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3

那只狐狸: 坏事多磨 81-100

81.  番外 喜春来 [中]

  翌日,怀仁站在村中空地,看着面前席地而坐的一大群小孩,竟觉得手足无措。
  想起自己也曾统帅万人之军战场厮杀,也曾单枪匹马挑战江湖大家……只是,如今想来,不过是过眼云烟,此时此刻,还有比这群小孩更麻烦的事么。
  “呃……”他顿了顿,“跟着我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孩子们看着他,一脸茫然。
  “英雄,这是什么啊?”齐秀盘膝坐在他面前,伸手道。
  “《道德经》……”他开口,回答。
  “……有没有简单一点的?”齐秀道。
  “这是最简单的……”他平淡道。
  齐秀皱眉,“哇,英雄,你是故意报复我么?”
  他转头,看着一旁自顾自玩耍的小小,开口道:“小小,道可道……”
  小小抓着一把泥,边玩边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齐秀哑然。
  他浅笑,略有些得意。
  这一来二往,原本乖乖坐着的孩子们已玩闹开来,乱成了一片。
  “作死啊!”齐秀站起来,大吼一声,“统统给我坐好!谁再不听话,我就罚他……”
  “姑姑,阿衡他根本没来啊,要罚也先罚他!”一个孩子站起来,义正言辞。
  齐秀皱了眉头,“那个小兔崽子!大家一起去把他找出来!”
  她话音一落,孩子们“呼啦”一下散开,四处找人去了。
  “齐姑娘,你是故意报复我么?”怀仁笑着开口,仿着齐秀的口气,道。
  齐秀转身,看着他,然后,一脸严肃地指着一边道:“小小也去追了……”
  他微惊,转头。果然看见小小挥舞着手臂,跑得欢乐。他看了齐秀一眼,不再多说什么,追了上去。
  齐秀嘿嘿一笑,“一物降一物啊……”
  ……
  山洞之外,约莫三里地,有一条溪流,溪边开满了腊梅,染着点点雪花。齐衡就站在溪边,往溪中扔着小石。
  突然,有人一把从身后抱住了他。他猛地一惊,就听有个娇小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抓到了!”
  他转头,就见小小一脸激动,抱着他的腰不肯松手。
  “小小……”怀仁总算追了上来,看到面前的情状,狠狠叹了口气,几步上去,道,“别闹了,快点松手。”
  小小笑得欢乐,“我抓到的!”
  “知道了,你抓到的。快放手。”怀仁无奈,道。
  小小笑着松了手,一转身,抱住了怀仁的腿,“抓到!”
  怀仁僵住了,“小小,松手……”
  小小自管自笑着,抱得严实。
  怀仁有些哭笑不得,这么一抱,他便是寸步难行。他只得弯下腰,把小小抱起。
  齐衡见状,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有些愤然地转身,准备离开。
  “你去哪?”怀仁开口,叫住他。
  “不用你管!”齐衡转身,冲他喊。
  “我不是管你……”怀仁笑笑,看着怀中的小小,“我只是想提前知道,下一次,我能在哪里找到这孩子罢了。”
  齐衡被驳得说不出话,许久,他咬牙道:“你根本就不是岫风的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是你姑姑请我留下教书。”怀仁平淡回答。
  “教书?”齐衡喊道,“读书有什么用!”
  “你不想读书?”怀仁道,“那么,是想做强盗了?”
  “岫风寨本就是强盗窝,做强盗怎么了?强盗就见不得光么?!”齐衡怒道。
  “凭你?能抢谁?”怀仁略有些不屑地道。
  齐衡听到这句话,怒由心生,大喊着冲了过去。
  怀仁抱着小小,双手自然是施展不开,但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他晃过齐衡的攻击,抬腿压上他的肩膀,略微施力。
  齐衡只觉得肩膀一沉,迫不得已,跪下了身子。他咬紧了牙关,带着倔强,怒视着怀仁。
  “小孩子就该乖乖读书。”怀仁开口,说道。
  “我不要读书!我要练武!我要报仇!”齐衡喊道。
  “报仇?”怀仁有些不解。
  “对!我要报仇!我要找到杀我爹的凶手!我要替全岫风寨的人报仇!”齐衡喊着喊着,竟落下泪来。
  怀仁沉默片刻,移开了压在他肩膀上的腿,开口道:“你当真想习武?”
  齐衡瞪着他,不说话。
  怀仁笑笑,道:“我跟你做个交易……”
  齐衡依然沉默。
  怀仁腾出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木盒,递给了齐衡。
  齐衡带着戒备看着那个木盒。
  “这盒‘淬雪银芒’乃是暗杀极品,只要你以后乖乖来读书,我便教你银针的用法,如何?”怀仁的口气云淡风轻。
  齐衡接过那木盒,打了开来,盒中放着无数细小的银针,泛着冷寒的青光。
  “你没骗我?”齐衡抬眸,半信半疑道。
  怀仁浅笑,拿起了一枚针,挥手而射,银针激飞,钉入了腊梅树。刹那,树干震动,满树的腊梅和雪散落。只见那银针穿透树干,刺在了地上,隐隐泛着寒光。
  齐衡呆住了,而后,他跑到了树后,捡起那枚针,捧在了掌心。
  “每日申时,我在这里教你针法。”
  怀仁说完,抱着小小走回了寨中。
  刚进洞口,就见一大群乡绅聚在一起,义正言辞地说着什么。
  “找到了,就是这个女人,不知廉耻,在我们书院外面卖春宫图!”一个乡绅一眼认出齐秀,伸手指着她,道。
  众人见状,纷纷上前,怒斥。所用语言,刻薄至极。
  寨内的妇孺皆是一脸畏怯,无人敢反驳。
  “你们这些寡廉鲜耻之辈,简直是毒瘤。今日我们一定要将你们赶出此地,以护圣贤之名!”
  齐秀听罢,跪了下去,声泪俱下,道:“不要啊……我下次不敢了。各位大爷看在我一门孤儿寡母的面子上,放过我吧……我这就给圣人赔罪了……”
  那些乡绅并不松口,道:“孤儿寡母?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们岫风寨本是强盗,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更有盗墓劣迹!天理循坏,此乃报应!怨得了谁?!”
  齐秀哭道:“我不敢了……我对天发誓,再也不敢了。若是再卖这些东西,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们放过我吧……”
  她哭声凄凉,字字恳切,样子可怜至极。一众乡绅皆是年长之人,渐渐有人动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就饶了她这一次罢……”
  “唉,盗跖之流,所言岂能取信?今日不正视听,他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乡绅之内争执不下,许久之后,终是本着孔孟之道,息事宁人。
  “你们这些岫风强盗,这次就姑且放过你们。乡里温厚,留你们在此处,可那地赋田租,需记得按时交纳!”
  撂下一番狠话之后,乡绅们才三五散去。
  齐秀起身,拍拍身上的灰,抹干眼泪,“要死……今年的地赋还差六钱呢……”
  齐秀抬眸,就看到了怀仁。她沉默许久,笑了起来,道:“话说,盗跖是谁?”
  怀仁想了想,“不认识。”
  齐秀叹口气,“那些老头每次都放在嘴上说,好像跟他很熟似的。我还以为是名人,没想到你也不认识。”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怀仁说道。
  齐秀皱眉,“英雄,简单点说。”
  怀仁浅笑,“他们真的很熟。”
  齐秀笑了起来,不再说话。
  ……
  入夜,齐秀抱着一大堆纸冲进了怀仁的房间。
  “英雄!!!”她大呼一声,道,“这次你要帮我啊!!!”
  怀仁正在写字,被她这么一吼,笔尖一滑,当即写歪。他抬眸,微怒道:“敲门!”
  齐秀理直气壮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也不是什么黄花小伙子,不用这么介意啦!”
  他手中的笔再次一歪。他只得放下手中的活,抬头,“你有什么事?”
  齐秀将那堆纸放到桌上,道:“今年的地租我还差六钱银子,三天后就要交了,只有你能帮我了!”
  “帮什么?”
  齐秀拿出三本春宫图,“你照着每本画十份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啊!”
  “我困了。”怀仁转身,准备上床。
  “英雄!!!你怎么忍心啊啊啊啊啊!!!”齐秀上去,拉住他的手臂。
  “你不是发了毒誓,不卖这些东西了么?”
  “哇,老天要是真有眼,早就打雷劈死我了,还等我发毒誓?”齐秀不屑,“英雄,你帮我这一次么!好不好?”
  “好!”小小从床上站起来,举起手臂,大声道。
  “小小,你真是好孩子!”齐秀赞道。
  小小笑得欢乐,睁着闪亮的眼睛,看着怀仁,“小小是好孩子!”
  怀仁见状,无奈,只得坐回了桌边,提笔。
  “英雄,你这么画不对。”齐秀凑过去,道。
  “一模一样,哪里不对?”怀仁皱眉,不满。
  “没有感情!”齐秀认真道,“你可不能小看了春宫图啊!那一笔一划,要有感情!要让人一看就脸红心跳,鼻血横流。这可是有学问的!不然哪有人买?!”
  “……”怀仁拿着笔,看着她,无语。
  “来,我来示范一下!”齐秀抓过笔,开始画,“这个女人呢,要这么画,柔软一点……”
  她离得太近,头发落在他肩头,轻触着他的脸颊。太过切近的暧昧,让他有些失神。
  他一手从她手中拿过笔,一手将她隔开,“求人家做事,就不要指手划脚。一边去。”
  齐秀正想反驳,却见他一脸严肃,似是尴尬。不禁笑了。
  “那我不打扰你了。谢了!”她说完,转身出门。
  怀仁看了看桌上的春宫图,正想叹气,就见小小趴在桌边,举着图,仔仔细细地看着。于是,他狠狠叹气,用笔杆戳她的脑袋,“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小小却只是傻笑,什么也不说。
  ……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放下笔,揉了揉肩膀,看着桌上的一叠画,满意地笑了笑。
  小小早已躺在桌上睡着了,小手还死死抓着一本春宫图不放。
  他无奈地笑,起身抱起她,放到床上。他本想抽出那本春宫图,但无奈她握得太紧。他怕用力抽书会吵醒了她,便只得由着她。他替她盖好被子,重又坐回桌边,提笔写字。
  这时,一个细小的声音,让他警觉起来。他放下笔,走到窗边,开启一条小缝,往外看了看。
  就见一道银色身影一闪而过,出了洞口。
  他皱眉,思忖再三,推门跟了出去。
  ……
  出岫风寨往西走,约莫半个时辰,便是市镇。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镇上一片宁静。
  而月光之下,却有人在屋顶上急行。只见那人一身银衣,面带羽毛面具,绝非正派打扮。从身形上看,是个女子。她身法轻盈,宛如御风。
  片刻工夫,她落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此乃镇上乡绅张氏的府邸,张氏乃是乡绅之首,家境殷实,夜间自有护院巡视。她小心地避开护院,到了一间屋前。
  这间屋子上着重重门锁,自然是非同一般。她从怀中取出工具,三两下的功夫,便开了门锁,闪身进屋。
  屋内果然摆着各色珍宝。字画古玩,金银珠宝,琳琅满目,叫人叹为观止。
  她四下看看,从怀中拿出了一块方布。她并不挑剔,随手捡了数件东西,用布一兜,便要出门。
  突然,门口传来了呼喝声。
  “大胆盗贼!今日看你往哪儿跑!”
  数十名护院将那屋子团团围住,高声嚷道。
  她不紧不慢地背好宝物,悠然地走到了门口。
  众人见她出来,皆是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银枭!”只见,张乡绅从人群中走出,高叫道,“你这无耻匪类,多番作恶,老夫今日就抓你见官!为民除害!”
  她悠闲地站着,不以为然。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事先通告,深怕大家不知是你为恶!”老乡绅怒道,“这般目无王法,狂妄至极!谁能抓住他,老夫重重有赏!”
  他说罢,周围的护院便气势高昂,一涌而上。
  那被唤作“银枭”的女子抽出腰间软剑,纵身应战。
  只见她身法轻灵,纵使那些护院出招狠辣,却连她的衣袂都触不到。她手中虽有软剑,但却不出杀招,只是如同游戏一般,穿梭于众人之间。
  这时,护院之中突然有人冲上前去,对着她的眼睛洒出了一包粉末。
  她并未料到这般变化,躲闪未及,那粉末触到眼睛,竟是火辣辣的烧痛。眼前一黑,她顿时乱了方寸。
  “快!快拿下她!”张乡绅见状,大喊道。
  她只听身边刀风习习,心中不禁恐惧起来。
  突然,一股劲风破入,耳边霎时响起了护院的惨叫声。
  她正觉惊讶,就被人拦腰抱起,跃上了屋檐。
  渐渐的,护院们大呼小叫的声音远逝,再也听不到了。
  “你和盗跖也很熟嘛。”悠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让她吓了一大跳。她的眼睛虽不能视物,但却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声音。
  “你、你、你是……”她声音结巴,词不达意。
  怀仁挑眉轻笑,“既然要偷东西卖钱,还让我画那么多份春宫图,你是故意报复我么?”
  “我、我、我……”她说不出话来。
  他笑着摇了摇头,“也罢,我送你回去。”
  “等等……”她拉住他的衣襟,道,“先带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
  她顿了顿,有些底气不足,小声回答:“销赃……”

82.  番外 喜春来 [下]

  镇南,有一处酒铺。
  酒铺里卖的是最平常的酒,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酒铺内外全是女子了。
  进酒铺之前,怀仁只想着,这不过是个以酒铺作掩饰的销赃窝罢了。但之后,他便明白,这小小的酒铺,大有乾坤。
  酒铺的门面只有一丈有余,入内之后,便是储酒的地窖。走进地窖之后,引路的少女推开一扇暗门,含笑示意他们进去。
  看到那门后的景象,怀仁不禁惊讶。
  那是三丈见方的庭院,庭中挖了小池,池中种着莲花,饲着锦鲤。庭院四周悬满宫灯,亮如白昼。
  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妖娆妇人扭着腰款款而来,道:“哟,秀秀,大半夜的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齐秀的眼睛依然火辣辣地睁不开,只是随意应付了几句。
  那妇人注意到她的眼睛,皱了眉,上前。
  “只是普通的石粉,没有大碍。”怀仁开口,道。
  妇人听罢,看了怀仁一眼,随即让身旁的少女扶齐秀到一旁的榻上躺下,又取来清水,替她清理双眼。
  清理完毕,那妇人抱起“赃物”,道:“坊主去了总舵,这些东西就先放这儿罢。方才小月回来说,镇上正闹着要捉大盗,你们在这儿暂避,天亮再走罢。”说完,她领着身旁少女,走了出去。
  几人一走,庭院内便只剩了齐秀和怀仁。不自然的沉默,盘桓在两人之间。
  “呃……”齐秀开口,欲言又止。她思忖再三,道:“今天的事,你绝对不能对阿衡讲啊。”
  怀仁起身,走到池边,看着池中锦鲤。“你的武艺不弱,为什么不教他?”
  齐秀叹了口气,“他要是学了武艺,一定会去报仇,到时候,有几条命都不够花啊……”
  怀仁看着池中锦鲤优游,道:“我听他说要找杀父仇人。你的口气,却像是知道仇人是谁。”
  齐秀沉默再三,终开口道:“你若是我,一定也不会告诉他。”
  怀仁不以为意,道:“你莫不是要告诉我,你们的仇人是朝廷?”
  齐秀笑了,“那倒不是……”她幽幽叹了口气,一贯明朗的语气里,有了些微的寒意,“鬼师韩卿,这个名字你听说过么。”
  他猛地一惊,转身看着她。
  她的视力尚未恢复,看不见他的表情,见他猛然转身,她笑着,道:“看来你是听过了,怕了吧!呵呵……”
  他只觉心头冰冷,他努力回忆,却始终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
  “他是昔日岳飞元帅麾下参军,文韬武略,赫赫有名。但是,你不知道吧,他曾经闯过江湖上九个门派……”
  此时此刻,他惟有沉默。
  “……数百年前,戚氏造了九件兵器,统称‘九皇神器’。‘得九皇器者,得天下’,江湖上,每个人都想得到这九件神器。我大哥虽然是个盗匪,但也想要见识见识这闻名天下的神器。五年前,他查到岭南霍家拥有‘九皇神器’之一,就混入霍家,准备偷盗。不料,鬼师也为神器而来,一夜之间灭了霍家满门。霍家当家临死之前,将那神器托付给了家仆。好死不死,那家仆是我哥装扮。他本以为自己捡到了便宜,却不想,招惹了杀身之祸……”齐秀说着说着,笑着叹起了气,“他也算有本事了,带着重伤,撑回了岫风寨,却只跟我说了‘鬼师韩卿’这四个字……报仇倒是小事,只是我大哥一走,岫风寨便四分五裂,后来又遭官府追剿,男丁都充了军……”
  丝丝的寒意在他的血脉里游走,让他的手指都冰冷起来。
  “哈,怎么样,是不是很凄惨?”齐秀笑起来,“老实说,我要是把这个编成段子上街卖唱,说不定能大赚一笔,嘿嘿!”
  “你……”他的声音微有些滞涩,“你当真不想报仇?”
  齐秀揉揉眼睛,站起来,夸张道:“鬼师韩卿喂!听说他身高八尺,臂长三尺,面黑如墨,眼如铜铃,声如洪钟,刀枪不入,拳打南山猛虎,脚踢东海蛟龙,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我去报仇,岂不找死?”
  他愣住,有些反应不过来。
  “若是你有机会能杀他呢?”片刻之后,他开口,这样问道。
  听到这句话,齐秀想了想,开口:“英雄,我不太会想‘若是’哎……” 齐秀一脸夸张的悲愤,道,“其实吧,有时想想,鬼师杀过那么多人,说不定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我报仇的时候,恐怕还得把这段子给他讲一遍……唉,这才叫惨!”
  齐秀凭着模糊的光线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所以说么,记得的人才真受罪!‘报仇’这东西,又不抵钱,又不管饱,一点用都没有。人哪,还是要脚踏实地地过日子才是!”
  沉默,让齐秀有些尴尬,她收回自己的手,眼前依然模糊一片,看不真切。
  “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跟人说过……”她的声音微有些低沉,但却用明亮的语调来掩饰自己的情绪,“呵呵,你听过就罢,别记得太牢了。”
  他不禁苦笑,点了头。
  “对了……”她开口,诚恳道,“谢谢你救了我!东西卖了,我们三七!”
  他不回答,轻轻拉起她的手,“天快亮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有些惊讶,不自觉地脸红。她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
  两人从酒铺的后门离开的时候,镇上的搜捕已告一段落。待回到岫风寨,天已经大亮。
  齐秀的盗窃本是瞒着寨中众人,于是便绕开正门,从后面偷偷回去。
  怀仁回房的时候,小小已经醒了。她在床上坐得笔正,双眼睁得大大的,小嘴紧紧抿着。那样子,似是戒备。一见他进来,她立刻笑开了,躺倒在了床上,扭来扭去。
  他见状,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他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摸她的头。然而,他的手刚触及她的额头,她却一缩,躲了开来。他有些惊讶,但随即明白了过来。正月风寒,加之他自小修炼太阴流内力,本就阴寒,此刻他的手冷似冰冻,难怪孩子要躲。……即使不冷又如何,他满手杀孽,这样深重的戾气,又如何能消除?
  他想得茫然,手却突然被抓住了。
  小小笑颜明亮,小手捧着他的手,轻轻搓着,嘴里念念有词,“焐焐手,焐焐手……”
  他只觉得心头一暖,微皱的眉头展了开来。
  他抽出自己的手,轻点她的鼻子。
  小小咯咯笑了起来,扑倒在他膝上,又开始咿咿呀呀地说话。
  他也笑,心放松的一刻,便想起齐秀说过的话:鬼师杀过那么多人,说不定根本记不清谁是谁……所以说么,记得的人才真受罪……
  他静静思忖片刻,抱起了小小,走到桌边。桌上,还剩一叠白纸。他坐下,让小小坐在他膝上,提笔,仔仔细细地想,一笔一划地开始写:
  建炎四年 九月十三 岳岚剑派……
  建炎五年 ……
  ……
  他用全尽全力思考,几乎将一生种种全部回忆一番,终于,落笔在了纸张的最后一行:
  绍兴十年 正月十二 岫风寨……
  ……
  元宵节时,这一穷二白的山寨里也有了喜庆的气氛。孩童们扎了彩灯,提着到处跑。
  齐秀找怀仁吃圆子的时候,就见他正认认真真地写字。
  她凑过去,道:“哇,写什么?”
  怀仁翻过纸张,放下笔,答道:“记账。”
  “记账?”齐秀大笑几声,“英雄,你说笑呐?就你这么个穷……”
  她还没说完,怀仁便抬眸,看着她。
  “啊哈哈哈,你当我自言自语!”齐秀立刻赔笑,她转身,换上了甜得腻人的嗓音,“小小,吃元宵啦!”
  本来在一边看春宫图的小小立刻回神,一蹦三跳跑过来,一把抱住了齐秀的腿。
  “哇,好乖好乖!我们走咧!”齐秀抱起她,临走时还挑衅地看了怀仁一眼。
  怀仁皱眉,起身,跟了上去,“我不是让你离孩子远一点么?”
  “啊?为什么?”齐秀一脸无辜,“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半夜三更入室偷盗,不算坏人?”
  “哇,英雄,你不讲义气,不是说好不说的么?”
  “我不记得了。”
  “啊?!喂,你不要到处讲啊,万一我被抓了怎么办?”
  “你没有被抓才奇怪,这么大一个强盗窝,竟然无人怀疑……”
  “哈哈,那些人才不会怀疑我咧。我可是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呐!嘿嘿,所以说么,下跪求饶好处多!随时下跪还可以锻炼筋骨!”齐秀得意。
  他听完,就笑了出来。
  她看着他笑,颇有些成就感。那笑意里的温柔,让她想起了满山雪消,梨花遍开,道不尽的春光温润……
  她正失神,却听有人唤她。
  “秀秀。”
  抬眸看去,一个二十五六的男子信步走来,笑得温文。
  “呀!是你!!!我的钱呢?!”齐秀见到他,不顾自己抱着孩子,拔腿飞奔过去,大喊一声。
  那男子拿出一个钱袋,道:“风口浪尖啊,你让我销赃,我迟早死在你手上!”
  齐秀拿过钱袋,笑得欢乐,“你哪有那么容易死!”她转头,对怀仁道,“他叫贺兰祁锋,就是上次我们去的那个酒铺的大老板。嘿嘿,他其实是个消息贩子,你要是想打听什么,就找他好了。”她又回头,对贺兰祁锋道,“这是我这儿的教书先生,怀仁!”
  贺兰祁锋上下打量了怀仁一番,抱拳道:“在下曲坊坊主,贺兰祁锋,幸会。”
  怀仁微微颔首,道:“幸会。”他说完,从齐秀怀中抱过小小,“二位慢聊。”
  齐秀见他离开,小声报怨,“……我跟他没什么好聊的呀……”
  贺兰祁锋叹气,道:“秀秀,你不是这么没良心吧?”
  齐秀皱眉,道:“没良心的不是我。明知道我今天要缴地租,偏偏晚上才送钱来,你存心想害死我!”
  “你哪有那么容易死啊……”贺兰祁锋将她说过的话一字不差地奉还,随即含笑抬眸,看着怀仁的背影,“连鬼师都能当教书先生使唤,你可是越来越厉害了。”
  齐秀一惊,“你……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贺兰祁锋叹口气,“我说,你这位教书先生,是昔日岳飞元帅帐下,左军参军,号称用兵鬼狡,冠绝天下的鬼师韩卿。听清楚了没?”
  齐秀愣住了,心里突然一片空白。片刻之后,她笑了起来,“骗我的吧,鬼师明明是身高八尺,臂长三尺,面黑如墨,眼如铜铃,声如洪……”
  “江湖传言,和我‘曲坊’的消息,哪个可靠?”贺兰祁锋眯起眼睛,道,“我一直都命人追踪鬼师行迹,没想到,他竟然在你的寨里。嘿嘿,你还真有本事,看来你振兴岫风,指日可待呀。……对了,前些日子,阿衡让我帮他找杀父仇人,你不是说你哥哥是病死的么?什么时候变成仇杀了?……”
  接下去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猛地转身,跑开。
  贺兰祁锋见状,无奈地笑了起来。
  ……
  寨里所有的人,都聚在洞中的空地上。孩子们举着灯,欢乐跑来跑去。
  齐秀站定,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能看得见的,只有一个人。
  他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花灯。小小抱着他的腿,嬉笑不停。这样一抱,他便寸步难行。他哭笑不得地哄着小小,试图用花灯和圆子分散她的注意力。可小小偏偏不依不饶地缠着他。最后,他只得放弃,挂着小小这个累赘走路。
  她只觉得所有的感情都搅在了一起,道不清是怒是悲。她看着那画面,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你怎么才来?”齐衡跑过来,不满道,“圆子都抢没了……”
  他正要多抱怨几句,却见她眸中泪光隐隐,“姑姑,你……”
  她低头,看着齐衡,随即笑了起来,“过元宵节,连个圆子都吃不到,不哭不行啊……”
  齐衡愣了愣,“多大点事啊!需要哭么?!”
  齐秀擦擦眼泪,认真道:“需要……”
  她还没说完,就见小小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圆子,举得高高的。
  她抬眸,就见他正被一群妇人缠住,说是要他弹唱一曲。他的尴尬,写在了脸上,忙摆手推辞。只是,一会儿之后,连小孩子也凑和了进来,嚷着要听。他无奈妥协,抱着三弦,思忖片刻,低低唱了起来:
  香沁寒梅雪犹在,雨过梨花颜欲开,东风一度满章台,笑盈腮,且唱《喜春来》……
  她听着,笑着,落泪……
  ……
  日子一天天温暖起来,三月,道旁的腊梅渐渐凋谢,转而开遍了梨花。
  一日清晨,齐秀照例抱着一大叠纸推开了怀仁的房门。却见只有小小一人在房里,正趴在桌上,翻春宫图。
  “哇,小小,你不要这样,你师父看到,又要说我带坏小孩子了。”齐秀笑着走上去,把她抱起来。
  这时,她看见了桌上一大堆线装好的小册。只记得,这几个月来,他每天一到夜里,就开始写字,写的什么她也看不懂,问他,他便敷衍。
  她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虽然她目不识丁,但那清隽的字迹,看起来很舒服。
  “写的什么啊……”她笑着,自言自语。
  小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册上的几个大字,读道:“道……”她看了看,跳了一个字,“……经。”
  “道德经?”齐秀有些惊讶,她翻了翻桌上的册子,每一本皆是一样。她粗略一数,是二十七本,正是寨中孩子的数目。
  她看着那本小册,静静笑起来。
  这时,她听到有人进来,回了头。
  怀仁站在门口,看到她的时候微微点了头。他走过去,从她怀中抱过小小,又从床上拿了三弦和行囊。站直了身子,开口:“打扰多日,我该走了。”
  齐秀惊讶,“怎么突然……”
  “寨里的孩子已经会认字了。”他走到桌边,看着那些小册,“你把这些给他们,读或临摹皆可。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齐秀看着他,沉默。
  许久,她笑了起来,“这样啊……那,你多保重。”
  他点头。看着她的眼神复杂难辨,他垂下眼睫,道:“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是……”
  “啊!我得去告诉阿衡这个消息!”齐秀出声打断,转身跑了出去。
  他愣了愣,随即,无奈地笑,“罢了……”
  他并不等待,抱着小小举步离开。
  来时,腊梅开遍,如今,却是梨花如雪。暖风,轻轻擦过脸颊,和着花香,甚是醉人。
  他慢慢走着,试着心无杂念。
  “等等!”
  突然,有人赶了上来,大喊道。
  他站定,转头,就见齐衡飞奔过来。
  “怎么说走就走啊……”齐衡皱着眉头,“你不是说,要教我武艺的么?”
  “银针的用法,我已经悉数教你。剩下的只有练习而已。”他回答。
  “可是……”齐衡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他皱眉思忖片刻,才犹豫道,“我听贺兰说,你是鬼师。你能教我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愣住了。
  齐衡看他惊讶,笑了起来,“嘿,怎么,没想到会被戳穿身份吧!”他深吸一口气,有些不甘,道,“姑姑说了,你若真要走,我们也不好挽留……这些东西你收下吧。”
  怀仁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一壶酒,一张纸。
  “‘曲坊’的梨花春酿,姑姑本来就要请你的。如今就带着走罢。”齐衡道。
  怀仁点点头,又看着那张纸。
  “那是欠条。”齐衡笑了笑,“姑姑说了,虽然你在这儿教书,她没给过你工钱,还让你做了好久的画工。不过,你也是白吃白住。既然要走,就把帐算一算。林林总总的,你倒欠她十三文钱。她说了,日后,你如果非要一个理由,才能再来这里,那就来还钱罢……”
  齐衡说完,神情便有了哀伤,“……师父,别忘了还钱哪。”
  怀仁看着那张写得七扭八歪的欠条,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
  齐衡见他笑,便放了心,道:“师父,保重。”
  怀仁将那纸条收进怀里,胸口便生了一股暖意。
  “保重。”他笑着说完,转身迈步。
  暖风携着梨花,飘然如雪。怀中的小小欢乐地伸手抓花瓣,口中咿咿呀呀地哼着歌。
  他笑着,听着那一首五音不全的《喜春来》……

83.  无往不复

  小暑一过,炽烈的阳光,烧灼万物。
  小小茫然地站着,任那燥热包裹全身。
  自上岸之后,她便随那对老夫妇一起走。东海一役,许多百姓都投降朝廷,逃离了七十二环岛。岸上的府衙受命接收,街上闹哄哄的一片,父子相偕,母女搀扶。虽有哀戚,但更多的,是亲情温厚。
  小小知道自己身份特殊,不可招惹官府。便与那对老夫妇告别,远远地走开。
  她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着远处的熙攘人群。那一刻,却骤生了天地苍茫,无处容身的念头。
  想起小时候,在人群里迷了路,也是这般的感觉。但那时,却总有人会找到她,然后,拍着她的头,说:下次再乱跑,师父就不管你了。
  师父……这一想,心头顿时隐隐生痛,她鼻子一酸,竟哭了出来。
  那一哭,便是无法收拾了。原本压抑住的种种感情,一股脑儿迸发出来,无法控制。
  她索性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埋头哭起来。
  太阳晒在背上,火辣辣地刺痛,而此刻,她却全然感觉不到了。她已是一无所有,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东海。到了此刻,甚至连思念,都是奢侈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无所有,竟是如此可怕……
  她哭着哭着,肚子突然叫了起来,饥饿猖狂地在脏腑里冲撞。她捂着肚子,愈发伤心起来,为什么无论怎么样,肚子还是会饿呢?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回到从前……
  “姑娘。”这时,温善的声音从头顶传下。
  小小哽咽着,抬头。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那男子身着官服,身后跟着两名随从,一眼便知是做官的。他身旁,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看面相,应是父女。
  “姑娘,”那男子伸手,轻轻拍了拍小小的肩膀,“你怎么了?”
  小小见他是官府中人,起身想跑,但无奈蹲得太久,脚下一麻,当即坐倒在了地上。
  那男子见状,立刻伸手搀扶。
  “姑娘,你没事吧?”
  小小一想到东海的种种,下意识地往后缩。
  那男子见状,叹道:“姑娘,你不必害怕。我是此地知府,奉命收纳东海百姓。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上忙。”
  小小只是摇头,不说话。
  这时,只见一队士兵疾步跑来,见到那男子,便行礼道:“叶大人,方才廉家传信,说东海已破,但一干要犯逃脱,不知去向。这是廉家送来的画像,请大人协助追缉。”
  小小听到这里,吓得哭不出来了。要犯,不用猜,要犯中一定有她了!这些人看到画像,她就死定了!
  只见那叶大人接过画像,慢慢翻看起来。突然,他翻纸的手停了下拉,直直地盯着一张画像,表情惊讶非常。
  小小惊恐万分,只觉得生死悬于一线,一时之间,连呼吸都忘了。
  突然,叶大人猛地合上了画像,朗声道:“港口城门加派兵士防守。吩咐画师依样画上三十份,张贴于醒目之处。”
  一众士兵得令之后,便离开了。
  小小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这时,叶大人身旁的少女蹲下身子,递了一块手帕上来,“姐姐,擦擦脸吧。”
  小小这才意识到,天气炎热,她又是埋头哭泣,此刻,早已是大花脸,要有人能认出她,才是怪异。她不禁捧着那块手帕,喜极而泣。
  “姐姐,你别哭了。”那少女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叶大人见状,叹了口气,道:“姑娘,你……”
  正在这时,小小的肚子叫了起来,声声不绝,绵长悠远。
  叶大人当即笑了起来,“姑娘,别哭了,再伤心也是要吃饭的,对不对?”
  小小低头,沉默。没错,再伤心也是要吃饭的。她该想的,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才对。灯下最黑,事到如今,唯一安全的地方,是……
  “大人……”她抬眸,开口,“我父母双亡,又与亲人失散,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您可怜可怜我,收留我吧……”
  叶大人有些犹豫,“这……”
  “爹,姐姐这么可怜,我们就收留她吧,好不好?”少女轻轻拉着父亲的袖子,说道。
  叶大人微皱着眉头,思忖片刻,道:“好吧。府中也正缺婢女。姑娘若不介意,在找到亲人之前,就暂时留在寒舍帮忙吧。”
  小小一听,立刻点头,“多谢大人!”
  叶大人微笑颔首,“姑娘不必客气,来,我们走吧。”
  小小起身,看着他们的背影。耳边那么清晰地响起师父的话:下次再乱跑,师父就不管你了。……不过,不管你,你也会自己找的吧。小小那么聪明,一定找得到的,对不对?
  一定会找到的……
  小小深吸一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
  千里之外,江陵英雄堡之内,一派祥和之气。
  昨日雨过,满院的栀子沾着雨滴,散着湿润的香。
  她透过窗,看着那满院的栀子,忘了手里的活。
  “颜儿姐姐。”突然,一名婢女冲进了厨房,唤道,“颜儿姐姐,夫人差我来问问,人参莲子粥炖好了没有。”
  赵颜这才回过神来,起身,笑道:“快好了,你让夫人稍等片刻,我这就送去。”
  那婢女点头,想了想,又走了上去,“颜儿姐姐,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赵颜端起炖品,依然笑意盈盈,“你问呀。”
  那婢女凑上一步,低声道:“二少爷他,是不是喜欢你?”
  赵颜惊讶,“啊?怎么会?”
  “不是么?”那婢女好奇,“二少爷不是为了颜儿姐姐你才留在堡内的么。当初姐姐被掳,也是二少爷挺身相助。其实我们私底下都觉得,人品武功,二少爷都比三少爷强,这堡主之位,恐怕……”
  “嘘,别胡说,小心让人听见了。可有你苦头吃。”赵颜伸手,点上嘴唇,轻声道。
  “不是胡说啊,三少爷他夜夜流连花街柳巷,平日又是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的。三英大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那婢女看了看四下,道,“颜儿姐姐,我看,二少爷一定是喜欢你,你若是嫁了他,以后就是堡主夫人了啊!”
  赵颜含笑,道:“别傻了,我只是个下人,哪里高攀得起啊。何况,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早就决定要一辈子侍奉夫人了。你呀,少想这些有的没的,老老实实干活吧。”
  那婢女笑了起来,“颜儿姐姐,你人真好。怪不得夫人和二少爷都这么喜欢你。对了,下次,你教我绣牡丹好不好?”
  “好是好。这次可别像上次那样,学了一半就嫌累呀。”赵颜笑着,说道。
  “谁让我不像颜儿姐姐这么心灵手巧,人见人爱呢,嘿嘿……”
  “你呀,就只有嘴巴甜!”赵颜轻轻推了她一把。
  那婢女嬉笑着,跑了出去。
  赵颜微笑着,看她出门。然后,轻叹了口气,料理手边的粥。
  “心灵手巧,人见人爱……二少爷,听到这种话,你也不出来澄清一下么?”赵颜端起粥,开口问道。
  莫允靠在窗口,背对着她,“你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
  赵颜转身,看着他的背影,道,“既然无关,就请你离我远一点。你放心,这里是英雄堡,我除了会害你之外,不会害任何一个人。你大可不必这样步步紧盯。”
  莫允沉默片刻,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会跟我去见师傅?”
  “你死了,我就去。”赵颜笑着,语调轻松。
  莫允沉默,不再开口。
  赵颜不屑地笑笑,端着粥,走出了厨房。
  她走到汐夫人房前,就见魏颖从房中走了出来,满脸不悦。见到她,魏颖的眉头紧皱,眼神里的鄙夷,清晰可见。
  “三少爷。”赵颜颔首,恭敬地唤道。
  魏颖侧开头,“少跟我装腔作势。你除了会在我娘面前搬弄是非,还会什么?若不是二哥护着你,我早就……”
  赵颜抬眸,“如何?”
  魏颖冷哼一声,“赵颜,你记住,你不过是个下婢。我娘不过是一时糊涂,才会听你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这里谁才是主人!”
  他说完,疾步离开。
  赵颜看着他,只想笑。她忍了忍笑意,推门进屋。就见汐夫人坐在床沿,正暗自垂泪。
  “夫人。”赵颜放下手中的粥,轻声唤道。
  “颜儿……”汐夫人见是她,努力笑了笑。
  赵颜走到汐夫人身边,跪下身子,道:“夫人,怎么了,你哭什么?……是不是,少爷又惹你生气了?”
  汐夫人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颜儿,我没事……”
  赵颜轻轻握着她的手,笑道:“夫人,别哭了,三少爷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苦心的。”
  汐夫人摇了摇头,“他若是有你这般懂事就好了……你要是我女儿,该多好?”
  赵颜的眼神里不自觉地泛起一丝冰冷,笑意也黯淡了下来。
  “颜儿?”汐夫人开口唤道。
  赵颜重又微笑,“怎么了,夫人?”
  汐夫人的眼神里,瞬时染上了怜惜,“颜儿,我知道,你受了不少委屈……从齑宇山庄回来,你便笑得少了。我知道,你娘的事,对你打击太大……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赵颜打断她,“夫人,我知道。”
  汐夫人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我可怜的颜儿。都是戚氏造的孽!若不是他,你娘怎么会死!他弃你娘于不顾,现在竟还让徒儿来羞辱你!……颜儿,我真没用,这么多年,没让你过上一天好日子。还要你为我奔波劳碌,我对不起你……”
  汐夫人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赵颜静静听着,轻轻拍着汐夫人的背。这段话,她不是第一天听见了。戚氏,正是因为戚氏将她的母亲逼上了绝路,才有她的今天。她注定了一生为奴为婢,都是拜她那亲生父亲所赐……
  “……颜儿,我们女人一出生,便注定了苦命。教坊十载,无论做多少善事,都洗不干净了。我本以为嫁入了英雄堡,便是幸福。可堡主在世,我受尽正室欺凌,堡主早逝,我又遭了宗亲多少非难。甚至,我想收你为养女,都遭众人斥责,说我辱了英雄堡的门楣……本以为,有了孩子,便有了依靠。可他,却宁愿维护两个异母的哥哥……我到底该怎么做?颜儿,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汐夫人哭得伤心,声音也哽咽起来。
  赵颜的神情冷漠。八年前的一场大水,毁了她所有的幸福。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她那年幼的弟弟是如何死在践踏之下的。她曾是何其天真,以为被英雄堡的夫人收养,从此以后,便能过上好日子。可是,她错了……
  白天,她受尽冷眼和嘲笑。夜晚,便是一遍遍听着这样的哭诉。
  毁了她一切的,不是那场大水,而是戚氏!挡了她幸福的,不是她的身世,而是英雄堡的一众宗亲!
  “你不过是个下婢!”
  这句话,有多少人对她说过呢……就算她做尽一切,一心维护的人,不也冷冰冰地说出了这段话么?无论她做什么,她都只是个下婢……
  她轻轻拍着汐夫人的背,哄道:“夫人,不哭了。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汐夫人拭着眼泪,点头。
  赵颜走到桌边,将粥端给了汐夫人,服侍她喝完。又哄她睡下,这才离开了房间。
  她刚出门,一个家丁便迎了上来,交给了她一封信。
  她回房,有些疑惑地将信封打开,读完之后,却变了脸色。
  她看着那封信,眉头紧皱。
  信中,还附着一个小纸包。她将纸包放在手心,静静看着,眼神里,旋即有了阴毒之色。
  她将纸包放进怀里,又将信放进了香炉里。
  殷红的火苗,无声地蔓上了信纸,将那最后一行字,衬得触目惊心:
  属于我的东西,我一定会取回来。

