气与烨华的愕然同时,夏朝颜捂嘴堵住自己的抽气声,反身迅速奔回堡内,眼眶奔流不可置信的清泪。
韩齐竟然吻一个男人!
***
韩齐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会后悔,至少,在看见烨华的泪之前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更没想过后悔。
泪如滚烫的热蜡一滴两滴灼烙他的脸,韩齐才像从梦境初醒一般,移开了唇,望见烨华既悲且哀的两行泪,滴滴如珍珠般圆润,让他为之心痛,为自己的冲动后悔不已。
“烨华……”
“你……你是这样看我的吗?”谈不上心碎,但他觉得浑身疼痛,韩齐是男人,他也是,为什么这样对他?“你将我看成什么?男……”说不出“妾”字,惊吓溢出的泪早夺走他说话的气力,只剩呜咽。“别问我为什么。”韩齐将他的泪颜压在自己心口,歉意与后悔同等浓重,其中又有更多的命定,直到此刻,他才彻底明了自己的心意。“你懂的,烨华,你懂的。”
初见面时为何会呼吸一窒,感受他孤寂的身影时心口会黯然泛疼,希望涉入他的生命保护他免于受伤害又是为何,总在与他相处时内心祈求这样的时光能持续永远又是为了什么?一切一切的疑问在今日终于有了答案。
在他胸前的烨华猛力摇头。
他不懂,也不想懂,不愿在彼此间投入离经叛道的涟漪,即使他是第一个让他动摇的人。
山居岁月何等漫长、何等寂寥——曾经,他想过、期盼过,终有个人会接纳他的与众不同,会带他离开那样孤寂雪白的世界;等了许多回,却等到更多的轻视、恐惧与污蔑。久了,也倦了,不再以为这世上真有人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他。
然而,韩齐的出现给予他一丝希望,让他知道这世上确实有这么一个能接受他的人存在。
他下山,因为拗不过韩齐的频频要求,也敌不过自己想下山看看其他不同于银白寒冬地方的好奇;可,却没意料到会有今天这局面!
更可悲的是,他察觉自己被吓出的泪里有一丝淡淡的欣喜,原来不单只有韩齐动了情,他……也亦然。
然,这情该动,可动吗?
“别哭了。”温热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拍抚怀中泪人儿,后悔益发凝重。“是我的错,是我不该造次,惹你受窘难过。”
烨华哽咽地摇头,察觉到自己的心思同样骇得他无法言语。
“但是——”韩齐重重叹了气,强而有力的手臂收紧在他腰背,埋首在他肩颈黯然道:“若时间能从头,我知道自己还是会这么做。”一旦情动,便是无可抑止,他无法喝令自己不动心,烨华的存在紧紧扣住他心弦,明知这情是何等骇世也毅然决然投入。
一瞬间的领悟不是动情的开始,而是晓得已动情的事实,所以——已然深陷,无法力挽狂澜。
“因为我容貌与女子相似,所以你——”
“你明知不是这缘故,为何要编派如此荒谬不稽的藉口。”韩齐忽然抬头以从没对他有过强烈的声音喝道。
“你……”韩齐的粗声喝戾让他想起村民视他为妖孽的那段记忆,众人的嘈杂怒喝和此起彼落丢掷在他身上的碎石块——
看到他忽转苍白的脸色,韩齐的后悔里又添上一笔“为什么他的语气要如此凶悍”的自责。
“不是故意,也非戏弄,我是真心的。”心折地搂紧他,他已经在尽力安抚他的颤抖;然而,愈是接近他,他抖得愈厉害,让韩齐好生挫败。“烨华,别怀疑我,我心知肚明你是男人,和我一样是男人。”在动情之前他就清楚的知道他再比任何女子美丽到底也还是个男人。
可,情动得就是这么没有道理、没有征兆,他何尝愿意相信自己会对一个男人动心?
“这样太奇怪……”烨华不确定又迟疑地说出口,“韩齐,这样子太奇怪,世人无法谅解,他们会……”他的声音消失在瞥见韩齐脸色发白的时候。
“韩……韩齐?”
“你、你说得对。”韩齐朝他虚弱地笑了笑,烨华可以落泪,因为他即使落泪也依然美丽,因为他纤弱得让人联想到水;但他不行,身受礼教的拘束与生长环境磨炼,让他成为不识泪滋味的男人。
有泪也无法像他一样坦率流出。
英雄不是无泪,只是无法成泪。
“韩齐。”眼眶含泪的烨华看着他将自己放回石椅,而后一步步退开的举动,他的脸色好难看。“你说得对。”韩齐重复喃道,不住地点头。“无法见容于世人,的确无法……”这些世人里是否也包含他?
他一样瞧不起他,只因为他对身为男人的他动心?
“韩齐。”烨华朝他伸出手,就见韩齐像负伤的野兽般却了步,他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伤了他,用他脆弱的泪和断断续续的哽咽伤了他。
眼眸再度滑下泪,为哭不出来的韩齐而难过。“别这样,韩齐,不要这样……”
“来不及了。”韩齐心痛地退离,他的痛苦并非来自烨华的拒绝,而是来自他的一句“世人无法见容”,这话比拒绝更伤他。
“韩齐!”烨华赶忙上前拉住他手臂,阻止他的离去。
“给我点时间,烨华。”韩齐缓缓地解开手臂上的白玉桎梏,俯视一见面便让他无法移开心神的人,好一会儿才能朝他咧开难看至极的笑。“我需要时间才能做回那个不知对你动情时的韩齐。”
他的话又惹出烨华更多的泪。
韩齐伸手为他拭去热泪,任由泪像热蜡烧灼他指腹,这是惩罚,罚他动了不该动的情。
“即便如此,我仍不愿失去你这个知交,所以,给我时间去遗忘。”不待烨华回答,他松开手,以轻功飞奔离去。
“韩齐……”凉亭美景,心绪迥异于初来时,烨华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因为他的神情而心头揪痛得无法自抑。
难道他对韩齐的情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深、还要来得早?
会不会在一开始时,那枝箭射中的不是他的脚踝而是——
他的心?
***
夏朝颜直向自己住的凭柏院奔去,直到气喘几乎断息才停下脚步,两行热泪始终狼狈挂在脸上,坏了她细心粉妆的红颜。
她以手绢拭去满脸的泪和汗,汗不是热的,而是冷,冷到她背脊发寒。
韩齐、韩齐竟有断袖之癖!
那她对他的心如何自处?她,夏朝颜,竟敌不过一个男人!
身为韩齐的兄嫂已是她极不愿的命运,谁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得知有韩齐这样一个人存在之前便已订定,她这一生只能是他的兄嫂,就算该她的丈夫性放浪不羁,性喜游山玩水,把傲龙堡的大小事务全丢给做弟弟的韩齐,她也无力劝阻。
因为她是妻,做妻子的就是要守三从四德,对丈夫的言行只有忍耐;更因为不爱,所以可以无视丈夫的去留。
从独守空闺了心悬着外出的丈夫到习以为常,不在乎丈夫在家与否,随时日渐长,三从四德成为隔离自己丈夫的屏障,她的心思不再惦念丈夫何时归来,而是挂念今日韩齐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
只要让她见到韩齐,能和他谈上几句话,即便只是寒暄和礼数上的关切,她就心满意足。
她身为人妻心里却爱着丈夫以外的男人已是悖德,更何况这人是她的小叔,更是违背伦理;几番挣扎下,她只能幽幽地望着他,希冀他的目光能落在她身上一回。
她知道这已属不贞,但丈夫沉于游山玩水忽略她这个妻子的哀怨又有谁知晓,又有谁能为她主持公道?
可,再怎样也比不上韩齐的断袖之情啊!他竟然爱上一个男人!这传出去傲龙堡岂不成了江湖上的大笑话!
不!她不能让韩齐受那男人的媚惑,韩齐可以没有注意到她幽怨的眼神,可以娶任河一个他想娶的姑娘,她都可以勉强自己接受。
唯独这件事她不允许,无论如何都不能!
是的,她必须想出法子,不能让韩齐继续误入歧途。
爱上男人——这是何等的违背伦常,何等的离经叛道啊!
