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好容易拦到辆正要收车的出租,司机在他一坐进来时就闻着酒味,打趣道:“没少喝吧哥们儿,能找着家不?”
陆领告诉他目的地:“帝豪……”
司机缄默一下,原来是根本就没打算回家的。
陆领知道他想什么,也没理会,他嗓子发干,望着车外一片黑暗:“商店全关门了吧?”
司机理所当然地回答:“几点了都。”想了想,讪笑着:“她们那儿应该备那个吧。”
陆领无语地看着他,心想伍月笙每次打车回家,得是什么待遇……难怪大手大脚的她,倒稀奇地没有出门打车习惯。
鬼鬼祟祟拉门声,脚步声,撞到床脚轻轻的痛呼声,伍月笙伸手摸索着打开台灯。
陆领见了鬼一样:“你还没睡着?”揉着膝盖坐下来,把手里的东西献宝似地晃了晃:“吃不吃?”
望着半透明塑料袋里可疑的一团红球,伍月笙嫌恶地用手指捅捅:“这啥啊?”冰凉的。
陆领笑得阴森:“胎盘。”
伍月笙舔舔嘴唇,急巴巴地伸手去抢:“算你识货。几个月的?成型了吗?”
陆领听得恶心,整瓶草莓罐头塞到她怀里,脱了衣服去洗脸。回来的时候看见她跪坐在床上,拿一根铁汤匙的勺柄连撅带抠地对付那密封盖子。很像老太太那只小虎玩王八的模样,笑一声伸手帮她柠开。
她在旁边崇拜地看,问他:“这么晚了哪弄的罐头?”
他说了刚才打车遇到的尴尬,后来一聊才知道那出租车司机家里是开小卖店的。
伍月笙吃上了罐头,突然对那鲜红的糖汁感到不安,长长地伸出舌头,对眼儿看,眼仁努力下移着去看,果然紫红一片。
陆领刚点了根烟,一回头被她披头散发茸拉根舌头的造型吓一大跳:“我靠,你干什么?”
她缩回舌头很做作地抿抿嘴:“有色素。”
陆领嫌她说废话:“你小时候吃的那种肯定比这色素还多,不也活这么大了。”
伍月笙想想也对,姿态优雅地又舀了一颗往嘴里送。
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李述的那番话在脑中留下残像,今天的伍月笙给陆领的感觉有些不一样。那双被色素染红的嘴唇,晶亮的像裹了糖衣的山楂果,诱人去咬。
伍月笙听到一声清晰的吞口水的声音,搂紧罐头瓶哄骗道:“等我吃剩下的给你。”
陆领倾过身子,慢慢靠近,略歪着头,第一次这么缓慢地吻住她。缓慢得可以算做温柔了。温柔地含住她草莓色的唇瓣,经历过酸甜的味道与微凉的触感,滑入湿润的口腔,舌与舌从探索的追逐到默契的痴缠,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
金属与玻璃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响。
几乎进入催眠状态的两个人同时惊醒。伍月笙睁开眼,刚刚可以一望而至他眼底来不及收回的沉醉,骄傲地噘起嘴唇,充满挑逗意味地啾啾啾。
陆领也没掩饰动情,又啄了她一下,才低头连她的手一同握住,捧起罐头瓶喝了一大口色素糖水。
她咬着汤勺看他的发顶:“你送人怎么送到这时候?”他动作一僵,伍月笙沉吟地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草莓色事件?”
陆领抬头,嘴角鲜红,衬得五官挣狞可怖。
伍月笙头皮发麻:“我意思是李述别是喝吐血了吧?”
陆领一本正经地点头:“他确实应该吐血……”
亏得李述最后还特地托咐:她愿意记恨也行,忘了更好。别让她瞧不起我。
不想让伍月笙知道,当年的离开,他的理由那么的不足提矣。
陆领当然没兴趣给伍月笙补充情史,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敢肯定的,这只鬼,该知道的肯定早就知道了。
他也不会说了解谁的话,不过伍月笙的属性,陆领倒习知了一二。她自己都不愿意要的过去,别人也就不该揪着不放。
而且揪着不放也没用,只会被拖在地上,鲜血淋漓。她自顾自地走。
陆领说你这个没心没肺的。
伍月笙大怒:“没家教!吃东西的时候不许说内脏!”低头陶醉地嚼着草莓:“胎盘真好吃。”
恶心人的结果是,做梦梦到盘装小婴,粉嘟嘟的脸颊,冒着热气儿摆在她面前,一阵反胃,醒了过来。竟然真听到小孩子的咿呀声,惊悚不已,拉开门出去,客厅里一片喜庆。
一个形似梦中小婴的,躺在沙发上,小手小脚齐挥舞。产后比产前还肥的孩子妈阿淼,看着孩子时,风骚变成了风韵。程元元摇着奶瓶晾凉,不时用奇怪的语言与小娃儿沟通。还有陆领,托着腮帮子蹲在沙发边,看着面前这个不及他小臂长的人类,对它的一举一动都感到万分惊奇。
它还不懂怕生,咧着小嘴无意义发笑,笑够了合起来也一直在动,不知道在嚼什么。
伍月笙离着一段距离,斜眼看那孩子:“好像要吃人。”
陆领回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神异常热烈。
伍月笙心惊,故做镇定地走过去,摸摸奶瓶:“我饿了,先给我喝吧。”
程元元拍开她的手:“滚滚滚。”
陆领看那孩子,再抬头看看阿淼:“怎么不像你?”
阿淼笑笑:“姑娘都像爸。”
陆领头回听着这种说法:“是么?”视线在伍月笙和程元元之间移动。
阿淼说:“伍月笙是越长越像七嫂年轻时候了。”
母女二人都很受辱地别开脸。
陆领被小孩儿咕囔咕囔玩吐沫的声音吸引,大惊失色:“他吐泡儿了!”
陆领被这孩子恋得更不想走了,可伍月笙假期已结束,又不想多赖两天让吴以添挑毛病,那厮正找不着理由强行指派人准备年会节目呢。阿淼刚想说要不就让姑爷自己在这边儿待两天,被程元元一瞪给憋回去了。陆领犹豫着,伍月笙回去了,就不好意思再麻烦保姆天天去喂鱼,但是他又信不着伍月笙,最后只得给那孩子生离死别般一个拥抱,一步三回头地跟媳妇儿回家去了。
开的是程元元的佳美,他们自己的车要等配件,得十天半月才能弄利索。车进市里,发现也有下过雪的痕迹,但清扫工作做得好,不影响行驶。不像立北的马路两边积雪,基本上开车只能走路中间,陆领这两天习惯了分道线从车身下嗖嗖滑过,回来也总想骑着线儿走。被伍月笙笑话了好几次,也异常好耐性地没喷火,一直热衷于阿淼家胖儿子的话题。伍月笙于是装睡。
伍月笙在立北待了三天,只三天好吃懒做的生活,就让她有些不适应朝九晚五了。又正值睡不醒的冬三月,每个清晨都成了考验意志的关口,坐在马桶上都能再来一觉。陆领上午有补习的话,就陪她一起起床,开车把她送去公司,自己再拐去上课。中午基本上是回校长家蹭饭。
陆妈妈原本以为儿子嫁出去之后会空虚不少,因此前几次陆领回来,她还亲自下厨好吃好喝的给打牙祭。后来发现天天回来,也就不费那么多心思了,保姆做什么带他一口就是。
这天老太太去了大女儿家,保姆陪着走的,就剩娘俩在家,陆妈妈就简单弄点饭菜。陆领跟过去,一看材料:“木须柿子啊?”
陆妈妈听着不痛快,心想你小子还学会挑嘴了,也没倒出功夫训他,端过菜板把切好的柿子倒进了锅。
陆领哎了一声:“三五都是先炒鸡蛋……”
可不是先炒鸡蛋么,她忙晕了。陆妈妈匆匆关了火,突然诧异:“她会做饭?”
陆领纳闷地点头:“啊,要不我这些天咋活的?”
陆妈妈说:“还以为你都在外头吃的。”
陆领神气:“笑话,在外头吃,娶媳妇儿啥用!”
陆妈妈喷笑,推他脑门:“你这小崽子。”
陆领也笑起来:“这道菜我都会做了。”在妈妈抗议声中夺过锅,把里面西红柿倒进盘子,洗净烧干,放油,还摊着大手在油上面像模像样的试温度。
陆妈妈的眼神柔和起来,逗他说:“你能试出来啥时候是开啊?”
陆领说:“里边没有沫了,烤手心了就是开了。”
一板一眼的回答,显然是严师教导的结果。陆妈妈不禁有些酸溜溜:“我还是第一次吃你炒的菜啊。”
陆领龇牙笑笑:“那是你有福,我拿你儿媳妇练手练得差不多了,回来孝敬你。你不知道我一开始做那东西,那叫一个难吃,炒的饭三五得敝着油,用叉子捞着吃。”
陆妈妈听着就腻了:“那她也吃?”连六零都认为是难吃的东西,别人吃了还不得中毒?
陆领猛耍威风:“她敢不吃!”笑了笑,“她有时候也不吃,完了就自己做好吃的,不过她那小灶我比她吃得还多。”
陆妈妈掐他一把,忽然满足地叹气:“你呀,臭小子。人三五上班忙里忙外的,你一天天在家闲着,就做点儿饭还不好好的!要不我说你们晚上就回来吃,吃饭哪能是成天对付的事?”
陆领说:“也不对付,她有时候晚上回来早了还炖排骨呢,但是跟你做的不一样味儿,她做的发甜。”
陆妈妈羞他:“上一天班累够呛还得给你做饭吃,你哪好意思!”
陆领才不懂啥叫不好意思,何况装傻充愣本来就是他拿手的:“她不累呀,昨天晚上我们俩还做冰灯来着。可好看了,你要不要?明天我给你拎一对儿来。”
陆妈妈提高了嗓门:“你这孩子,说你就听着!她要嫌远不爱过来,你就搁这边带回去给她热了吃。”
陆领夸张地咧个大嘴:“噢,那你让我来回折腾,就不心疼啦?”
陆妈妈这才发现他的意图,想到过去对伍月笙不冷不热的态度,稍稍有点发窘,掂脚掐住儿子耳朵拧劲儿:“你谁都敢调理是不是……”
陆领的耳朵好疼,他忘了做大人是可以恼羞成怒的。
第五十二章
马上就到年假了,业务忙着收账领佣金,行政们也紧锣密鼓地准备年会,连电视部都为了假日排期加班加点赶节目。杂志部每到年底做双月合刊,反倒成了最闲的部门。想到工作任务也只是平时的一半,大家串休这几天玩得都很放松,根本收不回心思上班。伍月笙本期只有一个三号港湾的大专题,更是不着急了,天天都是打游戏,蹭够八个小时下班走人。
吴以添愤愤不平地数落迟到早退现象猖獗的这群编辑记者,威胁说以后坚绝杜绝三天以上(含三天)假期。他是双料领导,不能跟杂志部一起享受清闲。电视部在门口拍一个主持人讲话的小片,ET灯的支架坏了,不能调角度,摄像让在旁边骂人的吴以添给扶一会灯头。
伍月笙从洗手间回来,就见堂堂主编沦为打杂的。反正无聊,站住了跟他招呼一句:“二品代灯护卫。”
吴以添冷笑:“官儿可不小。”
伍月笙头:“是啊,三级的。跟你很配。”
吴以添眯起眼睛:“你们年会节目都准备好了是吧?”
伍月笙耸拉下眉毛:“还没人出头。”
他挥挥手:“那就快去找出头的啊,在这儿跟我废话。”
伍月笙不屑地:“切,兴许我们想好了不在这儿演呢,直接上春晚了。”赶紧逃之夭夭,一头长发随着转身的动作在背后划出一道弧线。
吴以添低骂:“倒霉孩子……”
摄像噗哧笑,比个OK的手势给主持人,收了机器贼溜溜凑过来:“主编~我有一哥们儿,就总过来帮我剪片子那个张尧,看上三五了,让我给搭个线儿。你跟她熟,要不……你给说说去?”
吴以添越听越咧嘴,眼神惊慌:“说啥?你当我是王干娘哪?”看着摄像纯真费解的表情:“她都结婚半年多了。”
摄像一脸的不可置信:“真的假的?我看她没戴结婚戒指啊。”
吴以添哼哼两声:“让你哥们儿少在她跟前儿瞎得瑟。我跟你说,她老公打你这样的,五六个不带歇气儿的。”仁至义尽地警告完毕,进屋找人聊天去了。
伍月笙笑嘻嘻地听了主编的话:“那你给我半天假,我去挑戒指。”
吴以添很郁闷:“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呢?!”梗着脖子回自己办公室感慨,她这种无耻是跟六零学的,还是本身就有潜质呢?
晚上吃完饭,伍月笙突然想起这回事儿,抱过首饰盒坐到床上,把里边指环戒指挨个儿拿出来戴。挑得眼花缭乱,求助那个叮叮咣咣打反恐的家伙,心不在焉地一张嘴就是:“哎?主编……”
陆领头也没回,低笑:“操,以为在那个家呢吧?”
伍月笙窘窘地骂他一句。
不等她说正事儿,陆领倏地转过身来:“媳妇儿快去帮我把鱼喂了。”
伍月笙挑着一边眉毛:“你这挺有功呗?”慢吞吞下床,伸个懒腰,猛地蹲下去把机器给他重启了。
陆领呆呆地对着黑屏,等反应过来,人已经跑没影了。他咬牙切齿,回头看床上金光闪闪,再鬼鬼祟祟探头往客厅瞄一眼,动作迅速地钻进衣帽间。
客厅里,伍月笙用小抄子捞了数量众多的小鱼苗倒进鱼缸里,看大小六零疯狂抢食的模样,起码断两顿粮了。陆领今天也没课,在家待着就打游戏也不喂鱼,早知道打电话让他去挑个戒指好了,她的那些戒指都太花哨,不适合当婚戒。托起左手,各个角度地打量,多漂亮的手指头啊。
保持着手模的姿势回到卧室,走走走,一直走到陆领面前,让他不得不注意她。
陆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直觉地问:“让鱼咬啦?”
伍月笙说:“我们同事要给我介绍对象。”
陆领严肃地说:“然后你用这只手狠狠抽了他一巴掌?干的好!这次就不打你手心儿了。靠边吧。”
伍月笙说我想狠狠抽你一巴掌。“明儿去给我买个戒指。”
陆领有意见,向床的方向一甩头:“你不一堆呢吗?先整一个戴上,等结婚时候我再给你买。”
伍月笙提醒他:“咱俩结完婚了。”
陆领换种说法:“我是说办事儿。”
伍月笙怔怔几秒:“……那个,没领证就办过了呀。”
陆领敲着鼠标干嚎:“婚礼!婚礼!你祖宗的。”
伍月笙灰溜溜地:“叫唤个屁。”绕过他,扑到床上继续寻找临时工。
陆领发完飙,回头来却是满脸雀跃一副等着瞧好戏的样子,牢牢盯着她,生怕错过一个反应。
伍月笙没留心他的奇特表情,在那些奢侈品里翻呀翻,忽然愣住,捏起一只奸细,狐疑地盯视。经典的光面铂金圆环,没有任何装饰或花纹。
她从没买过这么干净的样式,是可以肯定的,而之所以能一眼就识破它的身份是因为,这枚纯粹简约的指环上,竟然还拴着标签……想也不想地直接套上左手无名指。
陆领趴在椅背上笑:“你倒撒愣儿。”
伍月笙举起手来审视一番,不太满意地动动手指:“大了。”
陆领皱眉:“不可能。我比着买的。”跳过来,蹲到那堆戒指前看了半天,拿出一个细玉斑指:“这个。人家照着这个量完了给我的号。”
伍月笙朝他竖起中指:“那是戴这根指头的。”
陆领骂一句,伸出左手按下她那个国际手势,相同位置相同款式的两只戒指,光芒互映。
伍月笙沉默着看:“谁陪你去买的?”
陆领仰头看她:“我自己。”转了转她的戒指,是有些松,“明天给你拿去换小一号的。”
伍月笙嘻地一笑:“我去换。”攥了拳头眼冒冷光:“吴以添这孙子就生怕我真跷班出去买戒指对吧?偏去。”
陆领为通风报信的兄弟叫屈:“真不识好赖!也难怪,你打反恐就分不清警匪。”
伍月笙怒:“游戏里的也拿出来说!你是不是想真人PK?”
陆领大乐:“我想得不行了!”一个高蹿起来将她压倒。
“啪”!“扑噜扑噜”……
客厅里的异样声响让对决的两个人紧张地绷起身子,陆领很茫然:“什么东西啊?”
伍月笙的大脑则迅速传达了不祥的讯号,静静地向压在身上的男人做出一个愧疚的表情。
陆领心尖发颤:“我操,不是吧……”
伍月笙硬着头皮跟着起身,靠在卧室门框上看,那条鱼已经停止噗通,柔软地躺在地板上。经过比较,是老大。陆领摇着头,无比痛心地瞪视伍月笙。
她把身子再往门后掩了掩:“可能就摔晕过去了,扔回去缓一缓。”
陆领没好气:“它跟你说啦?”把盖子扣好,避免好事成双。
伍月笙理亏地没还口,抿着嘴唇走过去,蹲下去谨慎地捅捅这条近一尺长的大鱼。
陆领踢她一脚:“去拿拖布。”弯腰拎起死鱼。
伍月笙的目光直勾勾地:“你干什么?”
陆领说:“扔了呗,那还搁这儿当摆设啊?”
伍月笙犹豫着:“等一会儿。”
陆领用手背拍拍鱼腮,断定:“没戏,都死透了。”
伍月笙追过去:“我怀疑它很好吃。”
陆领的怔愣中,手里的鱼,被她试探地,慢慢地,拿进厨房去了。
袅袅升腾的蒸汽中,佟画笑得缺氧:“结果呢?好吃吗?”
正在给伍月笙上焗油膏的小工也忍俊不禁地笑抖了手,油腻腻的膏体蹭到客人耳朵上,连连道歉,拾了块纸巾小心地擦去。
伍月笙倒没太在意,镜子里瞥了她一眼,回答佟画的话:“还行吧,就是那种蒜瓣肉。有点儿粗。”
佟画咯咯笑:“你还说六零惦记着吃,最后还不是让你给炖了。”
伍月笙思索着:“做法可能不太对,不应该炖,应该像做馋嘴蛙那样,先用生粉喂一下,肉就嫩了。”迫不及待想实验:“还剩半条冰箱里冻着呢,中午做了吃,让伢锁下课了也过来吧。正好晚上一起去埋伏那儿。”
佟画甜蜜蜜地:“伢锁才不敢吃。”
伍月笙直接就表达敬意:“他一天跟个姑娘似的。”
佟画挥着小拳头:“可以辱我不可以辱夫!”被路过的理发师傅提醒小心机器,收回身子坐好,蒸汽罩下的那颗小脑袋仍歪着,看伍月笙涂成霜白的长发,忽地露了担忧之色:“三五啊,咱们不去医院行吗?”一早被电话调来可不是为了陪她跷班做头发的。
伍月笙满不在乎地:“有什么不行的?他疯了还得传染一帮。”
自打从立北回来,陆领的境界上升了,已经到了半疯状态,看见电视里奶粉和纸尿片等有小孩的广告都换不动台,恨不能钻进去给那孩子抱出来。并且以实际行动为达成理想而努力。伍月笙终于麻木,对要孩子这事儿也不那么抵触。今天早上刷刷牙干呕一声,被他听见了,可不得了,说什么得让她去医院检查是不是怀上了。伍月笙骂也骂不住,只好敷衍应下。他不放心,但是上午有考试,实在不能跟着看她,一个电话把佟画叫来替他盯稍。
他忘了佟画震慑于伍月笙的气场,哪能起得到预期作用?陆领前脚出门,伍月笙一句“去个屁医院”,收拾收拾拉着监工进楼下美容院。佟画只得祈祷:“让伍月笙赶紧来大姨妈吧。”不然六零一定会揍她满脑袋包……
头发香飘飘地出来,伍月笙要去买菜,手机响了,吴以添让她下午不用回公司,直接去哪哪哪参加个论坛。伍月笙压根就打算全天散逛,但是有任务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得改天再给佟画尝银龙鱼肉了。佟画也很失望地撇着小嘴,准备销假回自己单位上班。没等招手,一辆出租靠过来嘎然停下,陆领急冲冲跳出来:“打电话怎么不接?怎样?中了吧?”