84.  无所忌惮

  小小后来才知道,她路遇的这位知府大人,姓叶名彰,本是武将,也曾投身抗金。岳飞元帅冤死之后,他也受牵连而遭贬谪。但叶彰为官清廉,颇有政绩,几番沉浮之后,不久前升迁到这沿海县城里做了知府。
  这几日,街上民众都在传,说是叶知府乃昔日岳飞帐下,自然是俊才英豪。况他爱民如子。这次东海一战,他受命安抚逃出的百姓,更是事必躬亲。众人都说,苍天有眼,好人总有好报。
  小小也觉得苍天有眼。她饿着肚子,举目无亲的时候,能遇上这样一个父母官,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入了叶府,她便随其他婢女一起洗衣扫地,端茶送水,每日都是平顺恬淡的。她并没有想错,城内大举搜捕东海流寇,但却无人上叶府盘查,而那看过画像的叶彰,也丝毫没有察觉什么。她虽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庆幸。
  几日之后,她坐在杂院的台阶上,端着一碗饭,一边吃,一边想,干脆长住这里算了……
  人么,活在世上,也就是求个三餐温饱,平安无事。她左小小也就这么点志气。坏人也好,宵小也好,反正,她做来做去,就没成功过……干脆就这样做个好人吧……
  她正想得纠结,就见三两家丁走进杂院,准备吃午饭。
  小小见到他们,便起身,给他们让了道。她正要跑到别处吃饭,却听见那些家丁谈论道:
  “还以为叫我们去有好事呢,原来是搬东西入库。唉,我们又不是衙役。累死人了……”
  “东海搜来的东西,一定很贵重吧。”
  “可不是,珍珠珊瑚的总不会少。”
  “唉,我倒是听说,朝廷这次好像就是为了什么宝物才急着剿灭东海的呢。”
  “真的?你们说,会是什么呢?”
  小小听到东海二字,不自觉地怔了怔。随即,猛力甩头。
  “哎,说到宝物,我倒想起来,刚才搬东西的时候,我看到一样稀罕物咧。”
  “什么?”
  “三弦。”
  正想迈步离开的小小,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三弦有什么稀奇的?”
  “怎么,你没听说过‘三弦女侠’?”
  “什么?”
  “‘三弦女侠’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就是那个在英雄堡智擒内贼,齑宇山庄大破行尸的那个啊!还有还有,这次神箭廉家剿灭东海,听说她也出现了。说是有人在东海下毒,女侠仗义出手,不仅救了那些无辜百姓,还逼退了廉家船阵咧!”
  “哇,这么厉害?”
  “是啊!听说她身世显赫、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冰雪聪明!江湖三大家都欠她恩情,对她俯首称臣!她还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英雄堡三少爷对她一见钟情,江湖大盗银枭为她出生入死,连那个廉家少主也被她迷得是神魂颠倒!据闻,她的兵器是一把三弦,所以,江湖上就称她为‘三弦女侠’!不过,她的真面目始终是一个谜啊……”
  “我上次听人说,女侠的真名,叫‘罗娇娇’!”
  “我怎么听说是‘卓小乔’?”
  “你们都不对,是‘左渺渺’!”
  “哎,女侠这么神秘莫测,怎么会让人知道她的真面目呢!你们不要乱猜了,吃饭吧吃饭吧……”
  家丁一行走远,小小原地僵硬。
  身世显赫???武功高强???侠肝义胆???冰雪聪明???倾国倾城???三弦女侠???……这个,不是说她吧???
  小小咽咽口水,抬头看看夕阳。嗯……江湖传闻果然可怕……
  她僵硬了一会儿,平复了心绪,想起了刚才家丁们说的正题。
  东海收缴来的物品里有三弦?难道,是她的那把?
  她低头,沉思。令牌和银两,没了也就没了。账本么……丢了也好,省得还钱了。可是,三弦是师父的随身之物,是唯一的凭吊……不对不对,这摆明了是为了引她出来的陷阱,她如果去拿三弦,就中计了!啊,好阴险的伎俩!
  小小抱着碗,一脸严肃。没错,绝对是陷阱!而且,就算她能得手,带着那把三弦,不是找死么?嗯,去了就死定了!!!
  她正这么想着,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听家丁说三弦女侠的事,分明是不知道她的真面目。可若是她被通缉,这些事情早就该公诸于世了,又怎么可能“神秘”呢。而且,当初叶彰看完了所有画像,也没有认出她来,难道……
  难道,那些通缉的画像里,根本没有她……
  她的心中霎时百感交集,她没有被通缉?那就是不用躲了?……她抱着饭碗,低头,想起了那个连谎都不怎么会说的大少爷……
  是他放她一马,还是她自作多情?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了家丁的那段胡言乱语,“连那个廉家少主也被她迷得是神魂颠倒”……只是这一句,若是这一句是真的,该有多好……
  那一刻,她的脑海里突然萌生了出去看看通缉令的念头。然而,也是在一瞬间,她的急躁就冷却了下来……
  她低着头,静静地想: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这样的平静,不打破的话,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
  傍晚时分,她拿着扫帚和鸡毛掸子,例行公事地进叶彰的书房打扫。
  叶彰勤政,这个时辰尚未回来。小小放心大胆地推门进去,就见叶彰的独生女儿:叶知惠正坐在小桌前写字。她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是明理懂事,温婉可人。小小很难不拿她和石乐儿相比,而这一比,叶知惠便愈发显得可爱起来。
  见到小小,叶知惠抬头,甜甜一笑,道:“姐姐,你来打扫么?”
  小小笑着,点头称是。
  叶知惠不再说什么,继续低头写字。
  小小举着鸡毛掸子,拿着扫帚,正想着要先扫地,还是先掸灰。她正犹豫时,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书桌正中放着的东西。
  那是一张通缉令,平整地摊在书桌正中,两边还用镇纸压实。显然,不是随手放上去的。
  她看着那张通缉令,不自觉地茫然。
  温宿……
  “姐姐,你也喜欢江湖大侠么?”
  叶知惠突然开口,把小小吓了一跳。
  “啊?……我?我只是……”小小干笑几声,“我只是觉得这个人长得还蛮俊俏的……”
  叶知惠放下笔,走到了书桌前,看了看那张通缉令。
  “‘重阴双刀’,听起来很厉害哪。”叶知惠开口。
  “呃……”小小不知如何回答。
  “姐姐,你见过大侠么?”叶知惠抬头,问道。
  小小摇摇头。
  “我也没见过呢。”叶知惠笑笑,“真想去江湖见识见识呢……不过,我爹肯定不会答应的。”
  小小还真没想到这个温柔的小姑娘竟然会喜欢江湖。
  “对了,姐姐,你听过‘三弦女侠’么?”叶知惠满脸笑意,问道。
  小小一惊,抱紧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和扫帚。
  叶知惠的眼睛闪闪发亮,“女侠哎,真的好厉害!听说,连这个‘重阴双刀’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呢!”她指着通缉令,兴奋道。
  小小的嘴角抽动一下,这个……传闻,是不是越来越离谱了?
  “要是能认识‘三弦女侠’就好了!”叶知惠笑着,这样说道。
  小小彻底无语了。
  这时,莫名的异样让小小警觉起来。
  “姐姐,怎么了?”叶知惠有些不解。
  小小笑着摇头,但仍静静地听着四周的动静。夕阳落进书房,造出了一块块的阴影。太安静了,安静得诡异。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扫帚和鸡毛掸子,稳定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姐……”叶知惠还想问什么,却猛地扼住了声音。
  只见地上的阴影突然蔓延开来,瞬间,几个黑衣人从阴影中窜出,手中长刀冷寒,直接冲向了小小二人。
  小小不假思索,直接就钻进了书桌底。
  那些黑衣人也不理会她,目标显然是叶知惠。
  “救……”叶知惠的尖叫尚未来得及出口,就被捂住了嘴。
  小小抱着头,闭着眼睛,细小的挣扎声和说话声却还是闯进了双耳。
  东瀛语?难道这些人是传说中的东瀛忍者?那种来无影去无踪,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忍者???好凶险啊!她只是在这里帮佣啊,不关她的事啊……
  不知怎么的,小小的心一沉,竟觉得可怕。她难道,就这样躲在桌子底下么?见死不救、明哲保身,的确是坏人的做法。她现在自身难保,何况师父也说了,千万不要做好人!
  可是,不要做好人,就是要做坏人么?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么?这个世界,是如此黑白分明的么?……
  她刚想到这里,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被收留时的种种。她欠了人情,难道不还了么?她的师父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也细细地记着所有的账目,丝毫也不敢忘记么?为什么,她却选择要忘记?
  她是从几时开始,变得如此畏怯?一步也不敢跨出叶府门口,连通缉令都没有胆量去看一眼,甚至连直面那些黑衣人的勇气都没有……曾经,她的手腕里埋着能取她性命的银针,遭遇了种种凶险的情势,不论发生了什么,她却从没有如此狼狈地躲在桌下。如今呢,她为何变了?
  负债算什么?被骗算什么?被通缉算什么?一无所有又算什么?……她在害怕什么?此时此刻,她真正害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刹那的顿悟,小小只觉得浑身的血脉都沸了起来,心跳瞬时加快。管它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像个坏人!
  她想到这里,就见黑衣人将叶知惠捆了起来,正准备离开。
  小小一咬牙,“噌”一下推翻书桌,站了起来。一手扫帚,一手鸡毛掸子,大喊一声:“救命啊——”
  那些黑衣人压根就没理她,直接甩出了一把暗器。
  小小不闪不避,挺身迎了上去。她什么都忘在了东海,可唯独“纤绣百罗”一直穿在身上。那些暗器伤不了她分毫,反而给了她攻击的机会。
  她挥着鸡毛掸子,直击那名挟着叶知惠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怎能料到,方才躲在桌下惊慌失措的丫鬟,片刻功夫竟变得如此英勇。一时无措,松了手。
  小小见状,拿着扫帚和鸡毛掸子,舞了几招。她随温宿学了一个月的双刀,虽然武艺不精,但套路熟练,虎虎生威。一众黑衣人摸不清底细,竟被逼退。
  小小见好就收,扔下手里的“武器”,一把抱起叶知惠,冲出了书房。
  那些黑衣人见状,紧追而上。
  小小一纵身跃上了房顶,深吸一口气,愈发大声地叫了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叶府之内的家丁、护院闻声而来,那群黑衣人见事情演变如此,纷纷拔刀,准备突围。而其中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也纵身上了屋顶,冲着小小而来。
  小小惊呼一声,抱起叶知惠,运起轻功,拔腿就跑。护院和家丁绝对不是这些东瀛忍者的对手,此时此刻,只有找到叶彰,靠官府保护了。
  说起府衙,倒也不远。一街而隔,以她的轻功,带着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应该能平安到达。
  不知怎么的,耳畔的微风,身后的呼喝,却让小小有了一种莫名的轻松感。就好像,那身后追赶的,是她一直都放不下的种种似的……
  怀里的叶知惠紧紧抱着她,脸上的惧色和惊讶都已消失,只剩下了兴奋。
  “姐姐,你到底是谁啊?”
  小小嘿嘿一笑,想起了一些流言。她几番跳跃,稳了稳身形,“三弦女侠呀!”
  叶知惠的眼神闪亮了起来。
  小小跑着,笑着,把一切甩得远远的。
  ……
  入夜之后,府衙之内略显得有些空荡。
  叶彰坐在案前,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公案。
  突然,他桌上的油灯一晃,火焰顿灭,房内里霎时盈满了皓月清辉。若有似无的风,抚过了案台,让人顿感寒意。
  叶彰皱眉,抬了头。
  屋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清丽的月光染在他的发梢,将他衬得超凡出尘。而他那一身黑色云袍,更添了道骨仙风,飘然如神祗。
  叶彰的表情惊讶非常。
  那人微微颔首,浅笑道:“别来无恙。”
  叶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着起身,走到他面前,道:“韩兄!你果然还活着!”
  那人开口,“朱仙镇一别,也有十几年了吧……”
  叶彰微叹了口气,“岁月不饶人哪……”他笑望着来人,道,“修道之人果然驻颜有方,十几年了,韩兄的相貌还是一如当年。”
  “见笑了。”那人的声音平缓,却如流水,暗藏灵动。
  “韩兄,你今日来找我,看来不仅仅是叙旧那么简单吧?”叶彰开口,问道。
  “实不相瞒,我是为了岳元帅而来……”
  “岳元帅?”叶彰有些讶异。
  那人点头,走上了几步,“当年大捷在望,岳元帅却含冤屈死。这十几年来,我隐姓埋名,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他平反。”
  听到这些话,叶彰的眉头紧皱,“如今奸臣当道,要想平反,谈何容易?”
  那人含笑,道:“昔日,你我皆是元帅帐下,难道,你不想为元帅昭雪冤屈?”
  “元帅一生精忠报国,叶彰当年亦是仰慕元帅才投身军戎,要为元帅平反,叶彰义不容辞。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草率。”叶彰义正言辞,道。
  “你放心。我已有周详计划,如今,只缺一件信物。”那人平静地说道。
  叶彰思忖片刻,道:“韩兄说的,莫非是元帅的兵器:沥泉神矛?”
  “正是。”那人应道,“若是能有神矛,我的计划便万无一失。”
  “呵呵呵……”叶彰笑了起来,“不瞒韩兄,‘沥泉’如今就在我手上。”
  “当真?”
  “当然。”叶彰走回案前,伸手抚上了桌角,“昔日元帅被金牌召回,就将‘沥泉’托付于我……”他说话间,眼神里笑意渐消,锐利的杀机隐现,“不过,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韩兄。”
  “不敢。”那人的语气里渐生冰冷,全无方才的热络。
  “昔年朱仙镇,韩兄应该早知‘沥泉’在我手中,为何不直接来找我?反而先找那些无辜兄弟?!”叶彰猛地一拍桌角,一杆长枪从桌下弹出。他执枪,直指那人,厉声道,“‘重阴双刀’温宿,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叶彰!”
  没错,那造访之人,正是温宿。
  温宿见状,并无恐惧,脸上的笑意轻浅。“叶大人好眼力……”
  “哼!通缉你的画像早已广发天下!说!可是你假扮‘鬼师’,杀害朝廷命官?!”叶彰杀气顿显,犀利非常。
  “是又如何?”温宿看着抢尖,平淡道。
  “今日,本官就将你绳之以法,告慰死者!”叶彰说完,出枪攻击。
  温宿侧身避开,取出兵器。两人便在这斗室里斗了起来。
  叶彰本就是武将,虽从文职,但手上功夫丝毫没有荒废。那枪法苍劲,招招制敌。只是,温宿却每每避过,用刀尖推开长枪,迫得叶彰不得不改攻为守。
  温宿以双刀架住长枪,开口道:“好一手‘岳家枪’,只可惜,你不是岳飞。”
  叶彰收枪,退后几步。“哼!大胆逆贼,少呈口舌之利!来人!”
  叶彰一声大吼,只见一大群士兵涌了进来,将这斗室团团包围。
  “本官见到通缉画像的第一天,就派人上街放出消息,设了此局,等你来投。今日,你插翅难飞!”叶彰怒道。
  温宿摇头,含笑。“东海一战,我早已是朝廷要犯,您以为,我会如此大意么?”
  他话音一落,纵身跃起,冲出了屋顶,落在街道上。
  叶彰立刻领着士兵追击出去。
  温宿静静站着,突然,数十名黑衣人凭空而现,个个执刀,杀气腾腾,样子不似中原人士。
  “你竟勾结东瀛人?”叶彰认出那些兵器,微惊。
  一时间,情势变得势均力敌,双方开始僵持。
  “叶大人,交出‘沥泉’,我可放你一条生路。”温宿开口,道。
  “大胆贼寇,官府重地,岂容你放肆!”
  威严的呵斥,伴随着马蹄疾响,不期而来。
  温宿皱眉,转头。
  月光之下,一队弓箭手策马而来,片刻功夫,就将这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众人开弓上弦,箭锋在月光下冷冽异常。
  一骑人马缓缓上前,马背上的,正是廉钊。月光之下,他身着战甲,腰携长剑,一手控缰,一手握弓。看那战马喘息之态,应是仓促赶来,他身上风尘未去,但眉宇间,却满是凛冽战意,不可逼视。
  他翻身下马,看着叶彰,握弓抱拳道:“叶世伯,廉钊来迟。”
  叶彰的脸上,笑意顿显,“不迟。待拿下这贼人,世伯与你痛饮,替你洗尘。”
  廉钊浅笑,随即,收了笑意看向温宿。
  温宿避开他的目光,对叶彰道:“看来叶大人的确是有备而来……叶大人忠义,令人钦佩,不知令爱是否如此呢?”温宿的语调冰冷,直彻人心。
  叶彰大惊,“难道……”
  廉钊蹙眉,“温宿,你们东海,只会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么?”
  温宿并不理会,带着一丝笑意,道:“叶大人,我奉劝一句,您还是……”
  温宿的话还未说完,忽听得一声呼唤,“爹!”
  众人皆惊,望向了声音来处。
  只见一道身影从空中跃下,落进了包围阵中。
  “爹!”叶知惠的声音里,满是愉悦,毫无恐惧。
  “知惠!”叶彰喜出望外,他看着那抱着自己女儿的少女,感激万分,“是你,小小?”
  温宿和廉钊的神情均是一变。
  小小放下叶知惠,站直了身子,冷静地看着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现在回书桌底下,还来得及不?

85.  无中生有

  月光之下,街道之上,三方人马围在一起,僵持不下。骚动引来了镇上居民,聚在周围看起了热闹。
  叶知惠跑到了叶彰身边,笑得愉悦。
  叶彰抬眸,含怒对温宿一众道:“哼,你们这些贼寇,看你们还有什么花样,给我拿下!”
  情势一触即发,这时,温宿开口,说了一声:“走。”
  那冰冷果断的声音一起,黑衣的东瀛人便迅速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扔了出来。瞬间,刺目的光辉亮起,待众人睁眼时,温宿一行早已无影无踪。
  短暂的寂静之后,街道上一片哗然。
  小小睁开眼睛,顿时懊恼。为什么……为什么她愣住了,没有跟着一起走呢???不不不,东瀛忍者都是飞天遁地的,那种倏忽来去的功夫,她根本没学过……不过,现在这个时候,到底该怎么办啊???
  “原来你还活着。”
  小小正懊恼,却听廉钊开口,这么说道。她慢慢转头,看着廉钊。
  廉钊双目低垂,并不直视她。
  原来你还活着……
  小小忆起东海之上,自己偷布阵图,而被他射中一箭的情形。当时,她落海,生死未卜。所以,他以为她已经死了?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没有发通缉令追捕她?原来……事情是这样么……她果然,是自作多情了……
  “拿下。”廉钊转身,下令道。
  小小一惊,看着那些逼近自己的弓手。
  他是兵,她是贼,他要捉她,是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到了现在,她还在奢想些什么啊?想办法脱身,才是真的!
  “姐姐!”一旁,叶知惠出声喊道,“爹,廉哥哥,你们为什么要抓小小姐姐啊?!她救了我啊!”
  小小听到这句话,突然心生一计。她瞥了一眼周围聚着的寻常百姓,稳了稳心神,抬手一伸。
  “慢着!”小小抬眸,眼神里全无畏惧。
  那些弓手顿步,警戒地看着她。
  小小放下手臂,笑着开口,理直气壮道:“拿人见官总要有个罪名,敢问廉公子,我犯的,是什么罪?”
  听她这么说,廉钊开口:“明知故问。你是东海门下,与贼寇同流合污。还盗布阵图,破我船阵。证据确凿,你有什么话,去官府说……”
  不等他说完,小小便笑了起来。
  “呵呵呵,廉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小小故作镇定,语气悠然,“大家都看见了,刚才那些,才是东海弟子。我若和他们一伙,为什么现在还留在这里?何况……”小小深吸一口气,加大了声音,“我乃堂堂‘三弦女侠’,江湖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说我是东海门下?真是笑话!”
  她话一出口,众人哗然。
  廉钊愣住了,有些僵硬地看着她。
  小小见形势大好,继续扯道:“东海一战,若不是你的盟友手段卑鄙,累及无辜百姓,我断不会出手盗你的布阵图。敢问廉公子,我可曾伤你一兵一卒?事后,官府又可有损失?”小小含笑,“……若我没有记错,东海是廉公子的初战,你当更珍惜自己的羽翼才是。算起来,你该谢我,不是么?”
  这番话出来,围观众人中骚动更甚。有关“三弦女侠”的种种传闻,本就是妇孺皆知,此刻,有人这么头头是道地说出来,不由得众人不信。
  廉钊的表情愈发僵硬,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小小,哑口无言。
  小小吁口气,道:“叶大人,我说的可对?”
  叶彰愣了半天,开口:“既然姑娘是名动江湖的‘三弦女侠’,又为何……”
  “又为何去您府上做婢女?”小小笑了笑,义正言辞道,“几日前,我得知东海与东瀛海客勾结,图谋不轨,而目标,正是您叶大人。于是,我先行一步,混入贵府。否则,今日,我又怎能及时救出令爱呢?”
  围观众人听到这里,纷纷赞叹。
  “说起来,廉公子至今应该尚无官职吧?”小小踱了几步,挑衅道,“东海一战你只是协助地方官府,能抓人定罪的,应该只有叶大人才对吧?”
  被反驳至此,廉钊只能沉默再沉默。
  “那么,叶大人,您看来,我左小小可有作奸犯科?”小小理直气壮,问了一句。
  叶彰有些尴尬,“这……”
  小小一转身,朗声道:“诸位乡亲,你们说,我有没有罪?”
  围观人群中一片骚动,一会儿之后,便喊出了“没有”、“无罪”、“女侠”等口号来……
  小小暗暗松口气,一转身,笑得没心没肺。
  “廉公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定要抓我哪?给我一个理由,我就乖乖伏法……当然了,什么‘始乱终弃’、‘玩弄感情’,我可是不承认的。”
  围观人群听到这种带暧昧的挑逗,兴致更加高昂起来,大声附和着小小,要听理由。
  小小面带笑容,心里却满是愧疚。“九皇神器”的事必然是机密,廉钊绝对不敢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她这番话下来,他恐怕只有认栽的份了。她想到这里,抬眸,小心翼翼地看了廉钊一眼。
  廉钊的表情已经复杂到了极点,他站在原地,竟一步也动不了。
  不知怎么的,小小的心中泛起一丝酸涩。然而,她没有多想,心一横,扬眉笑道:“廉公子,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廉钊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小小甩甩头发,潇洒地一跃而起,站在了洒满月光的屋顶上。那姿势轻灵俊俏,宛如飞燕。
  鼓掌声瞬时响起。
  廉钊和叶彰见状,根本无法下令追缉,只能茫然地仰视。
  “廉公子,后会有期!”小小笑着挥挥手,旋身腾空,几番跳跃,消失在了夜色里。
  瞬间,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响成一片。
  廉钊看着她消失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但立刻又将笑意狠狠压制。他一脸严肃地转身,却见所有人都用十分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叶彰笑着,走到他身边,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牵着女儿的手,组织士兵追缉东海贼寇去了。
  那一刻,什么叫哭笑不得,廉钊总算是亲身体会到了……
  ……
  话说小小旋身一跃,眩人耳目,实际上,倒也没跑多远。她找了个僻静小巷,蹲身躲在一堆杂物里,喘气。
  哇咧,那个扭腰转身,一跃而上,平稳落地,双脚分立,单手叉腰,发丝轻扬,低头含笑……的系列动作,果然不是简单!她左小小练轻功这么多年,第一次差点闪到自己的腰!大侠不好做啊!!!她还是适合蹲着……
  她就这样抱着脑袋,蹲着身子,听一批批地士兵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似乎是在搜索东海贼寇。小小虽然已将关系撇得一干二净,但此刻,也不宜贸然出现在街上。她老老实实地躲着,听着四周的动静。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街上渐渐安静了下来。小小探出一个头,四下看看,这才踏踏实实地吁了口气,站起了身子。
  她偷偷摸摸地走出小巷,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情况,才大步踏了出去。
  突然,墙角的阴影移动,她的周围,瞬间多了数名黑衣人。
  她一惊,转身想跑,看到的,却是温宿。
  他的神情冰冷淡然,一如往常。身上那袭黑色云袍,更添了肃杀阴冷之气。
  小小不自觉地退了几步,惊恐万分。
  温宿自然看到了那种惊恐,他的眉睫微动,低声开口:“你们退下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
  那群东瀛人闻言,瞬时消失了。
  小小有些不明就里,但依然戒备着。
  温宿沉默片刻,开口道:“……我没有跟你动手的打算。”
  不知为何,他的这句话,让小小放下心来。
  两人之间,又剩沉默。
  小小只觉得心头压抑,仿似大石在胸。想起第一次见他,也是这般皎洁的月色。
  她还记得,那一天,是师父的头七,一瞬间的恍惚,让她以为见到了“回魂”,那时的狂喜和悲伤,还刻在心上,经久不忘。然而,这样的相遇,竟能引出日后诸般波折。如果当时,她没有喊出那一句“师父”,现在,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这算不算是因果循环,天意弄人?或是,她那在天有灵的师父刻意安排……
  她想到这里,开口:“师……不,温大侠……”
  温宿听她开口,心中一紧。
  小小低了头,“我记得,你对我说过……如果我说不是,你就信我不是,对不对?”
  温宿点头,“对。”
  小小认真地看着他,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九皇神器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信么?”
  温宿看着她,神情竟染了哀伤,“我信。”
  “那你……”小小的笑容带着凄凉,“那你放我走,行么?”
  温宿皱眉,垂眸,道:“即便我放过你,你又能去哪里?”
  小小想了想,“我……我没想那么多……”
  温宿思忖再三,开口道:“你师父……”
  他的话还没出口,却被小小打断。
  “我师父临终前,什么都没告诉我……”小小说道。
  温宿轻叹,“我知道……否则,你第一眼见我,就该察觉……”
  小小听到这句话,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她低头,看着脚下的地面,“你是不是觉得,我师父很傻?”
  温宿沉默,不回答。
  “照常理来说,都会把凶手说出来的吧……”小小说着,声音里的温柔,直入人心,“不过,师父总有师父的道理。以我的功夫,只有被杀的份,对吧?何况……一旦被人知道了身份,我恐怕连一天平静的日子都过不上了吧。”
  温宿熟悉她的笑容,那般的明朗,丝毫不染阴霾。无论发生了什么,她笑起来,依然如此。
  “……我想过了,不是你主动招惹我的,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我的身份一旦曝露,被骗也是没办法的事。而且,即使都是骗人的,你也切切实实地救了我好几次。现在看来,我得的好处,还比较多一点……”小小诚恳地说道,“报仇什么的……我看我是做不到的……”
  小小顿了顿,笑道:“温大侠,你若是能放我走,就算恩怨扯平,两不相欠……我们能不能就当作从来不认识……”
  夏夜,风里还带着燥热。但温宿却只觉得全身冰冷,当作从来不认识?她想要忘记么?如果她忘记,他该怎么办?
  他的神情一冷,开口道:“你想得太天真了……恩怨扯平,两不相欠?你可知我做过些什么?”
  小小的笑容渐逝,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是我杀了‘鬼师’!他对我手下留情,可我却出了杀招,碎了他的心脉……”温宿的声音冰冷如刀锋,“你说我拆散你和廉钊,只对了一半。廉钊是官府中人,又随时在你身旁,阻我计划。我从一开始就想要除去他。长江之上,齑宇山庄之内,我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杀他。你以为当日地宫中他身上的伤是如何而来?若不是他运气好,早就毙命在我手下。他难道,从来都没跟你提过?”
  小小愣住了。长江之上?她蓦然想起,当时,廉钊对付行尸,有一枚暗器破水而出,险些要他性命。而那时,从水下出来的温宿,说的话是:水下已经没有活口了……
  她又记起,后来,他们去陵游家借宿。廉钊曾让她小心温宿。那是唯一的一次,他在她面前说温宿的不是。当时,她并不理解。如今想来,廉钊一开始就察觉了温宿的杀机,所以才……
  后来,齑宇山庄的地宫中,廉钊受伤,她也怀疑过温宿,可是,难道……
  温宿冷笑,道:“当时,你去廉家,我说跟你赌,是骗你的。就算廉家接受你,我也不会让你平安留在廉家的。你真傻,竟然还会来东海,甚至,去偷布阵图……”
  小小说不出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左小小,你当真以为我会放过你?”温宿笑了起来,“我为了得天下,早已满手杀孽,你以为我会在乎你报不报仇?!……恩怨扯平,两不相欠……当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小小从没见过他这个模样,他的神情嚣张,语气极致猖狂,全不似往日的清冷高傲。她不自觉地感到恐惧。
  突然,温宿的身子一颤,神情忽变,原本要说的话,都硬生生吞进了喉咙。只是一瞬的功夫,疼痛便更为张狂地席卷身体,深至骨髓,痛彻心扉。他踉跄退了几步,剧烈地喘息起来。
  小小不解,但见他脸色苍白,全无血色,像是内伤。可他先前的样子,不像是受了内伤啊……
  温宿只觉得全身脱力,再无法站稳,他跪倒在地,意识模糊起来。
  小小有些茫然,不知该上前,还是该逃离。她犹豫良久,还是闭上了眼睛,转身跑开。
  温宿抬头,看着她奔跑的背影,笑得凄然。
  “……我宁可你恨我……”