07
最近捷儿不再绕着罗安打转,反而像以前一样紧紧跟在主子身边,亦趋亦步的,没有一刻松懈下来。
注意烨华,你不想让他把你一个人丢在傲龙堡里吧!就是韩齐的这一句话让快把罗安逼疯的捷儿重提警觉心,谨慎的跟在主子身边。
如果是平常的主子一定会问她为什么突然又围在他身边转,可接连七日,主子非但一句话没跟她说,甚至连三餐也很少入口,整个人恍恍惚惚瘦了一大圈,终日发呆,连酒都不喝了。
“公子。”瞧,此刻又发起呆。“公子?”捷儿伸手到烨华面前晃啊晃,可就是晃不回主子的神智。烨华不是没有听见捷儿的声音,只是他没有心力去理会,韩齐就像消失踪影一样,就算到他的寒松院去,也见不到他的人,他心里明白,韩齐在躲他。
为此,他郁郁寡欢,始终无法释怀。
一直以为自己是随缘随性,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是来则来、去则去,不会将聚散放在心里,怎料世上多了个韩齐让他挂念如斯?
终究还是有能牵挂住他的人吗?韩齐,就是那个能牵挂住他的人吗?
七日来,他心心念念的就是那日韩齐受伤的神情,无法释怀啊,每次回想起来就是仿佛被针扎般的心痛。
“公子,您是不是跟韩齐——吵架了?”
听到韩齐两个字才动了动呆茫眼瞳的烨华让捷儿吓了一跳。
“韩齐来了?”七日来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完全不搭轧的问句。
“不是,捷儿是说,公子跟韩齐吵架了吗?”除了韩齐,她想不到还有谁能让公子变得这么古怪的。
说不上来,他总觉得公子和韩齐之间有什么教人看不清的联系,就像命运早安排好让他们两个人相遇一样。
若不是这样,公子不会那么容易答应下山,还让韩齐沿途护他安稳在马车上憩息,公子一向不爱让人接近的。
叩叩!
“谁?”捷儿上前应门。
打开门,就见一名侍女端着瓷盅,恭敬地道:“二爷命奴婢送来补品为烨华公子补身。”
“韩齐?”捷儿接过,受那侍女福身礼后关上门。“公子,韩齐差人送来补品。”
烨华动了动僵直许久的颈子面向捷儿,金褐的瞳满是疑惑。
这时候,韩齐在吗?
“哇呜,好香!”捷儿打开瓷盖,嗅进香气四溢的热气。“公子,难得韩齐有心,您快趁热喝……公子、公子!”来不及追上公子的脚步,停在花径上的捷儿疑惑地猛搔头。
怎么回事?公子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捷儿只好转身,她的脚程不比公子快,穷追也没用啊。
回头嗅到房内飘来的香气,她伸舌舔了舔唇,嘿嘿!***
书房里,韩齐心思紊乱,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夏朝颜说话的声音。
有多久没见到烨华?他想,心知这答案是七天。
七天了,情动的浪潮未减,反因相思更添几许深重,物极必反,他竭尽心力想忘却那日令自己难堪受窘心痛的景象,那日的情景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日烨华因风拂散的长发,丝丝如刃划过他心版,刀刀见血。
他做不回之前只当他是好友、是知己的韩齐,所以无法见他。
七日来,他躲在寒松院的密室不愿见人,知道烨华到宅院找他也不敢相见,怕他来的目的是为了向他辞行,他还无法想像烨华离开傲龙堡这事会成真;即使被他轻瞧,他仍然想留他在身边。
唉,他这样如何见他?
“小叔,你可有听我说话?”察觉到韩齐的心不在焉,夏朝颜从他脸上轻而易举窥见相思神色,曾经,她也朝朝暮暮盼夫君归来的神情。
还在想那个男人吗?她幽怨地嗔念在心,韩齐中他的媚惑太深太深了。
“大嫂有何吩咐?”
“想想你的年纪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公公婆婆往生的早,只来得及张罗你大哥和我的婚事,却无法顾及你。古有云成家立业,如今你业已立,也该成家了。”娶了妻,可以杜绝那男人的媚惑了吧?她想,这是她想了数日数夜后寻出的解决之道。
“大嫂,韩齐尚未有成家的念头,多谢大嫂关心。”
“傲龙堡若非有你不可能维持公公生前的声势,甚至更壮盛。现在的傲龙堡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女主人,你大哥生性好玩,累得你除了堡中事务无暇他顾,正所谓长嫂为母,别怪大嫂多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我们韩家的子嗣着想。”
“大嫂多虑了。”韩齐敷衍朝夏朝颜一笑。“大哥会回来的,傲龙堡理当由他接掌,目前我只是代为管理;至于传宗接代之事,我相信大哥大嫂不会让爹娘失望。”
“韩齐——”
“韩齐尚未有成家的打算,请大嫂毋需挂心。目前堡中事务繁忙,韩齐无暇他顾,天色不早了,若没有其他的事情请恕韩齐不送。”
“韩齐。”得到拒绝的回应自在夏朝颜的算计之内,更证实韩齐不爱女人的事实。“你心里可有人?”
从案牍中抬头,韩齐看着今日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大嫂,没有回答。
“你心里可有人?”夏朝颜又问,执意得到答案的神情显得如此坚决。
“大嫂何出此言?”韩齐放下手中批阅的朱砂笔,蹙额凝眉的直望着她。
“呃……我的意思是——”生怕被看穿的夏朝颜顿了顿,待呼吸平缓些许后才继续道:“如果你心里有人不妨告诉大嫂,大嫂可以差人提亲,这种事由女人家来办才妥善些。”
心里有没有人?他有,只是苦不能言。
礼教不允,在他心里的那人也不允。
韩齐苦苦一笑,“韩齐心里并没有人,大嫂多想了。”
没有人?骗人。从他的神情,夏朝颜更确定他中了那男人的蛊太深,深到无法自拔。
“既然心里没人此事就暂罢。”夏朝颜起身,迈开的莲步停在敞开避嫌的书房门前,深知胆大心细如韩齐,若她太过激进只怕会惹来他的疑窦,慢慢来!她就不信无法救韩齐逃出那狐媚男人的魔掌。“若有人选,可别忘了告诉大嫂,大嫂会差人上门说亲的。”
“多谢大嫂关心。”韩齐礼貌道完,重新埋首案牍,不再理会。
夏朝颜见状,一双幽幽怨怨的眼胶着在他身上良久才依依离去。
为什么?韩齐,若你爱上的是女人,我也不会这般痛苦,如果你爱上的只是哪家名门千金的话……
***
没有!
烨华走遍整个寒松院就是不见韩齐的人影。
他不是回来了吗?为什么见不到人?烨华的眼扫遍寒松院每一处角落,月光映照,只有处处寂寥,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韩齐……”他真的不打算见他吗?如果真是这样,为何还要差人送来补品关心他?
是他的错吗?拒绝他的情意,宁可埋藏自己的倾心,也不肯接受他的情意,不愿他像他一样受世人歧视——他错了吗?
因为不同于众人的外貌和与生俱来的能力,让他尝尽热切的礼遇与冷酷的对待,他不愿韩齐因为这份不得善终的感情而尝到世人的轻蔑,这样也错了吗?
若没有遇见他,若没有和他一起下山,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他平静的生活不会被打扰,韩齐不会因此爱上他,这样是不是对彼此都好?
“二爷、二爷!”罗安难得带有情绪的呼声一路响进寒松院。“二爷,大事不好了!二爷,二……烨华公子,您怎么在这儿?”边跑边嚷的声音在见到烨华后化成疑问。
“韩齐不在这里。”烨华半垂首,保持不让人瞧见他眼瞳的姿态。
“您该在竹轩院的。”罗安紧张的声调不变,仿佛告知他大事就发生在竹轩院。
“为——”
“捷儿中毒了!”
一句话,惊得烨华忘了该低头回避罗安看到自己眼睛的可能。
捷儿中毒!
***
同样的消息传到韩齐耳里已是约莫一刻钟后的事,傲龙堡太大,心急如焚的罗安又难能可贵地耍蠢,直到最后才想起傲龙堡有书房这一回事,也因此耽搁了些时间。
“什么!?捷儿中毒!”
“是、是的,二爷。”罗安喘气不休地道:“我答应捷儿送算盘给他,所以踏进竹轩院,才一进去就见捷儿倒在烨华公子的房门口,我上前一看,他唇色发紫、口吐白沫,分明是中毒迹象。”
“去找大夫!”韩齐一声令下,立刻夺门而出,才三步,身后又一名仆人神色匆忙地叫住他。
“二爷,有人经过竹轩院看到奇怪的光罩在院门口,那——”
烨华!
“罗安!”
“是!”
