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3

李天师: 妖九道

楔子

军营大帐内,数盏或高或矮的烛台映得四周宛如白昼。
帅案后铺着兽皮的糙木大椅上,端坐正是栾国伐南主帅陈中,此时他手握狼毫笔,低着头飞快地不知在写些什么。案前不远处,一个五花大绑着的男人被迫跪在地上,望向陈中的眼光里充满了愤恨,若是手脚能动,他怕是会飞也似地扑上去将那人的脑袋拧了下来。
少顷,陈中放下笔抬头,在明亮烛火的映照下,一张属于少年的脸赫然显露出来,男人见此,更是怒不可遏,连牙齿也咯吱咯吱地咬出了声响。
少年提起那刚才自己所写的东西来回扇了两下,待墨迹风干后便将它摺压装进了信封,头也不回地唤着立于自己身侧虎背熊腰的副将,「冯虎,将信热蜡封印后交与先行官,六百里加急派人回都城报捷,不得延误!」
「是!」冯虎双手接过捷报,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少年轻轻地伸出手,将案上的油灯转了个方向,定定地盯着面前目眦欲裂的男人。男人原本华丽的衣衫此时布满了血迹和污痕,俊朗的相貌也因心中的不忿而显得十分狰狞,双唇紧紧地抿起,似要咬碎了一口银牙。
陈中缓缓起身,端正的面容上既没有打了胜仗时的骄傲,也没有面对败军残将时的讥讽,只是平静之中隐隐带着些浩然正气,满满都是王师之将的风度。
「你若是还有力气瞪我,不如好好想想怎样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少年踱到男人身前,冷冷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总之你不要试图激怒我,你自己也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
男人冷哼一声, 「败军之将,何敢言安。若你真杀了我,我倒是感激不尽了!」
「王子殿下,你不必在言语上逞口舌之快,我既是生擒了你,便不会如此轻易地杀你。」少年转身,黑色的长衫下摆柔柔地划过一个弧度,「但所谓将在外,君命也有所不受,更何况兵荒马乱,谁也料不到会出什么意外。所以,你最好不要认定我不敢动你。」
男人气得开始发颤,身上本就绑得很紧的绳子几乎要嵌入肉中。他深呼几口气,努力地平息着自己的怒火,而后慢慢转开了视线,只是盯着地面。
男子见状,便也不再追击。他掀开了营帐,放声说道:「来人!传令下去,今日将士们开怀畅饮,明日午后,班师回朝!」
数日后,栾国都城祁新的皇宫内,内廷总管太监樊平双手捧这鲜红油蜡封印的捷报,看了一眼尚跪在殿外的先行官,躬身走入内殿。鸿嘉皇帝席婺斜靠在镏金双龙明黄软榻上,不甚在意地拈起那封日夜兼程马不停蹄送回来的捷报,「行了,朕知道了。打赏你就看着办,去吧。」
「小的告退。」
鸿嘉帝随意的将那捷报扔在榻前的红木雕花矮案上,眉尖一挑,嘴角慢慢地弯起了一个弧度,明媚秀丽的脸上,透出的却是带着三分蔑视的讥讽。
南罘这等荒蛮的山地小国,竟也敢称其有一支常胜铁骑,频频来骚扰栾国富庶边城,掠夺粮食布匹。早时先皇沉痾难返,无力理会边城之乱,让这些流寇有机可乘,渐渐的竟越来越嚣张跋扈。
泱泱栾国自然是不能再容忍南罘如此作乱,此次生擒其二王子,就是给他们一个警告。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想想边关的局面,席婺轻哼一声,不过是一群鲁莽武夫罢了。


第一章

陈中所率六军得胜而归的消息在祁新城内并未引起很大的反响。而这一切,完全取决于鸿嘉帝的授意。兵部侍郎及尚书令奉旨在城门外三里迎接伐南大军,并将俘获的南罘二王子押解回城,反观陈中,他甚至连一道安抚人心的圣旨也没有接到。但是他并不在意,他出征伐南本就不是为了这位登基尚不满一年的新皇。
一身玄衣只着上身护甲的少年挺直着身躯,坐在马上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副将与对方办理着人犯交接。正式移交后,两人抱拳道别,冯虎看着渐渐远去的皇城军,对于自己明明凯旋而归却落得如此待遇不禁感到愤然,陈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下令,「你先去安抚兵士,让他们早点回去,和家人团聚吧。」
待陈中进入都城,发现自己的家人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让他略有惊讶的是,他的父亲陈昔竟然也身在此列。
陈中翻身下马,低头站在父视面前,「爹。」
陈昔细细看着已有年余未见的儿子,面容虽然依旧严肃,目中却已淡淡地露出了欣慰之色。「中儿……」千言万语此时竟没有一句能够顺利出口,最终只溢出一声浓浓的叹息,「平安回来就好,回家去吧!」
「是。」陈中目送父视上轿,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对自己挤眉弄眼的弟弟,方才抬腿上马。陈和这小子比起他离家时,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呢。
兄弟俩骑马为父亲的轿子开道,两旁有不少围观的百姓对着他们指指点点。虽然城内不曾大肆庆贺,但是知道陈中大败南罘二王子的人也并不在少数。陈和的眼光扫过路旁窃窃私语的人群,瞧见偶有怀春少女们捂着嘴看着他们哥俩相互嬉笑,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陈中暧昧一笑,「哥,这次回来,爹娘可是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呦……」
「惊喜?」陈中看了陈和一眼,发现他脸上笑容真是可恶至极,不由得出言相讽道:「莫不是你这才发现自己长了颗石头脑袋,终于肯安分守己了?」
「哥!」陈和怪叫了一声,随即发现自己声音过高,偷偷的回眼望了一下他爹的轿子,然后又嘿嘿的贼笑了起来,「你随便说吧,反正你也就是逞逞口舌之快,等回了家,我看你还笑得出来!」
陈中直直地看着陈和,「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在笑吗?以前你还只是脑袋不太灵光,怎么现在连眼神也变得这般的差了。」
陈和说不过他哥,只是昂着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摆出一副不屑计较的样子。
一行人回到陈府,下人牵了马去饲理,陈中顾不得梳洗,便先去后堂向母亲请安。陈夫人见长子平安归来,万分的喜悦都化成了泪水,待陈中安抚了母亲,退身出房,肩膀已经半湿。也终于得空,他赶忙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沐浴更衣。
一家人不能在一张桌上共餐已有年余,此时聚首,分外热闹。待到大家都已放下了碗筷,陈昔看着陈中,而后端起了茶杯,陈中见状,知道父亲有话要对自己讲,便也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中儿,你今年也有十九了吧?」
「是,爹。」陈中知道,这并不是询问,只是一个陈述,仿佛在向他提示着什么,陈中自己心里已隐隐地有了预感。
「十九了……」陈昔如叹息般地说道,「也该是到了成家的年纪了。」
陈中闻言微怔,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陈和,就见他弟正在幸灾乐祸的低头忍笑。
犹豫了一下,陈中还是说出了他爹说期望的回答,「全凭爹娘做主。」
陈夫人松了一口气,就连陈昔一向严肃的脸上仿佛也露出了一丝笑意。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孝顺、忠诚,纵有万般不愿,最终还是会选择听从自己的父母。
陈夫人笑着开口道:「是柳少保家的小姐,闺名唤做如意,人我是见过的,性格温婉,模样也端庄。批八字的先生说,你们八字相合,是大吉之相,最宜今年完婚。你若是愿意,我就让你爹先去下聘,待日子定了,下过婚书,马上给你们完婚。」
陈中听了母亲的话,心里不免生出了些许怨气。这哪里是在问他,亲已经提过,八字已经合过,现在就差下聘迎亲将人娶进门了,岂还容得他说一句『不愿』?
看看爹娘,两人平平淡淡的相携半生,虽是相敬如宾为外人所称道,但陈中却总觉得二人之间似乎少了—些什么?与其这样被儿女私情困以—方天地,倒还不如在沙场之上挥马扬鞭来得畅快自在些。
可这些话,陈中对着爹娘是说不出口的,陈昔见他近头沉思,便道:「男儿应当先成家,后立业。现你既已有功成,那成家之事更是不应再拖。」
陈中想到自己前面应允了爹娘,此时已是不容改口,微带着些自暴自弃,仍是低眉顺目道:「全凭娘做主。」
陈和终于再也忍不住,『噗』地一声破了功。陈昔看他一眼,冷冷地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大哥,稳重一点?」
陈中心下苦笑一声,再想想自己平日里的做派,他不由得在心里自嘲起来。

陈中刚回到家中,本想好好地休息两天,但是陈和不依不饶,非要和他哥在—处打闹。最后陈中耐不住他的死缠烂打,只好答应和他一起出去狩猎。二人骑着马、背着弓,没有带—个家仆就出了门。
城西有一片树林,那是陈中年少时常去的地方。因北部紧邻着皇家围场,平时这树林中的猎物很多,尤其是到了冬日。皑皑白雪覆盖之下,银装素裹的林间偶有猎物闪过,踏雪涉猎曾是陈中最喜欢的活动。
进了树林,陈中告诫他弟,打猎可以,但是决不能随意进入皇家围场,那可是对天子大大的不敬。陈和瞟他一眼,心想他哥年纪明明不大,怎就和他爹一样的迂腐?
论骑射,陈和肯定比不上陈中,但他就是不服,没多久,便和他哥较起真来。
一头鹿在林中闪过,陈中策马追赶,陈和也驱马扬鞭,紧跟其后。
陈和钻出树林,就见他哥已经发箭落弓,他挥鞭上前几步,勒马站在他身边。
那鹿后腿已中一箭,步履蹒跚,陈和扭头看看他哥,却不见他再次举弓。陈和从身后抽出一支箭,搭在自己的弓上,尚来不及射出,便被陈中拦住,「那鹿已经进了围场,你不能再射。」
陈和不服,「可那鹿是你先射中的,为什么不能再射?这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说话间,就见一箭破风而过,正中鹿身。陈中转头,一道白色的身影从二人眼前慢慢滑过。
那人停住马,瞥了他们兄弟一眼,陈和气急,「那鹿是我哥先射中的!」
「是吗?」此人傲慢地轻笑,「可它是中了我的箭后才倒下的。」
「若不是我哥拦着我,哪里轮得到你?」陈和瞪了他哥一眼,「还不都是你!白白让别人捡了便宜!」
陈中从他手里拿过刚刚搭在弓上的箭,插入身后的箭篓里,「那边已经是皇家围场的地界,只要是进入了围场的猎物,你都不能再射。」
陈和不忿地冷哼一声:「死脑筋!」转身策马向着林子里冲去。
陈中也准备调转马头,却突然听到身后的男子刻薄地开了口,「四下无人,就算你猎了进入围场的活物,也没有人知道,怕是你自己箭艺不精,唯恐失了准头,才不敢再射了吧?」
陈中停下手里的动作,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男子,从他阴柔秀丽略显风流的面容,滚边镶金的白色锦炮、苍白修长的紧握着缰绳的手指、再到他胯下雪白膘肥的高头大马,淡淡地开口道,「为臣之道,在于心。」
远望了一眼那倒在了围场内的猎物,他策马返回树林。
男子目送挺直着脊梁的玄衣少年驾马闪入林间,几个来回,便再也不见。他挥鞭奔向已然命毙的猎物,闪身下马,伸手想要拔下鹿后腿上那支箭,却发现它比自己想像的要射入的深得多。费了一点力气,他才将那支埋入已近过半的箭拔出,轻轻翻转,只见棕灰色翎羽的下方,篆刻着一个小小的『陈』字。

樊平端着温好的点心和茶走进内殿,就见席婺正单手支头斜靠在软榻上似睡非睡。樊平知道这两天皇上正为了拥兵自重的燕客王拒不回都城述职的事情烦心,也知道皇上对于这位王叔素无好感,不过这些皇家之事,谁又能说得清?樊平敛了眉眼,将茶点轻手轻脚地放在矮案上,刚躬身想要退出,此时席婺却突然睁开了眼叫道:「樊平?」
樊平立刻应声,「小的在。」
「朝中哪位陈姓大臣家中有两子,长子年约弱冠,擅骑射?」
樊平低头细想。心中刚刚有了谱,抬头就见皇上的手中把玩着一支灰翎长箭,他随即明了。
「回皇上的话,左拾遗陈大人家有两子,长公子陈中年约弱冠,擅骑射。皇上手中的这支箭原本应为陈将军所有。」
席婺摩挲着手中的箭,眼尾微挑看向樊平,「何以见得?」
「回皇上,这箭箭身粗长,箭头粗糙,本应为战场上所惯用,都城内持有此箭的人,定为前日讨伐南军的将士。若问陈姓,又年约弱冠的将军,就只有左拾遗陈大人家中长子陈中了。」
席娶闻言,低头细看手中的长箭,果然如此。他抚额细想,这『陈将军』又是何人,为何毫无印象?
樊平入宫多年,实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机灵人,「皇上,当初先皇亲点的伐南主将本是程延程都督,但出征不久,程老将军便伤病交加,殒于沙场。」
席婺略点了下头。
樊平接着道:「程老将军弥留之际命当时为从事督尉的陈中代掌主帅之职,此时前线战事已无忧,所以待程老将军的本子递上来时,先皇便准了奏。当时圣上您正在广善寺净住为先皇祈福求安,陈将军也未回朝受封,故陈将军不曾得幸仰见天颜。」
「陈中少年即入伍,是否为他父亲所举荐?」
「回皇上,正是。」
席婺抿唇低笑。「想来也是。也只有他那样的老顽固,才能养得出如此迂腐的儿子。」
樊平心中奇怪,「想来,皇上和陈将军应该尚未谋面……」
「不,朕已经会过他了。」席蝥端起茶,啜了一口,不觉皱眉,「茶凉了。」
樊平闻言赶忙接回茶盅,换过热茶。刚才皇上自行微服出宫,虽知道是去散心,却也着实地让他担心了一阵子,现在平安回来就好,只是不知皇上怎会和陈将军见面?但他自是不会多嘴去问的。
席婺拈着长箭,轻抚箭尾略为粗糙得翎羽,低声喃到,「陈……将军吗?」

当陈中从他父亲那里得知皇上要在宫中设宴为伐南主帅及诸将庆功洗尘时,还真有些诧异。俗话说圣心难测,身为臣子,只需遵从便是。不过陈和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闹得家中鸡飞狗跳,非要跟着一起去,他说他还没有见过皇帝。他爹被他气得直瞪眼,这皇上是什么人想见就可以见得的吗!
陈中其实觉得带不带他都无所谓,但当他看见那个身着明黄帝服,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男子时,则开始庆幸没有带陈和那个口无遮拦的惹祸精同来。鸿嘉帝席婺高高在上,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陈中,流转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饶是陈中,也不免坐立难安起来。
陈中当时只是少年督统府中的一位督头。程都督出征前曾在少年督统府中选出数名少年先锋将,陈中便是其一。后又因在与南罘的数次交锋中身先士卒,且通晓兵书战策,在升任督尉之后,陈中更是与程老将军日渐亲厚,敬他如父。程老将军深知其才谋品性,才会在弥留之际赌上晚节将主帅
之位授予陈中。临阵易帅,虽是兵家大忌,但程老将军走得太急,此举也实属无奈,更来不及呈报为陈中加官进爵。所以时至今日,陈中空有声名在外,却无实职在身。
本来今日这场庆功宴上,理应是为他授阶加品的,但见皇上此副模样,陈中面上虽不露声色,心里却也没了底。回想狩猎那日,他虽言语间冷淡,可应该没有做出什么算得上是大不敬的蠢事,心中便也慢慢地宽慰起来。
待他有了一官半职,他爹就要去柳府下聘,陈中这辈子成家立业生子三件终身大事就算是办完两件了。
果然,宴毕,皇上封他为牙都将军,从二品,秩比千石,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场战事可以成就一个将军,但一场战事未必能使一位将军位列二品。陈中口呼万岁叩头谢恩,就连柳少保也在一旁笑眯了眼睛。
宴后,皇上退场,一些认识不认识的大臣们纷纷来向陈昔和陈中贺喜,柳少保在一旁揹手静立,愈看陈中愈是满意,待众人退开后他方才上前,与陈昔携手商议儿辈们的婚事。
回府后,陈中将那日在围场外与皇上相遇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他爹听,陈昔也不禁蹙眉。皇上封陈中为二品大将,却未授予实权,原本是以为因陈中年纪尚轻,殊不知此中还有如此一幕。但见今日,皇上似乎并无怪罪的意思,他便也放下了心来。
只有陈和,听说那阴丽男子便是皇上,还在没心没肺地窃喜。

与柳小姐的联姻似乎已经铁板上钉钉,是一定的事了。陈中遵从父亲的安排,与父亲一起去柳府下聘,柳少保见父子二人一同前来,便吩咐下人去唤小姐出来奉茶。
柳如意人如其名,面容秀丽,温婉讨喜。陈昔眼睛瞄向陈中,状似不经意的点了一下头,陈中明白,父亲满意这个女子。转眼看向如意,见她行事大方,举止有礼,他在心里默叹一声,这样,也好……
第二日,柳夫人携如意登门,两位夫人携手相谈甚欢,陈中与柳如意在旁呆坐了一阵,陈夫人便怪陈中招呼不周,陈中只好起身,邀柳如意去后庭花园散步。
陈中心中有些恍惚,也不懂得二人应如何相处,柳如意倒是一派风轻云淡,只道是散步,完全心无旁骛。
两人一路无语,相处似乎有些尴尬。柳如意说有些累了,迳自走向凉亭,陈中也只好随后坐下。之后沉默便又在二人之间蔓延,柳如意轻笑一声,「陈将军就打算这么和我无言相对地过一辈子吗?」
陈中有一瞬的愕然。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在下口拙,若柳小姐要找拌嘴取乐的人,怕是来错了地方。」
柳如意掩口吃笑,「我还以为你口吃或是哑巴呢,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相识之人话不投机尚半句嫌多,更何况你我二人还算不上相识。」陈中语气冰冷,口上习惯毫不收敛,也不顾对方是个女子。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我这两个陌生人是因何缘相会于此?」柳如意慢慢地敛了笑容,抬头望向天空中漂浮着的云朵,「纵使父母之命难违,却也可豁出了性命一搏;但若还想顾及忠孝的名声,那便不得怨天尤人了。」
陈中心下一转,不禁对这女子生出了些好感来。想想二人本是同样际遇,如意却比自己明白。既已是应允了家人,就不应再长嘘短叹,不仅于事无补,还空惹一身麻烦。
待到二人惜别时,两位夫人掩嘴而笑,陈中与如意对视一眼,如意随即却撇开了眼,面上浮出一丝苦笑。
陈中暗想,这样一位聪颖而又善解人意的女子,若只为相伴余生,老天也算待他不薄了。
午后,陈昔刚一回到家中,陈夫人便拉着丈夫躲回房里,想都不用想就知这是娘在向他爹汇报今日他们二人见面后的情况。因为怕中途会来捣乱而被关起的陈和终于被放出了院子,他挤到陈中身边,神色暧昧地看着他哥,「今天你和那柳小姐见面,都说了些什么?」
陈中睨他一眼,「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不要这么小气,说来听听嘛。」陈和扯着他哥的衣袖,「说吧说吧!」
「等你再大些,自然就会知道。」
「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嘛!」
「成人与否不是看年纪,等你也办成了几件像样的事,才能算得是个大人了。」
「嘁!」陈和扁了嘴,「那是爹偏心!他什么都教你,就叫我一天到晚的读书、读书!」
「你还是气爹不让你习武。」陈中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就你这性子,若是身上再有点功夫,还不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怎么会!你和爹一样,整天就会教训我。」陈和小声地嘟囔着,随即眼珠一转,又凑上前来托着他哥的下巴,「哥,你笑一个给我瞧瞧吧,我都多长时间没见你笑了。」
「你当我是什么?」陈中拍掉他弟的毛手,「我又不靠卖笑过活,在意这个做什么?」
「那你也不要像爹一样整天板着脸啊!」陈和的手又摸上他哥的脸,「来啊来啊,笑一个瞧瞧嘛!」
陈中依旧板着脸,「那你学两声狗叫来听听。」
「哥!」陈和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怎么这样!」
「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陈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有,你去请爹娘出来吧。」
陈和『哼』了一声,抬手在陈中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才转身快步走开。
下人们穿梭于厅堂之中,在饭桌上小心地布着饭菜,陈中走到桌边,瞄了一眼菜色,然后转身坐在了一旁的大椅上。
他刚刚坐定,就见管家山伯在门边张望了一下,而后快步向他走来,「大少爷,快去吧,宫里来人了!」
陈中起身,「山伯,我先过去,你去叫爹出来。」
「不是啊,大少爷,」山伯拉着陈中的手向外走,「这回是来找你的!」


第二章

陈中跟在内廷总管樊平身后,默默地走在宫中曲折的小路上。他心里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况且那日他也并没做出什么大逆不道足以让鸿嘉帝拿他问罪的事情,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走—步算—步吧!
樊平的脚步停在了清泽宫外。他尖细着嗓子传报了一声,不等里面有所回应,便侧了身子对陈中说道:「陈将军请。」
陈中再愚钝也知道这清泽宫乃是中禁,他抬头看看眼前金黄的宫门,再看看低眉顺目的樊平,「樊总管,这是……」
「这是皇上的意思,小的只是奉命去请将军过来。」樊平长袖一甩,向后再退一步,「陈将军,请,皇上已经候了多时了。」
陈中只得上前。推开厚重的木门,鸿嘉帝就坐在正对着宫门的圆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陈中拜倒在地,「参见皇上。」
等了许久,也不见鸿嘉帝有所回应,陈中不敢抬头,依旧以武将之姿静静地跪着。而后,一双黑色镶金的厚底软靴停在他面前,近到几乎要碰上他跪在地上的膝盖,鼻端顿时也被那人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檀香之气所萦绕。陈中心中忐忑,正猜想着皇上下一步的动作,手臂上就突然地多出了一股
牵引的力量,将他向上拉起,「爱卿,平身吧。」
陈中轻巧地起身,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自己与皇上的距离。
随后,鸿嘉帝席婺既无动作,也未发话,二人就这样默默的对立着。
陈中虽低着头,却也知道皇上这是在打量自己,他面上的表情不由得僵硬起来,脑中开始细细回想,自己的穿戴和言行是否有失礼的地方,可越想破绽越多,渐渐的,连带着身体也僵硬了。
许久,席婺方才举步,慢慢地踱回了桌边坐下,看着陈中松了一口气似的垂下了肩膀,他突然笑了,「爱卿年纪尚轻,竟能大败南罘常胜铁骑,生擒其国二王子,那二王子—提起你可就暴跳如雷哪!」
「保家卫国,臣自当尽力。」陈中不卑不亢地回道。
「好!好!」鸿嘉帝像是心情极佳,连说了几个『好』字,抚掌而笑。「爱卿,尚未用过晚膳吧。今日朕略备酒宴,还望爱卿不要嫌弃才好。」
陈中再次拜倒,「臣不敢。」