86.  无怨无德

  小小跑着跑着,慢慢停下了步子。
  心跳并未平静,刚才听到的一切,让她惊惶,却不知是怒是悲。
  真傻,自己不是也说了么,他明明救她的次数比害她多,以她的立场,要说仇恨,太过勉强了。他说师父是被他所杀,可以他的功夫,根本做不到才是。而且,师父是中冥雷掌而死。离开东海的时候,她亲眼见过温靖使用冥雷掌。无论怎么想,凶手都该是温靖……这一切,她不是都清楚得很么?至于廉钊……是真是假,又要如何分辨?
  既然如此,为何还介意?她什么时候傻成这样的?
  眼前,突然浮现出他方才痛苦跪地的样子来。他究竟是受了内伤,还是中了毒?……恩怨扯平,两不相欠。照这么个说法,就该先把恩还了,再算怨才是……无论如何,回去看一眼也好……
  想到这里,小小鼓足了勇气,转身。
  突然,周围传来了细小的响动,小小猛地抬头,就见自己已被五个黑衣人包围。
  东瀛人?!
  难道……小小不禁慌乱起来,她如今手无寸铁,又怎能与这些东瀛人抗衡?而且,这个时候,叫救命也不合适。求饶?那就更……
  她还没想完,那些黑衣人就攻了上来,她只得出手,仓皇应战。
  那些黑衣人的目的,显然是活捉。下手都有三分保留,用的都是近身擒拿的招式。
  小小窃喜,她虽然学艺不精,但论到近身擒拿,指不定还能在江湖上排上号。况她身上还有“纤绣百罗”,分明是上风。
  十几招下来,那些黑衣人就发觉不妥,退开数步,拉大了包围的圈子。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了某物,用力一撒。
  小小抬头,就见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直冲她而来。她下意识地伸起双手,想阻挡什么,但那大网依然毫无偏差地罩住了她。五个黑衣人拉着网纬一番换位,网当即把她缠得死死的。
  小小欲哭无泪了,难道她就这么被抓???
  突然,几道银色的光芒闪过,那些黑衣人察觉,纷纷避开。
  “淬雪银芒!”一瞬的狂喜,让小小喊了出来。
  银色的身影飘然落地,软剑出鞘,“唰唰”几下,挑断了大网。
  小小万分激动地看着来人,道:“银大爷!”
  银枭闻声,怒道:“说了不要叫‘银大爷’!怎么改不了!”
  他一闪神的功夫,那些黑衣人手中暗器激射,只向银枭而来。
  银枭却不躲闪,只是笑笑。
  只见数道红色的丝线袭来,将那些暗器打落在地。一抹红色疏忽而至,檀香在空气里一层层漫延开来。
  “呀,原来是东瀛忍者么……”李丝看了看地上的暗器,抿唇而笑。
  那群黑衣人见这两人出手不凡,四散逃开,不再纠缠。
  “哟!”李丝叹口气,道:“素闻东瀛忍者向来不顾尊严,只求保命。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逃得真是一个快啊。”
  “无胆匪类。”银枭冷笑一声,转而回头,看着小小,“丫头,没受伤吧?”
  小小感激地摇头,“银……不,齐大哥,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银枭笑道:“不在这里,难道还留在东海么?倒是你,看样子是过得有声有色么,大老远就听到‘三弦女侠勇救少女,侠肝义胆威震官府’……”
  “呵呵,强盗,你忘了说重点了,‘廉家公子难舍旧情誓擒恋人,三弦女侠始乱终弃巧妙脱身’!”李丝笑得暧昧,道。
  小小僵住了,这个,这个消息也传得太快了吧!!!
  “言归正传,丫头,这些东瀛人什么来头,为什么要抓你?”银枭看她尴尬,便换了话题。
  被这么一问,小小顿时觉得难过起来,“他们……他们好像是和东海在一起行动的……”
  “呀!还有此事?”李丝惊讶,“想当年,东海七十二环岛创派,本就是为了与东瀛、高丽海寇抗衡,没想到,今日竟还能结盟。当真是忘了祖宗了……”
  银枭皱眉,道:“东海一派已经没落,多说无益。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去吧。”
  “回去?去哪里?”小小茫然。
  “去了不就知道了。”银枭笑笑,转身迈步。
  小小不再多想,跟了上去。临行时,她却回了头,静静看着来路。想起温宿用无比阴狠的口气说:左小小,你当真以为我会放过你?
  而后,又不自觉地想起廉钊那句:拿下。
  果然,还是不认识比认识好么?
  ……
  走了约莫两刻功夫,小小愣在了一间教坊的后门口。
  “银大爷……为什么你每次都带我来教坊呢?”小小开口,无辜地问道。
  银枭立刻揪她的耳朵,道:“我记得我第一次带你去的是酒坊!”
  小小含泪,道:“大爷饶命……”
  李丝笑了起来,道:“左姑娘,你有所不知,天下消息汇聚地无非三个:酒楼、茶馆、教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么。”
  “消息?”小小顿悟,“难道是……”
  这时,后门一下子打开,一道身影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小小。
  “小小!!!太好了,你没事!!!”
  小小认得那个声音,惊讶道:“叶璃师姐!”
  那人正是叶璃。
  叶璃松开怀抱,激动万分,道:“小小,你不知道啊,那天东海上,你下落不明,我……我被埋怨了好久啊!!!好惨的!!!我都说了,这不能怪我啊,是那个黑衣人把你带走的么!说起来,那个黑衣人是谁啊?曲坊数那么多姐妹,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不合理啊!!!”
  “啊……这个……”小小无奈。
  “叶璃,有话进去再说。”银枭也无奈起来,伸手推了那二人一把。
  众人进门之后,立刻被引进了一个僻静院落。
  小小这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东海一战之后,银枭和李丝便仓促脱身,最后遇上了海上遭袭的叶璃一行,也得知了她下落不明的消息。当时情势紧张,众人便决意先回岸上,从长计议。
  恰好当时官府收纳东海民众,他们便混在普通民众之中上了岸。又恰逢通缉令传到,城门封锁,进退不得。众人只得暂时避居在曲坊分舵。连日来,曲坊门人虽然多番找寻打探,但依然没有她的线索。众人唯恐有失,便想出了一记妙招:将“三弦女侠”的事迹到处吹捧,弄得满城皆知。而且,还本着只说好,不说坏的法子,硬生生地把她这个“宵小”说成了天上有地上无文韬武略的武林翘楚。
  银枭总结道:“看来,这计策还是蛮管用的么。昔日英雄堡内,就见过你借势唬人,这次特地替你造了势,你果然不负众望哪。照这么下去,总有一天,你连皇帝老儿都唬得住啊!”
  小小对此只得无奈傻笑。
  “呵呵,也亏得魏启那厮先行离开,不然,以他的奸险,你今日又岂能如此简单就脱身。”李丝啜口茶,说道。
  “还有还有,那个廉家大少爷一定是难忘旧情,故意放了小小一马!”叶璃欢乐地插上了一句。
  银枭和李丝同时笑了起来。
  “小叶,你这句话,真是说得太中听了。”银枭笑道,“是不是啊,丫头?”
  小小笑不出来,老老实实地道:“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叶璃起身,拿过了一叠通缉令,“你看,这是廉家发的通缉令,上面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你。”
  “他以为我死了,所以才没发我的通缉令……”
  “哇,你傻的啊!魏启都看见你了,他和魏启是盟友,怎么可能不知道你的生死!”
  “他刚才要抓我……”
  “他可是廉家的公子,奉了朝廷之命剿灭东海,见到你要是不抓你,那岂不是落人话柄?我看,就算他今天抓到你,指不定改天也找个理由把你放了。总而言之,他那句话分明就是说给别人听的么!”
  “可是……”
  “‘可是’你个头啊!我还真不明白,你不是喜欢他么?既然喜欢,干嘛非把他往坏里想啊?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不过了么?”
  小小无言。
  叶璃得意地双手叉腰,“嘿嘿,事实肯定就是我说的这样!小小,我看你不如自首吧!然后,归顺朝廷,戴罪立功,以后就名正言顺嫁进廉家,皆大欢喜!”
  叶璃刚说完,就被银枭打了一下头。
  “疯丫头,胡言乱语!再怎么样,也不能归顺朝廷!”银枭怒道。
  叶璃摸着自己的头,有些不甘心。
  李丝敛了笑意,对小小道:“没错。朝廷这次表面是为了讨伐东海贼寇,暗地却是为了‘九皇神器’。魏启恐怕已将你的身份告知朝廷,朝廷又岂能如此轻易放过你。何况,奴家要是没猜错,尊师怕是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你又如何能归顺朝廷。而现在,即便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怕也无法取信于人。实属进退两难。廉钊若真是有意放你,你便领了这心意,远走高飞,才是上策。”
  小小听傻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李丝见她的脸色微戚,便伸手揽着她的肩,轻轻替她打扇子,道:“左姑娘,方才所言,皆是猜测,你不要往心里去。如今最重要的,是尽快离开这里……说起来,今日,奴家与这强盗本是要去衙门盗出城手令的。可惜旁生枝节,未能得手。如今这么一折腾,要想再入衙门就不容易了……”
  小小听她这段话,心思立刻回了正途。
  李丝继续道:“不过,左姑娘倒是可以帮我们一个忙。”
  小小大惑不解,“我?我能帮你们什么?”
  李丝用扇子掩着嘴,笑得妩媚,“一切交给奴家就是了,呵呵呵……”
  小小只觉得不妙,为什么她明明是所谓的“三弦女侠”,到了一定的时候,却依然只能受人“摆布”呢???
  ……
  城西三里,有一处废园。这里原本住着一户大户,但前几年遭了一道落雷,大屋起火。因是深夜,一家十几口人,无一生还。
  城中的人皆忌讳此处阴煞之气,平日都甚少接近。
  温宿醒来的时候,自己就躺在这废园的厢房中。床边不远的地方,站着温靖。
  温宿起身,顺了一下气息,开口道:“岛主……”
  “你什么时候中的毒?”温靖看着他,皱着眉头,问道。
  温宿沉默片刻,开口:“当日徒儿漂流至南海地界,困于孤岛。为求脱身,便服了南海的毒药……”
  “‘七杀’?”温靖依旧不悦。
  “是。”
  温靖走到温宿身边,道:“‘七杀’从来不用在杀人,而用在拷问。告诉为师,你可是与南海做了交易?”
  温宿听罢,跪下身子,道:“岛主恕罪,徒儿当日许诺交出东海所持的半部玄月心经,这才得以脱身。但请岛主放心,徒儿决不会将心经内容泄露半点……”
  “你毒发多久了?”
  “三天。”
  “三天……‘七杀’之毒,最初七日毫无异常,只是,这七日之后,每日毒发一个时辰,再七日,便是两个时辰……等到十二个时辰都如此时,便是死期。老夫与南海交手多年,从来未有人捱过四十九天。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你该比为师清楚才是……”温靖说话的口气冷冽非常,“这样,你还有自信告诉为师,你不会交出心经?”
  温宿平静地点头,“是。”
  “你自小在为师身边长大,世上没有人比为师更了解你。当日南海之上,你完全能自己突围,如果为师没猜错,你是为了那个小丫头才如此委曲求全。好一番深情厚谊,当真教为师唏嘘!”
  “岛主,徒儿绝无此意。她是天下唯一知道九皇神器秘密的人,保全她,是徒儿的任务。”
  “好,既然是任务,今天你为何喝退旁人,又为何空手而返?”
  温宿答道:“徒儿并未料到毒发……”
  “温宿……”温靖长叹了一口气,“为师不聋也不瞎,你做过什么,为师不计较,是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
  温宿缓缓抬头,看着温靖,语气谦卑而诚恳,“徒儿决不会做出背叛岛主的事,只是……”
  “只是?”温靖的眼睛微微眯起,泛着寒光。
  “只是,徒儿仅剩的这三个月的寿命,怕是不能助岛主完成大业……”
  “你……”温靖惊愕,“你,这是一心求死?”
  温宿不说话,只是沉默。
  温靖看着他,许久,叹道:“罢了。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他说完,拂袖出门。
  温宿慢慢站起来,脸上看不出一丝悲喜。
  温靖走出门外,行至院中,眸中杀气升腾,好不骇人。
  这时,几名黑衣人突然出现,单膝跪在他面前。其中一人上前,耳语了几句。
  温靖的声音阴郁,语调冷寒,“继续找!找到她为止……我不论你们用什么手段,只要她能说话就行。”
  那些黑衣人领命,四散开来。
  温靖挥了挥手,另外几名黑衣人凭空出现,跪地听令。
  “从今以后,温宿无论有什么举动,都一一向我回报。”
  几人领命,又消失在了夜色里。
  温靖背手,看着一片月色。
  “韩卿……”温靖带着恨意,自语。

87.  无懈可击

  翌日傍晚,叶彰在府内备了薄酒简餐,替廉钊接风。
  叶彰举着酒杯,笑道:“贤侄东海一役,用兵独到,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世伯过奖了。”廉钊低头含笑,道。
  “最后一次见你,你还未满十岁。当真是时光如梭啊……对了,贤侄已行了冠礼,可取了表字?”叶彰问道。
  廉钊恭敬应道:“子箴。”
  “钊字劝勉,箴字劝诫,令尊对你期望甚高啊。”叶彰笑道,“说起来,我与令尊也有些日子没见了。听说他领命去西夏边境镇守,这一别,又不知何时能再见了。”叶彰问道。
  廉钊回答,“家父也常提起世伯,说是一定要找机会再跟世伯切磋武艺。”
  “哈哈,是该找个机会了。”
  两人寒暄之间互敬了几杯酒,待放下酒杯时,廉钊开口:“廉钊有一事不明,可否请世伯指点?”
  “请说。”
  廉钊斟酌片刻,道:“世伯可认识‘鬼师’?”
  听到这句,叶彰的酒杯稍顿,但表情却依然笑意盈盈,“我昔日乃是岳元帅麾下,与‘鬼师’有数面之缘,但要说交情,恐怕就……”
  廉钊点点头,道:“昨夜的事,我听府上的人说了。世伯隐约提到‘鬼师’和‘沥泉神矛’之事……‘鬼师’与朝中数起命案有关,世伯是否知道些什么?”
  叶彰放杯,开口道:“昨夜之事,是我疏忽,未向贤侄说明。贤侄可知,那东海重阴双刀温宿,与‘鬼师’相似非常?”
  廉钊皱眉,“相似非常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姿容长相,连说话行动,都像了九成。”叶彰说道,“岳元帅旧部,都是重情讲义的好兄弟,我对‘鬼师’杀人一事本就怀疑。看了通缉令后,我便设了此剧,引温宿上钩。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才是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手。”
  廉钊听罢,沉默。
  “任谁也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那东海谋算之深,让人心寒啊……”叶彰继续道,“我本打算抓住那贼人,再向朝廷禀明真相。没想到,他竟然勾结了东瀛人,侥幸脱身。下次要想再抓到他,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世伯放心,追缉的事,交给廉钊就好。”廉钊笑了笑,问道,“听府上说,温宿此番来的目的,是为了‘沥泉神矛’。这神矛是昔日岳元帅的兵刃,廉钊早就想一睹风采了,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个机会?”
  叶彰笑了起来,“哈哈哈,贤侄,你也被我骗啦,我哪有什么‘沥泉神矛’啊!都是骗那贼人的!岳元帅的兵刃至今下落不明,着实令人惋惜啊……”
  廉钊抬眸,微笑,“的确。”
  叶彰提起酒壶,替廉钊倒酒,笑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事,想问问贤侄。”
  “不敢。”廉钊轻挡着酒壶,说道。
  叶彰替自己也倒一杯,道:“你与那‘三弦女侠’到底是什么关系?”
  廉钊微惊,答不上来。
  叶彰笑着,端酒,敬道:“你莫非真是为了儿女私情,才一直追缉她?”
  “绝无此事。”廉钊答得迅速。
  “哦,那么,那位女侠究竟是做了什么?”
  叶彰的这个问题,廉钊无法回答,只得沉默地喝下那杯酒。
  “看来贤侄是不想答了……呵呵呵,人上了年纪,就有了好奇心,真是要不得的习惯啊。”叶彰摇摇头。
  廉钊浅笑,“世伯为官多年,对官场的事,自然比廉钊看得更清楚。”
  叶彰点头,“吃的亏多了,也就学乖了。”
  两人之间,突然有了突兀的沉默,如障壁一般隔在两人之间,至此再无法突破一步。
  ……
  待那晚宴结束之后,叶彰回到自己房内。思忖良久,方才廉钊分明话中有话,叫人不得不防。
  他慢慢走到床前,伸手在床角猛拍一下。只见那床板应声翻了过来,一把长枪赫然入目。那枪精钢练就,通体银白,凛凛威风。虽藏于床板之下,却不减锋芒,光华耀人。
  “沥泉……”叶彰伸手,轻抚着长枪,继而叹起气来。
  这时,敲门声起,叶彰立刻回复机关,藏好了长枪。他起身开门,却见管家拿着一封信,正一脸忧色地看着他。
  叶彰问了才知,这封信乃是“留云阁”的姑娘送来的。“留云阁”是城内最大教坊,烟花之地,身为知府,自然是避而远之。今日,却有姑娘来送信,也难怪管家疑惑。
  叶彰也不知其中名堂,便遣走了管家,拆信阅读。
  片刻之后,他神色微变,但眼眸之中却渐渐染上了笑意。他放下书信,略微想了想,将信留在了桌上,并用茶杯压实。随即,出了门。
  叶彰略微交待了几句,便出了府。时值夏夜,路上还有不少行人散步纳凉。走了一刻功夫,他在城内最大的教坊门前停了下来。
  “留云阁”,这本是烟花之地,他深为朝廷命官,洁身自好,自然是从不光顾的。但今夜,他仿佛是有了兴致,含笑跨了进去。
  坊内的姑娘见到他,什么也不说,径直将他引到了一间花厅里。
  一进门,就见那花厅里已摆好了八仙桌,放上了美酒佳肴。桌旁,坐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姑娘,正含笑看着他。
  叶彰见到她,笑着抱拳道:“左女侠邀本官来着烟花之地,不知有何指教。”
  小小起身,招呼道:“叶大人不用客气,坐啊!”
  叶彰一坐下,就有华服丽人上前,替他斟酒。
  小小笑了笑,开口道:“叶大人,我这次请您来,是想跟您讨个人情。”
  “女侠请说。”叶彰道。
  “叶大人应该记得,我曾救过令爱罢。”小小端着架子,说着台词。
  “当然。”叶彰点头。
  “那么,叶大人,您看,用这份人情换出城手令,如何?”小小道。
  叶彰笑了起来,道:“女侠真会说笑。女侠行侠仗义,并未作奸犯科,何必如此着急离开本城。本城虽然封锁,但不过多时,定会开城。女侠不如在舍下小住几日,也让本官聊表心意,待开城之后再走也不迟啊。”
  小小就知此事不会如此容易,她看着叶彰,不禁紧张起来。还以为李丝有什么好主意,原来是找叶彰来看门见山地做交易。虽说她现在是大侠,还是满城皆知。但谁能保证叶彰一定会给面子?唉……算了,她就按着李丝的段子演下去吧……
  她叹口气,摇头道:“叶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东海昨夜闯入衙门,又劫持令爱,目的,是为了昔日岳元帅的‘沥泉神矛’吧……”
  叶彰皱眉,“那不过是谣言罢了……”
  “大人无需紧张,既然是谣言,总是传得快,散得也快。”小小笑道,“不过,据我所知,东海一直以来,都想要得到‘九皇神器’……”
  这四个字一出口,叶彰的脸色变了。
  “不瞒大人,朝廷剿灭东海的理由,我一直被朝廷追缉的理由,以及大人昨日被东海袭击的理由,怕是同一个。只是,这理由乃天大秘密,不得道于世人。如今,大人忍心见我因‘莫须有之罪’,命丧城内么?”小小说完,等着叶彰的反应。
  叶彰道:“女侠将此事告知,就不怕本官……”
  小小也笑:“叶大人单身赴会,就一定不会抓我,不是么?”
  叶彰笑了起来,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左女侠果然有大侠之风。”随即,叹道,“只可惜,叶某是朝廷命官。既然女侠得罪了朝廷,本官断没有放女侠出城的理由。今夜之事,本官就当路遇故人,小酌了几杯。本官就此告辞。”
  叶彰放下酒杯,起身,转身欲走。
  这时,只见房门开启。银枭和李丝走了进来,满脸堆笑。但气势,却让人生畏。
  叶彰见状,皱了眉。
  李丝笑道:“叶大人,既然来了,何必着急要走呢?待奴家为您引歌一曲,以助酒兴如何?”
  叶彰打量了她一番,道:“‘鬼媒’说笑了,本官担当不起。”
  李丝笑得妩媚,“大人,奴家与那强盗可不是什么大侠,您单身赴会,勇气可嘉。既然您不肯交出手令,我们也只有劫持大人了。”
  叶彰丝毫无惧,开口道:“本官今日就算一死,也不会屈从于尔等贼人。”
  李丝一开始便订了计划,以人情问叶彰讨要手令,若叶彰拒绝便用武力胁迫。这虽是计划好的事,但走到了这一步,小小还是有些无奈,但却又有些欣慰。这个世上哪里都是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就算官场,不也有这样一身正气的好官么?不过捏……貌似,她现在的立场变成坏人了……嗯……该高兴么?
  唉,不论如何,叶彰毕竟救过她,若是放任李丝和银枭劫持他,怎么也说不过去。可是,叶彰性情刚直,要让他改变心意恐怕更难……
  小小看着面前的紧张情势,苦苦思索,然后,笑了起来。
  “叶大人,请问,您与家师,可是旧识?”小小走到叶彰身边,开口道。
  叶彰皱眉,“敢问尊师是?”
  小小抿唇一笑,“鬼师‘韩卿’。”
  谁都没有料到她在那时会说出这句话来,李丝和银枭皆是一惊,无法应对了。
  叶彰看着小小,道:“你是‘鬼师’的弟子?”
  小小点头,“正是。”
  叶彰蹙眉,“我与尊师只是点头之交,并不熟识……”
  “大人……”小小笑着,“我并无恶意啊。我曾于大人书房之内,见过重阴双刀温宿的通缉令。当时,我就好奇,通缉犯如此之多,大人为何偏偏将这份通缉令置于桌上,好生看中。待昨夜之后,我便猜出了几分……东海的温宿与家师长相十分相似,而他昨夜的装扮是道家云袍,大人又曾是岳飞旧部,这不得不让我想起朝内几桩离奇命案……我早就怀疑,此乃温宿假扮家师所为。”小小说道这里的时候,心中凄凉,语调也略微低缓。
  叶彰听到这些话,神情更显惊讶。
  小小继续道:“昨夜见大人带兵围攻温宿,必是识破了他的诡计。若不是与家师熟识,又怎能看破呢?”
  叶彰听罢,细细琢磨了一番,道:“你当真是韩卿的弟子?”
  小小点头,“若非如此,我又怎能知道‘九皇神器’的秘密呢?……只可惜,家师年轻气盛时,树敌无数。为了保全秘密,我自行走江湖以来,一直不敢提起家师名号。大人觉得,我会用这种事来骗人么?如若大人还不相信,可回府向廉家公子求证。”
  叶彰这才信了,“没想到,他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来!他现在何处?”
  小小垂眸,“家师已经过身了。”
  这个消息她是第一次说出口,连银枭和李丝都被吓到了。
  “他死了?”银枭喊道,“不可能,他怎么死的?”
  小小思忖再三,摇了摇头。“我也一直在找杀害师父的凶手……师父一生为‘九皇神器’所累,唯一的心愿就是不再让这些兵器祸害人间。小小不才,一直都不能替师父完成心愿。如今,神霄归朝,朝廷为求神器,大动干戈。师父若在天有灵,恐怕……”
  小小边扯,边看叶彰的脸色。
  叶彰神色微戚,似是伤心,他长叹一声,道:“没想到,当年一别竟是永别。韩兄弟用心良苦,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助不了他啊!”
  “……”小小并未想到,叶彰竟感概如斯,一时无法往下接了。
  “女侠放心,即是如此,本官决不会让你落入神霄手中!”叶彰厉色,道,“不过……本官有个请求。”
  “大人请讲。”小小立刻接道。
  “请带小女一起离开。”
  小小有些惊讶,“知惠小姐?”
  “没错……”叶彰轻轻一笑,道,“知惠是本官唯一的女儿,如今情势,本官带她在身边,恐怕只添危险。还请女侠送她去一个地方。”
  “去哪?”小小问道。
  叶彰想了想,道:“那地方偏僻,待本官画出地图,再与各位商议。出城之事不宜草率,本官先回去替各位安排,待一切妥当,本官便遣人通知诸位。”
  “慢着!”银枭上前一步,道,“空口无凭,你这么一走,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卖我们?!”
  叶彰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块手令,道:“这就是出城手令,我便先交于诸位。诸位若不信我,可自行出城。不过,如今戒严,即便手持手令,也会遭人盘查,好自为之。”
  叶彰说完,迈步走了出去。
  小小长吁一口气,笑了笑。
  “左姑娘!”李丝笑着,一把揽住了她的肩,“你果然伶牙俐齿,聪慧机智,叫奴家好生钦佩!当真是兵不血刃哪!”
  “哪里哪里……”小小忙不迭道。
  银枭却皱着眉头,开口道:“丫头,你说‘鬼师’死了……是真的么?”
  此话一出,李丝便敛了戏谑,认真地看着小小。
  小小心中一丝苦涩,点了头。
  “到底是谁?!天下有谁能杀他?!”银枭激动道。
  小小沉默许久,抬头,认真地回答:“我师父吧,就是什么都没告诉我……”
  银枭和李丝面面相觑,知道问不出结果,便只得作罢。
  ……
  叶彰回府之后,便直接回房休息。
  一名廉家家将站在暗处,看到叶彰熄了灯,便疾步离开,来到了廉钊房内。
  “公子,叶大人回来了。”
  廉钊举杯喝茶,问道:“如何?”
  “叶大人去了‘留云阁’,稍坐了片刻就出来了。现在已经歇下。”家将回答。
  廉钊低头,看着手中的一份书信。这正是叶彰房内书信的誊本。书信上写的,是当初叶彰曾收容过一名与家人失散的少女,那少女离开之后,不想又逢变故,落入风尘。特写了此信,找叶彰求助。正如信上所言,那女子身在“留云阁”,叶彰也的确是去了“留云阁”,看来是确有其事。但令他不解的事,这书信之上,未提姓名,单是将那段收容之事写得巨细靡遗,什么六月艳阳、蹲地痛哭、饥肠辘辘、小姐怜悯……
  他努力思索片刻,实在想不出头绪,便道:“好,没事了,你去休息吧。”廉钊点点头,回答。
  “是,公子。”
  家将正要退下,廉钊又想起了什么,开口唤道:“等等。”
  家将闻言止步,“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东海的赃物,可尽数送达了?”
  家将如实答道:“已经都运回来了。现在放在府衙仓库之内。”
  廉钊点点头,“那就好。没事了。”
  家将一走。
  廉钊便起身,看了看天色。
  说起来,她的东西,有哪些呢?

88.  无所不在

  三弦女侠惊现无名小城,这本是地方上前所未有的大消息。但之后几天,除了有人传言府衙仓库被盗之外,一切都很平静。不少人猜测,那三弦女侠怕是早已离开。那些关于三弦女侠的谈论也在这平静之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城内百姓无聊了几日,忽又有了新谈资。
  话说,这城中知府叶彰,昔日曾搭救了一名姑娘。那姑娘身世堪怜,家境困窘,父母染病,为了还债,辗转屈身于教坊之内,打滚在风尘之中。几日前,那姑娘父母病危,却碍于卖身契不得回返,得知叶彰乃是此地知府,便写信求助。叶知府宅心仁厚,当即作了安排。不仅将这姑娘从“留云阁”中赎出,更是立即备了车马,送这姑娘返乡。
  一大早,城中的百姓便聚在了城门边,看起了热闹。
  叶彰平日为官清廉,今日倒也铺了排场。马车就备了两辆,都是两匹马拉的大车。一辆载人,一辆装行李。除了赶车的马夫,还有三个随行的侍从,两个丫环。
  有知情的人便出来解释。原来,是那姑娘早先对父母说了谎。未提自己沦落风尘,反说自己嫁进了大户人家。如今,那姑娘父母病危,这谎,只得圆下去。
  众百姓一听,当即唏嘘,再无人质疑叶彰的所为。
  廉钊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叶彰也将此事报备,又呈了那出城几人的户籍。手续齐备,毫无破绽。“留云阁”那件事,廉钊也是知道的,这件事听起来也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唯一让他疑惑的地方,是叶彰让自己的女儿随同出城,说是代他去见见故人,算是尽了礼数。廉钊虽然觉得这般“礼数”未免有些过,但毕竟行事作风,人人不同。于是,出城的事便算是定了。
  不过,该行的手续总是免不了的。廉钊早早便带人守在了城门口,查验马车上的物品。
  叶彰见到他,笑得愧疚,“贤侄费心了。”
  廉钊含笑,道:“世伯是知府,廉钊此举才是冒犯。”
  叶彰摇头,“哪里。这风口浪尖,本官要送人出城,说起来实在惭愧。但生死事大,不容有拖啊……”
  廉钊点头,“世伯所言甚是。”
  两人谈话之间,侍卫已将马车上下搜索过一番,又将出城的人与户籍一一比对,确认无误之后,向廉钊报了一声。
  廉钊闻言,抬眸看了看那队出城的人。
  出城查验,所有人都下了马车,只见那传闻中流落风尘的姑娘就站在马车旁,手挽着叶彰的独生女儿。
  但见那女子藕色罗衫,浅紫纱裙,更饰缎带流苏,华美非常。她挽着随云髻,斜插着三支琉璃簪,自有不染尘俗之意。那女子妆容细致,施粉和匀,更显得眉似远山,眸若春水,粉颊娇嫩,朱唇含樱,好生妩媚。女子上了妆,便看不出年纪。但看她身段,应不过十八。
  那姑娘见有人看她,便低下了头,似是羞怯。
  查验已毕,她便匆忙上马车,不想一脚踩上了裙裾,身形一歪,眼看就要摔倒。那电光火石之间,她左脚一点,身形微侧,站稳了身子。她轻吁一口气,眉梢微挑,笑了笑。
  那一瞬间,廉钊突然觉得面前的人似曾相识。那藏在谨慎之后,细小的得意,染在双瞳里,闪闪发亮。她笑起来的时候,便是如此。
  这念头一过,他猛然一惊,心绪霎时乱了起来。
  难道……
  那女子上了马车,不知为何,转头看了他一眼。发觉他仍在看她,有些惊惶地把头缩进了车厢。
  他想上前,却克制自己站在了原地。
  “贤侄?”叶彰见他呆滞,便开口唤了几声。
  廉钊回神,看着叶彰,尚有些茫然。
  “贤侄,有什么不妥么?”叶彰问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有些紧张。
  廉钊稳了稳心神,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请吧。”
  叶彰松了口气,走到了马车边,吩咐了几句,便开了城门,让众人离开。
  廉钊不再多看,转过了身,默默地往回走。
  ……
  待他走回叶府,进了房,才放任自己的心跳。他在床边坐下,闭上双眼。眼前那女子的身影依然盘桓,那一抹笑意,竟是挥之不去。他睁开眼睛,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
  他起身,走到了衣柜前,打开了柜门。柜中第三格,赫然放着一把三弦、一本帐本和一包衣物。
  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那把三弦,脸上带了笑意。
  “……最后一次……”他开口,轻声自语。
  他思索片刻,拿起了那些东西,找出一个木盒,将东西收纳进去。随后,他牵了一匹快马,出了叶府。
  ……
  马车出城之后,一路疾行。约莫赶了一个时辰,才放慢了速度。
  六月的天气多变,近午时的时候,天空中竟聚起了阴云,隐隐的雷声漫延开来。倏忽之间,最后一丝阳光没尽,豆大的雨点落地,溅起了尘埃。顷刻功夫,雨势渐大,天地霎时苍茫,不见前路。
  马车只得在道旁的亭边停了下来,暂时休息。
  先前,小小坐在马车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脑海一片紊乱。天知道刚才城门口,她有多紧张。这个易容根本就不彻底啊!不就是换了身衣服、梳了个髻、多涂了几层粉么?无论怎么说,起码得给她一个人皮面具啊!
  刚才廉钊看着她的时候,她的心都到嗓子眼了。下了马车,她才算恢复了过来。她走进亭子里,坐在栏杆上,看着一片苍茫的大雨。
  她应该没露什么破绽吧?可是,他为什么一直看着她呢?被认出来了么?应该不会,如果认出来了,根本不会放他们出城……或者,如叶璃所说,他真的是故意放她走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竟希望廉钊认出了她……
  “小小,你还怕哪?没事啦!”叶璃见她一直沉默,便开口道,“我们已经出城很远了!”
  小小怯怯抬头,那随行的两名丫环,自然是由李丝和叶璃装扮的。
  她想了想,开口:“你们说,我会不会已经被认出来了?”
  李丝和叶璃一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异口同声道:“不可能!”
  小小一惊。
  李丝不满,道:“奴家的上妆之术,可教东施变西施,包管你爹娘都认不出你来!”
  “是啊!”一旁的叶知惠插嘴道,“我刚看见女侠姐姐的时候,也认不出来呢!我爹说过,女子上了妆容,便是判若两人。女侠姐姐尽管放心好了!”
  小小僵硬。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呢?
  叶璃眨着闪亮的眼睛,笑道:“认出来不是更好?”
  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应合。
  叶知惠更是好奇,“女侠姐姐,你是不是真的对廉哥哥始乱终弃呀?”
  小小还没回答。叶璃便接口道:“真的!可怜那廉公子至今一往情深,说不定真的由爱生恨啊……啧啧……”
  小小听到这些对白,知道若不扯开话题,自己就只有被调侃的份了。她一抬头,看见了装扮成侍从站在亭边看地图的银枭,还有另几位马夫和侍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扯道:“叶师姐,在东海的时候,不是看到有很多人么,怎么今天出城的,只有我们这几个呢?他们留在那里,不会有事么?”
  叶璃闻言,叹道:“你说他们啊……他们不是我们曲坊的人哪,只不过是来帮把手罢了。平日里,都是些普通百姓,现在,自然是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小小这才想起,当时在东海看到的那群人,的确都是普通百姓的装扮。她觉得不可思议,瞪大了眼睛。
  李丝笑道:“左姑娘,江湖之大,无奇不有。‘破风流’这个流派,你应该听说过吧?”
  小小点头。她可还记得,师父曾说,如果有人问起她的武功路数,就说是“破风流”。这是如今江湖上规模最大,行踪最神秘的门派。传言,弟子遍及天下,但却偏偏连个门面都没有。
  “那些人,就是‘破风流’的弟子啦。”李丝笑得无奈,“唉,不过呢,依奴家看,这些人还是不要惹上的为好啊……唉……”
  李丝此话一出,叶璃在一旁拼命点头。
  小小深觉此话有理。俗话说,大隐隐于市,这些平时装老百姓的,一定是厉害到不行啊……嗯……就像她师父……
  小小正想着,冷不丁银枭一声惊呼。
  众人皆起身戒备,却见银枭指着手中的地图,脸色铁青。
  那地图是叶彰绘制的,今早才交于众人。方才在城门口,也被查验过了。应该没什么名堂才是,但看银枭的脸色,分明是大事。
  “媒婆,你过来!”银枭声音微颤,道。
  李丝满腹狐疑地走过去,仔细看了看银枭手中的地图,接着,也是一声惊呼。
  小小看傻了。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开口道:“呃……诸位,怎么了?”
  那两人一齐转头看着她,悲愤道:“不去行不行?”
  “哎?”小小眨巴着眼睛,不解。
  银枭一低头,道:“有生之年,我再也不想跨进那里一步!”
  李丝拿着檀香扇,拼命给自己扇风,道:“啊呀呀呀,早知道不提了,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呸呸呸……”
  小小有些惊讶,这两人平时嚣张跋扈,谁也不放在眼里,怎么突然这么紧张?
  这时,叶知惠上前,笑道:“两位大侠,你们在说什么呀,那里只是一家酒馆呀。”
  李丝转头,开口道:“叶小姐,你是认识那里的人?”
  叶知惠点头,“嗯。那酒馆的少东家是我爹的徒弟,论辈份,我叫他一声哥哥。”
  银枭听到这句,笑了起来,“媒婆,听见没?”
  李丝也笑,“嗯,是个大人情呢。”
  小小听得一头雾水,酒馆?少东家?人情?什么跟什么?完全听不懂……
  她正要细问,周围的一干人竟都沉默了下来,雨声在那一刻听来,竟安宁得异样。
  突然,几道寒光闪过,数十枚模样古怪的暗器冲破雨帘,直袭而来。
  李丝旋身出手,红线纵横,将那些暗器尽数隔挡开来。
  小小惊讶地看着面前苍茫的大雨,那雨中并无一人,更显得诡异。
  银枭拔出软剑,退了一步,护在小小和叶知惠身前。
  叶知惠被这突来的袭击吓到了,她紧皱着眉头,紧握着小小的手。
  小小也被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听着四周动静,一步也不敢动。
  这时,敌方攻势再起,暗器纷然如雨,比起方才,险恶数倍。
  但李丝却不以为然,她扬手,红线如鞭,迅如闪电,再一次将那些暗器击落。而此时,银枭眉峰一挑,淬雪银芒瞬时出手,没入了雨中。
  让众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那本来空无一物的雨色里,突然凭空出现了十数个黑衣劲装的男子。
  东瀛忍者!小小微惊,有东瀛忍者,那就是东海的人了?他们怎么可能出得了城?……不对,东瀛忍者有飞天遁地之能,传闻还有隐身土中的神技,说不定真能突围。也就是说,东海众人还留在城中的目的,是为了她?也不对……就算是如此,她今日易容出城,不可能被认出来的。那些忍者显然不是为她而来,若说这里身份确实的,只有……
  小小看了看叶知惠……没错,那些人的目的是叶彰手中的“沥泉神矛”。看来,是想故技重施,捉叶知惠来威胁叶彰了。叶彰算漏了这一步啊……
  她想到这里,突然无奈。换句话说,叶彰的手里真的有“沥泉神矛”啊……
  “东瀛忍者……”银枭咬牙,语气里顿显杀机,他一纵身,入了敌阵,挥剑拼杀。
  李丝站在亭中不动,看着面前局势。
  只见,那些东瀛忍者时隐时现,藉着天时,讨尽了便宜。银枭的身手不弱,但却屈了弱势。
  剩下的忍者不再与银枭纠缠,攻向了亭中众人。
  李丝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左姑娘,这些人难缠得紧,你带着叶小姐坐马车先行离开!”
  她说完,加入了战局。
  小小立刻照做,车夫早已就位,待她俩上了马车,便扬鞭呼喝。骏马撒蹄,飞奔离开。
  ……
  小小坐在马车里,努力保持着镇静。叶知惠紧紧抱着她,闭着眼睛。
  耳边惟有雨声,小小心中却愈发忐忑。怎么办?若是他们真的追了上来,以她三角猫的功夫,自保都勉强啊……
  突然,马车顶上传来一阵响动。
  小小一惊,立刻拔下了自己的发簪,权作武器。
  这时,车顶上传来了打斗之声,想必是车夫与来者交上了手。小小屏息,握紧了手中的发簪。
  车顶哪经得起这般折腾,片刻功夫,就塌了下来。车夫与那袭击者也一同落了下来,小小眼明手快,看准了那黑衣忍者,一发簪刺了过去。那忍者吃痛,遁逃而去。
  小小刚松一口气,却见车夫已受了伤,怕是无法再战了。
  那两匹马一脱了控制,便没头没脑地狂奔起来,她不会赶车,只得用力拽住缰绳,好不容易,让马停了下来。
  小小松开握缰的手,只觉手心一阵疼痛。方才力道太大,磨破了皮,她的手心已满是鲜血。
  不过,现在的情势,容不得她考虑这些。她又拔下一支发簪,严阵以待。
  较之先前,雨势已经缓了不少,视线也清晰了起来。小小就见几道身影穿梭在雨中,依稀可辨,却捉摸不定。
  她看了看叶知惠,又看了看受伤的车夫,心一横。好吧!大侠做到底!
  她跳下马车,站直了身子,朗声笑道:“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三弦女侠’在此,还不现身!”
  小小自然知道,这“三弦女侠”可比叶知惠还吃香。东海没理由放过她的。此话一出,那几道模糊的身影顿时清晰。小小一眼看出,那不过是三个人。其中一人的手臂上,还刺着她的琉璃发簪。
  三个人?拼了!
  她下腰,避开第一击,抬手便擒住一人的手腕。她手指施力,一个反拧,将对方压低,顺势一脚踢向了那人的背部。
  这本是杀招,但小小未修内力,这一招根本不会致命,顶多算是威慑。她本以为必然得手,却不想那忍者身子一翻,竟消失在了雨雾中。小小的手中惟剩一截衣袖。
  小小见状,知道不妙,只见数枚暗器凭空袭来,而背后阴风顿起。她无暇兼顾,眼看就要中招。
  但是,只是那惊愣的刹那,一把长剑突入了暗器群中,银光一闪而过,暗器纷纷落地。小小还来不及惊讶,就被猛地拉到一边,避开了背后的一击。
  她的眼角余光只扫到一身黑衣,一时间分不清状况。
  待她站定,再看之时,更加茫然。
  救她的人,的确是一身黑衣,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连发丝都不露一根。要说跟那些东瀛忍者的区别,那就是黑衣的质地不同。他身后背了一个木盒,此时看来,有些怪异。所用的兵器,是一把长剑。朴素至极的长剑,木质剑鞘,精钢剑身,连剑穗都未配。
  小小只茫然了片刻,便茅塞顿开。
  “恩公?”小小开口,“你是东海之上,救过我的那位恩公吧?”
  那人刻意避开了她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小小那一刻,感动得无以言表。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恩公!!!”

