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15

吴小雾: 流木 26-50

第二十六章

陆领认为,我跟埋伏说了,也就是跟大家都说了的意思。埋伏则以为吴以添跟伍月笙一个单位的,肯定更早就知道了。结果吴以添被冤枉大了,他确实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谁都没告诉他伍月笙跟陆领凑一块堆儿去了。再说三五那怪丫头,说话从来真假难辩。他吴以添自认是老流氓了,也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敢说话的正经姑娘……不正经的姑娘都没她敢说话。怪得他误会吗?闲来没事儿坐在工位里打望他,黑眼睛毛嘟嘟的,眼线一描老长,嘬根烟卷儿邪里邪气的相,咋看咋像得道的黄皮子精。这个比喻只敢在心里打,谁让他犯的是明错呢,只好屈尊去哄那两个孩子。
没法不哄,伍月笙是尽其所能地对他冷嘲热讽,吴以添都不敢跟她说话了。中午张罗一起去吃饭,她说:“主编,别让我再继续沉迷下去这份得不到的感情了,好吗?”黯然转身,发出尖锐笑声。
三十多岁的大人吴以添,对着她的背影,精神之手一把抓住她的长头发,使劲扽使劲扽!假想报复完毕,还得跟上去陪笑:“也挤兑得差不多了吧……”
伍月笙那张损嘴,弯着很好看的弧度,谦恭地说:“跟您比差得远了。”
吴以添郁闷得全身都长出蘑菇来了。忍受了一整天,傍下班的时候,决定换角度切入。拨通陆领电话,才响一声,手机里就爆起骂声。耳膜受到刺激的同时,吴以添很高兴神把六零造成一个性子单纯的家伙,要是像乖僻的伍月笙一样,可能干脆就不接电话……这俩人怎么就结婚了啊?就因为上回床?真他妈二十一世纪难以理解的事。人家两口子过日子,暴燥的,自觉寻个脾气好点儿的,像游戏里温和的道士就是领喷火怪兽。这可好,整个儿是俩火龙一起行动。
揉着耳朵等骂声渐小,吴以添问:“骂爽了吧?”
陆领切道:“爽个屎。”
吴以添讪笑:“你肯接电话不跟我一般见识就好说。”
“什么什么?”陆领掏耳朵:“接电话就是不跟你见识?你可是会想好事儿。我接你电话就是想骂你。”
吴以添唉声叹气:“我压根儿没有揶她的意思。纯误会,真不知道她是你媳妇儿。”
陆领听着这称呼发怔,从倒车镜里看见自己的脸,嘴丫子咧到耳根去了。
吴以添看不见他的满脸春风,没听见说话,以为他不信,泄气地说:“看轻三五,没把她当正经人,怪我。那你们就把我当正经人了吗?六零你说实话,你信我能心术不正到那粪堆儿吗?”
陆领很坦率:“信呐。”
吴以添牙疼:“你们这些不是人的!三五那死丫头片子,整得现在全公司人都问我是不是对她非礼未遂。”
陆领没好气道:“噢~原来你给我打电话是挨整了。那我可不管,你找三五说话去,她怎么解气儿怎么来吧,要抽你筋我都不拦着。”他早把这话说了也算给自己留面子,事实是伍月笙发起飙来谁也拦不住。否则会被一起抽筋。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得意的,管不住老婆,传出去很丢人的事。陆领的解决办法是:不传出去就行了。他会跟伍月笙协商,晚上来他们家,要表现得怕他一点。
伍月笙肯不肯听呢?他琢磨得都开始啃手指头了,冷不防有人敲车窗户:“到联合路多少钱啊?”
陆领估计是把他当跑黑车的了,飞快地在心里算数,到联合多少公里,耗多少油,油多少钱,乘以三倍,告诉他:“三十。”
那人还了一口价:“二十五。”
陆领说:“上车。”到地儿了,满兜没有五块零钱,只好收了二十。那人乐滋滋走了,陆领自己坐车里对光看着那二十块钱是真是假。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收入。
举了半天,陆领忽然反思起老太太昨天晚上跟他说的话:“我孙子也得考虑考虑来钱道儿了,媳妇儿有单位儿能自己养活自己,你不管就算了,孩子你总得养啊。”
来钱道一一开丈母娘的爱车拉黑活儿,肯定不算好道儿。毕竟没有多少今天这种:傻子会拿佳美当黑车坐进来的。那干什么呢?陆领脑中一片空白,思维画不出货币符号。他的专业注定了这辈子要与钱打交道的,不幸的是从来没培养过经济意识,此刻不免有点惆怅。老太太固然是向着他,可陆领心里有数,找工作这种事,还非得跟不给他好脸色的陆校长谈不可。陆子鸣一直希望陆领起码读完硕再工作、搞对象,用他的说,那样人生质量会上升两到三个层次。现在陆领把他计划给浓缩了,向来以德服人的陆子鸣四十多年第一次生这么持久一场气,这些天基本上只用鼻音跟儿子打招呼。
把父亲隐性倔强基因突变成显性来继承的陆领,自然也不会主动用鼻子拱灰。想到爷俩儿目前处于冷战的胶着状态,陆领烦燥地把钱揉成一团塞进上衣兜里,发动车子去接伍月笙赴鸿门宴。
这一面是早晚得见的,二姑父已经把他们俩登记的事通报给整个家族,作为第一位见到“六零媳妇儿”的长辈,他描述的伍月笙是:文文静静的,不怎么说话。陆领听了讶然,也没出声纠正,反正又不是他教人这么说的。这个扭曲事实的评价对伍月笙比较有利,老太太肯定没问题,老妈这边算是一关,肯定没什么好听话,但对伍月笙来讲构不成威胁。陆领只期盼陆校长晚上不在家,整个会见过程就会顺利许多。
开车到伍月笙公司楼下,很远就看到了心事重重在台阶上踱步的佟画,感觉不吉利。陆领跟伍月笙约好了下班门口见,看看时间,快到点了,皱着眉下车朝佟画走去。
佟画出现在这儿当然不是巧合,而是来找伍月笙说明一些情况的。她自认对付伍月笙那种看上去就很大女子主义的人,相当有一套。因此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佟画没有为与情敌的谈判费心做准备,却在想着怎么样在解决她之后把陆领拉回身边。
其实她并不爱陆领。之前佟画自己也分析过,对陆领,她只是一种学生时代类似于英雄崇拜的感情变异。这种感情非常微妙,她可以得不到陆领,但也不愿意看到别人把陆领夺去。很简单,英雄如果只是单单某一个人的英雄就失去意义了。当然这某一个人要是她自己的话又另当别论。更重要的是,佟画不甘心。
有一样东西,本来是铁定属于你的,这时候也许你并不十分在意,可结果不到你手,你就会非常的惊讶以至到了怨恨的程度。那是一种心理上的落差,极难忽视。
除非你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会是铁定属于谁的。
佟画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她只知道陆领这人没什么处事原则,即使给了她一巴掌,也不会觉得愧疚,这事不但不能拿住他,刻意提到反而会让他认为自己小心眼。她还在搜肠刮肚地想制造什么和谐气氛与陆领见面,一转身差点撞在陆领身上。低呼了一声:“六零?”随即想到自己出现在这场合才是需要解释的,临时也想不出说词,干脆坦白承认:“我来见伍月笙的。”
陆领说:“她约了我,你改天吧。”也不管她是怎么知道伍月笙这名字的,只想给人轰走。伍月笙怕麻烦,佟画没深没浅的,两句话就可能给她惹毛。到时候他于情于理要帮自己媳妇儿的,那样佟画还不得死到这儿……越想越觉得场面混乱,动手推她:“去去去快走吧,等她有空再来找她。”
佟画坠着身子,不肯依:“凭什么呀?我先来的。”
陆领没辙:“我记得你以前不这样啊,现在怎么这么磨叽呢?”看着楼内电梯里一波波涌出来的人,恨不得把她揣挎兜去。
佟画眼中水汽凝结:“你以前也不这样的。”声音哽咽了,“干嘛这么对我?”
突兀地传来第三个声音:“又跟这儿叙上旧了。”怎么总选在她这儿啊,人来人往的招笑话。
陆领回头,迎上伍月笙讥诮的目光,感觉矮了半头:“说话没谱儿。”
伍月笙穿了高跟鞋,昂首同他平视:“可是有个没谱儿的。我看你有点不玩活儿了。”理推,应该是旧情吧?这可不行,她没离婚就是不想费事,也省得程元元老念叨她。现在时不时冒出个小姑娘跟陆领纠缠不清的,让程元元发现还得了。
陆领听着这话别扭,没等还口,手机响了,边接边防范地看着她们。
防得住动作,防不住嘴。佟画趁机告诉伍月笙:“我跟六零没分手。”
陆领几个字结束通话,向佟画疑惑道:“你扯什么犊子!”
伍月笙当时觉着那两个嘴巴子够解决问题了,谁知道事情没耳光那么干脆。法律知识匮乏的她陷入恐慌:与有女朋友的人结婚,算不算重婚呢?
佟画绞着十指,噙了头如泣如诉:“六零,咱们别吵了。我以后哪也不去,都听你话还不行吗?你别这么报复我……”
陆领如遭雷击:“我靠……”说不出来人话了。
伍月笙也不作声,忙着复习法基课上的零星知识。
佟画愈演愈投入,哭声几乎引来围观群众。
也引发了伍月笙的危机感:“哎哎哎,你们俩闹完腿儿一抬走了,我还得在这儿混呢?有事赶紧找地儿说去。哭哭啼啼的让人看见了干什么呀这是?”
佟画误领会她的不耐是心软:“姐,我知道,是六零找你帮忙气我的。你是聪明人,不会掺这浑水的对吧?”
陆领都听蒙了,伍月笙更不明白她唱的是哪出独角戏。俩人很尴尬地你看我,我看你,都指着对方来把眼前的麻烦搞定。陆领对佟画的眼泪向来是跟躲瘟似的,本能地后退。被伍月笙发现,抢先一步开溜。
佟画想偷瞄伍月笙反应,偷偷抬眼,被二位观众比赛竞走似的场面刺激得瞳孔骤缩,吸吸鼻子,嘴角垂啊垂,哇的一声,亮晶晶的眼泪珠儿被挤出眼眶,噼哩叭啦滚下来。

第二十七章

逃进车子,陆领先声夺人:“原来你也害怕她哭!”
那么多尖酸话的伍月笙,对着快化成水的佟画,竟然也麻爪儿,比他跑得还快。
不过陆领的判断有点失误,伍月笙其实是个对眼泪很麻木的人。帝豪里有的是成天自怨自艾抹眼泪的小姐,一说身世都人间惨案,祥林嫂一般命运多舛。她见得多了,甚至会替程元元骂人。这生意开门卖笑的,能干就干,不能干趁早滚,成天跟个冤种似的多让人倒胃口。
所以她见了佟画的苦情戏却走开,只是因为察觉了陆领的开溜动机,不想留下替他擦屁股,便宜这当事人。这会儿看他找到战友的模样,动了坏心眼,凝重地望着陆领:“她好像很激动。”
陆领没在乎:“她本来就爱哭。”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有什么好激动的。很恼火,不管怎么论,的确是佟画甩他的,他都没说什么,她倒牵扯没完了。现在还闹到伍月笙面前。
伍月笙说:“她本来也不是莫名其妙就哭吧?你说你哪好?就会惹小姑娘哭。”
陆领引以为耻:“不是我惹的。她自己寻思一出是一出。”
伍月笙托腮:“不能想不开吧?”
陆领一怔:“佟画不能。”她不是会作贱自己的人。而且陆领也怀疑是否真会有人因为这种事寻死觅活。
叫什么?童话?好名字,跟人一样不真实。伍月笙向窗外看看:“这片儿的写字楼还真高啊。”
陆领被她引导得头皮发麻:“你不能说点好听的?”
伍月笙很无辜:“感慨城市进步怎么了?”忧心忡忡的表情明明跟城市无关。
陆领开始心不在焉,怕麻烦是一回事,不能知道人家要跳楼也不管。他被伍月笙给潜移默化了,没发现自己正用没影儿的事实来思考问题。
伍月笙还不放过他:“你慢点开六零。我这右眼皮老突突突跳,别一会儿再出什么事。”
陆领左右看看,猛地打轮转向路边,踩下刹车。
伍月笙心里边偷笑个够:“行了行了我不说了。快走吧,去晚了不好。”
陆领知道她在逗他。但佟画倒也真是因为他才哭的,到底是个女孩儿,下班人群来来往往的,佟画爱面子,他和伍月笙就这样跑了,把她自己扔在那儿,不太好。
伍月笙问:“你琢磨什么呢?要真让我说中,人这会儿都凉透了。”
真恶毒~陆领横她一眼。
伍月笙笑着催促:“别管她了,还得去你们家见祖宗呢。刚是不是来电话找人了?”
陆领点头,却调头往反方向开,很快又回到伍月笙公司楼下。探出脖子四周看一圈。
冷风中当然已没有了佟画的身影一一她要还站在这儿伍月笙才会奇怪。说什么以后听话,绵羊似的~真是羊的话,见了陆领这匹,早溜溜躲远了。敢大摇大摆招惹土狼的,若非皆为狼属,也得是狐狸这类同科营养级动物。
陆领这回踏踏实实开车往家去了。“一点不夸张,我妈今天打了三遍电话,就怕我又忘了晚上领你回去。”
伍月笙凑过去,若有所指地提醒:“看看有没有哪人扎堆的。”
“你有完没完?”陆领用肩膀拱开她:“她要死了也得回来找你。”
伍月笙不给面子地笑弯了两只眼:“那你绕回来干嘛?知道担心啦?早干什么去了?”
陆领习惯她的揶揄,也没在意。“我就想刚才应该把话说明白,她知道我结婚可能就不闹了。”
伍月笙撇嘴:“那小狐狸崽儿?不一定。有些人对别人家的东西更感兴趣。”
陆领不赞同:“哪那么些精神病儿啊!”说完突然想起一个人,就在伍月笙家附近天桥上跟他宣称是对手的洋骆驼。把这小插曲给伍月笙讲完,问她:“这人是不有什么毛病?”
伍月笙遇到这种事就不像陆领那么烦,只淡淡表示:“真是个浪漫的民族。应该说他们是不拘泥于世俗呢?还是太强调个人感观?”
陆领典型的中华民族思维,告诉她:“应该说他们不要脸。”
伍月笙呵呵笑:“也不能这么说,他们法国人兴这个。”
陆领默然半晌:“你怎么知道他是法国人?”他记得那人说的英语和汉语。
伍月笙说:“他跟我一个小区的,总能碰着他。中国名叫龙……什么喜龙来着,跟一西服牌子似的。”
陆领心想感情这是搭上线了,便有些不痛快。本来还想叮嘱她,见到他们家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思,闷声开车。伍月笙感觉出来气氛有些微妙,但随着离陆领家越来越近,她也没功夫去想别的。出神地盯着窗外倒退的楼座街景,茫茫然考虑接下来会面临的场面。

陆领从来不拜神,神也不理他的祈祷。他和伍月笙到家的时候,陆子鸣正坐在沙发上看一份报纸。陆老太太挨着儿子,胳膊里夹一只小花描喂饼干。陆妈妈在厨房和保姆忙和晚饭。听见开门声,全把目光投注过来。陆领比伍月笙更紧张。
陆子鸣看着伍月笙,脸上露出一些异样,推推眼镜,扭头看母亲。陆老太太也低低地发出疑惑的声音,手一松,小描叨着饼干蹿了。
陆妈妈的脸色不算太自然,但还是带了点儿笑:“过来啦?”
伍月笙摆出对采访老总的笑容,接了拖鞋换上。
陆老太太回过神,大声招呼:“快来快来,让奶奶看看。”
陆领接过伍月笙的大背包,拉着她走进客厅:“爸。奶奶。妈。”介绍完这边,一指伍月笙,差点叫不出来名字。“三……她叫伍月笙。”
伍月笙叫过奶奶,再叫另外二位的时候就有点犹豫:“叔……”
陆子鸣看出来,合起报纸放到茶几上,不着重话地提示:“不是都登过记了吗?”
伍月笙瞄一下陆领,改口:“爸。”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称呼别人。真他妈别扭。
陆老太太招手让她坐到身边,摸着她顺滑的长头发:“多大了闺女?”
陆领说:“跟我同岁。”
陆妈妈瞪他:“问你啦。过来跟我端菜!”再转向伍月笙:“你坐会儿啊姑娘,饭马上好了。”
伍月笙客气:“我帮弄点什么吧。”
陆老太太抢着说:“不用不用,你坐这儿陪奶奶说会儿话。”
陆领心不在焉,一道菜摆半天,抻脖听着客厅里的对话。陆子鸣问了她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又问工作,伍月笙正襟危坐,答得跟面试似的。
陆老太太的话题就比较随意了:“身子还好吧?害喜了没?”
陆领惊得晃洒了汤,烫得哎哟直叫唤。伍月笙望过来,切一声:“毛愣三光的。”
被抢掉台词的陆家家长们,均无语地面面相觑。保姆匆忙地翻抽屉找药膏,伍月笙暗暗抽气,骂顺嘴了。赶紧站起来去看陆领的手,声音惊慌:“烫坏了没?”低头吹气:“疼吗?”
陆领手心冒汗,却跟沸汤无关。用力回答:“不疼!”忍着不把手抽出来,脑袋摇得要掉到汤碗里了。
伍月笙说:“还是我来吧。”我不想跟你奶奶讨论孩子。
陆领点头:“好。”你一说下去准穿帮。
陆妈妈又气又心疼接过烫伤药给他擦,跟伍月笙说:“就这样一天,干点儿活就要工钱。”
伍月笙干笑,无言以对。
保姆盛好了饭,唤大家上桌。菜色丰富,荤素得当,稍有点概念就就能发现菜搭得精心,伍月笙只觉得好吃,忍不住问其中一两道的做法。陆妈妈平时在家,也就研究菜样多一些,讲起来头头是道,详细得让人听一遍就能做出来。说一气儿之后打量伍月笙,首饰夸张,妆化得很浓,无声地摇头,心想她不过是随口搭话,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哪还有做饭的。便不再细说,只推推盘子让她多吃。
伍月笙听她说到一半不说了,暗忖这还传男不传女怎么着,也没多问,夹了菜自己吃着琢磨。
陆领想起伍月笙家吊柜里那一排方便面,默默地拿过一只空碗盛了汤放到她手边。“喝吧,我妈煮汤获过奖。”
伍月笙看了看,排骨山药,倒是够补,可是她嫌山药有怪味,不太热衷地低头刨饭。
陆领的好心遭冷落,不满意:“捧捧场。”
伍月笙咽下食物,关切道:“你手还疼不疼?”那么烫我怎么喝。
陆领咬牙,掐着筷子想扎她。
陆老太太一直压抑着兴奋,笑呻吟地看着他们俩:“六零不劝,媳妇儿怀孕有的东西不爱吃。”
陆妈妈也正觉得没面子,听了这话才表示理解:“对了妈,我怀六零的时候好像吃荤腥就差劲。”
陆老太太点头:“是,是。你那阵儿可太瘦了,生六零多费劲。”嘱咐伍月笙多吃点。
陆子鸣见伍月笙并不多说这话题,想来也知礼数,尴尬于这种不合闺教的行为。咳了咳提醒母亲妻子,同时狠瞪陆领,怪他太混蛋,深感自己教育失败,整顿饭再没怎么吭声,很有校长的威严。弄得陆领吃饭直噎,第一个撂筷子说吃饱了。陆子鸣温和地开口:“什么时候约见下你父亲。手续是齐了,婚礼该办还得办,早点选个日子吧。”
陆领正在踩伍月笙的脚,让她也别吃了赶紧撤,听见陆子鸣的话,脚摞在一起忘了挪开。
伍月笙抽回脚反踩他:“哦。”想了想,抬头对陆子鸣说:“我没有父亲,您定好时间我跟我妈说一声吧。”
高堂会审在伍月笙轻描淡写的这句话中结束了。
陆领送伍月笙回家,前脚走,陆妈妈在屋里叹气:“开夜总会的……”语气中难免露了不称心,看着丈夫问:“是那种吧?”
陆子鸣没作声。
陆老太太摸着小花猫:“哪种都好,养家糊口的事儿,可不好多评价人家噢敏芳。这孩子得我眼缘,是咱们家人。”

第二十八章

陆领开着车,异常地多话,挨个儿评价三位长辈一位保姆今晚的表现,愉悦如瀑,连那花描蹲在旁边扮乖也夸了一遍:“……你不知道那死猫平时可他妈淘了,啥事儿都干,我爸那一缸子热带鱼全让它捞出来吃了。佣人买个王八它也挠,嗷嗷的,挠得那王八一晚上没敢出来。我奶朝它叫小虎……”
伍月笙很乏,也被他的心情传染,勉强扯个笑:“你好好开车。”
“哦。”他答应得很痛快,却不听话,两只眼睛不时偷瞄她:“你累了吗?招架不住啦?我觉得还行,我爸就那样,他在学校绷习惯了,到家也不怎么太说话。”
伍月笙平平应一声。
陆领又说:“你今天也挺能装,往那儿一坐楚楚动人的。”
伍月笙这回干脆没了音儿。
语言表达能力有障碍的陆领,仍在词不达意地絮叨:“咱俩太紧张了可能,其实有老太太罩着,我爸我妈他俩好摆平。”
车内一片静寂。
伍月笙浓浓的睫毛不安稳地在合起的眼睑上方轻颤,尽管不出声,也让人知道她没睡着。
陆领瞥向身边,小声说:“一会儿到你家了给我整点儿吃的。”
伍月笙噗地笑出来:“在自己家都吃不饱饭。”
陆领老实承认:“谁能吃下去啊?我爸眼神很不对劲儿,不过他倒是最不可能搞动乱的。可是成天在家的是我妈,她老觉得是你带我干坏事儿的,完了属她张罗最欢让你搬过来。你们俩住到一起,还不得像电视剧里演的婆婆媳妇儿那样。就你这死性子,一点儿不让人……”
伍月笙越听越不耐烦:“你磨叨什么啊?谁说我要搬你们家住去?”
陆领就知道这会是大矛盾,为了照顾孩子,全家不二样的命令,伍月笙必须住过去。瞅着伍月笙这态度,完全没有妥协的余地。程元元出面说说管用吗?陆领对他那威信度几乎为零的丈母娘不敢看好。再说伍月笙现在提到她还有火,根本不可能听她的。还有什么能让这犟骡子改变主意呢?陆领的脑仁一炸一炸地疼,机械地把车开进伍月笙家小区。
进了门,伍月笙咔哒咔哒按开关,客厅的大灯没亮,低咒一声,想起来那灯前儿晚上就坏了。包甩到沙发上,摸黑点了根儿烟,拔下簪子揉揉头发:“方便面?”
陆领讽刺:“你还敢做点儿别的吗?”
伍月笙挑眉:“方便面怎么了?连电饭锅都不会用的废物,你还瞧不起个人。”大大方方在他脚上路过,去厨房张罗吃的。洗了锅子烧上水,扭身往客厅一看,半明半暗中,陆领踩着她的真皮电脑椅,轻松地把那坏掉的灯管给卸下来了。
跳下椅子,到厨房这边看看那灯管两头,说废话:“坏了。”随手立到墙角,拖过椅子站上去,厨房的灯管也卸下来了。
真浪漫,乌漆麻黑中,煤气灶微弱的火光,照着伍月笙僵滞的脸:“我操,你这作啥呢……”
陆领适应一下黑暗,摸索着按亮抽油烟机的照灯。再把椅子拖回客厅,顺便打着卫生间的灯,踹开门让光照过来,就着那点儿亮把厨房的灯管换到客厅。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锅里的水刚受热冒泡。随着两端的金属片接触牢靠,光明再现一一竟然连闭火都没关就进行电阻改动。
伍月笙呛得直咳嗽,看他掸着手坐下穿鞋,担心地问:“你有没有脚气?别再坐出痔疮。”
陆领也没惯着她:“我就怕你坐过的,我再踩出脚气来。”
有灯可用,伍月笙心情大好,玩了两下开关,赞道:“有时候也挺行事儿啊!”
陆领得意:“‘有时候’就可以免了。”
伍月笙心骂一句,妈的,厨房咋办?转进去掐了烟,把面下锅,过一会儿捞出来端给他。
陆领吸溜一筷头子,含糊抗议:“没煮透~”
伍月笙开了电视遥控一圈:“你别事儿事儿的,吃完赶紧走。车好像没油了,你想着到路口加点儿,别开到半道不动就傻逼了。”
陆领说:“我打车回去,明儿你开着上班吧。”
伍月笙不屑:“谁开她那玩意儿。你要用不着就趁早儿给她送回去。”
陆领专心地把面吃光,汤也喝干净了,推开碗摸摸肚子:“说真的三五,你自己觉不觉得你有时候莫名其妙的?”
伍月笙没搭理他,没头没尾问出这种问题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她莫名其妙。
陆领难以理解伍月笙的逻辑。她肯去见他家长,肯安于现状不离婚,偏还记着亲妈的仇。这算不算本末倒置搞不清楚哪头沉?
伍月笙看他站起来,出声:“你给碗刷完了再走哦。”
陆领拿了她的杯子去接水,咕咚咚喝完:“我晚上在这儿住吧。”
伍月笙当他是没屁闲搁了嗓子。
陆领把外套一脱,掉出来一团东西,展开来,是下午拉黑活儿挣的二十块钱。好笑地说起来,举着那张票子咧嘴直乐:“媳妇儿,给你买糖吃吧。”
伍月笙哼哼一声:“我嫌牙疼。”向后靠进沙发里,甩了拖鞋把脚搭在茶几上。
陆领看着她短裙下的两条长腿:“要不我给你买双袜子?”
伍月笙仍然不领情:“我袜子没有二十块钱能买来的。”
陆领倍受打击,钱搓成团扔到她手边:“那给你当过夜费吧。”
伍月笙抬脚踹他。陆领踹回去。伍月笙意外,遥控器摔过去,被陆领接住撇回来,砸在伍月笙脑门上,她捂着痛处扑了上去。陆领对她的拳脚不甚在意,牢牢捉住两只滑嫩的腕子,闹得还挺开心,冷不防伍月笙眼一红,张嘴咬住他的手。陆领大痛,骇然推她,这女的却发出清楚的一声嘿嘿,牙关扣得更紧。
陆领痛啊痛啊,痛麻木了,抓住她头发,声线发颤:“别咬了三五……”
伍月笙嘴里有血腥味,头皮被拉得很疼,听着他的哀求当台阶,松了嘴。抬头还不等看清人,头皮又被剧烈一揪,陆领冒冒失失地亲上来。这兔崽子……伍月笙刚熄的怒火又要烧起,却感到之前被揪疼的头发根处,陆领的手不温柔但很用力地揉抚。像是一种示弱的歉意。
那只被她攥住咬伤的手,拉过了她的手,放在他腰后,陆领这些天犯瘾般想做的事,终于得逞了。伍月笙的口腔里、鼻息间,弥散柔柔的香烟味道,是他自那次吻过后一直贪恋的,夜里想起,会欲望贲张到不可控制。更别提怀里这具身体,皎好熟透,能给男人一切。陆领吻着,深深浅浅地摩挲,感觉到她的软化。她眼睛张开了又合起,睫毛在他脸颊上刷动,唇瓣分开了放纵他探入。抵在他胸口的手掌移至他颈后,消除彼此之间原本就微乎其微的距离。
谁也没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解释什么,只是都不精于此术的两个人,纠缠了没多久就双双呼吸急促得难受。意犹未尽地分开,陆领拥着有点发瘫的伍月笙,唇贴着她额际,大口大口喘气的同时,不满的血液在身体里气冲冲嘶吼:没够没够。
伍月笙脑子麻身子虚心脏乱跳,典型的缺氧症状。这姿势不对劲,靠太紧了,她撅得上不来气,再亲下去出人命了。头上他呼出的二氧化碳喷洒在她头皮上,蒸腾灼人。她坐在他腿上抱怨:“我操~这么使劲干什么,我又不跑。”
陆领无意识地抚着那一把长发,用门牙轻啃她的额头。
伍月笙动也不动地警告:“我粉饼里有铅,吃多了会阳萎。”
陆领受不了,往后倚一些,皱眉看她的脸:“你这儿都哪来的知识?”
伍月笙毫无愧色地与他对视:“自创的啊。”
陆领被那表情逗笑,憋了劲抱她站起来:“你还写稿子吗?睡觉吧。”
“放下放下。”伍月笙猛拍那只触及她胸部的爪子:“靠,二十块钱也就能买个嘴儿,还他妈真想在这儿过夜啦。”模样很凶悍,却托起他脸,对着唇亲下。陆领才张开嘴,她就缩回,调戏地看着他那副色样,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在他家那几个小时产生的郁闷一扫而光,觉得耍他玩相当有趣。“这是买一送一。赠品肯定没花钱来的好。”
陆领可没癖好当人玩具,手一扬把她摔进沙发里。
伍月笙哀嚎连连:“小六零你他妈的不是男人。”程元元就说对过一句话,这破沙发太硬了。
陆领居高临下指着她:“我今天不奸了你我才不是男人。”
伍月笙躺在沙发上高声咒骂:“滚你们家操自己去。”
不堪入耳的骂声让陆领骤怒,可她头发凌乱加上被摔痛的扭曲表情,看在他眼里横生一股变态的媚相。
伍月笙没听见还口,揉着肩膀抬眼,视及陆领严肃发情的目光,倏地弹坐起来:“你可别来真的,我今天……”
陆领喷笑:“吓得逼样。”推她脑袋撞上沙发靠背。
伍月笙闷哼一声,也没敢支毛,抱腿坐在沙发上转脖子,这个啵儿打得好累。
陆领不太熟练地整理她的头发:“哎,搬我们家去吧。”
伍月笙够着去拿烟:“别磨叽。”
陆领硬着头皮:“你一人过得又不咋地,成天方便面咖啡,灯坏了也没人给修。你看我妈笑得不善,她做不了主,老太太喜欢你就行。”
伍月笙漫不经心重复:“喜欢我?”鼻子笑出气来,喷灭了打火机的火焰,“等她发现我肚里没孩子呢?”
陆领怔住。看了伍月笙这样的笑,他才觉得,程元元的提议,其实并不是什么好招。
伍月笙说:“你是不是想,我住过去了,你抓点紧,现赶出来一个交差就完事儿了?”她摇摇头,一口烟吸进去,声音有点哑,“六零,先别说这不是咱俩使劲就能成的事儿,就说我自己,我能因为有孩子跟你结婚,可我一点儿也不愿意为了跟你过长远,去要一个孩子。”
她语气很诚挚,把他当最亲近的人一样说话,可是内容却残忍得让陆领全身冰凉。
“咱们两个都清楚这个婚结的是怎么回事,我跟我妈一仗一仗干得多了,她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得给家里个说法。事儿是我惹的,你说怎么处理都行,就是都别为它太上心,知道吗?”
陆领气得发抖,不是以往那种火冒三丈,而是真真正正的愤怒:“我稀不稀罕用你帮我平事儿。因为你是我媳妇儿我才对你上心,你以为什么,别把自己捧太高了。”