“叫来大夫让他守在大厅,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接近竹轩院一步!听清楚,任何人都不准!”语罢,他以轻功代步迅速奔向竹轩院。
“是,二爷。”虽不知为什么,但下人无权上问,罗安只能依令行事,虽然他很担心那个平日老绕着他打转的顽皮捷儿。
***
韩齐赶到时,果不其然,白晃晃的光芒自烨华的房门口释出,穿过层层竹林,从院门口就能隐约看见。
光并不刺眼,韩齐赶忙入内,就见烨华坐在床沿抱着昏迷不醒的捷儿,两人笼罩在光芒中,静止得像一幅画。
白色的光芒周围充塞异于平常的暖流,连外头在初春才开过又凋谢的梅树都受此影响发了绿芽。
韩齐愣住,他在长白山上就是这样救他的?
只见烨华紧闭着眼,抱住眼皮未掀一下的捷儿,泪扑簌簌落下,唇瓣一开一合念着他听不懂的方言,任凭光芒益发强大,终于把竹轩院里里外外整个团团笼罩住。
不要死……捷儿,千万不要死……烨华心里不住祈求上苍。
如果要惩罚我伤害一个爱我的人的心,就罚在我身上吧;如果我真是妖就将我打回原形以为惩罚吧!不要惩罚我身边的人,不要惩罚捷儿,不要带走她……她和我不一样,她是人啊,是正正常常的普通人啊……
身虽在此却无着力之处,韩齐只有抑住激动的情绪开始思索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不打扰烨华的治疗、找出下毒的凶手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很快的,他看到翻倒在地的瓷盅,破碎的瓷片和浸湿的水渍。
他蹲身拾起瓷片,拿近鼻尖一嗅。
鹤顶红!
是谁下的毒?疑问立刻涌上韩齐心头。傲龙堡里有谁会向捷儿下如此重的毒手?
摸了摸瓷瓦质地,白玉瓷!
这幕后凶手要毒害的对象不是捷儿,而是烨华!
瞬间,瓷瓦应声破裂在韩齐两指之间,思及烨华才是对方施加毒手的对象和捷儿的无辜,他怒不可抑的内力作用在两指间的瓷瓦上。
“唔……唔……”嘤咛的呻吟终于逸出捷儿的口,身子颤了两三下,黑血自口中缓缓流出,滴在烨华的白袍上,染上片片黑污。
好痛,全身都痛!
烨华张开眼,仍未停下笼罩两人的光芒。醒了!捷儿醒了!
“公、公子,那汤……有毒……”捷儿脸色惨白,一心只挂念主子安危。“捷儿弄翻它了,公子别喝……别喝……”语罢,一口黑血猛上咽喉,逼得她作呕吐出,一直到黑血转红,捷儿才气虚地又晕过去。
韩齐见状,知道烨华已将捷儿体内的毒血导出,鬼门关前救回捷儿一命,但白色柔和的光芒未减,反而有愈来愈亮的趋势,烨华还持续使用他特异的能力。
他不知道这到底好不好,也不懂烨华的能力有何功效,但他熟知凡事定有物极必反的效果,这光芒逐渐变得刺眼,烨华的脸色也逐渐苍白,韩齐发觉事有蹊跷。
“烨华!”他出声,却得不到一丝回应,白色的光圈兀白膨胀,益发灼人。“烨华,够了!”再这样下去,就算是普通人如他也知道事情不对劲。
投身进入光芒中心,果然当他一碰触到烨华,他身上的高热足以灼人。
“烨华,再下去你和捷儿都会死的!”这种热度岂是常人所能承受!苍白着脸的捷儿甚至因此开始流汗,脸色潮红。
反之于烨华,脸色白得吓人。
但韩齐的声音传不进烨华的耳里,频频呼唤下,回应的只是一声多过一声他听不懂的方言。
“烨华、烨华!”
别死……千万别死!好捷儿,你不能出事,不能……失了心智的烨华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声音。
情急之下,韩齐也顾不得什么,拉过烨华低头吻住他的唇,才停止他唇瓣无神的开合念语。
白色的光芒也在瞬间消失无踪,小径旁梅树上的绿芽更在瞬霎间枯黑掉落,失去新芽的生气。韩齐抱住烨华,他的身体冷得像是长白山上的积雪,他无计可施,只有紧紧抱住他,施以内力暖和他。
“不……捷儿……”烨华吐出捷儿的名后便不省人事。
韩齐将他打横抱起走出竹轩院,罗安已经等在院门外守候主子下命令。
“今日之事不准对外张扬。”
“属下明白,但捷儿——”
“他没事,让大夫进去诊断,由你照顾他。”
“二爷,需不需要请大夫看看烨华公子。”罗安看着主子怀中的烨华,不知怎的,心里有丝异样感受,主子对烨华公子会不会太怜惜了些?
觉得主子这神态不妥,可他又说不上来为什么,竟觉得主子和烨华公子合该是相属的,他是不是被捷儿发生意外的事给冲昏脑袋了?
“不用。”思及烨华可能遇害让他变得草木皆兵。“好好照料捷儿,由你亲自照料,现在起,除了你我不相信任何人。”
“二爷是指这事是堡里的人所为?”
“我不愿这么想,但除此之外很难作其他想法。”抱着烨华的双臂绷紧,字字咬牙。“除了傲龙堡没有人知道世上有烨华、捷儿这对主仆。”
“二爷——”真的是堡里的人做的吗?毒害捷儿?为什么?他只不过是顽皮了点、好动了些,在堡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喜欢他啊!
就连老说他烦人的自己也不例外啊!有谁会对捷儿下此毒手?
还是——“二爷,幕后主使者的对象是捷儿吗?”
“罗安。”韩齐冷凝的黑眸扫过跟随多年的手下,硬声道:“这件事我自有定夺,你只要照顾好捷儿便成。”
“是,二爷。”那人一旦被查出,下场决计不会好过。从主子的表情读出这结果的罗安剩下的只是为那凶手可怜的远景哀悼。
二爷人好是好,可当有人对他或傲龙堡心怀不轨时,二爷报复手段之犀利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
那人——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二爷!”回过神看见主子远去,罗安赶上前唤住。“您带烨华公子上哪儿?”
“寒松院。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任何人踏进寒松、竹轩两院。”
“是。”罗安答道,又问:“需要属下告诫眼见方才异象的佣仆对此事噤口吗?”
韩齐低头凝视昏迷的烨华好一会儿,才道:“我不要他们受任何蜚短流长的伤害。”
罗安会意。“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幸好傲龙堡内的佣仆少有多嘴长舌之人,省了他许多事。
08
烨华一惊醒,伸手就近攀住唯一的浮木,恐惧的声音令人不忍:“捷儿,捷儿呢?韩齐,我是不是救不回捷儿?我是不是没有救回她?”
“他还活着。”坐在床沿的韩齐打断他的话,搂他贴向自己,为他的憔悴心疼不已。“你救了他,他还活得好好的,我已经让罗安亲自照顾他,不会有事。”他边说边以唇吮拭他额上的冷汗,昏迷时都不忘念着捷儿的名字,想必休息得并不安稳。
“为什么?”定了心神的烨华抬起心力交瘁的脸,幽怨的眼神瞅得韩齐内疚不已。“为什么要派人送来下毒的补品?”
下毒的补品?“烨华,你说谁派人送的?”
“那名侍女说是你派她送来的。”
“我没有。”韩齐辩驳道。
“我知道不是你。”若不是因为太了解他,他早就恨他入骨,哪会让他抱在怀中。“是谁要害我?”“你知道有人加害于你?”
“只是推想,那盅补品送的对象是我,不是捷儿。”
黯然垂下眼,烨华叹道:“我该喝它的,这样捷儿就不会……”
“你不该!”韩齐紧紧抱住他,下颚顶在他头顶摇首。“你不能喝。”
“我毒不死,但捷儿会,她只是普通人啊!”埋首在他胸前,温暖的热度终于让他臣服。“为什么?我做错什么,惹恼了谁吗?告诉我,韩齐,我在这里惹恼了谁,碍到谁了吗?”
“你谁也没有惹恼!”甚少出门的他怎么可能惹上谁!“烨华,你谁也没有碍到。”
“为什么爹要杀我,村里的人也要杀我,就连在这里也有人要杀我?难道天下之大真的没有我容身之处吗?还是只有长白山是我唯一依归,自绝于人世是我的宿命?”
小时的记忆涌起便是波涛汹涌,任凭他再怎么拒绝回想也无力阻止,娘亲拉着他的小手逃离一栋屋子,里头有发狂欲砍杀他们母子的男人——娘亲的丈夫、他的亲爹;因为受不住他和娘亲异于常人的能力而发狂欲除他们以绝后患。
“烨华——”听闻他道出内心更深一层的悲苦,韩齐心痛如刀割。
他外表的云淡风轻是积累了多少的不幸而成?他以为他是淡泊自在的,可却从没想过这超乎他年纪的淡泊从何而来。
是心性本就淡泊,还是迫于现实无法力挽狂澜、只好随波逐流的无可奈何?