89.  无风起浪

  不知为何,小小那一刻,感动得无以言表。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恩公!!!”
  那黑衣人听到这声声情并茂的呼唤,不由身子一僵。
  这时,那三个忍者重新自雨雾中出现,攻击了过来。
  那黑衣人推开小小,挥剑迎击。
  小小老实地站在一边,看着面前的战局。那黑衣人使的,依然是那普通至极的剑法套路。他的每一招都很平实,平实得让人觉得简单。
  看着那套剑法,小小明白了一些事。面前的这个人,虽然救了她两次,却不想让她知道真实身份。严严实实的黑衣,刻意回避的眼神,简单普通的剑法……无论是谁,都不能凭这些线索认出他来……
  他到底是谁?
  小小正在苦思冥想的时候,忍者又一次消失在了雨中。那黑衣人执剑,静静站定,凝神以待。
  这样的专注,似曾相识。小小突然有些恍惚,忆起了某个夜晚,某个屋顶上,她曾见过一个人,用同样的专注,引箭挽弓……
  突然,忍者现身,迅攻而上。那黑衣人避开攻击,想反击时,忍者又隐没在了雨水中。
  小小立刻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屏息看着面前的局势。
  此时,雨势愈发小了,几缕湿润的阳光透出了云层。小小的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道光。
  琉璃发簪?!小小顿悟。
  “左边!”她开口,大喊了一声。
  黑衣人闻言,毫不犹豫地挥剑向左斩下。只见一道血雾喷出,一个忍者被斩中,倒在了地上,手臂上,还插着小小的那支琉璃发簪。
  小小见状,大声道:“东瀛忍者,我已识破你们的隐身术,看你们往哪里躲!还不乖乖出来受死?”
  此话一出,剩下的两名忍者现形,拉起了受伤的同伴,遁逃离开。
  小小吁了口气。什么东瀛忍者么,这么容易就被骗了。
  她走到了那黑衣人身边,冲他笑了笑,道:“恩公,你又救了我一次。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敢问您尊姓大名?”
  那黑衣人回剑入鞘,并不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既然别人不想说,总有别人的顾忌,小小便不再问了。
  沉默,让她有些尴尬,她瞥见自己手中的琉璃发簪,便开口笑道:“多亏了这琉璃发簪呢!”
  她抬手给他看,有些得意。
  那黑衣人看了看她的手,却皱了眉。
  小小低头,看自己的手心,这才想起刚才用力拉缰,手心被磨破了,斑驳的血迹染满了那支琉璃发簪。这一下子,她才觉了疼,立刻手忙脚乱地拿出丝帕止血。
  黑衣人沉默着放下剑,拿过她手中的琉璃发簪,然后,替她包扎。
  小小有些惊愣。他的举动太过自然,仿佛与她熟识一般。此时,雨势渐停,温润的阳光遍洒四周,他的眉睫沾了雨水,在那片阳光中闪闪发亮。
  小小这才意识到,雨水早已将她淋透,胭脂和花粉被雨水溶化,顺着脸颊一滴滴往下落,她现在的样子,定是狼狈不堪。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羞怯,脸颊渐渐发烫,心跳也加重了起来。
  她思忖再三,开口问道:“恩公,我是不是认识你?”
  他依然沉默。包扎完毕,他将琉璃发簪放回她的手心。然后,解下了身后背着的木盒,递给了她。
  小小不解地看着那个木盒。
  她正要询问,却听急促的马蹄声移进。她回头,就见银枭和李丝一行驾车赶了上来。见到她身边的黑衣人,银枭一个纵身,落在她身边,拔了软剑,二话不说就攻了过去。
  小小傻眼了,大喊:“啊,误会!他是我恩公啊!”
  银枭闻声收剑,“恩公?”
  “是啊!”小小用袖子抹抹脸,看着那黑衣人。
  黑衣人将木盒放下,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走过马车边的时候,他的脚步慢了几分。
  两辆马车,一辆顶棚损坏,残破不堪,车上惟有叶知惠和一名车夫;而另一辆马车,显然是用来装行李的那辆,此时除却车夫,还载着数人。然而,这两辆马车留在湿泥地上的车辙,竟是一般的深浅。
  他经过那辆破损的马车,心生疑惑。马车上,叶知惠正怯怯的看着他,眼神之中惧意未褪……
  小小站在一旁,目送他离开。心中作了无数猜测,却又被自己一一推翻。
  “这又是什么东西?”银枭看着地上的木盒,用剑尖戳了戳。
  小小走过去,抱起了木盒。
  “丫头,小心。”银枭皱眉提醒。
  小小却笑着,若无其事地打开,然后,愣住了。
  盒中,放着一把三弦,一本帐本,一个包裹。所有的东西,都被仔细地收藏着,分毫无损。她惊喜地叫了一声,猛地抬头,看向了黑衣人离开的方向,却再也看不见那人的身影……
  ……
  一场大雨,虽是突然,倒也解了城内的暑热。
  廉钊策马回到城内的时候,已是傍晚。他回房换了身衣服,随即唤来了叶府的管家,询问马车之事。
  他这才知道,那两辆马车是叶彰近日才订做的。而且,叶彰对此相当上心,时不时就亲自去监工。
  廉钊正想细问,叶彰便来了。
  “贤侄,方才我听人说你出城去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叶彰进屋,严肃地问道。
  廉钊起身,道:“世伯,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担心城门防卫,自己出去巡了一圈。”
  “哦,贤侄凡事亲力亲为,真是让人佩服。不过下次,还是多带点人手,以防万一啊。”叶彰说话之间,示意管家退下。
  廉钊自然看得真切。他垂眸,思忖一番后,开口道:“世伯,我刚才出城,倒也不是什么都没遇上……”
  叶彰闻言,眼神微变,但脸色依然镇定平静,“哦?”
  廉钊抬眸,看着叶彰,道:“我在城外,遇上了东瀛忍者。”
  叶彰大惊,“什么?!这怎么可能?!”
  廉钊道:“我本来也以为封城之后,必是瓮中捉鳖。如今看来,是低估了这些忍者了。……恐怕,东海贼寇现在已经出城了。”
  叶彰听罢,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廉钊顿了顿,开口道:“世伯,我明日就领兵出城,追缉那些逃离的要犯。城内的防守,就交给您了。”
  叶彰点了点头,皱眉道:“东海七十二环岛,染指漕运,分舵众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他们真的逃离,必重新集结势力,再要抓他们,就难了……贤侄,你看,不如本官与你一同……”
  “世伯……”廉钊出声,打断了叶彰的话。
  叶彰的神色,微有些紧张。
  廉钊慢慢地说道:“世伯所做的事情,自然有世伯的道理。廉钊身为晚辈,不敢妄言对错,更不会多说是非。廉钊这次出城,是为了追缉东海贼寇,断不会伤害无辜民众……圣命难违,廉钊行事,若是有得罪世伯的地方,还望世伯海涵。”
  他说完,抱拳,深深一拜。
  叶彰惊愕地看着廉钊,许久之后才伸手,扶起他。叶彰长叹一声,道:“不愧是廉家的儿郎……”
  廉钊的眼神清亮,笑意更是明朗。
  叶彰也笑了起来,拍了拍廉钊的肩膀,道:“一切,但凭天意吧……”
  ……
  朝廷剿灭东海,是江湖上一桩大事。东海虽多行不义,但毕竟是武林大派,朝廷对于武林的事,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竟如此兴师动众,派兵围剿,不得不让人忧心。联想起先前的种种,这几个月来,江湖从未平静。每件事之间,都仿佛有着看不见的因缘,互相牵引。
  英雄堡身为三大家之一,是正道之首。见此情势,英雄堡广发了英雄帖,邀请武林同道共同商议此事。
  一时间,江陵城内聚满了江湖人士,盛况不输几月之前的“奇货会”。
  方堂主死后,英雄堡内的事,全由汐夫人打理。而如此盛大的场面,莫说汐夫人一介女流,身子单薄,不堪重负。单说她的身份地位,就不足以服众。
  英雄堡三英便到了英雄堡内,亲自坐镇。
  一日忙碌之后,汐夫人便备了酒菜,款待三英。
  饭桌之上,烈英司的张继远坐主位,身旁是正英司的姜绩和奇英司的罗武。汐夫人屈于下位,赵颜随侍在旁。
  几人刚落座,烈英司的张继远便开口道:“夫人,文熙呢?”
  汐夫人神色微窘,道:“他……外出查帐,尚未归来。”
  罗武皱眉,道:“我看三少爷又去了青楼才是吧……整日不在堡内,真不知他是什么心思。”
  “年轻人贪花也是常情……”姜绩开口,补了一句,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汐夫人一眼。
  汐夫人的脸色愈发差了,她看了看身旁的赵颜,不知如何是好。
  赵颜拿起酒壶,替那三人倒酒,“三英大人,请先饮几杯。下婢这就去把三少爷找回来。”
  张继远看了看她,又开口道:“赵姑娘,莫允可与你在一起?”
  赵颜听到这句话,笑了,“下婢何德何能。”
  张继远道:“我听说,你就是他要找的人……是戚氏当家戚函的女儿,可有此事?”
  赵颜摇头,“下婢的确在八年前为夫人所救,但二少爷怕是认错了人。”
  张继远见她神色平静,不像是说谎,便不再追问了。倒是一旁的罗武带着不满,道:“无论如何,他的心思全在你身上,对堡内的事不闻不问……女人果然猛于刀剑。”
  赵颜听到这话,皱眉微戚,道:“下婢决没有高攀二少爷的意思,下婢只想一生一世伺候夫人……”
  汐夫人也开口:“莫允的所为,与颜儿无关。”
  张继远见状,圆场道:“莫允早已被逐出英雄堡,我们也无需为他的事多费心思。该如何就如何吧。”
  姜绩叹口气,道:“莫允的事,暂且不提……不过,英雄堡的堡主之位,总不能永远空置吧。既然文熙无心堡内事务,现在又是多事之秋,看来,是时候召英扬回来了。”
  汐夫人的眉梢一动,有些紧张。
  张继远思忖了一番,道:“堡主生前执意传位于文熙,不过文熙年幼,才拖延至今。不过,照现在来看,文熙继位恐怕难以服众。召英扬回来也有不妥……我看,就照以往的规矩,比武论输赢吧。”
  这番话出口,罗武和姜绩便都收了异议,点头称是。
  张继远看着汐夫人,道:“夫人,比武之事,就由我来安排吧。到时候,就看真本事定输赢。”
  汐夫人心中难受,但嘴上依然应允。她抬头,看着赵颜,轻声吩咐道:“颜儿,去把文熙找回来。”
  赵颜放下酒壶,点了头,恭敬地离开。
  天色已暗,赵颜拿了一支灯笼,要出门时,就看见了莫允。
  她见怪不怪,也懒得打招呼。她不假理会,自管自走。
  莫允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赵颜走着,仿佛自语一般的开口,“我真的不明白,戚函并没有要你把我带回去吧。为什么你如此阴魂不散?”
  莫允平淡回答:“我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赵颜笑了,“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你们男人的心思,不是更奇怪么……”
  她说完,在一间教坊前站定。只是门口,就能感受那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她静静地看着,教坊内的喧嚣张扬,映着她眼底的冷清。她已经很少想起小时候的事了,被人拽着头发,拖进妓寨的情景,就仿佛梦一般。只是,想起那时的拼命逃离,她觉得有些好笑。
  人总是会想,如果身在不一样的地方,结局是否也会不一样。
  “这不是女子该来的地方。若你要找魏颖,我可以代劳。”莫允在她身后开口。
  赵颜转身,笑了,“二少爷,你这么说,三少爷会伤心的。你当真以为,他夜夜流连花街柳巷?”
  莫允有些不解。
  赵颜笑着,提着灯笼,继续走,“所以我才说么,男人的心思,才更难懂。”
  她走了约莫一刻工夫,便到了一处民宅。她推门进去,眼前的景象,让莫允不禁惊愣。
  那是一个杂院,聚着一大群小孩子。年纪最大的,不过10岁。此刻,正拿着灯笼,在院中嬉闹奔跑。
  魏颖就站在那群小孩之中,煞有介事地教着剑法。只是,真正跟着他学的人,少之又少。他也不生气,满脸堆着笑意,那般明朗,一如稚儿。
  “三少爷。”
  赵颜的声音一起,魏颖便停了剑,再抬眸时,笑意已完全消失,空留了不屑。
  赵颜早已习惯,她走进去,福身行礼,道:“三少爷,夫人唤您回去。”
  魏颖尚未开口,那群小孩子便不满地喊了起来。
  一时间,院内乱成一片。
  魏颖收剑,正要说什么,猛然看见了赵颜身后的莫允。
  “二哥……”
  莫允点点头,什么也不说。
  赵颜走上几步,开口道:“恭喜三少爷,方才三英和夫人商议,决定召回大少爷,随后安排比武,确定堡主人选。三少爷您苦心经营数年,终于得偿所愿了。”
  魏颖听到这番话,并不生气,眼神里甚至有了笑意,“当真?”
  “下婢不敢欺瞒少爷。”赵颜道。
  莫允走上了几步,看着魏颖,道:“你这么做又是何苦,谁又会领你的情?”
  魏颖笑得得意,“二哥,我们是兄弟啊。一家人,不就该在一起么?”
  莫允无法反驳,只得沉默。此时,小孩们一听莫允是魏颖的哥哥,纷纷聚了过来,缠着他要一起玩。
  赵颜见状,福身道:“下婢不打扰二位了,少爷请尽快回府。”
  她说完,转身离开。莫允却还站在院中,并未跟上。
  赵颜走了一段路,笑了起来,笑声里,嘲讽和无奈纠缠,竟带了几分苍凉。
  兄弟?一家人?她光是想到这两个词,就止不住发笑。这么多年来,她和汐夫人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扶魏颖上位。而这个男人,却因“兄弟”,推翻一切。她早该察觉的,自己错得多么离谱……这个男人,根本就成不了大事!
  突然,她笑声顿止。一道身影掠过面前,她一惊,退了几步。
  “赵姑娘何必害怕呢……”带着笑意和温柔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
  赵颜听到这个声音,开口道:“大少爷。”
  来者,正是魏启。
  魏启看着她,笑道:“刚才见你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赵颜福身,道:“下婢是为大少爷高兴,方才三英已经决定,召您回英雄堡了。”
  “哦?这倒是有趣。”
  赵颜将方才的事重复了一遍。
  魏启听完,笑意更浓,“没想到,连天都助我。看来,计划要稍稍变动了……”
  赵颜点头,又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
  兄弟……真是越想越好笑啊……

90.  无法之地

  小小一行赶了两天的路,终于到了那个银枭和李丝口中极度凶险的地方。
  让小小惊讶的是,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小镇。和所有小镇一样,这里少不了酒楼茶肆,商铺小贩。街上的行人带着悠然和满足,分明是一派祥和。小小在路边小摊上买了烧饼,坐在马车上,捧着啃。马车的顶棚坏了之后,倒也通风,她就这样一边啃,一边看着沿路的风景。坐在她身边的叶知惠和叶璃亦是兴高采烈,两人看着沿路小贩,笑着品评。然而,银枭和李丝的表情始终都是绷紧的,神色间还带着紧张。
  小小虽然不解,但也没心思深究。她眯着眼睛,闻着空气里的合欢花香,顿觉心满意足……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小小咬着烧饼抬头,就看见前面的路上挤了一大群人,正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哇!什么事啊?我去看看!”叶璃兴致高昂地跳下马车,冲进了人群里。
  叶知惠也好奇得紧,她拉起小小的手,道:“女侠姐姐,我们也去看看吧。”
  小小还没来得及看银枭和李丝的脸色,就被叶知惠拉下了马车,两人刚要挤进人堆,却听得有人说话。
  “这种无理取闹的事,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老子是你爹,你敢说老子无理取闹?!”
  “你这般强词夺理,难道不是无理取闹?!”
  “混账东西,你是反了不成?!”
  小小看不见人,听这争吵,应是父子吵架。只是,那父亲的话音一落,人群就“呼啦”一下散开,空出了一大块地。
  小小这才看见人群之中,站着一个身着藕色衣衫的少年,年纪约莫十七、八,眉清目秀,英俊非常。
  他面前不远处,四十五六的男子背手而站。那男子生得眉目英朗,气度非凡。只是,他眼神里的怒气,着实让人惊恐。
  那男子眉头紧皱,突然,出掌攻向了那少年。
  少年也不含糊,出手接招。
  这对父子当即打斗了起来。
  小小看傻了。只见那二人出手皆不留情,分明招招犀利,杀气非常。
  两人一动手,围观的人都是满脸笑意,兴高采烈,丝毫没有紧张的氛围。
  “哟,又打上了。来来来,大家来下注啊!”
  “我赌这次是江少爷赢!押十文!”
  “明明是江老爷武功高么!我押二十文!”
  听到这些话,小小无语。
  突然,叶知惠大喊了一声,“城哥哥!”
  少年闻声,收掌,退开了几步。
  那男子也收了手,站定。
  叶知惠笑着挤进去,跑到了少年的身边,“城哥哥!”她又看了看那男子,怯怯道,“伯伯好……”
  那男子略带着不屑,对少年道:“老子的功夫你不学,偏偏跟那姓叶的学!当真是不入流的武功,老子不屑跟你打!”
  “赢不了就直说,少在这里找我师傅的茬!”那少年不甘示弱。
  “哼!散开散开,别挡老子的道!”那男子不在多言,一转身,大步离开。
  众人自动让出了一条道。
  突然,愠怒的女声响起:“喂!你就这么走了?那婚事怎么办?”
  小小一看那女子,当场就愣住了。那不是别人,正是南海北神宫那位洛姑娘,也曾与她多番照面。这……这算是什么缘分?竟然在这小镇之上,还能遇上南海的人?!
  那男子转身,皱眉道:“老子怎么知道!”
  “死老头子,你有负家师在先,现在还要毁约不成?!”
  “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毁约了?老子这混账儿子不从,难道还要老子押着他拜堂不成?你有本事,让他死心塌地娶你啊!”那男子一身怒气,说话更是不客气。
  “你……”那南海的女子眉头一皱,还想反驳几句,却见那男子爱理不理地快速走远。她看了看一旁的少年,一扭头,说道,“我就在这住下了!你给我等着!哼!”
  她说完,转身走进了一家酒楼。
  小小抬头,就看见了酒旗飘扬,楼前一块匾额,写着三个字“醉客居”。
  围观的人见没热闹可看,便纷纷散去。
  那少年轻叹一口气,笑着低头,对叶知惠道:“知惠妹妹,你怎么来了?”
  叶知惠抬头,看着他,笑道:“我爹让我来的!”
  叶知惠抬手,指向一旁,道:“是女侠姐姐送我来的。对了,我爹还嘱咐,要你好好保管这两辆马车。”
  少年微微不解,抬头,就看见了小小一行。他认出了小小身后的人,当即笑了起来,举步走到他们面前,抱拳道:“齐大哥、李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
  银枭和李丝也抱拳,回了礼。
  那少年转而看着小小,道:“我叫江城,不知这位女侠怎么称呼?”
  小小立刻抱拳,“左小小……”
  江城笑着,道:“各位远道来而,想必累了,进来喝杯水酒吧。”他说完,领着叶知惠走了酒楼里。
  方才见他与父亲动手,似是顽劣不肖,但现在见他笑意温善,语气平和,绝不像暴戾之人。小小立刻放心地跟了进去。
  这酒楼还兼客栈,众人一路赶来,早已经累了。稍稍交待了一番,便在酒楼上的客房内住了下来。
  小小觉得奇怪,照着一路的样子来看,银枭和李丝一定不愿意留在这里。但此刻,两人好像是在盘算着什么,眼神中偶有奸狡闪现。小小也懒得深究,待马车停放妥当之后,便抱着自己的行李,上楼休息。
  她刚走到楼梯口,便见那南海的女子走下楼来。她躲闪不及,就这样打了照面。
  南海女子一见她,满脸生了笑意,“呀,姑娘,真巧啊。”
  小小咽咽口水,道:“呃……”
  那女子打量了她一番,道:“你的伤势看来没有大碍了么,这么快就从东海逃出来了啊。温宿呢,没跟你一起?”
  小小听到这个名字,不自觉地收起了笑意,有些茫然。
  那女子并未察觉,只是自顾自笑道:“算算日子,他也该来找我了。呵呵,他现在在哪?”
  小小抱紧了怀里的行李,道:“师叔没跟我在一起……”
  “师叔?”那女子有些惊讶,“真的假的?我还以为你们是情人呢!”
  小小微惊,不解至极。
  那女子笑道:“我还真是想不出来,除了深爱对方,还有什么理由,值得他舍命相救。他不在就算了,反正,他迟早会来找我的。”
  小小愈发不解,她开口,问道:“洛姑娘……”
  突然,有人大喊道:“洛元清!你这个丑八怪!还妄想嫁给我们江少爷!痴人做梦!”
  小小转头,就见门口出现了大一群女孩子。各种年龄俱全,每个人都面带杀气,一看便知是找茬的。
  “洛元清,我告诉你,江少爷是不会娶你的!趁早滚回南海吧!”门口的女子们大声呼喝,场面骇人。
  只见那南海女子冷笑一声,回道:“我呸!别以为我和你们一样!我才不稀罕他!若不是师傅和那死老头有约在先,我洛元清才不会做这种掉价的事!你们再出言不逊,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来呀来呀,怕了你不成!”
  那群女子中有人大喊。一时间,群情激愤,场面混乱不堪。
  洛元清再无心理会小小,专心吵架去了。
  小小只得放了疑惑,有些黯然地上了楼。
  她刚在房中坐下,叶璃就冲了回来,大喊大叫道:“哇,小小,我跟你说,太厉害了!”
  叶璃跑到小小身边,道:“你不知道,原来这个酒楼的东家跟南海北神宫的宫主有段情,不过,最后辜负了人家。当时,他就许诺,自己的子嗣,必定会与南海结亲。现在,南海派人来抢亲啦。你说厉不厉害。还有还有,这酒楼的少东家人缘极好,听说,全镇的姑娘都想嫁给他,是不是更厉害?最厉害的你不知道,听说这酒楼的东家父子一直不合,小吵天天有,动不动就动手,镇上的人都看腻了……”
  叶璃说的高兴,却见小小一脸惆怅。她当即打住,拍了拍小小的肩膀,问道:“怎么了?”
  小小抬头,看着她,思忖了片刻,问道:“叶师姐,当初朝廷围剿东海,是师叔把我救回来的么?”
  叶璃皱眉,“你说温宿啊……是啊,是他把你救回来的……”叶璃想了想,道,“小小,我跟你说实话吧,其实,他当时把你带回来,让我们都惊讶了好久呢。我在东海那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关心一个人。你昏迷不醒,大夫花了好大劲帮你解毒,他的担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我也不明白啊,他假冒你师叔,所作的一切,自然都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但那个时候,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就算是演戏,又是演给谁看呢……虽然他居心叵测,作恶多端。但是,他对你,也许真的算不上不好吧……”
  小小听着这番话,低了头,胸口一丝丝痛了起来。
  “啊,小小,我不是故意说这个让你心烦的。说起来,他假冒你师叔这件事,还是我告诉你的呢……”叶璃有些紧张,“呐,其实,被人骗了也没啥大不了,就当作是被狗咬了一口。下次见着了,避着走就是了。对吧?”
  小小深吸一口气,抬头,“对!”
  叶璃笑了起来,扯开话题道:“对了,这个小镇好像还有很多秘密呢。我常年在东海,消息都不灵通了。待会儿我再去镇上逛逛,兴许还能打听到新的消息。你要不要一起去?”
  小小已平复了心绪,正要答应,突然,听到银枭的声音,“不准去!”
  银枭几步进了房,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里可不是好玩的地方。随便乱走,小心丢了性命。”
  叶璃不解,“为什么?”
  银枭关上房门,叹口气,道:“告诉你们无妨,这里就是‘破风流’的最大聚集地。这酒楼的主人,就是‘破风流’宗主……”他看一眼窗外的街道,“这镇上的人,没有一个是普通百姓……”
  小小和叶璃听傻了。
  小小也看了看窗外的街道,樵夫菜农、商贾小贩、良家妇女、纨绔子弟、垂暮老者、学步儿童……这所有的人,都不是普通人?这……这到底是什么凶险的地方啊?
  ……
  此刻,在镇外数里的地方,一队人马正急行而来。
  带队之人,正是廉钊。
  快近小镇之时,他勒马,示意身后的家将停下。
  几日追踪,好不容易赶上了叶知惠一行。然而,她们进入的那个小镇,却让他惊愕。这个镇,并不在地图之上。他也派人询问过附近的府衙,但所有人提起这小镇,都是一脸茫然。无人能确切说出,这里属谁管辖。此处,真真正正是游离于法度之外,不在王土之内了。贸然带着家将入内,恐有不妥。
  “原地驻扎,没有我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廉钊开口,下令。
  身后的家将齐声应道:“是,公子。”
  廉钊下马,看着天空中渐渐聚起的阴云,身边的空气渐渐厚重起来,又是雨兆。
  他开口,对身边的家将道:“我先行进镇,如有情况,烟花为号。”
  “是。”家将恭敬地将雕弓和箭匣递上。
  廉钊接过,沉默片刻,走向了那个小镇。
  ……
  天空中阴云愈厚,风携着尘埃,贴着地打转。明明是晌午的时辰,天色却暗得如同夜晚。
  镇外的树林里,站着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他一身月白衣衫,随风猎猎飞舞,竟是那一片昏暗中,唯一的亮色。他闭着眼睛,站在林中,仿佛已融入了昏暗,超然于物外。
  这时,数个黑衣忍者出现在他身边。
  他睁眼,开口:“情况如何?”
  “廉家军队在镇外驻扎,廉钊一人进镇了。”一人起身,回应道。
  “一人……”他皱了皱眉头,“你们速将此事回报岛主。我先行进镇查探。”
  他话一说完,那群黑衣人便消失在了林中。
  他刚要迈步,胸口却一阵悸痛。他止步,深吸几口气,平复下来。如今,是第十五天……
  他的神情,略有悲凉。但随即,隐没在了冷漠中。他轻轻按着刀柄,走向了那小镇。