第二十九章

然后,连着一周,伍月笙挤公交车上班。她被人力资源总监警告了一次,只好随人赶早高峰,每天心情都很不爽。每天都咒骂那个开人车不办人事儿的陆领。就这样还让她给他生孩子?生个王八!婚姻始终是男女二人任性的操控,基于爱情的也好,契约的也好,一旦出故障,其它人就成为无辜牺牲品。
不交待去处就失踪的爸爸,她有一个了,不想让孩子再来一个。
伍月笙想着陆领气汹汹的那番话,也气愤起来。要不是看他跪到腿肿也把事儿扛下,还算有担当的爷们儿,她可得管他怎么跟家里交待!人家就这一个血骨连筋的儿子,娘疼舅爱的还真能往死了处理不成?她也不打哪来的傻逼责任心,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由于陆领的持续不出现,这份怨恨就很没道理地转给了吴以添,谁让身边和陆领有关的就这么一个东西!伍月笙对自己的顶头上司愈加看不顺眼,除了在办公室和新来的女主持人调笑,就是开车出去腐败。见天逮不着人影儿,回来就给她派活儿。
还尽是些埋雷的活儿,她三天跟他跑了四个采访,创下全编辑部本月采访最高频率记录。现在的发展商虽然不像前几年那么纯洁,但普遍来说对媒体还是相当客气的。
伍月笙无语地看那边热火朝天讲项目的推广总监,放完视频短片又带参观样板间。吴以添很配合,跟着乱转,听他天马行空介绍楼盘前一个道观:“……05年的时候有龙卷风,卷走了当时对面商业项目施工的十几个工人,到这观前嘎然而止。我们听取附近居民意见,将它保留修缮……”
伍月笙听了就想说,那城区龙卷风通常就刮两分钟,正好是商场到道观的距离。被主编瞪一眼,闭了嘴。趁人去拿水,赶紧提醒:“喂,没有版位了这期,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吴以添唇型未动:“动态减两胚。”
伍月笙崩溃:“一共就两胚!下午南边还有个项目要去,你光知道下单。采完了给上不给上啊?”
吴以添颇觉意外:“明儿换你管流程吧。”这丫头的整体控盘能力已经在很多老编辑之上了。“我说真的,下期你试着做一版。”
伍月笙倒越来越觉得她们主编思维有问题:“那这期怎么办啊?这个版你给加拉页啊?”
吴以添对这种小问题并不上心:“回去看了版再说。”也没注意伍月笙冷嗖嗖的笑。
回到公司拿过版序图一看,傻了:除了固化栏目和走业务合同的,剩下基本上是几个老总的关系项目。伍月笙叨根烟在旁边伫着,进入冷眼看戏模式。吴以添迁怒她:“我早上接电话的时候你在旁边怎么不出声。”
“我出声了。”伍月笙低眉顺眼地为自己辩白:“你问我下午什么安排,我说空着,你就给我下任务了。”
吴以添默了,忽然发现,伍月笙把流程掌握得那么清楚,根本就不是对工作上心,而是要在合适的时机摆道他。“不是我又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不能还是因为上次他自作多情的事儿吧?
伍月笙不加掩饰地说:“连坐。”
吴以添一头雾水。他当然不会联想到这次是替消失的六零顶雷,光发愁怎么才能把版位倒腾开。马克笔在白板上勾来画去,感到十分窝囊,自己竟然被人很随意地陷害到为这种事操心!伍月笙来之前,陷害这种事,通常都是他为别人做的
笔帽啪地一扣,吴主编恢复状态,近千度的厚镜片挡不住灵魂的算计光芒。
要适当把决策权下放,才能免得被人说他这领导做得太专制。杂志部临时会上,铁烙子很顺手地就抛出去了。第一个挨烫的自然是当期流程编辑。
流程编辑用版位图控制整刊流程,协调前后台关系。版位图第一版按栏目做选题,配合市场部排软文,再按版式插硬广,备出一部分机动页码,在此基础上补充调动。问题是以他们公司大官小官古道侠肠四处揽债的热心劲儿,机动部分往往到第二三版的时候就已经被锁定了。导致中后期常会有很多没及时打招呼的业务们整天都追着编辑跑,给自己的客户争取版面,好及时收回尾款。也就是说到这时候,版位图上的内容基本上是只能调位置,无法替换了,吴主编却风轻云淡地问:这两个是做人物,还是做项目合理呢?此种生硬插入的行为,就好比强奸犯问被强奸的对象:你是要正面体位呢?还是走后门呢?根本就是一样不合理。流程欲哭无泪,好说歹说,主编唉声叹气:你们啊,这点儿小事还非得让我为难。下令只追加一个整版。流程是彻底中了圈套,犹在感谢领导体恤民情。
伍月笙阴恻恻地偷骂:“真他妈狡猾。”抓这老泥鳅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偷骂的音量自然不在人耳接收范围内,但吴以添却清楚看到她的表情和嘴唇的动作,心说我不整你,你还意见大了。清清嗓子:“那个,三五啊。这俩项目都是你跑的吧?”
伍月笙很谦虚:“都是跟着主编走的。”
吴以添点头:“那你跟这一圈感觉哪个项目更有必要这期做?”
哪个有必要?正赶上十一黄金周,各大消费场所展架杂志受阅量最大的一期,所有项目都削尖了脑袋争在本月推广。伍月笙不肯做得罪人的决策:“我从业时间短,掌握不好分寸。听领导意思吧。”
领导手里转的笔倏然停下:“好,领导的意思,这事儿就由你来定了。你看哪个好沟通就做哪个。”
一屋子人同情地看着伍月笙。
伍月笙问:“为什么让我定?”
吴以添说:“谁让你不早点跟我汇报情况?”拍拍手,“散会,娟娟你留下我给你调一下版序。”大笔一挥,挥掉自己身上所有云彩。出会议室,路过伍月笙工位,看到她那张常年无表情的面具,心情相当痛快。“怎样?决定上哪个?”
伍月笙冲他笑,笑不进肉:“小心眼儿。”
吴以添咧嘴。
伍月笙形容:“比屁眼儿还小。”
吴以添的嘴型僵住。
伍月笙接着说:“留神上厕所拉出去。”
道行颇高的吴以添,把她穷途末路的诅咒轻松地忽略了:“跟对方确认下午的采访时间了没?”
伍月笙这回合认输了,不再恋战:“下午什么项目?”
吴以添想一下:“三号港湾。”
伍月笙愣了愣,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对这个案名很排斥。
吴以添见状指责她:“又犯糊涂了这丫头。不就贺吉明那烂项目吗?你还说人样板间装得跟二奶专用似的。新官儿据说是以前华南区的总助,调过来也不知道该说是下放,还是平步青云,怎么也算坐上头把椅子。叫……陈述好像。”
伍月笙纠正:“是李。”

“杂志社?”听了秘书通报,李述看看写了行程的台历,很茫然:“我下午约了媒体吗?”
秘书有些局促:“那位女士说要跟您谈谈人生理想……”这是什么台词啊?偏偏那个来访者嘱咐她一定要把这句话给李述带到,否则后果自负。直呼老大姓名的,她哪敢等后果。
李述眼皮跳了跳。记忆里倒是有个人总爱打着谈人生理想的旗号找他闲聊。
不请自来又连个等通报耐心都不具备的奇怪客人,在门口探进一颗头,很焦急地嚷嚷:“美女,你桌子上三部电话一起响了。快来接。”
李述笑笑,挥手让秘书出去倒咖啡。“过来坐,五月。”
伍月笙不听话地逛起办公室来,随机检查书柜里的物品真伪:“嚯,真是中国地图册。我还以为瓤儿是纹身图案大全。”再看几座项目得的奖杯:“我靠,哪个脑残给你们颁的牌子?刻这么多字儿,满满登登跟碑似的。”
李述的目光追着她:“做杂志好玩吗?”
伍月笙合上玻璃门,怪声怪气训斥:“玩什么玩啊?成天就知道玩!这是工作。”
惹得李述笑出声来,这是以前她问他纹身好不好玩时,他的回答。这丫头真是多大的仇都能记一辈子。秘书进来送咖啡,见到大笑的上司,吃惊不小。李总脾气是好,可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放肆的表情。
伍月笙道声谢,捧着纸杯啜一口过烫的咖啡,绕到李述面前取笑:“我上次就想说了。你穿西装太老气。”
李述靠在椅子里仰望她:“我本来就比你老很多。”
伍月笙嘻嘻一笑:“我喜欢比我老的男人。”
李述怔住,没有任何征兆的表白让他错愕非常:“五月……”
伍月笙同他对视一会儿,低下头,可怜兮兮地说:“因为我缺少父爱嘛。”拖稳了杯子,一屁股坐上他的办公桌,晃着两条长腿热情地建议:“哎?李述,要不我认你当干爹吧。”

第三十章

晚饭自然就由干爹来解决了。以奢华著称本市的西餐厅,华丽丽的包间,近二十坪的面积,居中一张大桌只配四把高背椅,最低消费令人乍舌。亲爹也不过如此待她。伍月笙弹弹准备盛放香槟红酒的冰桶,费解地仰脖子看天花板:“漏水吗?”
服务生不敢嘲讽,尽职解释道:“不是……”
伍月笙坏笑:“我知道,接水的桶哪能这么小?一会儿不就接满了?你们还得来回跑。”
李述哧地一笑,把外套交给服务生,坐在位置上唤她:“别耍了。过来点东西吃。”记得他第一次吃西餐,还是伍月笙偷着开出程元元的车,带他到九马山市里的牛排馆。那时候她才十六七,刀刀叉叉已经使得有模有样。
伍月笙继续严肃地拿服务生寻开心:“以后你整一空瓶儿放里,别人就不能误会了。”
李述看那小服务生尴尬得笑脸都抽搐了,稍微严厉了点:“五月。”
伍月笙拿过菜牌,放胳肢窝下夹着走向餐桌:“知道了知道了点饭吃。你急什么,赶着回家下奶啊?”扭头指那小桶,对跟在身后刚要松口气的服务生说:“再不然上面加个盖儿也行。”
李述想骂她,又实在忍不住笑:“死丫头你停不住嘴了是不是?”
伍月笙点了招牌牛排,佐料要芝麻酱,但并不坚持要配腐乳。两道汤,一道甜的,一道不甜的,不甜那碗的淋点花椒油。蔬菜沙拉里面放点小葱和茄子。最后是甜点,她从糖葫芦问到汤元再到八宝粥,问得服务生直冒汗。李述莫可奈何地看她,吩咐为自己点餐的服务生:“按我的给她来同样一份吧。”
象征性问过伍月笙意思,服务生虚脱地退下去备餐。伍月笙对着人家背影骂道:“靠,还先跟我报最低消费。咱不知道他一年能遇着几个吃得起饭花不起钱的。”
李述才知道这丫头从进门就处处刁难人家的原因,不禁叹服:“你最能把全天下人都想成鬼。”
伍月笙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长串耳环,冷笑:“把鬼当成人的话,会长不大的。”
李述出神地看着她。眼前的五月,表情流露不屑,眼神戒备,尖刻言语是盔甲。无论是身型外貌,还是一些小动作,都跟他这些年记忆中的一样。而他却无比清楚,这孩子离自己远了。
服务生来送餐前点心,问是否需要开瓶酒。李述看伍月笙,伍月笙点头。一瓶葡萄酒开了之后,她闻一闻,倒在咖啡里,搅匀了喝一口,干呕半天,再不肯喝。李述也没管她,从她用金贵的纹身颜料往墙上写大字时起,他就已经渐渐习惯了她暴殄天物的喜好。
所以在正餐之后吃布丁时,伍月笙突发奇想,要把那瓶波尔多带回家煮鸡翅,李述也只是说:“好。”

伍月笙拎着一瓶酒,打包几样小甜品,坐着李述的车回家,主编布置的采访顺利完成。
给李述做人物访谈还用现采吗?她都可以为他写传了。
李述没错过她那抹小笑容:“吃饱了吗?”
伍月笙嗤笑:“花你这么多钱,再说吃不饱,还不得让你一巴掌拍死。”
李述摇头,他什么时候变成会拍死她的人了?“真的吃饱了没有?看你一点儿也不正经吃东西。”
伍月笙顿过身子:“我可不只是吃东西不正经。”黑眼睛在幽暗的车室中,几乎是两潭深井。
李述神情简单,掌伸过去蹭蹭她发顶:“好好坐着,你按到手闸了。”
伍月笙没理他的命令,眼一瞬不眨地盯着他。这种距离,能嗅到他口中的酱香。那瓶酒酵了有年头吧?量浅如她,只是闻着,就醉醺醺了。
李述以前做业务的时候,陪客户喝酒,曾患严重的胃穿孔,至今还要定期做复查,医生要求必须禁酒。他自认不是酒徒,却无法彻底让这种看似冰冷然入腹辛辣的物质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人总是这么贱,越是承受不了的东西,反而越能够强烈地吸引你。
李述慢慢收回手,这个比他小很多的孩子,他却从来也看不懂:“你要什么,五月?”
伍月笙说:“就看看你。”
李述坐正,恢复驾驶姿势:“要是不想这么早回去休息,我们去转转。”
伍月笙拔下簪子,散了长发,按摩揪紧的头皮:“我什么时候回去无所谓。你呢?这么晚还不回,干妈也不说找你?”
李述盯着方向盘上的双手,感觉温度正一点点抽离他的身体,从心尖到四肢,冰凉扩散。
伍月笙抱着那瓶酒轻轻摇晃:“要不然这个拿回去讨好一下吧,免得还花钱买。虽然你钱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李述仍是这样,怎么欺负都没有脾气。她便愈加得寸进尺:“他妈的,刚才我差点亲你知道吗?这瓶到底是酒还是春药?光是闻闻味就发情了。你说我要是真认你当干爹了,然后还亲你,在法律上算不算乱伦?哎?法律有乱伦这一说吗?怎么判?”
“你怪我吗?”李述打断她天真的残忍,“怪我当时没说什么就走了,还是怪我结婚?”
伍月笙敛起刺激人的笑声:“怪你结婚。这个倒还能解决。”她说,“怎么样?会跟她离吗?”
李述没出声。
伍月笙靠进座位里,透过风挡玻璃看外面模糊的夜:“可要是我说记恨另一样,你还有办法吗? ”
上好的波尔多葡萄酒,后劲还算足,流经他的咽部和食道,此刻仍存有发酵过的独特果酸。李述艰难地开口:“你真的……有点儿变了。”
“是好话还是坏话?”伍月笙歪头看他,自己回答:“听着是变不好了。从小我就没药救,还能变多差?”
李述与她同样姿势坐着,却是半眯着眼,回想一贯没有对错观念的少年五月。骂人恶毒,打人见血,她看谁都顺眼,不允许有人进入能威胁到她的范围,习惯把所有人的想法理解成恶意,血液里没有信任他人的因子。她任性地不想交朋友,自己同自己玩。只要自己高兴,便可以胡作非为。而现在,却是想惹别人不高兴。或者说,因为这是一件坏事儿,她才会去做。听起来差别小小,但出发点不同,性质都不一样了。
伍月笙没有辩解.“我不知道你期望一个什么样的我,但我现在就是这样,而且不会因为你出现,我再变回以前让你纹身的那个小孩儿。你也知道我不叫程五月,还一直喊错我名字,我从来没纠正过你应该叫我伍月笙,对不对?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我就是做坏事儿才乐。别人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李述做最后一些努力:“对我也要这样?”这点认知,有如鱼刺在喉。连自己也成为了“他人”,被不信任,被壁垒。是李述真正害怕的改变。
伍月笙冲他眨眨眼:“对。那你愿不愿意让我高兴啊,李述?”
李述笑一笑,把她鬓角的发塞到耳后:“会一直这样吗?”
伍月笙爱莫能助地叹口气:“我如果说会,你也无能为力。”
离开了李述的视线,她把手里的点心和葡萄酒丢进垃圾筒,又在自己家厨房窗户外头看见一朵玫瑰花。不用想也知道是法国友人所为。会心笑笑,摘了下来,摸出钥匙开门,进屋直奔卫生间,把那快要枯萎的爱情插进马桶水箱里一一那里面已经有五六支大红花,开得很鲜艳。伍月笙靠在门框上看它们,觉得很神奇,这玩意儿不沾土不受光,喝着氯超标的水,偏偏长得还挺貌美。叨上烟之后半天找不着火,转进厨房求助煤气灶。煤气点燃时发出很大的杂响,关掉了之后,安静便被衬得格外明显。
烟草燃烧的嘶嘶声。尼古丁浸蚀的肺叶的痛呼。大脑皮层神经乱跳欢闹,被麻痹之后发出满足的叹喟……就是全部声响。另外有非常不文雅的咒骂声。
厨房的灯还没有换。六零这个不玩活儿的,他是真过到头儿了。
意识到这一点,伍月笙掐了烟,把椅子推到客厅灯下,脱了鞋站上去。要把灯管换回来,她们家就是客厅黑着,厨房亮着,不要别人改变什么。明天买了新灯管,再自己换上,谁也显不着。可令她恼火的是,看似伸手可及,踮着脚才能够得到。薄薄的玻璃管又不能硬扯,费劲地四下摸摸,也摸不着门道。叉着腰站在椅子上,伍月笙甩甩举酸的胳膊,很不服气地仰头看,到底黑灯瞎火中那小子是怎么把它卸下来的。她想不通,陆领也不过一米八挂零,自己又没比他矮几公分!怒极生胆,小心翼翼踩上椅子的扶手……这椅子是重,也重不过百十来斤的活人。一声巨响,庞大的家伙失衡翻倒。一脸不可置信的伍月笙被扣在下面,头磕上茶几边缘,满眼金花。
其实就是那几公分差距,让陆领不用摇摇晃晃,轻易地从卡槽里拿出灯管。而伍月笙踮脚又伸手的,身体拉到极限,根本站都站不稳。加上她手段不得法,因为从来没有过任何相关实操经验,以前在立北的家里,这些都是程元元来做,伍月笙小的时候觉得妈妈很魁梧的。其实程元元连一米六都不到,最瘦时只有八十几斤,却永远一副我最牛逼的逞强相,硬是一个人把女儿一养就是二十几年。
伍月笙踹开椅子翻身坐在地板上,揉着额头暗忖:那是母性的力量吧。
据说动物界,雌体都很强壮,是为了生育哺乳和保护幼崽。人是进化的物种,怎么恰好相反了呢?女人有弱于男人的体质,却仍要承受这些。这能不能说明男人都是外强中干?好像除了制造精子,男人能做的,女人都能做。比方说她八面玲珑的妈妈,小身子里能使出无穷的招术,会媚笑、会骂人,会挽了袖子通下水道,拿着各式金属工具换灯泡、接保险些、修水龙头,还会算计亲姑娘。
程元元的心眼多得像筛子孔,被她算计了,伍月笙只叹技不如人,气的却是自己被亲妈也抛弃了。是“也”。多可悲。那个跑回去质问的下午,程元元强行将她推到陆领怀里的举动,让她哀多于怒。
但是陆领扶住了她,成天就和道跟她吵架的小钢炮,下意识的反应不是推开,不是躲开,是扶住了她。她还庆幸了一下,原来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
就算是离婚,也不能是她一个就可以办的。消失有什么用啊?