他懂烨华不若他懂他、知他那么多。
“捷儿是无辜的,如果上苍真要报应,就该报在我身上,别伤害我身边的人,不要……”
“捷儿没事,他没事。”韩齐紧紧搂住他,想温暖他寒透的心,承受他夺眶而出的泪。
“我是不祥之人,没有容身之处……韩齐,放开我,我会带来不祥的厄运。”不愿让他接近,除了自身的异常外更有背后不祥命运的作祟使然。“我不想害你……”他已经害了捷儿,不能再害他。
这一趟下山入尘世,让他知道自己确实背负不祥的宿命,孤老到死,不与任何人接触才是避免祸及他人的最好方法。
“谁说你会害我!”若不是他,他不会知道什么叫动心;若不是他,他不会懂什么叫情爱;若不是他,他何来知晓云淡风轻、卸下责任的轻松。
“我不祥啊……”
“谁说!”韩齐锁住他的唇,不愿他再说出自贬自残的话语。
“韩——唔……”烨华扯住他双袖的手本来是打算推开他的,却无法自己地紧抓不放,不愿错放被珍视在掌心倍受呵护的滋味。
他寂寞太久太久,久到连心都变冷,韩齐的身体好像团火,纷纷燎烧在他周围,添上无数暖意。他的接受无疑是项允准,韩齐一手移至他下颚扳开些许空隙,灵活温热的舌猛地探进,着魔似地撷取他口中甘泉,以唇舌传达千万个对他的怜惜情意。
他的亲近像不断添柴的火堆,狠狠燎烧烨华的身体,让他晕眩得不知天南地北,忘却人间伦常;寒冷的心因为他的欺近逐渐消融,一滴滴融化的冰水自眼眶流出,湿了自己,也湿了韩齐的颊。
颊边微凉的湿意将韩齐从情欲中拉回现实,就见身下烨华紧闭的双眼不断奔流出泪。“烨华?”“我怕与人亲近……”睁开的眼泛出更多的泪,烨华哽泣道:“除了娘就没人愿意接近我,韩齐,你、你真的要我这个不祥之人?在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娘死了,捷儿因他中毒差点魂归西天;韩齐呢?会因为接近他招来什么灾祸?
韩齐压下身以唇吻去他的泪,柔声道:“就算明天会死,我仍然要你,只要你。”
“你身边不乏佳丽绝色……”
“却只有你懂我、知我。”韩齐低头,额贴着他的。“你对我亦有情,为何还要我藉口推拒我?”
“不愿你遭世人讪笑,不愿见你后悔。”
“不后悔。”这样善良的烨华让他心疼得紧。为什么这么善良不肯多为自己想想呢?
像他,一发现对他的情便毫不迟疑脱口而出,不顾世间伦常,不管他人作何想法,只在乎他一个;而他呢,因为怕世人讥笑他韩齐,也怕他后悔才不停推拒他,不顾自己的感受。
“你太傻了烨华,你太傻了。”韩齐边吻他边道,语气里净是舍不得的怜惜。“我不在乎蜚流长,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我,我只在乎你。”
“不,你未曾领受过世人的轻蔑,不知道这对你会有多大的伤害,我尝过,不好受,不好——”未完结的话淹没在韩齐嘴里,烨华嘤咛一声,止不住情动地颤抖着纤瘦的身躯。
“管它世人,管它伦常——”韩齐的黑眸定定锁住他,一如每回凝视他时那样的灼热坚定。
双手掬握他平摊在床榻上的发,韩齐立誓般言明:“就算是逆天而行,我也要与你双宿双飞,直到此生终了。”
“韩齐……”烨华再也无语,任凭韩齐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解开单薄的长袍。
不逃了,他再也不逃,就算得面对世间伦常的轻蔑他也不在乎。
被世人仇视遗忘的他,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容身之处啊!
“烨华,烨华——”韩齐拥着他,耳鬓厮磨之际,低喃真挚的感情:“你的容身之处在这里,在我的怀里。”
是的,就在他的怀里……
***
蜡泪成堆,犹似离人心上泪;旖旎情境,恰如春阳映水暖。
是深夜了吧!烨华睁开眼,目光落在韩齐起伏缓慢的胸口,他知道他没有睡,自己被他搂住的肩上不时传来他手指的轻微颤动,和他一样,无论如何都难有睡意。
“烨华?”韩齐低沉的嗓音仿佛自躯体深处发出,震动烨华的耳,关切地问:“你醒着吗?”
“嗯。”烨华闷声回应,不知道该怎么将眼睛移到他的脸,怕想起方才两人共同经历的激越。
“还好吗?”他问,忘不了方才他哭泣呻吟的模样。“我……”
“别说。”困窘地眨了眨眼,长卷的睫毛轻轻柔柔刷过韩齐光裸的胸膛,更不知要把自己的眼放哪儿去才不会觉得羞赧。“我没事。”
“但是——”韩齐垂下眼帘看他,他却缓缓坐起身来。
乌亮丝绸似的长发如瀑般直泻在他白皙胜雪的身子,摇动的烛影映着他的身照出梦境般的色泽,相较之下,现在的烨华带给他的震撼更胜以往,他的美丽总是教他深陷无可自拔。
“我真的没事。”烨华柔柔朝他一笑,表示无恙。
韩齐跟着起身,拉过衬衣披上他的肩,小心的呵护。“别着凉了。”
“我想去看看捷儿。”提到捷儿,秀致的眉皱起忧伤的波纹,“我想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我陪你。”韩齐下床整理仪容,之后着手帮忙还在床榻上的烨华打理。
“我……我自己来。”烨华赶紧拒绝他的帮忙,手忙脚乱地穿上衬衣,拉过袍子,却教韩齐一把抢走。
“让我来。”韩齐坚持为他穿衣,打理完后手指恋恋地抚顺他一头长发,掬一绺在掌心,忍不住俯头轻吻。
“韩齐……”
“我会找出下毒的人。”握住他的发,韩齐向他立誓。“找到后绝不轻饶。”
“不要。”烨华一手扣住韩齐握发的手,摇头。“韩齐,我不要你追究此事。”
韩齐抬眼。“为什么?”
“因为——”欲出口的话僵在喉间,思忖了会儿,烨华淡然一笑,“捷儿没有大碍已属万幸,我不愿再添你任何麻烦。”
“不是麻烦。”韩齐搂住他,恐惧得连手指都发颤。“是我怕,怕若再有下一次,出事的会是你。”这次还好有捷儿代他受过,可下一次呢?他绝不能让那下毒之人得逞。
“不会有下次。”
“烨华。”韩齐拉开他,不晓得他为什么能说得如此信誓旦旦。“莫非你知道是谁下的毒?”
秋瞳凝视他好半晌,烨华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韩齐,就让事情到此结束好吗?不要追究,算我求你。”
“不愿告诉我吗?”
是不愿伤你。烨华凝眉迎视他担忧的眼,知道他不相信他说的话,却也无法明言。
能说吗?说下毒的人是他嫂嫂?让他去定他嫂嫂的罪?
不,不可以。
“烨华。”
“就到此为止好吗?不管找出凶手与否,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是傲龙堡的人,找出她只会让你为难,何苦?”
“你知道是谁。”他的话更让韩齐确定他知晓凶手何人。
“别追究,答应我,别去追究。”他只能这么说。
“我——”
“韩齐……”
“我答应,只要你别皱眉。”韩齐叹了气,终究拗不过他。“我答应不会追查到底。”
“谢谢。”
烨华放心地漾开笑,再次迷醉痴痴看他的韩齐。
“该说谢的是我。”他不愿他为难才要他不追究,这份心意让他感动。“你不想我在你和傲龙堡之间左右为难才这么要求的是不?”
“我对不起傲龙堡里的人。”烨华的笑变得苦涩。“我夺走他们一心依赖的堡主。”
“我不是傲龙堡的主人,大哥才是。”
“但——”
“好了。”韩齐打断他的话,提醒道:“不是说要去看捷儿吗?”