席间,鸿嘉帝频频举杯,谈笑风生;陈中却深知言多必失的道理,并不随意答话。末了,席婺长指轻抚杯缘,静静地看着陈中,说道:「爱卿对于西方燕客王拒不回都述职之事,有何见解?」
到这里,陈中才终于真正松了一口气。他起身向后一退,单膝跪倒在地,「恕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起来吧。」席婺长嘘一口气,为二人的酒杯再次满上了酒,「西方地肥水美,物丰且民安,是一块难得的宝地。燕客王坐拥西方,兵强马壮,渐渐的也不把朝廷放在眼中了。此次拒不回都,怕也只是个引子,若情况稍有延误,可能会动摇国本啊……」
陈中低头细想其中的情形。平日,他爹在家中总不忘对他们兄弟二人耳提面命,要精忠报国,尽臣之事。因此,朝中那些奇形怪状的事情,他也已听说了不少。这燕客王乃是先皇王弟,坐拥西南先帝所封二郡已多年,但平日里对于朝廷,面子上尚算是过得去,不理会皇命似乎也是从近些年才开始的。当初先皇病重弥留之际,燕客王拒不出兵协助朝廷平定南罘之乱,眼下这场战事就应是在那时埋下的祸根。如今新皇登基尚不满一载,燕客王竟明目张胆的招兵买马,囤积军粮辎重,此次拒不回都述职之事也只是个信号,证明他已有准备和决心要与朝廷抗衡。
陈中不禁看向面前的男人,皇上厌恶军人几乎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就是不知为何对他还算是礼遇。听皇上话中的意思,似乎是想收回西南二郡,这样说来,战事恐怕是免不了的。
席婺见他不语,便拉过了他的手,陈中一顿,想要收回手,却又觉得不妥,身子又开始僵硬起来。席婺装作不知接着说道:「这场战事,怕是在所难免,只是爱卿方才还朝,若又命你出征,不免太辛苦了吧。」
陈中再次跪倒在地,借此抽回自己的手,「为国效力,岂敢言苦,如需出战,臣自当万死不辞!」
「有将如斯,朕也就放心了。」席婺起身拉起陈中,握着他的手走向内殿。
一块巨大的牛皮地图绷在靠墙的木架上,席婺指着西方燕客王所辖范围,问陈中心中有何想法?
说起行军打仗,陈中的兴致就来了。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手还在皇上手中,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对于这场战事的策想当中。
席婺看着眼前的少年,略显稚气的面容在烛光中显得柔和却又英武,神采奕奕目光如炬,对于即将来临的战事似乎胸有成竹。而席婺,向来对于战争是没有多少兴趣的,除去对于最初陈中谈起战事时神情的惊艳,听了没多久,他便掩口打了个哈欠。
陈中顿时犹如凉水浇身,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的一只手还在皇上那微冷的手掌当中,正当他进退不得时,席婺却开口了,「天色已经不早,朕累了,爱卿也不要回去了,今晚就住在这里吧。」
陈中想要拒绝,但是他不知应该怎样开口。席婺拉着他走向龙榻,张口唤了人进来为他宽衣。樊平领着一个小太监快步走进来,见陈中呆站在原地,樊平便伸手去解他的外衣。陈中一惊,闪身向一边滑去,躲过樊平的手指。席婺见状笑了,挥手叫樊平退下,他转身坐在床边,「爱卿为何还不宽衣?」
陈中看了看宽大的龙床,再看看白己官服的衣扣,犹豫了一下,他才慢慢地褪去了外衣。
席婺见他磨蹭,便迳自拉开锦被侧身躺下,陈中看着他的后背,又为难起来,他怎敢去拉皇上身上的被产来盖?
叹了一口气,他裹紧身上的衣物也小心地侧身躺下,这时席婺突然翻过身,将锦被拉开仔细为二人盖上,然后重新躺好,不理会陈中刻意放得轻浅的呼吸,迳自闭上眼睛入眠。
陈中面向着外殿常明的灯罩,身体依旧紧绷着。
皇上此举究竟是为何?虽然本朝曾有过为表亲厚,皇上与臣子同榻而眠的事情,但在稗官野史之中,这难免会被讹传得污秽不堪。陈中虽与这为新皇交集甚少,可也从未听说过皇上有什么奇怪的嗜好?
与一个历来不为自己所欣赏的少年将军如此亲密,难道皇上这只是为了对付那燕客王么?
陈中被传唤入宫,整夜未归,这在谁看来也是万分奇怪的事情。偏偏陈中还低着头,任他娘东问西问,怎么也不肯开口。待到他娘摇头叹息,陈中方才起身走到陈昔身边,说有事情要与他爹去书房商议。
陈昔是一个严肃正直的人,在陈中心里,男人就应该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刚直不阿,一诺千金。
待到四下无人,陈中才告诉他爹,皇上唤他进宫,是为了商议讨伐燕客王之事。现在事无定论,自是不可四处乱讲。再者,他也担心如果告诉娘他将再次出征,娘必然会担心,陈昔长叹一声,他明白陈中的顾忌,眼前的长子虽然身形还似少年,但考虑事情的方式却已经是个大人了。
接连几日,陈中被频频召入宫中。虽说是为了商议伐西之事,但仿佛只是陈中在一人唱着独角戏,皇上却在一旁似听若末闻,并不发表意见。
陈中受宠于皇上的事情很快的就传开了,柳少保不得嘱咐自家小姐,让她闲暇时多往陈府走动着,这个前途无量的姑爷可不能让旁人抢了先,柳如意与陈中相见,并不隐瞒这些事情,言明了是她爹叫她来的,如陈中不得闲,大可不必迁就她。
虽面上依旧不苟言笑,但陈中却对这位不拘小节的聪颖姑娘越来越有好感,他历来便少有朋友,执茶与人谈笑更是鲜有的事情,与如意相处时的轻松自在他是十分喜欢的,所以他也尽量地空出时间与之相处。
不久,燕客王正式立国称帝,鸿嘉帝随即宣布伐西,主帅是由他亲点的牙都将军陈中,冯虎依旧是陈中的副将。临行前,鸿嘉帝席婺亲自将陈中送至城门外,煮酒三杯,以求大军早日得胜而归。
玄衣的少年金甲银枪,挺直着身子环视四方。接过皇上手中的酒杯,陈中竟然微微地笑了,顾盼中神采飞扬,浩然正气在他眉宇间环绕。昂首饮尽杯中酒,陈中一撩战甲,跪拜在席婺面前,「臣定不辜负皇上所望!」
鸿嘉帝目送大军离去,绯红的朝阳之中,微微的红霞飞上他的面颊,他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的激动,苍白的双手绞得死紧,这般凛凛的少年将军,竟然是属于他席婺的!是属于他的!
陈中大军出发尚不足月,伐西前线就已传来捷报。席婺见报大喜,亲自召见传令官,并仔细询问了一番前方战况。
燕客王坐拥西方多年,根基牢固,这场战争拖得愈久,对王师便愈是不利。所以陈中主张急进、速战,旨在最短时间内收复西地,至于百姓,自然还是安抚为宜。
如今,陈中所率之部已攻下两地二郡数座重镇,与冯虎的边路大军形成围攻夹击之势,燕客王虽仍旧负隅抵抗,但拿下西地已是指日可待。
朝堂之上捷报频传,可人人都心知肚明,战场之上一向报喜不报忧,那燕客王兵强马壮,且早已有谋反之心,陈中不会赢得如此容易。不过席婺并不在意其中曲折,他在闲暇时,总是拿着份份捷报,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用手指一寸一寸的勾画着陈中为他收复的失地。
樊平伺候皇上也有些时日了,他或许已从席婺不同往常的在意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可是皇上平日里对于朝中的文臣武将们并无过多在意,此番怕也只是为了那西方宝地吧。
暗暗地在心里摇头,将手中的茶点轻轻放在案边,樊平只道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席婺见他进来,扔开手上的书表,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突然地就笑了,「独断专行,刚愎自用么?呵呵……」
樊平不动声色地向着案上瞄了一眼,随即又垂下了眼睛。
从席婺指间滑落的,正是几位前线军官的联名上书。
席婺起身,走到书架旁拿起了陈中那支灰翎长箭,樊平见状,便知这份书表定与陈中脱不了干系。
果然,席婺接着笑道,「阵前斩了先锋,这陈中的胆子倒是不小。你说是不是啊,樊平?」
樊平听他语气,就知今日席婺心情甚好,所以他也就斗胆问了一句:「陈将军此举所为何事?」
「问得好!朕也想知道。」席婺放下那支箭,回身坐上龙椅,「你去把递表的人唤来,让他说说这是为何?」
「是,小的这就去。」
樊平躬身退出,席婺拈起那份从战场上送回的书表,忍不住又笑了。

「那日,有一对老两口带着一位姑娘到营前鸣冤,说是女儿被军营中的人奸污了,求陈将军做主。陈将军问何以见得就是营中之人?那姑娘说昨夜那奸人身着军服,定是军中将士,将军又问她可否看清了奸人的脸,姑娘说没看清,但是她在那奸人的腿根处抓了一把,定会留下痕迹。于是陈将军召集众兵士,要求验身以示清白。其他几位将军自觉受辱,不肯验身,是陈大帅第一个携了众人进营帐验身。见将军如此,前锋赵偃将军当下便招认昨夜之人是他,后证据确凿,赵将军当斩不赦,陈大帅亲自监斩,并将赵将军的血衣高悬在大营门口,警醒众兵士,以儆效尤。」
席婺问:「难道就没有人为那赵偃求情么?」
那人答道:「有,赵将军为人豪爽,与先锋营的其他几位将军一向交好,众将军曾恳请陈大帅看在往日战功的份上,免去赵将军死罪,使其带罪立功。但大帅不准,还说如若再有人为他求情,便以同罪论处。」
听出了那人语气中隐隐的几分不平,席婺笑道:「倒像是他做的事情。行了,你下去吧。」挥手屏退那人,席婺又张口唤道:「樊平?」
「小的在。」
「你去把朕的九龙玉取来。」
「是。」樊平领命,回身走进内殿取出玉佩,双手奉上递到了席婺面前。席婺拿起略略的看过一逼,「九龙佩,见玉如朕亲临。这东西自朕登基以来,一次都没用过,真是可惜了。」说罢,他又将它放回了樊平手里,「把它给陈中送了去。」
「是。」
席婺向后斜倚在软垫上,眼睛却又向着那支箭瞟了过去……
沙场情势瞬息万变,当断则断正是将军本色。既然有人说你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那朕,就成全你这一回吧!

这年冬,耗时半年有余的伐西之战最终以王师的大胜而告终,燕客王见大势已去,自戮于敌前,以求保全家人性命。陈中敬他是条好汉,为他在西地风光大葬,其家眷押解回都,等候皇上发落。
陈中大军得胜归朝之日,鸿嘉帝席婺亲自率文武百官出城三里相迎,城中百姓得令大庆三日,皇宫中更是大肆设宴,为陈中等主要将官接风洗尘,贺喜庆功。
年仅二十的牙都将军陈中因领兵有方,战功显赫,官擢正二品,拜柱圆将军,统管都城内外防卫,兼领皇城禁军。鸿嘉帝更是在朝臣云集的皇宫内宴之上,把象征着九五之尊的九龙玉佩赐予陈中。陈中捧着本欲交归的玉佩愣在当场,在旁人的提醒下才赶忙叩头谢恩。众人皆道陈中少年得志,平步青云,今后前途无量。礼记述赞:「将军宽缓不苛,待兵如己。屡守郡土,挥军退敌。夫此名将,举世无双。幸得其忠,吾朝永固!」

庆功宴毕,陈中再三拜别,才得以回到家中。柳家得知陈中归来,早早的便使了自家小姐去陈府等候,陈中—进前厅,就见陈夫人正拉着如意的手坐在桌边闲话家常。
陈中对着如意淡淡颔首,如意起身回礼,陈夫人越看二人越是满意,拉过儿子说了几句话,便转到了后面去,把地方留给了两位即将成婚的年轻人。
陈中目送母亲离去后,才转为面对如意,他—时间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一张口竟直接问道:「日子定下了么?」
如意轻轻开口答道:「定了,下月初六。」
陈中心里一突,不由得蹙起了眉毛。
如意接着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回来呢。」
陈中难以抑制心中的烦闷,冷声道:「早些办了让他们放心也好。」
「可这日子越近,我心里越慌。」
陈中看她一眼,「慌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比我看得开么?」
「这种事,」柳如意郁郁地看着陈中,「没有人是能真正看得开的。」
陈中觉着如意说这话时语气不似以往,正欲抬头细看时,她却又撇开了眼只是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陈中轻声安慰她道:「还是看开些的好。不过就是从柳府搬过来而已,与现在也没什么不同。」
如意苦笑道:「不一样了。有些事情,只要经历了,就再也不会与从前一样了。」
陈中一怔,最终他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也许吧……」
二人心不在焉的就此间聊了一阵,柳如意正要告辞,柳府的下人就到了,是柳少保要请刚刚回来的准女婿过府一聚,此时陈昔尚未回到家中,陈夫人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只身前往,最后,就只是陈中和柳如意坐了陈府的马车,两人一同往柳府去了。
陈昔回到家中,不见长子,一问方知陈中是去了柳府,也只好作罢。陈昔本是有话想与陈中细说的,谁知等到掌灯时分,也不见陈中回来,陈夫人心里高兴,就劝说丈夫,儿子在未来丈人家里,许是相谈甚欢忘了时辰,是不用担心的。陈昔想想这么晚了还不回来虽有些不妥,但儿子大了,且一向进退得度,就随他去吧。
直到第二天快近中午的时候,陈中才回到家中。更衣洗漱过后,他回房倒头就睡,陈夫人看他脸色不好,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谁知闻言陈中脸上一僵,随后却又稍带出了几分懊恼的神色,随即推说自己昨晚喝多了,就在柳府住下,现下有些宿醉头疼。陈夫人见状也不再多问,赶忙命人去煮了醒酒汤,让他喝了才睡。


第三章

陈柳二府都在为两家的联姻之事认真周详地准备着,全府上下都忙得脚不沾地,可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大半月,眼看着婚期已近在眼前。
陈府内,大红灯笼已经挂上了门楣,主屋的椽子也都用大红的缎子包裹起来,远远望去,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喜气。
陈夫人平日里一向清闲,这几日却也忙得头昏脑胀,但这毕竟是喜事,她累在身、甜在心。大到新房的摆设布置,小到柳如意新衣的选料样式,凡事她都要亲力亲为。
而陈中,更是恨不得自己生有三头六臂。
平日里他要上朝议事,下了朝公门内的事情他也不能不管,可皇上偏也要来凑这个热闹,无论空闲与否,他总是使了人去把陈中唤来,通常却又没什么要紧的事,大多数时候,陈中就是站在一旁陪着席婺看奏呈,得了闲,二人也会下下棋,笑谈古今。樊平是内务总管,常伴席婺身侧,陈中与他一左一右的站在龙椅旁,这处境怎么看来都显得十分尴尬。
这日,陈中刚下朝回到家中,尚来不及喝一口水,便又被陈夫人捉了去。原来是送去绣坊订制的被面已经完工,陈夫人对于被面上绣的一对鸳鸯不甚满意,所以找了陈中来看看,因婚期将至,改还是不改她且拿不定主意。
陈中对于此事不甚在意,也是确实不懂,至少他看不出那对鸳鸯有何不妥?可陈夫人偏说那雄鸳鸯色彩过于艳丽,相较之下雌鸳鸯就过于朴素了,虽没有冠羽,但两翅还是应该再增些颜色的。
陈中看母亲为难,不禁开口道:「不如去问问如意,看她喜欢什么样式的。」
「傻孩子,新嫁娘过门前怎可随意出门与夫婿相见。」陈夫人掩口而笑,「想见如意你还要再等上些日子呢。」
陈中道:「想必她也不会太挑剔,还是不要改了吧。」
陈夫人围着绣缎转了两圈,「不行,还是要改。可不能让如意觉得是我们陈家怠慢了她。」
陈中拉着他母亲坐在交椅上,「不会,如意她怎么可能计较这些小事。」
陈夫人又笑,「女儿家的心思,哪是你所猜得到的。还是改了吧,赶在迎亲前,应该能完工得。」
「那就依娘的意思吧。这些日子您辛苦了,可要注意身子。」
陈夫人戏道:「你不用担心,我还要着这把老骨头等着抱孙子呢。」
陈中状似不经意的移开目光,又道:「娘,那我先去换件衣服。这些事情,您就看着办吧。」
陈夫人点点头,眼光又转回了那条被面上,陈中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门。
回到房间,刚坐下喝了一口茶,陈中就听见外面隐隐约约的有人在说话,侧耳细听了片刻,他站起了身,迎出房门。
果然,一位公公已随着山伯向着这边快步而来。陈中一撩衣摆,跪在庭院当中。那位公公走到上首位,背北面南站定,开始传谕。
「圣上口谕下,陈中即刻着便衣进宫。钦此!」
陈中叩首,起身回房去更衣,立在床前,他突然地就感觉到一阵莫名的疲惫。
陈中进了宫,随着先前传召的小太监七转八转,最终竟来到了乘风台前。小太监停住脚步,躬身向着陈中拢手一揖,陈中望了望不远处青砖垒砌的四方高台,又向前走了几步,看见樊平正独自—人站在台下。
陈中看向樊平,樊平却只是颔首敛眉道:「皇上吩咐过,若是将军到了,还请将军移步登台。」
陈中闻言只好举步拾阶而上。
席婺正倚着栏杆眺望远方。他从没想过要与谁共用眼前如画的浩瀚山河,因为这天下是他的,只属于他一人。曾几何时,看着眼前的风景,他迫切地想让那人也来瞧瞧,看一眼这属于自己的万里河山,让那人知道坐拥江山的那份豪情与骄傲。
这急于分享的心情驱策他叫人传旨要陈中进宫,自己却只是在这台上耐心地等待。
听到身后脚步声响,回头见是陈中来了,他唇边的笑意不由得又深了几分。拉过陈中,席婺侧身向着如画的风景一挥手,「爱卿,你看!这就是朕的江山!」
陈中不动声色的微微后退了一步,而后抬头向着席婺所指的方向望去。
眼下近处,是皇宫内的一片奇丽景色;四四方方的宫墙外,人声喧哗,大道上车水马龙,远远望去一片繁荣。
远处,起伏的群山层峦叠嶂,山尖皆隐在云雾之中,间或有凌厉如刀锋的山脊破云而出,正似游龙霎时一现的背脊。寒风从身侧掠过,仿佛撼动了绵延的群山。
待定睛看去,它们却又铮铮铁锁般地巍峨而立。
像是狂风在山谷间呼啸回荡,陈中的胸中顿时激情难抑,这就是他所护卫着的江山!引得无数英雄竞相争夺只为振臂一指的江山!
席婺静静地看着身侧的少年,其眼中听散发的光彩远比这景色还要夺目。见陈中露出醉迷的神色,他满意的笑了,轻轻拉住他的手,席婺轻声道:「中儿,这般景色,你可喜欢?」
陈中猛然间惊醒,面上的表情难以形容。但随即,他便不安地低下了头,方才皇上的问话他没有听清,此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席婺见他不语,又道:「世人皆道高处不胜寒,这如画江山,若只是一人独享,也终是件憾事。今日唤爱卿前来,为的就是共赏此番美景。不知爱卿是否喜欢?」
陈中心下突然一紧。伐南收西二战,他果然还是太过张扬了么?
陈中屈膝就要下跪,却被席婺扯住了手,「爱卿不必如此,朕并无他意。只是爱卿如此拘谨,倒叫朕心里有话也说不得了。」
看出席婺今日心情甚佳,陈中竟少有的回道:「那这都是臣的不是了。」
席婺闻言龙心大悦,他牵起陈中向着乘风台的侧边走去,「爱卿说笑了,朕又怎敢责怪将军?这里风大,有话还是下去说吧。」
陈中望着忽然间兴高采烈的席婺的背影,对于皇上方才调笑的话后知后觉的微有些赧然,心中不禁也有些疑问,皇上今日特地要他来乖风台的用意到底是什么?那么亲切地拉着他……近日皇上与自己种种亲近掠过脑海,陈中心头微微一撼,耳上热酣更炙。
樊平听得二人走下石阶,忙迎上前去欲询问皇上是否要乘龙辇回宫,可各有心思的二人却并未留意,双双绕过他并肩而去。
望见二人相携的手掌,樊平赶忙垂下眼睛快步跟了上去。

婚期将至,虽相关事直都是由父母一手包办,但陈中却依旧感到非常的疲惫。正如柳如意所说,这种事情没有谁是能真正看得开的。所幸军中近日来也再没有什么劳神之事,陈中与席婺相处反而比呆在家中要来得自在些。
前日席婺偶感风寒,龙体违和,上朝时还看不出有何大碍,可回到寝宫之后就变得气虚体弱,御书房是不能再去的了,他索性让樊平把奏章搬到了清泽宫来,看得累了,就让陈中帮他读上几本,需要批注的放在一旁,不需的用朱笔勾阅即可。
二人在殿内处理泽成堆的公文,倒也算不上是十分紧张忙碌,席婺的头脑并未因病而受到太大的影响,一般在陈中读完一本后,他心里就已大致有了相应的答覆,看似堆积如山的一摞奏呈,竟也没用多长时间就下去了大半,见状陈中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拿起一本数页的厚摺,继续一字一句的轻声读下去。
待到这本奏呈读完,席婺那边却没有了声响,陈中抬眼一看,发现他已倚着靠枕睡着了。犹豫片刻,陈中放下手中的奏本,缓步上前为席婺把随意搭在腰间的锦被向上拉了拉,一直盖到他的脖颈处。
惊觉有人靠近,席婺猛然间睁开了眼,见是陈中手扯锦被站在床边,便又阖上了眼睛,陈中被他方才的动作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却又在心里暗骂自己鲁莽,这些事情,哪里是需要他来做的?
陈中正要退开,这时席婺突然伸出了手,拉过他的手掌平贴在自己额上,而后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陈中僵直着身子,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方才皇上睁眼,也不知是否是真的醒了?陈中左右为难着该不该将手收回,可皇上的额头又确是微微地在发着热。看了看席婺因病而显得有些潮红的面颊,陈中只好用另一只手支在床缘撑住自己的身体。
席婺只是小睡了片刻便清醒了过来,见陈中正艰难地半躬着身子维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他不由得笑了,「爱卿果然对朕是鞠躬尽瘁,片刻都不曾松懈。真是辛苦了。」
听得他调笑,陈中知道席婺已经清醒,他刚想收回手,却又被按住,「这龙床爱卿可是睡过的,难道此时还怕坐上一坐?」
陈中只好依言坐在榻边,不自在地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席婺望望殿外已经有些昏暗的天色,问道:「爱卿要留在宫中晚膳么?」
陈中道:「臣还是先告退了,御医说皇上要多加休息。」
席婺点点头,松开了压在额上的手。陈中忙起身—揖,「臣告退。」
席婺目中含笑,看着陈中一步步地退到殿外,而后他张口唤来了樊平,「你去御书房把剩下的那些奏呈取来,今晚就在这里传膳。」
樊平道:「皇上龙体欠安,要不……」
席婺道:「那些都是要事,耽搁不得。你去取来。」
「是。」
樊平领命转身而去,席婺抬手轻抚自己的额头,想到方才陈中那副奇怪的样子,不禁又轻笑出声。