第三十一章

灯亮了一夜,主人有床不睡,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只体型健硕的电脑椅栽歪在原本就狭窄的地面上,整个房间看起来像是遭贼光顾过。第二天早上手机响,伍月笙抓过看看,上面显示的“闹铃”二字,迷糊糊地想:这是谁?放在一边不接。过几秒钟,神智才跟着醒来,关掉闹铃起来去洗脸。触痛了额角的瘀青,又是夹七夹八一通骂,懒得化妆,头发拿簪子定好,打着呵欠出门了。
晨跑中的洋骆驼经过她家门口,愉快地同她用英文打招呼。
伍月笙刚才叨着牙刷去厨房找那根坏灯管确定型号的时候,就看见他在附近,半小时后出门,这家伙还在这儿假装汗水淋漓呢。伍月笙心说你就不能备个道具,跳跳绳举个哑铃什么的,非跟这儿让人一眼看穿的原地踏步。看时间不赶,多给了他一笑脸:“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洋骆驼立马喜上眉梢,颠颠儿跑过来:“乔喜龙啊。”
伍月笙记住了:“你以后傍天黑儿了再往窗户上别玫瑰花,要不都蔫儿了。”说完拖着睡眠不足的身体上班去了,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过于地方化的语音。
乔喜龙回味了好半天,才猛地一拍脑门,追出去对着过天桥的伍月笙喊:“我知道了。”伍月笙头也没回,根本听不见,人高马大的他却兀自在桥底下又蹦又跳,恨不得就地打滚儿,活像牲口撒癔症。过往行人皆瞪眼看这老外跳大神。

虚荣的伍月笙,一早遇上狂热追求者的小开心,被贴在她后背上的那头蒜破坏得一丝不剩。你说这人,大清早吃得还挺丰富。可公交车她让人滚远点儿确实有装逼嫌疑。伍月笙忍着,闭目合眼,垂首屏息,用肘子拐他,他无动于衷;把鞋跟儿挪到他脚上,他抽出脚,仍站在原地,很作死地挨挨蹭蹭。然后,一个小刹车,这不长眼的哎哟叫唤一声,把伍月笙抱住了。
伍月笙反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滚你妈一边去。”
那头蒜在众人面前很狼狈:“这么多人谁碰不着谁啊?怕碰打车。”
车里本来有多管闲事的把他们隔开,听着这话也退下去了。你自己也承认“碰”了,还怪得人家动手吗?伍月笙积攒的怒气蓬勃发散,红着眼的模样一般人根本没胆儿靠近。那头蒜口气很冲,个子却不大,被踹得节节后退,从前门退到中门。撕打中扯住了伍月笙的围巾,勒得她面色挣狞。车厢里一片大乱。售票员干在一边喊:“都少说一句少说一句。”也不敢上前拉架。伍月笙的眼睛被颈上的纠缠缚失了焦距,一头长发随着簪子抽出散下,在胆小观众的尖叫声中,狠狠剌向那头蒜。
陆领早在躲闪人群撞到他时就看到了伍月笙。
他戴着入耳式耳塞,过大的音量,让他听不到太多外界声音,只看见那女人无声的爆发,没啥套路的连环踢,像一幅动态武功秘籍。虽然是他媳妇儿,不管为什么打人都有道理,可动家伙伤人毕竟过份了点儿,整不好会把自己搭进去。同样打打架就上茬的陆领,当然能轻易看穿伍月笙的血腥动机,抢在簪子落下前挡住她的手。又从那头吓傻的蒜手里轻而易举抽回围巾。伍月笙不看人,张牙舞爪中,簪子划过陆领的脖子。
好在不是一把刀,陆领摸着划起的伤痕庆幸。匆匆把她箍紧,一手扯下耳机,低声数落:“打起来没完。虎遭遭的……”
伍月笙没想到他们新婚伉俪久别重逢是这个样子,先是一闪神,随即挣开他:“管不着。”
自己还没发现语气中的埋怨。
陆领却听出来了,可是没懂。为什么会怨到他头上来?
无形中做了人家夫妻和事佬的一头蒜,被售票员扶起。司机很漠然地开着车又停了一站。陆领推伍月笙下车,伍月笙怒:“还没到站!”
陆领吼一嗓子:“先别关门还有下的!”硬把她拉下车。
司机宁可多停半小时,也欣然放煞神们下去。
伍月笙没多固执,甭说她力气早耗得差不多,就算饱满状态,也不是这非常规武器的对手。骂着甩开他,站在路边以指代梳将头发挽起,插好簪子,看劈折的指甲,眼神又发起狠。
陆领没好气:“差不多行了,那人大清早的遭你这顿暴擂。”
伍月笙仍不解恨:“妈的,长得跟根儿吊似的还敢出来耍流氓。”
陆领听不下去,扬手扒拉她一下。
伍月笙吓一跳,脱口呼痛:“唉呀我操!”捂着后脑勺,倒是没还手。
陆领也治不住,无奈道:“你这两天儿都没刷牙吧?”拦了一辆出租车,二人鱼贯坐入。
伍月笙一眼一眼剜他:“你车呢?挤什么公交管我闲事?”
陆领对这法盲翻白眼:“闲事?你现在犯事儿了公安局第一个来找我知道不?闲事儿!”
伍月笙谈到法律就没话可对付,声音很小地不知道嘀咕什么。
陆领告诉她:“车给七嫂送回去了。”还给她看了一宿场子,换取到一些机密资料。知道伍月笙把心和肺都丢在了哪里,然后就有了想帮她拣回来的冲动。
伍月笙费解地抓抓额头,他送个车回去为什么送出这种眼神来。
陆领随着她的动作,注意到她额角明显的青块。“怎么回事儿?刚才弄的?”瞧伤势不像,伸手去碰,惹她不满地挥开。陆领皱眉:“窝囊废!就打我能耐。”
伍月笙揉着仍然很疼的撞伤,本来想澄清是昨晚从椅子上掉下来摔的,听着他这话不由气极:“你不窝囊废!站那儿不早过来,看他揩我油!”她倒不是觉得陆领应该保护她,而是觉得丈夫应该替妻子出头。虽然她显不着他,可就如同WINDOWS自带的防火墙,起不了什么作用,但那是一个打包配备行为。如果没有,就会让人挑毛病。
陆领不相信有人敢惹伍月笙,心里断定是她早上起床气不顺拿人撒气,兀地感叹一句:“看来还真得自己买车。”
伍月笙嘲笑他人穷志高:“一毛钱不赚还买车!卖器官啊?”
陆领溶解她的尖酸:“卖器官也得买。你太不适合在公共场合活动了。”
伍月笙不服:“我记得你好像因为干仗不能考研。”感情他是不能在公共场合被口气熏天的人占便宜了。
陆领否认:“我是因为结婚才不考研了。”
伍月笙哈哈干笑:“那你真JB伟大……”
陆领上手捂住她没心没肺的笑,借这种动作不让自己又失控发火。随即意识到这动作很容易让伍月笙失控,捂她嘴的这只手前几天被咬的地方刚结痂,现在正痒痒着长肉,她再一口下去他非残了不可。赶紧收回弱势,抢白转移话题:“一哥们儿健身房开业,我去随礼。”
伍月笙到底给他一拳才肯作罢,生硬地问:“跟我说干啥!”
陆领理所当然地:“跟别人说不着。”
伍月笙飞扬了眉毛,极至地刻薄:“跟我也说不着啊。”不是不稀罕她帮他平事儿吗?嘴贱!
陆领神色黯下来:“别他妈一天到晚找干仗。”
“一天到晚?”伍月笙气道:“我倒是想,得有这机会算。我以为人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可以算死亡了呢,想上你们家问问能不能领着遗产啥的。”
陆领被她气得骨节嘎嘎响,不烦燥地拉扯着衣领透气。
伍月笙痛快不少,欣赏他周身的蓝火苗,理着外套下摆,忽然发现那条松针脚织就的限量版围巾被刮绦了好几处,又怒起来。一把扯下,摇了车窗就要抛出去。
被陆领及时抓住:“让我妈给你缝一缝。她毛衣什么的织得挺好。”
伍月笙有点泄气:“那样了缝得上吗?”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卖的。难得淘着条百搭配饰,她很喜欢的。
陆领检查这位险被遗弃的名牌,本来就是个大窟窿小眼的东西,揉成一把根本也看不出来啥。不过他老婆是个讲究人,说不要就是不肯要了。他倒无所谓,掸掸上面不存在的尘屑,收拢放在腿上:“那补好我留着戴了。”解下自己的围巾递给她。
伍月笙审示一下颜色,扭头拒绝:“不搭我衣服。”
陆领说你将就吧,比秃着脖子强。眼神里已有不悦,都几月份了还穿那么低领的,不由分说,胡乱给她缠上。
伍月笙把围巾往下拉了拉,露出嘴说:“用不着这么上心好不好?我不是你媳妇儿。”她不稀罕这种小恩小惠,不用求着谁对她好。脖子上的力道陡地加大,勒得她直闷哼,两手使劲儿一推。陆领没怎么动,伍月笙抡了拳砸他:“滚!咱俩啥也不是。你他妈少在我跟前儿恶心我!”
司机从内视镜惶恐地看着他们,这二位的体格,再闹得凶点儿还不得把他车顶掀了。
伍月笙骨节支愣的拳头,毫不留情捶打下来,陆领也吃不消,攥住她,简短说道:“你撒泼也没用。结婚证上你自己签的字,现在说啥也不是就啥也不是了?”
伍月笙嗤一声:“离。反正你不用人帮你平事儿!”
她真是记仇!陆领气得想笑,告诉她:“你那本儿证叫你给撕了,今后离不离婚我说了算。”

第三十二章

伍月笙对陆领的话半信半疑,到公司整理采访稿时也频频走神。
吴以添那边甩了几个大包袱,可看到流程编辑调版调得直揪头发,他自己也还是有点烦恼的。昨天那两个项目,虽然他说是让伍月笙作主,但一个是连签了多少期的重点客户,一个是大BOSS钦点,连他都衡量不出该给哪个发版,伍月笙要怎么处理?扭头看看,他的烦恼正叨根小烟卷儿对着电脑很快活地噼啪打字。
“你冷啊三五?”这丫头在办公室里缠那么大一条围脖干什么?
伍月笙态度良好地朝他笑:“跟你有关啊?”一说话震落烟灰,慢悠悠地低头吹键盘。
吴以添眯着眼,怎么觉得这围脖在哪见过?走近来细看,却看见她屏幕上的稿子:“哟,发这个啦?”
伍月笙不答他的废话,要是发别的,她编这个干什么。
吴以添抠抠下巴:“那三号怎么办?”
伍月笙敲完最后几个字,热键保存,帅气地推了键盘托,回头对主编笑:“下期再说。”
吴以添研究她的语气,不像是破罐子破摔。但她哪儿来的自信确定人家三号不会发飙就此中断广告合同?“你昨儿跟他们老总谈的咋样?”
伍月笙假状回忆:“很愉快。”李述听了情况说你如果为难,就不要勉强。到她这儿就理解成:“李总自己表示,三号港湾这个月要调动所有资源做一个网上评选,所以纸媒的宣传可以放到下期。”
越是有活动才越需要全方位宣传,以吴以添多年的行业经验,这种说法当然不可能打发他。
伍月笙佯怒,非得要她解释,听完了又不信。掐了烟,抱过一卷手纸去蹲厕所。
估计从她这儿也再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吴主编决定自己回办公室打电话问项目推广部。
厕所大概刚被保洁收拾过,飘着剌鼻的84味儿,熏得伍月笙眼泪都下来了。在洗手池前遇到市场部一个业务经理,正对着镜子补妆。她看见伍月笙,拧回口红打招呼一一被吴以添带的,全公司上下都朝她叫三五:“听吴总说你昨天去三号那边儿采李述了。”
伍月笙纳闷地洗着手:“去啦。”
那业务神神秘秘:“他见你没什么奇怪反应吗?”
伍月笙愕然:“什么意思?”
“前阵子我跟谭总在一个公益晚宴上见过李述,携夫人出席的。真是绝了,我们都瞅着你跟李述他老婆长得特别像。”她把“特”字拉得很长,生怕降低了像的程度。
伍月笙无聊笑笑:“都是俩眼睛一张嘴,谁跟谁不像啊?”
业务经理急道:“你别不信。但我一眼看出那不是你,谭总不经常去你们部门儿,对你脸生,一劲儿问我:‘哎哎那不是吴以添的助理吗。’真像~我回来还跟吴总说呢,他说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到时候你千万跟他一起去啊。”
伍月笙说:“那么像让他见识我不就得了。”心想吴总现在掰不开镊子窝火着呢,还能有功夫去研究这种屁事儿!再说她自己,好不容易编完了稿,清醒的头脑比较适合去想一些有意义的事。
早上陆领的说法不太合逻辑。但那小子又不可能有智慧编出这种程度的谎话,瞬息联想到一个精于各种行骗技巧的人,疑惑渐渐形成:莫非说陆领消失的这几天,跑立北县取经去了?摸出手机,头一回拨电话的动作有点犹豫。
陆领电话接得也很慢。在伍月笙耐心用尽快挂机的时候,听筒里一片嘈杂,陆领问:“干啥?……操,别他妈瞎闹。我媳妇儿。”爆起一阵气势强大的起哄声。
伍月笙顿时忘了打电话给他的目的,讶然问道:“喝啦?”
陆领点头:“嗯嗯嗯,让这伙孙子给扣下了。你下班来接我吧。”
伍月笙看看手表,这才过午休时间,扯什么下班?“等你明天醒酒再说吧。”
陆领呆住,眼前这群人起哄架秧纷纷嚷着要看活的,电话里已是嘟嘟挂线的急音儿。
在场唯一见过伍月笙的埋伏,一看陆领的大青脸,就差不多猜出咋回事儿了,沉着嗓子张罗:“别、别没溜儿,人家还上班呢,都他妈、跟你们一样臭盲流子呐?”
有人抗议:“我们也请假过来的啊。海子,你这日子挑得不对噢。”
东道主郭海搭着老婆肩膀,颇无奈地说:“我老丈母娘给算的日子,今儿就让哥儿几个来捧捧场,真玩的话改天咱再张罗。”
从靶心位置被转移的陆领,一点也不领埋伏的解围情,反而揪他的字眼:“凭啥不上班就是盲流子!”
埋伏贴了个冷屁股,只说:“嘿,比喻,比喻。”
不是他脾气好,而是为了收拾自己闯的祸。今天他开车把苏亮送上班了才过来,到的时候,男男女女已经齐齐码了两大桌子。竟然看到陆领也在场。陆领是个公认的“会儿”,无论什么人都能交往到一块儿去。今天借开业张罗哥儿几个聚会的郭海,本来是埋伏的高中同学,三来两往不怎么也跟陆领单线搭上了。屋里这些人有几个连埋伏都叫不出来名儿的,居然莫名其妙地跟陆领都很熟。
听吴以添说六零结婚证都领了,就差选日子拜堂。所以一阵儿没见面,埋伏还以为他让三五那头母豹子咬死了,着面了忙不迭揶揄他。哪知道才问一句六零没带媳妇儿来啊,就弄炸了庙。陆领还在傻乐,满屋子眼睛都把他瞄住了。
这些很久没有乐子的闲人一听:六零出了这种事儿都没跟大伙言语!
陆领瞧他们的反应,很是惊讶,埋伏这解说员的嘴,没把他的事说出去?
陆领的这种以主观判断他人行为的行为,忽略了两件事:首先,埋伏根本搞不清陆领的朋友圈,就连今天在郭海这儿见到他都感到意外。第二,素有“史上最慢前锋”之称的埋伏,芳龄已达三十又三,眼下正奔着成家使劲儿呢,连自己的夜店都不待太晚,恨不能全天候守着美女苏亮,也是很久都没出来厮混了,根本没机会解说六零的感情生活。
这样一来,对他的传播能力过于看好的陆领,很无心地违背了兄弟间“苟富贵,勿相忘”的不成文法则。众人皆指责他有喜不报,把他按住了猛灌酒,说啥让打电话把人叫来相相。埋伏知道伍月笙,那是不可能说叫就叫得来的主儿。嗑巴巴地打圆场,说今儿是海子买卖开张,改天再单黑六零吧。
这郭海也是个精细鬼儿,一收着埋伏眼色就心明大概,接茬儿说:“就是就是,今天老子的局儿你们穷搅和别的干啥?成心拆台是吧?”一个两个踢过去,大部分都老实了,个个儿在心里猜着,究竟是怎么样个媳妇儿,让六零这号人物都不敢自作主张。
这一疑问,在几小时之后,某些坚持跑完全天场的,有幸见识到答案。

在这非节假日出来喝酒的,除了陆领这种无业的、埋伏这种自创业的,大半还是上着班,午饭后就陆续退了场。跟着玩到晚上的,又要考虑第二天上班,早早回去了。其实还有一些人,虽然也是打工的,但属于中高级管理层,能自己给自己的工作时间做主。吴以添就列属这一群体之中,而且这哥们很会搞气氛很能玩。赵海眼看着人丁越来越稀薄,正为自己没选好日子懊悔,听埋伏这么一说,赶紧催他打电话找人。陆领喊埋伏:“给伢锁也整来。”埋伏嘟囔:我是你们家使唤丫头啊。还是口齿不很俐落地负责给赵海凑台子。
吴以添正召杂志部加班,确定最终上版稿件,接了埋伏电话,不动声色,没多久就散会。收拾完东西出办公室,伍月笙还没关电脑,慢条斯理点烟呢,他催促道:“快快,收拾!走。”
伍月笙不知道他是叫她同行,瞅他着急赶场的模样:“又嫖去?”
吴以添笑:“那我能领你吗?再说有六零在,我们都玩不到那么高层次的。”
伍月笙小小诧异:“刚才是他电话?那你加小心了,白天他说喝多让我去接他,我没管,这又找上你了。”
吴以添鬼祟地四下瞅一圈,同事们各自忙下班,没人注意这边,他双手撑在伍月笙桌子上,倾过身子小声问她:“哎,你真跟六零结婚了啊?”
伍月笙纳闷地往后靠了靠:“反正证儿是领了。你贼眉鼠眼地干什么?”
吴以添连连摇头:“咋看咋不像。”这俩人见面就掐,那可不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微微侧头,不着痕迹地瞄伍月笙肚子:“出啥事儿了吗?”
伍月笙散了头发,叨着烟含糊说道:“你一会我自己问他吧。往哪边儿走?捎我一段。”
吴以添说:“往哪捎你啊?一起吧,挺多人的,埋伏他们都在。这伙人都吵吵要看你呢。”
伍月笙想说看我干啥啊,我跟他们也不熟。再一想白天给陆领打电话时,他那边男男女女的起哄声,明白他们是要看六零的媳妇儿。
吴以添问:“你怕啥啊?”
伍月笙本来也不怎么抗拒,听他这话忍不住挑眉:“你别将我。我还真没功夫搭理他那些驴马乱子。”
吴以添暗暗叫苦,这丫头果然跟正常人思维不太一样。“得得得,你不去就算了,反正六零也没提把你领去,你真去了他整不好还得骂我。”
伍月笙冷哼,跟在他身后出办公室,听见身后门禁落锁,心里也一咔哒:“主编?”她很认真地求教:“我问你一件事儿。”
吴以添总觉得她这表情是要损人的表现,就很防备,装作没怎么在意地应了一声。
伍月笙整理一下语序:“就是……结婚证没了一本,还能离婚吗?”

第三十三章

陆领听着洗手间里的呕吐声,靠在门上抠手掌外侧的硬痂,想起伍月笙咬人的兴奋劲儿,直打哆嗦。
忽然一声惊呼:“天呐!”
也许是酒精让人麻木,陆领对出现在面前的佟画并没太大反应。还是那副懒洋洋姿势,瞥了声源一眼,面色不佳。明知道他现在恨不得躲佟画,还把人带来,伢锁这小子胆越来越壮了。
佟画远远看见陆领低头摆弄什么东西,很开心似的,悄悄靠近想看究竟。却是一圈初愈的伤疤,疮痂没长好,被强行抠落,露出一片肉粉色带血丝的新表皮。她看得心疼,捉住他仍在抠抠挠挠的手:“别揭了。这怎么弄的啊?”
陆领看着她,也没隐瞒:“我媳妇儿咬的。”
佟画目露气愤:“她怎么那么野蛮?”翻过他手看,好重一圈印子,也真有人类能咬得出这效果。
陆领不太爱听,抽回手:“咬我怎么了?她咬别人我还不愿意。”
佟画推他一下:“你行了吧六零?没人巴着你不放。”
陆领不怕她缠他,只是一想到她会做出上门找伍月笙这种举动,就感到很闹心。他不愿意伍月笙背他的麻烦。他故意说是媳妇儿,佟画也一点都没意外,陆领心想三五的眼睛倒真像她妈说的那样毒,佟画果然已经知道他结婚了。
佟画长长叹口气:“真不甘心!”她捶陆领,嚷着:“不甘心不甘心……”
陆领吓得:“我靠,你疯啦!”

吴以添载着临时变卦的伍月笙,进了KTV打听包厢位置,在电梯前看见张熟脸:“伢锁?”
伢锁回头,龇牙一乐:“还以为你早就到了。”目光落在伍月笙身上,心说吴以添在哪儿认识这么多美女呢?
吴以添不接受他如此平静的态度:“锁头锁头,你见了人就这反应吗?这可是六零都承认的美女。”
伢锁在他猛飞眼儿地想起什么,细看伍月笙:很高的个子,有一头漂亮长发,眼睛镀了黑铬一般,在明亮的日光灯照射下闪着深幽的光一一“她戴的围脖……好像六零的。”
吴以添被提醒:“对对对,上次赌球输给他的。”那次输了球,大夏天的六零那小子非抽疯黑他去买人家球队的围巾,之后也没见戴过。伢锁这么一说,他才想起来,怎么还被这丫头惦记着围上了。
伢锁抿着嘴,眼珠转啊转:“六零他老婆?”
吴以添点头:“恭喜你,答对了。”
伍月笙对俩人把她当雕像一样讨论没反应,从进电梯就插着兜站在最里边,盯着上方指示灯出神。她在想一会儿陆领见了她会有什么反应,这也是她又改主意来的原因。
电梯门一开,直接就看见站在走廊的陆领。还有一个背影对着电梯里的三人。半长的皮质风衣,黑色LEGGING配小马靴,让伍月笙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那头浅咖色及肩发。陆领不知道说了什么,表情是一贯的没耐心,转身要进包厢,被拽住……伢锁看这一幕发愣,吴以添却笑着开口:“我说蒋……”
伍月笙已大步走过去,抓着那把妖艳的头发把人扯过来,扬手劈下。对方吃痛地跌开。
包厢门被拉开,爆起巨大的音乐声,冲出来个女的高叫:“蒋公子保留曲目!快一一怎么回事儿?”
陆领呆望着伍月笙。
伍月笙呆望着那个妩媚的男人……揉着被反作用力撞疼的拳头,与他下巴的亲密接触部位,好像还有胡茬儿刮过的感觉。咦?不是大头妹妹~
郭海也跟出来:“蒋志你能不能别老是点完歌就……走……”啥情况啊这是?
包厢有人隐隐觉察出门口的异常,木鸡越来越多。埋伏喝五迷三道地跟出来,扫一眼扶墙而立的蒋志,直接朝陆领扑去:“六六零六零,都是兄弟,别、别……有话好说。”虽然他看姓蒋的妖人也很不爽,总得给郭海面子。

佟画双手捂在嘴上,两只眼睛瞪得竖起来。她进包厢就注意到有个男人跟自己的头发颜色造型类似,还直犯恶心。此刻可是庆幸不已。伍月笙对自己老公都能下那种力度开咬的,这一拳要是落到她脸上……
除了伍月笙这个当事人,伢锁可以说是继佟画之后第二个搞清局面的。看见站在人群中的吓傻的小姑娘,伢锁很不忍:“画画怎么来了?”
这句自言自语听进了吴以添耳朵,顿时解开了关键一结,他就说三五不可能飞醋吃到这种程度嘛。拍拍走过去:“没事儿没事儿。误会。”他用手肘拐拐恼怒的蒋志:“认倒霉吧蒋公子,谁让你缠着六零被人媳妇逮个现形。”
于是大家也都明白过来,这是蒋志又被人错当成女人了。虽说自称艺术人的蒋公子那身打扮根本就是女装店卖的,但六零这媳妇儿脑袋热得也够快的,正脸都不看就动了手。瞧蒋志托着下巴说不出来话的模样,估计是挂钩被摘了。郭海上前和吴以添一起给他安下巴,兄弟们也都围过来笑着哄着和稀泥,活该蒋志平白挨了一拳。他倒也没生大气,只不过吴以添那蒙古大夫,一边接骨,一边笑得手抖,掰上掰下半天也没弄上,疼得他直抽筋,叫又不能叫,默默地淌着眼泪。以前他惹这种祸,都是害人家两口子回家干仗,头一回遭到上来就打他的,他觉得很点儿背,因为第一次就碰上个下手黑的,瞅这爆劲儿六零都够呛治得住。
伍月笙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尴尬,被大家推推拉拉拥进了包厢,一时坐也不是,掉头走也不是。被冷落在门外的陆领,忽然发现走廊就剩伢锁和佟画,正相互说明现身于此的理由。原来佟画是刚被表姐叫来玩,不是跟伢锁来的。
陆领也没对之前心里骂伢锁的事感到愧疚,丢下他们俩,走到伍月笙身边拉她坐下。大声训斥:“你打人打上瘾了是吧?”
声音再大也没什么威力,音箱里连吼带嚎,好像动物世界歌厅版。
伍月笙没吭声,往边上挪了挪,叠起腿顾盼周边,倔强地不肯看他,不肯认错。然而在吴以添和埋伏他们几个钦佩的眼神中,已经自觉承认这次是自己离谱,可也事出有因,那变态打扮成什么样不好,偏弄成童话那小狐狸样。
陆领瞧着她直想乐,但蒋公子正在幽暗中哀怨地望着这边,他也不好露出太明显的喜悦表情,抓起伍月笙打人的左手看,骨节通红,她可真下力,陆领想起以前老妈常说他的话,笑着模仿:“拳头比脑袋大。”
训人的时候切记严肃,否则被训的对象就会错认这是鼓励。
伍月笙恢复了不在乎的神情,扭脸瞪他:“你一天怎么啥怪物都搭搁~”
放眼看去,屋子里沸沸扬扬,喝酒唱歌的,三两成群,铃鼓沙锤迈克风满天飞,大孩小孩男女一窝疯。吴以添坐在小吧台上,给一群好奇心旺盛的家伙披八卦,大屏幕反光下,看得到他唾沫星儿乱溅。那群人在某一时刻会一齐用惊异的眼神看过来,迎上伍月笙视线,赶快蛐蛐碰头般跳开。
伢锁和佟画进来时,豪华大包间已人满为患,点唱机前一个沙发坐了仨人,抱着迈克嘶叫。只有陆领两口子旁边相对松宽,故意制造出来的小空间让他们解决家庭纠纷。佟画犹豫了一下,伢锁推着她坐过去。
陆领没看见他们,还在为刚才的一幕发笑,伍月笙当时的表情很难得,现在这样的也不常见。陆领又稀奇又喜欢,嘴上说热,帮她解围巾,以达到想对她动手动脚的目的。
佟画已经没有心思眼气,她在选择坐的地儿一一伍月笙和陆领两边各有一个位置,她不敢接近伍月笙,但坐在陆领身边,会不会落得跟那蒋公子一样下场?
伢锁明白佟画在想什么,在陆领身边坐下,推推他:“往那边点儿。”
伍月笙也明白。
他们三个都清楚,伍月笙是错把蒋志当成了佟画,但她这个失误,比不失误效果还好。
伍月笙已经看到佟画不是跟伢锁来的,也相信不是陆领叫来的,可见这些人里有她的朋友。如果刚才真把佟画揍了,自己的立场就会很为难,就算陆领任性,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连交待的话都不用说一句。还有,刚才自己那一下子,蒋志都掉了下巴,伍月笙看着佟画,换成这只,掉的会不会是小瘦身子上的那个脑袋?
三个人思维翻飞,只有陆领这个祸端异常迟钝。他就跟外人一样,以为伍月笙看见他同别的女人在一起就发狂,美得不行。借着酒劲,不顾她的意愿把人连拖带抱地拉去看伤兵蒋志。
佟画这才松口气,在伢锁身边坐下,贴近了他问:“伢锁哥你们是一起来吗?你早就见过她了吧?她真恐怖。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想起自己还去找过人家单挑,后背冒了一层冷汗。
伢锁耳畔暖风习习,烟酒气味里有佟画身上不知名的香水味,只感觉心猿不定,支支吾吾地竟没说出自己也是今天才见到伍月笙本尊。
佟画见他不出声,像在自责,怕是自己太刁难了:“对啊,你说过六零他们认识就是因为打仗。六零怎么会喜欢她啊?两个人都那么冲,说话办事啊,脾气啊,什么什么都一样……”越说越没了底气。
表姐过来让佟画点歌,知道伢锁是陆领的大学同学,又追问起佟画怎么认识陆领。佟画只说是以前同校的师哥。偷瞄小吧台前被人围住的伍月笙,站立的姿势很随意,手揣兜的模样酷酷的。她穿着长款的白色毛衣,包间的紫光灯一照,整个人都发亮。陆领坐在她手边的椅子上,托着下巴呆呼呼地听大家聊天,不怎么插话,一直在看他老婆。