佟画俩眼一闭,说我单位有事儿先走了,钻进车里催司机快开车快开车。
陆领也没空理会她的奇怪行为,一心追问伍月笙检查结果。伍月笙漫不经心跟他讲述一个不幸的事实:“没有,什么都没有。”低头查看未接来电,居然还有程元元打来的,大早上的干什么?
陆领怀疑:“真没怀上啊?那怎么吐呢……”
伍月笙心虚,但气势十足:“我骗你干什么?怀上了我还能偷着去打下去啊?”
陆领叹了一会儿气,又打起精神:“再接再励!”
伍月笙笑骂:“光惦记这破事儿!你上午这门算是他妈白考了。”
陆领笑说不能,轻轻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催眠:“争点气,给我生儿子。”
还挑上品种了!伍月笙垂着嘴角:“生个人妖!”
陆领呆滞:“靠,那你厉害……”还没听过那玩意儿有天生的。
这人是有点蹬鼻子上眼了,伍月笙微微恼怒:“磨叽磨叽的。你说生儿子就生儿子啊?那我把子宫给你,你生!”
陆领也不气不火,笑眯眯地:“所以我才着急现在就要孩子,我听人说的,女的怀孕早基本上都生儿子。”
伍月笙笑他没常识:“照你这么说,像我这岁数生孩子的多了……”
陆领打断她:“所以现在男的多女的少啊。”
伍月笙一时无语,拿事实举例子:“我妈高中毕业就生我了,够早吧,不也就给别人生个媳妇儿。”
陆领贼笑:“阿淼说了,儿子像妈姑娘像爹,你要生个姑娘长我这样,还有人敢要吗?哎你们去医院没开车啊?”
伍月笙的谎话脱口而出:“打车去的。对了,我得跟你回去拿车,死吴以添安排我跑会……”她的话生生停下来。
远远一个女子迎面走来。黑漆漆长发垂及胸前,随着步伐的节奏轻轻向两侧掀起,露出一张洁净的娃娃脸。
陆领刚听了个头儿,突然没声音了,纳闷地扭头看。伍月笙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陆领不悦:“你又看见谁了?”顺着看去,却不是他猜测的那个,而是一个吃着大串糖葫芦的陌生女人。
除了程元元,这是伍月笙见过跟自己长得最像的人。
陆领问:“你要吃啊?”
“啊?”伍月笙一愣:“她衣服挺好看的。”
陆领打量着那件纯白的毛昵大衣,他觉得冬天穿这色儿衣服挺乍眼的,看不出来哪好看到值得瞅直勾眼的程度。而且那女的个子太矮,穿这么长衣服看起来很不安全。
陆领总是担心别人穿太长的衣服,走快了会踩着衣角绊倒。
也许是他的注视太狠了,惹得对方也放慢了脚步回视他们。
与伍月笙的视线相交,在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有着不易察觉的改变。然而只是一瞬,即恢复自若,继续低头啃咬食物,神态可鞠。
终于擦身而过。
伍月笙没有回头,也并不关心她有没有回头看。唇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把手穿过陆领臂弯,人几乎挂在他身上,歪着头,专注而慈祥地看他的脸。
陆领吓得差点破口大骂,颇谨慎地瞪她。
伍月笙拉长唇线,笑得格外优雅,说话格外发嗲:“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什么的。你是不是想要个像我这么漂亮的儿子啊?”
陆领不受她引诱:“你少调戏我啊,别说我当街让你受孕。”
伍月笙攥了拳头往死捶他:“虎头!”
他笑着承受,忽然想起来什么,与她拉开点儿距离,认真地问:“你怕生完孩子身材走样吗?”她那么爱漂亮。
伍月笙骄傲地扬着下巴:“哼!我?”语气很牛逼,就好像她的身材长什么样自己说了算似的。
陆领趁机收买:“等你生完孩子,我给你买很多很多漂亮衣服。”
伍月笙完全瞧扁他:“不挣钱说什么给我买衣服?你现在活着都是我养着。”从包里摸出车钥匙,在地库入口与他分道:“对了,我一会儿先去换戒指,不拿小票行吗?”
陆领说:“行吧?要不你等会儿,我上楼拿了我去换,你不还有事儿吗?”
伍月笙摇头:“不用,标签都没摘呢,应该能换。”瞄着他临阵磨枪通宵看书的黑眼袋:“你赶紧上楼死觉去,晚上埋伏酒吧办年庆你不去啊?没谱的玩意儿,第二考试头天他妈打一天游戏,到晚上刮起旋风来了。”
陆领捂着耳朵转身就走,没两步又站住:“戒指要是非得见着小票才认,咱就改天再换,你别跟人硬别啊,那儿有保安。”
伍月笙抛着钥匙在手里玩:“我现在心情好,不会跟人打起来的。”想了想又说:“我会跟他们讲道理。”
陆领一脸的不恭敬:“你那道理……会惹得人家打你的。”
她爱莫能助地:“那我就没办法了。我心情再好也会还手的。”哼着歌进车库了。
陆领骂着往家走。
他们家那单元的一楼,大概是小孩儿放假,总能听见钢琴演奏着极不熟练的卖报歌。陆领心想,我儿子将来肯定不学弹琴,这弹的怪扰民的。嘴里却忍不住跟着人家拍子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一个粉刷匠……
第五十三章
陆领回了家,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被尖锐的电话铃声给吵醒。神智不清地揉着眼睛,摸过手表看一眼……坏了,都这个时辰了,伍月笙到埋伏那儿找不着他肯定发飙。一把拍下免提,听见母狮子在里面狂吼,气势小了之后他才敢拿起听筒贴近耳朵,态度良好地道歉:“喊个毛啊你!”
伍月笙又骂一通才算痛快,告诉他:“你别过来了,在家睡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他们这些常在一起混的,埋伏也不会挑,今天本来就是找个由头跟平时来往少的哥儿几个聚一聚。
陆领也确实没睡足,呆呆地拖过电话机捧在怀里:“那我再睡一会儿再去。”
伍月笙说:“你再睡一会儿都几点了?二半夜的往出得瑟啥?小区门口全是网吧,钻出来一帮小崽子把你撂倒了,你连人都看不清。”
陆领自尊心严重受挫:“谁他妈瞎啊挑我这样的抢!”话筒重重一摔,电话扔回床头柜上,他指着那个静物发威:“敢跟我叫唤,晚上干死你!”重新缩进被窝,喃喃地:“这娘们儿真欠揍……”
正在这时门铃响起,他吓坏了,手脚并用爬起来去开门,进来的却是丈母娘。
“刚睡醒?”程元元心疼地看着他的红眼睛,熟门熟路地换了拖鞋,脱下外套,走进她女儿的家,稀奇地环顾。典型的现代风格装修,白色主调,暖色沙发冷色家电,蓝色保温灯背景的圆角水族箱,一条体型健壮的凶猛鱼类懒懒地在珊瑚石中悠闲游弋,阳台上晾挂着男人的衣服,让人心情激动。从厨房到卫生间到两个卧室,对衣帽间颇有微词:“这太浪费面积了。”
陆领嗤一声:“你那姑娘!等着她浪费吧!亏了我当时没听他们的说衣帽间太大不合理,要不这会儿堆满了还得在卧室加衣柜。”
程元元心说可也是,伍月笙买衣服比人吃饭还勤。从主卧走出来,在门口停住,沉吟着回头再看看:“这屋是不是缺点儿什么?”
陆领报告:“三五去我一哥们儿酒吧了。”
程元元噗哧一笑:“谁说她了!我意思是墙上应该挂个结婚照。”
陆领怔怔地,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出的这种很诡异的建议。“你来怎么没一说声啊?我这是睡过头,要不这会儿早出门了,你都进不来屋。”
程元元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还说呢。上午打你手机关机,给那个打又不接。你俩啥意思?”
陆领解释自己上午在考试,至于伍月笙去医院检查的事倒是没提。程元元喃喃抱怨,以为这俩孩子打算拿辆破骐达把她的新佳美赖去了。
陆领不由惊叹娘俩思维还真一个形状,伍月笙倒是真提过要用非暴力不作为手段换她车的事。
程元元看看他不太自在的脸色,以为这是着急出去,见她来了又不好意思说。“你要出门就去吧,不用管我。”很懂自我安排地把电脑打开,“我斗会儿地主就去那屋睡了。开车累得腰好疼。”
陆领讪讪地笑:“那你这是特地来送车的?”
程元元摘下围巾坐到电脑前:“我可惯着你俩,还特意送车,谁是谁妈啊?早上你们家老爷子来电话了,说明天和你妈要去立北,找我商量你们婚事。立北那边可不好走了,他们又没去过,我一听还是我过来吧……”
陆领一乐,热切地打断她:“定在哪天了?年前还是年后?年前吧?”
程元元笑:“我这过来不就是挑日子吗?还给你急够呛~”
“啊。”陆领摸摸鼻子:“好玩么。”
“真有不嫌折腾的,还好玩。”口是心非的傻小子。程元元逗他:“恨不得立马昭告天下了是吧?”
陆领僵着表情:“娘儿俩咋都这样式儿的……”最能乱装实在人儿,瞎说实话。
程元元欣慰地笑了笑:“快走吧,本来就睡过头了,再不走伍月笙不打电话过来骂你的。”
陆领刚想说她已经做了。
程元元忽然想起件大事儿,转过身看着他,神情有些严肃:“对了六零,我从九马山过来的。”
陆领说:“哦,去姥爷那了?”
程元元心事重重:“好歹是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跟他说一声。你说那崽子能不能不乐意我?”
陆领心里也是直打鼓:“不好说。”
他时不时就用话磕打伍月笙,可总有越弄越糟的感觉。
上次帝豪来人闹事,对方本来极其猖獗,连现场的警察都敢骂,扬言要让电视台来曝光,看立北的公安“养窑子的不管抓老百姓”。闹得很激烈,程元元在帝豪待了一宿,就和萍萍她们猜这到底是哪路的。结果第二天,来了个男的,说是那伙闹事者的律师,赔了一些钱,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上上下下都很莫名其妙。陆领于是借机跟伍月笙说估计可能是你姥爷给说话了。伍月笙听了只是指责他:“你想点儿啥不好?”
她对这一话题始终厌恶,对屡试屡挨撅又屡挨撅屡试的陆领感到无药可救。
程元元看他为难的模样:“算了。这事放一放再说吧。”挪着鼠标在桌面上找游戏,惊呼一声:“这啥呀满满登登铺一屏幕。”
陆领又气又笑:“她一天得着啥都往桌面上一拖,可倒是方便。那次系统干崩了,C盘一还原全没了,气得,我要不拦着这机器就废了。”
程元元摇着头:“那这还存这么些……”
陆领说:“这都临时放着看的,有用的我都给她备份了。”
程元元同情地看他一眼,颇感兴趣地点开桌面上的图片看,有几张伍月笙的照片,明显是让陆领给恶意PS过,无端端安了驴耳朵猫胡子之类,她边看边骂,又忍不住叫绝。依次浏览下去,一张右下角印着某门户网站LOGO的图片呈现屏幕上。
图片上的男子面容谦和,西装得体,襟口别着一簇艳丽的胸花。应该是某种公众活动的现场抓拍,图片有点虚,却看得清那两只黝黑的眼睛,漆亮如昔,不谙世事一般。
程元元笑,嘴唇僵硬地颤抖:“这人是谁啊六零?怎么存他的照片……”再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回头,手指蜷在掌中,长长的指甲正抠在最深的那道掌纹上,浑然不觉疼痛。
陆领弯腰在旁边解说得兴致勃勃,还没发现她的异样,笑着说:“全是三五在网上找出来的。这是我大爷家的大哥。有一回给我打电话,三五接的,后来就说他说话声音好听,非要看看人长啥样。我们家人都不怎么照相,有几张相片也是早些年的,在我爸家了。”
后来想起来,网上也许会有照片。当时伍月笙还很缺德地猜测:通缉犯?跟着被网页上显示的TITLE震住了一一亚太区金融机构部主管;执行理事;总策略师……
伍月笙汗颜:兼好多份工啊。
陆领一想她那副呆相就好笑:“后边还有一大堆呢。一开始我说我大哥怎么怎么地她还可不忿儿了,后来自己捅鼓在网上搜了半宿照片……”
一滴晶亮的眼泪垂直落在程元元攥紧的拳头上。她凸起的指节现出白色的筋络,手背的皮肤因用力而绷紧,毫无血色,静脉一条条惨绿。
陆领低声唤她:“七嫂?”
耳膜鼓荡着,记忆像开了锅的水泡,剧烈地翻滚出来。
因为户口的关系,他高三下半年才插班进来报考,平日里话不多,一直到毕业都叫不全班级同学的名字。十九岁的他,还不会这么儒雅的笑,相反要比同龄人看着深沉。
只有她知道他多皮。
撬了学校电箱的锁,拉断总闸,因为不想上晚自习。
在广场上跟老头下棋,输了之后把人家棋子儿偷跑。
故意在她面前双手掩住口鼻憋得脸通红,等她紧张地追问怎么啦怎么啦?他才大笑着把她拥到怀里说:我怕你的弱智通过空气传染给我。
她不会骂人,又打不疼他,只好装生气吓唬他,然而常常被他用切指谢罪、引疚吞土等戏法儿反将一军,变成她得去哄他,还要保证以后自己再也不生气。
他会在招术生效后,爱不释手地搓着她的脸,连呼:“傻圈儿,傻圈儿!”
他总是噘着嘴把七元二字连读,邪里邪气地叫她:程圈儿,傻圈儿,霹雳闪电低能圈儿。
他欺负她个子小,幻想能把她像军刀一样折起来,走到哪带到哪。
他自己捉弄她可以,却见不得别人挑她毛病。
数学老师的自行车辐条被整体卸光,只是因为当众说她: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出?你以为北大还能收几个朱自清……
此为当年九马山十一中著名的恶劣事件之一,学校怎么也想不到是他干的。他是出了名的尖子生,模考时数学分数比理科生还高,数学老师对他比对亲爹还好。
但他就是不许别人用那种语气说她,她的骄傲只能他来打压。
很普通的早恋剧本,交往了并不久,两个人都已经万劫不覆地投入。
他冰冷,却甘愿在她面前沸腾。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哪哪哪都顺眼,虽然表面没动什么声色,可是心里所有倔强都为他变得软弱。那种繁华的缠绵,她几乎就以为是天长地久,却到底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幻化成后半生的梦魇。
夜里惊醒还延续梦中的质问:为什么不回来找我?回答她的,只有女儿均匀的呼吸声。
陆领踱到床边坐下,摸了根烟,在手里捏了半天,才想起点火,慌慌张张去拿打火机,碰翻了水杯,半杯水全洒出来,从桌面线状滴落到地毯上。水杯在桌沿慢慢滚动,他只是看,直到它落地,发出闷闷的坠落声。陆领笑起来:“不对不对,我大爷家不是九马山的,我哥怎么够得着跟你当同学?你认错人了吧七嫂……”最后这个字仓皇地消去尾音。
程元元从没在外人面前这么失态,何况是晚辈,可她的眼泪止不住。他的脸在屏幕上越来越模糊,往事却清淅无比地在她脑中膨胀。他们从见面到最后,不过短短几个月,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说他听。那种学生时代的爱情多盲目啊,眼里就只有他这个人,不懂去问他家里的事,他也很少提,一直到要离开,也只说父亲要送他去留学,而他无论如何不能不去。
她从来没记恨过他,哪怕因为他,要跟全天下做对,落魄到立北这个小县城,从衣食无忧变为三餐堪愁,也没后悔跟他在一起发生的一切。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家子姓陆的,怎么就全叫让她给遇上了?
她亏欠伍月笙太多,如果不是她任性,孩子不会跟她吃苦,现在又要来背负她犯的错。
伍月笙说的对,她是自私的,她只想着这是她和他的孩子,就应该要生下来。可是太多事,她都忽略了。陆姓并不常见,在看到结婚证上陆领的名字时,心里其实有过不安,随即嘲笑自己太敏感。都忘了世界上好多事就是无巧不巧。
程元元犹豫着开口:“别告诉伍月笙……”
“别让三五知道这事儿。”陆领与她同时开口,但语气却更加急促。他弯腰拣起杯子,又抽了纸巾擦着桌面的水迹,不看程元元,只默默地收拾自己家,低声说道:“那次我自己去立北找你,说想和三五过下去,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要求我什么?你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三五还要我,我都不能离开她。”
程元元焦急地:“但是现在怎么可能……”
她也知道这样对陆领不公平,但她只能这么阴险。
无法想像伍月笙知道真相之后,对她这个母亲会怎样的鄙夷。
陆领只是说:“我答应你了。”
屋内一片死寂。
他答应了,很勉强的,答应了这个过份的要求。他坐在她面前,很慎重很艰难地抉择了好一会儿,然后告诉她:“好吧。”
她那时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再如何吵吵闹闹,不会轻言分开。
是她一手搓成的感情,她把两个人粘到一起,现在又要求他们分开。陆领说不,她要指责吗?
要教育他们这是乱伦?
陆领说:“现在我想反悔。”
程元元讶然抬头,看见那张年轻却了无生气的脸。
“别跟三五说。”他声音很低,但很坚决:“我想办法解决。”
想反悔呀……
伍月笙撇着嘴,把手机从耳边移开,看着屏幕上通话计时的显示。嗬,难怪电池都热了,害她手心冒汗。但是现在也不敢挂,那边免提开着,一挂断就会出现嘟嘟声。她刚才听见陆领说要反悔的决定,都忍着没当场吼回去,这会儿再让他们发现就太不值了,哪对得起要辛苦把她当傻逼来隐瞒的这俩人!
想了想,摘下围巾,小心地把手机缠好,塞回背包里。出了洗手间直接开车回家。
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搞定电话。
然后剩下的问题就比较麻烦了。
那个人,她要叫爸爸,还是要跟着丈夫叫大哥呢?
难怪法律上不允许近亲结婚,这么排辈儿很麻烦的。
第五十四章
喧闹的酒吧里,人群三三两两各自厮混着,相较手持酒瓶围着背投看比赛的那群,吧台转角上的这几个就安静得多了。可是每个人都有会有激动的时候。
伢锁平时是以温和著称的,但在听到佟画的话之后,他实在很难不动声色:“然后你就跟她去做头发了?”
佟画点头:“是啊,三五用的那种营养油可香了。你闻闻……”她挑着油亮亮的短发,摇摇晃晃跳下椅子凑到他怀里:“香吧?我让她下次再买的时候帮我捎一罐。”
美人在怀,脑门的冷汗却让伢锁没什么心情晕乎乎:“你真是贼胆子。三五要是真怀上了怎么办?”
埋伏幸灾乐祸:“等六零揍、揍你吧!”
佟画急得跳脚:“你们就知道六零六零,那三五说不去,我拉得动她吗?”
想想也是,伢锁伸手拍拍女友委屈的小脸。
佟画嘻嘻一声,小狐狸尾巴露出来:“反正六零要敢怨我也得先过三五那关。”她料准了他拿媳妇儿没辙。
埋伏也露出老狐狸的笑容:“三五要真有了,六零也记不起起来找你算、算账。”
佟画也同意埋伏的说法,不过她更相信伍月笙没怀孕:“怀没怀孕她自己最清楚了。她说等戒了烟再要孩子的。”
另外两位相对惊讶,埋伏给伢锁打个眼色,伢锁哄着佟画问:“三五跟你说的?”
佟画横他一眼:“要敢告诉六零,我跟你没完!你也是,”抬头威胁对面那个胖子,“说不定三五一来气又不要了,到时候六零只会怪你放假消息。”
埋伏干笑,拎一打啤酒去跟哥们儿看球了。
伢锁则顾左右而言它:“哎?三五哪去了?”
陆领听见门锁声,挑眉看看程元元:“回来了好像。”起身拍拍她削瘦的肩膀。
程元元眼圈又红了,急慌慌站起来:“我去洗把脸。”
陆领闭上眼睛,捏着僵紧的眉峰走出去:“这么快就回来了?”
伍月笙把大衣脱下来挂好,凉凉笑道:“嫌我回来早了?屋里藏人了咋的?”