91.  无敌天下

  晌午之后,天空中霎那惊雷。青白的电光划破阴云,伴随着轰天的雷鸣。雨迟迟不落,只剩下狂躁的风,贴着地,旋转而过。
  小小看着漆黑一片的天幕,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冷清了。不久前,银枭和李丝出发去找这酒楼的东家了,而叶璃也好奇地跟了过去。叶知惠怕是累了,早早去房里睡下了。她在房里转了两三圈,最后还是开门,下了楼。
  这个时间,酒楼内的伙计早已休息,大堂之内也是空荡荡。小小绕了半圈,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然后,便看见江城在马厩旁,仔细看着那两辆马车。
  察觉到有人来,江城回头,笑道:“左女侠。”
  小小听到这个称呼,不自觉地一惊,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不是什么女侠……”
  江城看着她,笑得一脸诚挚,“那么,左姑娘。”
  小小点了点头。
  “姑娘的事,我听知惠妹妹说了。”江城说道,“师傅如此放心将一切交给姑娘,‘女侠’这两个字,自然是当之无愧。”
  小小尴尬地笑笑。
  江城思忖片刻,问道:“姑娘,师傅临行之前,可曾提过这马车的事?”
  “马车?”小小有些不解,她看着那两辆马车。要说这马车有什么特别,也就是车身比一般的马车更大更长罢了。这两辆马车,难道有什么异常么?
  江城见她茫然,便生了笑意,道:“姑娘不用介怀,我只是随便问问……”
  他说话之间,雨水终于按捺不住,点点落下。他当即打住了话题,道:“左姑娘,我们进屋吧。”
  小小听到这话,便不再思考,进了屋。
  江城看了看冷清地大堂,道:“左姑娘先坐,我替你沏壶茶。”
  他说完,转身去了厨房。
  偌大的大厅里,只剩下了小小一人。
  这时,雷声又起,雨水倾泻而下。一时间,嘈杂的雨声,充盈在耳际,让周遭热闹了起来。
  那种嘈杂,却让小小更觉得冷清。她静静坐着,心中忽生了似曾相识之感。她好像,也曾这样孤零零坐在某个客栈的大厅里……
  这时,门口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就像是一种莫名的感应一般,她收起了自己的思考,抬了头。那一抬头,却让她再无法平静。
  酒楼的门口,站着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子。他全身被雨水打湿,墨绿的衣衫被雨水浸透,湿湿地贴着身。看起来,有些狼狈。只是,他的神情里的平和,将所有的狼狈尴尬都化了虚无,隐隐透着贵气。
  小小记忆中的画面突然重叠,一切都像是被倒回了一般。她记得很清楚,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出现在客栈的门口。身后背着一把雕弓、一个箭匣,腰间佩着短刀。那箭匣一半鎏金,一半镶银,人称“鸳鸯箭匣”。唯有神箭廉家,才配得起这般的宝器……
  那一刻,他抬眸,看到了她。
  那片嘈杂的世界,突然静默了下来。她的耳畔,再没有任何声音。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廉钊……”
  廉钊看着她,竟是全身僵硬。他预想过许多与她见面的方式,但偏偏没有想到过这种。一瞬的心绪紊乱,让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远得恰到好处,无论是谁先转身逃开,对方都无法追上。可偏是这样的距离,让两人都不自然地呆滞着。
  “这位公子,若是避雨的话,请进来坐吧。”江城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小小猛地回头,就看见他端着茶,一脸平和的笑容,这样说道。
  廉钊沉默片刻,转了身,正要出门。却听有人带着妩媚的笑意,开口道:“廉公子,难得来一趟,这么快就要走么?”
  廉钊皱眉,就见前方的街道上,银枭和李丝悠然站着。这两人同样是被雨水浇透,但是却偏偏还带着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神情里依然是蔑视一切的狂傲。
  “既然来了,就陪奴家聊聊吧!”李丝说完,纵身攻上。银枭也不含糊,夹攻了上去。
  廉钊见状,拔出腰间佩刀,起身迎击。
  小小站起了身子,紧张万分。他们的行踪不能暴露,而此刻,廉钊见到了她,自然是大事不妙。李丝和银枭,莫非是要杀人灭口?!可是,廉钊刚才不是已经准备离开了么?他不是没有想要抓他们的意思么?!
  她刚想上前做些什么,身边却掠过了一道风。
  小小就见江城的身影如同疾电,没入了雨中,而下一瞬,他就站在了那争斗的三人之中。
  他的右手,拿着酒楼门口的酒旗杆,隔开了银枭和李丝。他背对着廉钊,就像是知道廉钊不会从背后攻击一般。
  江城叹了口气,抬眸,笑得温柔。
  “诸位,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喊打喊杀。”他一转手腕,将酒旗放下,道,“世上哪有说不开的恩怨,不如进小店喝杯水酒,慢慢聊吧。”
  银枭和李丝看了看四周的情势,这番争斗,引得那些在屋檐下避雨的人兴高采烈地看起了热闹,而沿街的住户也开了窗门,含笑窥视。
  那是一种很诡异的气氛。那些围观的人看似闲散,但仔细看的话,他们所站的位置,皆是攻击的最佳方位。
  银枭和李丝对望一眼,脸上顿生了笑意。
  “啊呀,江少爷说得在理。”李丝收了兵器,道,“打打杀杀的确不好啊……”
  银枭点头应合,“是啊,媒婆,我们就进去喝一杯吧。”
  小小看傻了。
  江城点点头,道:“这就好。”他转身,看着廉钊,“这位公子,莫非是神箭廉家的人?”
  廉钊看了看情势,只得也收了兵器,道:“在下廉钊。”
  “原来是廉公子。”江城笑道,“廉家保家卫国、屡建功勋,是当世良将,国家栋梁。江城敬仰已久,廉公子若不嫌弃,请在小店落脚,也好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他说完,一伸手,道,“请。”
  廉钊看了看银枭和李丝,又看看江城,深觉情况有异,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奇怪。只是,这般情势,不容他拒绝。他只得颔首,重新走进了酒楼。
  那一刻,镇上围观的人放松了姿势,又开始自顾自地做事。
  小小大松了一口气,这个地方果然不一般啊!!!
  小小缓了心神,站在桌边,看着廉钊一步步走近。他的眉睫低垂,刻意地不看她。就像是不认识她一般。这样的无视,让她有些失落。不知为何,她宁可他上前抓她,也不愿意他把她当作陌路人……
  只是,此刻的她,没有资格要求什么。除了远远看着,便什么也做不到。
  江城走到大堂内,拍拍身上的雨水,笑道:“诸位先换身衣服吧,感染了风寒就是小店的不是了。我替诸位温酒,有什么事,稍后好好谈谈吧。”
  江城话音一落,本来已经休息的伙计精神百倍地走了上来,领着众人上楼。
  小小略微思考,立刻追上了李丝和银枭。
  待他二人换完衣服,稍事休息,小小立刻开门见山道:“你们能不能不要找廉钊的麻烦?”
  银枭整整衣襟,道:“丫头,你是不是傻了。当初我还能看你面子,对他留手。如今可不一样,他是朝廷鹰犬,又与神霄派结盟,你以为他会放过我们?”
  小小皱了眉。
  “左姑娘,叶璃上次的那番话虽然中听,但毕竟只是猜测。廉钊如今身在此地,分明就是追踪而来。奴家知道,你对他有心,只可惜,兵是兵,贼是贼。还是划清界限为好……”李丝接道。
  小小低头,皱眉。没错,廉钊会出现在这里,显然是追踪过来的。也就是说,他认出了她。可若是他认出来了,在城门口,又怎么会让她走?既然让她走了,何苦再追……这么一想,廉钊要找的,分明不是她。可是,这个地方,到底还有什么值得他追过来……
  那一刻,小小脑海中的种种线索联系了起来。
  “马车!”小小大声道。
  银枭和李丝一惊,大惑不解。
  “马车?”
  小小笑了起来,“是马车!‘沥泉神矛’就藏在马车上!”
  银枭和李丝思索片刻,便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叶彰如此大费周章,弄了豪华马车。原来是这样!”银枭站了起来,“……只是,这里实在不是动手的地方……”
  李丝也站了起来,“无论如何,‘沥泉神矛’乃九皇神器之一,还是去看个虚实才好!”
  有了这番共识,三人不做二话,直接下楼去了后院。
  此刻,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然昏暗,四周笼着一层湿气,让人不快。
  银枭走到马车边,仔细看了看,略微思忖,聚力在掌,直击向了车身。
  然而,他的掌势尚未击下,就被人制住。
  “齐大哥,动人家的东西不太好吧?”江城擒着银枭的手腕,道。
  “江公子不必心急,我只是试试掌力,若是坏了,我照价赔你!”银枭说话之间,手腕一翻,反擒江城的手腕。
  两人当即纠缠在了一起。
  李丝见状,纵身到了马车旁,同样是出掌袭车。
  那马车虽是上好木材所制,却也经不起这聚力一集,“轰”的一声便碎裂开来,木板散落了一地。
  李丝见无异样,立刻再次出掌,攻向了另一辆。
  这时,一支羽箭激射而来,迫开了她的攻势。
  李丝转头,就见廉钊执弓在旁,分明带着杀气。她浅笑,红线出手,直袭向了廉钊。这两人二话不说,又战在了一起。
  小小站在一旁,看得无语。她的眼角余光已经撇到了店内的几名伙计,正悠然地站在一旁,似是观望。她心中不禁微凉,这个镇内的确不是动手的好地方啊。她立刻识趣地缩到一边,以示无辜。
  小小就见面前缠斗的四人出手,目标皆是马车,并无伤害对手之意,稍稍有些放心了。
  “呀,这又是玩什么?我也来!”突然,清朗的女声响起。
  小小转头,就见洛元清满脸笑意,不明就里地就冲入了战局。小小无语地看看店内的几名伙计,那几人的神色都是戏谑,丝毫没有把面前的事当真。
  眼看那五人斗得杂乱无章,场面混乱无比,只是谁也碰不到马车,谁也制不了谁,不知不觉已斗了一刻功夫。
  小小索性席地坐下,抱着膝盖,无奈地继续看。
  突然,只见一道寒光破入,一柄刀飞旋而来,直接刺入了马车之中。马车耐不住那一刀的力量,车底的木材破裂开来,竟耀出了一道银光。原来,车底的木材中空,长枪就藏在了木材之中。
  小小还没来得及为这般变化惊讶,就看见了那个掷刀的人。依然是那身一尘不染的月白衣裳,在昏暗的天色中,朦胧的雾气氤氲,让他的身形带着缥缈的不实。他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是冷漠的,只是,那种冷漠并非看透世事的淡然,而是一种深切的压抑。
  “温宿!”李丝一见到他,便抽身退出了战局,直接攻了过去。
  洛元清见状,却轻喝一声,道:“不容你动他!”
  温宿对此却毫不关心,直接出手,取那马车中的长枪。
  江城纵身跃上了马车,将那长枪牢牢踩住。
  廉钊和银枭也在同时出手,架开了温宿。
  于是,本来五人混战的场面,变成了六人混战。
  小小再无法平静了,她站起身子,却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这时,江城脚下一挑,那长枪整根被踢出了马车,在空中飞旋。
  这一挑,下面的五人同时纵身跃起,伸手夺枪。
  众人你抢我夺之间,那长枪屡次被夺,又每每脱手,阴错阳差之间,长枪几个翻转,竟不偏不倚地落向了小小。
  小小看着长枪飞来,下意识地想避开,却在一番手忙脚乱中,将那长枪接在了怀中。
  刹那之间,战局突兀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她,竟没有一个人上来争抢。
  小小抱着长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哈,果然神兵通灵。”李丝笑了出来,道。
  银枭听到这句,也笑了起来,“好了,现在不用争了。”
  廉钊看着小小,却又不自觉地避开她的视线,低垂着眉睫,若有所思。
  温宿的神情依然冷漠,眼神只是轻轻扫过小小,随即便停在了自己手中的刀上。
  洛元清看了看众人的态度,有些不明就里。
  江城笑了起来,从马车上跃下,走到了小小面前,“左姑娘,这把枪,能不能交给我呢?”
  小小不假思索,立刻把长枪递了上去。
  温宿见状,眼中杀气顿显,手中的刀毫不留情,直接袭向了江城的后背。
  左右的伙计见状,纷纷纵身而上。那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有一道身影疾速而来。只见一个破入了江城和温宿之间,单手架开温宿的腿,随即出掌。
  温宿立刻收劲,急退避开。
  那男子改掌为爪,身形突然一闪。温宿不料他身法如此之快,半分惊愕之下,竟被锁住了咽喉。
  小小定睛一看,原来此人正是这酒楼的东家,那让人闻风丧胆的“破风流”宗主。
  那男子的眸中本都是凛冽杀气,让人见之心寒。但一看到温宿,杀机却弱了几分,手指间的力道也放松了。
  “韩兄弟,多年不见,你怎么也做起这背后偷袭的勾当了?”
  听到这句话,洛元清笑起来。“死老头,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韩兄弟,他是东海的首席弟子,重阴双刀温宿。他是我要找的人,我劝你下手知些分寸。”
  那男子听到这句话,眉峰一锁,仔细打量了温宿一番,道:“老子果然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他看着温宿,说得悠然,“小子,若不是你与老子一位故人相像,方才老子就掐断你的脖子,让你重回娘胎,好好地学学规矩。”
  那男子说完,手劲一松,一掌推开温宿。
  温宿踉跄几步,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男子不再理会温宿,直接看向了江城。“我早说过,你学的那些功夫都不入流,如不是老子出手,你今日就血溅五步,横死当场!”
  江城不屑,却又找不到话反驳,只得沉默。
  那男子转身,看这面前的众人,叹着气,道:“如今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在人家的后院里就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那男子悠然开口,“想当年,老子武功盖世,挑战前辈之时,也是先呈烫金拜帖,安安份份地等人赐教。啧,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呀……”
  他说话的时候,周围安静异常,所有人都噤了声。小小只觉得一种无形的压力四散蔓延,叫人不敢反抗。方才,这男子的招式,看不清路数。而看他一招制住温宿,武功想必是深不可测。这世上,竟有如此高手……
  那男子看了看洛元清,又看了看李丝,道:“唉,当今江湖,阴盛阳衰也就罢了,这行事竟也无半点侠气,老子看着就不顺眼!”那男子一脸惆怅,道,“想当年,论剑,有岳岚剑派隐峰、隐壑两兄弟;论刀,有太平城主石析;更有神霄派那王天师,使得一手好掌法。当年,英雄堡侠义干云,神农世家济世为怀,说不尽的人才辈出,武道昌隆。可这才短短十几年的功夫?老子竟连一个下棋的人都找不着了……”
  江城听到这些话,表情霎时变为了无奈,“……说完了没?”
  “没说完呢!”那男子不悦,继续道,“看看你们这群小辈,学艺不精也就算了,下三滥的手段倒是一个学得比一个好,老子看着就火大!这年头,怎么就没一个少年英雄呢?!啊?!”他越说越激动,指着温宿,道,“你这小子的武功,算是不错,可这背后偷袭,算是什么事?如此重的杀心,纵有再好的功夫,也只能沦为魔道!……”
  那男子滔滔不绝之中,四周已是一片沉默,所有人都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本以停歇的雨水又淅沥地下了起来。
  “老爷子……”李丝带着怯意,小心地开口,“这又下雨了,有什么话,进去说吧。”
  那男子正说在兴头上,当即皱了眉头,准备呵斥。
  这时,温宿突然跪下了身子,抓紧了衣襟。他的脸色已然苍白,气息紊乱,全身因剧痛而轻颤着。
  那男子几步走到温宿身边,抓起他的手,略微把脉,随即,冷冽地眼神直刺向了洛元清。
  “‘七杀’,好狠毒的手段哪……”他冷冷道,“你们南海行事当真是越来越不入流了!”
  他说完,抬手封了温宿的几个大穴,出掌运起真气,逼入温宿的经脉。真气入脉,痛楚顿减,只是那气劲太强,温宿只轻哼了一声,便失了意识。
  他将温宿交给了伙计,背着双手,道:“你们都进来,给老子把话说清楚了!”
  他说完,迈步进屋。
  众人无奈,却又不得不照办。
  小小抱着长枪,茫然地站在门外。那一刻,太多的猜想冲进了脑海,那些话语里的欲言又止,别人不曾提起是是非非,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只是,这样的明白,是好是坏,她却无从知晓……

92.  无处可逃

  “七杀”,稍有些江湖阅历的人都听过这种毒药。若说毒性,并不算顶级。“七杀”颜色微青,有股刺鼻的焦味,因而也不是暗杀的首选。它诡异的毒性,只有一种用处:拷问。
  传说,中了“七杀”的人,从没有熬过四十九天的。那种生不如此的感觉,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
  小小清楚地记得,师父曾用冰冷的语气描述这种毒药。最后,无奈地笑着对她说:中了这种毒,若不投降,就只能自尽了。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洛元清不满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酒楼。
  “死老头,你别太过分了!什么叫我下毒啊?他温宿也不是初入江湖的雏儿,还分辨不出‘七杀’么?!”洛元清理直气壮,“他本就答应将‘玄月心经’的上册给我,‘七杀’不过是保险,他也是自己情愿服下的。如今,我没拿到心经,凭什么把解药给他?!”
  “还敢跟老子顶嘴?”那男子拍案而起,怒道。
  “哼,江寂,这里所有人都怕你,我洛元清可不怕!再说了,什么叫顶嘴!我说的都是事实!只要他交出心经,我自然救他。”洛元清一脸不屑,道。
  小小这才知道,这堂堂破风流的宗主,名唤江寂。
  “你说这话,就是不愿意交出解药了?”江寂挑眉,“你以为你不交出解药,老子就救不了他?”
  洛元清听到这句话,眉头皱得紧紧的,正要反驳,却听李丝开口。
  “老爷子,奴家知道你不喜杀生,不过……”李丝慢慢道,“温宿非死不可。”
  江寂听到这句话,冷笑了一声,“非死不可?你倒是跟老子说说这非死不可道理!”
  李丝叹口气,道:“老爷子,你也看到了吧,温宿的长相与鬼师相似了九分。他觊觎‘九皇神器’,屡次假冒鬼师,滥杀无辜。难道,不该死?”
  江寂的表情微变,继而,轻轻重复了一遍:“九皇神器……”
  他的眼神突然遥远起来,染了回忆的迷茫,他沉默片刻,眼神缓缓落到小小身上。
  小小依然抱着那杆长枪,看到江寂的眼神时,微有些恐惧。
  “看来,这杆枪就是所谓的‘九皇神器’了……”江寂起身,走到小小身边,伸手拿过了那杆长枪。枪神泛过一道银光,透着冷冽的威严。“得九皇器者,得天下……到了今天,还有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么?”
  他举起了长枪,仰头看着枪尖,道:“区区几件兵器,又怎能撼动天下。世人无知,才会被这些破铜烂铁迷了心智。李丫头,杀了那些觊觎九皇的人,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依老子看,毁了这九皇,才是正道!”
  他说完,聚力出掌,击向了那杆长枪。
  众人看到这般变化,皆是一惊。而在那一瞬间,廉钊出手,将那一掌架了下来,一把握住了长枪。江寂也不含糊,改掌为抓,牢牢钳住了长枪。
  “臭小子,凭你的功夫,也想跟老子动手?”江寂不屑,道。
  廉钊不卑不亢,道:“我无意冒犯前辈,只是,‘九皇神器’关系天下兴亡,是留是毁,应由天子定夺。”
  江寂当即笑了出来,“天子?”他看了看廉钊,“神箭廉家也曾是江湖俊杰,没想到一入官场,竟说得出这般可笑的话来!”
  廉钊手上的力道不松,说话的语气平和沉着,“前辈说的不错,‘九皇神器’是祸乱天下的凶器。只是,前辈能毁掉神器,却毁不了世人的野心。‘九皇神器’只有归朝廷所有,才能真正平息争端……”
  他还没说完,银枭便笑了起来。
  “好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啊,廉公子。不愧是朝廷的忠犬。‘九皇神器只有归朝廷所有,才能真正平息争端’,笑死人了……”银枭的眼神凌厉,说话的口气狂傲无比,“当今君主何德何能,能得这‘九皇神器’?!就算真有人借九皇之力推翻了朝纲,那也是苍天有眼,大义所归!”
  “住口!”银枭这番话一出口,廉钊怒火顿起,厉喝了一声。他的眉峰紧蹙,眼神里的锐利让人望而生畏。他看着面前众人,神情里竟带着蔑视。
  “圣上之行,岂容你置喙!大宋边疆连年动乱,民不聊生。诸位武功高强,可有上阵杀敌,救国家于危亡,护百姓于战火?”廉钊的语气,强如锐箭穿石,“廉家的确是鹰犬,却能引以为傲。而诸位,根本没有资格在廉钊面前提‘义’字!”
  小小从来没见过廉钊用这样的表情和语气说话。记忆里,他的态度永远谦和有礼,不露一丝锋芒。但是,他的那番话,并不让她感到陌生。她又怎么会忘记,他曾经认真地告诉她,他习武的理由,是保家卫国,除暴安良……而这个理由,让她钦佩。
  这种时候,谁对谁错,谁正谁邪,又该怎么分呢?
  银枭、李丝一众听到这种话,自然愤怒,周围渐渐笼了杀气。
  这时,稚嫩的女声突然响起,“大家这是在做什么?”
  叶知惠站在楼梯口,看着大堂内的古怪场面。她又看了看那杆长枪,有些惊讶地道:“我爹的长枪……怎么……”
  这时,江城上前,按着江寂的手,道:“爹,长枪是师傅托付给我的,你不能毁它!”
  江寂看了叶知惠一眼,又看了看江城,握着长枪的手松了开来,自语似地抱怨道:“老子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官场中人!一个个说话都自以为是的要命!哼!” 他转身走开,不再理会众人。
  叶知惠看了看众人,注意到了廉钊,有些高兴地跑了过来,“廉哥哥!”
  廉钊看到叶知惠,紧绷的脸上有了笑容。
  “廉哥哥,你不是跟我爹一起抓逃犯么?怎么到这儿来了?”叶知惠笑着,问道。
  廉钊并不回答,只是浅笑。
  这时,江城走上了几步,道:“廉大哥,知惠妹妹,这儿说话不方便,我们上楼吧。”他说话间,眼神扫过廉钊手中的长枪,但那眼神分明温善,并无争夺之意。
  廉钊略微思忖,将长枪递了过去。
  “江公子,既然叶世伯将‘沥泉’托付给你,就请你保管吧。”廉钊说道。
  江城微笑,“廉大哥要放弃这件神器?”
  廉钊摇头,“方才廉钊鲁莽,多有得罪。既然神器是叶世伯托付给江公子的,我会用光明正大的方法来取。”
  江城有些惊讶,迟疑片刻,接过了长枪。
  叶知惠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这两人神情平和,知道一切安好。便笑着拉起了那两人的手,笑着往楼上走去。
  大堂中剩下的人,在那时,被完全无视了。
  银枭咬牙,狠狠道:“朝廷走狗……”
  李丝冷哼一声,道:“奴家出道这么久,第一次被人奚落至此。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洛元清则皱着眉头,一语不发。
  小小看着那三人上楼,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放心。方才,江城对廉钊的称呼从“廉公子”变成了“廉大哥”,怎么看都是江城主动套近乎。何况叶彰与这两人都有交情,照这个形势看,只能是友,不会为敌。
  再说这少东家的面子,银枭和李丝总是要给的。往后,应该不会轻易对廉钊出手。
  这样,就好了……
  她吁了口气,转身,对银枭道:“齐大哥,李姑娘,洛姑娘,我也上楼休息了……”
  洛元清听到这句话,道:“休息?你不去看看你师叔?”
  小小微微一惊,无法应答。
  “洛姑娘,你管得太多了。”银枭开口,解围道,“丫头,你去休息吧。凡事小心。”
  小小点了头,迅速上楼。
  “我管得多?”洛元清的声音,在楼下响起,“你什么意思啊?若不是为了她……”
  小小加快了步子,避开了最后的那些话,冲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关上门的时候,有些无力。
  洛元清要说的话,她即使不听,心里也已经明白了。
  “算算日子,他也该来找我了。” “我还真是想不出来,除了深爱对方,还有什么理由,值得他舍命相救。”“……‘七杀’不过是保险,他也是自己情愿服下的。”……
  这些话,只需连起来听,她便能明白……
  当日,他们流落孤岛,单凭温宿一人之力,怎么可能带着她平安回到东海。这其中的种种,如今再想,却显得残酷。
  小小走到自己的床边,看着床上放着的行李,随即,下定了决心。
  ……
  夜里,刚敲过三更,小小偷偷摸摸地房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屏着呼吸。她出门,绕了一个弯,便到了一间客房的门口。
  她看了看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推了推门。门并没有关,她便顺势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但小小早已适应了这黑暗,径直走到了床边。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挑开了纱帐。
  床上的人,正是温宿。
  他静静躺着,双眸紧闭,眉头微皱,气息稍显浅促。
  小小知道,他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不醒才对。否则,她离得这么近,他又岂会没有防备?
  不知道为什么,回忆就是不可自抑地纠缠在脑海。她终于又一次清楚地知道,即便他是杀害师父的帮凶,她也没有办法下手杀他。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然后,伸手轻轻握上他的手腕。他的肌肤冰冷,脉搏急促,时断时续。
  脑海中,响起了师父说过的话:中了这种毒,若不投降,就只能自尽了。
  她松开了手,替他整了整被子。然后,从包裹中取出了两块令牌,放进他的手心。
  做完一切,她又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门外。她在门口略站片刻,随即,飞速下楼,走到院内,纵身上墙。她一个翻身,就出了酒楼,站在了大街上。
  雨傍晚的时候就停了,天空中铺着一层薄云,月亮被蒙在云后,带了淡淡的月晕。
  小小转身,看了看这间酒楼。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和坚持,也有自己的苦衷和无奈,到如今,谁欠了谁,谁负了谁,已经算不清了。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被无故地卷进了这场纷争之中,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凭她,如何能解决那纠缠的恩怨。相忘于江湖……也许,这才是她唯一的选择。
  想到这里,她觉得无奈,却又轻松。她一甩头,迈了个大步,准备开溜。
  突然,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听那阵势,是大队的人马。
  小小深觉不妙,立刻缩到了墙角,蹲下躲好。
  马蹄声惊起了小镇的住户,一时间,家家点灯,陆陆续续有人出门。小小惊讶地看着那些人,个个都是衣着整齐,似是和衣而睡。
  这时,人马靠近,火把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那队人马约莫三四十人,一半是弓箭手。小小还来不及猜想,就见一个人闯入了眼帘。
  那是个三十四五的女子,右手控缰,左手握弓,一身戎装,衬得她英气逼人,竟有着不输男子的威风。
  廉盈?!
  小小呆住了,她把头缩回去,不自觉地心跳加速,紧张万分。
  “廉家办事,闲杂人等退开!”廉盈看了看周围看热闹的人,朗声道。说完,她吩咐属下,“客栈酒楼,驿馆教坊,一个都不许漏,给我搜!”
  属下领命,在镇上散了开来。
  酒楼中的伙计听到这般嘈杂,开了门,出来看究竟。住在酒楼内的人也纷纷被吵醒,走了出来。
  廉盈皱着眉头,看着众人,满脸都是不悦。
  “姑姑……”廉钊出门,看到面前的阵势,惊讶地开口。
  廉盈听到这个声音,回了头,看到廉钊的时候,眉头依然紧皱。她抬头,看了看酒楼的招牌,冷声道:“你在这里……”
  廉钊挤出人群,走上前去,开口:“姑姑,你怎么来了?”
  廉盈说道,“既然是出外追缴东海流寇,就该全力以赴。驻兵镇外,孤身查探,这般轻率的举动,是廉家当家的所为么?”
  廉钊听罢,走到马前,轻声开口:“姑姑,此镇不同寻常……”
  廉盈不待他说完,便冷哼一声,道:“朝廷重兵,还压不住一个无名小镇么?你放心,我已经包围此镇,莫说是东海贼寇,就连一只飞鸟,都休想离开一步!”
  廉钊立刻道:“姑姑,我已经查探过了,这镇上并无东海贼寇。这般大张旗鼓,惊扰乡邻,不太妥当吧……”
  廉盈冷笑,“总比放走钦犯来得妥当。”
  廉钊微惊,隐隐猜到了几分,便只得沉默。这时,忽听得有人怒喝一声:“大半夜,吵什么?!”
  镇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江寂缓缓从酒楼里走出来,看着面前的人马,不屑道:“忠犬就是忠犬,半夜三更还会出来咬人,朝廷的俸禄看来不错啊。”
  廉盈听到这话,显然不满,但却忍着不发作,她抱拳,道:“老人家,我无意冒犯乡里,只要抓到朝廷要犯,即刻退兵。”
  “朝廷要犯?老子怎么不知道这儿有朝廷要犯?”江寂的口气狂妄无比。
  廉盈伸出了手,身旁的家将会意,将一叠画像奉了上来。
  她拿起那叠画像,道:“今晨有两辆马车进镇,车上共四女五男。这两辆马车历程两天,所经城镇、茶寮、饭馆、驿站均有目击之人。这是采取证言绘制的画像。经比对,其中确有朝廷要犯。老人家,此镇虽无人管辖,但也是天子脚下。还望各位乡亲遵守王法,交出钦犯。否则……”
  江寂皱眉,等她的下半句。
  “……窝藏钦犯,同罪论处!”廉盈的话语之间,气势十足,让人心惊。
  小小更是惊恐不已。自从被忍者袭击之后,他们便换回了原来的装束。本以为没有什么大碍,没想到,廉家的行事竟是如此滴水不漏……
  江寂笑了起来,“老子长那么大,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王法。今天,老子见识见识你们廉家的大义!”他说话间,看了廉钊一眼,略带嘲讽。
  廉盈闻言,开口道:“好!统统拿下!”
  “慢着!”廉钊开口,喝制了众人,“姑姑,我才是廉家的当家,要下令,也该由我来。”
  廉盈看着他,突然笑了,“好,当家的。那就请您亲自捉拿那‘鬼师’后人,切莫手下留情。”
  这句话说得不响,但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廉钊一惊,抬头看着廉盈,哑口无言。
  廉盈的神色之中浸着一抹狠色,她挑了挑眉毛,朗声道:“家将听令,遵当家所言,全力捉拿要犯!若有反抗王法之人,统统拿下法办!”
  家将不再犹豫,领命之后,兵器出鞘。
  一时间,小镇内杀气腾腾,让人心惊。
  小小却突然不再惊恐了……她站在墙角,看着廉钊。他说的话,她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那些话,和她的记忆重叠,竟是如此温润。
  他曾经对她说:在我家人面前,一个字都不要提起……就这样一直骗下去也没关系……
  而他,真的骗了。
  叶璃说过的话,此刻想来,真实得不可思议。他真的在放过她,一次又一次……他早已为她破了自己的坚持和立场,可她竟然浑然不觉,自顾自地逃跑。
  除了逃,她到底还做过什么?
  天理何存啊!!!
  她低头,含泪笑了起来。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坚持,可是,她左小小没有……
  她吸吸鼻子,一个大转身,走了出去。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所有人都被这个声音震住了。
  朦胧的月光氤氲着湿气,浮游在四周。小小走在这湿漉漉的月光下,表情里,带着一丝笑意。
  廉盈看到她,眼神里的怒火清晰可见。
  小小开口,道:“退兵吧,我跟你走。”
  酒楼里的众人闻言,不满至极。
  银枭上前,喝道:“丫头,你疯了?!”
  小小却一伸手,制止了众人。“我自有分寸。”她的动作架势十足,语气威严,瞬间震住了场面。
  廉盈思忖片刻,伸手一挥。家将收了兵器,准备退兵。
  小小抬眸,看了看一旁的廉钊。
  廉钊正看着她,神情复杂无比。
  小小笑了起来。
  说起来,所谓的坏人,就是想要的东西,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得到的吧……嗯……好像,是有这个说法啊……

93.  无所回避

  黎明的第一道晨光破空时,朦胧的湿气消尽,微热的燥气蔓延开来,惹人心烦。
  温宿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微微发汗。他刚想起身,却觉有硬物轻轻硌着他的手心。他有些惊讶,转而看着手掌中的东西。那是两块令牌:太平城神武令,见者解剑,不可动武。神农世家赤炎令,凡神农门下,必遵号令,救死扶伤。
  他的眉头一皱,拿着令牌的手缓缓握紧。天下,拥有这两块令牌的人,只有一个。如此珍贵的东西,竟这般轻易地放在了他手里,她难道忘记了么?他是杀她师父的凶手,是欺骗利用她的人……她难道,不恨他么?
  想到这里,他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他下了床,顾不得身体虚弱,推门出去。
  还没走几步,便迎面遇上了洛元清。
  洛元清看到他,有些惊讶,“你去哪儿?”
  他并不回答,自顾自往楼下走。
  洛元清见状,有些不满,举步跟了上去。
  刚到楼梯口,就听得有人谈论。
  “人当然要救,只是,如今廉家大军围城,不可轻举妄动。”李丝的声音,严肃无比。
  “那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丫头伏法?”银枭怒道。
  “没那么严重吧,左姑娘自首,一定是有了打算。何况,廉家一向秉公执法,公私分明,不一定会为难她啊。”江城开口,道。
  “江公子,这当中的曲折,您是不知道啊。”李丝大叹一口气,“左姑娘是鬼师的弟子,鬼师曾与廉家有过过节。就算廉家能忘了这段宿仇,如今,却是奉了圣命找寻九皇神器。左姑娘是其中的关键人物。这一来二去,新仇旧恨,于公于私,廉家都不可能放过她的。啧,要是她真能投靠朝廷也就罢了,如今最麻烦的是,她怕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银枭拍案而起,“方才就不该让她走,大不了硬抢!”
  正当气氛紧张的时候,江寂缓缓开口,道:“你们都给老子安静点……”他话音一落,周围立刻没了声音,“那丫头既然是韩卿的传人,怕是早有了下一步的打算了吧。你们一群人在这里着急什么。”
  “老爷子……”银枭无奈,“那个小丫头学艺不精啊。”
  “学艺不精?老子对那‘三弦女侠’的事,也有所耳闻了。不论她是误打误撞,还是如有神助,若没有几分实力,运气是不会一次接一次来的。”江寂笑了笑,“你们也是老江湖了,这世上,强弱又岂是看表象的?”
  银枭沉默,竟无法回答。
  温宿听完,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大概。他握紧了手中令牌,冷着脸色走下了楼梯。
  众人见他下来,神情忽变。银枭和李丝更是退开了几步,摆出了备战的架势。但江寂在座,谁也不敢先动手。
  温宿并不理会众人,直接往门外走。
  洛元清急急追上,道:“慢着,不准走!”
  温宿一转身,刀已出鞘,森冷的刀锋对着洛元清的眉睫,说不出的杀意冷冽。“我不会把心经交给你的,死心吧。”
  洛元清听罢,顿生了怒意,“你毁约?”
  温宿收刀,回答:“是。”
  洛元清竟被这句回答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温宿转身,正要迈步离开,却听江寂开口:“站住。”
  温宿顿了步子,没有回头。
  江寂起身,道:“你要去要留,老子管不了。只是,你身中‘七杀’剧毒,跟这丫头毁约,就只有死路一条。为了东海,忠心如此,值得么?”
  温宿沉默片刻,道:“多谢前辈教导。”他说完,疾步离去。
  江寂皱起眉头,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不仅不要命,连九皇神器都不顾,拖着那种身子想去哪……年轻人的想法,老子是越来越不明白了……”江寂开口,自语似地道。
  “他去救人……”洛元清的声音滞涩无比,隐约的怒气与不甘缓缓渗出,“……能让他如此,只有她……”
  “救人?”银枭略微不解,随即恍然大悟,“难道,他去救小小?”
  江寂当即笑了起来,道:“这倒是有趣。”他举步,走到门外,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看样子,这把老骨头还是得动一动啊。”
  他说话的时候,渐而耀眼的阳光下,街道之上,突然出现了近百个带着面具的人。每一个都已配了兵器,毕恭毕敬地站在“醉客居”的门口,等着号令。
  ……
  镇外五里,驻扎着廉家的军队。廉家长年行军,对于这种野外扎营,自然是熟练无比。树林之中布满了整齐的帐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俨然是军营。
  廉钊站在主营中,看着脸色冷然的廉盈,直截了当道:“姑姑,你不能治她罪。”
  廉盈的怒气隐约在眉间,“鬼师涉嫌朝中多起命案,她是鬼师的徒儿,还是东海贼寇,我只是抓她见官,算是便宜她了。”她看了看廉钊,语气轻蔑,“怎么,你这是为她求情?”
  廉钊摇头,“我并非为她求情,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
  “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你为什么三番四次让她逃走?”廉盈拍案,怒道,“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是不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执意如此?!说啊!”
  廉钊平静地看着她,道:“姑姑,一事归一事。廉家做事,讲的是公私分明……”
  “好一句公私分明……你看你是被那丫头迷得神魂颠倒,是非不分了!若不是神霄传书告知真相,我看你是打算一辈子隐瞒她的身份,欺骗所有人,对不对?!”
  神霄……廉钊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皱了眉头。
  “怎么,我说对了?”廉盈走到他面前,道,“廉钊,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廉家的当家。于公,她是朝廷钦犯,理应受王法惩治。于私,她师父作恶多端,她更是奸邪狡诈,居心叵测。你若对她手下留情,对得起圣上和廉家么?!”
  廉钊沉默片刻,开口:“姑姑,你误会了……”
  廉盈努力平息下心绪,听他说话。
  “姑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廉钊说道,“姑姑可知朝廷讨伐东海的目的?”
  廉盈只觉得他是顾左右而言他,便不应答,只是有些不屑地听着。
  “什么作奸犯科,都只是场面上的话……”廉钊道,“圣上的密令,只有爹和我知道……廉家之所以和神霄派结盟,只有一个目的,替圣上找到九皇神器,。”
  廉盈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
  “而鬼师,是天下唯一知道九皇神器秘密的人。”廉钊的声音,平静无比,“要找到鬼师,左小小就是关键。若是姑姑将她治罪论处,廉钊至今所为,便功亏一篑。”
  廉盈道:“你是说,你先前故意放她,都是为了利用她找到鬼师?”
  廉钊带着沉重,点了点头,“我并非放她,先前几次都是情势所逼,不宜出手。不过,我也确实不想伤她。我曾与她相处,知她吃软不吃硬。若是好好安抚利诱,说不定能让她为朝廷做事。九皇神器的事乃是机密,不得轻易向人透露。隐瞒姑姑,实非我愿。所以,我才说,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草率。”
  廉盈带着疑惑,看着他,“你……你当真?”
  廉钊浅笑,“难道,姑姑认为廉钊真的如此不肖?”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凉,“……我承认,对她尚有余情。不过……我绝对不会做出有损廉家声威的事……”
  廉盈听到这里,不禁动容。
  廉钊道:“姑姑既然知了真相,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处理吧。”
  廉盈思忖一番,却无法再坚持什么了,只得答应。
  走出主营,廉钊长长地吁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帐篷上。
  ……
  小小席地而坐,抱着膝盖,仰着脑袋,看着帐篷的天顶发呆。
  果然不假思索跑出来自首是不对的……现在,她要怎么办?
  叶璃曾说:小小,我看你不如自首吧!然后,归顺朝廷,戴罪立功,以后就名正言顺嫁进廉家,皆大欢喜!
  好主意啊好主意!……只是,九皇神器什么的,她一无所知,怎么归顺?待会儿,他们要是严刑拷打,她怎么办?
  她哀怨地叹口气,躺倒在了地上。仔细想想,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知道什么,可偏偏她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反过来说,死无对证,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哇,只要扯得好,怎么都行啊!
  扯什么好呢?……要怎么扯,才能解决眼前的一切恩怨呢……“鬼师”留下的血债,要怎么样做,才能一笔勾销呢?
  她想着想着,渐渐起了汗。不愧是六月的天气,昨日还是雷雨,今日就燥热不堪。她翻身坐起,拉着领口,扇风。
  想起以前,在这样的日子,师父会在溪水里凉上一壶合欢酒。她就在溪边,把脚丫子浸在水里,吃西瓜。师父见状,轻咬着酒杯,无奈地训她。说女孩子家,不能把脚露出来。
  这些话听得多了,她便赌了气。再听到这话的时候,就故意把脚跷得高高的。
  师父叹着气摇头:要命,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她不服气,顶了一句:你又不是我爹!
  她说完就后悔了。那一刻,师父的眼睛里,分明带了黯然。他不再跟她说话,默默地喝酒。
  她手忙脚乱地想道歉,可是却找不到契机开口,最后,她抢了师父手中的酒杯,大喊着:徒儿不肖,自罚一杯。豪爽无比地灌了下了那杯酒。
  师父就看傻了,手僵在半空。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酒也不是太难喝。那杯中的合欢酒,淡香甘冽,凉凉地滑下喉去,继而,让身体微微发烫。
  她有些晕,放下了酒杯,红着脸颊,可怜兮兮地看着师父。
  师父笑了出来,摸摸她的头,道:我不是你爹也好,省得替你办嫁妆了。
  她正要抱怨,却听师父补了一句:而我欠的帐,你也不必替我还……
  小小想到这里,心口渐渐发热,就像当初喝下那杯合欢酒时一般。仔细一想,她的师父根本不是“鬼师”啊,她“做宵小”的师父,分明是“做坏人”么!
  她笑了出来,感慨万千,原来,她这一路来,都是自困啊……
  她正笑得欢,却有人进了帐。她抬眸一看,便对上了廉钊的眼睛。她当即僵硬,好半天没反应。
  廉钊看着她脸上僵住的笑容,有些不解。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廉钊轻轻咳了一声。
  小小猛地反应过来,站起了身子。
  廉钊移开视线,伸手挥了挥,示意随行的家将退下。而后,沉默。
  小小见他半天不说话,想了想,大声道: “呃……廉公子,其实,小的愿意归顺朝廷,戴罪立功……”
  廉钊微惊,愣愣地看着她。
  小小笑着,道:“怎么,不行么?”
  廉钊摇头,“你……”他的声音里,混进了犹疑,但眼神里却染了明亮的神采,“你真的愿意归顺朝廷?”
  “愿意!”小小用力点头。
  廉钊沉默片刻,道:“……你师父……”
  “我师父已经死了。”
  小小的回答,让廉钊怔忡。
  小小笑着,接着道:“……今年的三月初三,被人一掌震断了心脉,不治而亡。”
  廉钊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小小顿了片刻,道:“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师父就是‘鬼师’……我的师父,叫做‘左怀仁’,只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如果我没去‘奇货会’,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廉钊静静听着。这些话,竟如同有生命一般,渗进他的身体,缠住了他的心。一字一字,都清晰异常。
  小小的声音越来越小,低沉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异样:“我愿意归顺朝廷……所以,你原谅我,好不好?”
  廉钊只觉得脑海里“轰”一下地炸开了,所有的情绪都一股脑儿往上冲。先前的诸般压抑,一扫而空。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竟会如此选择,不,即使亲耳听见,也无法相信……可是,他想答应。即便是骗局,也想跳进去。
  “我……”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了周围的异响。
  他警觉地看着四周,炙热的阳光透过帐篷,投下了斑驳的光影。此刻,那影子慢慢变大,诡异非常。
  小小见状,惊道:“东瀛忍者!”
  廉钊闻言,立刻拔出佩刀。只见,那影子之中,蹿出了几道身影,二话不说,便向他攻来。
  小小正想上前帮忙,却见几个黑衣忍者围住了她,困她在了原地。
  她正想动手突围,帐篷却被掀了开来,一整片耀眼阳光罩下,好生晃眼。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拉了便走。
  小小一惊,正要甩开那只手,待看到那人时,却愣住了。
  “师叔……”她微颤着,这样唤道。
  温宿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冷然的神色里突然有了一丝笑意,他拉过她,道:“走。”
  此时,廉家军营内,布满了黑衣忍者。这些人身法机敏迅捷,在阳光下竟能时隐时现,如同鬼魅一般。廉家惯于上阵打仗,何曾见过这种诡异的战法,一时乱了方寸。
  廉钊卸开忍者的招式,急急地想上前,却又被缠住,无法脱身。
  温宿单手执刀,击开阻挡在前的廉家家将,拖着小小,往营外去。
  小小只知道东海一直以她为目标,却怎么也料不到他们竟胆大到光天化日闯廉家军营。她努力想甩开温宿的手,但温宿却用了几分力气,扣着她的脉门。
  “放开我!”小小无奈,只得这般叫喊。
  温宿却不假理会,他看了看形势,一把抱起了小小,纵身跃起。
  营中将士见状,纷纷挽弓。
  “不要放箭!”廉钊喊了一声。
  将士知道,小小是重要钦犯,流箭无眼,若是伤了,恐有不妥,便松了手劲,久久迟疑。
  这时,廉盈走上前来,取了弓箭,满弦。
  廉盈的箭术高强,自然不会误伤。只见那羽箭离弦,疾飞而去,只刺向温宿的后背。
  突然,有人纵身而来,单手截住了那支羽箭。
  廉盈皱眉,就见那人一身灰色劲装,脸上带着面具。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廉盈上前一步,喝道。
  那人并不说话,只见,一大群带着面具的人聚了过来,细细一看,竟有百人之多。每一个都带着兵器,杀气腾腾。
  一时间,军营内的情况更加混乱。
  廉钊击开围攻他的忍者,再抬眸的时候,小小和温宿的身影早已看不见了。骄阳似火,灼得他的心也焦躁起来了……
  ……
  温宿抱着小小,用轻功赶了好一会儿的路,见无人追上,便放慢了步子。
  “放开我!”小小已不知是第几次重复这句话,但他却始终充耳不闻。若不是脉门被扣,她也不必如此狼狈。
  温宿走到一片树林中,这才站定,松开了手,放她下来。
  小小脚一着地,立刻跳开了几尺远,转身就跑。
  温宿一个纵身,便挡在了她面前。
  小小惊退几步,看着他。
  温宿从怀中拿出了两块令牌,递了上去。
  小小愣了愣,看着那两块令牌。神武令在手,至少能让江湖人士不敢轻易难他。而那神农赤炎令,一定有办法解他身上的毒。……他不要?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受不起你的恩惠。”温宿开口,这样说道。
  小小说不出话,呆站在原地。
  温宿走上前来,将令牌塞进她手里,“走吧,别再遇上我了……”
  小小这才恍然大悟,他并非是来劫她的,而是来救她的……这样的领会,让她难过起来……
  她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睛里浮起了水雾,低低唤了一声:“师叔……”
  温宿轻浅一笑,道:“我不是你师叔。”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林中响起。
  “你当真要放她走?”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温宿猛地把小小拉到身后。“师傅……”
  师傅?温靖?小小不禁有些恐惧。
  温靖慢慢踱步出来,脸色平静温善,一如往常。他走到二人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温宿一番,带着笑意,道:“像,真像。不枉为师十几年的栽培……”他说话间,语气转冷,透着杀机,“……连‘背叛师门’这一点,都一模一样……”
  六月灼热的阳光,在那时,竟让小小有种难言的寒意。握着她手腕的那只手,始终冰冷,没有丝毫暖意……
  ……