第三十四章

散场时夜阑人静,几个开车来的也酒气熏天没法握方向盘了,合理搭配之后,各寻各的过夜地儿去。陆领一天喝下来,血管里全是二锅头,但神智还算清醒。就是忍不住对伍月笙拉拉扯扯。
伍月笙也没功夫理他,她现在很乱,最近自己的行为反常。比方说今天错把蒋公子当成佟画打了。
以前伍月笙也经常一个不高兴就耳光摔过去,但这次动手的理由就是越想越奇怪。佟画缠六零,与她有关是有关,但她的反应不该是生气。伍月笙这么想着,然而之后在洗手间碰到俏生生的佟画,仍然没什么好腔地告诉她:“离六零远点儿。”
佟画自动娃娃一样点头:“嗯。”
伍月笙怒,非常想质问她一副见鬼的表情给谁看。咬咬牙没发作,今天的乌龙摆得够大了。
不过伍月笙事后想想,一次解决利索也好,免得等程元元出手,那可是个从来不懂用简单方法处理问题的人。当然伍月笙所谓的简单方法,大多是我国现行法律所不允许的。她对法律法规知之甚少,只觉得事情让她妈掺和进来会发展得很复杂。于是对今天的表现,不再做任何反省。
陆领感到无趣,伍月笙从上车跟司机说完她家的地址之后,不管他在旁边说什么做什么,都冰着一张脸不吭声。陆领想了好一会儿,没想出来自己哪得罪了她,难道还是因为佟画的事儿生气?她也不是知道,他不想跟佟画绊着的,表现不够明显吗?
伍月笙向车外看一眼,感觉车开好一阵子了,外头还是一样的路灯街景,也不知道到哪了。正想问陆领,一扭头,他黑头黑脸地亲上来,满嘴克罗那味道。伍月笙揪着他耳朵把人拉开,怒目而视:“你是不是给点儿脸了?”
陆领咕嘟一声,退回去坐好,心想三五怎么睡美人似的,一亲就醒。
伍月笙还瞪着眼,就见陆领已经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一点不像刚耍完流氓的人,怀疑他是迷迷糊糊睡毛了。
陆领偷偷揉着耳朵,这死女的手劲儿真大。吴以添和海子他们都说,三五这种女人是艺术,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这话是说他是有艺术眼光的人吗?一提艺术这俩字儿,陆领就想起将艺术行为化的蒋公子,不禁吃吃发笑:“你真狠,三五,有一天我可能会死到你手里。”他说这话时仍眯着眼不看人,反正知道伍月笙会听见。
伍月笙手撑着下巴望窗外,一本正经地说:“你轻点得瑟就能活下去。”
陆领被噎个够呛,目露凶相要吃人。
可他的食物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北极星一样清楚却遥远。陆领找不到那双眼的焦距,莫名就很害怕,感觉这个模样出神的伍月笙,似乎随时就能化成一股烟,以后他找也找不着。他伸手绕过她的腰,伍月笙身子微僵。他抢着说:“抱一会儿。”
声音低低的,伍月笙没反抗,任他抱过去,怪异地看他一眼。陆领枕着她肩膀,眉毛皱得很深,手臂收得很紧。摸摸额头,果然有温凉的细汗,伍月笙骂:“让你往死喝。”
“喝不死。”陆领嘿嘿笑,见着好脸了,又往她怀里拱一拱:“三五啊,我是觉得你挺酷的。不过听别人说:你媳妇儿挺酷。咋听咋不像好话。”
伍月笙皱一皱眉:“你别那么多贱毛病。”
陆领应道:“嗯。”又仰了脸放肆要求:“那你能不能没事也笑一笑?”
伍月笙不耐烦:“我是卖的啊?”
陆领直起身:“你给个笑脸能怎么着?看人家姑娘一天都美滋滋的,你这脸拉的……”
伍月笙斜睨着他:“不爱看别看。”
“真他妈不讲理。”陆领再次印证了这事实。不再多做争取,低头恢复原来姿势贴着她。耳边突然细细一句一一
“老公~~生气啦?”
陆领骤然抬头,伍月笙灿烂到蚀骨化髓的笑容,简直让人浑身战栗。他连连苦笑:“就是建议。不强求。不强求……”
伍月笙报复得逞地大笑。
陆领的目光融化成一滩水,温和地盛在眼窝里:“好看。”几乎是没有意识地勾住她的脖子,将人压向自己,啄了一下:“三五,别和我离婚。”我不愿意。
最后这句话,他没说,相信自恋症媳妇儿能听得出来。
伍月笙只是唔一声,没再说话。意味不明地。

闹铃响,伍月笙机械地爬起来,蹲马桶,刷牙,洗完脸,这才算醒,听见欢快的口哨声,想起来屋里还有个装醉赖在她家住了一宿的人。
陆领光着膀子正在铺床,动作倒是麻利。
伍月笙问他:“你起这早干啥?”
陆领说:“我饿了。”看她正对着大衣镜挽头发,不悦地:“你总给头发盘起来干什么?”
伍月笙左右照照,随口道:“跟我妈似的。”
陆领习惯性地想接茬儿说我还是你爸呢,一想大清早的别找不自在了,去冰箱里翻吃的,很友好地问:“煮点粥你吃完再走吧。”
伍月笙没领他情,警告道:“别祸害俺家米。”
陆领被伤到自尊,把脸埋在冰箱里,气得半天说不出来话。
伍月笙看他嘿嘿直笑,穿了鞋拎过提包嘱咐:“愿意吃就自己在家鼓捣吧,别整着火了哦。我上班去了。”
这什么语气啊!陆领磨牙,一翻白眼看见窗外红艳艳一朵花。开窗户拿进来,蔫得不像样了:“谁弄的?”
伍月笙伸脖子看看,很深沉地说:“男人。”
陆领不假思索:“那个骆驼?”
伍月笙竖起大姆指夸赞完毕,又改成巴掌摇了摇,转身出门。没走多远被陆领追上来。
“钥匙。”他伸手摊开,“我一会儿给你换灯管。”
伍月笙对这个倒是真正放心,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他:“卫生间那灯管也一闪一闪的,你看看是不也坏了,一起都收拾了。”
陆领说:“能对付就先对付两天吧。”
这句话让伍月笙严重不满。她凭什么对付啊?就没想想人家凭什么给你收拾啊?她觉着能者多劳。再说陆领不收拾谁收拾?厨房灯本来就是他给拆下来的,理应弄好了才可以滚蛋。他却一声不响就失起踪来,她没追究他就不错了。
伍月笙昨天就想问陆领这些天究竟死哪去了,可那人进了屋,倒头就开始假打呼噜,任你怎么沟通都无效。完全就是个耍赖的孩子。
陆领卯起劲儿来,确实有股想到就做的孩子气。

反正伍月笙是绝对想不到,在这短短几天里,陆领都干出了什么。
她也没空去想,杂志到了流程后期,每个人处理的事情都一街筒子,再赶上个加塞儿找事给大伙分派的领导,不忙不可能。三号港湾的网络宣传活动,吴以添跟市场一部的总监去探风声,顺便把带回这消息的伍月笙也给捎去了。
正逢午休,伍月笙建议:我们请李总吃牛排吧。吴以添同意,李述也没反对,只是坚持到了他的地盘他做东。吴以添便不好铺张,就近选间比较适合商务对话的饭店,用了顿工作餐。关于公事,李述的说辞也很公式,并没有因为伍月笙而关照什么。但吴以添仍瞧出来点儿端倪。
回公司得着跟伍月笙单独相处了,贼溜溜起头:“我瞅三号那小老总看你眼神不对啊。 ”
伍月笙轻嗤:“跟我说干屁!”
吴以添点头:“也是,咱三五浑身正气,咱六零浑身火气,哪能允许旁枝末叶发生?”
伍月笙递给他一根烟:“为自己受冷落找原因哪主编?”她坏笑:“真不好意思,我对你没兴趣跟结不结婚无关,就是压根儿没看上你这人。”
吴以添骂—句:“你又没完没了……”心虚地踱回自己办公室了。
伍月笙的稿子没大调整,早早就拿了样稿回家校字。大小屋灯火通明,卫生间还是那个坏灯管,忽明忽暗。陆领开完门,又忙不迭回到电脑前聚精会神。伍月笙只当他在玩游戏,抬脚踹踹他后背:“谁让你乱用我东西的?”
陆领没还手,只骂她:“得瑟。整饭去。”
伍月笙把眉挑得抬头纹都出来了:“哎一一呀?”她还没问他有家不回在这儿蝤着干啥呢,他倒指手画脚把自个儿当大人了。这一细看,见电脑屏幕上一串表格,不是微软的EXCEL那种,五颜六色的,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陆领一手敲键盘一手敲计算器,口中还念念有词。表情就跟打教主一样认真。伍月笙光脚站地上敬畏地看了半天:“这啥东西?”也没听着回答,撇撇嘴,抽了根烟去厨房弄食儿吃。
打开冰箱门,一颗大头菜滴溜溜滚出来,伍月笙眼疾手快地接住,抬头看到各式生鲜不加任何分类地堆在冰箱里面。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哪来的,她没客气,把想吃的挑出来洗切下锅,一会儿功夫茶几上已摆出三四盘热菜。陆领仍自顾自地跟电脑恩爱着,对伍月笙制造出来的乒乒乓乓声也不予理睬。伍月笙把饭盛出来才招呼他:“啾啾啾。”
陆领听懂令子了,说:“你先吃。”
伍月笙敲饭碗:“不行噢!赶紧的。”解了围裙甩到一边,抬眼看他还没动作,调子直接就酸了:“怎么的还得喂到你嘴里啊!”
陆领翻翻票子,还有不少,心想也不差这一会儿,欢呼一声“吃饭”,奔过来。有筷子不用,去碗柜里翻把汤匙,连饭带菜往嘴里扒拉。
伍月笙谨慎地看着他,就等他吃呛了喷出饭粒儿来训他。
不想陆领功夫相当好,塞圆了腮帮子嚼得很欢实。他知道三五根本就是好奇他到底在忙啥,偏偏死要面子不肯问,拿吃饭要台阶呢。
伍月笙跟他眼神对上,嘲笑:“吃东西不咽下去,搁嘴里嚼啊嚼啊像老牛似的。”
陆领一伸脖子,满口饭全吞下,拿水顺顺,揉着胃朝伍月笙乐,忽然惊讶:“哎?你会做饭啊? ”
伍月笙被问得口不择言:“那你吃的屎啊?”一碗饭擂进去了,竟然冒出来这种话,瞥了眼电脑上的数据,嘟囔:“也不捅鼓啥玩意神叨叨的。”
陆领笑笑,解释:“我给我们系主任当学徒了。”
伍月笙吓一跳:“代课?”他还不得跟学生干起来。
陆领摇头:“她接私活,小的分给我。”
伍月笙听不懂,想了想,才发现两人都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陆领无语:“……”这种对话发生在一桌吃饭的夫妻之间好像有点奇怪。“你觉得我像学什么专业的?”
伍月笙按逻辑猜测:“核武器开发?”
陆领崩溃:“靠,不唠了,吃饭。”说不唠,自己又沉不住气,“你们当编辑的是不是都这个思路啊?”
伍月笙急头败脸相:“那谁能猜出来!”
用勺柄指着那组报表,陆领笑吟吟道:“会计。”

第三十五章

白天伍月笙上班,陆领在家做账,碰着不明白的就去学校找老师。伍月笙近两天都不忙,准时下班,炒菜做饭,吃完饭陆领继续开工,伍月笙看电视,调多大的声都干扰不着他。这份工是系主任给他联系的,替一个小公司做税表,赚得不多,全当上路练手,听他什么管理评估一套一套不像吹的,但伍月笙就奇怪他这五大三粗的爷们儿学什么财会。陆领说你别把出纳收银和财务混为一谈:“CPA就没几个女的,我们院八个博导七个是爷们儿,有什么好奇怪的。”伍月笙真是有点刮目相瞧的意思,一直以为这号人物只可能对NBA感兴趣,原来脑子里还有旁的东西。她光知道CPU,CPA是什么货?陆领得意地抠牙,告诉她,是很牛逼的货,万里挑不出一个来。联系他的专业,伍月笙估计是注册会计师。她是奇怪陆领学财会,倒没考虑男女,而是脾气的问题。在她印象里,会计都是很细心、很温和地每天摆弄各种小账。这暴碳儿和传统形象差太多了,感觉他像是那种一笔数对不上,就会将整本账放把火烧了,省得看了闹心的人。
陆领研究她比乱账更难辩的表情,奇准地猜到她是在诋诲他人格。其实他也有一阵很搓火,别人一听他是学会计专业的,奸滑点儿的,把惊讶表情改成敬佩,说一句有发展。不懂好脸的,听完之后没笑背过气儿,也被陆领凿休克了。不过后来也习惯了,谁叫他自己当初报考的时候没概念,要不是实在不喜欢小孩子,让他去学幼师他都干。就照着这个模式用排除法选专业,不想当老师、也不适合搞研究,比较喜欢电脑游戏,想学计算机,被陆子鸣察觉给投了反对票。而且陆领高中学的还是文科……“最后我大哥建议让学财务管理,文理兼招。”他一想不外乎是这儿加加那减减的收支账,同意了。
伍月笙听到这里很欣慰,有生之年还能见识到比她更马虎对待人生的人。“哪儿又整出个大哥?你们家不就你这么一独子吗?”
陆领说:“是啊,他是我……”伍月笙哈哈笑起,他才知道被骂,反喷:“你才犊子~”打成一团。
总体来说俩人尚算和平共处,伤亡达不到立案程度。晚上睡觉一张大床各占半边。但陆领常常过界,早上醒来都是抱在一起。伍月笙倒也泰然接受,因为天越来越冷了
诡异平静的日子持续到周末晚上,饭碗一撂,陆领夹本杂志晃悠去卫生间,到门口还找揍地咧大嘴乐:“哟,知道我要大号,还点根儿熏香。”带上门一待就是半个小时。
伍月笙心知他耍赖躲避洗碗,也懒得追究,好歹这小子也开始有点正事了。虽然是份临时工,倒也做得严肃认真。晚上她快睡着的时候,还能听见他小声打电话,请教账目的事。不过找他出去玩的也是不分黑白的打手机进来,一接就骂骂咧咧,两种态度迥异得就跟不是一人儿似的。正想着,手机又叫了,伍月笙抄来一看,是他家里打过来的。倒也没啥顾虑,直接就给接了起来。尽管谈不上明媒正娶,但总是盖章领了证儿的两口子,陆领在她这儿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陆妈妈听着不属于儿子的声音,默了一下:“三五?”估计也是再没其它女的敢接这电话。伍月笙叫了声妈,掌握不准友好度。陆妈妈那边听起来,这媳妇儿还梃知道紧张的。伍月笙这边抿嘴偷笑,三五是浑号儿,她这当婆婆的咋也瞎叫。陆妈妈可不知道那么多说头,只听陆领提到媳妇儿,一口一个三五,老太太都这么叫她也就当成是小名儿,跟着叫了。
陆领脸色腊黄地从卫生间出来:“你整的他妈什么香?给我熏迷糊了……”转过来看见伍月笙拿着他的手机唠得一板一眼,闭嘴听了会儿,好像是大人打来的:“用我接吗?”
伍月笙瞥他一眼,自顾应对:“行,他明儿一早就回。”
陆领露出不赞同的神情:“我明天得去送报表。”
伍月笙换个姿势,背对他,接着讲电话:“……嗯?不上班……行。那挂了。”手机扔到旁边,弹着烟灰,告诉陆领:“让你明天回家。”
陆领把胳肢窝下的杂志抽出来,挨着她坐下:“上午我把活儿给人交了去,下午再说。”
伍月笙点头,补充一句:“我跟你回去。”
陆领想不动声色,嘴唇却不受控地横向伸展,惹得伍月笙在烟雾里狐疑地打量。他干脆笑出一声来掩饰:“嘿,干活儿。”身子又安回电脑前。
伍月笙换了几个频道,没什么入眼的节目,索性瞅着陆领专心致志的背影发起呆来。她喜欢看人认真做事,更喜欢在人认真的时候捣乱。这空间里只不过两个人,自己却被忽视,感觉当然不是很好。六零好像有点近视,电脑前一坐,人都要钻进去了。她问他:“你是不是离屏幕太近了?”陆领恍若末闻。伍月笙微恼,窝在沙发上起义:“给我打会儿游戏,你都用好几天了。”
陆领这才有反应:“我这正事儿么。等一会儿,马上完了。”
她胡搅蛮缠:“不行!现在就得玩,不玩能死。”
陆领回头瞪她,到底气短:“我钱儿到手了给你买好吃的。”
假笑很不适合他的脸,伍月笙白眼:“不稀罕。”
他胡乱许愿:“你稀罕啥买啥。”
伍月笙也直歪得半条线挂不上:“我喜欢钱,你给我买点儿吧。”
陆领知道被调戏了,不跟她一般见识,专注于自己的数字码。他这工种不比其它,分不得半厘心,出错了不但拿不着钱,整不好还得倒搭。这是他第一单生意,做砸的话以后都歇停了。
伍月笙吃饱肚子思绪缓慢,人也犯懒,何况她没真想去动手抢机器,算计跟他斗嘴玩。结果铁拳砸上绵花肚,点不着火的时候真无聊,渐渐困倦。陆领以为那妞在沙发上睡着了,抽空一看,两只乌涂涂眼睛正不甘心地跟睡意挣扎,一眨一眨,模样甚是搞笑。他很坦率地笑了,也没多说,想尽快赶工把电脑让出来给她,一转椅子,手怦地磕在桌角上。
伍月笙吓一跳,看他没事人儿似地收回手接着打字,好奇地问:“不疼吗?”好大一声
陆领实话实说:“咋不疼呢?”
伍月笙大笑:“那你还装镇定。搁我早骂起来了。”
陆领说:“没空。”
伍月笙笑够了,问:“你这么拼命干啥?我又不让你摊房租。还是你主动要交?”他还真是端得住,愣是没音儿,伍月笙走过去推那颗大头:“不吱声我当你默认了啊。”
陆领烦燥地:“还他妈让不让人干点儿事业了?”
伍月笙一推椅背,让错愕的陆领与她正面相对:“我他妈就是事业。”长腿一伸跨坐在他腿上,又正经又温柔地说:“要干干我。”
陆领一怔,猛地点头,手臂合起,什么事业都滚一边去。
伍月笙却跟头把式地翻开:“你这孩子咋这么冲动……”笑声震天,气得陆领上去就要把她撕巴撕巴喂鹰。眼瞅真要挨干了,门铃及时响起,伍月笙踹开他:“瞎闹个屁,整你事业去。”理理头发去开门,猫眼儿一看,低声惊呼。
陆领还没从骚动中恢复,四仰八叉躺地上问:“谁呀?”
伍月笙已经放人进屋,程元元顺嘴接道:“你老丈母娘。”轻佻地在伍月笙下巴上勾一下:“儿啊,想妈没?”手里一个旅行包递过去:“让公安局的看见了都得说我是倒私烟儿的。”
伍月笙接过一掂,肯定是不在少数,欣赏老妈开门见山的赊贿方式,不过算账的事还是没忘摆出来:“哟,六零,你们家亲戚来了。”
程元元对伍月笙记仇这一点实在是无招以克,踮脚在她脑门儿上拍一巴掌:“怎么的我得给你跪下啊?”
伍月笙揉揉脑门儿,抗议地哼一声,算是顺梯子下来了。再鼓溜的球,时间长了也撒气儿。
程元元兴冲冲地甩了两寸高跟鞋进屋:“唉呀俺姑爷子在这儿呐?劝动没?啥时回你们自己小家啊?”
陆领一骨碌爬起来,不会给人偷使眼色的他,几乎逾越去捂丈母娘的嘴。“她说的我们家不是我家……”擅用行动解决问题的人,语言沟通总是相对弱一些。
伍月笙再听不进别的话,接收到的讯息正在大脑中破解处理。
程元元一来就惹祸,眼仁左右大辐度摆动,看看脸色不佳的六零,再看那只,更是山雨欲来状。完了!
六零这拙小子,两天功夫能办完那么大的事,怎么就小一个礼拜了,连句话都说不出来呢?

第三十六章

伍月笙真不敢相信,竟然连六零也敢算计她了。他对把她拐到他们家住的事,根本没死心,就像程元元从来不会放弃把她嫁出去一样。她问程元元:“我跟六零是不是在一个医院生的啊?你去查查,可能抱错了,你们俩才是亲娘俩吧!”说完夺门而出。陆领条件反射地拔脚就追。
程元元则在心里哭得稀里哗啦:“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了……”抱错了?她巴不得!生啥都比生这死丫头强。这哪是养女儿啊?供个祖宗也没这么难侍候吧?
伍月笙一出门就被陆领抓住:“你这还得着了。动不动就走。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伍月笙挠他:“操,我凭他妈啥听你废屁啊!撒开我!”
再容她拿他练下去,这死娘们儿都快成职业杀手了。陆领顾东顾不了西,脸躲开了,手背让她挠得火辣辣疼,怒火中烧,吼得却是:“不行走!”
伍月笙恍然:“对啊,我靠,这是我家,我干嘛走?”在他还没有反应之前,转身回屋,防盗门重重落锁。
锁不住陆领的拳打脚踢和咒骂连连。他力气比伍月笙大得多,从门反弹回来的力量自然也比伍月笙投诸他身上的大。难怪她坚持住自己家,办这种扫人出门的事多理直气壮啊!
伍月笙看着眼睛乱转的程元元:“你要给开门,你俩就都出去。”
程元元出离愤怒:“撵我啊?”
伍月笙点头:“别说我没警告你。”
陆领还在门外喊:“给我开门你听着没有伍月笙?”
伍月笙二眉倒竖:“滚!”
“妈的。”陆领最后攥满拳头砸一下,托咐道:“电脑给我存下盘!”安静下来听听,啥也听不见,气得又踹两脚,郁闷转出去,蹲在大门外揪蔫草,等伍月笙消气。他惦心电脑里那些没做完的报表,别忙了好几天,真当做练习题了,可还指着它换银子还账呢。意外发现一尊庞然大物在窗根下鬼鬼祟祟,火红玫瑰在门前灯照射下非常刺眼。陆领走过去,一把揪住这个对别人老婆做浪漫事的法国人:“她结婚了,我跟没跟你说过?”
乔喜龙被吓着了,定睛一看是人类,松了口气,大方地打招呼:“HI~”
陆领撤回手,推他后退了半步:“再在我们家外边晃悠,别说我报警给你遣送回法兰西。”
后半句威胁乔喜龙听懂了:“我没做什么。”
陆领眉梢窜火:“你还想再做点儿什么?这几点了你还整根儿花勾引别人媳妇儿。”
乔喜龙转着那朵花,因为不能如期送出去,神情很郁卒:“平时没有这么晚。”
陆领心说你还敢提平时,是不是逼着我给你结算总收益呢?一阵冷风吹透他的小T恤,适时地吹熄部分愤怒火苗。他算是明白了,这哥们儿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就是个绝无仅有的傻逼。陆领搓搓下巴:“那什么,你是不是在这小区住?”