啊——烨华赶忙下床,一踏上地,身子的疼痛让双脚不听使唤地忽而一个放软,整个人不由得直往下坠。
幸好韩齐眼快手快,在他跌到地面上之前拉他一把,打横抱在怀里。
“还说没事。”唇贴近他耳畔轻责道,热气氤氲烨华的脸。
“我……”暖意直上双颊,他完全不知道此刻自己酡红的脸有多醉人心魂。
韩齐望着他的脸怔愣好一会儿,直到烨华唤他才回过神往外走。
“这……放我下来,我、我自己会走。”
“你走不动。”连站都站不稳更遑论走。韩齐才不信他。
“这样会被人看见。”
“无妨,随他们去看,反正不久之后我们就会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韩齐。”
“我要带你走遍千山万水,尝尽人间美酒。”韩齐抱他往外走,心里已下了决定。“傲龙堡不会是你我终老之地,游遍天下后,我们选一处作为隐居之所;或者,你想回长白山上的竹轩都成,就你和我。”
“韩齐。”他要为他舍下傲龙堡的一切?“不可以,你会后悔。”
“我不会。”灼灼的眼神透出坚定不移的决意,他的语气如同立誓。“我不愿再被责任束缚,只想与你晨昏相伴,终老一生。”
“你、你是说真的?”
“千真万确。”
烨华不敢置信地摇头,热泪盈眶。“你好傻,韩齐,你好傻……”
“不傻。”韩齐笑吻去他的泪。“是我终于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烨华,我只要你。”
“你——”烨华无语,只能仰首与他俯下的黑瞳相望。
为他舍弃一切还不傻吗?
***
“啊——”
陌生的尖叫声从竹轩院里传出,韩齐与烨华相视一眼,他立刻抱着他施以轻功跃进院内,朝捷儿休养的房间奔去。
“捷儿!”韩齐紧绷着声音大喊,生怕一步迟步步迟,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
可,抱着烨华才刚要冲进房,就见罗安狼狈地从里头冲出来,后头零零落落丢出许多东西。
韩齐发誓,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罗安变脸。
“下流胚、好色鬼、混帐罗安、采花贼、不要脸、色胆包天!”一声一声凶悍的咒骂随一个个零星东西被丢出房外。
罗安红着脸咬唇在房门外左躲右闪,还没注意到一旁赶来的韩齐与烨华。
怎么回事?两人疑惑地互望一眼,不明白事情怎会演变至此,罗安竟然成了色胆包天的登徒子?这可是天下第一奇闻。
“登徒子!竟敢趁我昏迷脱我的衣服,你不要脸!采花大盗!你——”
“你闹够了没有!”到最后也捺不住性子的罗安终于还口,一边还躲过飞来的烛台。“我好心帮你更衣是怕你着凉。瞧你平时蹦来跳去,一副野男孩的模样,谁晓得你是女儿身!”见她汗湿透衣料好心替她更换,哪知一卸下她罩衣就见里头一角绣工精致的亵衣,方才知她原来是女儿身!
“还怪我!”捷儿震天价响的咒骂吼出房门:“有哪个人在报姓名的时候会说自己是男是女,分明是你故意推托,好色鬼、下流胚!”
这厢罗安也不甘示弱回吼道:“有哪个病人像你这样凶悍的!亏你才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还能活蹦乱跳,真是凶悍成性的野猴子!”
“你说我凶悍成性?”捷儿拔尖的嗓子像倒吊的公鸡叫。“你说我凶悍成性?”还说她是野猴子?“没错,就是凶悍成性。你……二爷!”终于发现身旁有人,罗安大开的口险险脱了下巴。“您……”
“捷儿是女儿身?”听出了重点,韩齐低头问怀中人。
“我没说过吗?”
“你从没提过。”他敢发誓他从没提过任何有关捷儿的事。
“是我疏忽了。”烨华抑忍笑意,柔柔贴在他胸口。“我以为这不重要。”
韩齐抬头看向满脸惊惧、还不时往房里探看的罗安,轻笑,“对罗安而言似乎不然。”
“咦?”烨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瞧着罗安的表情,心下也有几分定算。
“看样子,捷儿已无大碍。”光听她丹田有力的声音便可知晓她恢复得如何,烨华的能力果真有如神助。
“嗯。”烨华放心地松了口气,忽道:“算一算,捷儿将届二十,是该嫁人了。”
韩齐闻言,颇有默契应道:“罗安好像也到该成家的时候。”
“韩齐——”
“嗯。”
“女子若被人看光了身子该怎么办呢?”他久离尘世,不知人情事故,只好求教于人。
韩齐想了想,道:“古有明训:女子的身只能教丈夫看见,是以曾有女子因手腕外露而委身的故事。”
“那么,捷儿得嫁给罗安喽?”
“非罗安嫁不得。”韩齐应和。
“什——么?”吵成一团几乎快刀刃相向的男女难得有这等默契的大吼。
碰碰撞撞的声响之后,捷儿狼狈地裹着被子从门里探出头。“公子……韩齐,放开我家公子!”竟敢抱着公子不放!真大胆!
“不准你直呼二爷名讳。”罗安强硬回吼,不容任何人轻蔑自己的主子,被捷儿气昏的脑子哪还装得下主子为何抱着烨华公子这问题。
“我理你啊!”捷儿一哼,别开脸才不理他。
“捷儿。”烨华以难得轻松的语调唤她。
“是,公子,您有何吩咐?”即使一身狼狈,捷儿还是很努力做好僮仆的工作,对主子表示敬意。“罗安。”
“二爷。”
“我决意将你许给罗安。”
“我命你择日迎娶捷儿。”
“公子!”
“二爷!”
又是极有默契的同呼,可惜韩齐早抱着烨华以轻功遁走,哪还留机会给他们求饶。
罗安转头和捷儿相视,各自哼声别开脸,摆出相看两相厌的阵式。
其实——也各自暗中欣喜。
09
夏朝颜悸动着一颗心,绞扭着白绢步中带跑地朝幽静园走去,听仆人转告,说韩齐约她在此相会,是以她悬着心前来,既兴奋又羞怯。
他终于注意到她了吗?
幽静园里假山环绕,居中有一湖,面积极广,湖上曲桥一座,湖中央建了处凉亭名曰荷亭,专供人休憩、夏日赏荷之用,仆人所指相约之处便是此亭。
走上桥,筝音忽起,顿住她喜悦轻盈的脚步。
哀哀的曲调自亭中传出: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
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是他!夏朝颜走进荷亭,烨华弹奏的筝音同时停歇。“韩齐呢?”
“是我假韩齐之名引你来此,他并不知情。”烨华淡然道。
“你——”夏朝颜咬唇,视稳坐亭中的烨华。
“别再做傻事。”垂视桌上古筝,烨华漠然开口劝道:“别脏了自己的手,韩夫人。”
“我不懂你话中涵义。”
“那盅补品是你差人送来的没错吧?”
指尖拨动一弦引出铿然声响,他的话也如同指尖,在夏朝颜心弦上拨起波澜。
但她必须镇定,否则就功亏一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烨华公子。”
“你懂。”烨华突兀地转身背向她,目光落在徒剩莲蓬的湖面。“你一定懂。”
夏朝颜望着他的背影,视线掠过石桌,看见摆在筝旁的匕首,目光就此胶着在其银白的冷光中。
他背对她,若她拿起匕首刺向他,韩齐就不会再受这男子的媚惑,可以娶妻生子,或者做回以前的韩齐。
“梦长君不知的‘君’字——韩夫人,对你,指的并非韩齐的大哥,而是韩齐对不?”
夏朝颜挪向石桌的脚步一僵。“你在胡说什么!韩齐是我小叔,我夏朝颜岂是败德的女子!”
“败不败德又如何?一旦爱了就是爱了,罪过也罢,败德也罢,都是自己选择的路。”
“你在为自己迷惑韩齐的事找藉口。”什么罪过也罢,败德也罢,全是为己的私心话。“你以为违背世间伦常能有什么好下场?”
“你知道?”烨华的疑问里少了几分讶异,似乎早已洞悉她知情的事实。
“韩齐不是你能媚惑的人。”走进亭子这么久,他始终不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分明视她于无形,瞧她不起!
烨华侧首,目光落在石砌的地面,轻叹口气,“我没有媚惑韩齐。”虽知她断然不会信,他仍然开口。
果然引来她一声轻蔑的哼声以对。“古有传闻,狐狸精常化作女人形体媚惑世人,今日才知原来也有化身男人的狐精;烨华,离开韩齐,否则你会毁了他,就像妲己毁了纣王基业。”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你——”夏朝颜白了细心粉妆的俏脸,频频却步。
烨华的口却未停:“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归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住口!”不听、她不听!夏朝颜捂起耳朵,然而烨华的声音却像是执意要纠缠她的梦魔,不肯放过她,直在脑海盘旋。
新婚燕尔,人家有的是旖旎情意甜如蜜,而她——次日丈夫便告远游无人问!守在空荡荡的房子,没有人告诉她这是她家进韩家的下场,终日守在只有她一人的房子,等候不知道何时归来的良人。
她绣工精巧,却没有机会为自己的丈夫缝制一件袍子,只因她来不及记忆丈夫的身形,良人便已不知何处去,留她终日*徨暗自思量,是不是自己未尽到妻子的责任才让丈夫不告而别?