陈柳两家的联姻本就算不得是什么大事,陈中虽无意隐瞒,但也不会刻意告诉席婺这些事情。当席婺从别处得知陈中即将成婚时,佳期已近,他顿时怒上心头。
二人间这些日子如此相处,陈中竟都不曾透露过一言半语,细细回想起来,这些日子相处甚欢的温吞假像仿佛被瞬间打破,席婺起身,冷冷吩咐道:「备马!」
陈家兄弟此刻正在陈中房中,将父亲亲自写好的喜帖一一分类挑拣开来,这时管家山仙突然气喘吁吁的跑来,尚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他就急着唤道:「少爷!大少爷……」
二人见了管家此番模样,不禁对视一眼,陈中正想开口问他这是出了什么事情?谁知刚向着房门望去,他便已看见一条明黄的身影迳自向着这边快步而来。
陈中赶忙叫过陈和,两人一撩衣摆,恭恭敬敬的跪在门边。
席婺停住脚步,冷声道:「其他人都出去。」
陈和偷眼看了看他哥,赶忙起身拉着山伯一道走开。
席婺抬腿迈入陈中的房间,乍一入目便是正中的桌子上那一片灼眼的红,席婺随手拿起一张喜帖翻看着,问道:「成亲这么大的事情,朕怎么从未听爱卿提起过?」
陈中尚跪在原地,背对着皇上,也不知他脸上现在是何种表隋,只是听他的声音,仿佛十分不快。
陈中答道:「皇上日理万机,此等小事,怎敢劳皇上费心?」
席婺道:「爱卿啊,朕看你是忙糊涂了。」放下一张帖子,他又拿起另一张,「这终身大事,怎可说是小事?」
陈中近日与席婺随意惯了,言语间自是少了几分拘谨,「在臣看来,家事国事天下事,只有这儿女私情是小事。」
席婺冷笑道:「爱卿嘴上虽是这么说,可心里未必这样想。夜夜有娇娘入梦相伴,将军岂还有心思理会国家天下事?」
「好男儿志在四方。若是真英雄,便不会为这些情爱俗事所牵绊。」
「放肆!」席婺硬声喝道,「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简直是得寸进尺!」
陈中低头抿唇不再说话,但眼中的坚决却丝毫未退。
席婺猛然将手中的喜帖甩在地上,黑色厚底镶金软靴在那张薄薄的红纸上一踏而过,「英雄……陈中,朕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英雄!」
陈中挺直着上身跪在地上,眼看着席婺怒气冲冲的快步而去,连那句就在嘴边的『恭送皇上』也未能来得及说出口。
席婺刚走后不久,樊平又来到了陈府。陈中扔开那张他方才对着发了半晌呆的印着席婺足迹的喜帖,换过一身衣物,随着樊平进了宫。
樊平将他带到了清泽宫前,高声通报了一遍,陈中整了整衣领腰带,方才走上石阶,推开宫门。
席婺手捧茶杯坐在正对着宫门的木桌旁,微垂的眼睛盯着杯中的茶水,就算是听见宫门的响动也未抬头。
陈中看他那幅淡淡的样子就知皇上的气还没消,他低下头,轻轻地迈步走入殿内。
席婺不语,陈中不动。二人静默无言地相峙半晌,陈中突然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些昏沉。他抬起头,见席婺正紧紧地盯着他,刚想开口,身体就已不受控制地滑向了地面。
陈中觉得有一阵怪异的香气带着暧昧的潮湿冷冷包裹着他的身体,让他不自觉的微微打着寒战。挪动了一下手臂,却猛然间惊醒过来,他的双手被白绫牢牢地缠在了红木雕花的床头。扫视四周,这里仍是皇上的寝宫,他突然想起了方才他被人打中后脑昏了过去的情形。
轻轻地动动手脚,都还有知觉,脑子很清醒,身上也并无其他不适,只是后脑被打中的地方现在还是一扯一扯的有些钝痛,身下的床铺干燥而柔软,柔滑的丝被覆在身上,空气中淡淡的暗香沉浮,让人有一种云山雾罩般的慵懒舒适,却又满满地充斥着令人不安的怪异。
陈中的不安来自于丝被下一丝不挂的身体,这个认知比他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束缚在床头还令他心慌。一位屡建军功的少年将军—丝不挂地躺在皇上的龙床上,这是于情于理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他尽力地仰起头,看向缠绕在自己手腕上的白绫,却发现自己无论怎样晃动手指都抅不到那个大大的结扣。他不禁着急,用力地翻过了身子,侧身趴在床上,忍着手臂被扭曲的疼痛,将脸凑近手腕,想要用牙齿解开那个结。
可是白绫被绑成了一个死结,直到陈中腮部发酸,牙齿胀痛,也没能将这白绫完全解开。他把头靠在自己的手臂上,短促地喘着气,正想要休息一下,这时,宫门却被忽然推开了。刺眼的黄色映进瞳孔,陈中心中惶然,不禁张口央求来人,「皇上,能否请樊总管帮我解开双手?」
席婺回头看了一眼樊平。
樊中垂头上前。
陈中静静地看普樊平慢慢走近,面上的表情也有些松懈了下来、哪知樊平却突然掀了他身上的丝被,周身一下子被冰冷的空气包里,陈中不由得绷紧了身子。樊平立在床沿,微微抬臂,手中就多了一个黄铜的小圆盒子。
单腿跪住床边,樊平伸手去扯陈中的腿,冰冷的手指触到皮肤,陈中反射地向后缩了一下。樊平抬脸看了他一眼,再次伸手去拉他的腿。陈中趴在床上,双臂扭曲,根本用不上力气,但是他又不能翻身仰卧,那岂不是要将羞处大白于他人眼下。樊平用膝盖压制着他的腿,打开铜盒,单手撑开他的臀缝,将冰凉的膏药挑在指尖,慢慢地送进他的身体。陈中再也顾不得眼前的皇上,他用力地扭动着身躯,想要阻止那冰冷的手指探入自己的体内。但那手指已经滑入,他的扭动只是让那手指滑得更深。
樊平觉得差不多了,终于收回了手指。陈中的身体立刻蜷成一团,那种怪异的、被侵入的感觉还残留在他的体内。他的脑子很乱,他隐约地知道了下面会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不愿相信,也不想相信。
一个黑影落下,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后背,陈中浑身一震,哑声说到:「皇上,天色不早了,臣……该告退了。」
席婺的手微微一顿,转而探索般的抚上了那张埋在了膝盖中的脸上。少年的躯体没有任何抗拒的动作,但是身体依旧僵硬得像是要马上绷断了一样。
优渥的生活给这具年轻的身体打上了永久的烙印,陈中的身体并不像他的脸和手一样,因为曾经征战沙场、长期暴露在外而带着微微的古铜色——那是一种有着柔和光泽的象牙白。因为习武,他的身体线条流畅而充满内涵,却又因为年少而带有些许孩童特有的圆润,算不上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及颊旁,此时的陈中看起来带着几分的楚楚可怜。
「陈中……中儿……」席婺的气息随着他的唇舌一处一处地落在陈中的发上、肩上、背上,陈中环抱双腿的手臂不禁又紧了几分。
席婺轻轻地拉动他僵硬的手臂,陈中紧绷着并不松手。而后席婺稍微使了一些力气,还是没有拉开。见状,他竟收了手,起身坐在一边,用眼神将这即将属于自己的人一寸一寸地活剥开来。
慢慢的,陈中便察觉到了自己的异样。潮润的空气和身旁的人都在刺激着他,让他全身微微地打着寒战,最要命的是刚才樊平抹进他身体里的东西竟然渐渐融化开来,朝着低处流去。液体划过敏感的内壁,刺痒难耐,他更加夹紧双腿,却没有丝毫的用处,最后,他紧绷的身体开始微微地抽搐。
席婺知道,药开始起效了。他抓住陈中的脚踝,用力拉开,陈中因僵硬而失力的身体抵不过他,只能将脸埋进了被绑在床头的双臂中间。翻身压住陈中,席蝥硬是将他的脸扳过来,嘴唇落在了那死死紧闭的唇上,并试图将它撬开。
陈中心里一阵悲哀,他从小就被父亲陈昔教导要以君为天,以国为地,在他的心里,天下万物包括自己的命都是自己身上这个男人的。只要是皇君所希望的,哪怕是立刻让他去死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但是现在,他现在要的是自己的尊严,是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比性命还重要的,宁死也要护卫的尊严!自己应该怎样?自己又能怎样?
席婺发现了他的恍惚。但是,他却卑鄙地利用了这种消极的抵抗,他装作看不见那张端正的面孔上,从眼睛里流露出的那唯独一点点的脆弱和乞求,硬是将自己的身体卡进陈中还在颤抖的双腿间。陈中闭上了眼睛,带着一些无可奈何的悲哀,还有一丝想要逃避的心情。也许,只要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也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第四章

陈中进宫,整夜未归,这并不是第一次了,所以陈昔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第二日陈中却缺了早朝。下朝后陈昔本想回家看看陈中是否已经回来,可还未出宫门,便被樊平拦住,将他带到了御书房。
鸿嘉帝席婺捧着手炉斜靠在书案后的龙椅上,状似漫不经心地询问着即将与陈中成亲的女子出身何处?芳龄几何?品性如何?……末了,他眉头一皱,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陈将军年纪尚轻,此时成家,未免有些过早了吧?」
陈昔答道:「小犬已及弱冠,臣认为该是到了成家的时候了。」
「那柳少保家的小姐虽也是大家闰秀,但配陈将军怕是有些勉强了吧。」
「柳家小姐知书达理,是小犬高攀了。」
席婺眼角微挑,盯着陈昔严萧的面孔似笑非笑,「看来,卿家对这柳小姐是十分满意的喽?」
「能有这样的媳妇,是微臣全家的福气。」
席婺唇边的笑容更甚,只是那笑意未及眼底,「那朕岂不是煞了卿家的福气?」
陈昔一怔,还来不及分辨皇上的话究竟是何意,席婺便又道:「陈将军昨夜受了些风寒,就让他在宫里休养吧。」
陈昔赶忙跪倒在地,「万万不可啊皇上!朝中臣子岂能留住皇宫?按我朝祖制所订……」
「行了!」席婺厉声打断陈昔的说教,缓缓站起了身,「规距既是人订的,自然还要由人来修正。」冷笑一声,席婺让樊平为他披上毛裘披风,「怕是陈卿家喜事将近,唯恐耽误了好日子吧。宫里清静,太医宫女伺候的也周到,等他身子俐落了,朕自会送他回去。」说罢,也不理会身后的陈昔,就快步向着清泽宫而去。

陈中身上已经穿戴妥当,却仍旧在榻上蜷成一团,动也不动。席婺伸手去触他,他仿佛觉察不到一般,只是怔怔的睁着眼睛,躲也不躲。见状席婺心下不免有几分惶然,拉过他搂进怀里,细细地摩挲着他的脸颊,陈中的眼珠终于缓缓的转了一下,「皇上,臣该回去了。」
席婺难得温和地笑了笑,心底却是一如既往的嘲讽: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若是他想要的东西,又有谁能够拦得住他?
「中儿,是不是饿了?你平日里都喜欢吃些什么?」
陈中直直的看着宫门,对于席婺的问话充耳不闻。
席婺见他不答,便又搂着他说了半晌话,但陈中依旧一动不动,全无反应。
席婺忽地将他按倒在床上,一把撕开他的腰带,冰冷的人手抚上那劲瘦的腰,顺着突出的盆骨像蛇一样的慢慢下滑,最后卡在他大腿的根部,「你做这个样子也没用,朕既然捉了你来,又怎会轻易放你回去。都说寰宇之广,无奇不有,朕倒是想看看,这没有了新郎的亲是怎么个成法。」
席婺对陈中终是没有办法的,但是近身的侍从们倒是遭了殃,经常毫无理由的被责罚拷打。陈中整日睁着一双大眼,却又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几日都不开口说一句话。好容易席婺放软了身段,逗弄着他说出一句话,也是『臣该回去了』。
席婺气极,一巴掌将他掀翻在床上,却不见他平板的脸上有丝毫的动容。看着蜡黄的脸上浮起了艳红的掌印,席婺心里突然的又有些不舍,忙将他拉进怀里,细细地啄着他的头发眉眼。
少年的身体是修长而纤细的,带有一些武人的结实和柔韧,却又揉合着一丝孩童特有的细腻和圆润,在床第之间,可以任席婺摆出任何困难的姿势,比起后宫的那些女人,这些更能让席婺尽兴。而沉重急促的呼吸,强忍的呻吟,紧绷的肌肉所显出的代表着男人力量的平滑曲线,这些与女人不同的别样风情,更是让席婺迷乱万分……
时间—晃,陈中在宫内住了半月有余。陈昔倒是提过几次,但都被席蝥不痛不痒地打发了过去,饶是中正如陈昔,也不免起了些疑心。最后在他的坚持下,席婺才勉强放了人回家。
陈中回到家中,府中上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原本刚直挺拔的少年竟像是脱了一层皮似的,瘦了不止一圈,面上更是蜡黄如金纸,血色褪得是干干净净。但最可怖的还是陈中的神情,眼珠上丝毫不见活人的神采,看人的时候,直愣愣的,若是与他对视久了,真是叫人森森的冷汗直流。陈中本就不多话,这时候更是惜字如金,不到必要的时候决不开口,一开口却又吓人一跳,那嗓子沙哑得异常生涩,像是许久不曾开口一般。
陈夫人哭得死去活来,好好的一个儿子进宫半月,送回来竟是这副样子,可无论怎么问,陈中始终一言不发。陈昔倒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只有长长的一声叹息。
陈中整日里昏昏沉沉,真等睡着了却又噩梦连连,陈和被他的叫声惊动,想要去看看,陈中却死都不让人进屋。陈和急了,在门外大声叫嚷,可陈中就像是听不见一般,完全没有回应。
其实陈中只是陷入到了自己的思绪中不可自拔。每日间扪心自问,对于朝廷,他从来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对于皇上,他也恪守着身为人臣的本分,只求能遇明君—展抱负。可皇上为何要用此等手段来折辱自己?就因为伐南收西二战,他不但要平白遭受旁人的猜忌,还要忍受陛下如此的对待,皇上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难道他就只能继续吞忍下去么?
柳如意听闻陈中终于回了家,这日一大早就进了陈府,等见了陈中,如意的眼泪就像是停不了似的,哗哗地流个不住。
陈中的脸色比刚回来时还要白上三分,一身的白衣更衬得他身形飘忽,人似鬼魅。看到柳如意,陈中的眼神终于是活泛了些,还知道上前接过她的帕子为她拭泪。旁人见状,便纷纷退了下去,如意看着陈中,哽咽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陈中只是直直地看着她,仍是一言不发。
如意接过自己的手帕,转身扶住桌沿,背对着陈中一字一句低声道:「我有孕了。」
陈中的脑子里『嗡』的—声巨响。
如意接着道:「这两个月的葵水异常,我也不敢和家里人说,还是自己到街上找了间医馆……果然是有了。」
陈中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中,我真的很怕……这事如果让我爹知道了,我可就活不成了……」
陈中哑声道:「是我酒后失德,我会跟我爹去说,让我们早日完婚。」
如意侧首看着陈中,苦笑了一声,「你说,为什么我们就要遭这样的罪?」
送走了柳如意,陈中在心里衡量了一下,来到了父亲陈昔的书房门前,陈昔正坐在桌边发呆,见了长子,也只是无奈的一声长叹。
陈中快步走到父亲面前跪下,「都是孩儿不好,让您和母亲担心了。」
陈昔久久地看着他,最后只吐出一句:「罢了。」
陈中接着说道,「孩儿和如意的婚事,实在不宜再拖,还请爹费心,让我们早日完婚。」
陈昔又叹了一口气,「这事,怕是要再拖一拖了。皇上那里……」他看着陈中,发现他莫名的抖了一下,「那里怕是难过啊!」
「不能再拖。」陈中眼睛一闭,咬牙说道,「如意她已经……已经怀了孩儿的骨肉。」
「什么!」陈昔嗔目,猛然起身,扫落了桌上的茶杯,「混帐!」
「孩儿知错了,但是如意的身子实在是等不得了!」
「你这……你这……」陈昔的身子抖动如枯叶,张了几次嘴却说不出话来。
「你这孽子!」
陈中依旧挺直着上身,静静地跪在地上。
陈昔缓了缓气,颓然坐回到椅子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两个月前,孩儿讨伐燕客王回都城之后。」
陈昔闭上眼,「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先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
陈中重重地向着父亲磕了个头,「谢谢爹。」
陈昔疲惫的挥手,「你先去吧。以后皇上那里,你能躲就躲,再不要惹出事端了。切记!」
陈中垂着眼睛,许久之后才答道:「孩儿知道了。」

陈柳两家的联姻本是早已订好的事,可却又因陈中的突然患病而推后。此次陈中病愈,陈家主动提出要尽快完婚,柳家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双方原本就已准备就绪,此时办起来也是格外地快,不出三天,一切都就准备停当,就差一对新人挑良辰择吉日入喜堂了。
陈中也慢慢地恢复过来,除了消瘦和寡言,他看起来几乎与以前无异,毕竟他即将要为人夫,要照顾自己的妻子家人,还有即将出世的孩子,他不允许自己再像懦夫一样继续地消沉下去,日子始终是要过的。他自己逼着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是个男子汉就要挺起胸膛,肩上的重任决不能推托。
但是,突然到来的一道圣旨,却再次将陈中打入地狱。
鸿嘉帝席婺将柳少保家的小姐柳如意赐婚于陈家次子陈和,择日完婚。随圣旨而来的,还有一纸盖有御印的婚书,登基一年有余的新皇即将大婚,皇后的人选是陈家长子,曾立有赫赫战功的二品柱国将军——陈中。
圣旨一到,四座皆惊。陈中回房草草收拾了一番,准备进宫面圣。陈昔让他少安毋躁,先想个周全的法子,可是陈中一口气梗在胸中,实在难以下咽。晚饭过后,陈昔一个人窝在书房,陈中左思右想,怒火终于将他仅剩一点畏惧之心也燃完了,他一人悄悄出了门,直奔皇宫。
陈昔前思后想许久,方从书房出来,迳自去了陈中的睡房,却不见陈中。找来门房一问,才知陈中竟然只身出门。陈旨重重一拍桌子,「这孩子,怕是要害死如意了!」
陈中一路都没受到什么阻拦,侍卫们见了他,不但未加盘问,还匆匆地在前方引路。站在清泽宫前,陈中重重地捏了自己一把,平复了一下心跳,方才举步入门。
席婺正歪躺住宽大的红木软榻上休息,看见陈中,他唇角微微一杨,直起了身子。陈中跪倒庄席婺面前,一字一句铿锵说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席婺眉毛一挑,起身走到他面前,「为何?中儿你不喜欢朕的安排么?」
陈中的眼睛猛然抬起,直直地看着席婺,「与柳家小姐有婚约的是我,怎能随意更改?这叫柳小姐以后在世人面前如何抬起头来?更何况微臣胞弟年纪尚幼,还不到婚娶的年龄。」他深吸一口气,「立男子为后之事更是万万不可,皇上这是将自己陷入不孝的境地!」
席婺顿住脚步,冷笑了一声,「朕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臣不敢管教皇上,只求皇上收回成命!」
「君无戏言,刚下旨要立你为皇后,你却要朕立刻收回成命,」席婺温和了语气,上前想将陈中扶起,「如此朝令夕改,朕的威严何在?」
陈中膝行后退数步,避开席婺的大手,依旧长跪不起,「请皇上收回成命!」
席婺干脆蹲下,与他平视,「陈老爱卿不是喜欢柳如意么?那朕就让她做陈家的儿媳,顺了他的意。你少年出征,披荆斩棘,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加官进爵,光耀门庭么?朕封你为皇后,日后荣华富贵自当享之不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陈中出征,乃是为国宁民安,并非为了荣禄虚名。」略顿下,陈中心—横,闭目说道,「况且那柳小姐腹中已有了臣的骨肉,还望皇上成全!」
陈中凭一时意气,说出此等惊世骇俗的话来,殊不知,一时意气害死人。
席婺闻言,怔了一怔,随后怒极反笑,「哦?朕还不知,陈将车原是这等特立独行之人,搞大了人家黄花闺女的肚子,然后来求朕赐婚?」从粗俗的话语中可以看出席婺几乎理智无存,他抓住陈中的下巴,硬硬将他的脸扳起,「那对于即将成为国母的陈将军来说,这算不算得上是不守妇道?」
陈中强忍着心中的屈辱,仍是不卑不亢道:「请皇上收回成命!」
席婺冷笑着摇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朕决不会放你回去成亲。」
「立男子为后,皇上定会为后世所非议!还望皇上三思!」
席婺轻笑,「高祖皇帝可立男人为后,为何朕就不可?」
陈中一梗,随即辩道:「圣德皇后才智过人,当年曾与高祖皇帝一同指点江山,臣又怎能与圣德皇后相比?」
「这你不用担心,若是需要内助辅佐,朕这皇帝当的岂不窝囊?」
陈中垂下眼,「可皇家的嫡亲血脉……」
「将军多虑了。虽然还未足周岁,但朕确实已育有一子!」席婺的脸上犹挂着微笑,可陈中却不敢抬眼去看,想也知道,那笑意未达的眸子深处,正孕育着一场暗色的风暴。「陈将军也不必担心,陈家么子自会为你陈家留下血脉,只是……」
席婺低下头,轻抚着陈中的发,「将军就不要妄想儿子了。」
陈中伤佛看到眼前微弱的火苗闪了一下,最终还是无情地熄灭了。•他闭上眼,任席婺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推倒在床上,完全敞开着四肢,现在他连僵硬着身躯消极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席婺却没有因为他的顺从而收敛了动作,一想到身下之人曾经有过女人,他的胸就突突的胀痛着,有一股摸不到的怨气集结着挥散不去,他的手下不禁又重了几打,仿佛要给陈中身上打上些什么烙印才好。
陈中的心,在剧烈而持续的疼痛中,终于被砸的粉碎,慢慢的,但是坚定的,坠入了连他自己也想像不到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中午,陈中被送回陈府,一夜之间,刚刚恢复了人气的少年又变为了一缕幽魂,眼不斜视、耳不旁闻,飘忽着进了自己的屋子,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陈家次子陈和仿佛因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变故,开始明白自己心须要尽快成长为一个大人了,自己的身前再也没有了一个大哥——一个他一直视为榜样,隐忍却坚强的大哥。
为人臣子,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话说柳家也应接到了皇上赐婚的圣旨,然而那边厢却全无反应,想必府上也是一阵鸡飞狗跳,慌乱不堪吧!
陈昔从外面回来,听说陈中已经回到家中,便去敲他的房门。不想陈巾既不答话,也不开门,若非门是从里面反扣上的,他准会以为房中无人。陈中对于陈昔,向来是敬重有加的,若是连陈昔都不能引他开门出来说上—个字,那陈家上下谁也是没有办法的了。
这日夜立,陈和一个人缓步来到了陈中的房前,轻轻地叩门,照例是毫无反应,他唤了一声,「大哥,是我。」
仿佛知道房内的人不会给他回应似的,陈和叹了一口气,迳自说道,「皇上下旨赐婚,虽然我也知道这事生得蹊跷,但是我已经允了爹了,因为毕竟是我们陈家对不起柳家。」随后陈和的声音顿了顿,再次响起时语调却渐渐地高了起来,带着愤愤的不平,「但是,大哥,为什么昨天圣旨到了以后,你不去找柳小姐,你们两个人远走高飞不好么?为什么还要进宫去找那个混帐皇帝!你为什么不带她走?你们走了,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你不用嫁给皇帝,柳小姐也不用死了,你为什么不走!哥!」
房门突然被打开,陈中青白如魅的面孔上一双大眼几乎要蹦出眼眶,「如意她怎么会死?怎么会?皇上把她怎么了?!」
陈和的面上,竟浮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眼眶中含着的泪水如有流光划过,在月色下灿灿的只是让人感到莫名的悲凉,「今早柳小姐进了宫,就再也没有回来。」
陈中的身形石雕般地僵住。
「听说她今晨受召入宫,直到晚上的时候宫里才送回了她的一只玉镯。宫人只说柳小姐被皇上赐了幽闭之刑,可最后连尸身也没能留下。方才我和爹去了柳家,棺木里摆放的就只是柳小姐的衣裙和珠钗。」陈和眼中滚动的泪珠终于滑落下来,「哥,我连香也没能为她上一柱,我怎么能,我怎么还有脸站在她的牌位前为她上香?」
陈中缓缓地动了一下眼珠,看向陈和,好似消化不了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
如意……死了?那个像柳叶儿一般柔弱的聪慧女子,就这样消失了?那个会笑着安慰自己的温柔女子,再也不能张口说一句话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这都是为什么!为了什么啊!
「啊——!」陈中仰天长啸一声,随即单薄的身体无法承受似的剧烈一晃,就在陈和的面前,重重地滑落在了地上……


第五章

大夫把着陈中的手腕,又抬起头看了看陈昔凝重的脸色,微微—笑,「陈大人,陈将军这是身子虚空,怒急攻心。等他醒了,把这副定神的药给他服了,应该就无大碍了。」
陈昔闻言,长长的嘘了一口气。
「只是……」大夫话间迟疑了一下,「这心结虽说是看不见,摸不着,但积得久了,难免会落下心病。心病终需心药医,陈大人,这良药易寻,心药难求啊。」
「我又何尝不知。」陈昔看着陈中,满眼的愧疚之色,「只是现在我已无力回天,说起来,也许是我的错,我不该将中儿带进朝廷,还连累了那柳家小姐。」
「陈将军自小就倔强,只认死理,这点和陈大人很像啊。」大夫收起腕枕,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不过陈大人,你也无需太过自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是福是祸,就要看陈将军自己的造化了。」
「是么?」陈昔起身,和大夫走到门外,吩咐这陈中屋里的丫头,「留人在这儿守着,—刻都不能松懈。等他醒了,把这药煎与他喝。」
「是。」丫头接过药,交及闸外的家仆去煎,自己轻掩了房门,拢手站在床侧。
一直到破晓时分,陈中才幽幽转醒。在旁守了一夜的丫头立马清醒过来,叫外院的仆人去端来了药,准备服侍他喝下。可是药碗送到了陈中嘴边,他横竖就是不张口,丫头求他,他也似听不到,无奈之下丫环只好使了家仆,去将陈昔叫来。
陈昔披上衣服出了房门,刚走到回廊边上,突地听见一声惊恐的尖叫,「大少爷,不要!」他心下一沉,快步走向陈中的房间。
穿过走廊,就见陈中的房门大开,陈中站在房中,双手围在颈上,那丫头用力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还在求他。在昏黄的烛火下,陈中白色的里衣上有一片阴湿的痕迹,而且还在不断地渲染着,扩散着。陈昔两步并作一步,上前拉下陈中的手,才发现他手中有一块尖锐的瓷片,一道长长的伤口横在陈中的颈项上,那潺潺的血好像不会停歇似的,顺着陈中的身体缠绵而下,滴在破碎的药碗上,很快的便与分流在地上的黑黄汤药混在一起。
「你这孩了发什么疯!」陈昔劈手夺下陈中手中的瓷片,狠狠地摔到地上,怒骂还呆立在一旁的丫头,「你还发什么呆!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小丫头呆愣地退后一步,然后惊醒般的飞快向着门外跑去。
陈昔手忙脚乱的扶着陈中,将他平方在床上,陈中嘶嘶的哽咽道,「爹,你就让我去死吧……死了就清静了……」
「你在胡说什么!」陈昔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个耳光,「你死了,你让我和你娘要怎么办?你要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陈中闭上了眼睛,一滴男儿泪缓缓的滑下,落入鬓间,留下一道冰凉的痕迹,「孩儿欠如意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提到柳如意,陈昔紧绷的心气儿也一下子就泄了,「你们……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你们没有缘分……」