屋里面,程元元听见陆领的交待,看一眼电脑,已经屏保启动,也不知道要存什么。心里猜大概是他要进门的由头,劝伍月笙:“他弄什么东西呢,你先让人进来整完。”
伍月笙青头铁脸的,重重坐到沙发上,点烟。
这套词儿不管用,程元元再换别的:“这大冷天儿的,怎么也给他拿个外套出去。兜里也不知道揣没揣钱,挺老远的让他咋回家啊?”
伍月笙笑得,岁数大的见了容易犯心梗:“哎呀你太不了解你女婿了,人跑完五公里还能打半场篮球呢,走回家有啥难度啊?我不没打折他腿吗?”
程元元彻底没辙了,坐在沙发上唉声连连:“我一来,你俩就干仗。这算什么事儿啊。我不成搅仗精了……”
伍月笙没气疯,不可能大逆不道得连这种话都顺着说,哼一声没言语。
程元元揉着太阳穴:“你说你生的什么气吧?人想把你接他们家住,多大坏事儿吗?”
烟雾喷吐,伍月笙跷着长腿,高昂下巴:“我就不去住!他们家要接受不了那就拉倒。正好谁也别给谁找不得劲儿。”
程元元咬牙道:“你啊你,伍月笙,你真给我长脸!我算是教狗做人了。那跟老公公老婆婆住一起怎么就不得劲儿你了?哪家老人健在的媳妇儿不这样?啊,就你个性儿?”
伍月笙还嘴:“那他就直说呗,要不捆了我硬拖过去,我也算把他当爷们儿。别他妈我说不去他不吭声,完了背后整事儿恶心我。我跟他过日子还是斗法啊?”
“现在他不是跟你服软……”得,这话还是留着六零自己说吧,程元元挥手:“拉倒拉倒,你要不过就拉倒,我还真有点不好意思让你出门子了。”想到前些天突然跑到立北找她的陆领,那么犟一个大小子,居然被伍月笙折磨出一副沮丧相来。看得程元元当时就怒了,此刻回忆起来仍然为伍月笙说出那么没人性的话感到心寒。又骂了一会儿,怒气累加至喷礴势,指着眼前自以为是到了一定程度的女儿:“不你自己觉得你这是好好过日子呢是吧,伍月笙?”
伍月笙沉默,她做事不顾别人眼光,不代表不明白别人眼光。结了婚,却还不搬到一起住,委实是件很让人指点的事。再说陆领家人认为她怀孕,想接去照顾,也是合情理的。可这也是正是伍月笙心里的芥蒂。
和一群不认识的人伪装成亲戚住到一起,是很麻烦,很别扭,然而时间长了总能够接受。大概是有了跟陆领一块生活的觉悟,所以这几天两人相处,伍月笙一点不方便的感觉都没有。尽管电脑长时间被陆领霸占,使她有些无聊。主要是他忙得没空理她,她又没有电脑,才会无聊。伍月笙也衡量过了,电脑不能帮她换灯泡买菜暖床,还是要六零划算,何况去了他家,他有自己的电脑,俩人都闲下来还可以联网打游戏。这样的日子想起来,竟然隐隐有点期盼。
前提是,陆领不会等她几个月后生个孩子出来。
这事儿还要瞒多久,还能瞒多久呢?陆妈妈陆奶奶那种关心,的确不是假的,但那是对陆领的孩子,不是对她。别说从来就没有这么个孩子,就算她撒谎说流产了,孩子没了,他们家人肯定还是要有想法。到那时候,如果都一屋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伍月笙自认受不了别人脸子。闹起来的话,才是真正没好日子过。
一根烟抽到尽头,掐灭,伍月笙拿了茶几上车钥匙起身:“先让他回家去吧,你在这儿,本来也没他地儿住。”
程元元满意地打蛇随棍上:“要不我早说换个大点儿的房子,咋也两三居,来人有个住的地方啊,这你看看……唉?”对着空空的门外喊了两声六零,傻望伍月笙:“他还真走回去啦?”
伍月笙夜里醒来,一摸鼻子,冻得冰凉。拿过手机看看时间,陆领就算走回家,这钟点也该到了,反正今儿天够冷的,他穿得可不多。活该,谁让王八蛋找淬!不过他应该不能彪到那种程度,打个车到家喊人出来给钱就是了……那模样回家,家里问起来怎么说呢?缺心眼儿的又不会编瞎话。也可能到附近哪个哥们儿家住了吧,他一天走到哪儿都能碰着认识人。
胡乱想了下不知多久,蒙上头又睡着。
早上被人推醒的,程元元睡意浓浓地嘟咕着:“这死孩子紧靠着我,热死了。”忽然笑了:“你怎么钻我被窝来了?”
伍月笙迷糊地睁开眼,摸着自己被子钻进去,凉得打了个摆子,又回到程元元被窝里:“……好冷。”
程元元笑着把她搂住:“抱抱我大宝贝。”
伍月笙以鼻音抗议:“更冷了。”
程元元掐她一把,拉好被子裹紧她:“你是不是被太薄了睡睡觉冷啊?半夜老往我这边挤。你们这楼,我估计一时半会儿给不了气儿。不知道那边儿是不是自供暖的……”
伍月笙没好气儿:“哪边?”
程元元嘻嘻一笑:“别冲我来。一会儿六零来了你俩接着打吧。”伸个懒腰坐起来,“床睡得腰好疼,这垫子不好,不合人体结构。”
伍月笙嘀咕:“哎呀我妈,你幸好没生儿子。这你要当了老婆婆够儿媳妇儿受的,沙发硬床垫子软的,啥样的能侍候明白你啊。”
程元元一下一下敲点她的头:“反正你这样的肯定不行!都几点了还在床上偎着,不赶紧起来收拾屋子做饭。”
“这屋除了你没啥可收拾的。”
“哎妈呀反教儿了你,说他妈谁呢?”
闹够了,伍月笙也暖和了。程元元神采奕奕起床,翻衣柜看有没有她能穿的新衣服。伍月笙看看表,问她起来这么早干啥。程元元告诉她:会同学。伍月笙研究地盯着挡住妈妈的柜门:“好像你在本市唯一的同学,上个月也调到外地了。我记得你请人吃的铁板烧,还没少喝……”
程元元探出脑袋,瞪圆眼睛,晃晃着脖子气人:“啊。又调回来啦。管着吗管着吗?”
伍月笙低语:“一个屁俩谎儿。”翻个身困回笼觉。恍惚听到大门响,陆领和程元元说话的声音,没一会儿机箱风扇呜呜转,估计是又抠他那一堆乱票子了。
又睡了有一个多钟头,总算补足觉了,侧过头,看见陆领在哗啦哗啦翻纸,自言自语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陆领不小心碰掉了什么东西,喀哒一声,下意识地回头往床上看。见人醒了,焦急地问:“看见我移动硬盘了吗?”
伍月笙朝低音炮上明显多出来那一块儿努嘴:“它都看见你了。”
陆领把数据库倒进硬盘,坐进椅子上交待行程:“我先把拿给教授看看,要是有问题,可能得耽误点儿时间调一调,才能交到人家公司。刚给我妈打电话了,说晚点儿再回去,她让你自己先去。你去吗?”
伍月笙犹豫。
陆领于是说:“等我回来一起去吧,实在不行明天再说。”
伍月笙点点头。两人都没提昨晚的那一架,伍月笙心里冷哼,你不说,我也不先说,反正急的不是我。“啊,对了,你把我包拿来。”接过来掏出钱夹子,里面一沓百元大钞。
陆领皱眉:“我靠,你带这些钱在身上再让人抢了。”
伍月笙没理他,把钱抽出来数了数,留下几张,其它的递给陆领:“你出去先到对面建行,帮我把房租给房东打过去,省得我一会儿还得出去。我把账户发你手机上。”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陆领确认之后,扇着那沓钱,貌似随口地问道:“这是几个月的啊这么多?”
伍月笙假装没看到他那一脸盘算,也不回答他的问话,只叮嘱他:“你先去银行啊,别揣着钱满街走,再得瑟没了。汇完告诉我,我给房东发短信。”
陆领听得直不耐烦:“你把房东电话给我不就得了,我汇完直接告诉他。”
伍月笙一琢磨也行,让他存下号码,又重复一遍先把钱存了。陆领很不愉快地应一声,手机钱包钥匙一古脑揣进衣兜里,拿起移动硬盘,一纸袋税票账本,四下看看还有什么应该带的东西。
伍月笙起来洗漱,顺便把水箱里那些快腐烂的玫瑰抓出来让陆领出门扔了。
陆领系好鞋带,看见她递过的败花,乐了:“嘿,我昨晚在家门口看见这骆驼了,跟上他们家住的。”
伍月笙把眉毛挑得老高,满口牙膏含糊地夸奖他:“牛逼。”他都赶上吃百家饭的了。
陆领很骄傲地咧着大嘴:“那你看看。”两手满满地开门,玫瑰花瓣被门锁挤掉了一地。
伍月笙一手刷牙,一手替他把门打开,避着那些脏兮兮的花:“别蹭衣服上水啊。”
陆领忽然站住了,肩膀倚着门板。
伍月笙没法关门,疑惑地看他,以为又落了什么没拿。结果陆领歪着头,在她颧骨上啾地亲了一下,这才欣然憨笑地出门。
一口牙膏沫呛进鼻腔,伍月笙剧烈地咳了起来:“小逼崽子……”

第三十七章

热水器里还有不少热水,程元元早上起来洗澡剩下的。伍月笙晚上洗过了,但看看水温表,别白烧了啊,脱下衣服来又洗一遍。足足半个多小时,水才凉下来。在水蒸气里有点低血糖,直洗得满眼小星星,边穿裕袍边抱怨程元元浪费电。出来昏沉沉地开橱柜找食,发现方便面一包也没有了,陆领白天在家,现成的饭不知道吃,专门祸害人的存粮。转去冰箱,找了些隔夜饭加热补充体力,把不能吃的连同吃不完的统统倒掉。吃饱喝足后,开始随机性大扫除,擦电脑,洗烟缸,衣服床单放进洗衣机。地板本来想多擦一遍,拖布拧干,想了想,还不知道能再住几天呢,甩到卫生间不管。卫生间的灯管真的坏了……难怪六零说先对付着用,原来是没有修的必要。
躺在床上听着洗衣机的旋转声,伍月笙想,看来今天去陆家,也不是临时会餐了。六零这崽子竟然让人培养出躲事意识来!真是让人气不起来,又笑不出来。不过这种事不是躲就有用的,等他回来,伍月笙打算给他讲讲掩耳盗铃的故事。可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多,陆领也没回。程元元也没回来,还想着请她去做脸呢。伍月笙受够了在空屋子里等人,穿戴完毕,拿了手包一个人去美容院了,把原本打算花在程元元脸上的那一份也赏给自己。
熏了一身葡萄柚精油味,走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厨房窗子亮着,伍月笙嘿嘿坏笑,想着进屋要怎么损程元元,在外头嗖哒哒一天,到晚上连饭都没混上。进屋还不等出声,就听见陆领哼哼呀呀在唱歌,一会儿又变成同支曲调的口哨,伴着菜刀切菜板的叮叮当当。伍月笙心惊肉跳,抬头看着茶几上一盘子什么东西直冒白气,犹报一丝希望地喊:“妈?”人直接冲进厨房。
口哨和切菜声顿时停止,陆领掐一把菜刀,正把一根葱碎尸万段。
这是厨房,不是屠宰场。伍月笙嗖嗖冒冷汗:“把你能耐完了……”
陆领很得意:“洗手吃饭。”
伍月笙比较担心电饭锅,掀开看看,热腾腾一锅饭,也不知是干饭汤多了,还是煮粥水放少了,目测能吃,也没多说。自动地去接陆领手里的活儿,赶他去盛饭。大厨先生却不肯把劳动成果让给别人,用肘子挤开,把满满一捧葱末香菜末撒进锅里。伍月笙拿勺子捞锅里的东西:“牛肉?”片切得还挺薄,可惜没必要:“煮汤切什么片儿啊?”
陆领嘿笑:“不用啊?我买的时候人家就切好的。”
伍月笙细端详那肉的颜色:“你买的酱牛肉?”也好,不用担心煮不烂了,把火调小,看着水里翻滚的半锅绿叶:“可遭践这点儿玩意了。”
陆领自信满满:“不能。”
饭菜端进客厅,伍月笙这才看见茶几上那盘菜,卖相那叫一个恶心:“我的妈呀,讲究人儿看了都能吐出来。”西红柿炖鸡蛋?
陆领把筷子递过去,对她嫌恶的目光并不恼,生气的是菜:“我炒鸡蛋怎么不成块儿?”
他是先炒西红柿然后往里倒鸡蛋,遇着西红柿的热汁,全成蛋花了。伍月笙当然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偏偏没好心眼地告诉他:“手把儿问题。”
陆领不疑有它,捧着饭碗催促:“吃吧,老子的处女宴。”夹了一块蛋花裹就的西红柿给她。
伍月笙在等他老实交待。
陆领挑眉毛:“你干什么?”
伍月笙点点头:行,看你还能绷多久。低头吃菜,木须西红柿入口,只觉得从牙齿软到心里。
陆领谨慎地盯着她:“不好吃啊?”
伍月笙猛刨一大口饭混着菜咽下:“你炒菜自己不尝吗?”
陆领听不出这话是夸是贬,连汤带水舀了一勺送进嘴,立即拉过纸篓吐出去:“什么柿子这么酸!”
还怨上人柿子了。“你往里放啥了?”
陆领喝水漱净嘴里的怪味:“油、盐、葱花、白糖、花椒面、鸡精。”想了想:“还有料酒。”
伍月笙气得要死:“你整不明白就别放个四样儿齐!还料酒,料酒前儿就没了,你放的那是醋精!”
陆领苦着脸把菜盘推到一边:“喝汤吧,汤我尝了,正常。”
两口子泡汤饭对付一顿,陆领主动捡碗,伍月笙躺在沙发上平胃,问:“你一天就光是去交活儿了吗?”
陆领答得有点迟疑:“嗯。”
伍月笙欠身看看他,得到一个欲盖弥彰的笑。她问:“钱给房东打过去了吗?”
这回干脆开大水龙头哗啦哗刷碗,不吱声了。

伍月笙享受地打着饭后的小盹,有种猫抓耗子的感觉。
水声停了,陆领的脚步近了,什么东西放在她胸前。
伍月笙一惊,睁开眼,看见个精致的购物纸袋。按倒了掏出一条围巾来一一虽然款式颜色有些微差别,却是跟她上次在公车上打仗刮坏的那条同一牌子。她起来到镜子前围好,满意地照着,嘴里仍然没什么好话:“点灯熬油整那俩钱儿,一招得瑟没了吧?”这牌子东西挺贵的,她自己都没舍得买,之前那条还是程元元给花的钱。
陆领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扶手上抽烟:“花自己媳妇儿身上算什么得瑟。”半眯着眼看她把那一条围巾系出好几种花样。
伍月笙笑起来:“你这还没挣多钱呢,说话底气都足了。”走过去用围巾蹭他的脸:“说吧,这么孝顺干什么?”
陆领仰头看她:“你猜着了吧?”不闪躲她的戏弄,脸上痒痒,心里也痒痒的。
伍月笙收回手:“你把钱丢了?”
陆领不语,笑得很诡异。
她伸手掐住他脖子:“靠,那你可得赔我。”
陆领说:“赔赔赔。”伸手把人拉到他腿上坐下,仔细闻她身上散出来的那种浓随香气:“又抹什么了啊?”
伍月笙拢着围巾:“加小心烟头烫着我。”
陆领固执地问:“你怎么这么香?白天去哪了?”
伍月笙邪笑:“你要身上有香味我审审还行。我香还不是正常的?做美容去了。”摸摸经两个小时洗出来的脸,触感就跟心情一样好。她愉快地问:“你呢?都干了什么勾当?”
陆领横出一臂护在胸前:“我把这房子给你退了。”
伍月笙只是笑:“完了呢?我住哪?”
陆领嘟囔:“不那么乐好吗?怪吓人的。”
伍月笙倏地站起来,言语讥诮:“别整得你多怕我似的。”
陆领闷头抽烟:“你就那么不想跟我一起住?那干嘛同意结婚?”
伍月笙这个坏人,其实很擅长捏软柿子,可陆领这副模样,她看入了眼,有一种怅怅的难过,还是比较习惯跟她喷火互烧的对手。冷不防他换了战略,她竟无言以对,又不甘心被他一招击毙,两片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恶毒到连自己也震惊:“我让你犯贱非得娶的啊?”
陆领一头短发直冒烟,怒火熏红的双眼暴睁:“我非得要娶?靠,我犯贱……”
伍月笙话出即悔,又吞不回来,破罐子破摔,一脸漠然地抓过烟盒火机,扭身坐到沙发上点燃:“反正结婚证就一本在你那儿了,你想离就离吧。”
陆领感觉自己就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从面子到里子,不可抑制地自我烧毁。而伍月笙仍嫌不够热烈,不停的煽火助燃,欣赏惨状为乐。这女人是个冰坨子,只照得出人,不往心里装。陆领承认他犯贱,从一开始程元元就说得明白,伍月笙没心没肺。是他非要觉得那冰里有肉,一步步贴过去,越近越透心凉,凉得四肢百骸都伸展不动。一回又一回被冻伤,体无完肤了还想,再抱她一会儿,可能就化成水了。偏偏这头一次,他就遇上块万年寒冰,焐到死了,她都化不开,融不透。
那种对离婚简直迫不及待的态度,让陆领终于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你就不能想着我点儿,什么事儿都我可着你方便!不愿意撒谎说孩子流产,我替你兜着,我他妈自己造谣骗我自己家人儿。不愿意搬我们家住,我也商量家里可着你来。我让你行,我该你的,伍月笙,谁让我看上你。有个性你冲我来,少动不动拿离婚说事儿。两家大人不能给咱俩这么折腾,你也差不多耍够了吧?还想怎么地啊?全跪你跟前儿求着是吗?”他抓住她肩膀,用力捏,想把她捏成碎冰渣,“你给我听着:不可能!我们家没人欠你,你妈也不欠你。”
伍月笙几乎没怎么听懂,只有一句。我看上你。而不是,你是我媳妇儿。她盯着他刷火的眼瞳,问:“那你还要我吗?”狼爪子掐得死紧,可是由于对即将得到的答案的不确定,她紧张得感觉不到疼。
两只黑眼仁晕着一汪水,在白眼仁里轻晃,明知道是错觉,陆领仍然害怕里面的水气溢出。手掌一滑,抵住她的背将人压向自己:“你让我多神气一会儿不行吗?直接就问这么节骨儿的问题……”

第三十八章

伍月笙被陆领抱在怀里,怔怔一会儿,才伸手圈住他的腰,闷声闷气嘟囔:“哪句话说得不好听,你骂回来不就得了。还扯上大人,什么他妈欠不欠的……”
陆领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盛怒之下都说了什么,反正三五有把任何人逼到口不择言的本事,他说不过她,又打不得,干脆抱得喷香满怀什么也不做。
侧脸靠在他肩头,盯着指间明灭变短的“555”,灰落烟升,醇和的香气燎烧。伍月笙想问他:你跟你家里造什么谣了?商量家里可着她来,又是什么意思。不过等一会儿再问也行。
她的身体里正有一种东西在星丝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伍月笙还没有想出来,门锁喀哒一声。
程元元拔下钥匙进门,看到相对僵立的女儿女婿,两人面红耳赤,互相谁也不看谁,表情狼狈。“你俩又干起来了。”她叹着气:“这一天天的……”眼中流露出家长为儿女操心的无奈。
但是符合以上症状的,除了吵架,还有难为情。而看惯龙虎斗的妈妈,已经忽略他们人类的感情。
陆领把烧掉半个海棉蒂儿的烟掐灭,坐到沙发上,抓过水杯咕咚一口,结果是伍月笙早上冲的黑咖啡。冰凉的焦苦的液体,食道直接拒收,改走气管,呛得他眼睛充血。
伍月笙骂:“靠,你喷我手机上了。”
陆领痛苦地捂着嘴,冲到卫生间去处理衣襟上的污渍。
伍月笙扯了一抽纸巾擦手机,仍在骂人:“二。”却是一脸笑吟吟。
程元元费解地看着俩人的举动。她此刻的感觉,就像是在滚滚硝烟的战场上,迎来了祖国统一的消息,根本无法接受。
伍月笙不敢让她多想:“你上哪儿会同学了才回来?”
程元元愣了三分之一拍,扭头看看卫生间方向,小步快倒,蹿到伍月笙身边:“儿呀,你见着没?小木那个老婆,好像照着你找的……”
伍月笙望着她的无敌的全能的所向披靡的妈:“原来你跑他那儿去了。”
程元元犹自抚心:“可刺激死我了。尤其是看照片,一进门客厅挂那张结婚照,我都傻了。人媳妇儿就在旁边,我差点儿没说错话。”
伍月笙漫不经心地插嘴:“只能怪你把我生得太普通了。”
想到涉及自己的基因,程元元话锋立转:“不过还是没我儿漂亮,个子太矮了。不过李述也不高,太高的他还配不上。”
伍月笙对老妈这种脑芯片高速旋转还不死机的本事很佩服,忍不住挑战:“六零也不高啊。”
程元元瞪眼:“六零显个儿!”
陆领从卫生间出来,听见那娘俩儿对他光明正大的讲究,递了个不友好的眼神,甩着手上的水珠弯腰把电脑打开了。
程元元感叹:“这孩子可真是出息了,真想不到他能走到今天。”说起来倒是诚心替他高兴,“手里头好大一个楼盘呢,说是正在做二期。一期叫什么来着,也相当有名的。哎我这脑子,就在嘴边儿说不出来。”
伍月笙说:“三号港湾。”严谨地给她转移着话题,“那不是他的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混得还不如你呢。你大小是老板,他再折腾也是一职业经理人。”
陆领等待开机中被吸引了过来:“三号港湾?铁西那个啊?”
程元元不假思索地点头:“是吧,据说是挺有档次的楼盘么,你们本地人肯定都知道。”
陆领不怎么突然来了兴致:“谁开发的啊?”脚底下一蹬,坐着椅子滑到茶几前:“七嫂你认识他们开发商啊?”
伍月笙直觉地嘲笑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小样对地产还挺关注呢。
程元元却被他的热衷弄了一愣,很快脸上现出一些惊慌:“你房子不是在那儿买的吧?”
陆领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但程元元的模样还是让他有些不安地点头:“对啊……”
程元元小声问伍月笙:“在那买房子,你没意见吗?”
陆领请教业内人士:“那房子有问题?”
业内人士仰头看他们:“什么房子?”
整个屋子像一间桑拿房,每个人都是满头雾水。
非主要当事人,总能早一步找出症结所在。“你还没告诉她房子的事。”程元元说这句话时直摇头。
陆领也意外了:“你没跟她说吗?”
伍月笙脑中一大堆疑似答案,她不知道相信哪个好。
陆领直截了当告诉她:“我爸在三号港湾给咱俩买了一套房子,要不我干嘛把这房退了。”
房子都退了,程元元打量这屋里的摆设,小姑爷子的行事速度委实值得表扬,怎么嘴就那么艮呢。
伍月笙以眼观鼻,陷入自己的沉思中。
难怪他要有那么大的怒火。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莫名地很想笑,伍月笙看到有人做了蠢事情,总是很想笑。
陆领看不懂伍月笙这是啥反应,推她一把:“你是知道道还是不知道啊?”
知女却莫若母,程元元捏捏伍月笙下巴:“还以为他要让你搬他家去是不是?拙丫头。”
于是陆领也半懵半懂地明白伍月笙的愤怒来源何方了,很泄气自己的人格被怀疑:“切~你都说不去住了我还能硬给你绑过去啊?”
程元元起哄:“啊,俺儿说了,你要真这么干,她还真把你当爷们儿。”
伍月笙问:“什么时候买的?”
陆领也没记具体日子,大概地答道:“买好几天了。”
伍月笙似很庆幸地合起手膜拜他:“你爸果然有钱。”
听着不像好话,陆领皱皱眉,也辩驳不出别的。
程元元不甘示弱:“妈给你装修。”
伍月笙看她一眼:“三号是全精装的。”
程元元坚持:“刨了重装。”
领抓着腮帮子看伍月笙对答如流,她好像很了解这个楼。打从他说买的是三号港湾,她们母女俩的反应都很奇怪:“这楼有什么问题吗?”
程元元茸拉着眉毛:“楼本身肯定是不可能有问题了。人开发商自己都住着呢。”
陆领眨着挺好看的一双眼睛,滑回电脑前去打反恐,为自己挑到了好房子而得意。
程元元心说要坏,这是哪路神仙安排的呢?那俩人还凑到一个小区去住了。也不知道伍月笙现在对李述什么想法,以她那种我行我素的处事风格,如果愿意的话,她可不管别人结没结婚,自己结没结婚,照样跟小时候似的成天和李述在一起……那这两家可危险了。瞅瞅陆领,绝对不可能不理会的。跑去立北说是告状,“三五怎么这样”却是用疑惑而非抱怨的语气。伍月笙说不去他们家住,他就跟出来。
伍月笙倒是满不在乎,喊那个已经化身为匪的:“玩一会儿就回去吧,俺家要关门睡觉了。你自己家没电脑啊……”