守候的心起初是甘愿的,他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倚靠的人,不等成吗?
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也曾手*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尘生——可,她的夫君不曾给过她一句话,以为一封留书便道尽千言万语,她究竟是他的妻还是陌路人?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可叹她的夫君心不似她,要她如何不负相思意日日夜夜思念他?
心冷至极,哪能回复?幽怨渐生,如何平抚?
她的愁,有谁解,她的怨,有谁知,她的相思,有谁怜惜?
两行情泪悄然滑下,乱了她精心的妆扮,断了她的打算,只剩柔弱的呜咽。
“别哭。”烨华站起身俯视娇小的夏朝颜,抽出她绞在手里的绢巾为她拭泪,不管这究竟合不合礼,话里透出怜惜:“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若无情……”夏朝颜抽了抽鼻,抢回白绢像怕被妖怪附身似的退开,成功地伤了体贴为她拭泪的烨华而不自知。“我日日夜夜的思盼也只是落得孤单。”
“所以寄情韩齐?”
“你、你住口!”被戳中心事,夏朝颜哪能冷静以对。
烨华侧首回避她的注视,瞥见准备好的匕首,冷光照照,像在述说什么。
他拿起匕首,将刀锋对向自己,刀柄向她。“真要置我于死地就动手,别让自己后悔。”
“你想死?”
“如果你要我死。”烨华平静地回道,晃了晃执刀身的手。
夏朝颜傻住,被他决绝的表情骇得却步。“你疯了吗?”
“疯?”烨华朝她扬起唇角微笑。“或许这世上的人都疯了吧,你是,我也是。”
“你!”
“你原是名良善的弱女子啊,何苦让自己背上不堪的罪名独自忍受煎熬?”能看穿人心的眼即使只是垂视地面,也能瞥见夏朝颜闻言时难以自抑的震撼。
“你懂什么!”别开脸不愿正视,夏朝颜怕再被看穿心思。
懂什么?烨华轻呵笑出声,“我懂寂寞、我懂孤独,我懂鲜少人懂的轻蔑、背叛和冷落。”顿了顿又继续:“韩齐救了我。”
“你们这是违背伦理!这根本不见容于世,你和韩齐,你们——”
“你只想这样终了一生吗?”烨华开口点破她无力置喙的女子宿命。“等待夫君归,芳心无处寄——你只想这样虚度一生?”
“你!”
“你可以活得更好,即使丈夫不归,即使芳心无所寄,女子的命运不该由做丈夫的来决定。”
“你凭什么说!”要她背离三从四德等于要她去死,世上有哪个女子能背离!不怕被夫家休了吗?“你一个男子凭什么对我说这些。”
烨华笑了笑,难掩哀伤神色。“我若是女子,今日就不会害你变得狰狞,宁可污了自己的手毒害于我;我若是女子,韩齐就不会异于常人——这就是你所想的?”
夏朝颜怔住,他话里的哀伤明明白白传达上她心头。
“韩夫人。”瞧见她面露茫然,烨华不由得苦笑,“我何其羡慕你是女儿身你可知道?”
“你羡慕我?”被丈夫冷落遗忘的她有什么好羡慕的。
“至少你可以接受一份男人的情意而不受世人讪笑。”
“你——”夏朝颜哑口无言,望着他半垂落寞的眼和纤细修长的身段与形于外的忧愁,突然开始有些明白为何韩齐会倾心于他,无视彼此同为男儿身。
就连她都忍不住为他的纤细感到一丝怜惜。
“我……我恨不了你。”
“韩夫人?”
“我恨不了你。”第一次说出口时甚难,再重复就容易多。夏朝颜对他凄苦一笑,“你说得对,女子即使出嫁,她的命运也不该由丈夫决定,她该有自己的路要走。”为何要将一颗芳心寄予无法回报的感情?她已嫁作人妇又如何?难道就得因为夫君的冷落而将自己打入冷宫,深锁悲秋?
不!她不愿!
“烨华——”首次唤他的名,她有些怯懦。“我可以叫你烨华吗?”
烨华愕然一会儿,才回神颔首。
“还好是你……”
终于明白韩齐的毅然决然所为何事,他是值得的,值得韩齐为他背负世人讪骂;值得韩齐为他违背伦常,值得太多太多……
她唯一能胜他的只有——她是一名女子。
“韩齐,我小叔——就劳你费心照顾了。”夏朝颜咬唇将手中白绢投入湖面。
“韩夫人?”烨华不明白她的举动所为何来。
“此绢同我心,弃之不念往。”夏朝颜道出立定的决意,粲笑看他。“即便嫁为人妇,我仍可决定自己的命运是吧?”
“是的。”他点头。
她无语,仅向他颔首回礼,转身离去。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幽静园入口,一个人从树影后窜出,飞跃入亭,由后头揽抱住烨华。
“别怪她。”烨华开口,抬起的脸已露出淡然笑意,庆幸事情至此已尘埃落定。
“大嫂她——”
“别怪她,韩齐。”烨华凝视自己胸前的手,低语:“她只是太寂寞,太寂寞……”深院锁清秋,更何况得在深院中守候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良人。
这苦,想必比黄连更甚无数。
“大哥负了她。”身后的韩齐只能这么说。“是大哥负了她。”
烨华沉默,不愿想胸前这双手何时会松开离去,又能承诺多久,是否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同样负他。
“我绝不负你,烨华。”看穿他心事的韩齐收紧交叠他胸前的手臂,信誓旦旦地道:“绝不负你。”烨华转身,抬首看他,满是诧异。
“你能看穿世人心思,而我只要能看穿你的。”韩齐低首在他唇角轻喃:“只要能看穿你的就成。”
“你真的好傻!”
“这叫执着,不是傻。”吻住他,韩齐将承诺送进他唇间,不愿世间俗见桎梏两人。
***
烨华盯着韩齐手上的白玉簪好一会儿,疑问地转身看着他。“这是作什么?”
“送你。”
“送我簪子?”
“呃……”韩齐困窘搔了头,瞥向屋外好几回,束好的发因为难以启齿的摇头晃脑而左摇右曳。“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这个是——”深吸口气,韩齐决定吐实:“定情之物。”
“定情之物?”烨华望向他困窘难当的神色,疑云更深。“你送发簪给我当作定情之物?”
笨!屋外一声叹息多过一声,隐隐约约传进烨华耳里。
外头有人?
是谁能让韩齐不在乎被看见而坦然传情的?
他没有问,静待韩齐自己说出口。
“这白玉簪——是回傲龙堡的路上我为你买的。”韩齐尴尬解释着。“我知道你喜爱白玉,见着这簪子就直觉要送你,但买了后才想起你从不束发,更不可能像女子用起簪子,所以一直迟迟没有送给你——”
“然后呢?”
“大嫂说——虽然情意已定,你我却注定无名无分,是我亏欠你,因此——”
“为了弥补,你决定将这簪子送我,以代婚宴。”
“嗯。”韩齐困难地点头,心下暗自庆幸他帮他把话说完。
“韩齐。”烨华同情地看着他,时至今日才发现原来他也有迷糊的时候。“古来只有女子送簪以示定情,男子送玉以表情意;就算要送,也该送玉才是。”
“啊——”韩齐愣住。“是、是这样吗?”
烨华同情他,又觉好笑却不敢真的笑出声,怕伤了他的心意。
他可知道自己的心思单纯如孩童般无垢?纵使掌握北方第一大商号需要许多的尔虞我诈与心机,在情感上,他纯净如天真幼童,教人又气又笑,又是感动。
也因此,他格外珍惜他对自己的这份情,小心翼翼地对待,只愿呵护保有这份情谊。
“那、那我收回。”韩齐伸手向他,欲讨回白玉簪。
笨!又一声叹息自屋外细细飘进屋里。
烨华摇头,顺了顺发随意盘起插上,任几许发丝凌乱垂在颈上,展现不同于披发时的风情。
韩齐当下震慑得不能自己。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他近来益发艳丽,总教自己无法移开视线,陷入他的美丽而迷惘。
“韩齐?”烨华唤了唤失神的他。
韩齐一回神,探手抽出簪子,乌黑亮丽的黑绸开展在他眼前,柔顺一如主人的性子。
“你——”正要开口责怪他为何收回时,就见他将白玉簪放在掌心摊平在他面前,教烨华不由得住了口。
“再一次。”
“什么?”烨华不解。
“再簪一次。”
烨华依言,整好发后插上白玉簪,又被韩齐抽出,再次披泻一头长发。
“韩齐——”面对他的怪异举动,烨华莫可奈何叹气。
“我爱看你长发散落的样子。”韩齐终于说出奇怪举动的用意。“好美。”
他的坦白教烨华颊上布满红霞,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
“其实你不需要教韩齐怎么做嘛,夫人。”门外自以为细细的低语声其实清晰可辨,是捷儿的声音。“我看他说起情话比糖还甜,可以甜死一堆蚂蚁。”
“是啊,我真的太低估韩齐。”她以前怎会将韩齐看成冷毅严肃的人呢?夏朝颜兀自反省,眼睛真有毛病了呢!