94.  无所作为

  温宿松开了抓紧小小的那只手,顺势轻轻一推,示意她离开。
  这个动作,温靖看在眼里,他的神情略微不屑,“怎么,难道真如为师所言,你要背叛师门?”
  温宿上前一步,道:“师傅,徒儿绝无背叛之意。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放过她吧!”
  温靖笑了,他背起双手,一脸悠然。“韩卿倒也说过:我死了,秘密就永远是秘密……”他轻叹,“看来,他所言非虚。这世上的确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九皇的秘密。”
  温宿听到那番话,神色之中略有喜悦。
  然而,下一刻,温靖摇头,道:“不过,为师想过了。这丫头牵连甚广,有她在手,有益无害。”
  “师傅……”温宿想说什么,但却被温靖打断。
  “温宿啊,我本以为你可以替我找到九皇神器,与我共谋大业,可惜……还剩三个月寿命的你,能做什么?”温靖说话间,语气愈冷。
  小小听到这句话,便知温靖起了杀心。她一把拉住了温宿的手,拔腿就跑。
  温宿一惊,被拉出数步。
  温靖见状,纵步而上,起掌攻击,对象,正是温宿。
  温宿察觉掌风,侧身一让,避开了杀招。他的神情惊愕,自是难以置信。
  温靖收了内劲,站定,看着温宿:“为师再给你个机会,把这丫头交给我,我准你自生自灭!”
  小小听到这些话,只觉心寒。以温靖的武功,要从温宿手中擒她易如反掌,无谓下如此杀手。无论怎么看,他根本就是一开始就起了杀心,非置温宿于死地才是!师徒一场,应是亲如父子,怎会如此绝情?
  温宿却渐渐平静,他开口道:“徒儿的命本就是师傅所救,听凭师傅处置……”
  温靖听到这句话,神情之中怒气顿显,那般狰狞,让人心畏。
  “孽障!找死!”
  他言语之间,出掌攻上。温宿推开小小,迎上攻击。
  小小踉跄几步,知道此时该跑,可是,看到眼前的情状,她无论如何都动不了步子。
  温宿避开掌劲,起手,封住了温靖的招式,转头对小小喝道:“还不走!”
  小小看了看他,皱了眉。她冲上前去,从怀中抽出一枚“淬雪银芒”,直刺温靖的肩井穴。
  温靖见针,立刻推开温宿,退了数步。
  小小将针掷了过去,趁那空隙拉起温宿,心无杂念地逃。
  温宿愣住了,又一次被她拉着跑。
  温靖避开那枚银针,带着讥嘲,自语:“一模一样。”
  此刻,心中的怒气已无法自抑,不觉提了七成的真气,凝于双掌。他低喝一声,疾追而上,一掌袭去。
  小小知他会追上来,回身,又扔了一根银针。
  温靖旋身避开,再起一掌,喝道:“臭丫头,你以为老夫不敢杀你?!”
  小小本想着,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温靖应不会对她下杀手。但此刻,那一掌力道十足,分明是冲她来的。她一惊,慌忙避开。
  温宿见状,出掌迎击。
  两人掌力相对,温靖皱了眉,道:“你乃练武奇才,假以时日,老夫怕也不是你的对手……更留你不得!”他说完,再提一分内劲。
  温宿只觉手臂上传来一道阴冷内劲,掌力顿失,被震开了几步。他站稳身子,只觉得右手发麻,整条手臂竟不住颤抖。
  温靖毫不犹豫,再次出掌。
  小小大惊,她纵身而上,抬腿便踢向温靖的腰际。
  温靖并不躲闪,接了她的一招。只可惜,小小没有内力,这一击对温靖来说,不痛不痒,毫无作用。
  下一瞬,温靖改掌为爪,钳住她脚腕。小小进退不得之际,温靖用力一拽,拉她上前,放开她的脚腕,转而锁住了她的咽喉。
  小小只觉喉头一紧,眼前犯了犯白,险些昏厥。
  温宿忍着手臂痛楚,出手相救,正在此时,温靖抬眸微笑。他松开小小,一掌击去,不偏不倚,正中温宿的胸口。
  小小跌倒在地,惊恐之中,就看见温宿被击开数丈,呛了口鲜血,无力倒下。
  “师叔!”她喊出了声,慌乱地站起,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温宿身边。
  温宿早已不省人事,鲜血衬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他双眸微阖,呼吸若有若无,脉搏微弱得无法探知。
  小小吓懵了,抱他在怀里,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温靖整了整衣襟,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俯视。“左姑娘,你是要跟老夫走,还是给老夫这不肖徒儿陪葬?”
  小小看着怀里的温宿,脑海中嗡嗡作响,无法应对。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他领口下的肌肤略呈青色,筋脉浮凸,诡异非常。
  “冥雷掌。”她的声音,隐隐带着颤抖。她如何能忘,她的师父,就是带着相同的伤势,痛苦离世。
  她抬头,眼中满是泪水。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师父?为什么连自己的徒儿都要杀?为什么?!”小小无法自抑,哽咽着喊了起来。
  温靖冷冷一笑,“为什么?……你师父当年破我东海,杀我门人的时候,也没告诉过我为什么!”
  小小微怔。鬼师曾闯过九个门派,夺取九皇神器,难道,东海也……
  “我忍辱负重,献出神器,归顺神霄,才得以保全。二十几年来,我的心中就只剩‘复仇’二字!”
  “我……”小小心中苦痛,声音凄怆无比,“我师父已经死了啊……你还想怎样?”
  温靖看着小小,道:“杀了你师父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这根本就不算‘复仇’。你师父也不过是枚棋子。得到九皇,一统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大业!为了这个,我什么东西都能抛弃,什么人都能杀!”温靖带着残酷的快意,看了看温宿,“这枚棋子,也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哈哈哈,果然是一模一样啊,你师父背叛了天师,而他背叛了我,到如今,连死法都相同,哈哈哈!”
  小小已经无法再问了。眼前的人,早已失了理智,再不可以人心揣度。
  温靖收了笑意,平复了情绪,重回了平日的温善,道:“左姑娘,你若肯助我,我自然不会伤你……”
  “杀了我吧。”小小忍了哭音,抬头,笑得轻蔑,“要我助你,还不如杀了我。”
  温靖听到这句话,脸色一沉,不发一语,手指聚力,抓向了小小的肩膀。
  小小无法回避,便不回避,她直直地看着温靖,竟无一丝一毫的恐惧。
  那种眼神,愈发触怒温靖,他的手上不觉加了力道,直欲碎她的肩骨。
  正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厉喝,“谁敢动老子的人!”
  那声音浑厚有力,霸气十足,温靖竟被震住,手劲一缓。他转身,就看到了江寂。他自然不认得江寂,但却知眼前的人武功不弱,便暂放小小在一边,专心应对。
  “在下东海七十二环岛岛主,温靖。敢问阁下是?”温靖循礼,道。
  江寂看了看温宿身后的泪痕尚在的小小和奄奄一息的温宿,轻蔑道:“原来你就是舍弃东海,与东瀛海寇结盟的温靖……老子叫江寂。”
  “江寂……”温靖皱眉,思忖。
  “不用想了,这个名字不稀奇。”江寂提气,朗声笑道,“受我一掌,你便知我是谁!”
  他说完,迅攻而上,一掌击去。
  温靖立刻运劲,以“冥雷掌”回击。他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料,双掌互击,一股强大劲气反冲而来,把他击退了数步。他平了呼吸,胸口隐隐作痛,眉宇间惊讶无比:“太一心诀!!!”
  江寂收掌,脸色平静。他背手,道:“老子不杀人,你滚吧。”
  温靖不甘,他挥手,周围立刻出现了十数个东瀛忍者。
  而在此时,那些带着面具的人赶到,林中的局势一下子反转了。
  温靖见状,只得收手,携众离开。
  江寂笑了笑,转身走到了小小面前。
  小小仰视着他,依然有些茫然。江寂却不迟疑,他蹲下身子,一把拉起了温宿,把脉。
  “这小子还有救。”江寂说了一句,便毫不犹豫地将真气从头顶灌注进温宿的体内。
  片刻功夫,温宿猛地呛回了一口气,缓缓转醒。
  小小看傻了,随即,她笑着哭了出来,哽咽地唤道:“师叔……”
  温宿看着她,却早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只能微微牵动嘴角,想笑,却也无力。
  江寂看到这情状,笑意渐生,道:“丫头,我只是把他拉回了鬼门关。他伤势太重,撑不了多久的。送他去神农世家,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江寂改称“我”的时候,语气也温柔了起来。小小心内感动,她用力点着头,伸手抱过了温宿。
  此时,银枭与李丝也赶到了,洛元清带着南海门下跟在他们之后,看到温宿时,神情中的异样,一闪而过。
  江寂见到这几人,便吩咐道:“去神农世家,立刻启程。老子替你们挡追兵。”
  银枭一行虽然不解,但依然答应了下来。
  小小这才放下了心来,忽而觉得有些疲倦了。但一想起怀里的人,她便收了收手上的力道,强撑着让自己清醒。
  银枭走到她身边,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丫头,没事了。我们走吧。”
  小小沉默了一会儿,笑着点了头。
  ……
  一番混乱,持续到了夜幕落下,才算消停。而阳光一消失,那些带面具的人便也一并消失,再无踪影。
  江寂回到醉客居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意。要想战胜朝廷军队,自然不靠谱。但声东击西,引他们追错方向,却简单得很。但即便如此,也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脱身。廉家,倒也不可小觑。
  他走进酒楼大堂,却见里面已坐满了人。江城见他回来,立刻上前,开口道:“爹,贺兰伯伯来了。”
  江寂抬眸,就见大堂中央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白面微髯的中年男子,正悠闲地品茶。不是别人,正是“曲坊”的主人贺兰祁锋,叶璃恭敬地站在他身边,替他捶着肩。他身旁,还坐着一个妙龄的姑娘,衣着虽朴素无华,但看她举止大方,优雅有礼,应是大家闺秀。
  “你怎么来了?”江寂上前,问道。
  贺兰祁锋抬眸,道:“我听说,廉家驻军包围了这小镇,便特地来看看热闹。”
  江寂哼了一声,坐下,道:“你是来看老子出丑的吧。”
  “哈哈哈,身为破风流的宗主,‘太一心诀’唯一的传人,谁能让你出丑啊。”贺兰祁锋笑得开怀,“好了好了,不跟你抬杠。我来自然是有事找你。对了,我听说银枭、鬼媒与那‘三弦女侠’已到了这镇上,人呢?”
  江寂替自己倒杯茶,道:“哈,你晚了一步,他们本来在,不过被廉家一搅和,现在走了。”
  “走了?去哪?”贺兰祁锋追问。
  “神农世家……”江寂叹口气,道,“东海那温靖当真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徒儿都不放过。那小子,怕是凶多吉少……”
  “前辈,当真!”有人冒出了一句。
  江寂皱眉,望向了说话的人,似有不悦。
  说话的是个青年男子,他上前一步,抱拳开口:“前辈,晚辈无意冒犯。晚辈是东海弟子,林执。您刚才说的人,可是我师兄温宿?”
  江寂点了点头,“是叫这个名。”他望向贺兰祁锋,道,“怎么连东海的人都带来了?”
  贺兰祁锋笑笑,道:“东海一役之后,温靖带走了九皇神器,下落不明。我便偷偷上岛查探,发现这小子身受重伤。难得做回好人,我便把他和剩下的东海弟子一并救了。”
  贺兰祁锋话一说完,林执便急急向江寂追问道:“前辈,我师兄现在何处?”
  江寂笑笑,“现在已在去神农世家的路上了。”
  林执听罢,立刻转身对贺兰祁锋道:“坊主,请容晚辈告辞。”
  贺兰祁锋道:“我知道你担心你师兄伤势,不过,也不差这片刻。待我办完事,随你一同前去。”
  江寂听得不解,便不耐烦道:“贺兰,你有话快说!老子困了!”
  贺兰祁锋赔笑,道:“好,我便不说废话了。你可知英雄堡准备举行比武,决出堡主?”
  “关老子屁事!”江寂不客气道。
  “本来是没什么关系。但那英雄堡的大公子魏启,是神霄门人。”贺兰祁锋慢慢道。
  “英雄堡的公子是神霄门下,笑话么?”江寂不信。
  “的确是很诡异。诡异到即便我散布消息,都无人相信……唉,英雄堡二子魏承,早年被逐出家门。三子魏颖,听人说是纵情声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如今看来,能继承堡主之位的,唯有这大公子魏启了。可这厮城府极深,又是神霄爪牙,若是做了堡主,怕是天下大乱。”贺兰祁锋的语气凝重起来,“如今,连那神农世家的宗主石蜜都归顺了神霄派,与魏启同流合污。更不说太平城与英雄堡是姻亲,一旦堡主即位,两家立刻就能结盟。太平城主不过是个丫头,怕只有被魏启摆布的份。这江湖三大家都将落入一人之手,而此人居心叵测,怎不叫人担忧?”
  江寂听了这些话,脸色的确是有些担忧,但很快,便又不屑起来,“老子说了,这不关老子的事!那魏启纵有三头六臂,以你‘曲坊’之力,加上鬼媒的玄灵道众和银枭的‘岫风寨’,也能跟他抗衡。何必来找老子的麻烦?”
  贺兰祁锋点头,“好,魏启我还对付的了。那神霄派呢?”他放下茶水,道,“神霄归朝,又遍寻九皇神器。如今,魏启也不过是神霄的一颗棋子。到时候,三家归并,依附神霄,怕是17年前的事又要重演。”他看着江寂,道,“若是那天师王文卿重出江湖,这天下,能打败他的人,就只有你了……”
  江寂沉默片刻,道:“赢如何,败又如何。老子的武功天下第一,又如何?老子已金盆洗手,此镇便是老子的天下。……天师若真的重出江湖,你便早早归降罢。老子累了。”
  他说完,举步上楼。
  贺兰祁锋见状,起身,想要再行劝说。突然,酒楼的门口出现了一队人马,正是廉家的家将。为首的,自然是廉钊。
  他到了酒楼门口,翻身下马,纵步入内,开口,便是一句:“她在哪?!”
  本要上楼的江寂缓了步子,回头看他,“你小子说话客气点。”
  “她在哪?!”廉钊并不理会,一贯的谦和有礼荡然无存。急切和狂躁写在他的脸上,染得他的眼睛凛凛泛光。
  江寂皱眉,道:“你丢了人,竟来找老子要?!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带走她的?!”
  廉钊怒道:“这方圆百里,渺无人烟,你难道要告诉我,那百十名面具人,是凭空出现的?!我敬你是前辈,对你多番礼让,你为何要处处与我廉家作对?!”他的声音高亢,语气激烈无比,“你既然不管江湖事,为什么要助东海把她带走?!你可知她已归顺朝廷!可知东海一直对她不利!可知她没有半分内力!”
  他的这番话,与其说是责难,倒不如说是懊恼。江寂听完,脸色便柔和了下来,轻叹了一口气。
  廉钊上前一步,道:“今日若得不到她的下落,休怪我无情!”
  “廉公子,冷静一点。”气氛正紧张,却听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那坐在贺兰祁锋身边的女子起身,匆忙走了过来,柔声劝慰。
  廉钊看到她,有些惊讶,但随即缓了情绪,道:“沈小姐。”
  这名女子,正是齑宇山庄的大小姐沈鸢。
  沈鸢柳眉微皱,道:“廉公子,左姑娘现在并不在东海手中,你不必担心。”
  廉钊听到这句话,不由追问,“你知道她在哪?”
  沈鸢看了看贺兰祁锋,欲言又止。
  这时,江城上前,说道:“廉大哥,左姑娘当真归顺了朝廷?”
  廉钊看着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江城想了想,又问:“那就是说,‘九皇神器’也……”
  廉钊微有些不耐烦了,“我早就说过了,‘九皇神器’惟有收为国有,才能免去天下的纷争!你们这些江湖人,为何不依不饶!你们就这么希望看到天下易主,江湖动乱么!”
  这番话一出口,江城微怔,随即,他开口,道:“廉大哥,左姑娘现在正前往神农世家。”
  大堂之内一片哗然,众人都看着江城。
  廉钊一惊,随即笑了,“多谢!告辞!”
  他说完,转身便走,不带丝毫犹豫。
  “廉大哥请留步!”江城开口。
  廉钊转身,有些疑惑。
  江城拿起身边那杆银白长枪,走到了廉钊身边,“小弟随你一起去。”
  廉钊正惊讶,就听江寂厉喝道:“混账!你敢!”
  江城转身,并无惧色,道:“我为何不敢。爹,你退出江湖,不管天下事,却不能要我也如您这般。廉大哥说的对,九皇神器无论落到谁的手中,都会让天下动荡。惟有朝廷,才是九皇的皈依。左姑娘一定也是明白了这个道理,才会归顺朝廷……”
  “呸!一派胡言!神霄派如今归朝,替朝廷找神器,就是助神霄得势!天下难道就能太平!”江寂喝道。
  江城反驳,“那又如何?!江湖中人口口声声说要对抗神霄,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私利!爹,道不同,不相为谋。恕孩儿不孝!”
  他说完,提枪出了门。
  大堂之内,一片寂静。
  廉钊看着江城走出门,心中竟有一丝欣慰。他转身,抱了抱拳,举步离开。沈鸢思忖片刻,跟了上去。
  江寂站在了原地,竟带了茫然。
  许久,贺兰祁锋轻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去神农世家吧,别让人抢了先。”
  他说完,门下的人便纷纷起身,准备离开。
  临出门,贺兰祁锋顿了步伐,自语似得道:“九皇……九皇到底是什么东西。江湖,又会如何呢……”
  他长叹一声,迈进了夜色里。

95.  无情无义 [上]

  绍兴二十三年的六月,江湖上最引人注目的消息,不过有二。一是无名少女侠肝义胆轰动江湖,人称“三弦女侠”。二,就是英雄堡举行武斗,决定堡主人选。
  英雄堡乃是武林三大家之一,又与太平城联姻。坐上堡主之位,自然能得江湖大权,号令天下。这是全江湖都在乎的大事,但对于英雄堡来说,这仅仅是家务。比武定在六月二十七,英雄堡并未邀请任何武林人士到场,包括身为亲家的太平城在内。
  比武的前夜,夏风燥热,惹人心烦。
  自回英雄堡后,莫允便住在北苑。北苑早已荒废许久,唯一可用的,是一间朝北的厢房。莫允并不介意房间简陋,但这北向的房屋,一到夏日,一丝风也透不进。闷热充斥,不适非常。
  他打坐片刻,便起了身。以往在幽谷中打铁,自然热上数倍,但此处的闷却更胜于热,让人心燥。这里本是他出生的地方,如今,竟让他觉得不适应,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有些无奈地推门出去,站在院落中乘凉。
  “好久不见,二弟。”魏启的声音从北苑门口响起,引得莫允皱起了眉头。
  莫允看着他,并不应答。
  魏启笑着走过来,道:“你我兄弟二人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说话呢。”
  莫允依然沉默。
  魏启四下环视一番,轻轻叹气,“娘生前甚爱杜鹃,如今,这北苑荒废,连杜鹃也绝了生机。爹的薄情,当真让人心寒。”
  莫允闻言,也看了看左右。杂草丛生,荒芜不堪,早已不似旧日模样了。
  “明日便要比武了。”魏启说道,“若我有幸得胜,定要好好修整这院子。到时,你我兄弟便能在院中饮酒赏月,岂不快哉?”
  莫允收了视线,回答:“我不是英雄堡的人,在此只是暂住,饮酒赏月,未免太过奢侈了。”
  魏启道:“二弟,说这样的话,未免太伤感情了。汐仪那贱人为了上位,逼死了娘,还逐你出家门,调我去襄阳。这笔帐,我一定会好好清算!待我做了堡主,必请三英为你正名。我们才是亲兄弟,大哥不会让你……”
  “不用说了。”莫允平淡地打断他的话,“当年我不过是个孩子,孰是孰非,我分不清,到如今,也不想分清了。如今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会帮你,也不会阻你。”
  魏启沉默了片刻,道:“二弟,你当真如此绝情?”
  莫允的眼神,漠视一切,“请回吧。”
  魏启这才皱了眉头,他不甘地转身,走出了苑外。
  莫允见他离开,继续自己的踱步。这里曾是满苑杜鹃,每年春夏之际,姹紫嫣红,美不胜收。其中,更有黄杜鹃和照山白,这两种杜鹃均含毒性,更有落胎之效。他怎能忘,娘亲曾微笑着牵着他的手,采摘着这两种花朵,晾晒之后,研磨成粉,仔仔细细地包起。那时,她眼中的喜悦,如此明显,即便他年岁尚幼,依然分辨得真切。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以为娘亲包起的,是对花朵的喜爱。
  直到,爹宠爱的美丽小妾落了胎儿,堡内惊惶一片。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溅洒之间,染红了地面。娘亲的眼神里,却带着如出一辙的喜悦……那时的种种,化成了恐惧,占了他的心,日日夜夜,不得摆脱。
  这般一想,他便再看不了这北苑中的种种,举步走了出去。
  ……
  戌时四刻,堡内的婢女按着规矩,捧着一盆盆用以消暑的冰,送往各个房间。
  赵颜放完冰盆,从汐夫人房中走出来的时候,一群婢女就笑意盈盈地走了上来。其中一人,含笑开口,道:“赵颜姐姐,我们忙不过来了,这盆冰劳你送到二少爷房中好吧。”
  那婢女说完,把冰盆往她手中一塞,和其他姐妹嬉笑着跑开了。
  赵颜笑得温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婢女始终以为莫允对她有意,用尽了办法撮合。真傻啊,做着那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她们难道就不知道,身为婢女,就算能得到喜爱,最多也只能做妾么?妾……多可笑的名分。对男子来说,一个妾,又算什么?正室尚可以抛弃,何况妾?……这种名分,她不稀罕。
  她端着冰盆,进北苑,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莫允房前,抬手敲门。门未关,她一敲,便敞了开来。
  房内空无一人。她不以为然地走了进去,将冰盆放在床边,起身离开。
  这时,她注意到了桌上放的东西。看似普通的木匣,实为戚氏铸造的容器“涵宇”,里面,放着被称为“戚氏绝器”的兵器。莫允来这里的目的,原本只是将这木匣交给她。而无数人猜测,这匣中放着的是“九皇神器”。
  她伸手,轻轻抚过匣身。会将这种凶器当作嫁妆的人,一定是疯子。
  突然,她的手指不知碰到了什么,那匣子一声微响,匣面翻开,露出的,是天干地支图,图被分成了一个个小块,每一块都可以移动,这副图就是一个活锁。不知道开锁的方法,得到这个木匣也是枉然。
  若是诚心相送,又何必弄这种玄虚?赵颜轻蔑一笑,不假理会。
  她抬头,正要走,莫允恰好回房。看到她的时候,轻轻皱了眉。
  赵颜含笑福身,道:“二公子,下婢给您送冰,这就走了。”
  莫允看了看桌上的木匣,道:“那本就是你的东西,你想要,便拿走吧。”
  赵颜笑得无辜,“下婢不想要。”
  她说完,绕过他,走出了北苑。她刚上回廊,便看见了魏启。
  她福身,唤道:“大少爷。”
  魏启笑道:“这里没有别人,不用拘礼。你我是盟友,不是主仆。”
  赵颜抬眸,微笑,“大少爷说笑了。有什么吩咐么?”
  魏启笑着,“赵姑娘,其实,我是有求于你。唉……我那二弟不知为何,就是不愿与我合作哪。看来,要想修缮我们兄弟的感情,惟有靠赵姑娘你了。”
  “大少爷太抬举我了……”赵颜道,“您是想要木匣,还是想知道戚氏的下落?”
  魏启赞许地拍了拍手,“赵姑娘果然冰雪聪明。那就从简单的开始好了,他手中的木匣,对赵姑娘来说,是唾手可得吧。”
  赵颜笑道:“那木匣乃戚氏神器‘涵宇’,打不开,得到又有什么用。何况,莫允早知道你我结盟,他嘴上大方,手上定不会将木匣轻易交给我……”
  魏启轻叹,“我这二弟看似木讷,骗起来倒也不容易。不过,以赵姑娘的本事,应该也不会太难。”
  赵颜点了点头,“既然结盟,自然互利。下婢理当尽心。”
  魏启笑了笑,又想到了什么,道:“比起我这二弟,我那不成其的三弟反而单纯得让人担心哪……赵姑娘,这么多年,照顾我那单纯的三弟,一定很辛苦吧?”
  赵颜平静地回答:“的确。不过,很快就会结束了……”她笑了,“明日比武,下婢在这儿先恭喜大少爷了。”
  魏启的神色却严肃了起来,“赵姑娘,你一直在我三弟身边,却不知他有多少能耐么?”
  赵颜不解。
  魏启道:“英雄堡绝技‘燕行步’,这套步法轻灵迅捷,冠绝天下。习得这套步法,我用了一个月,二弟用了一个半月。而魏颖,只用了三天。”
  听到这句话,赵颜不禁惊讶。
  “他天资聪颖,悟性甚高。前堡主早就知道这一点,才会有传位于他的心思。”魏启说话的时候,语气冷漠,丝毫没有谈及亲人的温情,“赵姑娘应该比我更清楚吧……他不仅天资过人,而且性情温良,宅心仁厚。现时的怠惰放荡,也不过是表象。若他有上进之心,堡主之位,绝无二选。”
  赵颜听得心烦了,“大少爷的意思是赢不了他?”
  魏启垂眸,浅笑,“要赢,何须硬拼?……不过,我还是要问赵姑娘,是否真狠得下心?”
  赵颜轻蔑一笑,“事到如今,我还能回头么?”
  她说完,转身离开。
  魏启看着她的背影,自语,“可惜了……”
  ……
  六月二十七,巳时。
  英雄堡内的演武场早已准备妥当,等着一次胜负分晓。
  魏启站在场上,闭目养神。
  而那位纨绔子弟的魏三少爷,却迟迟不来。
  观战的众位宗亲,连同那三英都开始不满。
  坐在凉棚之下的汐夫人渐渐紧张了起来,时不时看一眼身边的赵颜。赵颜轻轻替她打着扇子,含笑不语。
  约莫过了三刻功夫,众人终于等到了魏颖。
  他肩扛长剑,提着酒壶,缓步走来。衣衫许是因为炎热,松松垮垮地穿着,早已不成样子。他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旁若无人地走上了擂台。这般目中无人,更是惹得众人不满。
  魏启见他来了,便睁开了眼睛,笑望着他。
  魏颖放下酒壶,也笑,“大哥,久等。”
  “不久。”魏启摇了摇头,“一点都不久。”他说话之间,眸中精光隐现。他转身到一边,取了长剑,背剑而立。
  “你我虽是兄弟,但堡主之位攸关兴衰,我决不会手下留情。你我便堂堂正正比这一场。”魏启朗声,说道。
  魏颖点头,“好。”
  这番对话,让汐夫人皱了眉。这话中的措辞,魏启分明是将自己作为正统,而魏颖才是挑战之人。这般的主次颠倒,着实让人担忧。
  “颜儿,这……”汐夫人抬眸,开口道。
  赵颜的神情里,染了异样,她看着那两人,轻声道:“夫人放心,我已将一切都处理好了……”
  她说话之间,演武场的两人已拔剑出鞘,交战在一起。
  这两人用的,均是英雄堡绝技“燕行步”,那步法迅捷无比。两人的身影倏忽交错,又瞬间分离,快得看不清。惟见那剑光凛凛,好不眩目。
  即便是三英这般的老江湖,也被这场面震住,啧啧赞叹。
  只是,片刻之后,魏颖却露了败象。他手上的剑招分明混乱,渐渐压制不住魏启的招式。
  魏启皱了眉,魏颖虽然剑招混乱,但脚下的步法却丝毫不乱。魏启本来精的就不是剑术,要说能制住魏颖的剑招,未免勉强。而在“燕行步”上,他也讨不了便宜。自入神霄之后,掌法才是他的专修,若是出掌,自然可以制敌,但不免暴露了他归顺神霄一事。果然,一开始,要想在这场擂台上“堂堂正正”地赢魏颖,太难了……
  魏颖丝毫也没有察觉对手的异样,他本就无心战胜,自然也懒得细解魏启的剑招,只觉得魏启不愧是长子,武功上自然略胜一筹。他挥了挥剑,纵步避开魏启的剑锋,估摸着时辰正好,便虚晃一招,左脚踏步上前,打乱燕行步法,身子微倾,露了破绽,准备一输了事。
  然而,魏启却对这破绽视而不见。他不出剑,反而抬腿,踢向魏颖的腰际。
  魏颖有些不明白,但本能地避了开来。
  此时,魏启收腿,站稳身形,一剑横扫。
  魏颖纵身跃起,避开攻击,还未等站稳,就见森冷的剑锋迫近,直逼胸口。这般直露的攻击,要挡开简单得很,自然不是杀招。魏颖见状,便挥剑准备击开那剑锋,顺势倒地,做个败象。
  然而,就在他挥剑的那一刻。魏启的身子突然一歪,手中长剑落地。魏颖的剑锋不偏不倚,划上了他的手臂。
  一瞬之间,殷红的鲜血被剑锋带出,飞洒落下。
  魏颖呆住了,万万料不到自己一招能有这般效果。
  场下的汐夫人难掩兴奋之情,站起了身子,直直地看着场上当情势。
  魏启半跪在地上,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染红了衣袖。
  魏颖忙收剑,想要上前询问。
  这时,魏启抬头,神情悲愤,他咬牙,略有些无力地喝了一声:“卑鄙!”他刚说完,却仿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软软地倒了下去。
  魏颖不解,站在了原地。
  三英见情势有异,便上了演武场,细察起来。
  只听三英中姜绩惊呼一声:“软骨散!”
  场下众人闻言,一片哗然。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汐夫人。
  汐夫人惊惶不已,不自觉地站到了赵颜的身边。
  赵颜轻轻拉着她的手,无视周围锐利的目光,只是带着一丝笑意,迎上了魏颖始终不屑的眼神。

96.  无情无义 [下]