陆领原本跟家人说,和伍月笙认识时间不长,虽然领了证,还是打算晚点儿再住一起去。
陆子鸣对他的含糊其辞很不满:“我看人根本就是没想跟你过!你这是骗婚!”
不知道应该感到欣慰还是窝火,他儿子居然用怀孕的借口骗女孩结婚。原因是酒醉做错事,想要负责,那女孩子反倒不肯,只好出此下策。简直是荒唐到家,婚姻大事弄得儿戏一般,偏偏这说词还让陆子鸣没法反驳。的确,做人要有担当,是陆子鸣的处世原则。换成是自己也会负责任,但这小子用的招术也未免太不正道了。
听着丈夫数落儿子不是,陆妈妈不是滋味,她根本不相信陆领会撒这种谎。并且她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件事是那姑娘设计六零的。因此也没法以平常心来面对伍月笙。看似寡言乖巧,但第一次见面,就是以她儿媳妇的身份,可想而知是多么会自作主张不考虑大人意见的。再加上那一双眼睛转转的,看就是满肚子心眼儿。当时以为她有了陆领的孩子,木既成舟,老太太又一再叮嘱把水端平,她也不好多生是非。如今得知伍月笙没怀孕,也便没了顾虑,不客气地说:“都差点弄出孩子来,还有什么不能住—起的?”
幸好陆子鸣一提这事儿就黑脸:“你儿子办的好事!”
陆老太太倒是不着急不上火,只说:“这些事儿啊,咱几个知道就行了。六零说的不占理儿,再咋讲到底是两口子了,亲戚也都知道,哪能各过各呢?搁别人得咋想啊,你说是不是?再说她自个儿在这外地上班,现在这不是有家了吗?还租房子住干啥呀?你去跟她说说,搬过来。”
陆妈妈看出门道:“是她自己不愿意来咱们家住吧?”
六双眼睛一起看过来,陆领被当场猜穿,低头支支吾吾:“她住那地方上班近。”
陆妈妈唉声叹气:“妈你说现在这孩子咋都这样?亚玲那媳妇儿不也是吗?说啥就不跟老婆婆一起过。”斜眼望着陆领,“那儿子就跟白养的一样。”
陆子鸣咳一声:“说些没用的。”他倒是赞成年轻人独立生活,孩子要是一直在父母跟前,永远都长不大。何况这一家老老少少,各自作息就不同。好比说陆领,自从毕业后,没几天头半夜回家的,再轻手轻脚难免吵醒别人。起初陆子鸣还说他几句,后来也确实没理由要求他什么。陆领在学校的口碑极佳,好人缘是他的资本,陆子鸣也看出来了,这孩子不是做学问的料,不指望他会跟自己走一条路。而将来入了社会,这些人脉也许都用得着。所以并不妨碍他的朋友交往。
现代社会,娶媳买房是普遍现象,四世同堂是旧黄历了。之前是情况特殊,以为有了小孩儿,才顺着老太太的提议把人接过来住到一起。既然不需要格外照顾,陆子鸣同意他们出去住。
陆妈妈坚绝反对:“他们俩还都是孩子呢,单过哪行啊?”料定老太太喜欢热闹,又舍不得孙子,赶紧寻求增援:“妈你说呢?”
陆老太太只是无比失望,换念一想,只要俩孩子能住到一起,在外边就在外边吧,等怀上了,再接回家里来养着,到那时他们应该说不出啥了。摸摸怀里的小花描,眼睛跟孙媳妇儿多像啊。将来小重孙儿也能这么漂亮吧?
最终是三比一的表决结果,势单力薄的陆妈妈心里恼火,连买房子的事也赌气不跟着。当然谁也没想过陆领败家能力这么高,一个礼拜就把这几十万块彻底花掉。陆领找了一个房产经纪公司的朋友帮他选房子看合同,由于是全款,又不存在落户之类的附加条件,手续相对简单。几乎一切成定型的时候通知陆子鸣来买单。
事后想起来,陆子鸣发现,陆领的人生大事,娶媳妇儿买房子、找工作,竟然一样都没让他过多操心。说草率也行,但实在很顺利。

第三十九章

搬家这天早上,收拾完毕,程元元无语地看着地上:“你这才过来住几个月啊?”来的时候就一小旅行包,现在这左一箱右一箱的衣服啊,怪不得一打电话这丫头就在逛街,看来每次没白逛。
伍月笙坐在一边凉凉地抽烟:“我就说找搬家公司吧。”她自己有多少东西自己还不清楚吗?那俩人偏说不用,陆领还说大不了把他们家车也开来,俩车总能装得下了。瞧阵势也够呛,光是衣服就能塞一车,还有电脑呢,还有书呢……
程元元掐着腰在那一堆箱子中间溜溜哒哒:“行啊,你现在这点儿了还上哪找搬家公司去?放假都忙。”抬头看看表:“六零咋还不来?”
伍月笙说他得先把他们家人送去新楼,然后再拐过来。“你老实坐一会儿。”
一句话把程元元的注意力转移,她打量一番伍月笙,休闲毛衣牛仔裤,平底帆布鞋,脂粉不施,头发也是胡乱掴着。虽然说一会儿免不了要搬东西折腾,但这身打扮也太不修边幅了。今天正好两家人口都到齐,还打算过去之后正式见个面,一起吃饭聊一下陆领和伍月笙的婚事呢。
向来注重形象的伍月笙这回反倒不大在意了,搬到一半儿出汗了,她总不能再掏出小镜补妆吧?
程元元又说:“你当人家长面儿不行抽烟!”
伍月笙应一声。这倒不用教,六零都不在他爸面前抽烟,她当然也不会太造次。
程元元点点头,绕到她身后把她头发散下来,用手抓了抓重新盘起,末了把簪子插好,长出一口气:“以后你们俩好好的,我也算能了一大桩心事。”碎碎念叨起来,不外乎教她以后怎么学乖。
伍月笙忍不住插嘴:“你好像在立遗嘱。”
程元元在她颈后狠掐一记:“小逼崽子。我当初怎么寻思把你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
伍月笙单手揉着生疼的脖子,把她推开:“虽然我早就从身高及智商的遗传基因上怀疑过咱俩的血缘关系,不过冷不丁听你承认了,还是很受打击,去靠边儿,让我静一静。”
程元元正要发必杀,手机响了,一看是萍萍的号,心里咯噔一下,这还不到十点呢……
萍萍火急火燎地,一开口说是:“七嫂你赶紧回来看看吧,咱家出事了。”
大清早的就有一伙人敲门进来点小姐,打扫卫生的说还没开门呢,这些人二话不说就掀了一张茶桌,根本就是故意找茬儿闹场。战况挺惨烈,大厅的背投给砸了,踹坏了几个包厢的门,门口灯箱也摔稀烂,110都招来了。程元元问伤着人没有。萍萍说他们没冲人来,服务生拦着的时候碰着点儿皮,不严重,但是这一闹,晚上肯定没法正常营业了。程元元松口气,大吼一声我操他妈,没再多废唇舌:“你们先拾掇着,等我回去。”变身亚马逊女战士,气汹汹披袍穿衣,准备上阵杀敌。不过也没忘了交待伍月笙,过会儿见到陆家人,先跟说一下家里出点事儿得回去,晚点儿她再打电话过去解释。
车锁一开,伍月笙拉门坐了进去。
程元元没功夫哄她,不容抗拒地赶人:“你别给我添乱。”
伍月笙扣上安全带:“赶紧开车得了。”
程元元急了,把钥匙一拔,塞到她手里:“要不你自己回去吧,我留下给你搬家。”
伍月笙不受将,倾着身子把钥匙插进钥匙孔,推她:“我开车,你太慢了。”人高马大的就要强行跨过去。头顶撞内视镜,鞋根刮手闸,车内怦怦做响。
程元元生怕这跟头把式的再给方向盘砸歪了,推她坐回去:“从外边绕过来。”自己也开门下车,贼无奈地嘟囔:“这也不是谁是谁妈呢……”
伍月笙见她妥协,立马乖乖照办。才一下去就听引擎哧儿一声,车门被关上并迅速落锁。白色小车扬张而去,伍月笙气得,捡了块石子儿撇过去。给程元元打手机,先听她骂:“你这孩子是不是虎?”伍月笙说一会儿就和六零跟上。程元元同女儿讲道理:“现在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呢,你们都跟过来干啥?”好说歹说,终于把伍月笙稳住,可也只是同意搬完家收拾利索了再回去。

陆领来的时候,愣是费了点儿劲,才在沙发上那只皮箱后面发现伍月笙的两条长腿。另一位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七嫂呢?”拍拍手边的行李袋,没听见惨叫声。
伍月笙说:“回立北了。帝豪让人砸了。”
陆领大惊:“我靠,那你还在这儿待着。”
伍月笙被拉起来,斜眼瞅着他,这上头秒数可倒跟自己是一家人。“你拽我干啥去?”
陆领一脸怪异:“去看看咋回事儿啊。”
伍月笙轻嗤:“你能看出来个屁。”
陆领开始怀疑,她说的是真事儿,还是娘俩儿又因为什么杠起来了。
伍月笙扯下他的手:“这买卖成天就这样,都习惯了。谁知道又哪个管不住自家老爷们儿的,雇人出气呗。让我妈先回去看看,过会儿我打电话问问哪个小姐到底什么情况。一窝蜂都回去了,你们家人再以为出啥大事儿了。”
陆领衡量了一番:“真不回?”
伍月笙摇头:“赶紧搬吧。都整上去,房东也差不多到了。”
陆领一想,大白天的估计也不能怎么样。弯腰拎起皮箱:“好沉……什么玩意儿?”
伍月笙推着几只整理箱在前面,回头冲他龇牙:“传家宝,压酸菜的石头。”忽然低声喃喃:“坏了。”茫然地转过身与陆领对视,没头没尾说道:“她那车开走了……”
陆领望着他老婆满屋的家当:“拉两趟?”被鄙视。
伍月笙绷着脸,准备翻小肠。陆领竖起手掌阻止她,掏手机拨了几个电话,没多久,很神奇地开来一辆12座的金杯海狮。跳下来的壮劳力见着陆领先擂一掌,怨他用车不早言语。陆领揉着肩膀头子给伍月笙介绍:“老毕。初中时候我们都校队的。这我媳妇儿。”
那哥们儿手一滑,沉甸甸的塑料整理箱下坠,砸在脚背上,连惨叫声都没有。

说是酒店式精装,毕竟精不到提箱入住。之前陆妈妈已经从卧室到厨房给选购了两茬基本生活用品,看着仍然太冷清。下午一家人从饭店出来,陆妈妈带陆领和伍月笙去了花鸟鱼市。老太太看一上午热闹有些乏了,陆子鸣让保姆打车陪她回家,自己则去新楼试试水电供给,又叫物业来扯了两条电话的分机线。
看似简单,也忙和了整整一天,到底跟租的房子不同对待。送走爸妈,陆领感慨:“比我买个房子还费劲。”幸亏当初老妈没插手买房的事儿。
伍月笙摆弄半天才整明白那N条弹簧舌的门锁,怨气颇重:“哪个傻逼设计选的锁。”
客厅里堆满了没有拆箱整理的衣服,陆领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牢靠么。”
伍月笙笑他外行:“门锁的保险系数与开关操作程序的复杂性压根儿没关系。”
陆领坐在床沿,两手向后撑着身体,仰头打量那盏主灯,他怎么不记得那转圈儿还有六个小灯?
伍月笙指着他晃动的两条腿笑:“脚不沾地儿。哈哈。”
陆领死气败咧地:“腿儿短!”死样的老嫌他个儿矮。
伍月笙在他身边坐下:“我意思是咱家床高,你看我也够不着地。”
陆领翻翻眼睛,手一缩倒下去,拒绝再受她调戏。
伍月笙敲敲他大腿:“去给这身儿皮扒了再往床上蹭。”
陆领不爱动,耍赖:“你不也灰土土的。”
伍月笙笑:“我没出你么大力啊。”
真他妈无敌,偷懒的事儿说得这么理直气壮,陆领无声地骂她,翻个身打算睡了。
伍月笙警告他:“赶紧把衣服换了啊。别当我跟你唠嗑儿呢。”起身去挑战那些勉强扣上盖的箱子。

收拾衣服对于有些女人来说,可算是一种消遣。想想这件和哪件能搭到一起,找出来试一试,再挑选些小配饰。偶尔也能翻出几件自己都遗忘的珍藏品,纳闷这衣服怎么还没扔掉,不过好像很衬新买的耳环……拥有伍月笙这种古怪记忆力的,叠着叠着会突然想到,哎?我上次在哪哪哪买的那件怎么没了?早上装它们的时候好像就没见着。仔细翻一通,找到了莫名欢快;找不着就想:肯定是程元元顺走了。
陆领一觉悠醒,看见客厅灯还大亮着,伍月笙跪在数量壮观的衣物中,忽而娥眉紧锁,忽而展颜傻乐,忽然又百感交集状。
伍月笙刚打开一个装着丝巾披肩的小盒子,感觉周边光线一暗。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显得非常高挑的陆领,正发呆地俯视她,灯光打在他上方,那头寸发直挺挺地竖立成一道轮廓完美的剪影。
被强光刺激收缩的瞳孔,再聚焦到较暗的人脸上时,要有一个吸取足够光线以便于看清楚物体的放大过程,伍月笙下意识地抬手遮在眼睛上方。可还不等看清陆领的表情,他已经在她对面蹲下,刚睡醒的嗓子有点哑:“你不睡觉还捣腾什么呢?”
伍月笙说:“给它们松松铺,这么压一宿都完了。”举起他送她的那条围巾,“你怎么知道是这牌子的?”
陆领盯着围巾,像在思索她的问题。
可他思索的时间太长了,以致伍月笙耐心耗光,靠了他一句,要把围巾收起。
却被他拉住,连手一起。
隔着蚕丝间羊毛的织物,他的手的热度,也像瀑布一样哗哗流淌。伍月笙一动不动地跪坐着,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惊人之举。
陆领抽出围巾,原地坐了下来,围巾在手里摆弄。“你是不是惦记七嫂呢?”
伍月笙直觉地摇头,然后看他一眼又说:“有点儿。刚才给阿淼打电话时候,她也在旁边呢,听着倒是没事儿了。”
“嗯,”他诱导地追问:“不过呢?”
伍月笙很自然接道:“不过帝豪这么多年了,你不知道,真很少有人敢上门这么作。客人喝多撒撒酒疯的倒是经常有。大清早就上门闹事,有多大仇咱就不知道了,纳闷哪儿来这么伙豹子胆儿?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能犯着人来砸她?”
陆领微侧过头:“很奇怪吗?你不是说有女人报复?也没什么敢不敢的吧?我说话你别不爱听,”他声音放低一些,“毕竟孤儿寡母……指望那些小姐,一个个是会勾人,掌权当官的也就是玩玩,谁还能关键时刻真站出来护着吗?我倒觉得你白天自己催眠的话有道理,这种买卖没人找事儿才奇怪。”
伍月笙记得以前听吴以添说过,六零可一点儿都不笨,什么事他要用了心,也能玩得出诡计多端。当时她为吴大主编最后的那四个字喷饭了。后来慢慢了解的,也是这人虽然率性而为,并不缺心眼儿,到底是第一次见识他洋洋洒洒弄出这么一篇话来。伍月笙一时愣住了,看另一个人似的看他。
以为说到她忌讳的话了,陆领眼神有点闪,沉默两秒,他把围巾绕到她脖子上:“算了,要真放心不下,我就回家取车送你回去看看。”

第四十章

伍月笙自然是放心不下的,不过她也不能做让程元元担心的事,类似于开夜车回家这种。
陆领站起来,揉揉她的发旋:“去收拾一下,多穿点儿衣服。我先给我爸打个电话。”
伍月笙埋头接着叠衣服:“别打了,不回去。”
陆领让她少磨叽:“要走趁早,半夜可冷了。”
伍月笙纠正:“这已经是半夜了。”
陆领不听她的,跪在沙发扶手上扯过话机就拨号:“没事儿,我爸最近又跟人写书呢,这点儿估计不能睡。”
伍月笙把一团衣服撇过去,砸在电话上:“我让你别折腾了你没听见是吧?”
陆领想了想,电话扣上:“他车钥匙就在门口鞋柜上,要不咱俩直接回去拿也行,完了在原地儿给他压张小纸条。”
第二天陆校长看到这纸条会是什么反应?要是程元元肯定是会连骂半小时不带重样的。再看陆领一本正经说得那个流畅,伍月笙噗哧一乐:“你干过。”
陆领很坦诚地点头,把衣服拎过来扔回她那一堆里:“走吧。”伸手拉她。
伍月笙刚一起来小腿有点麻,把重心交到他身上,轮着转两只脚踝。顺便表示自己开不了夜车,这五经半夜省亲的节目还是取消的好。陆领不以为然,就你会开车啊?伍月笙说忙一天了,你能再开好几个小时车啊?
陆领梗着脖子:“能啊。”
“你能我还信不着呢。”血液通畅了,伍月笙推开他,敲着肩膀往衣帽间走:“个儿不大,精气神儿还不小。”
陆领从后面把她脖子勾住,证明自己肩膀比她高了不是一分半厘:“再他妈说我个儿矮废了你。”
伍月笙吃吃笑:“你这可是睡醒了。”在他挽袖子露出的手臂上亲一下。他立即像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比顶肘击颚好用多了。伍月笙转回来,手指轻揪他胸口的衣服,无比暧昧地问:“还有多余体力吗?”
陆领挠着被她吻过的肌肤:“干什么?”
食指勾住他领口,凑近了说:“出去转转。”
陆领更喜欢用另一种方式消耗体力,婉拒她的提议:“外边可冷了,你得瑟感冒。”
伍月笙视线在乱衣丛中搜巡,精准地一把捞出要找的那件风衣披上:“感冒了正好买罐头吃。”

陆领不理解伍月笙那句话是什么逻辑,也不理解她三更半夜出来吃冰棋淋的行为。不过既然已经被连哄带吓拖进来店里了,他也不想那多废话,打着哈欠看她一勺接一勺地吃。
解决了第二杯草莓圣代,伍月笙合起被冰得通红的指尖,放到嘴前呵气,无奈口腔温度也接近了零,呼出来全是冷风。抬头看热泪盈眶的陆领,一双手伸了过去。
陆领握住那两只冰凉的爪子合起来,这才纳闷地问:“你烧心啊?”
伍月笙摇头:“我就想吃草莓罐头,超市都关门了。整这个解解馋吧。”
陆领听得直乐:“吃吧吃吧,还来不来一杯?难得有你馋的东西。”
“其实我小时候可馋了,主要也是那几年没现在这么滋润,啥都吃不着,才见啥都想吃。”她的黑眼珠向右上方倾斜一下,又拉回视线放在被他握住的手上,“我妈抱我从我姥爷家搬出来,头几年,混得特惨。你想,她一毕业就生我了,之后就一直在家待着,啥也不会干,脾气还贼大,什么单位也干不长远,又拉不下脸朝我姥爷家要钱。差点儿没把我饿死,那时候我们俩,你都想像不到那日子,不该写入新社会历史。生存都没保障,还追求什么质量,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吃点儿好的。再就是有病的时候,她哄我吃药给我买罐头。我那时候小,看人家吃什么东西都好,但是不敢朝她要。大冬天的趁她不注意,穿线衣线裤跑院子里站着,想冻感冒了好吃罐头。”
陆领搓着她的手,听得特别不舒服,忍不住骂:“二。”
伍月笙很方便地曲起指头,“哧”,在他手背上弹奏出一个很疼的音符。
陆领拍开她,后知后觉地说:“农夫与蛇。”
蛇还没完全暖和,在伤处摸了摸以示歉意,又重新缠上去。
她吃了那么多凉的,冻得这会儿鼻尖还红红的,陆领也知道她这种伤人行为属于潜意识,不多计较。
不许别人说,可是伍月笙自己回忆起来也极其懊恼:“是挺二的。有一回整猛了,冻得太严重,半夜里发高烧,就那样还没忘了要好吃的呢,神智不清地要吃草莓罐头。我妈急得,连夜起来送我去医院。我家那早几年打车没这么方便,她是一路把我抱去的,抱一会儿,背一会儿,那小体格儿,过后连着好几天抬不起来胳膊。”
十冬腊月的三更天,程元元抱着浑身滚烫的伍月笙,在雪夜里麻木地跑了七八里地。这个场景,像噩梦一样在母女两人的生活中都留下阴影,伍月笙忘不了在半昏半迷中听到那种比哭泣更无助的哀求:
伍月笙别睡觉。
好宝儿听妈话,别睡噢。
伍月笙你不许睡着!
陆领听不了这类桥段,像是为了成全哥哥放弃上学的连锁,可是起码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却没办法消除伍月笙记忆里的苦难,好在毕竟是记忆,消除不了,可也回不去的。陆领摸着她形状漂亮的指甲:“说实话,真挺佩服你妈。”
伍月笙替程元元谦虚:“逼到那份儿上了么。那时候大夫都说再晚送来一会儿,人就烧傻了。”
“我是说她一人带着你,还能张罗起这种买卖,还这么像样。搁你行吗?死性子客人都得让你骂跑。”
伍月笙不服气:“她以前那样……还不如我呢,后来不是好些事儿经历过,硬是给磨圆滑了。我姥我姥爷都是高干,直接导致儿女啥也不用干。我妈更是,上边哥哥姐姐一大堆,她从小娇生惯养的,要不脾气能那么大么,跟人在外边弄出孩子了,还不行家里说。说严重就不在这家待了。”
陆领插嘴:“那你还真随根儿。”
伍月笙眯着眼睛,阴森森竖起左手五指给他看,透明甲油直反光。
陆领不慌不忙把它们收拢:“你不也是一说就跑么!”
可能是吃了太多冰的缘故,今天的伍月笙比较冷静,听着这话竟然少见地服软:“那我能怎么办?我妈说我我不能打,你我又打不过。”抽回手,把玩盛圣代的杯子,残留杯底的草莓汁和奶油寒意犹在。
陆领嘟囔:“那也没少打。”
敢抗议?伍月笙哼笑:“打得还是不多。”
陆领摸出烟来,分她一根:“你就是一点小仇都得咬回来。帝豪出事,七嫂不让你回就对了,你制造问题比解决问题更在行。”
“算你猜着了。”伍月笙不觉得这是坏话。打火机啪嗒一声,把烟点燃。“要不咋说随着我的成长,越来越没人敢上帝豪闹事儿呢。”
看她一脸的凶悍,陆领把要说的话在脑袋里包装了一下:“还是有人暗地里搭着帝豪吧?”
对于帝豪唯我独尊的现象,像之前陆领说的那样,他有理由不相信是程元元一人所造。但这说出来可能涉及一些不太和谐的话题。听伍月笙提到过去的事,话里言间全是心疼,当然对把她妈逐出家门的姥爷心怀怨恨。并且据程元元观察,伍月笙对程老爷子的仇,并没有被时间的长河给冲淡,反正有点利滚利的意思。
今天的伍月笙虽然很适合沟通,但并不代表百无禁忌。所以陆领难得地含蓄起来。可是话问完半天,伍月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仍旧是一只肘支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下颌,另一只手夹着烟,指头拨弄着打火机凸轮。眼睛扑扇扇盯着偶尔蹿出的火星,嘴唇一字型,也看不出是对这种猜测无所谓,还是根本没听懂。
陆领小溜地提示着:“我知道七嫂是个辣斥主儿,但是帝豪那种买卖,上头没疏通打点,不用人闹事,扫黄打非几次就黄铺了。她有什么能遮天的人脉罩着吧?”
伍月笙知道他在影射什么人,只是不愿意承认。
程元元跟家里闹掰的那年,抱着还不到两岁的伍月笙,一句不让地跟父亲对骂。程老爷子随手抄起把小茶壶掴过去。程元元一头的血,沿着脸侧滴到伍月笙脸上,成了伍月笙生命中的第一笔记忆。打那之后的好几年,伍月笙睡觉都不安稳,动不动就声嘶力竭地把自己从梦中喊醒。
可是陆领的说法,她也否认不得:“那老头儿的账肯定有人买,不过我妈从来没张嘴求过他。”
她知道就好,陆领也不想挑战极限。
没逞想伍月笙不但听懂了他的话,就连他的用意也猜到一二:“我妈还给你派啥任务了?”
陆领扬眉,僵硬地把惊讶转成费解。
伍月笙也懒得看他不入流的演技,不太痛快地弹弹烟灰:“某些人,记吃不记打的,日子过好了,又忘了当初人怎么为难她的了。”程元元近两年经常旁敲侧击显露出归降的意思,自己不好意思提,把六零拖下水。
陆领也不敢露出听明白的表情。
伍月笙斜眼看他,倒也不怪这炮灰,不过为了让他以后能够慎重行事,有必要给讲讲自己立场:“我跟你说六零,他帮帝豪是应该的,不帮是没人性。我妈再怎么作,是他亲姑娘。我知道她偷着回去看他好几次了,不过我妈是我妈,我是我。我也不怕你把底儿给我交出去,我明白告诉你们,我姥爷死了我都不带去给他磕头的。”
陆领立马缄口了,实际在他同意替丈母娘招安时,就被警告过,这任务有一定危险性。他不能让自己现在就阵亡,还有个更容易擦枪走火的话题他还没说呢。

两人打车回家,陆领一直找适当机会开口,可伍月笙上了车就沉默,下了车更是迷糊,进屋冲了个澡就睡了。陆领之前眯了几个小时,后半夜一折腾就没什么睡意,而且肚子里有话没说出去,跟有屎不让拉一样让人坐卧不安。好不容易培养出困劲了,伍月笙夜来凉,越睡越往他怀里拱。陆领把人搂过来,一打眼又看见她腕上的纹身,怎么也躺不住了。爬起来打CS发泄,心不在焉地屡屡被爆头,不敢骂出声,咬着耳迈连接线看别人打,后来把线咬折了。