陈昔没有告假也没有来上早朝,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情,席婺拟好了大婚的吉日,准备在朝堂之上昭告天下,可是未来的国丈却缺了早朝。下朝后,席婺去了御书房,唤来樊平吩咐道:「你去陈家瞧瞧,陈昔没来上早朝,想必是家中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是。」樊平躬了身,正准备出去,席婺却又改了主意,「罢了,还是朕亲自去吧。你去准备一下。」
席婺坐着龙辇悠悠地到了陈府,却见一片肃静,不像是出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陈家门房见了这阵仗,惊恐地想要先去给陈昔报个信儿,却被席婺拦住,「不要声张,朕自己进去就行了。」
沿路问了陈家的家仆,得知陈昔现在在陈中的房里,席婺的脚步轻快起来,转过回廊,走到陈中的房门前,他抬手推门而入。
陈中躺在床上,眼睛呆愣愣地盯着床顶,陈昔坐在窗边的八仙桌旁,手中端着茶杯,竟然少见的在发呆。听见门响,陈昔回过神,忙放下茶杯,刚想要行礼,却被席婺抬手拦住了,「陈爱卿今儿个缺了早朝,想必家中出了些事情吧。」他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陈中,又微笑着问陈昔,「莫不是中儿身体不适?」
陈昔垂下眼睛,没有答话。
席婺走到床边,伸手摸向陈中的脸颊,却突然发现了陈中的颈上缠着层层白布,殷红的血迹片片渗了出来,着实诡异。
席婺的脸登时沉了下来,他面向陈昔,冷冷地问道,「这伤是怎么来的?」
陈昔依旧无言。
席婺的嘴角一弯,勾起一个冷笑,「好你个陈昔,莫不是连朕也不放在眼里了。若是听得见,不想说,那你就一辈子都不用说了!来人!」
这时,如老僧入定般的陈中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眼睛还是直直的看着床顶,「皇上,这是误伤,与他人无关。」
「误伤?」席婺轻轻坐在了床边,抓过陈中的手递到唇边柔柔地吻着,「那中儿你来告诉朕,怎么才会误伤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嗯?」
陈中不语。
席婺放下陈中的手,把被子轻轻地向上拉,盖住他的胸口,然后倾身,轻吻他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是嘴唇,吮吸了几下之后才放开,「中儿,你好好地歇着,早日把伤养好,婚期将至,朕可不忍心看你带伤劳累。」撑起身子,席婺扫了一眼因为他刚才的亲密动作而转过脸去的陈昔,一边帮陈中拨开颊边的散发,一边淡淡地说道,「陈大人,你守护不周,在大婚前让朕的皇后受了如此重的伤,该当何罪?」
陈昔一撩衣摆,跪在地上,「臣领罪。」
「罢了,你是中儿的父亲,朕也不能真的把你怎样。」席婺话是对着陈昔说的,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陈中,「你先去大牢里住上几日,以示小惩,等朕的大婚过后,朕自当把你毫发无损的放出来。来人!」
「小的在!」
「去给陈大人领路。陈大人可不比其他人,切记不可怠慢了,明白么?」
「是!陈大人,请!」
陈昔看了一眼陈中,起身便跟着皇上身边的侍卫而去,只是在出门前,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随风飘散……
无言冷漠地送走了席婺,陈中依旧直直的盯着床顶,张嘴吩咐门口被吓傻的小丫头:「去叫二少爷过来。」
陈和本就被陈中昨夜突然的昏倒吓了一跳,大夫来过之后他才睡下,清晨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但是他已经从丫头口中得知父亲被皇上带走,并押入大牢,他的胸中也含着一股闷气,直恨不得冲出去剐了那个混蛋皇上。他紧握双拳,垂着眼睛进了陈中的房门。一脚刚跨过门槛,陈中淡淡的声音传来,「把门关好。」他抬头看了一眼陈中,回过身,仔细地掩住了房门。
陈和走到陈中的床前,轻轻坐下,拉了他哥的手,然后习惯的去看他哥的脸,却发现了陈中脖子上染血的绷带。陈喝满弦的神经一下子被拉断了,他发疯般的跳起来,指着陈中的脖子,「这伤是怎么回事!爹又为什么被抓!那混蛋到底想干什么,非要逼着我们家破人亡吗!……」
「陈和。」陈中眼睛丝毫未动,但却摸索着伸出手来,想要去抓陈和的手。
陈和喘着粗气看着那只苍白消瘦的手,最终还是把自己手放了进去,那像是器物般的没有点滴温度的手一下子收得死紧,带给陈和一阵就要骨肉错位般的疼痛。
「陈和,」陈中慢慢地转过了脸,直直的看着陈和,青白端正的面容之上仿佛附着一层让人毛骨悚然的阴起,眼瞳之间也染上了黑得让人看不透的阴暗,「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们的,你,爹,还有娘,你们是我的亲人,我会保护你们的。」
「哥!难道你真的要嫁给那个混蛋吗?」
「这件事到现在,已经全无回转的余地。」陈中别开了脸,眼睛还是直直的盯着床顶,「他抓走爹,是怕我再自寻短见。我不会再做傻事了,不会了。我要保护你们,你们才是我最重要的人。」
「为什么啊,哥!难道这就是命吗?我不服,不服!」
「没错。」陈中的声音仿佛飘在极远的地方,淡淡的,没有平仄,只是在陈述般的,「这就是我的命。」
陈和甩开他的手,恨恨地走到门边,用力拉开房门,刚抬起一只脚,陈中又道:「若娘问起,就说爹为了操办大婚,近几日都会住在宫中士阁;我受伤的事,就瞒着她。」
陈和急促的呼吸尚还无法平复,他抿了抿嘴,便甩头大步而去……

新皇立后,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以示皇恩。陈中被人搀扶着,祭天叩祖,自己觉得自己着实可笑。他想起今晨梳妆时,席婺的近身太监樊平一边为他梳头,—边轻声低喃,「皇上一个人孤单得久了,只是想找个人做伴儿。从小到大,他身边的人敬的惧的,不过是那个位子。若有哪个人肯真心实意的只为了他,皇上也定是会掏心掏肺的,他太久不与人真心相交,即便是想,也不会了。纵使皇上做得有些过了火,也不过是脾性使然,还请您多把待些,皇上,他也是可怜人哪……」
陈中微微抬眼,望向铜镜,慢慢的,竟然扯出了一丝冷笑。待樊平捧着发油木梳退开后,陈中起身,将双手拢起,交叉叠于腹前,摆出一个端庄的皇后应有的姿态。樊平跪下身,和几个宫女嬷嬷一起整理衣摆的皱褶,这时陈中突然开口道: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樊平手下一抖,陈中再次满意地冷笑。
外面还在喧嚣,陈中独自坐在床沿,用手轻抚着铺在床榻上的百子被。一针一线的细细绣出,活灵活现的百子嘻戏图,却是为了他这个一辈子都生个出一儿半女的男人。从今往后,他就要在这张毁了他一生的床上,和—个虐杀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和未出世孩子的男人,同床共枕,同覆此被。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么?
宫门突然打开,席婺飞步而入。他直直地走向他的新娘,直到一旁的嬷嬷递上金制的秤杆。几乎是一把夺过秤杆,席婺用它慢慢地挑开了陈中头上的红绸,繁琐的头饰下,陈中端正的脸庞被红色的胭脂和明媚的花黄渲染得甚至有几分的艳丽。
只是那双大大的眼睛似乎比以前更黑了,带着一种让人沉迷的灰暗,却又含着无尽的风情。
席婺沙哑地开口,「来人……」
一旁机警的宫女和懂事的嬷嬷扶起陈中,安置他坐在梳妆镜前,帮他一点一点卸下身上的零碎。头饰被卸去,陈中的长发滑下,嬷嬷用篦子细细地刷着,直到它柔顺光滑。宫女解开别在陈中领口的金饰,轻轻拉扯,却无法将它取下,陈中不耐,抬起眼来看着她,宫女心里一急,稍用了一点力,那金饰却猛地脱落,镂空花纹的边角划过了陈中的脖子。陈中眉头一蹙,「你想疼死我么?」
宫女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奴婢手拙,请娘娘恕罪,请娘娘恕罪!……」
陈中侧脸看了看跪在地下的宫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指尖是一片晕开了的殷红。他淡淡地开口道,「大婚之日见血,冲了喜气……你让我怎么饶你?」
「娘娘饶命啊,娘娘!皇上,皇上饶命啊!」
席婺走近,看着铜镜中陈中漆黑的眼,「皇后说怎么排就怎么办。只是……今天大婚,不宜动刑……」
「那就把她扔到牢里关着,不准供食,什么时候咽气了什么时候抬她出来。」
陈中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起身走向床铺,「我记得皇上是最喜欢把人关到大牢里去的。」
席婺颇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转头吩咐道,「来人!刚才皇后的话你们也听到了,还不领命照办!」
「皇后娘娘饶命啊,娘娘……」被拖出去的宫女还不死心的求饶,声音凄厉,剩下的几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直直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席婺追随着陈中的步子,也走到床边,把脸颊靠在他的发上,轻轻地摩挲着。
半晌,他直起身子,大手一挥,「你们全部下去吧。」
宫人们鱼贯而出,席婺猛地弯腰抱起陈中,将他扔在床上,向后覆身上去。他用面颊细细地感受着陈中颈间的肌肤,真正的细腻幼滑,席婺的手还在向下抚摸,宫中沐浴的秘方和蜂蜜调和的去体毛的蜜蜡让他现在全身都这般光滑。
席婺突然想起太医院为他特制的密药,他急急起身去拿,找到药膏后他一转身,便看见衣衫半褪的陈中撑着身子,坐在一团艳红的喜服中。
陈中现在,比起席婺第一次碰他时,瘦了很多。身上原本不甚明显的骨骼,也慢慢显山露水地凸现出来。尤其是锁骨,那一双纤细略微上挑的锁骨,就像是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披散的长发后森森的盯着他,虽是冷艳,但也带着无穷的妖冶。席婺突来的口干舌燥,不觉间向前迈了一步,猛地却又对上了那双真正的眼睛,带着三分的冰冷、七分的嘲弄,眨也不眨地直刺向他。仿佛当头一盆冰水浇下,席婺脚下一顿,从内到外,浑身都冰透了。这时,偏偏却又有另一把火从心头燃起,燎烧得胸中一阵难忍的剧痛,他猛地向床上那个披着火焰的人扑去,狠狠地将他压在身下。
清晨,陈中仰躺在床上,像是自诘又像是询问般地开口道:「我爹他,已经回去了吧?」
「嗯,回去了。」席婺一边挺直身子,抬起双手,让小太监帮他系上腰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陈中保持着那个姿势,接着问道:「什么时候?」
席婺低头看着小太监低眉顺眼地为他细细抚平腰间的褶皱,然后转了个身,随意挥手屏退了小太监,才慢慢地答道:「昨儿个一早。」看看陈中没什么反应,他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陈中,而后抚上他的脸,「他是你爹,朕自是不会难难他的。」
陈中眼珠微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掉回了屋顶,「回去了就好。最近事情太多,家里没个拿主意的人不行。」
席婺微微一顿,想着该如何接话。他斟酌道:「国舅的年纪也不小了,不如朕也为他寻个合适的位子……」看陈中并没有答话的意思,想是说到了点子上,于是他接着道:「让他学些本事,将来也能帮帮你爹……」
陈中偏了头,盯着席婺,唇角眉梢都透出了那么一丝的笑意,只是这笑意透着刺骨的寒,冷冷的带着尖锐的嘲讽,「让他入朝?难道皇上觉着施些小恩小惠就能让人忘了所有的事情么?」
席婺的脸色顿时铁青。
他并不在意陈和的前途如何如何,他也不过是想讨个彩头,让陈中欢心。既然陈中不领情,他何必放软了身段找不自在。就算这次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又如何,他若是不快,这世上还有谁能高兴得起来?
他反手给了陈中一个巴掌,十足的力道直把陈中的身子也翻了过去。陈中抬手轻触唇角,乍地碰到就是火辣辣的抽痛,他慢慢地转过脸,眼帘一抬,看着席婺绷紧的下颌,语气倒是淡淡的,「怎么,既然做得出,难道还怕人说么?」
席婺眯起眼,盯着陈中肿起的脸颊和透着愉快的唇角,猛地伸出手,抓住陈中的长发,狠狠地揪起,再狠狠地压下,将他的脸埋入绣枕中,不久,陈中的身体开始颤抖,席婺松了手,扶住他的肩,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拉起,搂入自己怀中。
陈中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低沉的笑声再也抑制不住地溢出了喉咙。席婺猛然将他推开,冷眼看着披头散发倒在床上依旧不停大笑的疯子,最终也只是握紧了拳头,拂袖而去。
他身后,陈中颤抖的身体终于平息,几个短促而干涸的笑声之后,陈中苍白枯瘦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脖子,然后慢慢的收紧,直到他面色泛红,双手再也无力坚持。他轻声地问自己:「你,还想死么?」
陈中起身,由人伺候着穿衣冼漱,而后坐在铜镜前,等着宫人们为他打理头发。
宫女执着檀木梳细细地为他刷发,不经意对上铜镜里陈中漆黑的眼,她手下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
陈中皱起眉,适未等他发话,那宫女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陈中道:「让我饶命?那你倒是说说,你做错什么了?」
「奴婢……」宫女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见陈中不语,她的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奴婢……」
陈中不耐地起身,「行了,起来吧。你去把樊平给我叫过来。」
宫女重重一叩首,而后赶忙起身,小心地走到宫门外,她一拎裙摆,快步跑开。
不多时,樊平便匆匆赶来,陈中问他:「那天的那个小婢女,现在在哪儿?」
樊平道:「还在牢里关着。」
「你去把她提出来,想办法送她出宫。」
樊平抬头,见陈中正盯着他,又赶忙把头低下,「是。」
「你现在就去。」
「是。小的告退。」
陈中看着他出去,转身自己拿起了木梳,随意地将头发拢起,用缎带绑住。
这些琐事,他从不曾假手他人,现在身处这个尴尬的位置上,自己倒好像成了一个废人。衣食住行都有人伺候着,时时刻刻都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着,这般如笼中之鸟的生活,已经望不到头了。
那些行军打仗风餐露宿的日子,明明只隔了不过一年,现在回想起来却好像都变成了前世的事情,它们在记忆中被愤恨慢慢地炙烤着、焚烧着,也许过不了多久,这些事情就会彻底地消失,胸中那份曾有的豪情,终归也要离自己而去了……
陈中伸出一指,在铜镜上重重地、一笔一画地写出曾被自己攻占的城池,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又穿上了那副象征着胜利的金甲,城头长箭破风,阵前洒酒祭天。
将军披甲催马敌前,兵士挑枪血洒营盘。
一切只为天下太平。
猛然间听到樊平前来覆命的声音,陈中顿时收住了手。
铜镜里的人,终究还是锦衣华服,手中空无一物。


第六章

陈中与席婺的婚期刚足—月,为席婺选妃的事情便被提上了台面。当处立陈中为后时,臣子们多半是不同意的,但皇上一意孤行,态度强硬,又搬出了当年本朝开国太祖皇帝与圣德皇后二人的事情,所以到了最后,还是遂了他的愿。多子多福,血脉昌盛历来便是皇家最注重的事情之一,虽然席婺曾纳有几妃,并已育有一子,但此子体弱,如今己满周岁却还在其母妃身边,为保证皇室的血脉能延续下去,纳妃选秀势在必行。平日里政见不合的大臣们在这件事情上倒是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和坚定,就连陈中的父亲,左拾遗陈昔也在此列。
席婺心如明镜,满朝文武当中,只有一部分人是真正的在为席家的江山担心,而另一部分,是怕他专宠陈中,陈家会趁此得势。此时席婺并无纳妃之意,大臣们迫得急了,他便抬出了陈中做挡箭牌,说后宫之事,全由皇后做主。
这日,群臣们下朝之后,便商议去拜见陈中。陈昔本不想去,如此情形下相见,父子二人岂不尴尬。但耐不住众人游说,最终他只得同去。
陈中尚未起身,听说群臣求见,再加上近日听得的风声,也知道了这是所为何事。他慢吞吞地洗脸漱口,更衣束发,仔细地用过早膳之后,才由人扶着到了前殿。众人跪安,大呼千岁,抬起头后却都大吃一惊,这陈中已不似册后大典时的少年模样。
此时只见他身形消瘦,下颌消尖,肤白如魅,偏一双大眼宛如黑点,黑得幽暗。水色的双唇微抿着,看似有些不悦,眼中却无一丝波动,令人不敢妄出一言。
交叠在膝头的十指纤白如葱,委实透出几分女相的温婉与精致。众人心下不免嘀咕,全都偷偷地看向默默垂头的陈昔,暗道这难道就是他的儿子,曾大败南罘常胜铁骑,官拜柱国将军的陈中?
众人垂首不语,陈中也在上座坐得安然,沉寂得久了,群臣开始四周顾盼,目光最终纷纷落在了陈昔的身上,陈昔却只是低着头,似在沉思,又似在发呆。
等到下面众人忍不住已有些微微的骚动,陈中才缓缓地开了口:「众卿家此来所为何事,我已略有耳闻。只是这选秀之事,说到底都是为了皇上。若是他不愿意,咱们再忙乎也是枉然。众卿家不如先去探探皇上的口风,如何?」
座下群臣面面相觑,最后一人高声说道,「皇上口谕,一切由皇后做主。」
「一切由我做主?」陈中掩口轻笑,「那皇上多半是不愿了。」
「为保我朝千秋万代,选秀之事势在必行!请皇后明鉴!」
陈中淡淡地瞥了一眼发话的大臣,慢慢地起身,「皇上年纪尚轻,且龙体安康,他且不急,众卿家这么着急的是为了什么?」他把手搭在近身伺候的小太监手上,举步向后殿走去,行将入门时,又突然停下,微侧了身子,嫣然一笑,「俗语说得好,自古都是皇上不急,太监急。」说罢轻笑几声,身形没入了后殿的阴影中。
众臣哗然。有气不过的义愤填膺,大骂他陈中是个什么东西;也有老奸巨滑的,一言不发,在一旁看人好戏。陈昔依旧低着头,默然向外走去。
陈中由近侍扶着,慢慢地走回后殿,在大椅上坐下,只是望着殿门发呆。少顷,他唤人捧来了纸墨,铺在窗边的长案上,自己拿了墨条,细细地研磨着墨。门外的侍卫来报,恭恭敬敬的跪在门前,朗声道:「左拾遗陈大人求见!」
陈中并不答话,只是拈起笔,迳自在纸上写着什么。末了,他提起纸张来回轻轻地扇着,待墨迹风干,他将纸双摺,递给还跪在门前的侍卫,「把这个交与陈大人。」
侍卫双手接过:「是。」
侍卫起身,殿门一开一合之间,虽然只是一瞬,但陈昔略带期望的脸却如画一般,镌刻在了陈中的脑海里。因忧虑而微蹙的眉头,弥漫着疲惫的双眼,透出—丝老态的下垂的嘴角,还有两鬓斑白的发丝,陈中发现自己这二十年来,从未像这刻一样,将自己的父亲仔仔细细看得这般清楚。
殿门最终还是在陈昔的面前合上了。他在那最后的一霎,分明看见了陈中幽黑的眼中饱含着的挣扎和企盼。那企盼是如此的深沉,甚至被层层地掩埋在绝望的后面,,有几分的凄厉,几分的惶然,仿佛狂风中一簇微弱的火苗,明明无法延续,却又偏偏不甘地挣扎着,带着恶毒的怨恨,而转入下一个轮回。陈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痛与懊悔,却又庆幸着陈中的拒绝召见,他实在无法与这样狂乱而平静的陈中相处,他已经是一个让人无法看透的大人了。
侍卫走上前,将手中的摺纸交到陈昔手中,他平静地接过,又抬头默默地看了看紧闭的殿门,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缓步离去。
坐在归家的软轿上,陈昔才慢慢地打开了那张纸。纸上的字不多,没头没尾的只有一首词:
弱柳染艳
茱萸遍黄
欲将沉醉换悲凉
殷勤理旧狂
离歌已断肠
陈昔慢慢地读过一遍,拢起双手把纸张揉戒一团,静静思量了一下,又将它展开,细细地再看过一遍,才—条一条地把它撕碎,挑开轿帘,随着后抚的寒风把碎纸扬落在窗外,纸花纷飞,帘布落下,最终轿内只得一声叹息。
席婺回到寝宫,吩咐宫人们传午膳,陈中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仿佛入定一般的沉寂。席婺知道陈中不愿理他,便凑了过去,抬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本是想让陈中注意到他,不想却被掌下嶙峋的骨头硌了手,心中暗道一声罢了,席婺收轻了力道,只是晃了他一下,「中儿。」
陈中微微侧头,看见立于自己身后的席婺,淡然的表情居然没变,轻唤了一声:「皇上。」
席婺看他少见的低眉顺目,刹时龙心大悦,抓住他的手臂一提,将他揽入怀中,陈中也只是驯服地伏在席婺怀里,任席婺一下一下地轻抚他的后背。不愿打破这少有的祥和气氛,席婺耳语般地轻轻问道,「今天那群老顽固到你这儿来,没惹你生气吧?」
陈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席婺轻笑,接着问道,「朕也听说他们没得着便宜,是不愿朕纳妃么?」
陈中静静的伏着,许久才低声回道:「是不愿。」
席婺环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更是收柔了语气,「既然你不愿,朕便不纳。只要你在朕身边,别的人,朕谁都不要。」
陈中闻言微微一怔,他不信席婺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只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暖心的甜言蜜语,他心里一阵惊悸。难道皇上是怀着这样的心思立他为后的?
想起从前乘风台上的携手、清泽宫龙塌上的同眠……如果这些都是这个人的情意……如果这个人愿意真心实意的待他,那,他是真的想歇上一歇了,恨一个人,真的……好累,好想歇上一歇,哪怕只是片刻……
陈中抬起手环上席婺的腰,试探般地轻触了一下,而后慢慢地收紧。席婺的身子一颤,更是将他紧紧地抱住,恨不得揉进身体里那般的力道。
全身都贴在席婺身上,轻轻地把脸埋在他的颈侧,陈中闭上双眼,顺便也掩去了其中无尽的悲哀和惆怅。
席婺趴在陈中背上,带着情事过后的懒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脊背,脸也在他披散的发上摩挲着。到动情处,席婺情不自禁地又抱住了陈中的腰,用微硬的下身去顶陈中的臀,陈中今日似乎也柔顺得过分,竟然微拧腰身,与席婺摩擦起来。几个来回,席婺便有些按耐不住,紧贴在陈中身上,用膝分开他的双腿,将自己埋入了他的体内。
陈中依旧紧咬着唇,不肯出声,但随着席婺的动作,他还是无可抑制地发出了短促的闷哼。这重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甜腻的单音,席婺是格外的喜欢,就好像是有一只滑腻的小手在他心尖上最痒的地方抓了一把,却又没落到实处,让人更加痒得难耐。
事毕,席婺将陈中搂在怀中,两人全都浑身无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席婺才问道:「是有什么事情么?」
陈中眼睛半闭,似睡非睡,席婺见他不答,便伸手捏了捏他的腰,发现他果真全身肌肉松弛,好像还没有从方才的欢爱中缓过神来,心下不免有些得意,又问道:「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陈中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睛,随即又阖上,用淡淡的语气拖着长腔回道:
「也没什么事……只是见皇上好兴致,总不能让我败了兴呀……」
席婺嗤笑一声:「皇后何时变得如此善解人意了?」
陈中格开横在腰上的手臂,「莫非皇上就好这一口,非得人黑口冷面的待见才舒坦?」
席婺硬是搂住他的腰,不让他躲开,「怎会。」见陈中只是软软地挣扎了两下便罢了势头,他收紧了手臂,把嘴凑到陈中的耳边,轻声道:「若是心里头有什么话,不要藏着,说出来让朕也听听。」
「敢情皇上这天下管得还不过瘾,现在管到人心里头了。」陈中冷哼了一声,连眼睛也懒得睁开,「我爹头上的官帽,不如给他去了吧。」
席婺的手微乎其微地顿了—下。
「这是为何?难道皇后是怪朕不曾为国丈谋个更好的位子?」
陈中猛然睁眼,似是在瞪他,「若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正一品,那不谋也罢。」
席婺轻笑,接着问道:「那皇后究竟要朕如何?」
「我爹在朝为官这些年,已然得罪了不少人。此次我被封后,想必他更不会好过。不如皇上开恩,挑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把他使了去供个闲职,让他颐养天年吧。」
席婺冷冷一笑,心道果然如此。
松开环在陈中腰间的手臂,他拒绝道:「只是这般,皇后便要与家人分隔两地,日子久了,不免想念。还是罢了吧。」
陈中心里一沉,但还是淡淡地开了口:「事到如今,同在祈新又如何?想他也未必愿意见我。」
「这就是皇后的不对了。」席婺扳起陈中的脸,「无论如何,陈大人都是中儿你的生身父亲,纵使你有万般不是,他也还是你父亲。更何况陈大人他也并无怪罪之意,朕倒听说是皇后一时意气,不肯见陈大人啊。」
闻言陈中不禁在心里懊恼自己,这宫中有谁的一举一动能逃得过席婺的眼睛?
见陈中无话,席婺放柔了语气,「陈大人为人正直,为官清廉,若非万不得已,朕怎会放任这等国家栋梁闲居荒处?再者,朕还要国丈大人帮朕管教皇后呢,若他不在,你还不得闹得这宫里乌烟瘴气?」
陈中不语,只是转过了身背对席婺。席婺见他不再说话,便也合了眼睛准备入睡。
身后的呼吸声渐渐平稳,陈中面上的表情越来越淡,只是那双半睁的漆黑双眼中,依旧透出了无尽的怅然……