  下毒,是江湖中最下三滥的做法,是最为人不耻的手段,何况在比武中这样做,更是卑鄙至极。
  这次比武,英雄堡并未邀请任何一个外人到场,下毒的自然是堡内的人。而在堡中,会有如此动机的,恐怕只有魏颖。加上他以往种种表现,更让人怀疑。
  一时之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魏颖母子。但三英认为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率。加之魏启身中软骨散,又受了剑伤,不宜久拖。便稳了众人的情绪,草草结束了比武。
  然而,种种流言蜚语,却不受控制,四散传开,隐隐带着不祥。
  汐夫人回到房中时,脸色已苍白如纸,在这燥热的天气之下,手指却冰冷无比。赵颜如往常一般搀扶着她,带着一脸温婉,微垂着眼眸。
  汐夫人在床边坐下,紧紧拉着赵颜的手,颤声道:“颜儿,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赵颜蹲下身子,道:“夫人,你累了,睡吧……”
  汐夫人摇头,眸中渐有水雾,她犹豫再三,却不知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这时,魏颖闯了进来,直冲到了床前。他的脸上唯有怒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狠狠地拉起了赵颜。
  汐夫人见状,惊呼出声,“文熙?你做什么!”
  魏颖拉着赵颜,径直往外走。
  汐夫人急忙起身,拦住了他,“文熙,放开颜儿!”
  魏颖站定,满目都是恨意,“娘!事到如今,你还要袒护她?!”
  汐夫人不说话,只是努力地扳开魏颖抓着赵颜的手,却始终胜不了他的力气。
  赵颜的神情却依然平静,微带着笑意,道:“三少爷,不知下婢做错了什么?”
  魏颖转身,咬牙道:“你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明白!”
  赵颜的笑意未消,声音里却带了漠然,“下婢,什么都没做……”
  “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魏颖的手指加了一分力道,如同要握碎她的手腕一般,“除了你,还有谁会做下毒这种下三滥的事?!除了你,还有谁会这样害人!”
  赵颜抬眸,看着他。沉默片刻,笑着回答:“三公子所言甚是,英雄堡内皆英雄,除了下婢,谁都不会这般卑鄙无耻……”
  “废话少说!跟我去见三英!”魏颖狠狠拽着她,往外走。
  “站住!”汐夫人拉着赵颜,“是我吩咐她这么做的!你真要抓凶,抓我好了!”
  魏颖听到这句,愈加激动起来,“娘!她到底给您下了什么迷药?她屡次害人,留她在身边,迟早有一天会害您自己!”
  汐夫人已然落泪,声音凄怆悲愤,“时至今日,害我的人是你!”
  魏颖微怔,拽着赵颜的手不禁一松。
  “若你专心堡务,宗亲早已允你做上堡主之位,又怎会落到今日召英扬回堡比武?若你平日肯勤习武艺,今日我又何须下毒,助你得胜?”汐夫人揽着赵颜,泣道,“你今日若执意要将颜儿带走,你我便一刀两断,我便当从未生过你这个不肖子!”
  这番话,让魏颖愣在了原地,许久,他才开口,道:“我是不肖子?”他气极反笑,“好,就当我不肖!可我至少分得清善恶!而今日,我再不容她做恶!”
  魏颖说完,推开了汐夫人,重拉起赵颜,往外走。
  汐夫人急急上前,拉住了他。
  正在几人纠缠不休之时,三英的张继远出现在了门口,看到这番情状的时候,微皱了眉头,道:“文熙,怎可对夫人如此无礼?”
  魏颖一见到张继远,便把赵颜拉到了他面前,道:“张伯伯,她就是下毒的人!”
  张继远道:“可有证据?”
  魏颖依然愠怒,“除她之外,还会有谁?”
  张继远听罢,叹了口气,他走进了屋内,关上房门。看了一眼汐夫人,道:“夫人,姜绩和罗武已开始追查凶手。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汐夫人含泪,“我……”
  “我知道你护子心切,不过,下毒一事太过招摇,又惹宗亲和其余二英不满,实乃不智……”
  张继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魏颖惊愕不已。
  “张伯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魏颖惊道。
  张继远看着他,平静回答:“你是堡主决定的继承人,若不是宗亲反对,你早该继位了。如今旁生枝节,英扬回堡,比武只是权益之计。下毒的确不入流,但夫人出此下策,也是为了保全你。文熙,你明白我说的话么?”
  魏颖已经完全茫然了,说不出话来。
  “所幸没有任何证据。待事态平息,再从长计议吧。”张继远不再理会魏颖,对汐夫人道。
  汐夫人点了点头,沉默。
  “张继远!”魏颖吼了出来,“你身为三英之首,这般作为,难道不觉得羞愧么!”
  张继远看着他,道:“文熙,你果然还是不明白啊……”他走到桌边,坐下,“任你平日胡作非为,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堡主之位关系到英雄堡的兴亡,不容有失。你身为继承人,却毫无上进之心,难道,是想将这个位置拱手让人?”
  “什么叫拱手让人?堡主之位本就该由长子继任!”魏颖看着张继远和汐夫人,“你们到底是怎么了?让我做了堡主,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张继远回答,“论武艺、论江湖阅历,你都比不上你的两个哥哥。宗亲又一直坚持长子继位。辅佐你,是最赔本的买卖。不过,要做英雄堡主,最重要的,不是武功阅历,而是德行。我早就知道,你一直不务正业,为的是能招回英扬和莫允。只是,文熙啊,你想的太简单了。你以为若英扬坐上堡主,会放过你么?”
  魏颖皱眉,“你这是挑拨我们兄弟的感情?”
  张继远摇头,“你可有听过江湖传闻?英扬加入了神霄派,归顺朝廷,如今正搜寻‘九皇神器’的下落。”
  “无稽之谈!”
  “若是事实,又该如何?”张继远问道。
  魏颖答不上来。
  “这几年来,英扬做过什么,没有人知道。今日武场之上,他的招式有些诡异,分明不是英雄堡的路数。更让我怀疑……”张继远道,“我怎能将堡主之位交于一个另投师门的人?”
  “难道这就是能下毒害人的理由了?!”魏颖不服。
  张继远有些无奈了,“文熙,那我问你。他中了软骨散,不敌于你,你可会下重手杀他?”
  “他是我大哥,我怎么会……”
  魏颖还未说完,张继远便打断,问道:“那他呢?”
  魏颖语塞。
  张继远笑了笑,“我从小看着你兄弟长大,有件事情,是一定清楚的。”他一字字道,“只有你做了堡主,才能容得下异心的手足。”
  魏颖已然困惑了,他看着犹自饮泣的汐夫人,淡然平静的张继远,还有一旁漠然独立的赵颜,忽觉一股凉意。
  “什么堡主,我不稀罕!”他吼了一句,转身欲走。
  张继远起身,喝道:“站住!”
  魏颖一把推开了门,冷冷回道:“张继远,我要怎么做是我的事,不劳你操心!”
  他说完,大步离开。门外,几个婢女看到他这般可怖的神情,纷纷避让,不敢吱声。
  张继远不禁长叹,“这孩子……”
  汐夫人落泪,哽咽不语。
  张继远见状,道:“夫人,他怕是至今都觉得亏欠两位兄长,这也是人之常情。他年岁尚轻,不懂得其中利害,假以时日定会明白的。”
  汐夫人摇头,“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张继远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得沉默。
  赵颜走到房门口,关上了门,又到桌前,替那二人倒了茶水。
  先前一番争辩,张继远早觉口渴,便拿起茶杯,饮了几口。又估摸着时候不早,久留也不妥,便起身告了辞。
  汐夫人又哭了半日,终是身子虚弱,昏沉沉地睡去。
  赵颜看着桌上的两杯茶,眼神深邃,竟不见根底。
  ……
  入夜之后,张继远本要睡下,就听有人敲门。待他起身开门,看到的人,是赵颜。
  赵颜行礼,甜甜笑道:“烈英大人,文熙少爷有事找您。”
  “噢?”张继远的眼睛里,略带了笑意。
  “少爷在演武场等您,说是有话要单独对您讲。”赵颜微垂着眼眸,说道。
  张继远点了点头,道:“好。”
  赵颜目送着他离开,眼神里突然有了一丝惆怅,但旋即,那惆怅消失,惟剩了张狂犀利……
  ……
  演武场设在堡后空地。比武草草收场,这里尚未收拾,颇有些凌乱。张继远到达之时,演武场内空无一人,惟有夏风温热,惹人心烦。
  张继远四下看了看,心里生了疑。他正想回转,却见一个身影倏忽而降,落在了他面前。
  他定睛一看,皱了眉,“英扬,是你……”
  来者,正是魏启。他的手臂缠着绷带,伤势由三英亲自查验,自然不是作假的。而他身中的软骨散,尚未全解,应不能下床才是。
  “张继远,我还真是不知道,你竟是非不分,辅佐汐仪那个贱人。”魏启说话没有半分敬意,锐利无比。
  张继远倒也不生气,“看来你身上的毒,大有文章么。我现在倒是庆幸,我辅佐的是文熙,不是你。”
  魏启笑了起来,“的确,我那个三弟天资过人,乃是堡主不二之选……只可惜,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张继远,你要怪就怪自己跟错了主子!”
  他说完,单手出掌,攻了上来。
  张继远轻松避开,道:“三英乃是英雄堡之柱,你对我动手,看来传闻是真,你果然弃了自己的身份,入了神霄。”
  “我不弃身份又如何?英雄堡之内,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么?”魏启笑道。
  张继远道:“我本无意伤你们兄弟中任何一人。今日,我就替堡主出手,教训你这个不肖子!”
  他说完,提劲出拳,正欲攻击。突然,他身子一软,真气顿失。他大惊,踉跄退了几步。
  魏启从演武场的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剑,慢慢走向了张继远。
  张继远抬眸看他,满目皆是杀气,“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东西……”
  魏启的表情里,已全然没了笑意,空剩下阴恨决绝。他轻松地一剑刺进张继远的心口,下手,没有半分犹疑。
  张继远闷哼了一声,嘴唇嚅动,手指微曲,满目的恨意如尖刀刺人。但很快,那锐利的杀气消尽,只余下了空洞,死寂一片。
  魏启松开剑柄,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笑得云淡风轻。
  ……
  话说,那日魏颖与汐夫人、张继远争执之后,照例出了堡。待回到堡内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
  他刚跨进堡内,就觉气氛有异。所有人都带着惶恐,看着他。婢女见到他,都是远远避开,不敢上前一步。
  他不解,隐隐觉得蹊跷。待进了大堂,他完全惊愣了。大堂中央,摆着一具尸体,蒙着白布。已然暗赤的鲜血染在布上,触目惊心。魏颖抬眸,就见奇英司的罗武与正英司的姜绩端坐堂上,脸色铁青,隐有悲愤。
  见到魏颖,罗武起身,大喝一句:“拿下!”
  话音一落,周围弟子纷纷攻上。魏颖机敏避开,不满道:“罗叔叔,姜叔叔,这是什么意思?”
  罗武咬牙,“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牲,不配问我!”
  魏颖愈发不解,他看着周围弟子,喊道:“到底怎么回事?!”
  “烈英死了。”一直沉默的姜绩开口,答道。
  魏颖大惊失色,“张伯伯?”他立刻看向了那具尸体,“难道……”
  “你少装糊涂!”罗武怒喝,“你这丧心病狂的畜牲,我今日就替英雄堡清理门户!”
  他说完,提了身旁大刀,直往魏颖身上招呼过来。
  魏颖只觉得一头雾水,自然不能束手就擒。他左闪右避,躲着罗武的刀锋,急急道:“罗叔叔,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罗武哪管这些,只当他是狡辩,手中的招式愈发犀利,分明是认真的。
  魏颖也察觉到了,他心一横,挺身上前,单手格住罗武握刀的手,道:“我真的不明白!”
  “你这畜牲,你杀了烈英,现在还想抵赖?!”罗武吼道。
  魏颖愣住了,“我?”他皱眉,道,“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不是你,还会有谁!”罗武依旧不信。
  姜绩走下堂来,脸色冰冷,道:“正英,既然他说自己是冤枉的,便给他个机会。听听他要说什么。”
  罗武这才松了手,退了一步。
  魏颖只觉得茫然,脑海中天翻地覆,一片混沌。
  “你说你不是凶手,那昨夜,你在何处?”姜绩问道,“温香苑、似晴阁……你平日常去的教坊弟子都寻了遍,却无一人见过你。你倒说说,你在何处?”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魏颖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平日去教坊,只是逢场作戏,他从不曾留宿。都在自购的小宅过夜。而今日,他本就是愤然出堡,毫无目的地策马奔走。现在,没有一个人能为他证明什么。
  见他不回答,姜绩又问:“昨日,曾有人见到你与烈英争执,你对此有何话说?”
  魏颖的心已经一落再落,厚重的压抑感,让他只能重复一句话:“我没有杀人……”
  “还有软骨散……”姜绩从一旁拿起一个小纸包,扔向了魏颖。“这是从夫人的贴身婢女赵颜身上搜出来的。
  魏颖伸手接住那包药,突然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不可思议。
  “奇英,休要再跟他废话。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看他如何抵赖!”罗武手握大刀,说得慷慨激昂。
  魏颖狠狠捏起那包软骨散,正想说些什么。这时,就听一个声音在堂外响起。
  “慢着……二位……”
  魏颖转头,就看见几个婢女搀扶着魏启,正走进大厅。
  魏启的脸色苍白,声音也是有气无力,手臂上的绷带清晰可见。他离开婢女的搀扶,慢慢走上前来,道:“我不信文熙会杀人,请二位再彻查此事,不能冤枉他……”
  姜绩叹口气,道:“英扬,他下毒害你,你此刻却还替他说话么……”他又看了一眼魏颖,眼神中多了冰冷,“果然不是一母所出,天差地别。”
  魏启皱了皱眉头,神色里竟有苍凉,“不是的……他不会害我的……下毒杀人的,一定另有其人。”
  魏颖看着魏启,心底竟是感动了。
  “英扬,不用对这种畜牲仁慈!”罗武道,“若你要看证据,我便让你看看!带那丫头上来!”
  罗武的话音一落,几个弟子便架着赵颜走上堂来。弟子松手,狠狠一推,赵颜便跪倒在地。她早已花容失色,满脸泪痕,眼睛里满是恐惧。纤弱的身子微颤着,楚楚可怜。
  看到罗武和姜绩,她更加惊恐,再不敢抬头。
  魏颖看到赵颜的时候,如往常一般,觉得厌恶。但此时此刻,却又有了说不出的担忧。
  “赵颜,本司问你,昨夜,你可有找过烈英张继远?”姜绩开口,问道。
  赵颜咬着嘴唇,沉默。
  “说!”罗武厉喝一声。
  赵颜一颤,开口道:“下婢……确有找过烈英大人……”她一抬头,大声道,“所有事都是下婢做的!是下婢下了毒,烈英大人也是下婢杀的!不关夫人和少爷的事!”
  “哼!护主心切?倒是个忠心的丫头……”姜绩说道,“不过,就算烈英中软骨散,凭你的本事,也不可能杀得了他!说!是谁指使你的!你又是替谁传话找烈英?!”
  赵颜看了一眼魏颖,沉默不语。
  “你若肯说出主犯,本司就饶你一命。”姜绩居高俯视着她,说道。
  赵颜依旧沉默,任凭众人威逼利诱,始终不开口。
  突然,一旁的婢女冲了过来,跪下身子,道:“奇英大人,正英大人,颜儿姐姐没有杀人,昨夜,颜儿姐姐一直与姐妹在一起绣花!”
  赵颜惊愕无比,道:“琦儿……你……”
  “姐姐……”那婢女看着赵颜,眸中浮起了水雾,“颜儿姐姐,我不能看着你被冤枉啊。即便夫人对你恩重如山,你也不能……”
  那婢女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赵颜也落了泪,哽咽不语。
  一时之间,大堂内凄凄惨惨,许多人都皱了眉头,连声哀叹。
  魏颖却愈发茫然了。面前发生的一切,让他毫无头绪,甚至分不清敌友。谁是凶手?谁冤枉了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绩叹了一声,道:“赵颜,你报恩心切,本司能理解……但如今,就算你要顶罪,也救不了任何一个人!说,凶手到底是谁!”
  赵颜沉默许久,颤声道:“……夫人……夫人只是爱子心切,并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一个人……下婢,下婢也不知道少爷会下毒手……”
  听到这些话,大堂内并没有骚动,这几乎是确定的答案了。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就那样接受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罗武看着魏颖,厉声喝道。
  魏颖的手指松了开来,那包软骨散落地,撒出了粉末,轻轻散起。
  “拿下。”姜绩挥了手。
  两旁的弟子得令,上前缚住了魏颖。魏颖并不反抗,眼神里,惟剩了迷惘。
  “等等……他……”魏启上前,正想说什么,却一个踉跄,倒了下去。堂中众人见状,纷纷上前搀扶。
  “英扬,杀人偿命,英雄堡容不得这般狠毒的畜牲!你休再多言!” 姜绩开口,“你身上还有伤,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就行了……”
  魏启还想说什么,犹豫许久,终是沉默。
  魏颖被架着往外走,经过赵颜身边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神情依然悲戚,泪水晶莹,缀满了脸颊。只是,她的眼神,冰冷轻蔑,带着可怕的漠然。

97.  无药可救 [上]

  短短几日,英雄堡内便发生如此大事,宗亲震惊之余,不免震怒。
  汐夫人本就是出身青楼的小妾,当年堡主执意扶正,也遭到宗亲一致反对。而后,传位的问题,更是引来了一片争议。如今,小妾之子为夺堡主之位,下毒陷害正室之子,在阴谋被揭穿之后,又下毒杀死了三英之首的烈英张继远。这样的论断,说不可信都难。
  英雄堡自堡主去世之后,重大的事务便交由三英商量处理。如今,二英一口咬定了凶手是魏颖,即便有疑议,也无人再敢多言。魏颖和汐夫人被关押起来,待宗亲商议完毕,再行处置。
  英雄堡的地牢本是用来关押江湖中穷凶极恶的匪类,魏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踏进这地牢的一天。当被带到牢内的时候,汐夫人早已在内了。
  她跪坐在地,斜倚着栏杆,脸上泪痕未干,憔悴不堪。但神情却很平静,眼神里也褪了忧戚之色。
  魏颖见到她,想开口,却见汐夫人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侧开了头。
  魏颖只觉得喉头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被推进牢内,踉跄了几步。他犹豫片刻,慢慢走到了汐夫人身边,蹲下了身子,开口:“娘……”
  汐夫人垂着眉睫,魏颖只见泪水晶莹,如断线珍珠,落在了她白皙的手背上。那一刻,他才真的懂了很多东西。
  “娘,我们是被冤枉的,不会有事的……”他开口,柔声劝慰。
  汐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带着泣音道:“罢了……”
  魏颖听到这句话,不解起来,“娘……”
  “洗了冤屈又如何?”汐夫人抬头,看着他,“你会奋发上进,做英雄堡的堡主么?你能放下你的两个哥哥么?”
  “娘,这个时候了,为什么你还要我做什么堡主!这个位子在您的心中就这么重要么!”魏颖不觉大了声音。
  汐夫人伸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畜牲!”
  魏颖被打愣了。
  “难道我是为了自己才争这堡主之位的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汐夫人喊道。
  魏颖皱眉,道:“孩儿从来都不想做堡主!”
  “那你能做什么?”
  温柔如水的声音,从牢外静静传来。
  魏颖闻声,猛地转了头。
  赵颜站在牢外,静静笑着。
  魏颖起身,冲了过去,怒道:“是你!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为什么要下毒……”他怒不可遏,不觉动了真气,胸口瞬间传来一阵悸痛。为防他逃走,姜绩封了他的气脉,气息受阻,自然生痛。他皱眉咬牙,再也说不下去了。
  赵颜笑了起来,“看看,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三少爷,也会有今日这般狼狈的模样哪……”
  “……”魏颖忍着痛楚,怒视着她。
  “颜儿……”汐夫人起身,蹒跚着走到赵颜面前,颤着声音开口,“颜儿,为什么……”
  赵颜看着她,道:“夫人,为了扶植文熙公子上位,做了多少事,您还记得么?”
  汐夫人沉默。
  赵颜开口:“我都记不清了……可是,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不可能上位的。不是么?”她转而看着魏颖,声音里带一丝轻蔑,“无论我们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卑鄙无耻,肮脏下流的。他从来都不曾弄脏双手,从来不曾做过一件坏事……永远站在干干净净的地方……”她冷笑一声,“这种日子,我受够了!”她的眼神犀利,直刺向魏颖,“凭什么?!我凭什么被你冷嘲热讽?!魏颖,我告诉你,你有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能把你捧上去,就能把你摔下来!”
  魏颖却笑了一声,“赵颜,你真以为自己有那么大能耐?你不过是一介下婢!别高估了自己!”
  赵颜的神色冷冽,说话没有半分客气,“魏颖!这里所有人都能骂我是下婢,唯独你不能!置父母的期望于不顾,任性妄为,是不孝。辜负烈英的辅佐,累他丧命,是不义。轻信奸人,遭人陷害,是不智。你这样一个不孝不义不智的人,凭什么教训我!”
  魏颖平复了心绪,克制道:“赵颜!对我大哥下毒,加害烈英的人是你!你多行不义,还要推到我头上么?!”
  赵颜满脸冷然,“三公子,下婢早已说过了吧。对你那位大哥下毒的人,不是我……可惜,你不信。”
  魏颖不解,“不是你?”
  赵颜笑了起来,“夫人,我早就说了,有些事情不该瞒着少爷么。”她看着魏颖,语气轻蔑无比,“你的大哥,不是夫人赶出去的。他是自动请缨,坐镇襄阳分舵。而他在襄阳分舵做了些什么,英雄堡一无所知。照下婢看来,这大概就是以退为进、韬光养晦。我不怕告诉你,他身上的毒,是他自己下的。烈英,也是他动手杀的。你把他当作兄长,可在他的眼里,你不过是任人宰割的替罪羊!”
  “你胡说!”魏颖心中震惊,但嘴上却不自觉地回了一句。
  赵颜笑得开心,“我胡说?”
  她抬手,指指牢内的看守,冷笑道:“看到这些看守了么。我胡说了那么久,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质疑,你猜是为什么?”
  魏颖抬眸,就见地牢中的众人皆是一脸淡然地站在自己的岗位,各个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呵呵,烈英一死,这里所有的守卫都换了人。现时的英雄堡,早已没有你的立足之地了。”赵颜道。
  魏颖的脑中纠结一片,近日种种串联起来,这番话,不由得他不信。他沉默着,耳边汐夫人的抽泣悲凉,听得人心痛。
  “你恨我,报复我,我认了。那我娘呢?我娘待你不薄,你为何连我娘都害!”魏颖喊道。
  赵颜的声音阴冷,“待我不薄……你不是也说了么,我只是一介下婢。夫人最重视的,始终只有你!当初她为了让莫允离开英雄堡,遣我去齑宇山庄,不就已经很清楚了么?她抛弃我,不过是迟早的事!”
  汐夫人抬眸,含泪摇着头,“颜儿……”
  赵颜冷笑,“夫人,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是个女人。女人,就注定了被人抛弃。你看,我不是也一直都被抛弃么……”她伸手,指着魏颖,“对了,说起来,不是下婢先抛弃你的。一开始就抛弃你的,是三少爷呐。”
  她说完,笑得欢乐。那笑声,在地牢内刺耳无比。
  魏颖的心中烦乱,心中既怒又愧,往昔种种,一旦反思,他突然觉得自己如此幼稚、如此可怜。只是,此刻,他不能示弱,若是示弱,便输了一切。
  “赵颜,你别得意得太早!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么?!”魏颖咬牙,道。
  赵颜止了笑声,平静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下婢注定是要下地狱的,不过,那些负过我的人,定会比我痛苦百倍。”
  她说完的时候,有人轻轻笑着,开口。
  “赵姑娘,说得好。”
  魏启慢慢走了过来,一路上,守卫纷纷行礼,恭敬非常。他走到大牢门口,含笑:“夫人,三弟,委屈二位了。”
  汐夫人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魏颖却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魏启。
  “大哥……”魏颖迟疑着,问道,“她说的,难道……”
  “她说的,当然是假的。”魏启回答。
  魏颖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我怎么可能做出杀害烈英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呢?”魏启摇头,“杀他的人,不是你么?三弟?”
  瞬间,魏颖再无疑惑,一切都无比残酷地显现出来。
  “不只如此呢。”魏启道,“汐仪出身青楼,品性不端。暗中与方堂主私通,串谋夺取堡内秘宝,还下毒谋害堡内众人。不幸被人识破,遂将罪过全部推给了方堂主,并杀其灭口。三英对此早有怀疑,如今,比武之上,汐仪故技重施,却被烈英识破,于是纵子行凶,杀害证人。事情败露之后,母子二人双双于地牢内畏罪自尽。”
  汐夫人的脸色已褪尽了血色,她哑着声音,喊道:“你含血喷人!”
  魏启脸带笑意,声音却冷寒如冰,“要说证据么,你用的那包软骨散,与当初方堂主所用的,一模一样。这般巧合,不得不让人生疑哪。哎,要是真是如此的话,我这三弟到底是不是姓魏呢?”
  那一刻,魏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东西。方堂主、冥雷掌、九皇神器、神霄派、纤主曦远、软骨散……张继远遇害之前,也曾说过,魏启转投神霄门下……
  他再也无法克制,带着痛楚,喊了出来:“难道,方堂主是你指使的?!”
  魏启不以为然,“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文熙。”
  魏颖心中刺痛,竟无法克制地泛了泪光,他声音沙哑,无力苍凉,“你要堡主之位,我让给你便是了,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大哥……你是英雄堡的人哪……”
  “住口!”魏启冷冷喝道,“让?真可笑,堡主之位本来就是我的!”他阴寒一笑,“你不过是条丧家犬,乖乖‘畏罪自尽’就好了!”
  他说完,一挥手,左右守卫便纷纷上前,打开了牢门,准备动手。
  赵颜见状,转了身,闭了眼。
  正在此时,突然一道劲风破入,直逼进了人群之中。守卫未及防范,被砍倒在地。魏启稍愣,待看清来者的时候,眉宇之间带了怒意。
  “二弟,你这是做什么?”魏启看着那一脸漠然的男子,道。
  来者,正是莫允,他手握钢刀,将魏颖母子护在身后,平静回答:“我欠她一条人命,今日还她。”
  魏启说话间,带上了一丝杀气,“一条人命,只能换一个人才是。”
  莫允站稳了脚部,轻描淡写地回答:“顺便。”
  魏启闻言,不再多说,出掌攻上。
  莫允执刀隔开他的攻势,对身后的人说了一句,“我替你们开道,走!”
  他话音一落,就由守势改了攻势,只迫向了魏启。
  魏启身上的软骨散是作假的,但手臂上的伤势却是千真万确。这般的攻击,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只是,莫允显然不想伤他性命。招式之间,余地甚大。
  莫允与魏启周旋了几招之后,收刀出掌,逼退了魏启。而后,一把拉起魏颖和汐夫人,往外推。
  地牢内的守卫早已被莫允收拾地差不多了,无人有余力阻拦。魏颖与汐夫人没费什么力气,便冲到了地牢之外。
  天色已暗,月色黯淡,群星无光。隐隐的雷声掩在云后,撩动着一丝急躁。
  赵颜是唯一一个追出去的人,待到了地牢门口,她便看见了魏颖母子的身影,尚未走远。
  地牢内一番变动,外界毫不知晓。如今,更无一个弟子在外看守。
  赵颜追出几步,下意识地想要喊叫。
  这时,汐夫人看到了她,猛然甩开魏颖的手,折了回来。
  赵颜大惊,一时忘了呼喊。
  “颜儿,跟我走!”汐夫人拉着她,含泪劝道。
  赵颜愣住了,看着她,说不出话。
  “颜儿,英扬心狠手辣,他不会放过你的!你跟我走!”汐夫人的神情忧戚,但眼神却是认真的。那般毫不掩饰的关切,映在她的眸中,教人心酸。
  赵颜看呆了,那一瞬,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而,片刻之后,她推开了汐夫人,冷冷道:“夫人,你真傻。就是因为你这么傻,才会被人打掉腹中胎儿,甚至被自己的亲生儿子误解。我才没你那么傻,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我要报复的人,还没有报复完!我不会跟你走!”
  魏颖冲过来,拉起了汐夫人,“娘,她丧心病狂,无药可救了!别再管她了!”
  汐夫人哭着,撕心裂肺道:“颜儿,是我害了你……把你带进英雄堡的是我,把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也是我,你恨我吧。只是,不要留在这里,不要再留在这里了!”
  赵颜愣愣地站在原地。那是一霎那的回忆,满身污泥、衣衫褴褛站在雪地里,冷得都快失去知觉的时候,这个衣着华丽,美若天仙的妇人毫不嫌弃地把她拥在了怀里,为她落泪。在知道她的名字和身世之后,这个妇人,含泪而笑,对她说:若不是天意弄人,我也该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女儿才是……
  她想完的时候,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魏颖并不理会她,不顾汐夫人的挣扎,拉着她,举步离开。
  这时姜绩和罗武带着几名弟子赶到。他俩本是为了审问而来,看到面前的景象时,不免大惊。
  “大胆!”罗武大喝一声,纵身攻上。
  魏颖被封了气脉,哪是他的对手。如今只有束手就擒的份。突然,剑光凛冽,逼退了罗武攻势。
  数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拉起了魏颖和汐夫人,虚晃几招。其中几人见着空隙,扔出几颗烟雾弹,趁着烟幕,遁逃而去,失了踪影。
  姜绩和罗武大怒,正要唤人追击,魏启和莫允却缠斗着,出了地牢。
  魏启见到那二英,立刻露了个破绽,受了莫允一掌。
  莫允未料到自己得手,稍稍惊讶。
  二英见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当即出手相助。
  莫允本无杀意,被二英围攻,自然落了下风。
  魏启轻咳了几声,唇角却带着笑意。他缓缓聚力在掌,趁着众人缠斗的空隙,迅攻而上,喊道:“奇英,正英,我来助你们!”然而,他掌袭的目标,却是二英!
  姜绩和罗武专心对付莫允,本就没有防范魏启,又哪能料到这班卑鄙的偷袭?
  姜绩首先被中掌,吐出了一口鲜血,摔向了一旁,再无生气。罗武微惊,未待反应过来,亦被一掌击中胸口。
  魏启并不松懈,抽身离开,将二英那几个随行弟子尽数杀死。
  “冥……冥雷掌……”罗武满眼都是不信,直直地瞪着魏启。他就这样带着恨意,断了气息。
  莫允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你……”他看着魏启,惊愕道,“你杀了三英?”
  魏启轻轻喘着气,笑意犹存,“二弟,你真是会说笑,杀死这二人的,不是助三弟畏罪潜逃的你么?”
  此时,堡内弟子听到异动,正纷纷赶来,人声渐近。
  莫允握紧了手中的钢刀,沉默之间,挥刀攻向了魏启。
  魏启倒不出手,他一纵身,落到了赵颜身边,而后,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
  莫允的刀势猛然一收,怒意染进了双眸。
  “二弟,你的眼里,果然只有这个小贱人哪。”魏启道。
  “英扬少爷,你想做什么?”赵颜惊恐不已,拼尽力气,说道。
  “女人是双刃剑,你能背叛文熙,就能背叛我!我留你何用!”魏启说完,一掌击上了她的后背。
  赵颜只觉一阵剧痛透入肌骨,喉咙中呛出一口鲜血,身子被那力道击出数尺,直直往前倒去。
  莫允收刀,伸手接住了她,带着欲燃的愤怒,看了魏启一眼。他不再纠缠,抱起赵颜,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里。
  堡内弟子便在此刻赶到,看到面前的情况时,震惊不已。
  魏启又咳嗽了起来,身上捱的那一掌,微微生痛。他不急着解释,依然看着莫允消失的方向,脸上,始终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
  云隐雷声,层层铺远,一霎的疾雨,纷乱如人心。
  魏颖与汐夫人跟着那些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赶了半个时辰的路,便到了一处凉亭。
  亭内,早有人等候。
  魏颖看到那人时,连震惊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些黑衣人揭下面纱,恭敬地对亭内的人道:“城主,人已带到。”
  亭内的人缓缓转过了身子,那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头梳双角,遍插珠翠。双眸盈盈,粉颊温润。她手拿一把团扇,悠闲地给自己扇着风。她笑着,开口,甜甜唤道:“别来无恙啊,文熙哥哥。”
  魏颖看着她,声音滞涩得连自己都陌生。
  “乐儿……”

98.  无药可救 [下]