伍月笙第二天起来,发现这个家闹耗子,一脚把业主踹醒了质问。
天亮才躺下的陆领,刚刚入梦,怀揣着一颗手雷寻找那个数次透狙他的警,未果,藏身环境却被别人给投了雷,一阵激荡,醒了过来。伍月笙举着个破耳迈哇啦哇啦说的是啥他一句也没听清。
伍月笙研究了半天被腰斩的尸体,单纯地发问:“你咋没电死呢?”然后又欲盖弥彰地:“我这一点儿诅咒的意思也没啊。”
陆领可是听出很失望的意思,翻着一双呆滞的眼睛问她:“你恨我啊?”
伍月笙脱口对上:“我爱你。”
秋末冬初的早晨,寒霜降至这间卧房,满室肃清一一
光顾着震惊于他眼睛里红血丝的数量了,嘴巴自动完成对话,根本没上脑。很世故很风情很敢说话很不要脸的伍月笙,说完这三个字,脸刷地红了,简直要逼退窗外那轮日头。
陆领逐渐被哂化,缓缓地,用被子掩住大嘴,笑得滚来滚去。
伍月笙拿着手包抽那人馅棉被卷:“要疯啊!要疯啊!”
陆领嚯地从被子里蹿出来,把她结结实实抱了满怀压在床上。
伍月笙捂着被他刮到的长耳环惊叫:“耳朵眼儿给我挣豁了小逼崽子!起来。”
陆领以一个强奸犯的标准姿势要求自己,按住了受害人四肢,淫笑着往她的脸上亲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啄,啾啾声不绝于耳。
伍月笙恼向怒,又笑得没力气挣扎,换美人计哄他:“起来起来,我要上班了。”靠,脸上这妆算是没法出去见人了。
他又不上班,却被强行弄醒,怀着报复心的陆领才没那么容易放过她。“三五,你这仨字儿说得真溜,这两天晚上趁我睡着了就偷着练吧?”
伍月笙给他个迷乱的眼神:“自打遇见你,我天天都练。”
陆领酸不过她,大笑着翻仰在床上,伸展身体,骨节咯咯响,胸口不出意料地遭受一击,夸张地痛呼。扭头看着去镜子前补妆的伍月笙,笑容收敛了点儿:“媳妇儿你这裙子是不是太短了?”都他妈几月份了还穿裙子。不过他偷看过伍月笙电脑里的照片,她冬夏都穿裙子,款式不同,却是清一色的膝盖以上,对那两条长腿非常自恋。
伍月笙挽起头发,嘴里咬着簪子含糊地威胁:“我今天要迟到了,回来要你命。”
陆领枕着双臂同她闲聊:“上次理税的那家让我今天去拿钱,回来给你买点什么啊?”
伍月笙也没客气:“直接上钱儿吧。”
陆领坚持:“买点啥吧。那围巾是我妈给你买的,我还没给你买过东西。”
“谁说的?咱俩第一次上床那天你给我买过啤洒。”伍月笙有时间多磨蹭一会儿,这儿离公司近,闹钟还定的以前那个点,她起来早了。
真应该学他的专业,记账太有一套了。陆领白她:“什么叫第一次?一共就那一次。”
伍月笙听出一些欲求不满,挂着坏笑坐过去,蛊惑地俯视他:“那今天晚上第二次。噢?”
陆领捏指节:“你是不不想上班了?”
伍月笙笑着闪人,还是承受了挑战强者的下场。
陆领如愿地把她吻老实,低声说:“晚上真来第二次吧。”
伍月笙抱着他的脖子,啄他一下:“你求我!”
陆领茸拉着眼睛:“嗯。”
伍月笙不满意:“你得说出来。”
陆领磨了磨牙,说:“求你。”
伍月笙歪歪头:“那我考虑一下。”
他忍着没掐死她,出言恐吓:“晚上不把你弄死到床上的!”松开她,挥挥手:“滚吧。”
伍月笙嘻嘻嘻半天:“凭你那小茧蛹……”
陆领彻底失控:“你想死是吧!!”手一伸捞了个空。
伍月笙已经在冒犯他的同时,光脚溜出卧室,留下一串肆意变态的笑声:“晚上来接我哦!”
陆领连连摇头:“这虎娘们儿。”再也憋不住笑起来,床头台灯罩跟着嗡嗡共振。


第四十一章

三号港湾位于铁西北路三号,距离伍月笙上班的地方只有十多分钟车程,这是陆领比较满意的一点。可他忽略了一件事,当时售楼所说的车程,是指开车。实际上他出了小区,转圈也找不着公交站点,估计伍月笙是打车上班的,回来还不定怎么损他。陆领很郁闷地站在道边儿抽烟,等待途经的公交车,以追寻车站。
转角驶过来一辆银蓝色XC90,远比美人更能吸引男人肆无忌惮的目光,并且这车就瘫在陆领面前,便于他就近欣赏。原来不管多贵的车子,都是会爆胎的。
车主下来看看唯一的看热闹者,绕过来踢了踢瘪瘪的车胎:“我以为能坚持进库呢?”
敢情这哥们儿知道车胎撒气儿了。陆领扔了烟挽起袖子:“给你搭把手儿?”美人落难他不一定管,好车的便宜却还是很想占的。“跟哪儿扎的这是?”
车主很无奈:“前边儿一大车落的混凝土方子,没躲开轧上去了。”
陆领表示同情:“你没下车捡起来砸它?”
车主喷笑:“马路中间儿呢。”脱下外套扔进车里,去拿备胎和工具:“不过这胎也到公里了。”整个换胎过程围绕这部价格不菲的SUV进行。拧完最后一个螺栓,车主道过谢,发动车子后,在窗口冲陆领摆摆手,油门一踩奔小区西门去了。
陆领起早学完了雷锋,把找车站的事儿也忘了,直接拦了辆出租去收账。

雇主是一个刚创业的小公司,老板对陆领相当客气,要不是靠熟人,他也请不到全国顶尖财经大学的毕业生来帮忙,因此在谈到请陆领来公司做专职财务的时候,开出的条件非常优渥。面对这条橄榄枝,陆领还是很想衔一口的,工资方面他倒没有太多概念,只是这些天同伍月笙住在一起,对规规矩矩上下班的生活有了一定向往。然而犹豫犹豫还是给谢绝了。他的专业是注会方向,学院的就业安排是各大会计师事务所,建议他们多接触一些案例,对考试比较有帮助。始终对他考研大业不放弃的老爸对此是深表赞成的,最重要的是大哥也是这个想法。连年登选国际金融财经人物风云榜上的陆家长孙,他的话在陆领看来才是最具实用性的。
陆领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对方很能理解,又聊了一些企业建设初期的成本管理问题,时逢饭点却没尽兴,便张罗去吃东西。陆领也没推拖,他原本就是自来熟,何况早上伍月笙也没给他弄饭吃,
这会儿胃里闹得正凶,大大方方地跟人出门下馆子。等电梯的时候,接到埋伏酒吧的电话,开口就急冲冲地:“你在哪儿呢?赶紧过来。”
陆领骂一句:“往哪儿打呢?我六零。”
“知道你是谁,我是伢锁,你快过来劝劝吧,埋伏要杀人,哥儿几个拦不住了。”电话那端异常嘈杂,间或爆出埋伏声嘶力竭的吼声。
陆领想起来了,埋伏最近要扩店面,找了伢锁给他做预算,其实酒吧那烂账根本不用专人来理,埋伏自己记得门儿精,只不过他也想帮伢锁一把。这会儿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也没空多问,挂上电话,抱歉地同这边解释几句,匆匆赶去酒吧。

还不到营业的时间,酒吧里头却开了锅似的沸沸扬扬。那胖子满脸胡须乱翘,双眼暴睁,手里一个半截的酒瓶嘴乱挥。这等杀伤性武器,加上其至尊的体型,几个服务生想拦又不太敢靠近,只在他转身之后把人往后拉,总算拖得住不让他出门。个个都是满头大汗,扑愣着乱成一团。陆领进门看见就是这一派热血江湖场面,上前劈手抢了那溜尖的瓶嘴,给埋伏抢愣了,定睛一看是陆领,拉住他肩膀:“兄弟!来得正好,跟我去办了那逼养操的。”
陆领拨开他的手,拧着两道浓眉问道:“这大白天的他跟谁喝的?”
也没人敢搭茬儿。埋伏跺着脚:“行,我算他妈看出你们这一个个吊样了!妈了个逼的,一动真格儿的全蔫挺了。”
陆领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头:“老埋你今儿说话挺顺溜啊。”说完自己噗地乐了,被伢锁在旁边用胳膊撞了撞,狠命打眼色。他看不明白,直接问正主儿:“到底咋回事儿埋伏?你搁自己店儿里扎扎乎乎的不让人笑话!”
埋伏死死攥着两只拳头,瞪着小他几号的陆领,没有绝对把握能在他面前走出去,终于还是发泄成一声嘶吼,腿一软蹲在了地上。
他这一嗓子,粗砺得仿佛声带上锈。整个人就像掉进陷阱里的野兽,因为没有正面的撕杀,又绝望又不甘心。令人觉得,难受的不只是耳朵。
弯下腰,推了他脑袋一下,陆领低骂:“别JB这怂样,什么情况你说,哥儿几个给你兜着呢。”
埋伏仍然噙着头,胸膛激动得剧烈起伏,声音在他喉咙里费劲地挣脱出来:“六零你说对了,哥哥我他妈的,就是人家的笑话……”
他始终没抬头,为一个女人,埋伏在兄弟面前抬不起头。

埋伏在激情迪吧认识苏亮的时候,一打眼就知道她是坐台的。他早些年就是靠捣腾小姐起家的,玩了多少年的女人,见得多了那种裤子没提上就伸手要钱的。苏亮眼睛里的贪婪,瞒不过埋伏。但埋伏认了,她贪他什么,尽管拿去,他反正上头没老的要伺候,跟前儿也没小辈儿要养活,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她要衣服要车要房子,他给买,她说她妈病了,他三万五万的拿钱给治,她弟上学,他一把汇去四年的学费。他给她办公务员,落编制,初中都没念完的苏亮,穿得水光溜滑跟大学生和干部子弟们一起在机关上班,论穿戴,满办公室没人比她更像样。一件衣服刚买,看见单位有别人穿,肯定再不会穿第二回……埋伏说我知道咋回事,她是穷怕了。可哥们儿有钱,这辈子缺不着她,可着她败祸,哥们儿就是屎糊了眼偏看上她这个人啊。
哪逞想他费了那么大心,这一点基本到不算是要求的回报,都捞不着。
苏亮从上礼拜起没回过家,手机一打就挂,再打就关机。打她单位电话,同事说她出差了。埋伏什么都不想,白天在家睡觉,晚上来店里看生意,二十四小时开机等着。可她就硬是什么交待都没有,直到前天早上,埋伏一出家门,苏亮从他送她的那部大红车子里下来,穿着几千块的套装,长发顺溜溜地散在脑后。他们那个女副市长,也没这个范儿。车钥匙和房产证递过来,苏亮望着埋伏的眼神圣气凛然:“我不想再靠你活着了。办工作的钱,我慢慢还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埋伏真是没想到,他曾把无数良家妇女逼成婊子,这一回逆向操作,效果竟是出奇的好。他心想,就当把以前造的孽都补在这一个女人身上了吧。老天爷不是瞎的,他抽出空来总要收拾你。
今天一早到店里,差一服务生去把车和房门钥匙给苏亮送去,那房子本来就是以她名字登记的。
车开出去不到半小时,又开回来了,东西也没送出去,派去的人说:“拉倒吧,哥。那娘们儿不值当。”
一辆奔驰送苏亮上班,那个牌照是属于本市某房产大鳄的,不少人都认识。
埋伏点了点头,把烟掐灭,给苏亮打电话,打了几遍也不接,一棒小哈啤往手边立柱上敲掉了底,接下来就是陆领来时候看到的那一幕。

陆领怔怔地听了,指间的烟灰积得老长,半晌才问埋伏:“你这酒瓶子,是要去扎谁?”
伢锁气得:“你可别再跟着起哄了。”他是眼瞅着情况不好就给陆领打电话,却忘了陆领虽然能拦下埋伏,却不一定拦。这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吗?
陆领接着问埋伏:“你要捅了那女的?”
埋伏坐在沙发里,脸埋在掌中,声音冷静了不少:“别介,六零,我刚才他妈的气头上犯、犯虎了。”
陆领把烟灰弹下去,露出比烟雾更模糊的神情:“她要躲你,干什么还在原来单位上班?不想接你电话,也不换手机号,让你一遍一遍打。脑缺儿啊?”

“她是不想让现在那个冤大头知道她有要躲的人。”伍月笙说。
陆领对这个答案失望透顶,踢着购物车上的辘轱骂骂咧咧。
伍月笙在货架上挑选,也不忘损着他:“要不然是什么?那女的还给埋伏留念想?谁这么寻思才是脑缺儿。”
脑缺儿很不乐意:“你应该知道那冤大头吧?是比埋伏年轻吗?”
伍月笙嗤笑一声:“模样岁数什么什么的都是其次,主要是钱,要是不冲这一点,她就不是一个称职的婊子。你不用瞪眼儿,再没有比这个词更恰当的了。你不想想,她为什么要上班?在家待不住,大可以上酒吧去帮忙,干什么非得让埋伏给她办进机关啊。有事业心?她用那粉饼儿,比普通科员一个月工资还高,开个马六招摇过市,生怕当不了出头鸟,事业单位可不是这么混的。”
陆领听明白了:“她一开始就盘算拿埋伏当跳板了。”
埋伏那种人也算是精,玩了一辈子鹰,反被鹰啄眼,只能说,自己愿意的。伍月笙可没功夫替他穷发愁,自己这儿还头大着呢。她和陆领被召回陆家吃饭,陆妈妈打电话让他们路过超市买点芥茉回来配虾吃。货架上这么多牌子,到底要选哪个好。“你们家平常吃哪种啊?”
陆领还是刚知道芥茉有这么多牌子,他平时吃的都是倒进小碟里的,装模作样选了半天:“就是……那种绿的。”
伍月笙一把抽下他手里的那一支:“废话,黑的是鞋油。”
陆领嘿嘿笑:“白的是牙膏。”
伍月笙左右看看,手里的芥茉挤出一点。
陆领不安地看着她:“让人逮着给你扣押。”
伍月笙举着手指给他:“尝尝是不是你家常吃的。”
“我靠,不尝!”
“那不行,我冒着被扣押的危险。”
“就这个吧,芥茉除了辣还能尝出啥味儿来?”陆领用购物车隔开两人,把她推着往前走。佐料区就挨着冷藏区,促销人员在煮饺子供顾客免费试吃。
陆领二话没说就要过去支持人家工作,被伍月笙给拉住了,指着促销旁边:“你看那是谁?”
甜甜蜜蜜一对情侣,女的用牙签扎了个饺子,自己咬一口,点点头,喂给男的吃。两人吃完,拿了一袋边走边看。
离得越来越近,陆领屈着眼睛才看清:“伢锁?那女的谁啊?”
虽然做了公主卷,但那独特的浅咖啡色头发,伍月笙可是一眼就认出来:“说了你别哭啊,你可能和埋伏一样遭遇。不过你更惨,爱人竟然和你最好的兄弟搅扯不清。”
陆领听不懂说的哪国话,却听到了佟画的怒气冲冲:“那女的可真不要脸,埋伏哥对她多好。”
伍月笙心想,谁说女人守不住秘密,其实大秘密都是男人对女人说出来的,埋伏这点儿事,出不了明天就人尽皆知了。
佟画还在义愤填鹰,伢锁已经看到陆领他们,脸色稍微有点变化。
“你们俩……”要不是伍月笙之前的那番话,陆领一定会冒出“你们俩怎么在一起”这样的问题来。但伍月笙不知道这迟钝的家伙要说什么,提示性地在他后腰上捏了他一把。陆领痛得一躲,把话说完:“……怎么跑到这边儿来买东西?”
佟画朝伍月笙露个略显僵硬的笑,仍然有点害怕她。
伢锁则是根本笑不出来。
陆领倒是没那么心思变化,问伢锁:“我走之后埋伏回家了吗?”
伢锁摇摇头:“在小包间里躺着,估计也没睡着。”
伍月笙说:“让他忧郁几天,什么年纪了还受那种女人的惑。”
佟画脱口附和:“就是,那苏亮是个什么玩意儿啊。成天见我面儿唠的,除了化妆品就是衣服鞋子,不怎么骚好了。”她因为伢锁的缘故,近期在埋伏那儿待的时间长一些,与苏亮接触也相对较多,骂起来滔滔不绝的很是具体。
“嗯。全身上下就自己最不值钱。”
“还成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呢。你不知道她一去酒吧,皱皱个眉头,妈呀别人都是农村的,人家政府上班的,老高贵了。”
“那你没问问她红头文件从头到尾能念全的有几份吗?”
“切,她念全一份儿我吃一份。”
陆领和伢锁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相互看一眼,追上去。
伍月笙要买几个厨房的粘钩,佟画跟在一边,无目标地挑选着,嘴里仍在贬低着苏亮的不是,突然摸起一把最大号的剪刀咔咔空剪。伍月笙心动地看着她。佟画咬着牙:“她不最得意自己那头发吗?我给她绞了去。”
不是花了她啊?跟自己预料的不一样,但也足够伍月笙眼发亮:“我知道那男的别墅在哪,六零你有苏亮号码吗?”
陆领掏出手机:“有。”
伢锁忍无可忍:“都给我消听会儿。”

第四十二章

从超市出来,陆领让伢锁和佟画去家里吃饭,不管伍月笙怎么暗示说“人买的饺子该化了”,他依旧很坚持。佟画又开始嘟囔:“六零总是爱热闹。”
陆老太太也爱热闹,这会儿一桌多出来好几口人,老人家耳朵眼睛都不够使了。佟画名甜人甜嘴也甜,哄得陆妈妈牙都碰不到一起去嚼饭。陆子鸣同伢锁很熟,热络络讨论学院的事,比跟陆领更像亲爷儿俩。陆领和伍月笙则是有问有答,没问到头上就相对刨饭。老太太看着这两人,觉得很怪异,孙媳妇儿是向来话不多,六零怎么也跟着像莫不开一样。可看他们四个小年轻说说笑笑回来,又不像是闹别扭的样,老太太搞不懂,正想开口引话题,陆领碗筷一撂:“我吃完了。”抠着牙问伍月笙:“完事儿没?快点儿。”
陆妈妈倒不高兴了:“你催的啥?谁都跟你一样吃饭像开抢似的。”
陆领理直气壮地:“着急喂鱼。”
陆老太太哄他:“晚一会儿喂饿不死。鱼没事儿。”
陆领很认真地摇头:“我妈挑那条个儿太大,一天不喂都要吃人了。”
陆子鸣置疑:“那鱼现在就吃了吗?龙鱼要困几天才能认食。”他以前养过几条不错的大金龙,后来邻居给老太太抱来只猫,只好把自己这点爱好给舍弃了。
陆领很诧异:“还困几天?我看那二十多条红绿灯,让它吃得差不多了。”
佟画噗地一笑:“六零你还养鱼。”
伍月笙慢悠悠喝着汤,闻言嗯一声:“养得可好了。早一遍晚一遍看长没长大,就惦记要吃。”
惹得满桌子都笑,陆领剜了她一眼:“听她放屁。”向家人辩解道:“才养两天我能现在就吃吗?”
伢锁爆料:“以前我们寝室里人不在哪整了只鸡崽儿,养一个多月了。有天连锁过来,这俩人像疯了一样,到底给那鸡崽儿抓走,拿后边烤羊肉串的摊儿去烤吃了。吃完还拿个毛蛋回来扔床底下。我们同学开始找不着鸡,以为跑别的寝去了,也没当回事儿,后来扫除在床底下找着那毛蛋,还挺上火的,到花园刨个坑埋了。”
佟画一口饭嚼着嚼着险些喷出来,侧过身子捂嘴咽下,跟着放肆地大笑开来。
陆子鸣想笑又碍于校长面子:“净瞎闹……”
陆妈妈警告道:“你少造祸那鱼啊六零,好几百一条不是给你吃的。”
老太太也说:“你好好的,就当养养耐心烦儿。”
伢锁敲着佟画的背:“别呛着。”
陆领的耐心的确有待加强,听了几句就直嚷嚷:“好好养好好养。”顺势推推伍月笙手肘,“别吃了,回家喂鱼。死了拿你是问。”他本来是想赶紧吃完走人,反倒让他们给当成饭后茶漱起口来了。

看他一顿饭吃得着急忙慌,伍月笙还当他是为埋伏的事儿窝火,帮陆妈妈收拾完厨房,两人早早回了家。陆领进门喂完鱼,电视打着,正是放了一半的北斗神拳,光脚丫子往沙发上一倒,舒服地叹个气:“还是自家好。”
伍月笙笑骂:“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这么着就不把那儿当家了。”也习惯了他偶尔不太正常的举止,进卫生间插上热水器,卸下妆洗把脸,换了居家服出来。
投入于动画片的陆领忽地低咒一句。
伍月笙颇为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屏幕:希恩正将尤莉亚压在阳台上……前几天电脑被占用,她转看电视,对于追着的节目,难免关心剧中人物命运。看见那种暧昧的姿势,下意识地问:“把她办啦?”
陆领翻白眼:“你说话能不能像个女人?”
这话倒是让伍月笙想起一个足够女人的女人来,走到他面前的地毯上坐下,歪倚着另一组沙发脚,同他脸对脸地说了句体己话:“哎?你们家人儿倒是都挺喜欢童话的。”发出阵咭咭怪笑,茶几下面摸出烟和火机来。
陆领被她坐下时的发梢扫到,顿时香风灌脑,一双眼睛缠住了她。
卸下浓妆的伍月笙,娃娃脸上有着很明媚单纯的五官,但是为了追求所谓理想的妩媚,眉毛被她修得过细,衬不起下面那双眼。伍月笙的眼睛并不算特别大,但是黑眼仁很满,圆圆的盛在眼白里,是极度饱和的黑色。小孩儿才会有那么大那么深色的眼仁,成人长得这样,细看之下很诡异。偏偏伍月笙又坚持走成熟性感路线,拒不接受时下流行的透明妆,非要描得眉毛弯弯,画得眼线长长,口红在肉嘟嘟的桃花唇上涂得一丝不苟。那头直发,要么全散着,要么就全挽起,从不肯扎马尾,不愿意有任何孩子模样。
伍月笙对那过于专注的目光也没留意,她拿佟画起了头儿,忙着拿话掖他,好瞧热闹:“看见童话跟伢锁在一起,你咋啥反应都没有?”
“嗯?”陆领的视线始终胶着在她那两片张开合起的唇上,恍惚得不知所云:“我就对你有反应。”
伍月笙笑容顿僵,半边眉毛因为这种太过露骨的性暗示而高高挑起。
以小臂带动身体,陆领不顾那片呛人的二手烟雾,靠过去覆住她圆润的唇瓣,舌尖不费任何力气地探进了她原本就因错愕而分开的齿缝之间。
伍月笙这才弄明白他吵着回家是什么原因,暗地里讥笑着这个毛燥鬼。可他趴在沙发上,那种使不出力气而若有若无的吻,搅得她心头痒痒。抬起一只手扶住他的脸,伍月笙主动勾住那条绕来绕去的舌头在唇齿间翻转。
陆领受到鼓励,身体从沙发上挪下来,夺了她手里的烟摁灭,然后把茶几推远。伍月笙听见烟头遇水而熄的声音,怀疑他把烟扔进水杯里了,纳闷地离开他的唇要看情况,脸却被他强行扳住,再度认真严肃地对口腔展开侵略。
这次与她距离可以完成刚才达不到的纵情,开始紊乱的气息缠绕在一起,多日的压抑瞬间解锢。
急燥的进攻和纯粹的掠夺,倒是颇合陆领一贯的作风。伍月笙感觉神经在这种没什么章法的吮吸啃噬中变得敏感。这次没有酒精作祟,也没有混乱的孤独感,单是他粗糙的掌心配合烫人的嘴唇,制造引发她原始的情欲。伍月笙的瞳孔有一些湿气,仰头靠在沙发上,看见那头耸立的短发,在她胸前匍匐,膜拜状地游移亲吻。她将手臂环上去,他便受了指令一般吻上她的臂弯。被吻过的地方,再度寂寞地裸露于空中,有莫名轻微的刺痛。电视里健四郎的小罩衫再一次挣破,纠结的肌肉乍现,与她手掌摸索下的这一副相比,实为夸张得过份。陆领的身材算是好极了,他一点都不瘦,可是也找不出多余的肉。伍月笙脱着他的毛衣喃喃抱怨:“你要做不先把衣服换了,这个费劲。”
忙于盘点美景的陆领,全副心智被剥离殆尽,有一句说一句地应道:“那多没深沉。”
伍月笙这会儿不知道要笑了。她身体里有一团火,随着两人的坦裎相对越燃越烈,急于爆开。
“够了。六零。”扶着他的腰,她迷迷糊糊地要求。话未落便被一股蛮力托起。
他生涩而坚绝,进入的速度并不快,正好使她一点一点地感受存在,随之而来是难以承受的剧痛。
她终于下意识地咒骂出声:“操……”手掌抵住他的胸口叫停。
陆领不敢再前行,搂着她隐忍地还口:“你操什么操?”她的面色由红转白,一脑门的碎汗珠汇聚成流,小河一样下淌。他看得有些愧,半撑起身子,轻轻掀起她汗湿的发,在前额落下亲吻。“没事。”他哄著,抚摸她僵硬的脊背,“慢慢来。”
疼痛稍缓,她再一次试探地迎合,忍受忍受,到眼前一片近乎昏迷的白光,结果是哆嗦地喘息,几乎失声:“不行。怎么这么疼?”
他也不得其道,欲望未得以纾解,非常不舒服。更为难受的,是伍月笙逞强地纵容他的模样。
她仰着脸,重复问问题:“怎么这么疼?”她不理解,这并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还有这种艰难阻碍。而陆领像个犯错的孩子,也不出声回答,也不抬头看她。
明明什么也无法继续,仍然趴在她身上,满满地拥着她。
伍月笙忍不住问:“你这样行吗?”
他语焉不详地唔了一声,没有任何举动。
她怀疑地滑下手摸摸,依然很精神抖擞。这伤身体吧?别再留下什么病根儿,她下半辈子怎么办?
陆领冷不防被碰到,登时气结:“你干什么!”
她无辜地眨着眼睛:“我帮你弄吧?”虽然她没经验,“你教我。”
他也不想地拒绝:“去死。”光是看那张脸,好像个未成年人,可一说话却听得他面红耳臊。
看出他的害羞,伍月笙反倒大方了:“那有什么啊?”两口子么,又不是外人,他还嫌她歪门邪道不成。好吧,她是歪门邪道,可正规渠道现在解决不了问题啊。
陆领烦燥地拨开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那你怎么办?”真正让他难为情的是这句话。
伍月笙仔细地看着他,欲望、不满、费解、歉意,门门种种,蛮复杂地交织在他眸子里,还有心疼。伍月笙想起刚才自己的那种疼,像是有什么器官受到了伤害,她其实也不知道里面构造如何,可是那种疼很蹊跷。却又不可怕,他进去,便是钻心地疼,也非撕裂感。
她忽地直起腰来,在他防备的眼神中,从他的锁骨吻起。吻到陆领条件反射地想躲,低声直呼:“你疯了三五!”
她嘿嘿笑,不着痕迹地打量两人的姿势,得意地宣称:“我要在上面。”
这种情况,像是一张影牒,放了一半卡住了。她拉下重放,接下来,就是比较熟悉的剧情了。陆领愣了愣,一把掐住她:“折腾个屁啊。”
男人和女人都是欲望的动物,火还烧着,一定要想法子熄灭,总不能等着它把什么都烧光。伍月笙也想要他,更想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这一次仍是疼,可她在上边,不允许他再退了。她抽搐着吸气,然而始终没有再遭遇之前的那种疼痛,随后的主导权,再次交还给他。
比第一次还费周折的性爱,缤纷啊,彩花啊,她没见着。
但是很舒服,那种边缘的感觉让人失神。