这日,陈中闲来无事,命人在御花园中摆了卧榻,难得地出了门来晒晒太阳。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得有人在不远处喧哗,直到他的近侍尖叫了一声,陈中方才睁开眼向着那边看去。
一位青年男子缓缓走近,见了陈中,他面带讽刺的笑容停住了脚步。
「大胆!见了皇后还不下跪!」陈中的近侍捂着被打的脸,躲在陈中身后狐假虎威地喊道。
陈中侧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闭嘴。」
眼前的华服公子冷哼一声,「笑话!身为男子,却位居皇后,你不但不以此为耻,竟然还如此招摇,难道你藏身深宫,听不到朱墙外天下人的耻笑么?」
陈中抬了抬手,示意近侍扶他起来,那近侍赶忙扶住他的肩臂,助他坐正。那公子见状,更是鄙夷,连嗤笑也省了,直接撇过脸去。
陈中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昂首傲然一笑,「我乃当朝左丞之子,德贵妃之兄,至于名字,你不必知道。」
陈中颔首敛眉,语气依旧是淡淡的,「纨裤子弟的自介方式,果然都是如出一辙,先是搬出老爹的名号,再搬出同胞的名号。如若本人有些名气,多半也是臭名远扬。」
那公子面上一红,随即瞪起了眼睛,「那又如问?总比身为男子却顶着女人的名号来得要好!谁不知道你那二品的官帽是做了女人才换来的!」
陈中眯起眼睛,沉声问身后的近侍,「若男子擅闯后宫,当处何刑?」
「回娘娘,若男子擅闯禁K地,唐突后宫……」近侍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当处宫刑。」
陈中点点头,表示对此刑罚表示满意。近侍尖声叫道:「来人哪!」
那人听至此,已经慌了神,「你敢!这里是御花园,你……你也不是女眷,你眼里……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陈中斜挑眼色,抬袖掩口轻笑,「我虽不是女眷,却是皇后。既然身为皇后,那我在的地方,就是后宫。」
身着紫衣的老宫人匆匆赶来,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陈中脚下。陈中下巴轻扬,指向一旁被绑在树上的人,「就是他。」
老宫人一言不发,起身便走向那人。陈中喊道:「慢着!那阳物割下之后,通常都要如何处置?」
老宫人躬身答道:「回娘娘,这物通常是割下之后,洗净过油,而后用油纸包好存放。等人百年之后,将它取出,缝拼在身上,在阴间落个也算囫囵整身。」
闻言陈中点头,而后吩咐道,「这人的割下之后,直接拿去喂狗。」
「是。」老宫人再是躬身一揖,才回身走向那人。
见这紫衣宫人向着自己而来,那公子吓得大叫:「你你你……你滥用私刑,目无国法……你们这些为虎作伥的小鬼,难道就不怕遭报应么!」
陈中不理会那些刺耳的叫骂,只是低下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你这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怪物,你不得好死!你下了阴曹地府也……啊啊——!」
一声惨叫落下,陈中缓缓起身,「莫忘了把那东西拿去喂狗。」
「是。」
冷眼看着侍卫们七手八脚解开那已经昏死过去的人身上的绳子,陈中掩口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宫。

席婺推开手边的奏章,双手抵在桌边,想要平复一下心情,却越想越觉得可气,伸手拿过茶杯,揭开盖轻抿一口,可巧这茶水也是个温凉不等的,他大力地摔了杯子,阴郁地盯着问声而来的樊平。樊平看看地上瓷杯的碎片,眼神微横,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便会意,跪在那一滩水渍前,用手拢着碎片。席婺冷冷地看了一阵,一撩衣摆,大步向外走去。樊平扫了一眼一边偷看皇上离去的背影,一边哆哆嗦嗉收拾残局的小太监,慢悠悠地喝斥道:「收拾好了就下去,皇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奴才。皇上的事,哪是你打听得的?」
席婺不理会一路上太监的高叫,向着寝宫快步走去,刚走过中门,他便看见陈中一身白衣笼袖站在宫门外,像是个正在等待丈夫归家的新媳妇般讨喜,席婺心中的怒气竟奇迹般地少了大半。他放慢了步子,跨过门槛,陈中跟在他身后,取杯倒茶,双手奉上。席婺盯着他看了许久,也不见陈中的神色中有一丝的心虚或慌张,末了他也只是叹了一口气,将茶水接过,「中儿,朕知你心中不快,可你拿旁人撒撒气倒也罢了,怎么偏偏挑上左相家中长子?」
陈中冷冷道,「旁人?旁人不曾污我是个不男不女的妖人。我不惩戒他,难道还要给他立个长生牌位不成?」
席婺蹙起眉头,「惩戒也不必如此厚狠,伤几个他身边的人,他若有些分寸,便也是会往心里去的。」
陈中抬眼看着席婺,「就算是他身边的奴才,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为了这种主子害他们受累,我问心有愧。」
见他说一句陈中顶一句,说了半天二人也说不到一处,席婺有些上火:「奴才与主子谁人命贵,他们心中也是有思量的,纵使要奴才去死,他们也要感恩戴德,不为主子效命的奴才,要来何用!他就这样被你断了后,他可是长子,左相岂能善罢甘休?」
陈中速地起身,「英雄不问出身,用人不拘俗见,命贵命贱也不由人。谁敢说虎父一定无犬子,野狗就生不出狼崽来?纵是长子又如何,不学无术,靠着老子妹妹横行霸道,还不许我管教了?」
「管教?朕的臣子,何时轮到你管教了?」席婺长袖一甩,站起了身,「今晚你就不要睡了,好好想想你自己的本分!」
本分?陈中望著席婺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
我一直都守着我的本分,可是你放过我了么?

门外太监尖细的高叫一声盖过一声,让德妃乱了分寸,她匆匆地起身拢发抻衣,恭敬地跪倒在宫门口,「臣妾见过皇上。」
席婺冷冷地看着她的发顶,却在下一瞬换上了另一副表情。他和蔼地躬身,伸手托住德妃的手臂,「爱妃不必如此多礼,起来吧。」
德妃起身,螓首微垂静静地站在席婺身边,席蝥不语,她也不敢言语,屋中不自在的沉闷让人僵硬,连二人轻轻的呼吸都仿佛是震耳的雷声,一遍一遍地敲打在德妃忐忑的心上。
许久,席婺淡淡地开口,「朕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来看看爱妃和皇儿。」
德妃闻言,立刻如大赦般退开了一步,向着一旁的宫女吩咐道:「去叫奶妈把鸿儿抱出来。」
宫女屈膝一福,转身进了内殿,沉默随即又将僵立的两人包围,德妃感到自己冰凉的双手已经冒出了冷汗。
一阵紧凑的脚步声响起,席婺侧身看向来人。奶妈福身,将怀中的小皇子递上,席婺静静地看了一阵,突然伸出手去摸孩子的头顶。孩子不太认生,但也确实不认识他,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孩子举起了小手轻轻地碰了碰席婺的脸。
席婺身子一僵。
奶妈看席婺脸色有变,赶紧弯腰想将小皇子放在地上,磕头谢罪。席婺却一抬手,「不碍事。」奶妈闻言赶紧又直起了身子,然后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小步,孩子的手离开了席婺的脸,直直地停在了半空中。
席婺扫了一眼那肉乎乎的小手,慢慢地向前探了探身子,那小手也向前探了探,又摸上了他的脸。嫩嫩的,滑滑的,还带着些温热的奶香,很温暖的感觉。孩子上摸下摸,席婺也配合地轻轻偏了偏脸,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席婺心间—紧,面上却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和小皇子戏耍了一阵,席婺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不早,是传晚膳的时间了。席婺本想就在这里传膳,一转头却对上了德妃从睫毛下偷偷打量他的目光。心下一阵烦躁,席婺匆匆起身,对着门外的太监道:「摆驾御书房!」
门外的太监扬声重复着皇上的旨意,一声一声传得极远,回声此起彼伏,在暗沉的天色下,竟让人莫名地感到一种悲凉。
席婺静静地看着德妃与鸿儿,半晌也只是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宫门。
陈中再恼,也不至于对一介女流做出什么吧。
回到御书房,一个人对着堆积在案边的奏章默默地用过了晚膳,席婺起身踱到门边,外面的天色几乎已经黑透了。冬日里的夜色尽显幽暗,满天的星辰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彻骨的寒意,一明一暗的只是闪烁出了微弱的光芒。
恍若陈中如今星芒尽掩的眼睛。
回想起与他初见的那日,席婺又转身拿起了那支灰翎长箭,举目眺望着远处清泽宫那一片暗色的顶子,他手下竟不自觉地越来越用力,『啪』的一声脆响,他低下头,那箭任一双玉白色的手掌中,已然断成了两段。
莫言错,却是愁。
君不见巍巍少年,其心朗朗,其眉锁忧。


第七章

德妃一早起了身,抱着鸿儿坐在膝上,怔怔地望着洒在门前金黄的阳光,心思不由自主地又转到了那个叫她又爱又怕的男人身上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也只能暗自感怀,自古朱墙锁红颜,想得再多,也不过是徒生幽怨罢了。
不多时,奶妈上前,抱过小皇子去喂粥,小孩子火气大,身体又一向不好,药石只有三分毒气,他是受不住的,便要靠餐食来慢补。德妃靠在桌边,看着奶妈小心地用银勺一小口一小口的喂着鸿儿,孩子倒也乖巧,慢慢地吞咽着,只是不时地伸出小手去触碰奶妈头上轻荡的珠钗。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尖厉的高叫:「皇后驾到——」德妃被吓了一跳,赶忙站起身来,不知是因为这突然的叫声还是因为这突然到来的人。
虽足不出户,但这深宫之内人多嘴杂,陈中做事又没有半分的顾忌,德妃早已得知兄长那日从自己这里出去之后的事情。他此番前来,只怕是不善。德妃急急地抱过小皇子,快步走到门边,就要下跪。
「免了吧。」陈中站在门外,背着双手,清晨的朝阳隐在他的身后,垂顺在两肩的发丝竟像是会发光一样闪耀着金色的光斑。
德妃起身,轻轻地退后了一步,方才抬起脸来。还未看清陈中的脸,心思却被那像是会发光似的耳垂吸引了去。阳光投进那一片小小的血肉,隐隐的泛着红光,夹杂着金色的光线,让它看起来华贵而温暖,是那人身上唯一的一片温柔。
陈中缓缓地抬起了一只脚,迈入高高的门槛,又向前走了几步,在德妃的面前停下。德妃不动,暗沉的阴影便慢慢地顺着她的腿爬了上来,直到完全覆盖住了她纤弱的身子。
这是一个男人。
德妃仿佛第一次有了这样的认知。她丈大的妻子,是一个男人。
陈中没有说话,眼睛定定地落在德妃身上,只是轻轻地扬了一下手,他身后的一个内侍捧着一个红木雕花的盒子走到了她的身侧。德妃手脚冰凉,却不敢动,只能将怀里的孩子抱得死紧,像是想要抓住一块浮木,但孩子已经被她勒得小脸通红,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德妃顿时手足无措,想将孩子放在地上,却又觉得不妥,陈中倒是开了口,「没看见小皇子哭了么,你这奶妈是怎么当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却吓得一旁的奶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行了行了,小皇子哭你跪我做什么,还不快接了去好好哄哄。」
奶妈赶紧起身,从僵硬的德妃手中抱过孩子,快步转入后殿。
手中没了孩子,德妃才觉浑身都在抖,她尽力地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个盒子,那里面也许是一杯毒酒,也许是一把匕首,也许还会是……一条毒蛇,想想面前的人曾怎样对待自己的兄长,她是该恨他的,但此刻身体却抖得不能自已,心底只剩下对陈中的惧怕。
「你家兄长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陈中挪开脚步,转身坐在刚才奶妈喂食的桌边,将那只精巧的小银碗向内推了推,他靠在桌边,眼睛微垂。
德妃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
陈中听见了,接着道:「我那天是有些过分了。本来被困在这朱墙之中就并非我所愿,心里难免有些怨气,虽不是对着他的,但那天你兄长确实言语有失,我便把这气都对着他撒去了。过后想想,这法子确实有些厚狠,今天特来送些补品,先给他把这口气吊着,等到心气平复了,再慢慢医治吧。」
德妃身侧的内侍将木盒打开,里面横着一根已成人形的老参,确是吊命延气的好东西。看那锦缎铺成的垫层很浅,想来木盒下层还应装有别的东西,但内侍没有再往下翻,他轻轻将木盒盖住,向前递进了德妃的手中。
德妃接过,只得道谢:「谢皇后。」
陈中起身,走到德妃身边,「若说是我送来的,丞相怕是不会用,不如就说是你寻来为兄长治病的。」他伸出两指,轻轻在盒盖上敲了两下,「良药能治病。不管是谁送的。」
说罢他转身出门。德妃在他身后低头屈膝,「恭送皇后。」
待他走远,德妃虚脱般地瘫在桌旁的木椅上,将那红木盒轻手轻脚地平放在桌上,她低声吩咐:「去太医院将刘太医请来。」
昨晚没有回寝宫的席婺整夜都没有休息好,此时他正斜在御书房的龙榻上,支着额头小憩。樊平放轻了手脚走进御书房,犹豫着是该将他唤醒还是等他自己醒来。踌躇了半晌,他还是躬身上前,轻唤了一声:「皇上」。
席婺的身子动了动,淡淡地「嗯?」了一声。
樊平见他醒了,便开口说道,只是声音有些迟疑:「皇上,方才皇后去了德贵妃那里,这会儿已经回去了。」
「接着说。」
「皇后刚离开……德贵妃便使了人去太医院。」
席婺睁眼坐起身来。
「皇上,皇后在德贵妃那儿只小坐了一下,也没听见有什么动静,兴许是德贵妃觉着身子有什么不适……」樊平顿了一下,发现话并非向着自己的本意去了,又改口道,「小皇子身子弱,保不准是德贵妃传了那边的人去问话的,往常这也是常有的事……」越说越觉得这话难圆,樊平惊出了一身冷汗,明知不该再说道下去,可越怕这嘴上越顺溜,「皇上,要不……小的去寻个人问问,德贵妃那儿的宫人……」
「闭嘴!」席婺翻身下了榻,冷冷地看了他半晌,「你们这些奴才是愈发的没规矩了。在朕面前也敢乱嚼舌根。今天这事,若是传到了宫外,小心朕摘了你那惹祸的舌头!」
「是,是!」席婺这火冲着他发出来,樊平反倒不怕了,「是小的糊涂了!小的该死!」
席婺仍是盯着他,嘴上冷冷地道:「朕身体不适,今儿不论谁来,你都替朕挡了。」
「是。」
席婺最后看了他一眼,方才起身,脚步竟然是向着清泽宫的方向而去。
樊平突地打了一个寒颤。
席婺一步入寝宫,就见陈中倚坐在窗下的桌边,对着从窗口射进的缕缕阳光,正看着自己的双手发呆。听到席婺进来,他抬起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反近日乖顺常态的漠然。
席婺走到他的身边,低着头静静地看了他一阵,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伸出手抬起他的下巴,问道:「你去德妃那里做了什么?」
陈中偏了头,将下巴自他手上移开,不冷不热地答道:「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席婺的声音有些微的拔高,「没做什么你刚一走德妃就宣了太医?」
陈中闻言有一瞬的怔忡。随后他皱起了眉头,「那不干我的事。」
席婺冷笑。
他抓住陈中的双臂,将他提起按在桌上,自己压住他的身子,脸对着脸,眼对着眼,继续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陈中就那样仰躺着,「我没做什么。」席婺从他平静的脸上无法看出一丝的心虚与慌乱,手上便慢慢地放轻了力道,陈中此时却又道:「只是去看看小皇子罢了。你的儿子。」
席婺手上又是一紧。
「皇上既然担心,何不自己去瞧瞧。横竖我说什么也都不值得信。」
「你还在记恨?」席婺将脸慢慢贴近,紧盯着他漆黑的眼,「你还是在记恨。」
陈中不语。两双眼睛深深地对望。
许久,两双唇终于贴在一起。席婺微微侧了头,想要加深这个吻。
突的一声嗤笑,席蝥的动作顿住。
「我是在记恨。」陈中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
席婺慢慢直起身体,然后退开。陈中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仍旧一字一句地道:「我恨你!」
席婺猛然欺身再次压到陈中身上,这次不同刚才,摩擦间仿佛听到骨头也在『咯咯』作响,他捉住陈中的双手扣在头顶,撕开陈中的腰带,陈中身子一挺,开始挣扎,窗外门边的太监宫人们拢手垂目,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安静得仿佛只是一尊尊泥塑。
「你也想要儿子是么?」席婺的声音渐渐变得暴虐,「你想都别想!你这辈子就注定没有儿子!」
「我注定没有儿子?那你杀掉的又是谁?」陈中的脸涨得通红,语调也越发地高亢起来,「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杀死的是我的妻子,她的腹中有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席婺的气息不稳,目中却诡异地透出了几分交织的痛楚与快意,「要不是朕,要不是朕……你的孩子……」
陈中重重地喘着气,却仍是冷冷地看着他,双臂在不停地扭动,身体也紧绷起来拒绝配合,但席婺就像一个狡猾的猎手,他知道该如何驯服他的猎物。
他把手伸进陈中的裤腰,抓住他温热的下身,温柔地揉搓着。
他熟悉这具身体,它太年轻了,年轻到还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马上,他就会软化,开始喘息,然后,手中握住的这个器官也会开始涨大变硬,对,就像是现在这样……
「和朕在一起不好么?」席婺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呢喃着,「你不是一样很舒服么?……」
陈中睁开眼睛,愤恨地盯着他,他在懊恼于自己身体的反应。
「放松身体……」席婺轻易地就猜透了他心中的想法,他收回了对他双手的禁锢,更加温柔地抚摸着手中年轻的欲望,「你不需要那些碍事的女人,和朕在一起,你能得到更多的快乐……你的身体现在很享受,不是么?」
陈中咬紧牙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抬起眼,正对上席婺惊愕的目光。陈中轻蔑的笑容,看在席婺的眼中是说不出的嘲讽,他握了握手中的物体,惊讶地发现它确实已经萎颓下来,此时垂在手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沉重。
席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再次套弄着陈中的下身,放松,收拢、圈住、旋转,它往常是受不住这样对待的。可眼见它已经抬头,席婺还来不及得意,却又见它在下一瞬迅速地萎靡了下去!
席婺喘着粗气,紧紧盯着陈中,陈中的面色有着不正常的苍白,除此之外他再也看不出有别的什么。席婺静静地等着,待他的呼吸稍稍平缓,他竟然低下头去,衔住了陈中的分身!
陈中也是一惊。
陈中的胸口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他的身体再次背叛了他的意志。
陈中右手中紧握着的金簪给予他的疼痛已经不足以抵抗炙热的口腔所带给他的快感,失血和疼痛已经让他的右手麻木了。他松开紧握的手,慢慢地用左手将簪子的尖部自右手手掌中拔出,然后用血肉模糊的右手紧紧握住簪身,摸索着对准左手的虎口,再次用力地刺下去。
下身的刺激和手中的疼痛撬开了陈中紧咬的牙关,一声模糊的,意欲不明的呻吟逸山他的喉咙,席婺不敢置信地吐出口中再次瘫软的器官,直起身子,终于发现了陈中放在头顶的双手中,一片不容忽视的血红。
「你!」席婺气急,也气极!
将陈中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席婺几个大步走到门边,尚未拉开厚重的宫门,声音便已传出了很远,「快传御医!」
花白胡子的老御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还没站稳,就扑通一声跪在席婺面前。席婺搂着陈中,不耐烦地一扬手,「还不过来医治皇后的伤手,难道还要朕请你么?」
老御医再是重重一叩头,方才赶忙起身来到榻前,放下药箱就要为陈中察看伤势,陈中却握紧了双拳,拒绝他的医治,席婺捉住他的手腕,想要他松开双拳,陈中下了力气挣扎,御医也不敢硬扳开他的手掌,只好尴尬地站在龙榻前,看着二人僵持。
席婺无法制服陈中,便转过头瞪着呆立的御医。老御医左右为难,只好打开药箱,取出了小瓶迷药。
陈中看见,手中挣扎更甚,且死咬住牙,合二人之力也无法将药灌入。席婺的耐心告罄,扬声狠狠道:「去唤禁宫侍卫来!」
一批身强力壮的侍卫速速进宫,行过礼之后,便按照席婺的吩咐,上下左右将陈中紧紧围起,按住他的手脚躯干。果然过了不久,奋力挣扎的陈中便全身失力,双拳也慢慢松开,御医见状,赶忙上前为他清创擦药,而后小心翼翼地包扎妥当。
待到处理完伤处,陈中已经全身脱力,气息微弱,几近昏迷。席婺气他不知好歹,本想就转身出去,却见他颊旁滴落的汗珠,又觉有些怜惜。唤来宫人绞了小巾,席婺亲自轻轻地为他擦过脸,才起步走出宫门,门外石阶下静静跪着的,正是晌午被德妃传召去的刘御医。
席婺走下石阶,余光瞧见宫人们已将宫门掩住,方才开口问道:「德妃传你去做什么?」
刘御医垂首而跪,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小心地答道:「方才德妃娘娘得了一支成形老参,便传了老臣过去,要臣看看怎么用了才不算是糟蹋。」
「人参?」席婺抬眼看了看他,「那你是怎么回的?」
「人参乃是固本补气的上品,自然是应该用在气虚体弱,大病初愈的人身上才不算是糟蹋。」
「这倒确实。」席婺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若是用到重伤初愈的人身上,可算是糟蹋?」
刘御医赶忙低了头,「不算,不算。用在重伤初愈之人身上,当然更为妥当。」
席婺冷笑一声,这些在宫中供职大半辈子的老头子,都已经成了精了,这拈轻避重的本领练得是炉火纯青。「你知道是谁送去的么?」
刘御医答道:「老臣不知。」
席婺冷冷地盯着他。
刘御医许久不见皇上问话,微微地抬了头,一碰上席婺的眼光便是一哆嗦,连忙把头低下去又道:「老臣听贵妃娘娘那里的宫人们说,今晌午还算得热闹。老臣去的时候,皇后娘娘才走不久。」
席婺转开了目光,淡淡吩咐:「行了,你下去吧。」
御医再次叩恩:「老臣告退。」
席婺转身回到寝宫,坐在榻边,看着陈中似睡非睡的脸,问道:「方才为何不告诉朕,你去德妃那里是去送人参的?」
过了许久,陈中才幽幽答道:「我有那么好心么?说出来我自己都不信。」
席婺轻拂着他有些散乱的头发,柔声道:「你总是吃亏在你这样的性子上。以后别再这样了,你若是心里不痛快,不要都憋在心里,和朕说说也好。」
「和你说,和你说又有什么用?你会信我么?」
听出陈中言语里微微的不忿,席婺的声音放得更加轻柔,他知道刚才不信任的举动是有些伤人,「中儿,方才朕不信你,是朕不对,朕明知道,伤了他,你心里比谁都难过,这次的事情,算是一个教训,左丞那边就由朕来安抚,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了。」
陈中闻言,用难解的目光古怪地盯着旭看丁一阵,末了只是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见他如此,席婺苦笑着摇摇头,他本是想起身去御书房的,可最终遗是除了鞋子,小心地避开陈中层层包裹着的双手,把他拥在了怀里。陈中动了动身子,将脸埋到了席婺的怀中,席婺轻轻的把手臂收紧,微微躺平了身子,让他半压在自己身上,睡得舒服一些。
陈中心中的委屈一时间冲入大脑,连带着嘴里也苦涩了起来。就算平口里再怎么冷漠坚忍,他也只是个常人,他也会希望有一个知心的人能够温柔地待他,为他疏解心中的苦闷。
可是,为什么是他?这个男人虐杀了他的妻儿,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他的,但是此刻却又贪恋他片刻的温柔,这让自己情何以堪?
陈中双手不便,晚膳时间席婺特地使人在龙榻上支了矮案,将他拥在怀里,亲自喂他用膳。陈中也不闪不避,只是沉默地将席婺送到嘴边的膳食一口一口全部吃了下去。
撤了晚膳,席婺去御书房挑着取了些奏章回来,倚在榻前看了一阵。陈中侧身躺在他身旁,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过了许久,席婺听得外面打更,才惊觉时候已经不早,挥手让站在一旁掌灯的樊平收了奏章朱笔,自己用温水擦过了手脸,宽衣躺下。
静静地躺了一阵,席婺见陈中的呼吸不似入眠时的均匀绵长,便伸手轻触他的后背,陈中不语也不动。
席婺挪了挪身子,将陈中抱在怀里,手探进他的中衣里去,抚摸着他的胸腹腰胯。可陈中全无反应,席婺怎么摆弄,他便是什么姿势。席婺看他不应,将手抽出又探入他的裤中,握住他的分身,陈中亦是任他动作,既不拒绝,也不配合。席婺弄了一阵,自觉无趣,想想今日的混乱,也没了心情。抱紧陈中,席婺将鼻尖埋入他的发间,也未将手抽出,就着这个姿势,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八章