陆领瞥一眼程元元的皮靴,骂她:“你一天谁都拿来涮。”
伍月笙趿拉着拖鞋直接奔卧室去,程元元没在,电话免提灯还亮着,连忙伸手按下,力气尽失地扑倒。
陆领有心事,步伐难免沉重,跟进来时,只见人在床上趴着,很不修边幅的一个大字型。嫌恶地开口:“你给衣服换了再上床行不行?一身灰。”
伍月笙动也不想动,但不等于懒得还口。“少他妈说我,忘了你这么干的时候啦?”
他翻个白眼:“跟你真讲不出理。”
伍月笙扭头瞪他,不屑地:“你得有理讲算啊。”
程元元甩着手上的水珠走进来:“又吵吵啥呢你们俩?”
伍月笙翻个身坐起来,做作地叹气:“唉~~人嫌我不讲究。屯子出来的,就这样。你怎么黑灯瞎火的还过来了?”
“把我车换回去。”
“送车来的。”
呵,说得还真整齐~伍月笙切一声:“我又不能赖着不还。”再狐疑地看着陆领:“你这么激动干啥?”
陆领语塞。
程元元笑道:“都像你呢,专捡贵的。人自己挑的车当然宝贝。”给陆领一个安心的眼神,她再鬼,也想不到那么多。
陆领松一口气:“嗯。”
伍月笙眯眼,拼命装着看不懂,悄悄骂:真恶心。
程元元推推陆领:“行了,今儿你去小卧室睡吧,我跟我姑娘唠唠嗑。”
陆领毫不犹豫地抬脚就走,对着伍月笙那张脸,他已经快站不住了。
程元元看伍月笙不寻常的表情:“有意见啊?”
伍月笙摇头:“没意见啊。”我看你能在这儿当几天灯泡。“对了,六零。”叫住落荒而逃的那只,“我早上没去医院验孕。”
四道目光笔直地射向她。
程元元再会作戏也控制不住嘴唇发抖:“你有……什么反应吗?”
伍月笙残忍地欣赏着两人惊恐交加的表情,烦恼地说:“嗯~早上总是吐。以前没这毛病啊……”
陆领垂着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伍月笙很想提醒他,你那副德性太不够喜悦了。最后只是漠然看他:“用不着,我下午来事儿了。”说完起身冲进衣帽间,重重地合上拉门,把自己和那两位隐忍的伟人隔离。
一整夜,两间房,三人辗转,四更难眠。
程元元一动不动地蜷曲着,被压着半边身体微微发麻地疼痛。她知道背对着的伍月笙没有睡,因此更加不敢出声。她不能同她说话,只要一开口,辛苦的武装随时都可能崩坏。
伍月笙可以大大方方地不睡,但她没有心情告诉身边装睡的母亲,用不着连呼吸声都要控制。
另一间房的陆领更是干脆开着台灯,叨着烟侧卧在床上,一手枕在脑袋下,一手举在眼前,无意义地想遮住桌上的明亮。可挡得住灯,却挡不住光在指缝中透过,手是一道巨大的阴影,铂金戒指的亮度似乎比灯光更刺眼。
伍月笙伸出左手,在极弱的光线中,久久地看着无名指上的婚戒。她很满意这戒指,虽然样式老土,可总归是顶级首饰牌子。
陆领缩回手,半握拳对着戒指轻轻发笑。他就知道,送她东西,摸不清喜好,就挑最贵的准没错。
伍月笙哼笑,那呆子现在很懂怎么讨巧,不像当初那么傻逼,竟然大街上随随便便让人开价,之后再遇着她居然主动说去陪着修车,成心让人往歪了想。
陆领心想,那家伙现在好哄得很,不像以前那样浑身是刺,看全世界的男人都动机不良,开口就能把人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再不高兴了一杯凉水泼过来。
她虽然有时候担心挨揍,但是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他这人没坏心眼。被她引诱的那一夜,他待她温柔得像圣人一样,每次回想起来都隐隐作呕。
他虽然有时候被气半死,但是竟然每次都能找到理由让自己检讨。她长了一张最恶毒的嘴,连被他压在床上都不忘骂人,非逼得他以暴制暴。
他很怕麻烦,但也很有担当。她到现在还能记得那天,他说:“结婚吧。”一张鲁莽的庄重的脸,无端端地让她眼圈发酸。
她极度自私,却只是一种自我保护。他没忘了被骗称怀孕时,她说:“我想生这个孩子。”那种落寞的坚定的表情,让他不忍直视……两人总是一言不合就急头败脸,其实再难听的话,她骂也就骂了。他只是不想她随便说出来离婚,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他欲癫欲狂,差点就失手捏死她。
埋伏有一回问他:你喜欢她什么呀?就因为漂亮?
陆领答不出。
他们都看得出他喜欢她,他也从来没瞒过,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再说不喜欢干嘛娶她当媳妇儿?至于漂亮什么的,伍月笙如果奇丑无比又怎样怎样,这种问题没劲。他没想过喜欢她什么,不喜欢什么。在他看来,她和那张脸、那副身子,还有她的虚荣、坏脾气、死别扭、没心没肺,天生就是一体的,他想要就是全要。吵得最凶的那次,他怪她不懂替他着想,可气过了回头想,若懂得那些,又哪还是伍月笙?她本来就是这样,他也不想让她变成别的样。
你不喜欢吃萝卜就放下,有兔子会吃。为什么非得怨人家萝卜不是苹果?
两人顶着雨领出结婚证,好奇的孩子一样躲在车里研究,她没忽略那时他脸上的喜悦。因为他高兴结婚,她也跟着高兴。后来想起来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
她只越来越明了,对李述是一种迷,因为纹身的时候太疼,她不甘心就那么忘记。但是六零,与他缘于谎言的婚姻得以继续,对他不知不觉的依赖,为他莫名其妙的担心,她以为只是初夜情结。直到刚才,免提里模糊不清的对话,一个不堪示人的真相,让她知道这辈子可能再没办法跟他做夫妻,眼泪几乎没有任何预警就掉了下来。她摸着脸颊还抬头看,无法置信自己竟然遗传了程元元这种说哭就哭的本事。
有时候想想,自己的脾气算是坏得没治了吧,难得遇到个比她脾气更坏的,更难得的是两人到现在还活着。一直活着,一直在一起,多不容易啊。
陆领夹下燃尽的烟掐灭,烦燥地关掉台灯,黑暗铺天盖地,可也不过一瞬,景物又慢慢呈现自己的轮廓。没有一种力量可以粉饰一切吧?他说会想办法解决,只是第一时间稳住程元元,无论如何不能让伍月笙知道。这么久以来她想到素未谋面的爸爸都很矛盾,一方面肯定是希望能见到他,另一方面,又希望他已经不在人世,否则用什么理由来原谅他抛弃了她们这么多年。如今他要是以这种身份出现,她会受不了。
哽在喉间的不安的痛楚,强大得振动声带,陆领不得不攥了拳堵在唇上,才能阻止声音逸出嘴唇。
恼死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蓦地狠狠一拳砸向床铺,再也躺不住,翻身起来,一把拉开窗帘。
放进的满屋银光,像是伍月笙偶尔阴郁的神色。
她说:行星总是走。其实恒星也走,抛弃旁边的星星,不声不响地走。所以恒星也不恒,没有什么东西永远停在原地儿。
他发现,她一个人的时候,特别会胡思乱想。
他说会想办法解决。
找第三者把她气走?伍月笙冷哼,除了佟画,还真没见过哪个人敢接近陆领。随便找埋伏借一个来?他觉得她会相信吗;她要是信了……那人可就危险了。
不过她很怀疑那个缺心眼儿的想得出这么简单易行的办法不。
伍月笙酸涩的眼睛拼命张着,微微扭头看向窗外,今天肯定看不见星星,月光连窗帘都穿透了。
是个满月夜,清亮地偷窥别人的心事。
他说:你别一天净胡思乱想,没人不要你。
她发现,他不在旁边的时候,她很会胡思乱想。
所以,别反悔,六零。
第五十五章
吴以添一脸菜色地望着摊在面前的样刊,是一篇跨页的老总访谈,内文写得无懈可击,夸得人跟悼词里的一样完美。问题出在图片上,原本该放人物照片的位置,却是一排标板溜直的小树,图注还赫然写着人名和职称,生怕别人不知道放错图了。
伍月笙眯着眼细看那张图片,严肃地指责道:“这哪是李树?明明国槐嘛……”
业务喋喋不休:“你还有心闹?这幸亏到我那儿过了一眼,要不就这么下印厂摆出去了,客户还不得跟我急。”
美编连连道歉:“是我放错链接图了。”
伍月笙无奈地:“这么明显的错误你也能犯?”
业务正在气头上:“那你编辑就没关了吗?校稿校成这样就发片儿?”
伍月笙根本不正眼看他:“给你再印一套主编的名片吧姜总。”
吴以添也很想这么建议,不过他总不能跟着伍月笙一样的信口挤兑人,轻咳一声,斥道:“别扯蛋!责编彩校不认真还不行人说?”他一人磨刀两面光,训完下属再换了语气哄业务:“这期调版太大,链错图也难免,校出来就行,打样儿不就是防出大乱子吗。”妈的,一本样刊你跟老子急什么眼?
那业务被伍月笙噎得脸通红,赶紧顺着吴以添的台阶溜溜下来,又说三号是大老板亲自盯的重点项目云云,意思是你们弄砸了要吃不完兜着走的。
人出门去,美编才松口气,恨恨骂道:“小人得志。”
吴以添安尉道:“不用管他,冲我来的,上期没给他发稿么,尾款晚收了一个月。回去吧你俩,看哪儿还有改的赶紧整完了下印厂。”
美编应一声,出去了。伍月笙还坐沙发上翻愣眼睛,吴以添的一句话倒提醒了她,他们业务那边是广告费收回全款才能拿着佣金吧……
吴以添奇怪地审视她:“你又想什么损招呢?”
伍月笙笑自己的想法:“你真阴险。”
听在吴以添耳中,不想白白接受这种赞扬,点着桌面上的错版杂志:“这我得拿给六零瞅瞅,看他还夸不夸他媳妇儿眼睛好看。瞪眼儿瞎么整个儿就是。”
伍月笙懒懒骂道:“没素质!动不动就威胁人!你不想让悠悠她妈知道你五分钟约到售楼小姐共进晚餐的事儿吧?”
吴以添笑:“咱是工作。”
伍月笙跟着笑:“那就更不怕知道了。”
吴以添没有多辩:“这丫头……”
伍月笙也不见斗胜的喜悦,没什么笑意地勾勾嘴角:“走了。”
吴以添叫住她:“看着精神头儿不太好啊,病了?”
伍月笙说:“怨你那体力充沛的兄弟吧。”
这两天来,陆领每晚打游戏要打到她睡了,才肯关机上床。伍月笙心想,只怕他上床早了对着她也是睡不着,只好装困先睡。可她觉少,常常凌晨三四点醒来,再就怎么也睡不着。
吴以添张着大嘴,半天才靠出声:“你们两口子这种事儿,就不用拿出来跟人显摆了……”
伍月笙知道他跟她说的是两个领域,也没心思纠正他。
事实上她岂只是精神不好,都快崩溃了。
相较于陆领那种伤神伤身的对策,程元元则选择一走了之,省心省力。伍月笙料到如此,只是有点担心她一宿没睡,第二天开车容易肇事。找个借口打电话确认她逃回立北了,心才算落到膛里。然后开始磨牙骂街,她那个销声匿迹的爹,凭什么一出场就这么大破坏力?程元元为他吃不少苦头了,现在又想来触她霉头!很可惜,爸啊,跟你不熟,这笔出场费我不打算付。
可是陆领就跟他太熟太熟了。
伍月笙很敬佩地看着陆领的不作为,他说会想办法,就这样吗?伍月笙稍稍失望,更替他疲惫,不知道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即使没在免提里听到真相,她也会发现他的反常。隐瞒毕竟不是他所长,但这样逃着躲着他同样不在行啊。
因此他的新手段,成了伍月笙唯一的盼望。
下班一出写字楼,陆领驾车飞驰而至,一个眼色递过来,她火速上车。他说:“我杀人了媳妇儿!得找地方躲一阵儿,你跟不跟我走?”
如果真有这种事,他就可以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他还要她,亡命天涯算个毛啊。
可是,为了自己舒坦去杀人,这种事,她做得到,陆领不会做。
他不会因为世俗常伦跟她分开,也不会为了跟她在一起去伤及别人。
他打那么多架,挨那么多处份,有几次是为了自己的事?这是个心软的家伙。
所以他一定会为了不让程元元看到女儿畸型的婚姻,而去废掉他耐心经营到现在的一切。并且不需要顾虑伍月笙,因为他不知道她有多在乎这些。
因为,他不知道她爱他。
又是一天熬到黑,屋子里只有她和小六零俩喘气儿的。陆领发短信说在埋伏那儿,要晚点回来。
伍月笙说你喝多了就在那儿住吧,少回家折腾我。他说知道了。竟然说知道了,可他应该说,我不折腾你惯着你,才够若无其事。伍月笙苦笑,她也算贱到一定程度了吧。
陆老太太来电话,陆爸陆妈去同事家了,就她自己和保姆吃饭没意思,让孙媳妇儿过去陪她。
伍月笙痛快地答应了。她比较愿意跟老太太单独相处,即使总被明示暗示着催崽儿,但如果是老太太私底下同她这么说,她就敢直接回复:“那怀不上我也没辙呀。”
老太太急得:“怎么能怀不上呢?你俩体格都这么好。要不去医院检查检查?”
伍月笙安抚她:“不慌~不慌~”现在生出来什么怪物还不一定呢。
她不知道叔叔跟侄女结婚犯不犯法,但俩人生出脑残儿的概率据说很大。
按理说近亲婚配可以保持血统的纯正才是啊,人类真是奇怪……
老太太用猫尾巴抽抽她:“我能不急吗?都这么大岁数了,巴巴地就等抱重孙儿呢。”
伍月笙心说我就是你重孙儿啊,可是认识晚了,老太太想抱她的愿望恐难达成。
从她爸那边论的话,这位可就真是老祖宗了。那六零就是叔叔了……真憋火。不管怎么说,应该叫爸的那只,她都不打算认,别人就想都不要想了。“奶奶一一”
老太太干瘪的嘴唇笑得很可爱:“干啥?”
还是没法对着这张脸说出不想要孩子这种话。“没事。”她傻笑,“我以前没有奶奶。”
说完这话突然想起,老太太倒是应该对她的亲奶奶很熟悉才对,可是她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提起这话题,以后赶到了再说吧,低头弹弹小虎脑门儿,那花猫愤怒地喵了一声。
陆老太太看着跟猫比指甲的伍月笙,眉开眼笑。这孩子性子有点冷,但心肠热乎着,瞧六零一提到媳妇儿的兴奋劲就知道小两口日子过得多甜了。抱重孙儿是早晚的事,她催得紧是老年人的忧心,但也因为活了这么大年纪,陆老太太很信缘,小孩儿是男是女,什么时候来,都是跟爹妈的缘份。六零就是谁都没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投胎这家门的。
孙媳妇儿生了一副好模样,虽然不是圆盘大脸,但面颊有肉,两只眼睛黑亮,毛茸茸睫毛忽扇着,鼻子不是一般的端正福相,将来孩子也差不了。脑中构画着重孙子的长相,意外地相当眼熟,不由得又细端详了一回,点着头评价:“像。”
伍月笙掖着头发,疑惑地:“你要说什么?”
陆老太太说:“当初六零带你一进门,我就觉着,这孩子哪儿见过呢?后来子鸣跟我一说,你猜你像谁……”
伍月笙呆了一呆,拔小虎胡子的手没及时撤回,被它张嘴咬住。
陆老太太拍了小虎一巴掌:“淘气!我看咬坏没?”
伍月笙摇摇头,手上一点没觉得疼,心速过快倒是真的。
保姆听见门铃去开门,陆领大嗓门地喊:“有没有雪糕给我来一根。”看见了沙发上的奶奶和一大一小两只猫。
伍月笙眼中闪过了然,看来今晚儿人家原打算回娘家住了。
陆领走过去,看奶奶拖着伍月笙的手,对待小孩儿一样地吹气儿,哭笑不得地问:“咋了?”
老太太说:“让小虎咬一口。”
陆领看看没什么伤势,随口骂道:“撩猫逗狗的。”
好大的酒味~伍月笙皱皱眉:“真出息,这么早就回来了。”
陆领接过保姆递来的雪糕:“好困。我在这儿睡了啊。”蹬蹬蹬跑上楼。
陆老太太谗言:“还总出去喝酒?也不领你?告状让他爸揍他。”
伍月笙失笑。又坐了一会儿,借口明天上班还有东西要带,得回家住。老太太一听,这哪成?差保姆去喊人下来,保姆回说:“睡着了。”
伍月笙笑道:“肯定喊不起来了。”他也好几天没正经睡觉了吧。
老太太还以为是说他喝多了,无奈地叹气:“这又跟谁喝的啊?”
除了自己,还谁能把自己灌醉?伍月笙出门时迎面来了股风,眼花缭乱地以手挡眼,仰头看看,伸手接,下雪了。
雪势并不大,零星飘了一夜,第二天开始刮烟炮。伍月笙并没去上班,趴在暖暖的被窝里,饶有兴趣地望着窗外乱飞的雪末,猜测哪些是被风吹起的,哪些是从天而降的。一棵“555”叨在嘴上,没有点燃,香烟过于憨纯的味道不太契合气氛。窗外影像凄美不可方物,背景风声生动凶狠暴虐,像是海螺扣在耳边听到的海风啸啸。
伍月笙小时候没见过海,程元元弄了一个大海螺给她,说海螺是海的录音机,年头越久,录下来的海的声音越多。她信以为真,也确实每次听都有不同的声音,想像中的风浪和波涛……后来见识了真正的海,也知道海螺是收音机这种说法属于一种儿童文学体裁,但仍是觉得妈妈不科学的教育很唯美。
直到陆领有一次把双手半握了扣住她耳朵,让她听着所谓风声的同时,很善良地解释:这其实是人的血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声波共振给放大了,有点像海浪。
伍月笙现在再听见类似的声音,生理上有点恶心。
浪漫妈妈对女儿诗情画意的童年教育就这么失败了。
可能早恋的人都很诗情画意,好比说程元元,她会让人在帝豪二楼砌出一个小露台,只要有空间,冬夏都跑上去看星星,并且胡言乱语。明明是一个很酸文人,偏要强调自己是商人,因为八娼九儒,如果承认是儒,就排到帝豪的工作人员之下了……伍月笙想,程元元她们那个年代,高中生搞对象被发现的话,就算没有革命小将其拉出去游街,也得有一群封建余孽成天追着给上思想政治课吧。顶着这种高压谈恋爱,非矫情到一定程度不可。
善于笑话别人的人,都很少联想自己的行为,在这所大型观景阁里,阳台望星,飘窗赏雪,塌上听风……她正在琢磨自己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离婚的话,她要这房子,他能给吧?
第五十六章
陆领坐在吧台上,一张监工脸,呆呼呼地望着服务生们收拾大厅。埋伏一进酒吧就看见他,逮着最近的一个服务生问:“他啥时候来的?”
那服务生直摇头:“我来他就在了。”
这小子是有一阵子天天泡在这儿,可那是以前,结婚以前。埋伏抚着腮上的胡子……问题严重了。走过去伸手捶他一拳:“还得着我这儿了。”
陆领身子不动,只微微偏过头,眼仁斜到眼角,看看自己被捶到的肩膀,阴森森地问:“你想清楚啦?”
埋伏立马认怂:“我错了,爵哥。”他发现这小子最近的脾气又回到以前那种见火就爆的状态了,于是探问的时候用了点技巧:“那个……老吴他们是是快放年假了?”
陆领像被蛰到一样,快速看他一眼,随即别开脸,掩饰地扒拉着额际耸立的寸发:“快了。”
果然不太对劲儿啊!埋伏绕到吧台里找烟,随口说:“伢锁明天,回老家,哥儿、哥儿几个出去搓一顿吧……”
陆领意兴阑珊说:“你张罗吧。”
埋伏点点头:“那你带齐你们家的,就行了。”
陆领含糊地唔了一声,突然低吼起来:“真他妈闹心一一”
埋伏大喜,凑过来:“我就说你、有事儿吧。跟哥唠唠。”
陆领说:“管不着,死胖子!”
“操你大爷的。”埋伏抬手把他从吧台上推下去:“你他妈拿老子……撒气,总总得说说因为啥吧!”