“二、二爷他……他……”可怜的罗安,从他颤巍巍的声音可听出对自家主子钟情对象的惊讶尚未平复。
“他什么他。”捷儿推了推吓得脸色发白的罗安。没胆就是没胆!“怎么,我家主子配不上韩齐吗?”要她看嘛,是韩齐配不上她家主子。
“这……他们……他们都是男……”
“又如何?”夏朝颜瞥视罗安。“今日若捷儿是男儿身,你难道就不要她了吗?”
“这话不能这么说,我——”
“你怎么样?”捷儿抬高下巴,哼气等着。
敢说不就试试看!
“我——”罗安叹了气。“夫人说的是。”
交谈的声音有渐大的趋势,大到韩齐想不听见都难。
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个乱出主意、害他被烨华嘲笑的大嫂!
房门拉开,砰砰砰!三个原先贴在门板上的人应声倒地,纷纷狼狈站起。
“呃……二爷。”
“韩齐……”
“小、小叔?”
“你们——”韩齐深吸口气,黑眸扫过三人,最后落在夏朝颜,他的大嫂身上。“你出的好主意。”“我是要你将簪子交给烨华,再让他把簪子送给你以表定情,哪知道你会——”绞了绞手上绢帕,她悄声道:“是你笨啊!”
“大嫂!”天!物以类聚,自荷亭一聚后,他大嫂和捷儿日渐熟稔,结果是傲龙堡内快有第二个捷儿出现。
“快溜!”捷儿二话不说拉起日渐熟稔的盟友逃难,徒留自己的相公在原地接受韩齐的怒火。
“你也跟着瞎起哄,嗯?”
“呃……二爷,这个——我——”
“再不管住你活蹦乱跳的妻子,当心我派你到长白山设分号。”
“是!”罗安应声,急急忙忙逃开。
愈来愈没有做主子的威严,韩齐心里如此想,才让这些人造次如斯。
身后清铃似的笑声传来,韩齐讶然回首,笑弯腰的烨华全身止不住颤抖,面红似火。
“烨华——”韩齐叹息似的呼唤更添他笑意。
傲龙堡内,今日亦是一片祥和。
10
青梅宜酿酒,饭后小酌得以解腹胀。
从韩齐口中得知烨华性喜小酌,又见幽静园中梅树结果,夏朝颜决定摘些梅子酿起拿手的梅子酒以赠友人,一来致歉,二来致谢。
为何要苦苦执着芳心无所寄托的孤苦?决意抛弃后她觉得轻松不少,等待不再是她唯一的宿命,再加上捷儿不计前嫌地待她,老是说些山林趣事给她听,让她知道大千世界原来如此缤纷,心,已不再那么疼了。
等,是她嫁为人妇的宿命,但要苦苦地等还是快乐地等却取决在自己她决定快乐地等,不愿让自己变成名副其实的深闺弃妇。
哼着烨华最近才教她的小调一边摘梅子,不假手他人是为表达自己对烨华的诚意,他和捷儿让她了悟许多以前自己一直不明白的事。
而傲龙堡也因为他们变得生气勃勃,韩齐脸上近来多了许多笑容。
“朝颜?”
身后试探的呼唤唤不回正沉溺在哼调摘梅的夏朝颜,看来她某些性子是被烨华和捷儿主仆俩给带坏了。
“朝颜?”试探的声音又来,这回加了手掌轻按。
“喝!”夏朝颜倏地被吓回心神,转身向后,一名男子笔直站在自己面前。
“你、你是谁!在这里作什么?来、来人啊——快来——”
男子凝起眉峰,神情与韩齐颇有几分神似。“你连自己的丈夫都认不得了吗?”
丈夫?夏朝颜抿起唇,秋眸细细端详眼前的男子,看得愈久愈觉熟悉。
“你是——”
当真不认得他!“韩磊,你的丈夫。”
啊,夏朝颜愕然,秋眸再定定地看眼前的男子——
真的是耶!
***
“被自己的妻子当成陌路人,做丈夫的真是可悲。”韩磊不是很认真地诉苦,坐在厅堂首位,哀声加叹气不止。“韩齐,你说是不?”
“是大哥有错,怪不了大嫂。”藉由烨华已懂兄嫂心中愁苦的韩齐不再为大哥护航。
“韩齐。”韩磊挑了眉,这小子倒是转性了。“怎么说?”
“妻以夫为天本是天经地义,然若其夫好玩成性,致妻无以倚靠,要做妻子的如何将丈夫的脸牢记在心?”
“哦?”韩磊眉头挑了再挑,扫向站在大厅一角的妻子,三月不见,他的妻子与他离开前似乎有所不同。
再看向落座韩齐后头的美丽男子,目光最后回到弟弟身上。“那位公子是——”
“烨华。”韩齐简短介绍,回头的目光扫过烨华时难掩依恋。
韩磊在一瞬间,视线厉利将这情景收入眼帘。
“你是苗族人?”
烨华抬头,不明白他何出此言。
“苗族人的瞳色多变,你并非中原人的黑瞳,所以我猜你定与苗族有关。”
“烨华。”韩齐关切的眼神投向烨华,夏朝颜的目光亦然,这才发现他的瞳色的确非黑。
“我是。”韩齐的兄长似乎不若外表看来的轻浮不驯,烨华点了头。
“听说苗族人拥有奇特的异能,能助人治百病,也能以妖术害人,是不是真的?”韩磊倾身向前,兴致勃勃等着答案。
烨华大失他所望地摇头。“我不知道。”他没听说,只知道娘亲曾提及他们是苗族拥有异能的世家里仅存的两条血脉。
“你从未说过你来自苗族。”韩齐回头悄声道,语带轻责。
“我以为这不重要。”烨华低声回应。
老拿这句话搪塞他。“你的一切对我都很重要。”
“我会向你全盘托出的,只要有时间。”烨华朝他漾笑,顺利安抚他的不悦。
“咳咳。”夏朝颜适时的咳嗽声将两人从沉溺于彼此的凝视中拉回,提醒他们厅堂上还有个不知情的人在。
韩磊看向自己的妻子,作假的咳嗽声任谁都听得出来并不高明。
那个谨守礼仪、端庄敛容的女人跑哪里去了?要是三个月前的她决计不可能在厅堂上有任何声音,怎么?她也跟着韩齐转性了?
重新看着自己的妻子,他发现别具新意,仿佛被人重新赋予一抹灵魂似的。
夏朝颜被他看得好不自在,酡红着脸垂视地面。
说来也好笑,这是她第一次与丈夫因相视而面红耳赤,感觉自己被丈夫注意着。
“韩齐。”
“大哥有何吩咐?”韩齐正色地回道。
韩磊晃晃手,笑不可抑。“才正在想我这老弟怎么转性了,结果你还是一个样的正经。韩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难道要像大哥一样?冷落自己的妻子四处游山玩水?”韩齐冷着脸,想起大嫂的寂寞忍不住出言相向。
寂寞足以噬人,在烨华身上、在大嫂身上,他看得明明白白。
韩磊一张笑脸垮了下来,和韩齐相似的眼定在出言顶撞的弟弟身上。“你——变得无礼了,韩齐。”
“我只是就事论事,为大嫂抱屈。”
“用不着为我抱屈,韩齐。”夏朝颜挺起背脊,不愿再作任人摆布、只能一味依从的无声人偶。“今日趁你和烨华都在,或许是‘提’的好时机。”
“提?”韩磊躺进首位,俯视走至厅堂中央的妻子。“向我提什么?”唇角带笑,他等着鲜少见面的妻子对他这难得的开口。
“你既非鸳,我亦非鸯,何不各自分飞,从此两不相见?”
“大嫂!”
“朝颜?”
韩齐和烨华相视愕然,没想到她会请求自己的丈夫立下休书。
韩磊眯起黑眸,复又倾身。“你要我休了你?”