就这样隔了几日,陈中手心的伤口都已结疤。席婺到了夜间便有些忍不住,将他抱在怀里,耳鬓厮磨,不一会儿就褪去了他的衣服。可是任他怎么抚弄,陈中的身体硬是没有反应,他不免又下意识地看向陈中被包裹着的双手。
宽衣而眠的陈中头上身上早已没有了什么饰物,席婺暗笑自己多心。他二人夫妻数月,以往一向无事,那日也是他在言语间激他,陈中才会做出此等伤己的举动。
心下放宽,席婺自己胯间的火热便忍耐不住了,将陈中身子翻转,让他伏趴在床上,席婺从背后分开他双腿,迳自快活起来。
一波情事梢停,席婺意犹未尽地俯在陈中背上,一只手又绕到了前面,抓住陈中的下身时轻时重的套弄着,可陈中还似刚才,不语不动,也无反应。席婺见只有自己一头发热,心里便也有些梗住,他翻过陈中的身子,跨坐在他的胯间,百般挑逗,执意要让陈中与他一道快活。
陈中被他弄得有些烦躁,伸手格开他的动作,「不用弄了,没用的。」
席婺闻言有些怔忡,「什么没用?」
陈中仰视着他的眼睛,神情中有些自嘲的得意,似笑非笑,「我说我没用了。我废了。」
席婺的心跳恍若一顿。他看向手中的阳物,轻轻握住。它还是一样的温热,垂在手心里,有些滑腻的沉甸甸,与以前并无分别,怎的就会没用了?
他掀了掀唇,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任何话,只是用上了双手,从下面的会阴部细细地往上抚摸着。陈中再次拉出了他的手,「没用的。我已经废了。」
席婺抬头看向他,面上复杂的表情难以形容,开口时嗓音已暗哑:「怎么会这样……」
「皇上也该满意了?」陈中言语间倒似轻松许多,「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子了。什么也不会有了。」
席婺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无法发出声来,最终,他似已忘了自己身上未着寸缕,下了龙榻向着宫门大声吼道:「御医!快传御医来!」
御医躬着身子,轻轻为陈中覆上锦被,转身跪在席婺面前,「皇上,老臣这儿有一副药方,依这方子慢慢调理,皇后娘娘的身子……」
席婺冷冷地打断他:「究竟何时能治好?」
「这……」御医迟疑地皱起了眉头,「这老臣也说不准……兴许过些日子就会痊愈……」
「朕不想听这个!到底什么时候能治好?」
御医猛然重重磕头,「老臣无能,望皇上恕罪!」
「废物!一群废物!」席婺怒气冲冲地将榻前矮桌上的医箱一把扫到地下,「朕要你们有何用?来人!」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年老的御医跪在地上不住的磕着头,只听咚咚作响,「皇上饶命啊!」
席婺任他哀求,仍是冷冷站在一边,毫不迟疑地吩咐:「拖出去,斩了!」
侍卫们上前提起已支撑不住自身的御医,这时躺在床上的陈中突然开了口,「皇上,放了他吧。」
「一群没用的东西,留着还有何用?」席婺面容有些扭曲,「他们都该死!」
「这与他们有何干系?」陈中反驳道,「世上总有医治不好的疑难杂症,照皇上看来,这世间的医者又要来何用?」
席婺不为所动,依旧吩咐这:「拖出去!」
陈中气急,他竟如此意气闲事,草菅人命。
「杀了他我也不会好起来,何必徒伤人命?」
席婺置若罔闻,还是没有收回成命。
宫侍架起摊倒在地的御医,向外拖去。
陈中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心头的愤怒。他看着向他走来的席婺,恨声道:「昏君!」
席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未曾听见他大逆不道的言辞,伸手拉开方才披在身上的衣物,除去靴子,在榻上背对他侧身而卧。
陈中动了动身子,挪离他的身边。
席婺察觉他的动作,也未转身,只是道:「折腾了大半宿,你也累了。好生休息吧。」
陈中静静地倚桌而坐,身前跪着一位以前没有见过的御医,哆哆嗦嗦地解去缠住他双手上的棉布,然后小心地用温水擦拭,再涂上清凉的膏药。
伤处厚硬的疤痕颜色很深,里层已经开始愈合,长出的新肉有些瘙痒,每日,御医都要为他净手换药,然后重新包扎。
昨夜他的同僚莫名被处斩,虽不知道原因,但太医院的人莫不战战兢兢,人人自危。
想要守住秘密,死人的嘴自然是最紧的。只是席婺这样的做法,未免也太过狠毒。
那个唯我独尊的男人,总是把不相干的人命看得一文不值,但在陈中的眼中,无论高低贵贱,那终究是一条人命。曾经沙场的陈中明白,每一个人的生存都是万分的不易,可是席婺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他手中掌握着万民的生杀大权,可以随性地处死任何一个人,皇宫中的闭塞生活让他把人命看成了一件件的工具,只分为有用的或是没有用的。没用的人,自然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孤独,就是万民景仰,权大于天的代价。他一直都寂寞的,一个人站在权力的顶峰。
陈中收回心神,淡淡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他怎会突然觉得,在那个男人残酷的背后,隐藏着让人心疼的辛酸。
活动了一下手指,他吩咐道:「你下去吧。」
「微臣告退。」
陈中看着他躬身退出了宫门,脑中不禁又浮现出昨夜那凄厉的哀嚎,心下一阵烦躁。
他站起身,走到宫门前,却又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没有去处。
仰头痴痴望着头顶的一片天,陈中最终还是垂下眼睛,避开阳光,退回了暗处。

风和日丽的午后,德妃让奶妈抱了鸿儿出来见见太阳,在御花园中走了一会儿,德妃有些累了,便挑了一座临湖的凉亭,将鸿儿接过抱在怀里,倚栏小坐。
临水的阴凉处有风,德妃刚坐了一下,便想起孩子受不得风,将小皇子交与奶妈,起身就要回去。这时,一行人转过了亭侧的假山,向着小亭而来。
德妃瞧见走在最前面的人,心里一惊,赶忙向前走了几步,提了裙裾跪安,「皇后安好。」
陈中微微笑了,「德妃,真是巧啊。」
德妃依旧垂头而跪,不敢随意答话。
陈中向后使了一个眼色,他的近侍从腰间摸出一块银锭,塞到方才领路过来的小太监手里。那小太监赶忙接过,一躬身子,匆匆跑开了。这时陈中才又开了口:
「德妃,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地上凉,小心伤了身子。」
德妃闻言方才慢慢起身,垂着头向后退了一步。
陈中走到亭边,倚着红漆栅栏坐下,望着碧绿的湖水,淡淡问道:「绿水涟漪,弱柳扶风,德妃得着这么个好地方,怎么偏偏独倚栏杆呢?」
德妃僵硬的笑道:「臣妾不知皇后娘娘也爱此风景。」
陈中回头,突然间笑得和蔼可亲,「干嘛站着?都坐吧。」他又看向一边拘谨站着的奶妈,说道:「啊,小皇子今日难得出来瞧瞧风景,来,让我也抱抱小皇子。」
奶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德妃,可德妃也只是绞着手中的帕子,心中慌乱,不知要找什么说辞拒绝,奶妈见状只好上前,将小皇子递到了陈中手中。
陈中接过孩子,抱在怀中,软绵绵的一团,还带着暖暖的奶香,不轻也不重,乖乖地伏着,竟像个小动物似的。
孩子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陈中,片刻间就伸出了小手,想要摸他的脸。陈中双手支在孩子腋下,伸展了双臂将他举起,孩子挥动的小手怎么也抅不到他,便有些急,鼻翼一掀—掀,好像就要哭出声来。
见他此举,德妃有些着慌,一下子站起身来,被陈中一瞥,又垂下头讪讪地坐了回去,只是还不时地偷眼看着陈中动作。
陈中见众人都如此紧张这个孩子,心里突来一股怒气,他猛然转了,将孩子平平地端在栅栏之外,高高的举在湖水之上。
德妃吓得浑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倒在陈中身后,「娘娘,他还只是个孩子啊,皇后娘娘!他什么事都不懂,有冒犯了娘娘的地方,臣妾向您赔罪了,」说到此处,颤抖的语间已然带了哭腔:「娘娘,他还小啊,什么都不懂……」
孩子仿佛也察觉到了大人们情绪间的波涛暗涌,不安起来,晃动着两条短短的小腿,小手向前伸着,想要重回温暖的怀抱。
陈中就这样看着孩子,不语也不动。
德妃依旧跪着苦苦哀求:「娘娘,臣妾向您赔罪了,把鸿儿还给臣妾吧,娘娘……」
陈中不耐地微侧了身子看她,手中的孩子随着他的动作,身子晃了几晃,德妃看着,更是心惊胆战,一动也不敢动,怕惊着了孩子,更怕惹怒了陈中。
陈中又转回身,静静地说道:「不管怎么说来,这孩子还算是在世上走了一遭。可我那孩子,他又犯了什么错?他还未到这世间看上一眼,就这么被人杀了。」
说到这里,陈中竟然翘起嘴角,微微一笑,似感叹一般:「不过这样也未尝不好。与其让他们母子二人留在这肮脏的世道上,倒还不如这样走了干净。」
德妃啜泣着抬起了头。
这些传言中的事情,她是隐约听说过一言半语的。可对于这些残忍冷酷的事情,她宁愿什么都没听说,什么也不知道。经历了这些事情的人,心中当真还会有仁念么?
德妃的心里冷透了,猛然间她发疯似的扑上去,想要抢回陈中手中的小皇子,绝望中的母亲几乎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连陈中也有些抵不住,被她拽得一个趔趄。
方才一直举着小皇子,陈中的手臂有些疲软了,被德妃这么一闹,他的注意被转到了身后,手中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闪神之间,孩子就这么从陈中的手下掉落,一声闷响沉入了水中。
德妃一声尖叫,扑到了围栏边上便瘫倒,陈中立在一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上面的疤痕还没有完全愈合,扭曲的丑陋着挣拧着,方才,就是这双手,放开了一个小小的生命,他曾经峥嵘,灭敌无数,却何时残忍对待过一个老弱妇孺!
陈中脑中一片混乱,就算是仇人的儿子,他也无法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眼前消失,心中根本来不及思量,就一脚踏上围栏,借力跃入了湖中。
外面的空气温暖而湿润,可甫一入水,陈中这是打了一个冷颤。他不停地向下潜去,直到看见那个小小的,已不再动弹的身体,将他一把拉入怀中,这心里头才算是一松,跟着身体似乎也变得沉重了起来。他单手奋力地向上游着,头顶的水波被太阳照得有些刺眼,看在眼底,变成了闪耀的光斑,让人恍惚的,有些留恋。他向着光斑而去,猛地又暴露在了空气中,他有些迷茫,岸上的人在喧闹着,那声音似远似近,灌在耳中嗡嗡发响,极不真实,可他们却又是真的在呼唤着自己,侍卫们像是入水的鸭子,一个个地向自己游来,身子被架起了,手臂被拉开了,等回过神,人已在自己的寝宫,那水中的事,仿佛南柯一梦,想要沉溺其中,却又不知不觉地被扯了回来,像是幻灭一般,一下子什么都没了。
席婺整夜都没有回寝宫。
陈中也不知那边的情形怎样,只是看太医院的众人忙得人仰马翻,这些时日,最不得闲的,怕就是这些御医了。
隔日一早,席婺一步入清泽宫,就见陈中正独自一人靠坐在窗前,怔怔地望着外面发呆,席婺走近,憋了一整晚的怒气在胸中实在是难奈,他扬起了手,重重地扇了陈中一个耳光,陈中的身子晃了一晃,却还是伸出手来揪住了他的袖口。
听到陈中的口中仿佛在低喃着什么,席婺扳起了他的脸,二人一照面,席婺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在艳红掌印的覆盖下,陈中的面色更显得惨白,双唇干裂,目中尽是细细的血丝,眼下一圈浓重的暗色痕迹说明他昨晚并不比其他的任何人好过。
面对着这样的陈中,席婺有再多的苛责之言也无法说出口,可是想想现在仍躺在病榻上高烧不退的鸿儿,他心中实难平静。最后席婺一甩衣袖,转身就要出门,陈中却还是固执地扯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嘴里低喃的声音也渐渐地大了起来,席婺细听,原来只是两个字:「孩子……」
「鸿儿没死,你失望了?」
陈中闻言手上一颤,复又猛地抓住了席婺的手,冰凉的手指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气,一股冰凉的疼痛顺着手臂钻入了席婺的心头,他用力地想要抽出手,陈中却越抓越紧,「我没有……我不是想杀他,我只是气不过……我不是想杀他……」
席婺撇过脸,「朕不想听你的狡辩。」说罢,他再次挣动手臂,二人就这样纠缠了一阵,陈中终于松了手,可席婺正要举步时,他却又抱住了他的腰,「对不起……」
席婺闻言一怔,这是陈中第一次真正的对他服软。但接着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片带着苦楚的疲累,「事到如今,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不是想杀他……我没有……」陈中将脸埋在席婺的后腰间,只是不停的重复着:「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杀他……对不起……」
席婺拉开他的双臂,「强留你在宫中,也许是朕错了。」
陈中的手臂突然间僵住。
席婺强忍着没有回头,大步走出了清泽宫。
谁知他刚走到御书房门口,樊平便匆匆跟上来说道:「皇上,小的这就去给您取一身衣物来,还请万岁稍等片刻。」
席婺回身淡淡道:「今晨朕在德妃那里才更衣洗漱过,你还找这个麻烦做什么。」
「可这后边……」樊平凑近些看了看席婺的后腰,「定是哪个该死的奴才,弄污了圣上的龙袍。小的马上去取一身为皇上换过。」
席婺扭身想看看是哪里污了,可视线怎么也够不到后腰处。他不甚在意地坐在龙椅上,等着樊平为他更衣。
樊平解下席婺的外袍放在一边,席婺伸开手臂,一边穿衣一边看向那换下的衣物,一片小小的水渍印在深色的衣料上,确是很显眼,系好腰带,席婺拿起那件衣物,手指轻触上去,只是一片濡湿的冰凉。然而,这水渍刚浸入时,应该是滚烫的。
那是从陈中眼中流出的,悔恨的泪水。

席婺在御书房静坐了一阵,看看手边堆积的奏章,今天的早朝是误了。樊平在外面抵挡得也是辛苦,席婺揉了揉眉心,低声吩咐道:「让他们都进来吧。」
在外面候了半晌的群臣们鱼贯而入,看看席婺的脸色,大臣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愿做第一只出头鸟。
席婺道:「有奏章的,都递上来吧。」
臣子们纷纷递上手中的奏章,樊平上前一一收过,然后仔细地摆放在书案边。
「若是没事,就都下去吧。」
樊平一甩长袖,「各位人人,请。」
大臣们又纷纷默默地退了出去。
席婺走下龙椅,亲自取了一份圣旨回身摆在桌案上,提起的笔却半晌也无法落下,一滴水墨从笔尖滑落,嗒的一声在明黄的圣旨上晕开了一个黑色的圆点,席婺猛然间惊觉,笔尖终于在那小块的墨迹上落下,那个墨迹便成了圆润却无情的第一划。
皇城之中,隐藏着最多的秘密,却无法永远地保住任何一个秘密;朱墙之中,锁着世间最繁杂的情爱,却无法留住最纯粹的情爱。
既是如此,不如把它们全都放开。
一生,一世,唯有情字,最是难断。
晚间,席婺又没有回清泽宫。只有樊平一人举着圣旨来为陈中断念。
诵读完圣旨,樊平叹一口气,提醒跪在当下愣愣的全无反应的陈中,「陈将军,接旨吧。」
他说的,是陈将军,不是皇后。
只要接下这旨,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人唤自己是皇后娘娘。
自己想要接这道圣旨么?可是,这道圣旨又容得自己不接么?
陈中问自己,不是恨那个男人么?可是为什么如今已能远离,袭上心头的不是喜悦,不是释然,而是无尽的哀苦与悲愁?
原来自己竟是眷恋着那个男人的温情吗?
樊平见陈中只是怔怔的发呆,便把那圣旨轻轻地放在了他的面前,「陈将军可还有什么话要说?小的可代将军向皇上转述。」
陈中慢慢地转了转眼睛,他这是……连最后一面都不打算见自己了?一道圣旨,一个传话的太监就把曾经的皇后打发了?
陈中张了张口,却发现喉中干涩得无法出声,樊平见状心下十分不忍,这个忠诚善良的年轻人已经在宫中受了太多的罪。
可是,这宫中的每一个人,都在受罪。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没有人是赢家。
本想说一句不如就让他去请皇上过来,但话到了嘴边,樊平又硬硬地将它压下。他只是个奴才,就算陈中还想要再见席婺一面,这话也不应由他来提。
等了一阵,一直不见陈中发话,樊平摇摇头,准备转身离开,这时,陈中突然出声,轻唤道:「樊总管。」
樊平闻言赶忙回身,陈中起身,取出了自己一直悉心收藏的九龙玉佩,不舍地在手中细抚了一阵,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的,将它交到了樊平手中,「请樊总管将它交还给皇上。」
樊平惊道:「陈将军,这乃是圣上御赐,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您马上就要出宫,这好歹也算是件傍身之物。」
既然要断,就让它断得清清楚楚、干干净净吧。
陈中摇摇头,仍是坚持要将它送还席婺,樊平与他僵持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那块九龙佩,「陈将军……您这是何苦……」
陈中淡淡颔首,「多谢樊总管了。」
樊平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出了清泽宫,心下暗叹,这两个人,都把话藏在心里。若是说开了,情形也许会比现在好上很多。
但一切,只是,也许……
第二日清晨,陈中收拾停当,向着德妃寝宫的方向远远的眺望了一阵,最终他俐落地转身,向着宫门走去。
到了宫门前,二十轻骑的兵士们已手握缰绳在一旁等候。陈中自觉连累了他们,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取出皇上的手谕,准备出宫。
正当他把手谕交于宫卫察看时,樊平匆匆地跑来,陈中听得他呼唤,赶忙转身,却见他只是独身一人。
樊平将手中的九龙玉佩交到陈中手中,然后扯出帕子草草地擦着头上的汗,「今早皇上让小的把这个交与将军,请将军务必收下。将军此行远至边塞,有玉佩傍身皇上也好放心。」
陈中默默地接过玉佩,樊平趁他伸手时又将一张便笺塞到他的手中,「这也是皇上让小的带给将军的。」
陈中抬头看了樊平一眼,正要将便笺打开来看,樊平却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皇上现任在乘风台上。」
陈中闻言心头一颤,抬起头向着乘风台的方向望了望,可连绵的宫墙和飞翘的尾檐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叹了一口气,陈中垂下眼帘问樊平道:
「小皇子现在……可还好?」
樊平道:「已无大碍,请将军不必太挂心。」
陈中点点头,将玉佩收入怀中,他走出宫门翻身上马,樊平目送着他,这时陈中突然掉转马头,对着樊平抱拳道:「多谢樊总管!皇上还有劳樊总管多费心了!」
樊平扬声道:「请将军放心!」
陈中扬唇微微一笑,双腿轻夹马腹,马儿溜溜地一阵小跑,只留下了阵阵清脆的马蹄声。
远远地离了宫门,陈中回头向着宫中那最高的地方望去,依稀访佛有一道清俊的身影,倚着栏杆也正向着这边眺望。
陈中放慢速度,轻轻展开了那张在手心中已被握得皱皱巴巴的便笺,上面只有一行简单潦草而又让陈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朱字。
「我没有杀柳如意,她和孩子都还活着。可是,我说过的,你没有孩子。」
将纸条放入怀中,陈中双眼直视着前方,马背上的颠簸让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心中的那根毒刺仿佛霎那间被拔除,不再疼痛难忍,只是那毒刺消失的地方,却留下了一个似有还无的空洞。每当想起某个人时,一声声寂寞的回音便激荡在胸口,在那洞中扬起了一阵细微的风,雁过留声,风过却无痕。
时隔三日,鸿嘉皇帝席婺下诏废后。原国丈左拾遗陈昔连降三级,俸禄减半。
曾官拜二品柱国将军的废后陈中,远调至西北边陲掖城,永不得回都。
朝堂上所有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着关于陈中险些杀了小皇子之事的点点滴滴。
陈昔跪在殿下,镇静地抬手摘下了一品官帽放在身侧,而后三叩九拜,「谢主隆恩。」
下朝后,陈昔守在宫门外,默默地等着被贬出宫的儿子。等了许久,也未曾见人,使了些银子,才从守门侍卫口中得知,陈中三日前,便已带了二十轻骑出宫。
陈昔望着西北方向,怔怔地看了一阵,一滴老泪沿着鲍经风霜的脸颊滑下,砸在地上,瞬间不见。


第九章

时光如水,流逝无痕。
两年的光阴,并未在席婺的脸上留下过多的印记。他在陈中发配来年再次立后,德贵妃头上的凤钗变成了凤冠,体弱的鸿儿也变成了皇长子,只是又增了肺疾,每到转季,他都要咳上几日。
这样的皇宫,平静而安宁,只是樊平发现,席婺常常在破晓前一个人登上乘风台,然后倚着栏杆久久地望着一个方向,直到天色已微微发白时,他才会下来,更衣束冠,上朝议事。
现在已经没有人能与他同登乘风台,陪他共赏如画江山了。
这日,陈昔在退朝之后上书,称自己年迈,请求卸任归乡。席婺想都没想,一挥袖子转身便走,但陈昔异常的顽固,每日一书,连递数日,却俱被驳回。
夜间,席婺一人坐在御书房中,桌案两头堆积着厚厚的各式各样的奏章,他一本一本地翻看着,大多也并不是什么要事,他只是不大想回寝宫。
突然,他直起身子,「樊平!」
站在龙椅旁的樊平已有些困顿,听得席婺唤他,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赶忙凑过头,发现烛火摇曳下,席婺的脸色分外的难看。
「这是什么时候的奏呈,为何朕一直没见过?」
樊平小心地双手接过,看封页便知不是要事,可瞥见左下的落款,他心真一个咯登,这奏呈,是从西北那个偏远的边陲小城发出来的。
「这应该是前几日的奏呈,小的看不是什么要事,便先放在了一边……」
「你什么时候能代朕来分辨问谓小事,何谓要事吗!」
樊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是小的糊涂,小的该死,皇上饶命!」
席婺将那本奏呈揣在怀里,起身一脚踢开他,「备马!」
陈府还是跟往常一样,安安静静的,未见棺木,也未见白幡灵堂。席婺站在前庭,拈着手中那本奏呈,问跪在他面前的陈昔:「是不是真的?」
陈昔双手接过奏呈,只打开扫了一眼,便又合上,「回皇上,是真的。」
席婺一把将奏呈抢回,「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六日前。」
「六日前?」席婺烦躁地回身走了几步,猛然又转身回来,「尸首呢,尸首什么时候运回来?」
陈昔动了动嘴,却没能顺利地出声,他的表情中有些为难的痛楚,席婺脚下不住地动着,骂道:「朕问你话呢!你聋了还是哑了!」
陈昔抬起头,看了看席娶,迳自站起身,说道:「皇上,请随微臣来。」
陈昔默默地在前面带路,席婺大步跟在后面,双手紧握,掌中一片冰凉,陈昔推开了书房的门,侧身站在一旁,书房正中的书案上,一套盔甲在昏暗的烛火下,幽幽地散发出暗哑的光芒。
席婺是认识这套铠甲的。
那日,陈中就要出征讨伐燕客王,金甲银盔的少年挺直着身子立于马上,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回身一笑间,世上万般如灰飞烟灭,只剩那个凛凛的少年将军,斩钉截铁的说道:『臣定不辜负皇上重望!』
他说,定不辜负朕!可现在人不知在何处,空剩一副金甲,他就是这样不辜负朕的么?
「只有这一套铠甲么?」
「回皇上,还有书信一封。他就只送回了这两样东西。」
「信呢?信在哪儿呢?」
陈昔从怀中掏出一张纸,还来不及展开,便被席婺一把抢去。
这是一封血书。字迹已经发暗,深深的赤红就像是宫墙上的朱漆,看在眼里,似暖似冰,那字有些许颤抖的痕迹,但一撇一捺间却极为坚定。
『孽子陈中,身为陈门长子,未为陈姓诞下一儿半女,尚累及父母胞弟,实罪无可恕,自问愧对于陈家先人,故名不入陈氏宗谱,身不入陈族墓葬,以为自惩。今自坑于荒服,以此身为国万世守疆。』
席婺飞快地扫过一遍,又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就这几句话?口信呢?他可曾带了话回来?」
陈昔摇头,「他未曾带话回来,」
席婺捏着信,走到案边,用手指沿着铠甲的轮廓,轻轻地抚摸着,就像他往日抚摸著陈中,「他因何受伤?」
陈昔沉默了一下,最后只道:「微臣不知。」
「不知?」席婺死死地盯着他,「他因何受伤,伤到何处,为何人所伤,你都不知道?!」
陈昔后退一步跪下,「微臣确实不知。望皇上恕罪。」
席婺冷冷地看了他一阵,将信塞入怀中,而后小心地抱起盔甲,快步走出书房。