陆领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我不说。你操我大爷吧。”
对于埋伏来说,伍月笙是个可怕到能镇压他好奇心的话题,所以他尽管猜着了大概,也没敢多嘴,用眼神把陆领凌迟一番,摸出手机圈拢明天的局儿。乔喜龙的电话半天没人接,埋伏吭哧瘪肚地骂人,这西洋鬼子难不成回法国煮饺子过大年了?
陆领定定地看了他半天,轻轻呼一口气:“埋伏,我过完年可能去北京。”
埋伏接着翻吴以添的号:“哎?老吴就不用我通、知了吧?”合起手机,抬头:“干啥?度雪蜜月?”
陆领笑笑:“三五一劲儿让我考注会,我去我哥那儿练半年手。”
伍月笙批示道:“去呗。”亏他筹备了这么多天,就想出这种狗屁方法。
陆领盯着她的头旋苦笑。亏他挣扎了这么多天,就得到这种冷淡态度。
伍月笙无视他一脸便秘相,收起挫片,勾着手指审视指甲形状:“那我过完年再跟公司提辞职吧,要不年底奖金就没了。”
那副理所当然一起去的模样,让陆领心脏一缩:“你就别跟着了吧?到那边就几个月也不好找工作。”
“我也没打算找工作啊。”伍月笙吹吹指甲屑:“我都养你这么长时间了,也该换班儿了。”
陆领反对:“你两天半就待够了。再说到北京大哥肯定让我住他家,你跟过去好吗?”
伍月笙不解:“有啥不好的?又不跟他住一屋。你哥那么有钱不能就买一套房子吧?”眨眨眼,兀地换上八卦表情:“对了六零,你是不是说过他还没结婚?岁数可不小了吧?还是离过的啊?”
陆领说:“对,你就这德性,到那儿招人烦去吧。”
伍月笙骂一句:“这不是跟你说吗?我见了人家还能这么问啊?你是不是找干仗?”
陆领脑子里乱得要命,他只得恶言恶语地破坏气氛,明知道会惹恼她,甚至让她起疑。猛灌了一大口凉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的心思,就像瀑布一样哗哗流动。伍月笙看不下去了,指甲挫丢到旁边桌头柜上:“滚吧滚吧,你爱哪去哪去,想让我跟我都不跟。”
陆领一惊:“我没说不让你跟着。”
伍月笙什么也没说,瞪视他的黑眼珠中寒光流转。
陆领抓抓头发,坐到她面前:“又不是一走就不回来了……”
她不假思索地一巴掌扇过去:“我让你滚!”
特别难过的时候,一定不能出声啊,一出声准会哭的。
告诉自己是在配合他演戏的伍月笙,不知怎地格外投入,眼泪刷地就出来了。
陆领这次是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被扇,嘴唇硌到牙上,泛起微咸的味道,刺激得他肝火骤起:“你跟谁耍上瘾了!”直觉地抬手要打回去,被她的反应吓到。
非常平静的一张脸,清汪汪两道泪却顺着面颊的弧度蔓延,越流越细,由凶悍到迟疑。
看得他跌坐在床上,从胸口到四肢有种麻痛的无力感,舔着嘴唇内侧的伤口望天:“你哭什么呀,手打疼了是吧?”
伍月笙冷笑:“总他妈骂我没心肺,你长心了吗?你要去北京,跟谁商量了说走就走?”
她说话一点哭腔也不带,眼泪像假的一样。嘴角竟然还有隐约的弧度。这个连哭也不会好好哭的人,到底难得坦率一回,陆领也不好意思扫她的兴。
哭吧,太阳还有黑子呢,谁能没个烦恼?女的就是要会哭才像话。
听程元元说,李述走,伍月笙也没哭,至少没当着别人面哭过。
也许她只把这场婚姻当成责任,可是会有一种起码的信任被养成。缘于这种信任,依赖、听话、孩子气、甚至还有认真的崇拜……他得以一点一点享用别人见识不到的她。然而这些终于还是被他自己亲手推开,好的东西,成为过去式。
软弱涌出的瞬间之后,她即恢复相识最初的那种防范和尖锐。
陆领这一瞬间蓦地发现,他已经成功地把自己逼到了底线。
惊觉哭出来的时候已经无可遮掩,伍月笙索性放纵了眼泪,换上自己一贯示人的假面,警告他:“我妈要是知道你把我一人撂下了,自己去北京,不领着帝豪那伙娘儿们给你们家灭了的!”
陆领嘀咕:“说把你撂下了吗?”也撂不下。
伍月笙又笑又叹:“早晚的事。我觉得咱俩这个婚结的,成天就干仗儿了。”点了根烟,辛香入喉,沿着气管飘蹿,余烟钻过鼻腔逸出,一口烟弥漫开来,掩盖了所有气息。
半个月没沾这东西,还真是想得不行。
她说:“你要是都想好了,分开一阵儿也行。”
他不敢正视她,却问:“三五,你知道什么了吗?”
她点点头:“烟灰缸给我。”
他追问:“你妈告诉你的?”
伍月笙弹着烟灰,意外地望着他:“你都跟我妈说了?哎?她竟然没念叨我。”不等他露出破绽,她话锋一转,又说:“估计她知道念叨也没用。我耳根子要是那么软,还用等她费劲?你几天就把我磨叽服了。我知道你们家人急,老太太岁数大了想多看一代人,这我都能理解。但是你能不能也理解理解我,六零?从一开始我就说了,结婚是结婚,但我不愿意要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对吧?咱俩虽然总干仗,但你不是不知道我的,对不对?”
陆领说:“啊,知道。”
伍月笙笑笑:“你也不用不得劲儿,跟你在一起挺好的。我什么德性我自己知道,你都不跟我一样的,要不过不到今天。但是……操!”烟熏得她低头揉眼睛,长发垂下,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危险地在烟头前晃动。
陆领提醒她:“燎着头发。”
伍月笙伸手把头发别到耳后,咳了咳,继续说:“但是父母亲属,这没办法改变的,为了孩子的事儿绊蒜,也不可能就一天两天。长痛不如短痛吧,噢,六零?”她在烟雾中眯着眼抬头看他,“咱俩这脾气,耍起来都跟不是人似的,趁都能好好说话……我妈那边儿你就不用管了,本来就是她惹的祸,也说不出来啥。你去北京也行,要是老太太她们不舍得,就在家接着考研吧。不用躲我,没必要,你那是瞧不起我。总之你撒下心好好学两年,真的,你爸对他儿子现在这样挺失望的,他不说我也看出来了。”
这个话题,似乎永远都会生很多事端,她以为他因为她不肯要孩子,结束两人的关系。她不会明白他想要她生孩子,是可怜的想用她的孩子,把她留在身边。
他明明应该生气,又怎么也气不起来,她的这种想法,现在看来是应该庆幸的吧?陷进去的人只有他,她能够轻易抽身,很好。
她不知道他爱她,很好。
笑可泯恩仇,没恩没仇,就是路人了。回到起点,便可以调整错误的轨道,再重来的话,知道不可以在一起,就不要把心交出去。
可是,为什么还执着于失去的呢?已经决定了不要相濡以沫,却仍做不到相忘于江湖。眼泪果然除了体内多余的盐份,实际排解不了任何情绪。更不能改变什么,哭完之后,不好的现实还是要面对,没解决的麻烦,还是要想,怎么办。
所以千万不要相信“哭出来就好了”这样的话。
陆领睁开眼:“干什么?”撑起身子打开台灯,回头看见她满头大汗:“做恶梦啦?”
“啊。”伍月笙惊悸未定,表现有些呆缓:“梦见我把你给片了吃了。真恶心,本来不知道,吃完了才知道是你。”
陆领愤怒地掐着她下巴使劲晃晃:“你要是吃了我,脑袋会变成膀胱。”
伍月笙被晃得脑仁嗡叫,犹在兀自感叹:“吓死我了……”
搓搓她肩膀,他说:“好了睡吧。”转身去关灯。
她忽然靠过来,紧紧环着他的腰,额头抵住他手臂。
陆领全身僵滞。
她把手探进他睡衣里面,压在他心脏的位置。
他不敢回头看她的脸,不能让心跳太快,不该有所回应。然而按抑多天的想念在身体里挣扎不安,被她轻而易举地唤醒。
伍月笙说:“陪陪我吧。”声音很低,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拒绝,比当初站在仇人的立场提出这种请求还没把握。
陆领拉开她的手,放到自己肩上,回头亲吻她紧抿的嘴唇。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撬开了牙关,差点就接不住,脑子因窒息产生昏迷的错觉,潜意识的地想要躲避危险。他像知晓她的想法,倏地抬起一只手,几近残暴地扣住她的后脑,用力按着,手指和那头长发纠缠成一团,阻止她的闪躲。慌乱失措的舌头,席卷着决绝的热情,放肆地侵入她的口腔。
下一刻,伍月笙的腰忽然一紧,被压倒在床上,才找回重心。他抬高她的下巴,牙齿在上面啃咬,另一只手刚急切地拉开她的衣襟。伍月笙低呜一声,仰着头姿势令她呼吸不顺畅,想扳开他,却反被他捉住手,按在身侧。
他微微撑起身子,两人的目光有短暂的交汇。
陆领有一丝崩溃。
百无禁忌的他,素来没有忍耐的特质,这些天已做到极限。她现在就是一个让他无论怎么做都觉得不对的女人,看着她,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他只能眼睁睁地渴望。她说话,他却一个字都听不入耳,满副心思都是抱她到怀里,证明一切都没过去。可是太在乎了,他在乎她知道真相以后的态度,以她的高傲,他可能连被仇恨的资格都没有。她只会鄙视,然后淡忘。
感觉到他的退却,伍月笙圈住他的脖子:“你磨蹭什么?”她直白地催促:“要不要?”
他说:“要啊。”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停止自我厌恶,埋头在她微微汗湿颈侧种下一个瑰色的吻痕。
本来是想告诉她,就是一厢情愿也好,他会一直在。结果就当他也察觉到她软化的时候,出现了恶狠狠的玩笑。看到她浓云遮盖的眸子诉说对他的失望,他自己也失望,又不能辩驳,这种时候只能用身体来解释。伍月笙无计可施地搂着他,努力地睁大眼睛,让泪膜困结在眼眶里,而不去潮湿他的手心。被蒙住的世界一片模糊,只能从指缝中看到原本就不大明亮的灯光。感觉到他亡命似地越吻越凶,从亲吻到贪婪的吮吸,似乎在寻找一个角度将她整个吞噬。而她所能做的只是,他要什么,她便给他什么。反正她从来就觉得血缘什么也不是,他现在要抛开理智,她就主动邀他堕落。手指沿着肌肤结实的纹理搔刮,摸索着探下去,覆上他等待纾解的器官,将已经骇人的温度攀升至沸点边缘。
有些东西例如欲望,一旦出现苗头,就像最恶性的癌细胞那样,永不停止地扩散,直到把寄主干掉,自己再走投无路地陪葬。
第五十七章
一夜混乱,动情的喘息缠绕成团。
哽在喉中的呜咽被他的粗鲁戳刺成糜乱的呻吟,沉重的水珠盛在长睫毛上,不待它滚下,他已附身啜走,在口齿中化开成甘美的律液,甜腻到使人丧失味觉。
她捉在他肩头的十指,随着他剧烈的起伏,连连滑脱。
狂喜自某一处迅速炸开,蜂涌而上,身体本能地收缩,失了焦距的瞳孔湿润涣散。
她偏过头,茫然地寻找,求助似地叫着他的名字,声线因过度的情欲颤抖。
他的手抚上来,吻开她咬紧的唇,辛苦地呢喃:“在这儿,三五,别急,我在……”
所有不能说出口的话,毫无保留地灌进这具为他绽放的身子里,在她的柔软紧致中迸发,伴着她哆嗦的抽息,缴械投降。
他挥霍着体力,不考虑技巧,甚至经意在弄疼她,用疼痛使她记忆深刻。
平时顶烦人做事不干不脆,结果,自己也用心险恶地拖迟结束。人在做什么说什么的时候,就是喜欢对自己例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人心都是歪着长的。
忽然醒来,枕畔冰凉,浅金色衬纱后,窗帘的图案若隐若现,缝隙里露出一道刺眼的蓝天。忽而有水流声从客厅里传进来,反倒突显安静,静得耳鸣。因为有过伴,一个人的时候,就容易失去空间感,由此而生的那个词,叫寂寞。陆领叹息、低咒,自问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儿?
“这个表情很淫荡嘛~”伍月笙玩味地发表看法,越过他,爬到床里边,无视那两束惊恐的目光,伸展身体躺下,嘟囔:“胃好疼啊。”
陆领缓过神儿来,问她:“你不去开年会吗?”
她很没气质地边呵欠边说话:“下午直接去会场就好了。”
他盯着她婆娑的泪眼,失了会儿神。
伍月笙扭头看他,揉着胸口,表情痛苦地问:“胃疼吃什么好?”
陆领一怔:“啊? 胃疼最好就别吃东西。”
她很郁闷:“那不白疼了……”
陆领说:“疼是你缺心眼儿的惩罚,为了不让你吃好吃的。”
伍月笙生病还要被骂缺心眼儿,极端不满:“那嘴好像个粪车!”
陆领斜她一眼,没说话。
伍月笙也赌气地别开脸,沉默一阵,她说:“我想吃草莓罐头。铁盒的那种。”
陆领很头疼:“告诉你这儿没有卖铁盒的,不死心呢~”翻过身去拿烟,递给她一根。
伍月笙没接,呆望着天花板:“立北有卖的。”
陆领呆住,手僵在半空中。
她说:“年会要是散得早,我晚上就回立北过年了。”倾身叨过那只烟,再重新躺回枕头上,风轻云淡地问:“你要是去北京,怎么也得过完十五才走吧?我初七八就回来上班。”
陆领靠在床头点燃烟,打火机扔到她身边:“老太太说了,三十儿晚上饭得一起吃。”
伍月笙摸索着拿起来点烟,吸了一口:“我一会儿过去跟她说一声。这么多年就我跟我妈俩人,过年不回去陪她,太不孝道了。再说上次她急忙来了又走,也不知道到底出了啥事,打电话过去她吱唔唔的说没事没事,我还怪惦记的。”
陆领一脸嫌恶:“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恶心?”
伍月笙笑笑,把玩着打火机:“那不说出来,不就憋着恶心自己了吗?”
陆领默然抽烟,明显没心情跟她斗嘴。
伍月笙瞥着他,看来这人还是要坚持自我恶心。
清早气氛不和谐,连鱼缸里的小六零也烦燥地游动,佟画的电话这个时候打来,有一种奇妙的调和作用。虽然也没什么好事,陆领还是格外有耐心地应付了她,挂下电话对伍月笙简单说明:“要跟着回人伢锁家去过年,家里不让去。”
伍月笙掐了烟:“让去才怪。”冷笑着钻进被窝:“我就说她家根本不可能同意伢锁。”
陆领眉毛揪出个尖来:“你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孩子死来奶了。”
伍月笙心想我犯得着说么,破坏人家感情。佟画爱跟谁跟谁,不动她家男人就行。
陆领也正头大着,不愿管别人的闲事,但看伍月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教训:“这怎么又躺下了。赶紧起来看看去啊,在华联等着呢。”
伍月笙拉着被角反抗:“人给你打电话,又没找我。我去干啥?”
陆领不以为然:“找我还不就是找你!”
伍月笙觉得他这思维很怪异,但是在商场咖啡店里见到佟画之后,开始深忖是不是自己有问题。
一见面,佟画抱住她就开哭,说自己一天也不想在那个势利的家待着了,哭差不多了才发现对面坐着的不耐烦地点着脚的人,抽嗒嗒地说:“哥你也来了呀。”
陆领居然还很气愤:“啊,她非让我跟来。”
伍月笙闹了个不知所措,瞪眼儿打量这诡异的一对人类。
佟画可怜兮兮地擤鼻涕说:“正好我跟三五逛街你帮我们拿东西吧。”
陆领很戒备:“你们买多少东西啊还专门领个拿货的。”拿东西他不怕,不过女人逛街他可不敢奉陪,再看看伍月笙脚下,还是一双罕见的平底鞋。
好在伍月笙自己也没什么兴致购物。
佟画于是很失望:“你们家也不得办年货吗?反正都来了就一起买了呗。”
陆领咳一声:“我们……回我妈我家过年。”
佟画仍不死心:“那新衣服总得自己买吧,我今年上班挣钱都不用我妈给我买了。”
陆领笑她:“小孩儿啊?过年还得买新衣服!”
伍月笙把杯子里的牛奶喝光,抬头看看陆领:“我给你买件大衣吧?”
陆领迎上她的视线,垂了眼:“啊。”
佟画窃笑:“真好哄。没出息的玩意儿。”
陆领恼羞成怒地骂她:“就你有出息!伢锁子回家过个年,又不是要死了,至于嚎成这样吗?有本事回家跟你妈哭,让她放你走。”
佟画眼圈又红了:“我哭了也不让~~”
伍月笙被重新投怀送抱的软骨头气得直磨牙,狠狠地骂着陆领:“不会说话就憋一会儿吧。”这可好,刚连唬带吓给整出人形,他一句话又让人化成水了。
陆领没好气地:“有些人让去老婆婆家都不同意呢,你这还因为去不成要死要活的。”
伍月笙欣赏地睨着他:“唉呀,还学会指鸡骂狗了。”推佟画站起来:“你也别咧咧没完了。哥不是白认的,待会儿让他给你压腰钱买衣服。”
佟画大乐,抹着眼泪拽起伍月笙开路。
陆领看着两个女人穿梭于各个店铺之中,心里被棉絮缠住了一样。以前伍月笙每次让他陪着买衣服,总是要许愿给他点儿好处,其实他也不是非要这些甜头,只不过她一勾手他就过去了,显得太没面子。埋伏说媳妇儿娶过来也不是就惯着玩的。现在想想,那个老光棍的话怎么能听!
早知道……他妈的……
伍月笙举着衣服,找了半天才看见陆领,倚在门口射频防盗器上,眼神还挺深远,专注思考的样子。她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佟画被伍月笙挑中的衣服吸引,朝陆领勾手大呼小叫让他过来试穿。是件改良军装款的短大衣,经典的双排扣,线条结构考究,搭配里面的高领毛衣,把陆领的硬气修饰得有些优雅。佟画看得惊艳,围着他来来回回地妈呀直叹。陆领美得恨不得摆造型,就听她说:“我给伢锁也买一件这个吧?”
伍月笙把包挎到肩上,腾出手来给他系上扣子,随口说:“伢锁上身短,挑长款的吧。”
陆领眯着眼睛怒视镜子里的伍月笙:“你意思是说我腿儿短呗……”
佟画固执地说:“就买一样的。到时候俩人一起穿出去,一对双似的。”亲昵地靠在伍月笙身上:“咱俩就是妯娌了。”
伍月笙佩服她的逻辑能力:“妹子你太有才了。”直起身望着镜子里的人犯犹豫:“我现在看你穿黑色的这么别扭呢~”
导购很会看眼色,瞧见抱在佟画怀里的白羽绒服,连忙附议:“这款外套也有浅色的。”
伍月笙点头:“嗯,你还是穿浅色的好看。”接过导购找来的衣服,米白色,足够时尚并且抢眼。但她撑开来看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放下:“算了,还是身上穿的这个吧。”
陆领说:“随便。”没有忽略她眼睛由亮到黯的变化。
佟画反对,扬着手里陆领的衣服鼓动他:“你不是喜欢穿白的吗?你试试这白的,更好看。”
陆领拍她的天灵盖:“你给伢锁买白的吧。”
佟画贼溜溜地笑:“我才不给他买,白的不好洗……哦一一”她指着三五,“肯定嫌我哥洗不出来白色儿,买回去了也是你受累。”
伍月笙笑一声,低头看了看手表:“完了,这个点了,我得赶快去年会了。”忽地转过头去拔腿就走。
佟画石化在后边,直到听见陆领与导购的对话声,才呆呆地讷出一句:“她怎么……这么守规矩了呢。”
从门口就能看见她,疾走至对面去搭电梯,背影很狼狈。
她就是怕同他独处会藏不住,顺势把佟画摆在中间暖场,结果还是怯了场。其实一开始就不该陪他演这种狗血戏码。商场观光电梯里,多愁善感的伍月笙,头抵着厚玻璃,后悔得厉害。
陆领算到了自己晚上会挨某人骂的。
果然吴以添主编进门看见他,喷着一口硫磺味就过来了。
陆领抢白:“嗬,你们年会儿还放炮啦?”