  神农世家,地处扬州。唐时还称广陵郡,广陵神农这个叫法便也沿袭至今。神农世家在唐朝最为鼎盛,朝中御医大凡师从神农,圣恩眷顾,风头无两。麾下的医馆药铺遍布神州,名震海外。
  而时过境迁,朝代易改。神农虽仍有高超医术,但也不复往日风光。门下弟子顾念前朝圣恩,至今仍着唐时装束。这自然也令朝廷不满,但碍于神农声名,虽有数番责难,却无厉行压制。
  传闻数年之前,神农世家遭遇变故,从此闭门不医,淡出江湖。不过,传闻终究是传闻。到过神农世家一次的小小最清楚不过了,神农之中依然有济世的神医,也终究未失医者的高洁。
  小小坐在马车上,看着自己手中的赤炎令,心中的焦虑不曾减少一分。恐惧总是不经意地渗进脑海,让痛楚也慢慢深重起来。
  神农是医,不是神,自然也有回天乏术的时候。生死由命,不可强求。但是当真到了眼前,却让人无法冷静。
  她收起令牌,低了头,看着至今昏迷的温宿。他身受冥雷掌伤,“七杀”依旧按时发作,只是,即便是如此的痛苦,他也不曾醒过来。偶有的呻吟,也是微弱而无力的。
  她心中忧戚,竟不忍再看。她钻出了车厢,坐到了赶车的银枭身边。
  银枭见她出来,轻叹了一口气,许久,才轻声道:“丫头,就算你治好了他,他也逃不开朝廷缉捕,江湖追杀……”
  小小听到这句话,只能沉默。
  她也曾请求洛元清先替温宿解毒。但洛元清却犹豫。东、南两海敌对,现在彼此相安无事已是奇迹,小小也知道不能多做要求。
  而这一路,银枭和李丝的态度也让她困扰。李丝也不止一次说过,温宿非死不可。出发前,碍着江寂的面子,这两人都不曾说什么,但有些东西,小小还是感觉得到。……江湖之上,恩怨纠葛才是真正的凶器,武功与毒药,都得屈居其后。
  “丫头……”银枭看着前路,慢慢道,“你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辈子。他救了你,你还他人情是没错。不过,这之后,他的事,你不要再管了……”
  小小答不上来,还是沉默。
  银枭见状,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笑道:“对了,丫头,这次你准备怎么谢我?”
  “啊?”小小不解。
  银枭揪起她的耳朵,道:“虽然带你出廉家军营的人不是我,但我好歹也有掩护的份。你怎么谢我?”
  小小眨眨眼睛,差点就想说:我是主动归顺朝廷的,你们没必要救我呀。但是,看着银枭,她硬生生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要是知道了真相,就不是揪耳朵这么简单了吧。
  “银大爷的大恩大德,小小无以为报,小小愿……”小小摸着被揪痛的耳朵,说道。
  银枭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怎么老是这一段,听都听腻了。就算下面是‘以身相许’我也不稀罕。”
  小小无语。
  银枭略带得意地笑着,道:“丫头,把他带到神农世家之后,你跟我回‘岫风寨’吧。”
  小小不解,“岫风寨?”
  “嗯。”银枭笑着,道,“你这丫头根本就不适合跑江湖么,得找个地方落脚才对。我勉为其难,先收留你好了。说起来,当年你师父也到过‘岫风寨’,还教过我武艺。那时候,你不过是个娃娃。怕是想不起来了罢。”
  小小睁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呀,强盗,你这是拐压寨夫人?”李丝策马到了马车旁,调笑道,“那沈家小姐怎么办?啧,好不容易抢了个良家小姐,如今又不要了么?唉,奴家可算是认清你们这些臭男人的面目了……”
  银枭皱了眉头,“媒婆!我没记错的话,抢了沈小姐的人是你吧!还有,你不是直接送她去‘曲坊’了么?我都没见过她!”
  “呀,这么激动做什么?原来当初奴家直接把沈小姐送走,你记恨到现在啊。”李丝笑得阴险。
  “去!”银枭一鞭子抽过去,道,“少拿我开心。你记住,媒做多了,自己就嫁不出去了!”
  李丝轻松避开那一鞭,笑着道:“呀,不劳你这采花贼操心。”
  这两人一抬杠,阴郁的氛围便一扫而空。小小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的确,江湖不适合她。那个“岫风寨”听起来不错啊,也许,结束一切之后,她真的可以……
  这个念头才刚才脑海中浮现,下一瞬,她却想起了廉钊,想起他未说出口的回答……
  耳边还响着银枭和李丝的笑闹声,小小却觉得心中失落,渐而无奈。不觉之间,几人已走到了一处山岭。
  小小第一次来神农世家,走的是水路,下了船便到了正门。而这次,走的是陆路,又为了躲避追兵特地选了僻静小道。如今,正是在神农那赫赫有名的“百草岭”之上。
  辰时三刻,烈日炎炎,岭上草木略显蔫萎,透着一丝萧条之气。
  小小觉得有些奇怪,但却一时想不出原因来。她四下环顾,看着满岭草药。鸟啼蝉鸣,马蹄轻响,和着那些南海女子脚腕上的银铃声,在耳边回荡。
  “停车!”小小突然喊了一声。
  银枭勒马,不解。
  小小起身,警戒起来。没错,不对劲。她还记得曾经在这百草岭上,采药人络绎不绝。而今天,却一个人都没看见,着实诡异。
  小小正欲说明,突然,地下伸出了数只青黑色的人手,继而,数具行尸爬了出来,怪叫着扑向了众人。
  啊啊啊啊啊!不是吧,这难道是应了江湖上那句“神农世家百草岭,夜夜鬼哭到天明”?大白天的,太邪门了吧!
  众人纷纷亮出了兵器,应战。
  小小手忙脚乱地找寻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紧张地看着面前的情势。
  行尸出现,就代表着神农世家中有人使用“操尸蛊”。照理说,精通蛊毒的陵游在齑宇山庄丧了命,神农长老巴戟天等又好像十分看不起操纵尸体的行为。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出现呢?
  小小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答案。当初在东海,她也见过行尸。如今,能做到如此的人,唯有被废的神农宗主石蜜。也就是说,石蜜已经重回神农世家了?!
  这么一想,如今的情势就不妙了。不说石蜜和魏启勾结,效忠朝廷,也曾亲自追击过她。单说她自己曾踩死一条“长生蛊”,就够得上仇怨了。若是石蜜回了神农世家,又重得了宗主权力,事情就麻烦了……
  小小正这么想着,就见几具行尸开始往马车上爬。她惊叫一声,直接抬脚,努力地把行尸往下踩。
  行尸虽然无痛无觉,又是已死之身。但银枭一行早就遭遇过几次,应付起来也熟门熟路。只一会儿的功夫,便将一批行尸悉数解决。
  这时,森森的白雾从地面氤氲而上,已经倒下的行尸又一次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冲众人而来。
  “啐,没完没了!”银枭冷哼一声,拔出腰间软剑,纵身攻上。
  这时,一道浑厚劲力破空而来,几具行尸被弹了开来,无数白色的小虫从行尸体内脱出,落在地上扭动挣扎。
  只听那出掌之人开口,道:“诸位,此地危险,请速速离开。”
  听到这个声音,小小反应了过来,喊了一声:“巴长老!”
  没错,来者就是神农上七君的巴戟天。
  巴戟天闻得那声呼唤,回了头。看到小小的时候,表情里便有了笑意。“原来是左姑娘。”他说话间,出掌毫不含糊,击倒了数具行尸。他抽身退到马车边,道:“左姑娘,你为何来此地?”
  “我是来求医的。巴长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小急切问道。
  巴戟天摇了摇头,道:“先离开这里吾再向姑娘解释吧……”
  众人闻言,不再恋战,甩开行尸后,随着巴戟天离开了百草岭。
  ……
  百草岭南数里,有一处村落。
  小小一行入内的时候才发现,这村内到处都是伤者,呻吟时闻,哀哭不绝,情况凄惨至极。
  巴戟天领众人进了一间房舍,安顿下来。才慢慢解释。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东海一役之后,石蜜便携纤主曦远重回了神农世家。石蜜本被废了宗主之位,又被长老通缉,本以为她是自投罗网,却不料她手握“三尸神针”和“磁引”,威力惊人。几位长老联手,竟也不敌。加之她归顺朝廷,得了神霄助力,再加上地方官府的协助,竟在短短的几日之内,重新控制了神农世家。不服她的人,或是伤亡,或被关押。运气好的逃了出来,如今,都聚在这小村之中,寻求生机。
  巴戟天说话间,并无悲叹。他的身板笔直,眉宇间带着平和,而那平和中透出的威严,让人心生敬意。
  “此乃神农家务事,却不想连累了诸位,吾在此向诸位赔罪。”巴戟天抱拳行礼,“对了,方才,左姑娘说要求医?”
  小小点头,说了原委。
  巴戟天听罢,便走到一边,替温宿把脉。
  片刻之后,他抬头,叹道:“冥雷掌掌力阴寒,断人筋脉,中掌者从无生还。你师叔筋脉尽断,又中奇毒。能撑到现在,靠得是体内的一股至强真气。事到如今,吾可行气替他续命。但要想治愈,还需有人替他接筋续脉。当今天下,能有这般医术的,只有吾派前任宗主……”
  小小微惊,“石蜜?”
  “正是石蜜。”巴戟天道,“单论医术,神农之中无出其右者。只是,要她出手救人,恐怕……”
  小小沉默,愈发无奈起来。
  银枭见状,道:“丫头,我们也尽了人事。这是天命,你且看开吧……”
  小小只能点头。
  巴戟天拍了拍小小的肩膀,道:“左姑娘,吾乃医者,自当尽力为他续命。天道造化,兴许日后有转机也说不定。”
  小小笑了起来,点了头,“谢谢你,巴长老!”
  巴戟天笑着,说道:“那就先请诸位出去,待吾替病人行气。”
  众人均无二话,各自休息去了。
  小小坐在门槛上,托着脑袋,想着心事。
  “喂……”
  突然,有人开口,对她说话。
  小小抬头,就看见了一脸阴沉的洛元清。
  “洛姑娘……”
  洛元清的眼神望着远处,“你……”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对温宿,到底是怎么想的?”
  小小有些惊讶,回道:“他是我师叔……”
  “他不是你师叔!你不是也早知道了么?他是假扮你师叔接近你的人!”洛元清脱口而出,又觉得自己失言。
  小小看着她,不说话。
  洛元清道:“……在他心里,你不是师侄……”
  小小低下头,拉着自己的衣襟。“洛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洛元清急了,道:“我真的不明白,他为你服下‘七杀’,为你背叛师门,现在命悬一线。你却只把他当师叔?”
  小小沉默着。
  洛元清愈发急躁,道:“你是真傻还是装糊涂?!”
  小小抬了头,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间,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村中有人惊呼起来,“闭气!是毒香!”
  小小立刻掩住口鼻,村中,不知何时笼上了淡淡的白雾。就见那朦胧的雾气中,一个十岁上下的女童施然走来。鹅黄色的唐时衣装,配着淡绿的丝带,说不尽的明丽可人。她手提一盏宫灯,那些白雾就是由灯中散出,隐隐透着妖异。而她,正是石蜜身旁的提灯女童,彼子。
  小小正惊讶的时候,身旁的洛元清软软地倒了下去。
  “洛姑娘!”小小蹲下身子,紧张不已。
  这时,有人冲了过来,封了洛元清的几个穴道,又将一个瓷瓶递给了小小,道:“这毒香会散去内力,服下这药,凝神静气!”
  小小猛点着头。她这才觉得,没有内力,兴许也是件好事。至少,现在的她丝毫不受影响。
  此时,银枭和李丝也赶了出来。见到面前情势,银枭拿出了怀中的“淬雪银芒”,激射而出,攻向了彼子。
  而那电光火石之间,有人疾冲而上,挡开了银针,站在了彼子身前。
  小小一眼就认出了那人。不知是纹身还是胎记,遮了他大半的脸,看起来狰狞可怖,这样的特征,要忘都难!此人,这是当日石蜜身旁的鬼臼。
  银枭并不关心来者是谁,他抽出腰间软剑,攻上前去。
  鬼臼的兵器乃是钢爪,虽然算不上绝顶高手,但他出手之间,从不给自己留余地,招招狠辣,皆是搏命的架势。即便是久经江湖的银枭,也不免生畏,出手也犹豫起来。
  而此时,那森森白雾中,出现了无数行尸,涌进了村庄,缠住了众人。
  周围的幽香越来越浓,众人都觉得四肢无力,无法招架了。
  银枭只觉的身体内劲力渐散,力不从心,渐渐无法抵挡鬼臼的攻势。眼看那钢爪锋芒迫近,却无力闪避。
  千钧一发的关头,小小身后的房门突然被震开,巴戟天凭空击出一掌。
  小小只觉得周遭气流徒生变化,凌厉刚猛的劲道无形无相,却直击而去,逼开了鬼臼。
  “嘻嘻,神农‘行气流’果然厉害。可惜,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彼子笑着,朗声道,“恭迎宗主。”
  话音一落,小小就见数个女童提灯开道,毕恭毕敬地引着石蜜而上。石蜜眼帘微垂,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之上。身上那一袭浅青衣衫,透着唐时妖娆,却又有难言的清冷高贵。
  石蜜站定,抬眸,“巴戟天,既然是躲藏就该低调行事……往百草岭救人,是挑衅本座么?”
  巴戟天背着手,道:“百草岭本是神农药库,惠及百姓。你封岭就罢,还放置行尸,害人性命。吾岂可坐视?”
  彼子闻言,道:“放肆!宗主封岭,是防百草盗空。安置行尸,是为了抵御外敌!什么叫做害人性命!”
  巴戟天皱眉,“小丫头,枉你身为中品九使之一,却无半点医者仁心,简直是辱没神农之名!”
  “哼!”彼子上前一步,“医者仁心如何?神农施医天下,广布仁德。五年之前,还不是被觊觎仙药的江湖人士袭击,险些灭门?!”她咬牙,道,“不是神农不救世人,是世人该死,天道不容!”
  巴戟天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石蜜啊……你也是这般想法么?”
  石蜜的神情依然冷淡,她开口,道:“本座早已没有这般的感情。”
  “‘炎神觉天’,无喜无悲;五行颠倒,神威无边。”巴戟天用悲凉的口气说了这样一段口诀。
  “炎神觉天”……小小听过这门内力。道宗太阳流内力“炎神觉天”。传闻昔日江湖至上内力“太一心诀”被一分为二:太阳流“炎神觉天”,太阴流“玄月心经”。这“炎神觉天”内力炽烈刚猛,不同凡响。但修习之人必须戒绝七情,方可抑制这狂躁内息。久而久之,便成“无喜无悲”……
  石蜜道:“巴戟天,你虽是‘行气流’一流高手,但与本座的‘炎神觉天’交手,也讨不到便宜。本座顾念同门之谊,若你交出‘天棺’,本座可饶过这里所有人的性命。”
  巴戟天朗声一笑,“‘天棺’是吾派圣物,即便赔上了性命,吾也不会交给你!石蜜,起死回生,逆天而行,你还不醒么!”
  石蜜皱眉,“本座说过了,他没死!”
  她话音一落,漆黑的神针悬浮在四周,隐掩于雾气之中,可怖至极。
  小小觉得恐惧,心中微寒。她抬头,看了看巴戟天,就见他眉峰紧缩,呼吸稍浅,分明有疲惫之色。
  难道……她瞥了瞥身后的房间,方才巴戟天给温宿行气续命,怕是已经耗损了真气,如今,又岂是石蜜的对手?
  小小想到这里,不禁伸手,拉住了巴戟天的衣袂。
  “长老……”
  巴戟天看着她,笑了笑,迈步上前。

99.  无喜无悲

  巴戟天看着她,笑了笑,迈步上前。
  “彼子、鬼臼,退下。”石蜜淡淡开口,道。
  彼子和鬼臼本站在石蜜身侧,听到这句命令,躬身退了下去。
  一刹那,漫天漆黑的神针震动,如毒蛇信子般,伺机而动。石蜜的表情始终平和冷漠,但那平和之下的暗流湍急,却如这些蠢蠢欲动的神针一般,隐着危险。
  巴戟天深吸一口气,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平推出掌。他凝气之时,神情渐而变得淡然,透着威严。
  石蜜开口,道:“巴戟天,本座再给你一次机会,‘天棺’现在何处?”
  巴戟天大笑了一声,不再言语。
  石蜜扬手,神针随磁引而动,攻向了巴戟天。
  巴戟天纵身迎上,周身带着一股目不可视的气流,那些神针虽然攻势迅猛,但却被那气流扰乱,无法近身。
  转眼,巴戟天已冲过神针之阵,到了石蜜眼前。
  石蜜并不含糊,直接出掌迎击。
  巴戟天心知自己真气耗损,不宜硬拼,便侧身让开那一掌。稍退几步,凭空击出了一掌。
  石蜜眼见他出手,立刻跃起避开。那无形的气流击中了她身后几具行尸,那劲道之强,竟将行尸粉碎开来。
  小小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竟有种难言的悲伤。
  巴戟天的招式全无保留,以往,他的掌力都只是逼出蛊虫罢了,而如今,他却能连尸体一并震碎,分明是用尽了全力。相比之下,石蜜看起来悠然淡定,似乎是游刃有余。
  “宗主。”石蜜身后的鬼臼开口,语调略带紧张。
  石蜜旋身站定,手中捻起了几枚神针,然后,往自己的胸口扎去。
  巴戟天看到她这番举动,眉头皱起,轻声道:“神针开穴……”
  他的话音未落,石蜜已重新攻上。只见,她的速度快了数倍,身形倏忽如风,无法捉摸。
  神针开穴。小小练习点穴的时候,也曾听师父说起。神农“针石流”,有一种用针刺激穴道,从而将潜能引发,提升速度和力量的绝技,世称“开穴”。没想到,她竟然能亲眼看到……
  巴戟天的神色里隐着一分沉重,但他却能压抑着急躁,稳健出招。
  只是,如此一来,双方的力量愈发悬殊。石蜜本就持着神针,练就“炎神觉天”,现在更用了“开穴”,当真是锐不可挡。
  怎么办才好……小小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挽回劣势。一定有方法的。世上没有无敌的人,否则,当初在齑宇山庄巴戟天怎能制服石蜜……到底,那时候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小小的脑海中猛地闪过了一些画面。当时,在齑宇山庄,石蜜一贯的冷然曾土崩瓦解,那种带着怒意的眼神里,更有深不可见的悲伤。
  “炎神觉天”,无喜无悲;五行颠倒,神威无边——道宗内力,源于道家内丹修炼。而人的诸般感情皆会耗损内气,催人衰老。所谓“七情内伤”更是内丹修炼的大忌。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悲伤肺,惊恐伤肾。若能戒绝七情,就能五行颠倒,得获长生……
  只是,这世上决不会有没有情感的人。石蜜既然想要起死回生,就是尚有执念。“炎神觉天”为道宗太阳流内力,刚猛非常,极易自伤。戒绝“七情”恐怕只是修炼的方法,而不是真正的磨灭人心。如此看来,只要“七情”一破,石蜜必然无法招架!
  方才巴戟天提起了那个石蜜执意要救的人,恐怕也有这般的打算。但与齑宇山庄时不同,石蜜并未因此动气,看来,连“怒”也已戒绝。喜、怒、忧、思、悲、恐、惊,哪一个才是她的弱点呢?
  小小想了片刻,站直了身子,看着面前的战局,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不要再打了!巴长老,不要再打了!您难道不明白么,想要起死回生到底有什么错啊!为什么不能把‘天棺’交出来呢……”
  巴戟天听到这句话,皱了眉头,但却不加理会。石蜜也充耳不闻,继续着战局。
  “我懂的……”小小走上前去,继续道,“巴长老,您能为我的师叔行气续命,就是有慈悲之心,您难道就不明白吗?!难道,您就没有不忍失去的人么?”
  小小的声音里,带上了悲凉,“我也想救师叔啊……在东海的时候,我被同门冤枉,只有他愿意信我。我被罚思过,是他,陪我在云崖待了一晚。师父去世以来,再也没有人对我这样好……我中毒被困孤岛,他为了救我,服下了南海的毒药。更为了我背叛师门,身中冥雷掌,危在旦夕……”
  小小说着说着,竟勾起了心底长久压抑的情绪,一时间,泪流了满面,声音哽咽零落,直令听者动容。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笑也好,生气也好……再也看不到了……”她哭着,道:“什么叫生死由命……怎么可能看得开哪!我想救他,无论如何都想救他,要我做什么都好,我只要他活着啊!”
  巴戟天心中疑惑,满心茫然,但在那一刻,石蜜的招式零乱起来。她的脸色苍白不堪,眉宇之间,带着痛楚。
  “……我想救他……”小小握紧了双拳,双肩微颤,哭着喊了出来,“难道这样的想法就是错的么……想要留住那些记忆,难道是错的么!”
  石蜜猛地退开了几步,瞳孔收缩,全身微颤,额上竟有了冷汗。
  “宗主!”鬼臼见状,纵身而上,护在了她身前。
  石蜜的呼吸渐渐紊乱,她不自主地跪下了身子,虽想努力平复情绪,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手中的“磁引”滚到了一旁,周围的神针动势紊乱,不再危险。
  小小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不是滋味。很多人都曾劝过她,放弃温宿,听天由命。但是,她真的放下了么。那番话,是用来刺激石蜜的。但说出口的时候,却让她自己惊恐……她的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着……
  “思”……往昔种种的回忆,此时都能变成锐利的尖刀,伤人无形。而越是压抑,越是想忘却,那中痛楚就越深重,那般的思念就越是无法抑制。站在另一个人的位置,稍稍一想,便能懂得对方的悲伤和绝望。那种所谓的“执念”原来是如此凄凉,无力摆脱。
  “没有错……”石蜜的声音里,有了一丝躁动,“我没有错……蜚零凭什么就一定要死……我没有错!”
  巴戟天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小小,微微点头。然后,起掌攻上。
  鬼臼立刻出手阻挡,一旁的彼子也拔出了宫灯提杆内的细剑,迎了上去。然而,那两人根本不是巴戟天的对手,只在几招之内,就被击开。
  巴戟天看着跪地喘息的石蜜,皱着眉头,一掌击下。
  小小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这时,悬浮在四周的神针突然行动,袭向了巴戟天。这种变化让人猝不及防,巴戟天虽敏捷躲闪,手臂还是被神针刺入,失了力道。
  小小睁眼,就看见了一群官兵,执枪策马而来,为首的,竟是纤主曦远。
  曦远单掌擎着“磁引”,神针受“磁引”操控,灵动无比。曦远抬眸,道:“与神农宗主为敌,就是与朝廷为敌!”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落在了小小身上,随即又落向了巴戟天,“长老,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出‘天棺’,归顺朝廷,荣华富贵,自可享用不尽。”
  巴戟天冷哼一声,不做应答。
  曦远下马,道:“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无情了!”她扬手,引针,目光冷冷地看着众人,“我每过一刻便杀一人,直到,你改变主意为止。”
  巴戟天的怒意染进了瞳孔,但体内的神针受磁引控制,在血脉中流窜,让他无法凝气。眼看那些漆黑的针缓缓浮动,袭向了一旁的银枭和李丝。
  小小再无他想,直接纵身冲了过去,挡在那两人身前。
  曦远未料她会如此举动,神针动势已定,来不及更改。
  黑色的针如同疾雨,纷然落下。小小用手臂掩住头面,身上的“纤绣百罗”护着要害,不致丧命。神针刺入四肢,倒也不算太痛,血脉中的异样,让她闷哼了一声。她放下手臂,看着面前的曦远,用平静的声音道:“今日此地若有一人丧命,‘九皇’的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曦远冷冷回答,“左姑娘,我念你是‘鬼师’弟子,对你多番忍让。如今看来,是客气不得了!”
  曦远伸出手,掌上的“磁引”隐隐散着冷冽青光,那一瞬间,小小四肢中的神针当即随之行游。一时间,痛楚席卷,迫得她跪下了身子。
  “左姑娘,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怪不得我……”
  曦远的话音未落,却见一道白光疾射而来。她反应极快,立刻操纵神针阻挡。但始料未及的是,神针被那白光弹开,随即失了动势,散落一地。而后,那白光不偏不倚,正中她掌中的“磁引”。曦远定睛,就见那白光原是一支纯白的箭矢。
  曦远猛地抬头,看向了箭矢射来的方向。只见不远处,停着几骑人马。廉钊策马立在最前,左手握着一柄通体纯白的长弓,右手的手指还停在弦上。
  “能破开‘南斗延寿’的防御,果然只有同为‘九皇’的兵器……”曦远说道,“‘霜天揽月’,果然只有在廉公子手上,才能发挥威力呢。”
  廉钊放下弓箭,目光触及小小时,带上了怒意。他便用那种隐忍的愠怒,开口道:“纤主,左小小已经归顺朝廷,你下如此重手,是何用意?”
  曦远听到这番话,微惊。“归顺朝廷?”她看了一眼小小,有些难以置信。
  廉钊道:“明知她的身份,却将她击伤至此……纤主,你与我合作的诚意何在?”
  曦远思索了片刻,福身,道:“廉公子言重了。方才只是误伤,曦远绝无冒犯之意。廉公子既然来了,此处便交由廉公子处理吧。”
  廉钊听到这句话,挥了挥手。周遭所有的兵士都放下了手中的兵器,退了开来。他一语不发,翻身下马,慢慢走向了小小。
  小小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无法抑制地落泪。周围的毒象已渐渐散去,阳光转而耀眼起来,将眼前的一切晃得炫目。
  廉钊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她的手脚皆被神针所伤,隐隐透出了血色。她仰视着他,泪水如同流泉,无法停止。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哭泣,心越揪越紧,慢慢变成了懊恼和自责。他早该料到,以银枭等人的身份,定不会走大道。他急着赶路,却忘了追踪的要务。他也曾想,神农世家是她最终的目标。即便中途没有遇上,也不会有太大差错。只是,现在他却悔恨。只需早一点到,只需早一点得知这个村落的位置,便不会有现在的一切。
  他单膝跪下,伸出了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克制着自己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微笑着,道:“没事了……”
  小小放松的一瞬,再耐不住身上的痛楚,倒了下去。
  廉钊轻轻将她抱起,随即,带着一丝凝重,看着村落中的狼藉。
  “将所有人等带回神农世家。”他开口,下令,语气里带着一丝凝重。
  士兵得令,立刻开始行动。
  曦远看着廉钊走近,含笑上前,正准备说什么。廉钊却打断道:“有什么要解释的,回神农世家再说吧。”
  曦远察觉他语气中的不悦,便不再开口。她目送他离开,转而用复杂无比的眼神,看着地上的那支纯白箭矢。
  “果然被你料中了……”她低低自语,这样说道。

100.  无可奈何

  师父去世至今,小小还是第一次梦到他。
  梦里,她静静地跟着师父走在开满桃花的山路上。师父说着什么,只是,她一句也听不清。
  满树的桃花,在月光下散发着朦胧的光,华美得让人窒息。她停在桃花树下的时候,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撒在肩头。
  这个时候,师父突然陷进了地下,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拉住他,地面上却出现了许许多多的蛊虫。她却顾不得惊恐,狂乱地用手拨开那些虫子,拼命地想要挖出什么来。
  她的身边站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不停地说着:“复活死者,有违天道……”
  她不管,继续努力地挖。最后,她终于挖到了,但出现在泥土中的人,是温宿……
  她就是这样被吓醒的……
  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横在她眼前的手。细致光洁,柔软白皙,显然是女子的手。
  “呀,你醒了。”说话的声音温柔,似曾相识。
  小小侧头,看了一眼,有些惊讶地道:“沈小姐?”
  坐在床头替她擦汗的,正是沈鸢。
  沈鸢的神情关切,道:“听你一直呓语,伤口疼么?”
  小小这才想起先前的种种来,她被“三尸神针”击中,然后,廉钊出现,阻止了一切,然后……
  她抱着被子,慢慢坐起来,就发现自己的衣物已全被除下,四肢之上隐隐有些红点。说不上痛,仅仅是有些发麻罢了。
  沈鸢见她茫然,便笑道:“针已经全部取出来了。我替你拿换的衣物吧。”她说完,起身,去取一旁的衣服。
  小小的思维有些跟不上,她看看四周,这是一间装饰朴素的房间。几缕月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正照着她的床头。
  “沈小姐,你怎么在这儿?”她的眼神最落在了沈鸢的身上。
  沈鸢笑着,道:“我本是随曲坊坊主去‘醉客居’找你们的。不想迟了一步,正巧遇上了廉大哥,所以便一同来了。”
  小小点了点头,依然理不清头绪。她摸摸额头,闭上了眼睛。
  沈鸢抱着衣服走到床边,道:“左姑娘,你先穿上衣服吧。我去通知廉大哥。”她说完,含笑离开。
  小小目送她出门,突然想到了什么。“沈小姐……其他人呢?”
  她喊了出来,却以传不到沈鸢的耳中。
  糟了!竟然被梦吓傻了!现在根本不是安心的时候啊!银枭呢?李丝呢?还有洛元清、巴戟天……现在都在哪里啊?温宿……他身上还带着重伤,要是有个万一……
  她想到这里,顾不上手脚的酸麻,套上了衣服,急忙下床。
  “左姑娘,神针影响气血运行,你尚需休息,不宜下地。”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小小大惊失色,几乎尖叫出来。
  石蜜就站在房门口,神情是一贯的平静冷然。她的身后,依然跟着提灯的彼子,架势十足。
  “宗……宗主……”小小僵硬地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钻进被子里会比较好。
  石蜜慢慢走到床边,伸手,替她把了脉,道:“你若是有内力,便能自行调息。如今,血脉不畅,恢复稍慢。本座为你调几副药,你喝下,好得快些。”
  小小惊恐地点着头,只觉得诡异。照理来说,她先前用话刺激石蜜,破了她的“炎神觉天”。如今,石蜜却如此关心她的伤势……难道,是因为廉钊的关系?可是,石蜜是如此好商量的人么?
  她正想着,却听石蜜说道:“令师叔的经脉,本座已全部接上……”
  本来还在思索的小小,因为这句话而愣住了。
  “只是,他身上还有奇毒‘七杀’。要治‘七杀’,需得时日。他身体虚弱,方才续脉时,更耗费了体力,怕是撑不住的。依本座看,需有人为他运功调气,规整内息才行。”石蜜倒是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东、南两海的内力皆为太阴流,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若真想救他,就试着找南海相助吧。”
  小小已经听傻了。什么情况?石蜜不仅不报复她,还救了温宿?!为什么?!
  这时,石蜜浅浅笑了起来,道:“你既然有不惜一切救他的心,要做到这些应该不难吧?”
  小小猛地明白了过来。当初那些用来刺激石蜜的话,难道……难道……难道石蜜完全没有察觉那是刺激?!为了引起石蜜的“思”,特地说了很多温宿的事,虽然到了后来,那些话也不完全是假的……难道,石蜜已经因为感同身受,所以……所以……所以把自己当作能够彼此了解的伙伴了???
  小小完全僵硬了,说不出话来。
  石蜜的微笑却还留在眼睛里。“他就在隔壁的厢房。”她说完,转身离开了。
  小小呆在床上,片刻之后,含泪感叹。坏事……要在当事人领会的情况下,才是坏事啊……
  轻缓的敲门声,就在那一刻响起。
  她抬头,就见廉钊站在门口,微垂着眉睫,开口道:“你还是没锁门啊……”
  那一句话,让小小失神。锁门……这件事,他究竟提醒了她几次了呢?
  廉钊走进来,开口问道:“方才,我看到石蜜,她找过你?”
  小小点了点头。
  “她……没对你怎样吧?”
  小小摇头。
  廉钊似乎是松了口气,但也在那一刻,想不出要说的话。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神农世家的事,是江湖争斗。朝廷不便插手。巴戟天和银枭一行,如今都囚在神农的地牢中,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小小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廉钊的立场,这么做是应该的。
  “你现在……”廉钊看着她,斟酌着问道,“还愿意归顺朝廷么?”
  小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归顺朝廷,固然可以保全自己。但是,银枭和巴戟天他们呢?现在那么做,不就是背叛么?而今的局势,用自己的归顺来交换他们的平安,也绝对不可行啊……
  “你好好休息吧。”突然,廉钊这样说道。
  小小抬眸,却见他笑着,眼神里,有着深切的温柔。
  “廉钊……”她急忙起身,想说些什么,可是,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
  廉钊笑着,道:“我太急躁了,抱歉。你饿了吧,我已经吩咐厨房做东西了,稍后就会送来。我先告辞了,归顺的事……稍后再说吧。”
  小小心中压抑起来,那种难受让她不知所措。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眼看廉钊快要出门。她强压着内疚和无奈,开口道:“廉钊,我……我师叔……”
  廉钊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说道:“骨鞢,还有你所有的行李,我放在桌上了……”
  他说完,走了出去。
  小小回头,看着桌上。桌上,放着她的三弦、帐本和行李。那枚刻着廉家家徽的骨鞢,被拿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旁。
  小小走过去,拿起那枚骨鞢,突然之间,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枚骨鞢,他曾是如何郑重地交付给她,还笑着告诉她:这是廉家信物,江湖我不敢说,若是官府中人看到这枚鞢,都不会为难你。
  拥有这枚骨鞢,即便她要进神农世家的地牢提人,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障碍吧。
  她把骨鞢放进掌中,抱在胸口。只觉得心中一丝丝刺痛起来,他们已经越走越远……也许,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位置了。但是,他这样不合立场的温柔,却让她不舍,她是不是还能保持着天真的美梦,继续期待什么呢?
  小小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的她,只能做自己能做到的事了!
  她平复了心情,拿着那枚骨鞢,下定了决心。
  ……
  廉钊出门的时候,脸上的笑意便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略有些无奈的痛苦神色。
  他走了一段路,便停下了步伐,脑海中,不可控制地想起她的犹豫。归顺朝廷……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呢。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个道理么?事到如今,他到底还在奢望些什么啊?
  “廉大哥?”
  听到有人唤他,他竟吓了一跳,看到说话的人时,好不容易才挤出了笑意。
  “沈小姐。”
  沈鸢也被他的反应吓到了,但她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温柔有礼,“廉大哥,这么快就出来了?”
  “嗯。”廉钊笑着,回答。
  沈鸢察觉了些什么,道:“廉大哥,有些话,你对左姑娘说清楚,会比较好吧。”
  廉钊沉默片刻,道:“不必。”
  “为什么说‘不必’?”沈鸢皱眉,“你不是为了她才来这里的么?神农世家的事,也不是你想要见到的啊。你什么都不说的话,岂不是做了坏人?”
  廉钊垂眸,不回答。
  江湖之争,本就分不清对错黑白。但当日齑宇山庄之内,他见过神农的几位长老。那种医者的高洁,让人敬佩。而石蜜,却让他隐隐看见了陵游的影子。若不是皇命,他绝不愿意与这些人同流合污,更不能眼看着神农世家被如此颠覆。只是,那些想法,都仅仅是“若不是”罢了……
  “廉大哥……”沈鸢见他沉默,唤了一声。
  廉钊抬眸,笑了笑,“不说这些了。沈小姐,我一直都来不及告诉你。当初齑宇山庄一别之后,我派人将沈老夫人接出,现在安置在廉家的别馆。沈小姐想见的话,随时可以去。当初地宫内的事,我也知道一二,待事情告一段落,便会向圣上禀明,还齑宇山庄清白的。”
  沈鸢听到这番话,双眸里泛起了光彩,满脸感动。
  “多谢廉大哥。”她福身行礼,感激道。
  “沈小姐不必多礼,当初的事,廉钊多少也有些责任。”廉钊说道,“这是应该的。”
  沈鸢笑着,“其实,我在‘醉客居’见到廉大哥的时候,真的有些害怕。你看起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不过,一路而来,我也明白了许多。”她认真地说道,“你没变。只是我从不了解真正的你罢了。这个道理,左姑娘一定也明白的。”
  廉钊愣了愣,“我……”
  “左姑娘也一样啊。”沈鸢笑道,“其实,如果能彼此了解的话,就能发觉的,一切都没变。”
  廉钊笑了出来,道:“沈小姐才是没变的那一个啊。”
  沈鸢不觉脸红,“我?”
  “嗯。”廉钊笑道,“谢谢了。”
  沈鸢低了头,道:“沈鸢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啊。”
  “这些就够了。”廉钊说道,“听到这些话,我也稍稍放心了。”
  沈鸢看着他,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伤感。但她也知道,不宜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她想了想,道:“对了,廉大哥,我有一事相求。”
  廉钊点头,“你说。”
  沈鸢小心地措辞,道:“昔日我被囚,是银枭和鬼媒出手相救……我知他俩是朝廷要犯,可是,至少见一面……”
  廉钊不等她说完,便笑着回答道:“沈小姐,即便是死囚,也可探监。这种事,不必问过廉钊。”
  “多谢。”沈鸢笑着应答。
  廉钊点点头,“我还有事,沈小姐请自便吧。”
  他说完,便离开了。
  沈鸢站在原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
  沈鸢进地牢的时候,果然没有受到阻挠。她小心翼翼地跟着士兵来到囚禁银枭一行的囚室之前。就见银枭、李丝、洛元清还有巴戟天等人,都被囚禁在相邻的囚室之中,样子虽然有些狼狈,但看起来,并未受到什么伤害。
  “哟,奴家当是谁呢,这不是沈家的大小姐么?”李丝看到她,笑着开口。
  听到这句话,银枭微惊,抬眸看向了囚室外。
  沈鸢上前,紧张道:“你们没事吧?”
  “除了内力被封之外,倒是没什么事。”李丝起身,道,“沈小姐看来是混得不错了,果然是官家公子和世家小姐,很容易相处啊。”
  沈鸢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与廉大哥,只是朋友罢了。”
  “呀,廉大哥,好亲热的叫法。”李丝继续调侃。
  “媒婆,住口!”银枭突然喊了一句,他起身,走到囚室的栏杆前,看着外面的沈鸢,“你来这儿做什么?”
  沈鸢看到他,本来的温柔有礼便消退了一半,“我不过是来看看你们罢了,不行么?”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银枭没好气地说道。
  “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劳你过问。”沈鸢不甘示弱,回了一句。
  银枭双手环胸,道:“我可不是过问,只是怕这里污秽,脏了小姐的鞋。”
  “多谢关心。”沈鸢回答,“沈鸢不是什么大小姐,只是‘曲坊’内的一名弟子罢了。”
  这句话一出口,银枭说不出话来,李丝却笑了出来,道:“兰陵一醉三百年。”
  沈鸢笑了笑,接道:“且共清梦在人间。”
  听到这句回答,银枭愣了片刻,随即便扭头,不再开口。
  沈鸢见他沉默,略有些得意,“沈鸢虽是一介女流,也懂得有恩必报,少看不起人了。”
  银枭不反驳,自顾自沉默。
  “说起来,沈小姐竟能进地牢,真是让奴家佩服。” 李丝笑道。
  “我只是拜托了廉……”沈鸢顿了顿,“廉公子罢了。”
  “那朝廷鹰犬会这么好心?”银枭开口,语气不悦。
  “廉公子才不是什么鹰犬。他正直纯良,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沈鸢不满道。
  “助纣为虐,还不是鹰犬?!他要是真的正直纯良,为何眼看着石蜜颠覆神农世家,伤人害命?!”银枭怒道。
  “你又怎知这是他喜闻乐见的?!他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和这些人合作!你们现在能平安无事,难道不是托他的福么?!”沈鸢也怒了,道。
  “他居心叵测,难道你要我谢他!”
  “至少不准你说他的不是!”
  “你……你这么维护他,还说不是对他有心?!”
  “我就算对他有心,也不关你什么事!”
  沈鸢说完这句话,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李丝掩嘴而笑,道:“哟,强盗,你还真是口不对心。先前,不还抱怨奴家送走沈小姐,没让你见上一面么?这会儿,怎么欺负起人家来了?”
  “媒婆,不用你多嘴!”银枭转身,径直走到一边坐下,不理会众人。
  沈鸢也侧开了头,不再说话了。
  正当李丝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的时候。突然,一行士兵走了过来,打开了洛元清的牢门。
  为首的,是廉家家将,他开口道:“洛姑娘,请出来吧。”
  洛元清不解地看着他们,站了起来。
  “左姑娘吩咐,带你去见她。”那家将补上了一句。
  “左姑娘?”不仅是洛元清,所有人都疑惑起来。
  家将点了点头,道:“请出来吧。耽误了命令,属下也不好交待。”
  洛元清看了看众人,随即走了出去。
  这一行人离开,银枭和李丝面面相觑。
  “你们不必担心,左姑娘很好。她找洛姑娘,定有她的打算。”沈鸢开口,说道。
  李丝想了想,道:“说得也是,左姑娘可不是泛泛之辈……沈小姐,那接下去的事,就麻烦你了。”
  沈鸢点头,“坊主已经往这儿来了,不日便到。诸位可以放心。”她看了一眼银枭,道,“我不便久留,先出去了。”
  “喂……”
  沈鸢没走几步,就被银枭叫住了。她皱眉转身,道:“还有什么指教?”
  银枭斟酌了半天,道:“你别和姓廉的小子太亲近了,他怎么说也是小小那丫头的心上人……”
  “你放心。拆散人家姻缘的事,沈鸢不会做!”沈鸢带着愠怒,回答。
  “你也是……”银枭没有生气,又说了一句,“你若是喜欢上他,我便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沈鸢愣住了,待回过神的时候,脸颊已烧得绯红。她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跳,嘟哝着道:“关我什么事啊……”
  她说完,扭头,一路小跑,出了地牢。
  李丝看着银枭,笑了。“呐,强盗啊,你这是吃醋?”
  银枭不回答。许久,才问道:“喂,媒婆,你到底把这大小姐送去‘曲坊’做什么了?”
  李丝悠然回答,“呵呵,秘密……不过,这位小姐,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姐了哦。”
  银枭道:“太危险了吧,她可是一点武功都不会……”
  “你别太小看女人了。”李丝席地坐下,笑道,“拭目以待吧。”
  银枭只得沉默,带着几分复杂的心情,望向了牢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