掖城,一个位处西北边陲的小城,国土之内,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再也没有比它离都城更远的了。这城中,历来都无守将,那个被贬来的人,便是第一任的护城将。
小城住民们不知其中原委,只道是有了城护,那些周边的游民浪人就再也不敢来城中胡作非为,原本就过着自给自足生活的人们,生活会更加的安宁。
新任的守城,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他刚来的时候,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而且只带了二十个骑兵,看样子哪里是个军人,人们都说,这没准儿是个和家里闹了别扭的公了哥儿,在这里过不了多久,怕是就要回去的。
但这个年轻人,硬是在这里住了下来。
像掖城这样的小城,连衙门都已经破败了许久。新任的守城将军,带着自己的人修缮了衙门,然后就住在里面,每日,他都会带了人,沿着小城的各条道路,认真地巡逻。渐渐的,人们发现这个总是板着脸的年轻人其实心地很好,谁家的孩子跑远了,谁家的孩子跌倒了,他都会抱着嚎啕大哭的孩子,一家一家地问着,给送回来。然后,原本已经废弃的衙门,也开始重操旧业,不论城中是谁家的猪丢了,还是谁家的鸡跑到别人家了,都可以去衙门问问,且说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可那年轻人都会仔细地管上一管。
日子处得久了,人们与这个年轻人也开始亲厚起来,知他姓陈,又是守将,人们便叫他陈小将军。
陈小将军到底是大地方上来的人,知道的就是多,城中百姓田间地头家长里短的那点事儿,他只消低头想想,转眼间便能出个大家都满意的法子。而且,他还能测天气,明日里是晴是阴,是刮风还是下雨,他在入夜的时候看一眼月亮,便都知道。
冬日里,寻常人家中的男丁都闲着,陈小将军会挑了好日子,带着男人们出去打猎。一走就是几天,但回来的时候,他们的家里人定是欢天喜地的,孩子们也高兴,隔天便都跑到了街上,比着谁头上的毛皮帽子更好看些。
这样聪明的小伙子,长得又精神,城中未嫁人的姑娘,常常会红着脸,给他送去自己绣的鞋垫,或是自家包的饺子。大娘大婶们也时常问陈小将军可有中意的姑娘,可他却说,自己已经成过亲了。提起他那个脾气厉害的漂亮娘子,陈小将军的唇角边竟少见的带着温柔的笑意,其他姑娘见了,更是羞红了脸,纷纷跑开了。
可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说没就没了。他还差些日子,才到这儿整两年。城中受过他恩惠的百姓家都凑了份子,打算要在城北给他建一座将军庙,正对着城南的城隍庙。

老王本是养猪的,家中有点家底,陈小将军来了之后,托他的福,老王做了点小生意,日子过得愈发的滋润起来,陈小将军的庙,他是拿了大头的,所以起庙时,也是他拿的主意,前前后后的还监着工。
庙建好了,最后要请神像进去,老王和大家忙了一整天,才将那像安置好。其他人先回去了,老王在对面的墙根蹲下,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地抽上,对着刚刚才盖好的将军庙,越看越得意,自己呵呵地傻笑了起来。
突然感觉到一个人在他身边站定,老王看那衣摆,便知此人不寻常,赶忙站了起来。
来的这人生得一副好面相,都说男生女相的人,必定大富大贵,这人眉眼鼻间,都透着一股逼人的贵气,神情似笑非笑,竟比陈小将军还耐看三分,老王何时见过这样天神一般的人物,不禁有些呆住,心里又有些疑惑,这样的人,来掖城做什么?
见老王呆呆地看着自己,那人笑了,而后开口问道:「老人家,我刚才看到,你在修这座庙?」
老王嘿嘿一笑,「不是修,这庙可是才盖好的。里面供的是我们陈小将军。」
「陈小将军?」来人话尾一扬,接着问道:「可是你们的前任城守?」
「是,是。他可是个大大的好人,可惜走得太早了。」老王咂咂嘴,「都说他是神仙下凡,这时日到了,是老天要收他回去哪。」
「是么?」那人笑了,「那真是可惜了。老人家,你可知他是因何受伤?」
老王说到这里有些警觉,「这位公子,你是陈小将军的什么人哪?你怎么会知道他是受了伤的?」
「我是他的一位故人。」那人慢慢道,「是很亲近的人。」
「那是兄弟吧?我就说嘛,陈小将军肯定也不是一般的人。」老王在鞋底磕了磕烟袋锅,将它别回腰上,接着说道:「说起来,也挺怪的。前些日子,突然的来了一些人,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来了之后就要找陈小将军,陈小将军就住在原来的衙门里,那不,就在那边……」老王探着身子朝衙门指了一下,那人也跟着向那个方向看去,「然后,不知怎的就在那衙门里打起来了。等我们听见动静过去的时候,陈小将军已经受了伤,那个血流得啊,哗哗的。我们仗着人多,把那些人都围住了,可陈小将军让我们放他们走,那我们哪儿干啊。我们都扛着家伙呢,还能便宜了他们?不过陈小将军非让我们放了那些人,我们不放,他就不治伤,我们耗不起啊,那血都流一地了,早知道陈小将军救不回来,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放过那帮家伙了不是?」
老王说得慷慨激昂,可那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于是老王接着说道,「还有更怪的呢。陈小将军过身前,吩咐过要把他埋在城外,不砌坟也不立碑,我们看着都不落忍。可他的那些手下还真听他的,最后就这么办了,你说说,人这一辈子,到了头了,连块碑都没捞上,这算什么事儿啊!哎,我说公子,你要不要去陈小将军的坟上看看啊?再过些日子,怕是都找不着了。」
那人抬起头,「不了,我就不去了。」
老王仔细地瞧着他脸上的表情,讪讪道:「不去也好,省得看了闹心。」
那人苦笑道:「我是怕他不想见我。」顿了一下,他又问道:「老人家,伤了陈将军的,是些什么样的人?」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不是我们这样小地方的人。哎,对了,其中有一个公子模样的娘娘腔,好像是他们的头,其他人都听他的。」说到这儿,老王压低了声音,「公子你说,那些人会不会是皇上派来杀陈小将军的?」
那人失笑:「不是吧,皇上有什么理由要杀他?老人家,你为什么会有如此猜测?」
老王疑惑道,「要不是皇上派来的人,其中怎么会有一个娘娘腔呢?不过他虽然说起话来怪怪的,可那作派却又不像是个太监……可要不是太监……」老王搔搔头,越说越迷糊,「真是怪事……这太监也不是哪里都有的啊……」
那人附和道:「是啊,真是怪事呢……」
老王皱着眉头,好像这样他就能想出个所以然来,猛地抬头,他叫了一声:
「哎呀,天儿都这么晚了,不和你说了,回去晚了我家老婆子要骂的!」说罢,提起工具,向那人点了下头,就这么匆匆走了。
看着老王走远,刚才那人向前几步,走到了庙前。
这庙其实很小,也很矮,里面只有一座目眦欲裂,身着铠甲的将军像。
这尊像,并不像他。那人心里暗道。他的脸上,从不曾有过这样凶恶的表情。
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就算是开口说话,声音也是淡淡的。
就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个一身玄衣的少年,挺直着脊背跨坐在马鞍上,扫视过一望无际的草场,回头一字一句地对他说道:『为臣之道,在于心。』
这年十月,左丞长子因谋害朝廷命官,证据确凿,斩立决。丞相纵子行凶,连降三级,鸿嘉皇帝再次下诏废后。从此,皇后之位空悬。


第十章

这年的秋天似乎特别的长。
席婺独自一人在御书房,眼光掠过眼前堆积的一摞摞奏章,望着角落木架上的那支断箭,不自觉地竟发起呆来。
樊平端着茶点推门而入,席婺看着他脸上的细纹,突然间竟说道:「朕的寝陵……该建了吧。」
樊平闻言一惊,赶忙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躬身就要下跪,席婺笑着挥手打断他,「行了行了,你就会说那些好听的虚话。朕不想听。」
樊平尴尬地站直身子,也不知皇上今天愿意听的是哪些话?
席婺起身走下龙椅,打开一旁的小柜,柜子里端端正正摆放着的,正是那日从陈昔处取回的铠甲。
虽然时常仔细地清理着,但那锁甲上的光泽还是慢慢地黯淡了下去,不经历沙场的铠甲,永远也无法发出那种耀眼的光芒。
「朕是想将这套铠甲放进去。」席婺依旧笑着,可说出的话却莫名的让人感到悲凉,「朕只是想让他陪在身边罢了,两口棺椁,永不分离。」
樊平回想起临别那日陈中回身时的那个笑容,心中不由唏嘘,轻轻地走上前去掩上柜门,他道:「时候不早了,皇上就在这里传膳么?」
席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道:「你真是老糊涂了,现在要传,是午膳还是晚膳?」
樊平转头看看天色,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巴掌,「皇上圣明,小的真是老糊涂了。」
席婺回到桌案前,随手拿起一本奏章,翻看了一下又扔回到桌上,「朕也是老了,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现下的事情倒是都怠慢了。那南罘二王子的事,朕到现在也找不出合适的人去走这一趟。若是他还在……若是他还在……」轻轻叹了一口气,席婺低喃,「朕真是老了,总是想着这些有的没有的。」
抬头看见呆站在一旁的樊平,席婺又笑,「行了,没你的事,下去吧。」
樊平犹豫着躬身行礼,「小的……告退。」
待樊平退出去后,席婺又走到木架边拿起了那支断箭。当初它是被掰断的,断处参差不齐,席婺惯性的把两截木棍仔细地对在一处,若是忽略那浅色的裂纹,它就又变成了一支完整的箭。只是一松手,断箭仍旧是断箭,它再也无法还原成那支可以搭弓骑射的箭。
可是,人总是会不断地犯这样的错误,他们总是想要把已经毁坏的东西再变得完好如初,却不懂其中的那道裂痕,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愈合的了。
五年前被陈中俘获的南罘二王子一直被软禁在宫苑中,如今南罘新主即位,新皇修书一封,要求遣换被扣押的王弟。
席婺不想在这些事情上与南罘纠缠,一看到那二王子,他就会想起陈中。所以这还二王子殿下他并没有异议,只是要派谁去押送着实也让他头疼了一阵。
虽说只是押送,但南罘一向好战,这一去不知能否与其讲和。若是下能讲和,自然也不能不战而退,可说起打仗,他又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应对。
最终,席婺还是决定派出年轻的右拾遗之子,武探花出身的宋于义。
这个忠心而耿直的年轻人,不苟言笑时确有几分像是陈中,只是能在二十岁时官拜二品柱国将军的年轻人,却是再也没有的了。
那个曾伐南收西风光一时的少年将军,现在正孤独地躺在那个边远小城冰冷土地的下面,他把另一个孤单的人,扔在了这深深的皇宫之中。
席婺扔下笔,用手遮住了突然发痛的眼睛,脑中清晰的画画宛若重现。
那天,他骑着骏马,毫不留恋地飞奔而去,只留给自己一个微小却清晰的背影,在往后的数年中,这个情景被反覆地回忆着,不断地在眼前闪现着,那……竟是自己见他的最后一面!
腰上当初被泪水濡湿的地方像是被刻上了永恒的烙印,每一次想起他,那片小小的肌肤便会变得疼痛难忍,为什么当时自己没有回头?为什么没能看见他的泪水?
为什么?

宋于义率精兵三千,护送南罘二王子回国。沿途各郡及边城均接到圣上密旨,调集军需,整顿军队。
宋于义在抵达边城后收到探子来报,南罘大将率兵十万驻扎在五十里外,迎接王子殿下回国。宋于义得信后紧急上书,恳请皇上下令,召集各地方兵将共御外敌。席婺准奏,宋于义临阵挂帅,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情势已是间不容发,十万火急。
正在宋于义焦头烂额之际,突然有一年轻男子在营外求见,宋于义不耐与闲杂人等纠缠,挥手只说不见,可片刻传令兵却又去而复返,屈膝跪倒在营帐前,「将军,那人手中有圣上御赐的九龙玉佩,下官不敢阻拦。」
宋于羲闻言一惊。
鸿嘉帝席婺曾赐出过唯一的一块九龙玉佩,这他是知道的。只是那持佩之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难道是在他死后有人得了这九龙佩?可是究竟是谁拿到了,又会胆大包天的来军营求见圣上御笔钦点的将军?
想到此,宋于义掀开营帐,正欲开口唤传令兵去带那人过来,抬起头却猛然间惊见一精瘦的年轻男子正立在他的帐前。
男子见他出来,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在那掌中紧紧扣着的,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绿玉佩。
那玉佩的正面,雕着五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宋于义知道,这玉佩的背面,也雕有五条龙,可是细细的数过去,这块玉佩上却只有九条龙。因为玉脊上的那条龙,正反双看,各成一条。
这样精致的东西,九五之尊的含义,明眼人只消一眼,便可得知这玉佩的来历。
宋于义抱拳下跪,那男子收回手臂,只是淡淡道:「将军不必多礼。在下求见将军未允,此举实属无奈。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宋于义道:「先生客气了。请问先生……」
「在下陈中。」
闻言宋于义又是一惊。
陈中这个名字他也是听说过的,这个曾官拜二品柱国将军,后又以男子之身高居皇后之位的少年,在朝堂市井的流言之中,已成为一个传奇,然而,他的死,他那个远在边陲小镇的无碑荒坟,更是为这个传奇人物平添了几分悲凉的神话色彩。
但是现在,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就站在自己的眼前,手持着当今圣上唯一赐出的九龙玉佩,在所有人都认为他已不在人世的时候,突然来到了这军情危急的边城。
这个人,来到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真的是曾经的柱国将军陈中么?
宋于义从未见过陈中,虽然他能认出此人手上的九龙佩乃是真,但众所周知的是,陈中在两年前已经死了,物是死物,无论落在谁的手里,它依旧是代表着当今圣上的圣物。可如若此人不是真的陈中,他又怎敢明目张胆地手持玉佩出现在这里?
宋于义心中困惑,不免细究般地盯着陈中打量了一番。只是眼前之人神态自若,眉目间也未曾夹带丝毫的慌张与闪躲,见状宋于义不禁对他的话信了几分,张口时语气却又透出了些许的生硬与疏离。
「不知陈将军前来,所为何事?」
陈中淡淡地开口答道:「陈中此番前来,乃是为了那南罘二王子交还之事。」
宋于义眉头轻蹙,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陈将军英勇善战,宋某早有耳闻。只是这一次南罘来者不善,将军又久不曾带兵迎敌,宋某是决计不会临阵退缩、推托己任的。此战无论成败与否,都理应由宋某一人承担。」
陈中上前几步,直直对上宋于义的双眼,「将军只道是要上阵杀敌,可如若有方法化解这场战事,将军又当如何抉择?」
宋于义毫不退缩,「能避战和解固然是好,可若是要自折身段,捐我军威以求一时安宁,宋某宁可背水一战!」
陈中看着眼前坚决的青年,恍若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轻轻后退一步,抱拳下跪,「陈中越矩了,请将军命人备好纸墨,在下愿立下军令状。如不能化解此战,陈中自当领罪!」
宋于义转过身不再看他,口中语气越发的生硬,「现下僵局不容儿戏,还请陈将军见谅。」
陈中见状只好起身,又从怀中摸出了那块九龙玉佩,「宋将军,请恕在下无礼。南罘十万大军压境,此时稍有不慎,将祸殃城中百姓,更有可能侵我国土。陈中既敢闯营,便是心意已决,如若无法避免此战,陈中定当提头来见!」
宋于义猛然转身,看到陈中手中的玉佩,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意,硬声道:「陈将军手握圣上御赐九龙玉佩,宋某自是不敢置喙。但是,请将军不要忘记,城中不仅有数千计的无辜百姓,这里还有数万计誓死卫国的将士!」说罢,他扬声道:「来人!带陈将军去休息!」
陈中只是颔首一揖,继而转身大步迈出营帐。
宋于义愤愤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回身重重的一掌拍在桌案上。深吸了几口气,他取过砚台,自己动手研起了墨。片刻之后,宋于义将写好的书表摺起,「来人!速速将这本上书六百里加急送交皇上,如有延误,定斩不赦!」

陈中一意孤行,要在边城外二十里将南罘二于子交还与南军将土。宋于义虽疑他身份,可他有九龙玉佩在手,宋于义也不得阻拦。上书送出后的第七日,正是陈中押解二王子出城之时。
这日午后,宋于义在帐中对着地图反覆揣摩着边塞地貌,推演战局,可陈中早间的出行让他心下躁乱,正当他心中积郁难抑,欲出帐透透气时,帐外突然有兵士来报,说都城祁新来人已到营外。宋于义心念着皇上的批示,赶忙出营相见,可乍一看来人,他大惊,躬身就要下跪,却被站在那人身侧的樊平轻轻拦住。
「我家大人此次出行鲜有人知,还请宋将军不要多礼了。」
宋于义闻言,复又站直身体抬手抱拳,而后他回身撩开帐帘,待那位大人抬腿而入后,他才随着进帐,走在最后的樊平细细地将那门帘掩了个严严实实。
看到宋于义往日里严肃的面容上难掩地透出了些许疲惫的神色,席婺笑道:
「他脾气不好,又不听劝,与他相处这些时日,真是辛苦宋将军了。」
宋于义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便知道了席婺口中说的那人是谁。他一撩战袍,单膝跪倒在席婺面前,「陈将军决意要押送二王子出城,可如果无法令南罘退兵,放回那二王子无异于纵虎归山。只要他还在我军手中,南罘自然多了几分顾忌,但陈将军此行,成败难料,还请皇上下旨,速速派人前去支援!」
席婺上前拍拍宋于义的肩头示意他起身,可宋于义依旧静跪,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席婺见状,又笑,「宋将军大可不必如此,朕既然来了,岂有不胜而归之理。」
宋于义大喜,「末将已命众将士在营中听令,现整装待发,只等皇上下令!」
「不必。依他的性子,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席婺摇摇头,含笑的语气中似是透出了几分无奈,「怎么过了这些年,他还是一点都没变。一看到你的上书,朕就知道,是他回来了。」
听席婺的话语,二人间似乎还颇有些情分,只是为何当年……收回心神,宋于义提醒自己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为过去的事情所牵绊,做出对战局不利的判断。
「皇上,战场之上情势瞬息万变,若是失了先机……」
席婺抬手打断了宋于义的话:「宋将军,朕以前夸过海口,说朕这帝位无需内助辅佐,自当坐得稳稳的。不过现在看来……」他轻笑一声,「若是有个贤内助,朕真是会轻松许多。」
宋于义愣了一下,突然的就想起了陈中曾是当今圣上的……皇后。
席婺微笑著继续说道:「朕这一次信他,想必他也不会让朕失望。」
宋于义身披战甲,与席婺一同站在城门楼上等待着陈中的消息。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宋于义的心中已是无法形容的焦躁,抬头看看前面依旧沉稳地眺望着远方的席婺,他轻咳一声,却还是没能唤回那人的注意。
轻轻地回身,看到城门下整齐列队的兵士们,宋于义皱起眉头,陈中若是再不回来……
突然,站在宋于义身侧的樊平向前迈了一步,睁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宋于义看见了远处阵阵飞扬的尘土,看这阵势,回来的应该不是传令兵的单骑。
那么,这应是陈中率部归来了。
宋于义紧紧地盯着那股越来越近的黄色旋风,待到各个人影从中浮现出来时,他看到,挥马跑在头前的,正是陈中。
在城门前勒住了马,陈中抬头向着门楼上望去,一个高挑俊秀的身影正俯视着,对他微微一笑。
陈中初见此人只是一怔,继而他也扬起嘴角微笑了。
一身玄衣只着上身护甲的青年将军挺直着脊背跨坐在马上,身后尘烟未落,远处是大漠长天。
映在眼中,皆是如画江山。