吴以添气得牙都磨没了半截:“公司十年大庆啊,里外都算上,就你那败家媳妇儿一人没到。行政过来一回问一回,给我上眼药儿吧就。”捏着拳头四下看,“人呢!”
佟画拎着一高瓶啤酒喝得正欢,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她中午不到一点就过去了啊。”更诧异的是,为什么六零一点儿也不诧异。
吴以添也愣住了:“我打电话她一直不接啊,不能出啥事儿吧?”
陆领抓过一把瓜子,跳上吧台坐着嗑,面无表情道:“回她妈家了。”
第五十八章
伍月笙身心俱疲,回到立北就大病一场。程元元守着她,眼泪与点滴齐下,这祖宗是成心不让她好过。她这些天来已经是煎心熬肺了,一边想着把所有事都跟伍月笙讲清楚,来个痛快,一边又幻想着让事情永远成为秘密。其实她也清楚陆领的法力难成什么气候,何况总会有一个人,让你骗不了的。不能骗,或者是不需要骗。果然伍月笙一个人回来了。
不知道真相是以哪种方式被揭露的,总之是很糟。
程元元自认跟陆领比,自己是绝对的演技派,可是在面对伍月笙时,她可能连陆领的程度都做不到。
伍月笙发着高烧,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抬起扎着针的手,指着程元元说:“你行,你真行……”忽而又破口大骂陆领:“敢不要我你他妈的!”
程元元闻言如遭雷击,伏在床边哭到失声。
她只是看见了陆领的在乎,就想最坏不过自己看走眼,对伍月笙来说,并没什么损失。哪逞想机关算尽,未算人情。
未算到,伍月笙会一头扎进去。
程元元知道还没有爱完就要分开,是什么滋味,也知道伍月笙并不是真的不怨,而是怨没伤重。
毕竟不管怨什么人,心里的疼一点都不能减少。
伍月笙悄悄地,生怕别人听见似地叫她:“妈?”然后以喉音问:“你为什么没去找他啊?”
抚着女儿滚烫的额头,程元元低声说:“先是觉得找也找不着,后来发现找不找都行了。”
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也活了下来。渐渐才终于知道,原来没有他,日子一样过。
伍月笙视线模糊:“那王八蛋!”她骂自己爹,“过得老好了,你知道吗?”
程元元说:“咱比他过得好。”
伍月笙嗯一声,那倒也是。一天一瓶水吊进去,第三天就不再发烧了,经这一役,体内积存的优怨哀愁也彻底被高温消毒,又恢复反面女斗士体质。程元元坚持让她再点一针巩固巩固。这天已经是除夕了。大夫来得很早,兑好药挂上,把针埋进静脉里,收了诊费匆匆回家。开门的功夫,蓦地一阵鞭炮声响彻楼道。程元元飞快把门关好,熟睡的小奶娃仍是被吓醒,哇哇大哭。
厨房里爆锅炒菜抽油烟机运转的啧杂中,阿淼扯嗓子问候孩子妈,也就是她自己,擦着手冲出来直奔卧室:“这个逼崽子咋有点儿动静儿就咧咧嚎……七嫂去给菜盛出来吃饭吧。”
程元元进了厨房,一声尖叫,伴着当啷啷铁盆落地打滚声,她大骂:“也不说先把火关了!都糊了。”
伍月笙对一系列噪音的反应并不大,她没睡醒就被推起来扎针,这会儿脑袋还木着,坐在餐桌前,仰头看看窗户上挂着的那瓶子药水,心里在盘算,以目前的输液速度,一顿饭时间能不能点完。
程元元端了菜过来,看见这病号的表情,心颤了一下:“烧二啦?”
伍月笙故作忌讳,用力“呸”,飙出雾状晶莹的唾沫星子,面前几盘菜无一幸免。
阿淼抱着孩子过来,笑道:“说啥呢七嫂?大过年的。”这几天眼见娘儿俩比赛似地瘦下去,她又帮不上忙。只知道伍月笙一人回家过年,想是跟女婿出了什么事,根本不敢多嘴。
窗外此起彼伏的炮响,那孩子还不太懂辩声儿,俩大眼睛傻乎平地转。
伍月笙弹着舌头打响逗她:“说‘小姨过年好’。”
阿淼大笑:“她要出声可吓死我了。”
结果那孩子还真出了声,可惜不是拜年。
阿淼惊呼,慌忙抱走换尿片。
伍月笙干呕一声,笑骂:“日!大过年的跟我整事儿~影响食欲。”她以前骂人都是跟萍萍她们学的,话语再不堪,腔调里还是透着媚。而此刻却非常的痞气,像男孩子。像陆领。尤不自知。
程元元看着她,有些失神。
伍月笙不禁坏笑:“吃不下去啦?你不总说就算一坨屎掉到旁边,只要不崩到你碗里,你都能装没看见。”
程元元放在桌下的两只手,十指绞紧又松开,瓮道说道:“让六零别走了。”
伍月笙愕然望着她。
她笑笑:“去找他谈谈,赖着不让他走。”话一开口就容易得多了,而且这确实也是最能让她减轻负重感的决定。
伍月笙说:“他跟我爸是叔伯兄弟。你想好了吗?”
程元元神情坚定:“你说呢?我现在特别后悔当着六零的面儿前把人认出来。”最难受的就是要让两个孩子为她顾虑,只是当时太过震惊,根本一点思考余地都没有。叹出嗓子里的郁结,她说:“你知道六零这么折腾也是为了你,怕你知道真相接受不了。去告诉他你能接受,只要你们两个能接受就行,不用管我,看你们俩好,我还能得劲儿点。”
伍月笙残忍地说:“那你还是不得劲儿着吧。一脚踩扁了大便,它把臭味留在你脚上,这就是惩罚。”
程元元也没空计较她拿排泄物当话题在饭桌上说,急道:“伍月笙你别又犯执拗行不行?”
伍月笙摇摇头,说:“我要是犯执拗,他能折腾这么多天?”
她就是不想让他白白的折腾了。
也不知道是谁在为了谁的自在而忍耐。
伍月笙对程元元说:“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我跟你那时候比好多了,你都能熬过来,我更没问题。”她细数着自己的优势,有工作,没有孩子,也不会被轰出家门……
程元元没告诉她,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孩子,自己可能真的熬不过来。
“其实我没结婚之前那种个性更好。”伍月笙回忆着,憧憬着。
三十晚上,她给陆家打电话,挨个儿拜了年。她回立北过年的事,陆老太太虽然能体谅,还是不免有些失望,但却当真是没有别的不乐意。居然还是陆妈妈找理由哄老太太,说这不是还没算正式过门儿吗,回娘家过个年也是应该的。再加上年前约好了见面谈婚事又没谈成,程元元是借病装昏的,陆妈妈在电话还特意提到这事儿,让伍月笙趁过年放假在家好好照顾照顾妈妈。陆领最后接电话,告诉伍月笙:“奶奶让你早点回来。”也没再多说什么。陆妈妈问他,你就不想让人早点回来啊。一片欢声笑语。
伍月笙手捧电话,也跟着微微发笑。
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新年的第一天又下了雪。程元元一早上神忉忉地拿了张崭新的十块钱,垫在伍月笙鞋子里,让她穿着出门向东走,别说话,别回头,走一百步再调头回来。伍月笙听着怪阴森的,她怎么记得给死人烧钱的时候有不能回头的说法。程元元说这叫脚踏实地踩百财,日出东方好运来。不说话是不泄气,不回头就是不后悔的意思。解释完了自己还怒,她一下楼就碰着门卫老头跟她拜年,那么大岁数弯着腰说过年好,她也不能不吱声,觉得很晦气,没走几步就回来了。
伍月笙只是看窗外白茫茫一片挺舒服,也没理她那么长一串噱头,穿上鞋出门了。
天晴得发白,建筑也都是白的,被太阳一照很刺眼,只有放过炮的地上,雪被崩散,露出地表的土,混和红色的炮竹残屑和燃剩的黑色炭粉,脏兮兮得亲切。掺着火药味的空气新鲜好闻,贪婪地猛吸一口,呛得咳嗽不止,刚想骂,想起程元元的嘱咐,憋了回去。咳够了,抚着胸口继续朝东走,忽然涌出一个自我打赌式的念头:要是我走够了一百步,再走回家,一路上都顺利地不说话不回头,跟六零就会好起来。
好像很多人都会跟自己打一些有把握的赌,赢了便会很高兴,即使输了也不会真的就忌讳。伍月笙这个赌法根本就是耍赖。半个立北县都知道,帝豪程七元家的怪小孩,嘴坏,脾气坏,心眼儿更坏,人人避之不及,别说走一百步,她就是朝东一直走到九马山,可能都没人敢跟她说话。
伍月笙认真地加快了步伐,笑眯眯的,哄得自己很开心。不过她忘了问程元元,是左脚落下算一步,右脚落下又算一步,还是左脚右脚都倒完了才算一步。后来想,走得越远越心诚嘛,乱七八糟地默数了步数,足足走出去一里地才往回转。
回来的时候看见小区西边一片松树林,树后边稀稀落落缀着几间三角型屋顶的平房。雪景真不错,树冠呈连绵状,一阵风吹来,积雪乱飞烟。伍月笙想起前阵子看的一个日本电影,从头到尾都是雪景。开场是一个雪中的葬礼,她和陆领还以为是鬼片,看了半天发现是三角言情,后来又变成四角的、五角,六角……两个模样相同的女人,一个死人,一个艺术家,一个艺术家的助理,一个邮差,搅拌着相爱。虽然不是鬼片,但也很诡异了。陆领观看影片的过程中只有一个评价:日本人真扛冻。他不喜欢这片子,因为男主角叫树。伍月笙却喜欢,虽然叫树,虽然这个只在回忆中出现的死人是个忧郁的角色,但是浓眉大眼的模样,比较像陆领。还有一人分饰两角儿的女演员演得也确实不错。伍月笙于是看到最后,看到做了未婚夫初恋替身还无法自拔的女人,对着落满白雪的树林喊:
你好吗?我很好。
仿佛声嘶力竭地为她们初一英语常用对话做翻译。
伍月笙喃喃:“HOW ARE YOU?I’M FINE。唉呀……”I’M忘了。
泄气。好不起来也罢了,她也想不到怎样才算好起来。别再坏下去就行。她不希望陆领走,如果同她在一个城市,实在想得厉害,还可以偷个情。要真去了北京,她是无论没那闲心,冒着见到他哥的危险杀过去解相思。
俩人要是真碰着面儿,不就死机了吗?听老太太的意思,她跟那个人挺像的。
第五十九章
陆领抱着盘西瓜子吧唧吧唧嗑,瓜子皮在茶几上堆成一个密实的黑色金字塔。陆妈妈推着吸尘器过来,保姆回家过年,她自己收拾一早上屋子,累得有点儿气不顺,再一看这个不帮忙反添乱的,气得直骂:“你玩得可花花儿了,有垃圾筒不用,扔得可哪都是。在你们家也这么造祸人?”
陆老太太笑:“可得。三五不斥儿他的。”
陆领撇撇嘴:“她根本就不往家买这玩意儿吃。”
陆妈妈倒是称赞媳妇儿:“人三五不像别个女孩子那么贪嘴。”
旁边修理电动剃须刀的陆子鸣闻言点头:“她看着比同龄孩子懂事。”
陆领这年过得没少长智商,听出他爸的意思了:“就直接说我不懂事儿得了。”
“还说错你了咋的?”陆妈妈直起身捶捶后腰,意有所指地斜视儿子:“三五在这儿得抢着帮我干活。”
陆领放下果盘,将金字塔粉碎收进垃圾筒:“我跟你说,妈。她给你干活也是虚的,我虽然不干,但我是实打实地心疼你。”掸掸手站起来要接工具。
陆妈妈笑着推他:“去去去。也不跟谁学的油腔滑调。”
陆子鸣就事论事:“工作也没个正式的,一天就跟在酒吧网吧泡着,能学着好了?”
陆领伸个懒腰:“我不说了吗?过完年去我大哥那儿实习。”
陆子鸣沉吟,这小子倒是提过那么一回:“说的是说真的啊?”
陆领一副胆怯相:“那我还敢逗你呢?”
陆妈妈掐他:“你又想一出是一出了。三五能跟你一起去吗?人还上班呢。”
陆领开始支吾:“她跟去干啥……”
老太太急了:“那你也不行去了。”
陆妈妈也瞪他:“你皱什么眉毛?这刚结婚就两地分居哪行?”
陆子鸣是比较赞成儿子去北京发展的,但衡量一下局势,他要出声,就是二比二了。大过年的还是别绷起来的好。“这事儿等三五回来再说吧。”装上电池一推开关,满意地听到电机嗡嗡转。
陆领嘟囔:“她还成主心骨了。”等她回来,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她还回不回来。
横摆着眼仁,从那两个否决的看到这个弃权的,谁都没意向同他多谈,陆领挫败地转身往方厅走去。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这怎么说着说着就走人了?陆妈妈拖着吸尘器跟过来喊住他:“你上哪去啊?一会儿你姑她们就过来了。”
陆领比个抽烟的手势,穿上鞋拿了衣服出门。
他才走,拜年的就上门了。
直到午饭做好,陆妈妈看看表,忽然觉得他这根烟抽得时间有点长。
陆领确实是在抽烟,不过是在几个朋友搭起来的麻将台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点炮。被他一炮轰下庄的哥们相当不满意:“六零你这家伙是职业的吧?这顿咣咣炮啊,瞄着的都没你准。”
被炮中的人则快活极了:“你懂啥?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定型的事。是吧六哥?”
庄家怒:“我招谁惹谁了,陪他一起失意。”
起了头儿自然就有人跟进:“真的六零你媳妇儿呢?咋不喊来一起玩?”
陆领叨着烟含糊威胁:“赢钱也堵不上你嘴。”机械地码好牌,弹弹烟灰,看一眼自己的钱盒:“我靠,光了?你们几个讲究点儿,大过年的一把不让胡?”
他是故意躲出来,倒不是怕人多,不过自打他和伍月笙领了证之后,每次全家人聚齐了都会把何时办婚礼当成重点讨论内容。像上学的孩子,总会被久别不见的亲友问期末考了第几名,如果这孩子成绩好,就会很乐于进行这个话题,反之,则挺尴尬的。
陆领这回的成绩不算太理想。
但他也不怪大人们都问,到他这辈,姓陆的就只剩下他和大哥两个了,老太太肯定着急。
说起来,大哥四十好几了不结婚,是因为程元元吗?他知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
“快点快点!”下家催促着:“打张牌寻思这么半天 ”
陆领哦一声,无意义地问:“打啥了?”伸手去摸牌。
后边看热闹的憋不住了:“我说六零?你这不胡了吗?”
可是新张已入手,没人肯给他放水,陆领只好把牌抓进来,大乐,居然跟地上那张一样,潇洒地推倒:“自摸。”狠狠地骂:“该来的躲不过,你们这帮鸟人。”
鸟人们一片嘘声:“绝张也抓去了。”
陆妈妈这时候电话打过来问他在哪,他喜滋滋地说:“赚钱呢……哎?再来两张,你是庄。当我胡一把找不着北了呐?”
被勒索的人极度郁闷:“我看你也是有点儿找不着北。”
庄家更郁闷:“你把他当庄了还收我那么多钱……”
陆妈妈大怒:“这孩子哪长心了?亲戚都在这儿呢,你跑出去打麻将,赶紧给我滚回来!”
陆领抗旨:“不行。你不说我今年得给那几个小孩儿压岁钱吗?我钱都输没了,等赢回来再回去。这会儿点子正旺。”
陆妈妈也不好让他在朋友面前下不来台:“那你早点儿,晚上你二姑家张罗出去吃饭。”
陆领随口敷衍:“晚上再说吧。我在池明华他家玩呢,就对门小区,你不知道吗?晚上你们出门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
陆妈妈又叮嘱一句,才挂了电话,回头就跟人告状。
陆领的点子倒是真旺起来了,心不在焉地耍一下午,本儿捞回来了不说,还弄个小小的三归一。颇自嘲地想,这是不是就像刚才人说的那样,情场失意,赌场得意?胡乱揣起钱,嚷着去下馆子。
可惜没人给他面子,尤其是被曝了身份的池明华,急忙表明立场:“你要还出去玩先回家报个到。别回头你媳妇儿以为你在我这儿,我不让你走呢。”
陆领皱着眉毛:“来电话那是我妈。”
“都一样。”池明华接得顺口,“反正都是管你的。”
陆领骂他:“放屁哪?谁管谁啊?”
“让媳妇儿管还不正常啊?这年头谁不是媳妇儿当家啊?”
“我就不是。”
“你个打光棍的,这种话题回避一下。”
“逼养你们别太残忍了!”
“主要是六零你那媳妇儿……绝对是当家的料。”
“啊啊啊,对了。我有一次晚班,回来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看见她开车,好像刚从你妈家出来。让一赛欧给别了一下,俩人都停车下来,那人张嘴就说你媳妇儿拐弯没打灯啥啥啥的,推责任呗。我一听,这我得给作证啊。一靠前儿,还没等张嘴,你们知道他媳妇儿咋说的吗?‘去你妈逼的,赔钱’。我就在旁边,听得真亮亮的。真他妈悍……吓死我了,人那车里两三个大老爷们儿,她也不怕给人惹急眼了,黑灯瞎火的再把她撂那儿。”
有人追问:“后来给赔钱了吗?”
池明华点头:“赔了呀,要不我说她悍么。不屈不挠的,瞅那架门不知道的以为揣枪了呢。贼亡命。”
“她那是犯虎。”陆领冒汗:“这事儿我听都没听她提过。”估计在伍月笙看来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
池明华鄙视他:“那你也没发现你家车让人刮了?”
陆领摸摸鼻子:“哦。”
真没发现!众人皆叹服,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陆领现在很反感这句话。
下楼只穿了一只袖子,耷拉着半边衣服,背过风点燃烟,才伸胳膊去穿另一只。羊绒的短外套不挺型,他够了半天没对准袖口。刚要扭头确定方位,衣服忽然被撑起来。
伍月笙低声数落:“不能穿利索了再出来。”老远就看见他,猫追尾巴一样打转儿。
陆领愣了一下:“回来了?”
伍月笙点头:“啊,回来了。”看他穿好衣服,笑:“到底还是买了白的。”
陆领哭笑不得地:“画画非得让买白的,她给伢锁……”话说到一半,硬生生顿住,因为伍月笙忽然转到他面前,拨开他正系扣子的手。
她再自然不过地替他系着衣扣,同时接上他的话说:“她给伢锁买了深蓝色的对吧?那贱丫头,要买一样就都一样的,还把颜色给调开。”
风有一瞬间加快速度,从她身后吹来,弄乱她的头发,又跑开。
冬天的空气干燥,头发起了静电,被衣料吸引着横向挣扎。
陆领很认真地看着连接他与她的那几根头发,藕丝般断断续续。越躲它们,伸得越直,再靠近一点,便弯弯地挤在一起,好像水母的脚。
说不定伍月笙真是水母精,得谁蜇谁。,心情好的时候满嘴歪理与人争辩,不顺心了抽簪子就刺过去,好和不好都很吓人。亚洲第一女危险人物。
危险人物系扣子的手法娴熟,从上到下,一颗一颗系完了,还顺手摘去沾在衣服上的毛屑,一边絮絮几句:“这料子衣服穿时候注意点儿,烟头别贴太近,一烤就焦了。”
陆领忍了长达五秒钟,在她系好最后一颗扣,直起身为他整理衣领时,轻轻把人揽进怀里。
还以为,这危险会远离他了……
人生太安全还有什么乐趣。
想念像不懂事的孩子,越是打压,越是反抗。越禁足,越关不住。
伍月笙以额角抵着他的颈窝,不太专心地把玩眼前那粒肩扣。
路灯在斜后上方,谨慎而反感地看着他们。
晚上如果太明亮就会很烦人。
陆领说:“回家喂鱼吧。”
伍月笙残酷地拒绝他:“我是被派过来抓逃兵的。”
难怪到现在还没打他电话。陆领推起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伍月笙嘻嘻笑:“下午你妈打电话找你的时候,我刚进屋不一会儿。”
他扔了烟,低头踩灭。
伍月笙欣慰地盯着他的鞋看,还知道挑双短腰马靴配衣服,看来已经出徒了。
陆领问:“他们要上哪吃饭?”