夏朝颜深吸口气,鼓足勇气点头。
只见韩磊沉默不语,好半天,就在她以为他将动怒时,没料到听见洪亮的笑声自夫君口中发出。
“哈哈……哈哈哈……”
“大哥。”从没见过他如此大笑,韩齐甚觉不妥。
夏朝颜绞着手绢立在原地,等待上位者的勃然大怒。
这世人岂容一名女子向夫君要求休书的?
她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多惊世骇俗,但她宁可伴青灯、宁可独活,也不愿朝朝暮暮因在这一方深院,独看清秋。
笑声暂歇,韩磊凝脸正经开口:“朝颜,不。”
“你!”一声不,打散她好不容易凝聚的勇气。
“大哥!”韩齐欲上前,却被烨华拉住,摇头制止。“烨华。”
“先别冲动。”烨华的目光不在韩齐也不在夏朝颜身上,他看的,是行事似乎喜好出人意料的韩磊。
抿了红唇良久,夏朝颜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
此时的韩磊不再高高踞在首位,起身走至她面前,无视身在大厅,旁边还有两个人坐着,他伸手触上妻子柔细的粉颊。
“好不容易盼到我心中的朝颜,岂能错放?”他笑,眼见妻子的脸颊红霞满布,他愈是开心。
“你……”
“我等的盼的是那个曾在溪边叉腰摆出一副泼辣样、高骂对岸唐突无赖汉的夏朝颜啊。”
啊——被他的话吓退两三步,若不是他出手相扶,夏朝颜这会儿早跌坐在地上挨疼。
“你是那个笑骂我无状、将来必难为人妻的无赖!?”
“大嫂?”韩齐愈看愈胡涂,身边的烨华却是了悟地含笑。
“上你家提亲是我的主意,怎料会娶回一个谨守三从四德、含蓄寡言的妻子?因此,我常在想,怎样才能找回那日泼辣的女子。”
“所以你不时离家,让我独自等待?只为了要惹我生气?”夏朝颜酡红的脸中除了羞赧,更有气恼。
“我以为你不高兴见到我。”看着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神情,韩磊怀念极了。“每回我们夫妻总是相见如冰,我猜想,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入我韩家必定不是你所愿,因此——”
“我才想是你不要我。”怎么会这样?他和她因为没来由的缘故成了怨偶?
这对宝贝夫妻在冷漠四年有余后才知道原来彼此早已相识,而且非常不寻常。
两两相望无语,彼此的脸都不争气地泛红,教一旁看戏的人只能悄然离去,怕打扰这对胡涂鸳鸯。
***
“朝颜把你的事都告诉我了。”被韩磊请入书房的韩齐听见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我绝不负他。”
韩磊手指敲上睽违许久的案牍,黑眸谨慎凝重地看着从小就谨守礼俗的弟弟。“从小你就谨守各式礼仪,害我总在想咱们俩到底是不是亲生兄弟,怎么我生性不拘小节,而你却凡事不逾矩活像个穷酸秀才?”
“大哥!”他是扯哪里去了!
“不过,到底还是亲兄弟,我这个做大哥的把小礼小节都舍在一旁,你这个做弟弟的倒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所逾越的礼教可是我万万所不能及。”
“大哥,你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我听不惯。”
“相命先生太准了,改天还真得送块‘铁口直断’的匾额给他才成,不过也要他还活着才行,嗯……”韩磊还是自顾自的说着风马牛不相干的话,急坏了韩齐。
“大哥。”
“别急也别气,大哥没有阻止你的意思。”游走天下,他可不是白走的,奇闻异事屡见不鲜,这些年来所见过的怪事可多了。
韩齐愕然,讶异大哥怎能这么快接受他和烨华。
“你出生时爹娘请了相命先生为你算命卜卦,那老头说你必会遇上足以影响你一生的奇人,且注定无子嗣。”原来他的无子嗣是因此缘故。韩磊点头,总算懂了那时听到的奇人和什么无子嗣。韩齐闻言,脸色黯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道理他懂,然今生他只认定烨华,不愿伤害他、委屈他,亦不愿压抑自己对他的情意,更不愿只为传宗接代娶妻,葬送无辜女子一生。
“用不着担心。”看着弟弟的神色,想也知道他在愁什么。“韩家不会因为少你一个韩齐而断了香烟,至少我和朝颜会负起这责任。”
“大哥……”韩齐抬头,感激地看着他。
“另外还有一事。”
“什么?”
“该将傲龙堡还我了吧?”韩磊伸手向他晃了下,笑意更深。
“大哥。”
“大哥知道你并非心甘情愿接掌傲龙堡,这本来也就不是你的责任,只是——总不好就让你这一生都轻轻松松度过吧?”韩磊嘿嘿直笑,笑得韩齐头皮一阵发麻。
“所以我和爹商量好了,他老人家往生的前十年傲龙堡由你掌理,我继续做我的门外汉,可之后——相命先生也说了,说你终究会随奇人离去,谁也留不住,所以,既然烨华是你命定的奇人,这也就是说傲龙堡不再是你的责任而是我的。”
“大哥。”韩齐更是讶异。
一切的一切,他与烨华的相遇,原来早就命定!
“不过——”
韩磊落了个话,可把韩齐欣喜的脸色给凝住。
“我可不能就这样放你去游山玩水,轻松度日啊。”留下这么大笔生意要他掌理,还有傲龙堡上上下下百来余口人,啧,难不成要他过劳而死?
好不容易盼回自己的妻,他可不要下半辈子就在这书房批阅帐本度过。
“派你到各地分号视察,若有任何不妥之处就在当地解决,好减轻我不必要的麻烦。山高皇帝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要他代为巡查各地分号?
“你不妨先从江南巡起,听说那儿的竹叶春醪远近驰名,回程时别忘了替我带回一坛。”
“大哥!”
“不要谢我,要谢,谢你大嫂去。”韩磊挥挥手,皱眉垂视满桌帐本。
唉,怎么这么快就轮到他了呢?还以为能多蒙到个两三年,怎料一切就如那相命老头儿所言,只有十年呐!
韩齐起身,脸上再也藏不住狂喜。“我这就立刻准备启程!”
“不用太快,这帐本——我还不是很熟悉。”韩磊叹声道,可惜书房只剩他一人。
唉!
***
据说,前阵子瘟疫肆虐的蜀地出现神秘的能人异士,将当地百姓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听蜀民口耳相传,那能人异士头覆面纱,教人看不清真实面目,但从身旁那位状似保镖的男人对其表露的呵护不难看出定是位绝色佳人。
英雄佳人,自古皆是如此。
又有人说,最近天山时有妖怪出没,其貌美如天仙,眼带金光,山下村民推测定是狐狸成精,可这狐精不但不伤人,还救助不少村民,被山下村民们信奉为狐仙,立祠于山腰。
还听说,长白山上有英雄侠士带着心爱的绝代佳人隐居其中,过神仙眷侣般的鸳鸯生活,令人好生羡慕。
但,听了这么多又有何用呢?
捷儿捧着怀中主子离去时赠她的白玉瓶,望着天上的明月径自沉默。
是人、是妖、是仙是怪又怎样?他还是她的烨华主子,还是心地善良的烨华主子啊!
在她心里,不管烨华公子是狐仙还是人,永远都会是她的烨华主子。
永远——唉,好想她的烨华主子哦!
“捷儿、捷儿!”罗安的声音从远处大呼小叫的传来,吵得她都不能想主子。
“吵什么吵!”几年过后,她还是一个样,不会因为人妻、为人母而改掉那性子一丝一毫。
“二、二爷和烨华公子他们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捷儿差点举高手尖呼,险些摔掉怀中烨华最爱的白玉瓶,抱紧瓶子,这好消息来得让她多疑。“你没骗我吧?”
“谁、谁有空骗你啊!”罗安上气不接下气,白了她一眼。他没事拿这话来骗她作什么?“爷和夫人现在正在大厅和他们谈——捷、捷儿!等等我啊!”
“谁等你啊!我想见公子都快想疯了。”
罗安闻言,才顾不得自己气接顺了没跟在后头就跑。
什么嘛!?他是她的相公,怎么这几年就没听她说过想他想得快疯了。
不甘地抿紧唇,反正他就是敌不过她的烨华公子,还是干脆点,认栽算了。
“公子、公子!”拔尖的欢呼声从大厅传出,罗安觉得丢脸。
等会儿二爷一定会命他到长白山去设分号的。
因为他自始至终就是管不住自己那个活蹦乱跳、像只野猴子的妻。唉——长白山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