尾声

三日后,大营外。
席婺扶着樊平的手登上马车,却没有立刻回身坐下,他望着在车边呆立的陈中,微笑着伸出了手。
陈中怔怔地盯着那只如玉般优美修长的手,暗暗握紧了双拳。
他是想见席婺的。
远调至边陲的两年中,他对于席婺的想念,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自己的想像。每当想起那张秀丽的脸上所露出的温柔浅笑,他都不由得远眺着东方,在回忆里,他对自己的那些温存似乎都已经沥去了苦味,留在心间的只剩下彼此相依的温暖的甜蜜。
他曾以为,在宫中发生的那些往事留给他的只是无边的怨恨。但是在独守边陲小镇的两年中,一股股涌上心头的却是深刻地疼痛着的孤寂。
丞相长子不远千里寻仇而来,终于给了他一个诈死解脱的机会,让他去寻找已挂念了两年的人和事。当柳如意大腹便便地牵着那个已经会说话的孩子来见他,诉说着这两年幸福生活的点滴,对于席婺,他已经没有了恨,只是,如意对于那场宫中之事绝口不提,只说让他自己去找皇上问个清楚。
可是当年……当年他远调自己出城,并下旨让自己永世不得回都,这让他……如何回去?
此次执着九龙佩来到这南罘大军压境的边城,虽说是为了凭着一己之力避免战祸,但不可否认的,他也是存了私心。
有人手执圣上御赐的九龙玉佩出现在这里,定会有人上报皇上,那么,席婺也许会下旨召他回都,但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亲自来了。
初见席婺的那一刻,陈中曾怀疑是自己的眼花了,温柔的笑面仿佛近在眼前,他不由得也露出了一个微笑。只是,这一次他并不是出现在回忆中,他是真的站在自己眼前了。
陈中心中有一霎时的慌乱,他还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席婺。长久以来,他曾想过,对于席婺的在意他可以安慰自己说那是因柳如意而对他生出的恨,可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柳如意尚在人世,且生活的很好,那自己不是应该放下了么?为什么还是想见他?
也许,也许是因为他……还欠自己一个解释。
这是自己心中最后的一道结,只有把这个结解开了,他才能是真正的放得下。
抬起头,等待了许久的席婺脸上并没有露出不耐的表情,他只是那样,温柔的,微笑的看着自己,陈中垂下了眼,却还是准确无误地将右手放在了那只微凉的手掌中。
席婺对于他的举动很是欢喜,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心,他牵起陈中一同坐到了马车中,陈中似有些许的赧然,微微用力想要将手抽回,但席婺并不放手,二人拉扯了一阵,席婺突然倒向了陈中的肩头,「让我靠一会儿,这几日我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软软的语调带着浓浓的鼻音,好像是在撒娇似的,陈中的脸热了起来,却没有推开他,席婺的脸色是有些差,记忆中原本圆润的下颌仿佛也削尖了许多。
这几年……
「你知道了吧,柳如意没有死。不然你也不会回来找我。」
淡淡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陈中才后知后觉地反驳道:「我回来不是为了找你。」
席婺轻笑道:「是,是。陈将军胸怀若谷,大军压境之际,将军不计前嫌回来只为一解边城之困,这样总没错了吧?」
陈中蹙起眉,对于这样无赖的席婺,他不想搭理。
二人间突然就这样静默下来,席婺轻浅的呼吸就在耳边,陈中一阵恍惚,这样相偎的情景恍若隔世,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蒙在了炙热的炎气中,透明的蒙胧着,晃动着,莫名的让人感觉到焦躁。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席婺又笑,「你先说吧。」
陈中垂眼看了看二人交握的手掌,轻声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难道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么?如果手持九龙佩的人不是我怎么办?」
「我知道是你。」席婺仰起头,与陈中对视,「那是我送给你的,如果你真的死了,那么它就绝不会再出现在这世上。你会把它砸碎了带进棺材。」
陈中静静地与他相视半晌,最终撇开了头去。这人凭什么能够如此地了解他?
「况且……」席婺继续说道:「柳如意告诉我,你没死。她说你会回来找我,所以我一直等着,等着你回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
陈中猛然回过头,「你一直和她有联系,你知道她在哪里。」
席婺微笑,「是我把她送走的,我自然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刚把她送走的时候,我是不想告诉你。当时你已经认定是我杀了她,如果我对你说她腹中的孩子并不是你的,你也只会当我是恶意中伤。虽然柳如意对你无义,我却以为你对她有情,我怕你知道后会难过,所以我不想说。」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陈中苦涩道:「你不说明白,我心里一直都梗着一根刺,更是难受……」
「我以为……」席婺苦笑,「罢了,是我错了。柳如意她还对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只说如果想知道,就来问你。」陈中问道,「你怎么会放走她的?」
席婺又向着陈中靠了靠,将整个上身都贴入他怀里,「当日我唤她进宫,本是想赐药让她失了那个孩子,但她抵死不肯,说如果不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那无论如何也要留下他的孩子。那时我才知道,她的心上人并不是你,腹中的孩子也不是你的。她将你迷倒,留你过夜,就是为了保住这个孩子。」抬眼看了看陈中,发现他的面色并无异常,席婺才接着说道:「但当时我已经将她赐婚给了你弟弟,所以我让她选,如果要嫁入陈家,就必须打掉肚子里的孩子,若是留着他,你迟早会知道真相。」
陈中淡淡地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
「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打掉孩子,可我也不能就这样送她回去,正在为难时,兰旌突然闯宫要见柳如意,我让人带他进来,马上就明白了这个人,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席婺道:「那兰旌是柳少保的门生,与柳如意日久生情,可他只是一个正五品,柳少保自是不愿与他结亲,反把柳如意许给了你。」
陈中到此,才明白初见那日柳如意所说的话,并个是对他,她是对着自己说的。
「我问兰旌,如果我送他们二人出去,那他日后定是不能再继续做官的了,他可否愿意,兰旌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见他们二人情深意重,我便真的放了他们出宫去,他们所住的地方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从没告诉过你。」
至此,陈中才算是完完全全地了解了当年事情的真相。低头看了看怀中略显疲惫的男人,陈中道:「你曾下旨,让我永世不得回都。」
闻言席婺又笑,微弯的双目和上挑的唇角透出了无尽的释然和喜悦,「我那是一时糊涂。你爹卸任归乡后,陈宅一直都空置着,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命人去修整了,等你回去,立刻便能入住。」
陈中强抑着话语中的颤抖,沉声问道:「你就知道我一定会随你回都?」
「你若不愿,那我也只好用一回迷药了。」席婺抱住陈中的腰身,「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中儿,随我回都去吧,好不好?」
陈中转开脸望着车窗外荒芜的景色,几乎是淡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
「中儿中儿中儿……」席婺不停歇地唤着陈中的名字。
陈中突然觉得,就算是如此的荒凉的地方,也自有其动人之处。

——全文完——


番外

强忍着心中的惧怕和脑中的晕眩,我跪坐在凉亭边的围栏坐凳上,死死地盯着前方碧绿的湖水,虽然亭外烈日炎炎,可我的手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濡湿。再撑一会儿,我告诉自己,再撑一会儿就好了,这个时候樊平那老头儿应该去向爹报信了,爹马上就会来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忍得湖中水,偷懒不求人。
我要忍。
身旁的侍卫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赶忙转过身,状似随意地靠坐在围栏上,这时爹恰好绕过了假山,迳自冲着我快步走来。
「鸿儿,爹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靠近这个凉亭,你这孩子怎么就是不听话?」
「爹……」看着爹气急的样子,我缩起脖子,做出一副后悔的表情,「外面太热,这里临水又有风,我只是想休息一下……」
爹微微弯下身子,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我以为自己的小算盘被爹发现了,刚想要继续装可怜,爹却直起了身子,「看看你这脸色,不听爹的话,受苦的还不是你自己?」说罢,他伸出手,想要将我抱起来。
我向后躲了躲,爹微微一怔,我扁扁嘴,知道爹这又是在胡思乱想了,「爹,我太重,父皇说不准让你抱,让秦厉抱我回去就好了。」
爹淡淡地点点头,直起身子看向我身侧的侍卫秦厉,秦厉会意地走过来轻轻抱起我,我搂住他的脖颈,乖乖地伏在他的肩头。
爹转身走在前面,他身后的樊平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我冲着他皱了皱鼻子,这老头还真当我不知道他是爹派来监视我的?我可是全仰仗他向爹通风报信,才想出这个主意跑到湖边来给爹抓的。
收回眼光,我专心致志的看着走在最前面的爹。
烈日下的爹似乎完全不受这炎热天气的影响,还是那样挺直着脊背大步而行,虽然他的身形有些瘦弱,父皇说这是因为爹曾受过重伤,在生死线上徘徊了数月才给救回来的后遗症,但他的背影永远都是如此刚毅,就像是凉亭里的木柱一般。
想起木柱,我又不禁想起了爹那颗不通人情的木头脑袋,我好头痛啊……
刚一回到我的住处,爹就让人去唤了御医过来,御医来了以后只是望了望我的脸色,连脉都没有切,就开始重复那些他已经说过了无数遍的话,我嘴一张一台地配台着他复述,看,一个字都不差。
虽然这招我已经用过很多次了,但不知为何,一点都不笨的爹却每次都中招,我倒是很高兴啦,因为要再重新想一个能逃避过练习的方法,可是很不容易的。
御医走了,爹坐在我的身边,轻轻抚摸着我的发丝,我闭上眼睛向着爹的手靠了靠,结果没一会儿,我就忘记了要继续装虚弱,差一点就要睡着了。
爹的轻喃让我猛然间清醒了过来,我眨眨眼看着爹,爹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眉峰微蹙,眼中也透出了几分夹杂着懊悔的心疼,他问:「鸿儿,你是不是还在怨爹?如果不是爹,你现在应该在你母亲的身边,你还这么小……」
我揉揉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母亲?我早就知道我的母亲已经被送出宫去了,现在正住在我外公那里,当年伤了爹的,就是那个我要叫大舅舅的人,虽然他早就死了,但是我想就算他还活着,我也不会喜欢他,爹这么疼我,我不能当叛徒,所以我也不能想母亲。
不过既然他们都以为我还不知道,那我就继续装作不知道好了。冲着爹伸出手,爹赶忙弯下腰来问我要做什么,我搂住爹的脖子,「爹,我渴了……」
「樊平,倒一杯水过来……」
「不要,我要喝玫瑰露。」
爹不赞同的看着我,我抽抽鼻子,扁起嘴,果然爹马上就心软了,见他张口又要喊樊平,我赶忙加上一句,「要冰的!」
「不行!」这次爹一口否决,我正要使出绝招,可是眼中的泪水刚酝酿出了一点点,父皇的声音就突然从殿门口传来,「樊平,给他水就行。这小子已经让你们惯得无法无天了。」
我心里暗叫一声倒楣,父皇怎么来了!
乖乖地接过水杯,我一小口一小口不甘心地慢慢喝着,父皇坐到爹的身边,微笑地看着我,「鸿儿,听说你今天又到湖边去了。」
我手一抖,马上捂住嘴咳了起来,爹把我揽到怀里,轻轻的拍着我的后背,父皇扶住爹的肩膀,对他道:「他在装,这么些日子你还看不出来他那点花花肠子?」
爹低下头看着我,我只好止住咳嗽继续喝水,这招也让父皇拆穿了,真讨厌!
父皇探过头,正对上我的脸,「你在心里骂我什么?」
我一噎,这回是真的呛到了,可惜没有人相信我。看我一个人捂着胸口咳的痛苦,父皇又笑,「鸿儿,把你那些小把戏收一收吧,别以为大人都是笨蛋。」
我不服气地在心里哼了一声,父皇就会欺负我,可对着爹就百依百顺的,偏心!
「别不服气,你还太嫩,我不过是懒得跟你计较罢了。」父皇拉起爹起身,走到门口时却又突然回过了头,这次我学聪明了,没有在他背后做鬼脸,不过父皇依旧没有放过我,「今天就算了,明天你要继续练习武功,还要把今天逃掉的也补回来。」
啊?这也太狠了吧!
看来我明天还要再去湖边一次了……
父皇出门前,对着我高深莫测的笑了一下,我心里一颤,回过神来便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有爹在,爹不会忍心看着我难受还要我习武的。
这样想着,我不禁又得意起来,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哼哼。
不过……今天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究竟是哪里呢?真奇怪。
第二天,我站在凉亭里,看着面前没有一滴水的大坑,揉揉眼睛,湖水还是没有变回来,再揉……
「怎么?父皇知道你怕水,干脆就抽干了这个湖,你失望了?」
父皇阴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僵硬地微笑着转过身,「不会,不会。父皇这是心疼鸿儿,鸿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言不由衷。看看你脸上的表情,鸿儿,你的道行还太浅。」父皇作势摇摇头,转身面对爹时却又一脸温柔的低语:「中儿,我知道这湖是你的心结,以后就把这里种上花草吧,省得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爹瞥了父皇一眼,不领他的情,「掩耳盗铃之举,多余。」
我脑中一转,终于想起来是哪里不对劲了。
昨天这湖里的水便少了好多,在沿岸留下了一段一段水藻的印迹,我还以为是因为天热的关系水才会变少,原来是父皇……真卑鄙。
我心虚地低着头,用眼角偷瞄着爹和父皇,我从小便怕水,虽然不知道这个毛病是怎么落下的?但用来唬爹倒是很管用。
可是现在……
唉,皇子的烦恼真是多啊。

-完-


夫妻相性一百问——

席婺:席
陈中:陈
记录:李

1.请问您的名字?
席:席婺。
陈:陈中。

2.请问年龄是?
席:(看着李)朕的年龄,你在文中并无交代,为何此时来问朕?
李:……(不负责任地写上:二十八。)
陈:二十三。

3.性别是?
席:为何你总是问朕这等毫无意义的问题?
李:……
陈:男。

4.请问您地性格是怎样的?
席:朕不想评价自己的性格。
陈:平淡无趣。
李:……

5.对方的性格是?
席:过于沉闷。
陈:……
席:中儿,这不是在宫里,朕不会对你怎样的,你不必太过拘谨。
陈:专制。
席:(微笑)只是这样么?
陈:太过自信。
席:(继续微笑)还有么?
陈:以自我为中心。
席:(看向李)满意了么?
李:……下一题。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席:是在中儿讨伐南军回都之后,皇家围场。
陈:在围场之外,当时我并未擅闯。
席:好了好了,朕并不介意你入内。那围场现在不也是你的么?
陈:……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席:有趣。
陈:……
席:中儿,朕说过了,你不必拘谨。
陈:不好相与。
李:第一次见面你就发现了他很难缠?
陈:……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席:性格。
李:你不是说他的性格过于沉闷么?
席:朕喜欢,怎么,你有异议?
陈:……
李:……

9.讨厌对方哪一点?
席:性格。
李:(看看上一题)……
席:其实也算不得是讨厌,只是朕认为,中儿总是吃亏在他这样的性子上,还是改一改的好。
陈:……
席:中儿,朕也想听听你的说法,朕可是从未问过你。
陈:没有特别讨厌的地方。
李:是因为全部都讨厌么?
陈:……
席:想你这般带有目的性的诱导,在朝堂之上,会被朕定罪。
李:我没有目的。
席:所有人说的话,都是带有目的性的。
李:我没有不良目的。
席:朕不这么认为。
李:……下一题。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席:很好。
陈:……
李:陈将军,请回答。
陈:……不知道。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席:中儿。
陈:皇上。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席:这样就好。朕也没想过中儿会对朕有更亲密些的称呼。
陈:陈将军。
李:……(XXOO时,陈将军……果然恶趣味……)

13.如果以动物来作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席:犬类。
李:果然是太过忠心了么?
陈:……
席:中儿?
陈:猞猁。
李:……果然是华丽而残暴的动物……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席:视情况而定。对于这个问题,朕也很头疼。
陈:一场战事的胜利。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席:朕很期待中儿的礼物,无论什么都好。
陈:……
李:没有特别想要的么?
陈:儿子。
席:中儿,朕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
李:可不是亲生的,难免会觉得隔了一层感情……
席:所以说,你是后母。
李:……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的吗?一般是怎样的事情?
席:中儿总是面恶心善,朕真是希望他能改一改。此类事情很多,举例就不必了吧。
陈:草菅人命。经常。

17.您的毛病是?
席:朕的毛病?你确定这题没有毛病?
陈:……
李:我能理解,人总是不愿解剖自己,但是只有正视自己的缺点,才能够不断进步么。
席:举国上下都看着朕,但没人跟朕说过朕有毛病。
陈:……

18.对方的毛病是?
席:你不是也看出来了么?中儿他总是很沉默。
陈:……

19.对方做什么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席:被朕误解却不愿解释,心理想什么也不愿让朕知道。
陈:……很多。
李:例如?
陈:不听劝告,独断专行。
席:若是中儿你好言相劝,朕是会听进去的。
陈:……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席:动刑,杀人。因为这个已有好几次不快了。
陈:出言相讽。
李:既然知道你们为什么还要做?
席:人在朝堂,身不由己。
李:……狡辩,明明是你想用杀人来证明自己的权力……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席:我们二人不是夫妻么,这还用问?
陈:……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席:约会……(看向陈)是在朕的寝宫吧。
陈:(皱眉)清泽宫。
李:!

23.那时候两人的气氛如何?
席:很好,中儿看起来很兴奋。
陈:当时是为了商议伐西之事。
李:不必解释,解释就是掩饰……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席:那时尚无进展。
陈:君臣关系。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席:御花园、清泽宫。
陈:清泽宫。
李:……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席:举国欢庆三日。寿辰当天,三品以上大员应去皇宫请安,三品以下官员在宫门外跪安,命司礼在朝坛祭祀,宫内设官宴。
陈:……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席:中儿。
陈:?
席:你在伐西出征之前,对朕说定不负朕所望。
陈:……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席:很喜欢。
陈:……
李:这算是默认么?
席:(抢答)当然。
李:……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席:那你认为朕为何会冒大不惟立他为后?
陈:……
李:还是默认?
陈:(抢答)不是。
李:……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席:中儿说什么朕都没辙,只要他想说。
陈:全部,皇上的话就是圣旨。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席:中儿不会有这个机会。
陈:……
李:你会暗暗高兴么?
席:你再有这等挑拨离间的言语,小心朕治你的罪。
李:……滥用职权……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席:不能。所以朕不会让他有这种机会。
陈:皇上难免会有后宫娦妃。
李:你在暗示他有特权么?
陈:……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席:中儿不会让朕等那么久。
陈:我绝不会迟到。
李:那要是他迟到了呢?
陈:等。

34.您最喜欢对方身体的那一部分?
席:全部。
陈:……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席:隐忍的表情。
陈:……
李:不能说么?
陈:……
李:……好吧。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席:随时。
陈:随时。
李:(热泪盈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唱妇随么?

37.您会向对方说谎么?您善于说谎么?
席:(看向陈)中儿,若朕有事隐瞒你,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陈:……
李:到底有还是没有?
席:这与你有何干系?
陈:……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席:和中儿在一起时。
陈:……
李:(无力)陈将军,你能否不用我追问就回答问题?
陈:大战之后凯旋回都。

39.曾经吵架么?
席:有。
陈:有。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席:很多事情。
陈:人命。

41.之后如何和好?
席:和好?朕与中儿一直都很好啊。
陈:……
李:真是没有情趣的两人。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席:如果朕来世还是皇帝的话。
陈:……
李:(写上)不希望。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席:中儿顶嘴撒娇的时候。
陈:(看向李)皇上近日劳累,有些语无伦次,你不必在意。
席:(微笑)就像是这种时候。
李:对于你的特殊喜好,我还需要回去再『摆渡』一下……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席:占有。
陈:与爱人共同过着安定的生活。
李:人生观与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两人……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他已经不爱我了』?
席:已经?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朕的身上。
陈:……没有。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席:白杨树。
陈:牡丹。
李:(对席)我问的是花。
席:一样,二者都是需要阳光进行光合作用才能生存的植物。
李:……你的学习能力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强?

47.两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席:也许吧,朕杂事繁多,也许有忘记告诉中儿的。
陈:……对于皇上,谁都无法隐瞒任何事。
李:两人四两拨千斤的功夫一样的出众……

48.您的自卑感来源是?
席:朕为何要自卑?
陈:身为男人。

49.两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席:天下皆知。
陈:……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为此永久?
席:……
陈:……
李:……

51.您是攻方,还是受方?
席:攻。
陈:……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席:是啊,为何会如此决定呢?不如由你来告诉朕。
李:……
陈:……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席:基本满意。
陈:……
李:基本?
席:如果中儿能够主动一点,朕会非常满意。
陈:……

54.初次H的地点?
席:朕的寝宫。
陈:……

55.当时的感觉?
席:感觉?你希望朕有何感觉?
李:就是那个据说……很限制级的感觉……
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李:……(回头)那请问陈将军呢?
陈:……很难受。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席:好像很难过。
李:(激动地)不是好像!是非常!特别!十分!万分!那么!一定!异常!
陈:……
席:语言素养不好就不要一次说这么多形容词,语无伦次。
李:(血管内暴)!

57.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席:忘记了。
李:(依旧激动)这么重要的时刻,你竟然都能忘记?!
席:(看向陈《状似漫不经心地》那中儿你可还记得?
陈:当时皇上说该上朝了,我并未答话。
席:(略有得意地看向李)如何?
李:……

58.每星期H地次数?
席:这个你可以去问内侍府,朕每一次临幸都有详细的记录。
陈:……
李:……知礼义……
席:朕一向如此。
李:……不知廉耻……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席:朕每周不得在其它嫔妃处过夜超过三次……
陈:……
李:我不是让你抱怨,你想爬墙难道还有人拦得住你?
席:朕是想说,朕一般都在皇后处过夜。
李:(无力)题目……
席:所以……想几次便几次。
陈:……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席:这难道还有分类么?
陈:……
李:参考答案,温情款款型,柔情蜜意型,激烈狂野型,SM型……
席:最后那个……朕好像没有听说过。
李:那是陈将军不幸中的万幸。
席:?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席:只要被中儿碰到,朕什么地方都很敏感。
李:阿米巴原虫……(转向陈)请问……
陈:……
李:……
陈:……
李:……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席:下颌。
李:?!
席:每次舔到,他都会发抖。
陈:……
李:(摇头叹气)陈将军,你太不配合了……
陈:皇上刚才不是说过全身了么?
李:……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席:这个朕不想告诉你。
李:可是……也许陈将军想要知道。
陈:……
席:朕可以在私下里告诉他。
李:那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席:因为你会记在纸上,然后昭告天下。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席:朕当然……很喜欢。
陈:不喜欢。
李:(对于陈主动开口惊喜万分)真的么?
席:(迅速地)当然是假的。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席:朕的寝宫。
陈:……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席:朕在意的只是那个过程,而不是周遭的环境。
陈:……
李:也就是说,哪里都可以……

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席:之前。
陈:……

68.H时有什么约定么?
席:这需要么?
陈:……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席:对朕问这个问题,难道你不觉得奇怪么?
陈:(低沉地)没有。
李:(大惊)真的么?你与柳如意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整整一夜,你竟然什么都没做?
陈:我当时被下了迷药,一直在昏睡。
李:难道无敌地男性本能没能去是你跨过这道小小的障碍?
陈:……
席:如果你要讨论男性本能的问题,朕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找错人了。
李:……

70.对于『如果得不到心的话即使只有身体也好』这个想法,您是持赞成态度,还是反对?
席:这难道不对么?
陈:……反对。
李:可是……貌似你的反对无效。陈将军,我对于你的处境深表同情……

71.如果对方被强暴,您会怎么做?
席:(鄙夷地)这种愚蠢的问题,你竟然也敢拿来问朕。
陈:……
李:……

72.您是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或是之后?
席:为何要不好意思?
陈:……
李:本人在第58题中对你送出的评价,此处依然有效。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并且要求H,您会?
席:朕没有这样的朋友。
李:(恶毒地)因为你根本没有朋友。
陈:……拒绝。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席:朕自认很擅长。
陈:……

75.那对方呢?
席:不算很擅长。
陈:……

76.在H时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席:朕不奢求,只要他肯出声就已经很好了。
陈:……
李:没有么?
陈:……

77.H时喜欢看到的对方的样子是?
席:现在这样就很好,朕很喜欢。
陈:……

78.您觉得和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席:难道不可以么?
陈:……
李:陈将军,对于他地此等下流行径,你难道没有话要说么?
陈:如果皇上有兴趣去找别人,我决不拦他。
席:中儿,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不要听信这小人的挑拨之言,坏了你我二人之间的和气。
李:苍蝇不叮没缝的蛋,是你自己的生活作风有问题。
席:现在追究这些陈年旧事并非明智之举。你确定还要继续么?
李:……下一题。

79.您对SM有没有兴趣?
席:那是什么?
李:下一题。
陈:……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席:中儿有索求过朕的身体么?
陈:……
李:陈将军会很高兴吧?
席:最后一次警告。
李:……

81.您对强暴怎么看?
席: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陈:……
李:天理何在……

82.H中最痛苦的事情是?
席:被打断。
陈:……
李:陈将军也是么?
陈:没有被打断。

83.至今最惊险刺激的H的地点是?
席:朕的寝宫。
陈:……
李:寝宫……真是个事故多发地……

84.曾有受方主动要求H吗?
席:虽然朕也很希望,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陈:……

85.那时攻方的表情?
李:下一题。

86.攻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席:没有。
李:有。
席:朕说没有就没有。
李:(转向陈)有么?
陈:……
李:(偷看席转阴的脸色)算了,放你一马,就不揭你伤疤了。

87.当时受方的反应是?
席:没什么反应。中儿他一向都如此。
李:这样说来……难道你的强暴行径已经有点历史了?
陈:……
席:你这是污蔑朕。
李:……我知错了……

88.对您来说,『作为H对象』的理想对象是?
席:中儿。
陈:……
李:陈将军,这一题请你务必作答。
陈:(低头)想象中再完美的人也终究是虚幻,自然是比不上真人的。
李:(目瞪口呆的指着席)真人……那岂不是就是他?
席:(发自内心的微笑)你可以继续下一题了。

89.现在的对方符合你的理想吗?
席:符合。
陈:……

90.在H有用过小道具吗?
席:(皱眉)没有吧……
李:不确定就是有。
陈:……

91.你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席:十四岁。
陈:……十九快二十岁的时候。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爱人吗?
席:不是。
陈:……是。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席:嘴。
陈:……

94.您最喜欢吻对方哪里呢?
席:下颌。
陈:……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席:朕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取悦他。
陈:……
李:陈将军,你难道不能体谅一下我么?
陈:……

96.H时您在想些什么呢?
席:想什么?(微笑)这种时候还有精力去想别的?
陈:想什么时候能结束。
李:……果然还是哀兵政策管用……

97.一晚H的次数是?
席:不一定。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你怀疑朕的能力?
李:……
陈:……

98.H时,是自己脱衣服?还是需要帮忙?
席:一般是由太监,极少数自己来。
陈:……
李:我知道了,太监果然是罪恶的存在。

99.对您而言H是?
席:所有权的宣告。
陈:……痛苦的事情。
李:我在精神上给予你支持……

100.对对方说一句话,会说什么?
席:(怪异地看着李)你怎么还不走?
李:我要记录这最后一个问题。
席:难道你认为朕会当着你的面对中儿说出贴心话么?
李:……善始善终是一个帝王应当具备的高尚品格……
席:(拉起陈微笑着回头)不留下任何话柄才是一个帝王所必需具备的技巧。
李:我手中有很多你的把柄。
席:所以,你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朕不想再看见你。
李:过河拆桥,果然有我的遗风。
席:那么,后会无期。
李:……

注:此短文乃是娱乐之作,如有与文中不符之处,请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