伍月笙想了想:“金港。”
他转身:“你跟去吧。我回家喂鱼。”
伍月笙说:“饿它一顿。”
手插进衣兜兀自前行,却不是回家的方向。
第六十章
因为过年,东湖公园较早闭园,没有游人,路灯也便大多成了摆设,只有几盏主杆大灯擎着幽弱的白光,照得树影婆娑,间或飞雪。黑暗中的公园风情独具,区民政的办公楼倚在公园南墙,阴森好比阎罗殿。只有一个窗子亮灯,估计是值班打更的休息室。
隐约有鞭炮声响起,在夜空里混响回荡,方向不明。
伍月笙跳墙进来时,衣摆被蹭脏了好大一片,边掸灰边埋怨:“这才几点啊就关门了……”
那种高度的墙对陆领倒是造不成任何困扰,他在惦记小六零,已经饿好几顿了,不知道能不能挨过这一劫。
伍月笙吸着冷空气,很享受,绕过挂满冰霜的枯草,来到湖边:“这冻得结实吗?”
陆领跟过去:“结实。我以前总跟他们来这儿打冰球。”看她放心地溜上冰面,佩服地想着,这疯归疯,还没忘了性命。
伍月笙踉跄着滑行,乐不可支,回头看呆立湖边的人,天真地问:“你跟那伫着不冷吗?”
陆领说:“还行。”每次她有惊人之举,必有惊人之言。他在等着,她从立北回来的原因。
可是伍月笙玩得正开心,短时间内好像没有发言的意思。
陆领一会儿就被寒意沁透了,缩起肩膀盘着手,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头一次五更半夜来这儿,挺好看的。”
伍月笙只是顺着他的话发起感慨:“风光无限啊,殉情的好地点。”
陆领冷冷瞪视她,怎么殉?想投湖都不行,冻那么厚一层冰。正对死法进行钻研,就听一声低呼,她身子奇异地一倾,重心大乱,扑愣着手脚跌倒在地。他大笑着跑过去拉起她:“滑冰摔死的概率太小了。”
伍月笙一脚踹过去:“想死到一起,还是有办法的。”
陆领向后退,脚下意外受阻碍,迟疑地摔了个腚蹲儿。
她居高临下望着他:“不过一起活着就难了,是吧?”
陆领没理她的怪声怪气,摸着绊倒自己的元凶:“谁往湖里扔这么大一块石头……”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东西大半埋在冰里。
伍月笙轻嗤一声:“石头漂在水面上?”用脚踢踢:“木头桩子。”
陆领直觉地否认:“木头那么轻,风一吹早就靠岸了,还在湖中间漂着等上冻?”
伍月笙说 “浸水就不轻了呀。有的木头就在水中心漂,也不靠岸,也不让水旋窝住,顺流打转,也泡不烂,春天了还能发芽。”
陆领讶然:“能吗?”
伍月笙说:“总有能的。”
陆领对这种自然现象表示怀疑,拍拍屁股坐到那块木头上:“我知道你有事儿找我。景儿也整得差不多了,有话快说吧三五。你不嫌冷啊?”
伍月笙在他面前蹲下:“你能不去北京吗?”
他说:“不能。”
她问:“那能带我一起去吗?”
陆领说:“不能。”
半晌,伍月笙很茫然很茫然地问:“为什么有血缘关系的人不能结婚呢?”
因为犯法吗?除了DNA,别的地方也显示不出来是亲戚。而且国家都承认了,结婚证上有国徽呢。
她是真的搞不懂这种规定。
陆领目睹她之前的那些举动,听到什么话,也不感觉意外。
伍月笙说:“你别走了。”
陆领说:“让我想一想。”
但是他没有想太久,思考本来就不是他擅长的事,何况目前的形势,简直可以用兵临城下来形容,容不得他静下心来把事情理顺。
伍月笙回来之后一直住在陆家,帮陆妈妈做饭,帮陆校长校稿,帮老太太给猫洗澡。他晚上出去玩,她跟着比他玩得还疯。他在家打游戏,她就下楼陪老太太看电视。
陆领有一回惊恐地听见她在参与讨论婚期。
她越玩越上瘾,越玩越大发,他也愈加肯定她在赌气。
因为伍月笙是只驴,热衷于倒行逆施,对被迫接受安排很反感。所以她获悉真相后一定会拿回主导权,然后往相反的方向使劲。并且她会为了达到颠覆的效果,而不择手段。好比说装小猫哄他家人,逼得他举目无亲,只得没有选择地同她维持婚姻。
那句“别走了”,根本就不是请求,而是绝对的命令。
总之就是,你让我跟你分开,我偏不。
陆领非常想拎着她耳朵吼一句: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受不了她那种为求伤人甚至不惜伤己的心理,就知道对惹到自己的人进行打击报复,对方不如意就行,不管自己怎样。典型一个抱着仇人家孩子跳井的二百五。
实际上伍月笙自认立场很明确:我知道你和我有血缘,但我无所谓,反正我爱上了,我不能换人。
那么如果这样,陆领还是坚持要离开,就是他有问题了。
人们总是按自己的理,辩及当然。是以不如意事常八九。
正月初七,小人七。
陆妈妈做手擀面,伍月笙打下手,老太太在旁边笑眯眯指点。
那爷儿俩在客厅里促膝长谈,声音很低,陆校长时不时向厨房张望。气氛之诡异,让伍月笙心有千千结,锅里添好水,她抓起几根面条就往里放。
陆妈妈连声阻止,还是没能拦住快手快脚的儿媳妇,笑叹:“得~成浆糊了。”
老太太笑:“找个小罐儿装起来,留着明年贴对子用。”
伍月笙讪讪道:“饿急眼了。”
陆妈妈满手白面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起哄地喊:“六零快看你家媳妇儿,凉水下面条。”
陆领响亮地回应:“揍!”
伍月笙恼羞成怒,默默记于心里。面条端上桌,盛出一碗重重摔在他面前,趁人不注意,冲他使狠:“轮着你说我了啊?”
陆领一愣:“什么态度……”挑着面条拌酱。
三个女人抱怨楼下小店的黄瓜不新鲜又贵,伍月笙说明天早点去超市买青菜。
陆领忽地坏笑:“吴以添让你别忘了明天上班。”
虽然吴以添不可能特意来电话,但他的这个提醒,还是让伍月笙非常愤怒。
陆领咬着筷子尖,欣赏地看着她,真有个性,所有情绪都能转成怒气。
老太太稍有怨言:“怎么才初八就上班啊?子鸣你们都得过完十五吧?”
陆领说:“我爸他们是借学生光,有寒假,私企上班都早,本来我也应该初八就去北京。”他低头拿小黄瓜蘸酱吃,努力忽略身边那道似要暴走的灵压。
陆妈妈急忙说:“不行,怎么也过完十五。”
陆领点头:“对啊,大哥也说让我晚几天再过去。我下午去订票,十六七的吧,不能再晚了,年初就去跟进,比较好上手。”
伍月笙把眼一闭,心里又冒出吴以添对他的评价:诡异多端。
陆老太太问:“三五也跟去吗?”
陆领漫不经心回答:“你要舍不得,她就留着。”
老太太被将了一军,左右为难。说舍得,对三五太冷淡,要真给留下来,重孙怎么办?
陆子鸣咳了咳:“三五你自己意思呢?辞了这边工作跟着去吗?”
伍月笙寒着脸:“不去。”心骂六零你个损贼,先是把走不走的问题,偷换成早走晚走的问题,进而再演变成她跟不跟的问题。无形中,他的离开,成决定了。
老太太一横量,要是三五也跟去了,小俩口很有可能在北京玩起来不回。“在家也好,陪我。这孙子跑了好歹还有个孙媳妇儿。”
听她说得可怜,陆妈妈劝道:“妈,六零过去实习,不用像正式的那么严格,放假就能回来住,跟上学时候一样。北京又没多远。”
伍月笙眼看最强大的靠山倒塌,轻撂碗筷,生硬地说:“我吃饱了。”起身上楼,走了两步,回头看陆领:“你过来。”
陆领瞪眼反抗。
陆子鸣出声:“去看看。”
陆领不情不愿地跟着下桌。
老太太瞥了儿子一眼:“啥事儿啊?硬给小俩口拆开了……”
陆妈妈打中场:“放心,三五不走,六零也不能说就在北京待下了。”
对陆领和伍月笙的感情,她还是很有信心的,直到楼上传来陆领一声惨叫,跟着是欲盖弥彰的关门声。三位大人不约而同地仰视,对视,然后纷纷选择无视。
陆校长平静地给母亲夹菜:“快吃吧,面条都坨了。”
伍月笙靠在门板上,低头吐掉嘴里的衣物纤维。
陆领痛苦地揉着被她咬得火辣辣的肩膀:“……死崽子。”什么耐心都没了,光剩下想还手的冲动,以及对这种冲动的拼命压抑:“你有话不会好好说啊?”
伍月笙抹去唇上的唾沫星子,清亮亮一双眼睛瞪着他:“我没话说。就想咬你。”一脸必杀地瞅着他的拳头:“你想好了噢,要么就真打,到我跟前儿停了我还咬。”
陆领松了手:“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他在电脑桌前坐下,“你胆儿越来越肥了,当我爸面儿也敢耍。”
伍月笙哼道:“你也不瘦。”什么征兆都没有,就把她的军马炮全拿下,想直接逼成死棋。
陆领对自己有生之日能把她气成这样,非常满意,肩膀也不疼了,向她勾勾手指,“啾啾啾”地唤狗。
伍月笙挑眉:“别他妈找挨骂!”
陆领的表情像对待泼皮儿童:“你别火哧燎的行吗?”
这个放火的还敢怪她是有机物!伍月笙真是气哆嗦了,无话可说地指着他,转身开门。
陆领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手箍住她,一手封住她条件反射的骂声,抬脚把门踹上。
动作一气呵成,天生的运动细胞和后天的熟练度培养缺一不可。
伍月笙跺脚踩他,可惜没穿高跟鞋威力不大。
陆领不打算把她逼出真火,稍稍卸了点力气以示求和:“你别给老太太她们招来。”
伍月笙阴森森地眯起眼:“我招来拉架的便宜你了。”猛地扯着他胳膊往前带,肘子一拐把人甩开。
陆领本来就撤了重心,想故意中招哄她,没料到她用劲儿奇巧,胸口那一击让他胃里直翻腾,栽栽歪歪就撞上房门。他这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敢惹事,换体格差点儿的,这一下子还不得背气。抱着脑袋蹲在地上,疼死了。
伍月笙说:“爱哪儿去哪儿去吧。”她说得干脆,做得俐落,手握着门锁:“闪开。”
陆领倚门而坐,只要她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愿意我走,还是不愿意我把你扔下?”
气头上的伍月笙,就没分出来这俩选项有什么区别,直觉地反问:“你有什么本事把我扔下!”拧开门撞他。
陆领站起来让开:“那就好。”
新年伊始,吴以添接了个楼书的人情活,派给伍月笙赶做。文字倒不多,主要是急,偏偏对方又很能拖,连一个LOGO的摆放位置,也要从推广部到几位正副老总全看过,伍月笙几次在撂挑子边缘,他们又确认回传了。
她白天催着项目那边,晚上又跟着美编调版。总觉着有什么事儿没做,一时又想不起来。这几天过得很混乱,必须脑子里想到什么,立马记下来,不然转个身就忘。
最后的定版也加了个班,伍月笙和美编一起在公司吃饭,一手拿叉子,一手挪着鼠标看效果图,突然想起几个小时前开发商那边儿的特殊交待,赶紧在记事本上写。结果掰不开镊子了,把中性笔放进嘴里叨着,用叉子在纸上刮了一道油迹。两个美编也不敢笑这位火爆的流程编辑,憋得脸通红。
总算是和印厂交接完毕了,各自欢呼散去。快到家的一个十字路口,伍月笙被灯拦住,坐在车里疑神疑鬼,琢磨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事。后面车灯闪烁,她下意识地看看外面,溜车了吗?为什么拿灯恍她?
从视镜里隐约辩出车型,伍月笙拉起手闸,降了车窗回头朝后面司机咧嘴乐。
变灯直行了,头车却没有动的迹向,一串车焦燥地拍喇叭。
李述后悔逗那丫头了,巴掌伸出窗外做投降状,眼前车子才熄了尾灯一溜烟开出去。
小区门口,伍月笙推门下车,迎来一股风,迷了眼睛,伸手去揉。
李述停好车走过来,奇怪地看着她:“见到我有这么激动吗?”
伍月笙笑嘻嘻地:“我拔眼毛,长得快。”
他则哭笑不得:“什么理论。是不是进什么东西了?我看看。”
她眯起眼对着他:“最右边。”
“你右边长几个眼睛啊?还‘最’。”李述拉她朝向路灯,托着那张娃娃脸,抬手欲翻她眼睑,视线却无法专注于她的眼睛。她光洁的脸颊,因为难受而半抿的唇,都强烈吸引他碰触。惊觉到自己的想法,他垂下手,硬生生后退了两步。
伍月笙等了半天,眼睛里边越发磨痛,急道:“你干什么呢!”
李述只说:“我怕弄花你眼妆。自己咳嗽咳嗽吧,震出来就好了。”
伍月笙睁开一只眼,模糊地看到李述怀疑的脸,心下了然。撑开眼皮对着他:“快快帮我吹一下。我没勾引你亲我!”
李述瞥她一眼:“我可不敢再自作多情。”低头冲着那颗红眼睛吹口气。
伍月笙眼泪淌了满脸,灰尘总算被冲出未了,也有闲心计较他的用词:“什么叫自作多情啊?我本来就对你有情,这么多年也念念不忘。”
李述的反应麻木得很:“没看出来。光是对我把你扔下的事念念不忘了。”
伍月笙抛了颗通红媚眼给他:“不一回事儿吗?”
李述难得粗鲁地捏着她脑袋:“丫头,你那是不甘心好不好?”
伍月笙被掐得脑仁嗡嗡呻吟,她拉开他的手,至力于从嘈杂的胪腔中找出自己想要的声音。却反复那么一句话:到底是不愿意我走,还是不愿意我把你扔下?
“我不是跟你算旧情。”她迷惑地望着李述:“不过,如果不在乎,你走不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不甘心?”
这丫头第一次在同他说话时加了补充条件,而且放在了句首。李述心里叫疼,却还是笑了笑,盘起手看她:“你又说了什么没心没肺的话?大过年的吵架吗?”
伍月笙眼皮一跳:“今天初几?”
“初几?明天元宵节。”
“那,去北京的机票要提前几天买啊?”
第六十一章(完)
伍月笙翻出陆领的机票,算一下日期一一后天!匆匆给李述发短信,李述为难地回电话:“一定要订这班吗?当天的别的班机不可以?”
伍月笙说你订不着我瞧不起你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李述的短信声早于闹铃响起:搞定了。
伍月笙嘿嘿笑:那元宵节快乐。
李述说:五月,你也要快乐。
伍月笙告诉程元元,因为她不拿手,耍赖行不通,留不住人。
不过也没什么,他除了一走了之,还有什么棋子儿。臭棋篓子想将死她?没那么容易吧。
他凭什么能把她扔下?谁没有腿吗……
门锁咔嗒,伍月笙镇定地收好机票。
陆领探身进来传令:“奶奶喊你下楼吃西瓜。”
一家人围着沙发团团坐,保姆也从乡下回来了,各自捧着瓜瓣啃食,气压稍微有点低。陆妈妈一如继往地负责挑话题:“不是应季的水果到底是味儿不正啊。”
老太太和保姆随即附声聊起来。
伍月笙看着手心里青白色的西瓜籽,明明就不是熟瓜,但瓜肉极甜,不知道使了什么把戏。
保姆见她吃完,递过去纸巾盒。
老太太说:“三五再吃一块?”
伍月笙擦着手,摇摇头:“半夜该起来上厕所了。”
众人大笑,陆领也噗哧一声:“懒人。”电话铃响起来,他伸就要接。
坐在另一边的陆妈妈连忙以手肘压出话机:“三五来接。”抬头训陆领:“满手西瓜汁抓电话?你小姨回来给屋子这顿擦,全是你大爪印子……”
伍月笙幸灾乐祸,接电话的声音也格外开心:“喂~”
对方沉默一下:“伍月笙?”
伍月笙的笑脸垮下来:“稍等。”话筒扔到陆领腿上:“找你的。”
陆领惯性问话:“谁啊?”
伍月笙不耐烦:“人!”
陆子鸣也对儿子这毛病很有意见:“是你电话就快接,问些废话。”
陆领张嘴发呆,这也能挨训!胡乱擦擦手,接起电话:“喂……哦,哥啊?”鬼鬼崇崇看伍月笙一眼,马上调走目光,“嗯,明天上午飞……”
伍月笙对电话那边的嗓音并不熟悉,但还是一下子就知道是谁,叫她伍月笙的人不多,连严肃的陆校长都朝她叫三五。她抚着沙发扶手上的小虎,这猫要会说话都得跟着陆领叫。
小虎睡梦中被打扰,抗议地哼了两哼。
伍月笙看着大家都认真听电话的模样,心里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怪异。
那人为什么叫她伍月笙?
而且叫得极其顺口。
心跳得厉害,伍月笙跟长辈打过招呼,跑回了房间,在地板踱来踱去,把所有与之有关的珠子穿成串。
第一次跟接他电话时,只觉得他声音真好听,普通话很标准,奇怪的是短短一分多钟通话,他叫了她那么多次伍月笙。当时以为这是一个人的讲话方式,这会儿想起来,感觉就是抢着似的想多唤她几声。
她大胆假设。是因为,第一次叫这个名字有人答应。
他知道她!
他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并且嫁给了他堂弟。那他也没有任何意见吗?已经懦弱到连这种有悖常伦的事,都不敢站出来阻止了吗?还是……根本没有值得阻止的理由?
陆家人亲情味很重的,过年的时候聚到老太太这儿来拜年,陆领不在,每个人都问。可是对于长孙的缺席,就连老太太也不提,亲戚朋友们更是没人问及。
可是从陆校长支持陆领去北京工作这一点上看,又不像有什么家族私怨。难道就只是陆领理解的那样,离得远?那绝不止是疏远,而是客气。对外人的客气。
陆领回到房间,看见伍月笙站在地中央,恶狠狠地咬着食指节上一层肉皮,他看着都手抽筋:“你饿啦?”
伍月笙瞪他,这一瞪,又感觉哥俩长得有点儿像。
被这种呼之欲出,又不能确定的答案折磨得眼眶发热。
接下来去小心求证了,是零,还是无穷大。撞了那呆子一下,伍月笙冷笑,现在他想和局,她都不同意了。
陆领被擦身而过的凉气激得打了个冷颤,眼花了吗,她刚才那是什么表情?
很像是确定了大六零的死亡之后,流露出的食欲。
陆领毛骨悚然,不安地盯着她的背影:“干嘛去?”
伍月笙头也不回:“去我太奶奶房间。”
陆领被她加重音强调的称呼气到,翻着白眼上床睡觉。
早上仍在梦中,就听见小鸟叽喳,窗外光线霸道,眼睛眯了半天才睁得开。是个明媚的冬日,阳光好得让人疑似有花开。
长长地打个呵欠,伍月笙泪眼呆滞地看着沐浴在大片金光里的老太太。那一头华发被照得闪闪发亮,笑容也随之耀眼起来。伍月笙佩服:“这老太太精气神儿真足,聊了半夜还能起大早。”坐起来伸个懒腰,又蜷回去:“不想起……”
老太太坐过来宠溺地拍拍她:“耍赖看待会儿赶不上飞机。”
伍月笙埋首枕头里偷瞄她:“陆校长能不能骂我胡来?到时候您给我撑着啊。”
“给你撑腰。”老人家语气义薄云天,摸她头发的动作则如摸小猫一样温柔:“到那边有什么事尽管跟你大哥说不要紧,知道吗?小堂这是个好孩子,虽然没有陆家血,但他认着陆家的亲。”
伍月笙认真地点头。
被老太太这样夸奖,混账爹也算没白姓一回陆吧?
他十六七岁的时候,随母亲从九马山改嫁过来。那些年学藉管理没有系统化,还是相当不灵便,所以才会转学回来高考,进而认识了程元元。
他仓促的出国是继父陆子欣安排,为了保证他安全,因为他母亲嗜赌如命,惹来凶神恶煞的债主喊打喊杀。陆子欣安顿好孩子,平息了混乱,妻子却勾结前夫卷走了他全部财产,于是郁结的气火上逆,急症发作后撒手世寰。
那一对歹人据说被赌友盯上,人财两空。
这往事在陆家不至于算秘密,只是一说起来就是几句人命,难怪没人愿意提。
老太太也没多说细节,是出于“人都没了,也不好多说”的善念,并非全为掩家丑,更不会把大人的错误记到下一辈头上。有时候忽视其实是怜惜,漠不关心的温情不是人人都做得到。
老太太之所以如实相告,也是免得她到了北京再向本人询问。末了还不忘嘱咐:“跟六零说也不怕,但那孩子不压事儿,你要点着他。”
说不说在伍月笙,陆领二十多年没想到要问,再有二十年也不一定长出好奇这种心。这人只看美特斯邦威的牌子名,便字面地断定此为美国货,完全不求甚解。他虽然把家人对大哥的态度看在眼里,却想当然地解释为:离得远。
他的世界简单无比,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那么这些日子做的事,只怕要伤及小半辈子的脑筋。伍月笙觉得畅快极了。陆领跟双鱼的浪漫幻想不搭调,倒颇符合那个星座容易受伤的特点,他大多是自己作的,不考虑实际的付出癖,傻好心泛滥。这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疼是缺心眼儿的惩罚。不过他神经比腿粗,受伤也不一定知道疼。
有见于此,这惩罚就显得不够严厉……伍月笙躺在床上,头脑不受控地冒出种种残忍好玩的念头,浓浓的邪气在周遭流转。
老太太叫了她两次也叫不动,出去搬救兵了。
墙壁上的挂表安静地拉近着飞机的起飞时间,伍月笙叹口气,就当去旅游了。尽管北京已经去过三四次,不过伟大祖国首都的变化想必是日新月异的,天安门有可能搬家了……
正要爬起来,听见门外陆领的说话声,坏心思一动,眼又合上了。
他嘟囔着推门进来:“真他妈心大,啥时候都能睡得着。”
伍月笙嘴唇抽动了一下,想到接下来应该能有更好的机会逮他现形,忍住了。
但是陆领没有任何举动,在秒针精确的计时中,长达半分钟之久,他就只是站在床边,手揣兜看着她。
在摒住呼吸等待那些瞬间即可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你知道半分钟有多长吗?秒针每行一格,心就会揪起,结果他什么也没做。心还不等落回,秒针又走了。
感觉类似凌迟。
伍月笙怒了,二目魔光迸射:“你向遗体告别哪?”
陆领吓得破口大骂:“这个逼崽子你要闲抽了是吧!”
门口路过的保姆忙不迭报告女主人:“又吵吵起来了……”
在陆妈妈的催促下,两人一前一后从房间里出来,神态像刚厮杀过的蛐蛐。
伍月笙着急回家拿行李,草草吃了几个上车饺子就出门。
陆领这回没用任何人指点,主动跟到玄关:“我中午十一的飞机。”
伍月笙说:“不送。”是十一点吗?她记得一点啊,幸好要带的东西都装好了。穿上鞋子和外衣,喊了句:“奶奶,我走啦。爸妈小姨拜拜。”又轻轻踢了踢跟脚过来的小虎:“拜拜。”
怦一声,消失。
陆领对着那森冷的白色防盗门瞪了半天眼,只有他一个人要出远门,这家伙道别个遍,猫都没落下,却连个正眼都没给他。
陆妈妈有点心疼儿子:“过来吃饭吧,六零。飞机啥吃的也没有。”
陆领一转身看见鞋柜上的车钥匙,抓起来疯追出去。
哪还有伍月笙的影了。
陆妈妈本来是最早建议儿子去北京的,现在倒开始不舍得。“婚都结了,又跑出去,算怎么回事儿啊你这孩子。”
机场人多,没让老太太跟来,陆子鸣办好登机手续回来,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拎着行李,腰杆溜直,标准的司机造型。陆领看着性格迥异的爸妈,笑起来:“行了,我哥在那儿呢你惦记什么啊?”
陆妈妈听他的口气更不放心:“你哥你哥的,远了偶尔回来一次挺亲,真住近就不是那么回事。咱说这到底是外人……”又碎碎交待了一通。
陆领没太用心听她说话,抹着母亲的眼泪颇无奈地看着父亲,突然惊讶地看到,陆校长眼圈也是红的。陆领于是想是不是天下父母都受不了这种场面,程元元跟伍月笙好像就不会,她们娘俩可能会挣着命地煽情,然后看谁哭就笑话谁。
想起程元元,陆领觉得该给她去个电话,伍月笙那怪人,搞不好都没把这事儿报备上去。
果然程元元听了很意外,但还是尊重他的选择,在这事儿上面,她是最不具任何提案权力的了。
“伍月笙在吗?”估计是不会去送的。
陆领笑得不是滋味:“还气着呢。”他压低声音,离开父母听力范围:“先分开一阵儿吧,都冷冷。我都没想明白咋回事儿呢,她就杀回来了。你也真是的,不是说好不告诉她吗?又变卦!整得她故意不出好招算计我,我根本……让她气得有时候脑子都不转了。”
程元元打死不背这莫名其妙的黑锅:“哪是我告诉她的!她回来时候就啥都知道了。”
陆领直觉地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她到立北了就跟我说,你想方设法躲着她,她是不愿意让你白折腾,要不早拆穿你了。”程元元想着从伍月笙口里追问出来的那些话,“那崽子鬼得很,你露一丁点儿馅,她不声不响就能给你全诈出来,连我都蒙不住她。那天回来一说怀孕的事儿咱俩不都变脸了吗?那肯定老早就知道了……”
电话两端同时静了下来。
程元元讷讷半晌:“她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了。”
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事实应该正是这样。
这么说来,她在他面前的眼泪,狠狠的一记耳光,不只是因为生气被扔下。她对他的那些无理指责,实际是替他找的分手理由。她替他做坏人,替他煽动欲望,平息想念。她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包括他的感情。却笑嘻嘻的耍白痴,接受别人“没心没肺”的评价。
陆领失神地滑上电话,有一种被强按进水里的难过。
陆妈妈发现自己对着根木头说了半天话,提高了嗓门喊他:“六零!”
陆领兀地拉回神智:“啊?”
陆妈妈揉着额角:“你这心不在焉的可咋整……要我说你就给三五领着,我看她还是想跟你去,你不张嘴她也拉不下来脸。”
陆子鸣啧声:“三五这边好好工作扔了不要,就为了跟过去看着他?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六零你总说三五霸道,那是你不拎事儿。不是我说你不成材,你都没有三五一半懂事你知道吗?”
陆领点头:“嗯。”
陆妈妈推推丈夫:“你可别啥时候都训了。”
陆子鸣缓下来语气:“这回我不让三五跟去,就是想让你锻炼锻炼,你自己没事的时候多想一想吧。”
陆妈妈见儿子神情晦涩,也不知这话听进去没有。六零的犟脾气,她给惯出来的是一方面,也跟他从小到大的这些朋友太顺着他有关系。“我知道你跟你大哥关系好,六零,但你不能像赖着我和你爸还有三五,这样赖着人家知道吗?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但你自己总也没个数,小堂对你怎么样,那是人心的事,咱们不能就那么理所当然的多为难人家。”
陆子鸣低声唤住她:“越说越多。”
陆妈妈怪罪地回视丈夫,觉得他太多心:“唉呀,这有什么可瞒的,家里头都知道的事。之前孩子小,不告诉他是怕他有口无心乱说话。他这都这么大人了,啥不懂啊?再说你现在不跟他说,他到小堂那儿就这么横冲直闯的,你让人怎么想啊?知道的是在家就这样,是把他当亲哥了,不知道的以为咱家觉得人欠咱的,故意耍着呢。”
陆子鸣被说服,默许了她的做法。
陆领刚受了一个大刺激,正昏昏噩噩着,猛地听到父母奇怪的对话,句子句子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不明白在说什么呢?
陆妈妈看看安检口:“我跟你长话短说吧,你大娘跟你大爷俩人后到一起的,小堂是你大娘跟之前丈夫生的孩子。他没什么义务帮衬你,就是这些年的人情……”
剩下的话陆领半个字儿也没听进去,迟疑地朝机场入口方刚指去:“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被电到似的拔腿就跑,一边掏出手机拨号。
陆子鸣伸手抓了个空:“你上哪去快登机了!”
陆领挥着手高声回答:“我少带一件行李。”
眼看那孩子消失于人群之中,陆子鸣急得顾不得形象暴吼:“六零你站下听见没!这兔崽子!”
陆妈妈被眼前急转直下的一幕惊呆:“我就说小堂不是大哥亲生的,他也不至于连北京都不去了吧?”
陆领像个大头苍蝇一样在人群里乱扎,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什么,反正就是要离那个能把他跟三五分开的地方远点。伍月笙的手机始终关机,他给吴以添打过去找人。
一接通就听见那厮风度尽丧的干嚎:“我还想找她呢!一早来电话说请长假,我说不给,她就说预支产假。这他妈能预支吗?完了电话还关机,你赶紧找着她让她来单位,这个死丫崽子气死我了……”
陆领吼回去:“不行骂我媳妇儿!你他妈什么领导不让人放假?”
切了线往奶奶家打,保姆说早上出门上班就没回来呀。
再往他自己家打,没人接,嘟声中突然想,三五请长假干啥呀?
想起她早上挨个儿点名道别的举动,不会是收拾东西回立北了吧?
急急忙忙拦辆出租,没等停稳就拉门钻进去,跟司机说完家里地址就忙着给程元元去电话,完全没看见前边车里款款走出的长发女郎。
程元元当然是一头雾水,伍月笙认定了她跟陆领串通一气,所以并没透任何信息始她。陆领说我过会儿再跟你说。下车冲进小区,几秒钟又跑出来了,没带钥匙。问保安看没看到他们家车开回来,
保安认得陆领,告诉他:“你媳妇儿刚拽个皮箱走了。没开车。”
陆领大惑不解,这人能哪去了?上天了不成。
他一路都在用手机找人,陆子鸣打过去就占线,打到家里问老太太,人是不是回去了。老太太拨通了孙子的电话:“你爸咋打电话说你没在机场呢?一会儿飞机走了,你快点的啊。”
陆领正在风化,一脑袋锯末子木头楂。
老太太听不见声音,急了:“你听着没啊六零?别误了飞机,三五自己到北京找不着人就坏了。”
“……”陆领一肚子脏话不敢骂出来,打车再返回机场,一边在电话里跟老太太问仔细了情况。
司机倍感恐怖地听着旁边乘客的磨牙声,还有类似于咒语般的“这虎娘们儿这虎娘们儿”。
伍月笙在登机前是刻意躲着陆领的,起飞之后开始下地找人。很得意地发现这波儿空姐全没她高。愈发挺拔起来,女王出行一般在过道上穿校,用眼角偷瞄,她希望陆领先看到她。
惊喜嘛,惊在前。至于要不要现在就把那个喜告诉他,伍月笙还在犹豫。
她比较偏向于到北京了逼他做一回再说。
很激动地发现自己有点儿变态,还以为他是小叔叔的那次,高潮来得格外猛烈啊。
陆领是眼睁睁看着登机门合拢的,垂下手靠在墙壁上,力气慢慢恢复,眯起眼睛看装着他媳妇儿的巨鸟上天,忽地失笑。
番外篇
番外1
冰火山伍月笙今天非常郁闷,她难得玩回浪漫,结果浪费了。
航站楼蓝底白字,对独自落地的她说着“北京欢迎您”。伍月笙惯戴的无表情面具彻底被粉碎,神色狰狞,骂声直贯进不远处刚起飞的一班客机里,机身明显地摇晃了一下,加速消失于天际。
陆领人没到,只来得及追电话,在她到达首都机场的时候。是时正值午后,斜照下来的阳光分外柔和,冷灰色的机场建筑渡了迷人的暖调子。而正月里北京郊区的丝丝寒气,也在这位火光四射的长发美人身边散去。
在大厅踢了半小时皮箱轱辘,伍月笙无计可施地自寻落脚地儿去。
她听见那东北小钢炮在电话里张狂大笑,突然无比想念这个拥有生机勃勃的脸庞以及更加生机勃勃的脾气的男人——她的丈夫。
他说他赶下班机,他说他都知道了,他说:媳妇儿,等我。
很多时候,就连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到底经历了什么。某一天伍月笙也试着想起这场往事,相识是对骂;相处是打架;婚姻,阴谋开始。乱七八糟的回忆,不堪盘点的日子,不知所为的人……可是当得知这一切必须即将远离自己,绝望迎头直击,是比愤怒更强烈的感情。
只要想到“不能在一起”,就无论什么都不想继续。尤其是伍月笙知道,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只是她自己。
陆领是喜欢她的。事实上伍月笙有时候觉得全世界男人都喜欢她,就她姥爷和她爸除外。一个是见到她就把她赶出家门,后者则干脆见都不见。
把行李堆在床边,伍月笙冲了个澡,倒了些护肤水在手里,拍着脸踱到宾馆窗前,俯视熙嚷的京城。一时发怔。
陆领很忌讳伍月笙独处的,因为发现她自己一人待着的时候,想法会古怪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特别是再赶上她闲着没事儿干。
无聊的伍月笙,对着镜子,画长了眉,涂红了嘴,描高了眼角,活脱脱是大一码的程元元。非常满意地拿起手包出门。手机拨过去问:“六零,你哥单位在哪儿……”
出租车在众多写字楼和商场包围的中间地带停下来,伍月笙顿时僵在车里左顾右盼。
伟大祖国首都的变化果然日新月异,新开了好多购物中心啊。橱窗打着紫金格子,摆了一双一双闪动勾魂光泽的高跟鞋。鲜艳的漆皮小船鞋,细而高的金属跟,还有煅带,还有钻……
的哥提醒她一句:“正好。”
伍月笙哦一声,她本来也不是在等找钱。下车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过会儿再去看她爹。
试鞋的时候,陆领来电话问:“你找到地方没啊?”
伍月笙针扎般警告:“你敢通风报信!”
陆领说我不敢,学丈母娘朝她叫祖宗的心都有了。想了想又告诉她:“你不先打个招呼,万一他不在公司怎么办?”
伍月笙说:“我一直等他回来。反正我也没事儿干。”夹着包站起来,对镜子走两步,前前后后看,问导购:“你说这还有什么颜色的?”
陆领沉默一会儿,大怒:“你个祖宗的伍月笙!你溜达街呢是吧?”
满眼的新鞋新衣服,让伍月笙酸性自动降低,笑嘻嘻跟他耍赖:“待会儿看有好的也给你买,绿帽子啥的……”强调鞋码,比比颜色,觉得还不如脚上的。
陆领气得:“你再有五分钟不去我就给他打电话!”
伍月笙把手机揣进起来,从架子上又取下一双,疑惑:“怎么都是这种小圆头儿的啊?有没有尖一点的?”兜里的手机嗡嗡发震,六零就是气儿足。
二十分钟后,伍月笙还是踏出商场去了对面写字楼,不是因为她老公外强中干的威胁,而是她觉着拎一堆购物袋去人家办公室不太好。有成心显摆的嫌疑,好像在说:看,没你,我妈照样给我买得起这个那个。这很没深沉。
伍月笙不跟他摆阔,显的是教养。
四周镜面的电梯里,伍月笙即使真的目不斜视,也能发现另一个人投在她身上的注视。
那女孩栗子色的半长发,发梢碎碎地外翻。薄嘴唇抿成一条线,唇角小小的弧度有不经心的调皮。穿着讲究,讲究而又不匠气,衣饰搭配得当,颇有品味。品味这种东西,不是品牌能堆出来的,有些人就是除了自己全身都是牌子。伍月笙喜欢有品味的人。
两个陌生人会心而笑。
电梯到了顶层,那女孩朝她点点头,出去直接到前台递约:“我是中坤的,约了陆先生四点半。”
前台看看记事本:“您好丛女士,这边请。”绕出来前方带路。
伍月笙不声不响跟着,对回头好奇看她的人做个噤声手势。
他声音朗朗,与来访者甚为熟稔:“你好家家,这么快又见面了。”招呼落座,一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小姑娘。
伍月笙死盯着他的表情。
她在他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刻出现,但是这个人好像永远有着万全的准备。
他唤她:“伍月笙。”就像每天都会见到她一样自然。“你先到会议室等我一下好吗?这儿还有客人。”
伍月笙也没露太多表情,跟着秘书出去。心想,自己的身高果然是遗传自这个人。在会议室里,给陆领打电话,有一句没一句不知道说了什么。
陆领听她唠唠叨叨,忍了又忍,到底问:“你去找他干什么?”他不是质问,是单纯求解,因为完全不知道这女的会做出来什么事。
伍月笙则恼羞成怒:“管着吗你!”也不挂断。俩人通过手机信号心灵交流。
还好六零的呼吸声就在耳边这小机器里,再有几个小时,活的就会出现面前。尽管拉不下面子承认,但伍月笙确实有着莫名的慌,手心发潮。旁边报刊架上摆着财经杂志,她和六零讨论的人大模大样地在封面上望着她。多帅多有气质啊,怎么能不让程七元魂牵梦萦。
而封面人物在一堵墙的那边,并不若纸张上的风光,也没有伍月笙之前看到的平静。坐在对面的合作方代表咬字清晰,语速标准,偏偏他如听天书,片言难入耳。
丛家家半垂了眼,悠然自得地看前辈溜号,也不出声提醒,只在心中猜惴这对相似的男女是什么关系。
可以从北京回六零身边的时间过去了,伍月笙失去耐性时,身后的大玻璃门被无声无息推开,陆笑堂问:“你饿不饿?”
声线温柔得让伍月笙冷颤。
血缘这种东西很难说清,就像伍月笙能一次一次容忍母亲程元元从各种角度为她招惹麻烦。还比如说对于英俊的爹,伍月笙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厌恶。
他以为她会同他一样考上大学,九马山程家的小女儿,星月般璀璨,必定是前途无量。
似乎漫无尽头的留学生涯,他因此从被迫接受到安于现状。
想不到她会因怀孕而被赶出家门。
她最难的日子他不能在身边,以后又有什么脸出现?
这番理论是混账的。但怀揣着被陆领找回的心和肺,伍月笙懂得同情,可怜的爹的前半生……果然永远不存在绝对的勇敢呀,因为人人都有弱点。
程元元曾说过,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也活了下来。这场感情,她收获了“原来没有他,日子一样过”的坚强。
坚强并非是没有疼痛的意思,只表示能够承受。
连思念也能承受。
程元元没原则性的宽容,独独对孩子的父亲例外了。
今后会怎么样?伍月笙头疼地侧过脸看着陆笑堂。他与自己七分相似的五官,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让人无法想象他会有个已婚的女儿。而程元元也是个有魅力的家伙,虽然是靠化学类见不得人的材料维持。
两个人都那么年轻,年轻得,一切都应该可以从头开始。
我妈说她跟我爸爸,是相爱的。
最终,伍月笙没有说这句话。
(完)
番外2 两个人的地狱
车里交谈甚欢的二人,一个是她丈夫,一个是她丈夫法律上的兄长,而后者又是她的亲生父亲……伍月笙坐在后排,乐得直翻白眼。于是陆领心不在焉,一抬头却在内视镜里跟伍月笙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下意识扭开头胡乱找话题:“哎?哥?”
一片沉默。
陆笑堂淡淡地应:“怎么了?”
那一瞬,伍月笙敢说,小钢炮的心情肯定是前所未有的复杂。噗地笑出声,一口刷牙水喷出,溅在镜面上泛起丰富的泡沫,她又一龇牙,抬手抹去,出现几条白色痕迹。
陆领倚在门框上蔫声蔫气:“有那么好笑吗?”他之前是很不情愿地把大哥公司的地址告诉伍月笙,完全不知道她会做出来什么事。但他不告诉也不行,她把电话打到家里座机,爸妈老太太保姆一只猫都盯着他看,不能用实话威胁她,只在心里祈祷这虎娘们儿轻点作。
伍月笙对镜子里的他挤眉弄眼,洗过脸打量着卫生间,吹了声口哨。从装修就能看出她爹骄奢淫逸的个性。“恨不得马桶刷子都18K金。”她咂咂嘴,弯腰往圆型浴缸里放水。
温热的水气氤氲开来,一只手兀地伸过,她跌进一个水气般温热的怀抱。
陆领莫名一句:“小屁孩儿。”
伍月笙半拥着他,吃吃发笑:“堂叔——”身子一轻,被拦腰抱起。
陆领绕过门,进客厅,脚下不停,话也没停:“你真厉害,三五,你真厉害。”扔她到沙发上:“现在咱来算算账吧。”
伍月笙费解:“你明天开始就是职业算账的了,干啥这么迫不及待呢?”
陆领无力:“少他妈废话。”
他想起来都要吐了,这女的不是一般艮,从知道她爸是他哥,到知道不是他亲哥,愣是能绷住了一言不发。他又气,可想到她为什么没言语,又气不起来。
“你就是缺心眼儿。”他开口就是人身攻击,不敢正视伍月笙,只说:“我要是真跟你离婚了……”
伍月笙笑得可怖:“你想都别想。”她坐起来解开头发晃了晃,“我这么好的青春就这么给你了,你说离婚就离婚?可是会想好事。”
陆领笑:“不是说咱家那房子给你了吗?”
伍月笙斜着眼睛上调,一副老奸巨滑相:“房子写的谁名?”
陆领迅速被将上线:“我就砸锅卖铁也给你买个房子,不枉当回两口子。”
伍月笙听着这话别扭,再想起那段令二人俱疲的错乱日子,突然沉默了下来。
陆领看看她:“那再买个狗陪你。”
伍月笙怔了怔。
陆领于是又说:“……完了房子写狗名。”他哈哈大笑,在她身边坐下,顺势把她横踹过来的脚抱在怀里吻了一口。不顾她骇然的表情,软趴趴枕着她大腿躺下,拉过一缕头发把玩,喃喃问:“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三五?”
他很好奇,三五在这场混乱里,先知一般,洞悉所有。而他就连她知道些什么,都不知道。
伍月笙说:“和你一起。”她的嘴唇弯成刻薄的角度,瞥他一眼,道:“可比你们冷静得多了。”
那种口吻,明显是嘲讽他为隐瞒而做的一些蠢事。他没在第一时间告诉她真相,使她郁郁至今。就忘她自己也是一肩扛下,什么都没说。感谢公婆生出这么毛手毛脚的儿子,让她得以在开着免提的电话里捉陆领很多根小辫子。尽管这一次的偷听让自己也深受打击。
越是不想知道的事,越是害怕的事,越是要听。早在陆领和程元元那段关于陆笑堂的对话开始之初,伍月笙已听出端倪,仍然抗拒不了要听完。女人大多是有种毛病的,古龙总结得没错。
忽然想起有趣的事来,拍拍他脸颊,伍月笙说:“那时候你知道我是你侄女……”
陆领暴走:“你是我妈!”
伍月笙讪讪一乐:“我是说,你以为我是你侄女儿,不跟我上床,后来还是没忍住。当时害怕了没有?”
他合起眼不看她调戏的目光,嘟囔着骂:“屁啊……”
邪淫之罪乃至亲,死堕无间地狱,屠割烧磨。她说他,一辈子行善积德,也怕因为这种事下地狱吧?
陆领脱口说:“我有什么好怕的啊?跟你在一起,哪儿不是地狱?”她还好意思说!他那会儿多矛盾,事后还一直想,这他妈算不算骗奸啊,可能他一辈子就这么不自在。感情她根本就啥都明镜似的,他了哼了哼:“我下地狱你也跑不了。到时候你下十八层,我宁可下十九层。”
伍月笙嘻嘻笑:“管事儿的能给你开单间儿吗?你就认命吧,谁让咱俩是一样的人。”
陆领梗着脖子看她一会儿,似是同意了这种说法:“那你认命了吗?”
伍月笙眼波荡漾:“我认你了。你就是我的命。”
陆领沉默,良久,他问:“你跑去找我哥,跟七嫂说了吗?”
伍月笙不胜娇羞地再次重申:“交给你了。你就是我的命。”
陆领颓然地躺回她怀里:“你这是不想要命了……我看出来了。”
(完)
番外3. 七元的情事
这年的冬天非常冷,春节已过,进入3月份,还是常常包天儿下雪,从早下到晚。地面上积雪老厚,成全了孩子,可愁死了大人。小孩儿们贪玩,整天地雪里疯闹,完全不想到进了屋里是怎么遭罪。尤其是入了夜,风吹飞了保温的云,卷起着阴森的大烟炮,窗框共震鼓燥。一家几口挤在炕头,扯了家里全部的铺盖,还是无法抵抗严寒。早上醒来,口鼻下的那块棉被挂满白霜,窗台下一盆洗脸水,已是一坨冰块。
这种情况,程元元并没经历过。
刚建起半年的市委家属楼,供暖自然是没问题,越到半夜反而越热,加上困意渐渐袭来,程元元上下眼皮开始打瞟,连着大半行的字都写到了笔记格线上。台灯下瘦瘦的小脸忽高忽低,投在墙壁上模糊的的侧影轮廓柔和,长睫毛不停扇动,是主人不同睡眠妥协的最后坚持。
房门发出细小声响,她被惊醒,揉着眼睛回头看。
进来的是三姐程旋,看到她仍摊了一桌子书本熬夜,心疼地皱着眉说:“七元你咋还不睡!都几点了?”不由分说走过来拉她去床上,自己则细心地将她翻到的书折上页合起,收装书包里,尺笔放进文具盒,又把钢笔抽满水,四下看看再无遗露,这才到妹妹床边帮她盖好被子,关了灯出去。
黑暗中房里只有一声叹息,程元元将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伸个懒腰,不知道该拿这个毫无睡意的长夜怎么办。
程家共有子女七个,程元元最小,与她紧邻的小哥大她四岁,在部队里刚转了中级士官。全家只有她这一个仍在读书的,成绩又是相当理想,可算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程老爷子养了这么多孩子,虽然目前看来个个出路都不错,遗憾的就是没养出一个大学生,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女儿七元身上。他这小丫头也争气,又听话又自觉,学习不用别人看。还有四个月就高考,寒假里别家孩子都出去走亲戚,就她老老实实呆在家看书写作业。
程元元以前也常出去玩,到了同学家里,对方家长都拿她当贵客待。就这么大一个九马山,别人听到她父亲的名字,难免换种眼色重新打量。小的时候还好,孩提不认功利场,等到读了高中,相互之间看出了差别,三六九等也就渐渐分出,怎么也是亲近不起来的了。她记得中考结束还一起玩得好好的几个女同学,到了高中就对她明显地疏远,偶尔听到她们和以前同学聊天,对方问最近怎么不和程七元一起玩,她的好朋友们语气凉薄:“自己玩自己的呗,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借人老程家多大光呢。”
程元元翻个身坐起来,掀开窗帘一角,寒风正肆虐,外层玻璃上凝了冰花。没有月亮,也没有灯,谁也不用借谁的光。
高三下半学期开学第一天,大清早霜雾蒙蒙,瞅头夜儿又下了大半宿,白霜撂起两尺来厚。顶着簌簌雪花,九马山十一中的师生们陆续返校,阴凉的校舍因为人群的汇合而暖和起来。布置完新学期安排发了教材,学生们开始分组打扫卫生,程元元被分到教师办公室去,同一组的还有和她从小玩到大的郑小双。两人穿过操场去西边的办公室,郑小双一路上熟人不断,断断续续停下来聊。程元元冻得受不住,手插着兜奔目的地一路狂颠,郑小双扯着嗓门儿喊她:“七元!七元!哎你等我一会儿啊!”
程元元回头瞪她:“你能不能叫人家学名儿?”
“算了吧,就你那学名儿,还不赶程七元听着大方呢。”她掸着她头顶上的雪,“咱程书记啊,是真不知道咋稀罕他老姑娘好了,你说他咋不直接管叫你程宝宝呢。”
程元元哭笑不得:“什么呀?我是元月的元,不是元宝的元,你就知道钱。帮我给围脖儿系系。”
郑小双是程元元仅有的那么几个闺密之一,父亲包了几个大煤矿,家里条件非常好,母亲在市教委,官至副处,她成绩再不好也踉跄跟到了高中,终日跟一群无所事是的干部子弟结伙闲闹。她这人有点侠气,总说学校里就两种人,一种是程七元这种学习好的,一种是她这种玩得好的,将来不定谁比谁活得好。所以她不自卑也不会看不起别人,合得来就一起玩。至少程元元也从来不像其它学习好的同学那样,用鄙夷的眼神看待所谓的“不正经”的她。程元元也很喜欢她的性格,但是对她的某些做法感到胆颤心惊。
比方说某天放学的时候,程元元看见一个男生来接她。那男生穿条乍眼的大喇叭裤,骑个跨斗摩拖,车斗里还扔一个叮咣乱响的录音机。她让程元元帮着撒谎,说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她当天去程家住了。第二天早上上学路上听见后面一片嗡响,有人连声叫着“七元七元”,回头见郑小双坐在那个喇叭裤男生的摩托车后座,举着根油条冲她猛摇胳膊。程元元就问她:“你一晚上都没回家啊?”她忙着往嘴里塞早点,只是用力点头。程元元哦了一声,没多问。郑小双却忽然大笑起来,她说七元啊,你知道我一晚上没回家是什么意思吗?程元元忽地明白自己问到了什么不该问的。男女单独相处一整夜,单是嚼着这句话,程元元已经做了贼似地不敢多想。
后来程老爷子不听着了什么传言,命令她再不许跟郑家那小妖精往来。郑小双不买大官儿的账:“你爸管得着你管不着我,你不跟我玩,我还跟你玩呢。”她真的三番五次要带程元元见她那些朋友,程元元也好奇她们出去到底是玩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敢。郑小双也不生气,在学校的时候,还是很愿意跟程七元一起待着,觉得她憨厚又不固执,就是被家人宠得,有时候闹着闹着会使小脾气。偏偏长得又瘦又小,让人忍不住想欺负她。帮她系着围脖,郑小双犯了调皮,快手地把那条长长的白色围脖一缠好几圈,一直缠到脑门上,只露出两根细长的辫子在外面。程元元整个脑袋被她缠得密不透风,跺着脚尖叫,气喘吁吁钻出来,满操场追着她打。
疯闹着进了教师办公室,郑小双用肩膀撞她:“不冷了吧?”程元元跑出一身汗来,累得说不了话,只对她连连摇着手。郑小双大笑:“七元你得多运动运动啊,别成天就知道傻学,这体格儿能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吗?”程元元靠在墙壁上,解开围脖晾汗,嘴里嘟囔着:“谁乐意添谁添去,我又不是瓦匠。”
郑小双乐不可支:“对啊对啊,咱家七元长这么俊,将来叫你爸给找个军官什么的,一毕业直接嫁了,在家享福就成,撂砖的事边儿去!对了,可得找个大个儿的,要不将来你家孩子还得这高儿一匣儿……”
火噌地烧热了满脸红云,程元元左右看看,低声道:“瞎说什么啊郑小双。”
“有什么怕说的?你将来就不找男人不结婚?我不信。哎?七元,”她压低了嗓子,“你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啊?”
程元元大窘:“你能不像个学生啊,赶紧去干活儿,你不想早回家啦。越说越离谱儿!”丢下她往语文组走去。
郑小双后头狂追:“哈哈,你不好意思什么啊?是不是心里有人了?有没有?啊?是不是咱班的?肯定是,宿小谦吧?不是啊……方冬国?啊,我知道了,李兵……”
程元元急了:“你别在老师办公室大声嚎气儿跟我唠这个行不行?”
郑小双肩一缩:“我觉得你动静比较大……”
两人推门进了办公室,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老师们大概都在最里边的大会议室开会。没有老师的地方总是让学生格外舒坦,郑小双无聊地兴奋着,程元元拿块儿小抹布,在水里揉了一把,捞出来擦起桌子。郑小双笑她:“湿漉漉的能擦净才怪。”夺过来拧干净重新递给她,自己刚跷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唱歌,看这个在家连自己被子都不叠的官小姐似模似样地劳动,又兴起了逗弄她的念头:“七元,咱班男生你真一个都没看上吗?喜欢你的可多了,用我给你叨咕叨咕不?”
“你不干活儿就闭嘴歇会儿。”
“也是,文科班的男生一个个长得跟扁蛤蟆似的,难怪你看不上。呵,他们可还都挺敢想呢……”
“你没完了是吧?我告诉你妈去,不教我好的。”
郑小双毫无惧色:“要不——我上理科班给你寻摸寻摸?理科班男生普遍长得高。”
程元元把抹布一摔:“郑小双!”被吼人的人嘻皮笑脸,她摇摇头:“盲目的外表崇拜可悲的无灵魂者郑小双。”费力地端着脸盆往地上掸水,准备扫地。
“嗯?”这句话有深意啊,“什么叫盲目的外表崇拜?要崇拜什么比外表高尚的东西?”
程元元用力一点头。
郑小双嗖地蹿过去:“说说,七元,我还真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程元元举着条帚,无比严肃:“喜欢每次数学考试都能得满分的。”话落突然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笑声,像是忍俊不禁,笑出来又很快收回去的声音。她吓坏了,正要去查看,反应慢半拍的郑小双拍手大笑起来:“你这个数学废物,也就这点崇拜吧。”程元元是文科班的榜首,可数学分数有时候还没她的高。郑小双笑得前俯后仰,并且坏心眼地诅咒她:“盲目的偏科者程七元,我希望你嫁一个数学老师。”
程元元还在紧张刚才的声音,冲到门口朝外看看,错觉吗?揉着耳朵喃喃:“说不该说的话让鬼听见了?”纳闷地走回来扫地,半天突然瞪向郑小双:“你才嫁给数学老师!”
“你想嫁,人还不定要你。别看数学老师一脸困难没几根头发,别看你学年第一,就数学考那狗屁分儿,人压根儿不待见你。”
程元元为自己的数学郁闷起来。
郑小双眼一转又说:“对了七元,今天早上听咱班张老师和隔壁班任说,咱校要新转来一个学生,说是搁在文科班。听他俩那意思是那人成绩贼霸劲,我听他们还特意提起你,怕你学年第一的位置要不保吧。”
程元元没有担心只是奇怪:“这都高三了怎么还转学过来,要是不适应,那不是影响高考成绩吗?”
“人家不怕呗。张老师说,咱十一中是重点校,进来得摸底,拿的是模考的卷子……”郑小双突然咦声停住,抬头看看听得认真的程元元,“好像说不是数学就是外语,好像是数学吧,他答满分,邪乎吧?”
程元元瞪着眼睛:“真的吗?”
“真的~~俩老师唠得那叫兴奋啊,给我气完了。省会来的就好呗?”郑小双捉着她的肩膀,“七元你争点儿气啊,可别让人落下。”
程元元怔了怔,终于知道她在紧张啥了,撮子推给她:“倒垃圾去。”郑小双嘿笑,心虚地接下任务出去了。程元元冷哼:“拿我给你出气呢。”
屋里看了一圈,对工作成果很满意,端了脸盆去走廊尽头换清水,回来时候看见门却被带上。她用脚尖踢踢,没人应门,郑小双不知道一撮子垃圾倒哪儿去了。不愿费力把水盆放下,程元元用身体和墙撑着,结果开门一震,水盆晃了晃滑下来。身体被人从后面剧烈一扯,塘瓷盆子咣啷坠地,冰凉的水溅了半面墙,而她则落在一个暖乎乎的怀抱里,背抵着的胸膛微微发颤。
她猛然回神,跨前两步拉开两人距离,再转身想看清对方模样,一脚踩在水渍上,滴溜溜打滑,尖叫着双臂乱挥,还是没维持住平衡,重重跌在地上。他却没再出手救她,盘着胳膊居高临下看这好笑的一幕,终于哧地乐出了声。
之前的感激加入尴尬,羞成了恼怒,程元元仰头瞪他:“笑什么!”
他没说话,仍是笑着弯下腰,伸给她一只手。
程元元还没看清他的脸,一眼却望进那片不谙世事的黑色里。他的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杏核形,黑白分明,黑的重,白的透,黑眼仁很大,里面隐隐晃动着水气。她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被刚才水盆落地巨大声响吓到,还是因为他伸过来的那只大手。
“七元!”郑小双拎着撮子杀回来,就见程元元坐在地上,对面一个大个子男生伸胳膊不知道是要扶她还是刚推倒她。她不过顺道打了两分钟雪仗,怎么七元被欺负了?大步走过来,老母鸡护崽般站在程元元面前瞪视那个男生:“你干嘛?”
他歪了头,看仍坐在地上的程元元:“再不起来裤子都湿了。”说罢转身走了,自始至终笑意凉凉,好心助人的态度很不诚肯,为乐的意味倒是颇重。
程元元一摸地上全是刚洒的水,哎呀叫着往起爬。郑小双望着那个瘦高的身影嘀咕:“哪儿来这么一号人?”
下午开学式前,老师向全班同学介绍了新同学,郑小双的疑问才被解开,原来此人就是那个数学满分的怪胎。再看同桌空空的位置,人和人,差别咋这么大呢?
程元元下午一到教室,就被同学通知说数学老师有请。她硬着头皮去接受教育,站在那个秃顶面前,起先还饶有兴趣地数着他的头发,直到数学老师发现她脸上过于欢快的表情,下了狠话,坦言如果她最后这几个月仍不能把数学追到中等水平,就没有参加高考的必要了。程元元红肿着眼睛回到班级,趴在桌子上闷闷不乐,郑小双本来想让她看新同学,被她这模样也吓到了,一问才知数学老师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拍着桌子大骂:“听他放屁,七元你就是数学零蛋,照样能考上大学。”程元元这下真的要哭了,她高考的时候要是数学真考零蛋怎么办啊,多丢人。
十一中的开学式和普通中学一样都在市文化宫举行,顺便看一场爱国影片,从恢复高考到现在,历年如此。学校距文化宫有三四里地,全体同学排好队徒步走去。程元元落在女生队尾,郑小双哄一会儿也就不管她了,转头跟身后的男同学猜测待会儿会放什么电影。程元元噙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出校门口的时候,队伍挤成两排,耳边忽然传来问话:“咱们不用带小板凳吗?”
她一惊,看到同她说话的人,更加惊讶,这不是上午拿她当热闹看的男生吗?“你怎么在我们班?”
他还在执着自己的问题:“去看电影不用带小板凳吗?”
她直觉地回答:“不用啊。”
他奇怪道:“是吗?我们到社里看电影,要自带小凳的,要不然得站着。”
程元元想了想,小的时候看露天电影倒是有这情况……偷偷打量他一番,是乡来的吗?已忘了问他为什么会出现的事。
从他对程元元说话时就一直关注的郑小双,此刻忍不住窃笑。程元元用手肘拐拐她,示意她别嘲笑别人的落后。
他似乎不以为意,自己想了半天,看看郑小又,顾忌地低头对程元元耳语:“那是,电影院给发吗?”
一瞬间程元元发现自己很同情他,可他穿着反毛皮夹克,看起来挺贵的,里面露出粗线毛衣,还有个当下最时髦的大翻领,鞋也是崭新甑亮的。这样的人,怎么会连电影院都没去过?
郑小双笑得更凶,旁边同学都怪怪地看她们。而他也终于憋不住,侧过脸吃吃低笑。
程元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耍了,怨恨地瞪他一眼,扭开脸连郑小双一起不理了。
电影院一长排的翻板椅子密密麻麻,程元元被郑小双推进位置比较靠近屏幕的一排里,走到中间,发现另一头进来正是他。窄小的一条道,后边同学已跟进来,退无可退,她在与他一座之隔的椅子上坐下。可能是前两次见面她都出了丑的原因,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她不是记仇的人,只觉得离这人太近会不安全。他偷笑,往她这边挪了一下,挨着她坐下。右边则是郑小双。于是整个开学式,程元元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谨慎地防着左右两人,精神高度紧张了两个小时,累得熄灯放电影时昏昏欲睡。迷糊中有人推他的胳膊,是左边,他唤她:“喂,喂。”
程元元分不清梦里梦外:“干什么?”
“你叫程圈儿吗?”他问。
程元元点头,觉得他的发音好奇怪,然后又问:“你呢?”
他笑:“我叫陆笑堂。”两只眼睛在黑暗中仍闪闪发光。
这个学期,九马山十一中的文科状元易主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