这两个求知欲旺盛的孩子,打了通关还是不死心,玩到半夜,各自都耗光了力气,也没讨着什么好处。陆领差点在浴缸里睡着,被伍月笙踹得一个激灵醒过来,抱起她回到床上。翻了两个身,陆领伸手让她枕过来,不安地问:“你好像又出血了,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伍月笙怒:“这会儿知道问了!刚才疯的时候想什么呢?”
陆领无语:“还好没多少,咱家那地毯可贵了。”手臂又被她一口叨住。他咬紧了牙关,摸着她刚刚洗完的潮湿的发:“咬吧,咬吧,省得你赖账。”
伍月笙收了口:“我什么时候赖你账?”
陆领看看伤势,深度只及上次的三分之一:“谢谢义士口下留情。”
伍月笙笑了笑,转过身背靠着他说话:“我刚才洗澡的时候想,为什么咱俩第二次反倒这么困难,可能因为第一次有思想准备。”
陆领补充道:“还有上次你喝了酒。”他说到这里,神色黯下去。而伍月笙背对着他,没有看,只是听不见说话了,便好奇地想要回头看情况,却被他给固执地抱住,一点也动弹不得。陆领对着她后脑,说话时,嘴唇可以碰到她湿滑的发,她的洗发水含玫瑰香精,有催眠效果。他便可以借此蛊惑自己说出好久之前就该说她的话:“我有时候害怕你不记得,或者把我当成别人。”
伍月笙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喝了酒。”
伍月笙问:“为什么怕我不记得?”她推着他的手臂松开一些,扭着脸正视他:“怕我把你当成别人?”
因为要你的是我。陆领说不出口。 “因为……好歹是我第一次啊,你要是当成了别人,我多冤。”
伍月笙吃吃地笑起来:“好吧。”她说,也不深问。手指抚弄贴着她耳朵的他下巴上的硬胡茬儿。“你胡子怎么一天就钻出来了?是不是新陈代谢太旺盛?跟做太频了有关吧?难怪说纵欲过度不好。”

第四十三章

伍月笙困了,还很有形象意识地想,头发没吹干就躺下,不知道压成什么样,明天起来还要洗吧……
闹铃没响她就醒过来,睁开眼正对着陆领一张放大的脸,大概是距离太近,清晰得有点陌生。太近了看东西很模糊的,何况认人都是凭整张脸,伍月笙的焦距落在他单个儿的五官上,越看越冒汗,只差惊骂一声坐起来。这人是谁啊?鼻子是这样的吗?嘴巴是这样的吗?幸好还有两道眉毛印象深刻,那是伍月笙的最爱。伍月笙一边羡慕,我要有这么浓的眉,真是什么形状都修得出来了,一边眯着眼想像这双眉修好后完整美好的模样。向后挪挪看他的脸型,头皮揪痛,这才看见一把头发被他像绷带一样缠在手里。
凑近了一圈一圈摘下来,妈的,全成大卷了。瞬间起杀心,盯着近在咫尺的那截脖子开始咽口水。
始作俑者什么都不知道,睡得那个安逸,他不知道有人对他的颈部大动脉产生了食欲。
凸起的动脉摸起来,有着与其它部位不同的手感,软软的像是没有弹力,但这里面有新鲜的血流动,为强壮的心跳和声,你能感受到生命在睡眠中的平稳而有力……五指一张,伍月笙紧紧扼住他:“醒了就别装啊!”
陆领连眼睛也顾不得睁开,一记老拳凿回:“南斗水鸟掌。”
伍月笙挡住,十指尖尖去袭胸:“抓奶龙爪手。”
陆领笑不可抑地把她抱进怀里,低头拱着她的发顶:“不是一个系统的,打不着。”愧对祖宗啊,他娶了一个女流氓。

女流氓倒是很有时间观念,严格遵守公司作息,多一分钟不肯陪他耗,妆也没多化就上班去了。这让陆领很不解,前几天她还是九点上班,九点才起床,今天是怎么个情况突然变成好员工了?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爱思考的人,疑惑只维持到卫生间,就随着小便撒了出去,又回来补一个回笼觉。醒来容光焕发,换好衣服去教授介绍的事务所面试。临出门还喷了点儿伍月笙的免洗护发水,溅进眼睛,一路骂滋滋地流泪。

伍月笙莫明其妙打喷嚏,想不到陆领头上,只心虚地认为是主编在骂她。她犯了个不小的错,上期加页做的那个项目,项目老总以前是某高等院校的讲师,后弃文从商,也搞起了房地产。伍月笙做的人物版,大标题“儒商某某的精品大宅情节”浓墨重彩的汉仪大黑粗体,印出来竟然是“懦商”一笔之误,差之千里啊。幸好此人也确实很儒很懦,并且与公司高层关系摆在那儿,没过多追究。只辛苦吴以添,被大老板叫去开了两个多小时会,出来脸跟硫磺一个色儿的。这事儿责编和校对都没好果子吃,吴以添昨天约了客户走得早,伍月笙已经做好今天挨刮的准备。一整天保持低调,以盆栽的方式存在,盼望被忽略,不过她也知道是妄想。
吴以添跟电视部的在会议室里嘁嘁嚓嚓一上午,午饭功夫才一个个愁眉不展地散了。相关责任人等噤若寒蝉,莫敢观望,伍月笙费劲地撕着酸奶包装,没注意散会,直到身边突兀地一声:“中午就喝这玩意儿啦?”
她吓了一跳,点头:“吃完饭了。这是零食。”
吴以添很失望地:“哦,我还没吃呢。”
伍月笙没听懂他什么意思,酸奶举过去:“要不给你?”
“自个儿吃吧。”他心事重重地揉着胸口:“我这胃正酸着呢。”
伍月笙听着话题不妙,也不敢搭茬儿。
吴以添泛着胃酸,长叹一口气,转回办公室了。
瞧这架势又不像是冲她叹的,伍月笙谨慎地斜眼看着,与校对目视:说你了吗?
没啊。你呢?
也没啊。
揣着一肚子问号,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后来伍月笙才知道他是遇到更头疼的事,根本顾不过来训她。

那是在几天之后,陆领突然问起老吴那厮忙什么玩起失踪来了。伍月笙也是见天难寻着人影,说不出问道,隐约觉得跟电视部的一个重点项目有关。陆领不管三七十一,连追几个电话把他叫到埋伏酒吧来。
埋伏对于给苏亮做嫁衣这事儿,气愤自然是不难想像的,他要想报复,多的是手段,但若想挽回没丢到家的面子,就只有一种。历练远比他那张老脸更沧桑的埋伏,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面子,目前已恢复了酒吧一条街大流氓和情场游击战士的双重身份。见到吴以添,还能大声嚎气地调侃对方的忧郁:“咋咋了哥们儿,你媳妇儿也……跟人跑啦?”
吴以添气得,又不能说太难听的话:“不想点儿好事。”
陆领很支持埋伏:“你这脸色儿让人想好事儿太难了。”
吴以添往沙发上一靠:“再难还有我现在难?三五知道吧?就是外斯坦小镇那模特的事儿。”
伍月笙茫然。
与她职责无关,吴以添也没怪她不关注,呷着酒抱怨:“给他们拍广告片要找一个模特。都找好几个了,开发商都不满意……”
伍月笙打断他:“那片子还没找到人拍呐?郑总不说月底年会儿上当成果放吗?”
吴以添苦着脸:“你就别刺激我了。要不我急得啥呢?”
埋伏只手搭在吧台:“咳!我,当多大事儿。大活人的,还不哪儿都能划、划拢。”
伍月笙也不明白他怎么难成这样:“就是,埋伏一晚上睡仨模特儿,早上随便让你领走一个不就得了。”
埋伏谦虚地笑:“慎重,慎重。”偏还极其暖昧地摇摆肥腰。
吴以添抬手就给毙掉了:“人家要用男的。模特公司从头翻到尾,也找了几个试镜,根本样带拿过去甲方一看就不行。”
伍月笙撇撇嘴:“他们想找多大的万儿啊?”
“万儿不万儿的还不是问题。你不也知道那项目吗?一个使馆区的精品公寓。”吴以添也不觉得甲方要求苛刻,确实是那些模特儿基本上都各大艺校兼职的,没那经历,演不出来成功人士的眼神儿。连职业演员他都托人找了,不是那个调,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把人叫来了,自己却在一边玩骰盅的陆领,关键时刻才吱声:“使馆区啊,找外国人拍呗。”
吴以添也不是没这根筋:“你当满大街都是外国人给你拍广告片呐?”
陆领一个高难度挑战动作,晃丢了全部骰子,没得玩了,转过来加入他们聊天:“外国人啊?找乔喜龙呗。先是模特,后来自己开造型公司……”瞅着伍月笙,有话要说,又没说。
伍月笙替他补全,免得憋死:“除了想泡我,其它都成功了。”
陆领讪笑。

搬家之后陆领和乔喜龙仍有往来账,伍月笙对此颇有微词,原话是:“没勾搭成我,倒把你钓去了。”陆领带有些诡异的厚道,坚持要跟人交待一下说他们搬走了,不要彪的呵继续往窗口塞玫瑰花,再被当成踩盘子标点儿的给逮起来。结果陆领的担心还是来得太晚了,乔喜龙回老家待了一阵子,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敲伍月笙家窗户,送她法国原产的葡萄酒……然后就被新搬来的女孩儿给缠上了。陆领狠狠落井下石:“让你跟老子称兄道弟的还想撬行,活该!”骂归骂,他推荐埋伏出手为乔喜龙解围,乔喜龙也卖个顺水人情替吴以添拍广告片,吴以添回头腐败一条龙答谢大家。
变成皆大欢喜的一件往事。
以前伍月笙看到陆领凑局打麻将一样把东南西北不相干的人往一块儿圈拢,觉得无聊,后来是沉思,再后来匪夷所思,于是只能看着东北大地痞和法国浪漫派一桌划拳吃火锅,佩服她老公的超强整合能力。无怪连陆妈妈都说他像人贩子似的,一天只要六零在家,电话不断。有一回吴以添很认真地建议他做猎头,陆领说行啊,那我把大乔猎给你了,你们俩一人给我拍两万块钱来吧。伍月笙发现他对钱的占有欲与日剧增,趁机教育:“人家说的是猎头,不是猎户,你不要背杆枪就出来抢劫知道吗?”

俗话说干一行爱一行,真是半点不跑偏。这成天同钱打交道,就算本没有财迷色,早晚也给刷上一层抢钱漆。陆领就是活生生一只被喷涂的小白鼠。对比毕业前后,他的价值观日新月异,第一桶捞出金来,更加乐此不疲地拢络各种与专业沾亲带故的生意来做。帮教授攒专业书、远程带学生……想着就好笑,他们老师还真啥买卖都干。不过学校门槛高了确实让人眼红,她早九晚五一个月,还不如他闷头在家里东拼西凑几天换的米多。
伍月笙总怀疑他没干什么好事儿,比方说给人做假账什么的。陆领却是把这话当成莫大的恭维:“我要是有那本事,还费劲考这证那证的干啥?一个月整上几单,富得流油,啥啥都不担误。那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知道吗孩子?”
这么一说,伍月笙倒突然注意到,大礼拜天的,她是熬了夜赶稿子睡到下午没出去,陆领居然也跟着在家待了一天,在从前得是多稀奇的事儿。“你最近窝得挺老实啊?也没跟谁出去玩……”她家这会计就是跟自己没账,挣多少花多少,成天调着样的败祸。
陆领当她说话孩子气:“大冷天儿的上哪儿玩去?”
想起睡醒时他正专心对着电脑,伍月笙停下切菜的动作,坏心眼地回头讥笑:“忙和不过来了吧?”
陆领嗤鼻:“开玩笑!”趁机偷她刀下的西红柿块,“本来要去上班,那家单位装逼拖我,老子还不去了,正好月末有个考试,这几天在家复习。”
伍月笙同情地:“你们这一本一本证真多啊。”
陆领也很无奈,这些证他原定读研的时候慢慢考的,现在只得改了:“不过只有几个有用的,我就考那几本就行了。”
说实话,他的来钱道,伍月笙不怎么理会。她同意陆校长的想法,觉得陆领应该脱产专修,不过陆领考证虽然积极,谁要跟他提上学,老大不乐意。有几次在陆家说到这个话题,都不欢而散。伍月笙倒不怕他来脾气,主要是她压根不懂这专业,顶多也就怂恿他:“管有用没用,趁没上班把能考的都考来。”
陆领一句话就给噎回来:“你知道全考得考到啥时候?”他自有打算,不听她这外行人瞎指挥:“年前就这么着了,过完年再去事务所,边上班边考快。大哥给我介绍了几个外资银行,估计币子不能给少了。嘿嘿。”
伍月笙听出点儿显摆意思:“钱锈儿。你怎么也把注会考下来再上班吧?校长不是说那个特难考吗?”用刀背拍拍他的手,吃得比她切得还快。
这警告远比说出来的有效,陆领倏地挪开手,在她围裙上擦了擦,摸起旁边整个儿的,咬了一口,告诉她:“注会没有工作经验不让考。”
伍月笙被哄骗:“真的假的?”
陆领信誓旦旦:“必须的。”
伍月笙想了一会儿:“我不相信你。”把他吃了一半的西红柿抢回去:“要吃自己洗。”
陆领没好气地说:“你爱信不信。”他也不是全撒谎,像是会计审计那几门,没有实际经验的话,上了考场也基本没戏。“我们这行儿分段升级不科学,就得一边学一边挣钱,这样就知道哪些东西学了有用。用不着的就干脆别浪费那时间。”
伍月笙重重点头:“对,现学现卖么。你智商可高了。”
陆领听出讽刺,拿人来挡箭:“大哥说的。”
伍月笙听得耳根起茧:“你哥干嘛的?发现他说话比你爹还管用。”
陆领一脸的理所当然:“咱哥那履历,在金融财经界绝对算是一个传奇,多少人光是拷贝他那种玩儿法都一夜巨富了。”
伍月笙猜测:“买彩票?”
陆领鄙视她:“文盲~”正准备描绘本行业的光荣前途,客厅里手机响了,匆忙忙去接,像是等了好久的电话。不一会儿满脸笑意地转回来:“我出去啦?”
伍月笙倒油入锅:“不吃饭啦?”
“吃。吃完再去。”他看看一点好奇表情也没有的伍月笙,眯起眼睛撩骚儿:“去一个女宾止步的地方。”
伍月笙皱着眉头:“男厕所啊?”
陆领凑近她,换另一种说法刺激人:“埋伏滥人的电话哦~”
还“哦”。伍月笙边翻着炒勺边大声说:“你跟他去玩吧,要不他一个人也怪没意思的。但你只许在那儿待半个小时,到点儿就回来。”
陆领对这种大度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伍月要笑不笑地回头看他一眼,又说:“但你要真半个小时就回来,我对你也挺失望的。”

第四十四章

陆领还真是没让她失望,两点钟吃完饭出去,一直到天全黑了,还没回来。伍月笙窝在沙发里,两腿交叠着搭在茶几上,把一期重播选秀节目当情景喜剧看,插播广告的时候看看表,才四点多,天黑的好早,是阴天吗?重播的节目广告也这么多,彻底没法看了,丢掉遥控起身去阳台透气。
这楼很热,温度连水族箱里那两条大银龙都无法享受了,浮到上层来游来游去很烦燥,刁蛮地撇着大嘴。不过这种鱼平常也就喜欢在水位高的地方漂悠,貌似对没有水的生活充满向往,偶尔跃跃欲出,一上一下两道鳍又肥又长,忽扇扇好像要飞。伍月笙喂完鱼总忘记扣箱盖,陆领发现了就骂,气得她好几次要把这玩意儿捞出来炖了,又实在下不去手。他难得花这么大耐心伺候生物,自己吃什么东西都不忘匀给这俩鱼,牛肉干、弥猴桃、小蛤蟆……伍月笙倒比较喜欢当时放进来试水的那群小鱼,蓝莹莹的珊瑚灯一打,像一堆艳丽的亮片,“嗡~”冲到这边,“嗡~”又冲回去。只可惜现在被这俩大的消灭得没多少了。有一次趁陆领换水,她捞出过几条放玻璃碗里养,没几天就翻白了,扔回水族箱当食物,陆领又不让,怕那俩爹吃不新鲜的会坏肚子。
如今几尾幸存者构不成气势,终日就是皮皮地绕着水草打转,姿态仍然悠哉,同伴的丧生没给它们留下任何阴影,对偶尔凶神恶煞盯着它们的那两个大家伙也视若无睹。
想来不奇怪,人不也知道别人是怎么死的吗,还不照样过自己家日子。
奇怪的是陆校长说银龙起码要长过半米,才能吃小鱼的,可眼下那条大的也不到三十公分,小鱼们还是陆续消失了。伍月笙叹服,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鱼,估计跟它们主人一样同属钢炮科,条儿不大,但异常凶猛。于是得名:大六零,小六零。听着像白酒,还是高度的。
看着看着,伍月笙忽然被鱼们相互追逐的场面激怒,手拍上水族箱作怪,大小皆惊,在里头胡乱蹿动一一这也是正牌六零在家不允许的。鱼有点神经质,你砸它家房子它会绝食以示心情不爽。
自残的毛病并非人类特有。
这一点的认识,使伍月笙心安理得地站在十冬腊月的阳台上吹冷风。今天风大,吹得夜色空静通透,天慕格外珠光宝气。
冬天是看星星的好季节。
在六楼就能将满天星斗纳入视野,也是当代都市里的幸运,得益于这套以低密度闻名于市的住宅。小区容积率不足0.5,几乎与一些别墅产品持平,价格自然也远远高于同类住宅。伍月笙做报道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只觉得装修名贵,其它不过尔尔,有顶有墙有地面,当下认定所谓高端,即是以价格为衡量标准。不过这房子的设计倒是有几分狡猾,整片整片的采光玻璃,生生把视觉面积给扩广。伍月笙对主卧的大飘窗实在没什么好感,清早阳光会海量杀进来扰人。窗户要有窗户的样,开这么大算怎么回事。阳台则不同了。
搬进来之后,伍月笙被这个敞开式景观阳台征服。用楼书的话说是:引进阳光和风,与自然深情对话。伍月笙跟自然不熟,没什么话可对,她只是希望有一块儿私人地盘,不被墙圈起来的。
帮陆领选房的那位朋友,想必在行业内也是个中翘楚,居然选得到这套六层小板。稍微关注楼市的都知道,高价不能影响三号港湾的热销,别说陆领买的这套爆版货,就连尚未开盘的高层塔楼都出现争抢认购的局面,足见开发商营销推广工作的成功。李述这个时候来挑大梁,不能不说是被刻意培养的。
伍月笙还记得乍见他以三号港湾项目总经理的身份出现那天。暖色灯光诱惑人打盹的大宴会厅里,他被主持人请上台,神态自若地站在追光区,脱稿发言行云流水:“……项目二期湾中铭岛将承续一期产品的良好品质,致力于打造原生态精品大盘……”
举意动容皆济楚,给人感觉是血统的尊贵在后天又得以优雅升华。
世故成妖的程元元,在已打过预防针的情况下去见他,回来仍不免发出“想不到”这样的惊叹。又怎么能怪伍月笙促不及防的失态。
虽然从前就知道,李述是水一样的人,往水里放什么,水就会变成什么。但在你还以为他是水的时候,喝下去却百味掺杂。这种体会,震惊得,一层雾在瞬间就笼上眼瞳。
好可惜。他应该还可以画画,做陶,玩得兴起,可能也会替什么朋友纹一个图案。
可是木木就再也没有了,它戴帽穿衣,以后,就只有李述。
久别的重逢,似乎每个人都会感慨对方的变化。李述明明的说:你变了。
伍月笙又何尝不想把这话原封不动送给他。到底只是在嘴角泛起涩涩的笑,因为李述已经变成不可以聊这种话的人。相传已坠毁在宇宙某个次元的小行星,又再度出现。然而最终确认,不过是颗人造卫星,挂在很近的眼前,闪烁得说了谎一般。
但这谎言没有理由被怪罪。每一个人都有经历,正如每一颗星都有传说。如果你有过背靠大地面朝天仰望星空的经历,你就不会怀疑星星的传说。
因为这些传说,天空才会特别繁华。配合身后的泵音和水流声,良宵美景催人醉。
偏偏有人花间喝道,公车上见到小偷似的大吼:“喂!”嗓门能吓跑满天星星:“进屋去!”
伍月笙瞥他一眼,没动。也没去给他开门。
陆领进来看见她还在阳台:“让你进来没听见啊?”
阳台上那个不甘示弱地吼回来:“没听见!”
“我操?”大脑做数学分析般运转一番,陆领拎着刚脱下来的外套走过去,好了不得地说:“哦~你生气了。”
伍月笙想也不想地骂:“找揍吧?我生气把你乐成这样。”
陆领问:“是因为我把你一人扔在家了吗?”得到伍月笙一个璀璨的白眼,自讨没趣地把大衣递给她,没话找话地:“看星星呐媳妇儿?”
伍月笙笑露一口白牙:“嗯。不是说人死了就变成星星吗?我正找你呢。”
陆领开心地大笑:“还活着,还活着。”
伍月笙却无比失望地耷拉下眼眉:“可是我想看你变成星星。”
撒娇的语气,无邪的眼神,跟他提出这种变态要求。陆领求饶:“那么多不够看吗?”
伍月笙敲敲肱二头肌:“怎么办?你自己来还是我动手?”
陆领后退:“别闹别闹吓坏了鱼……”
伍月笙咂咂嘴:“没有鱼,只有红烧鱼。”
陆领最直接的反应是信了,噌地转过去查看,听见伍月笙嘿嘿低笑,一颗心才落回原处,骂了一句,绕回来把她挂在身上的大衣披好:“你先别杀我,我明天给你个惊喜。”
惊喜?伍月笙木然地看着他的脸,视线缓缓下移,到他小腹停下:“你有了?”
“我要能有,就成全人类的惊喜了。”陆领忍住一巴掌把她扇成流星的冲动,没好气地:“想不想听?”
伍月笙收紧领口往衣服里缩了缩:“明天再听吧。”仰头看星星:“认识星座吗,六零?”
陆领不出预料地回答:“不认识。”
伍月笙抬手指着头顶偏南的方向:“看那个四颗星连成一方块儿,中间一排亮星星那个,猎户座总该听过吧。这是最好认的星座了,跟它一条线的这边——那颗亮得有点儿发红的星星,是牛眼睛,往上看还有颗亮星,那是牛角。还有旁边一堆白星星是昴星团……”
日短星昴,以正仲冬。“昴”就是指金牛座的昴星团。在冬至日左右,昴星团在傍晚时会升到上中天,这是一年里白昼最短的几天。金牛座也便成了冬季里最为耀眼的星座。
陆领听得出神,看得着迷,只觉得星光自她眼睛里折射出来,比天上的好看。
伍月笙讲到一半,低头互动,却迎上两道迷茫视线,收回手臂撞他一下:“看见了吗?”
陆领正发怔中,被她一撞,顺着话胡乱点头:“看见了,那一堆小白星星。”按她所说找到牛眼睛牛角,当真看见一片惨亮惨亮的星星,“你说那团是什么?”
伍月笙传道之心被满足,抬头接着讲:“昴星团,很强大,冬天之所以这么冷,就是因为它们释放出来寒气。”
陆领皱起眉:“扯蛋呢吧。冬天冷是因为地球离太阳远,小学自然就学过。”
伍月笙斜睨他:“你水平还停留在小学是吧?”
陆领对科学也没什么较真儿态度,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顿下身子,肘撑在围台上,手托着下巴问:“你是金牛座的?”
伍月笙点头:“你呢?知道自己什么星座吗?”
他答得顺溜:“双鱼。”
伍月笙脱口说:“放屁。你几号的生日?”
陆领很受刺激:“为什么啊?我真是双鱼座。画画说的。”
那小丫头倒是肯定会研究这些事的。伍月笙嘀咕着:“双鱼座是6月生的?”
陆领哭笑不得:“谁说我是6月生的。啊,你姓伍是5月生,我姓陆就是6月生?你是不是冻得思维定式了?”
伍月笙被说中,有些发窘,别过头不看他:“双鱼座啊,没一颗亮星,不好找。”
陆领不屑:“你就忽悠我吧。”视线在天空搜巡个来回,“不是有一颗北落师门吗?楼挡住了吧?”
伍月笙微微诧异:“你还知道北落师门?”
“瞧不起谁啊?”陆领嘟嘟嚷嚷抬头找,真正的鼻孔朝天:“以前上学的时候,认识几个喜欢天文的哥们儿,他几个没事就在操场上支个高倍望远镜望天。我就记得一到吃完晚饭,去教室上晚自习,抬头就能看见天边儿好亮一颗星,开始以为是北极星呢,后来发现那边儿根本不是北。问他们,告诉我那叫北落师门,是双鱼座的。我那时候也正经认识不少星星,就总也不看给忘了。”
听他得意地滔滔不绝,伍月笙忍不住浇凉水:“北落师门是南鱼座的。”
陆领点头:“知道啊。一南鱼一北鱼不就是双鱼吗?”
“……”伍月笙无语,“不知道你这些理所当然是哪儿来的。”
陆领知道闹出笑话了,嘿嘿乐:“不是啊?”
伍月笙说当然不是:“双鱼座特别暗,基本上看不见。其实北落师门也没多亮,主要它一直沉在天边,周边也没别的星星,所以一眼能看见。不过我怀疑你上自习那点儿看着的应该是金星。金星升起来的早。”
“是吗?那金星是什么星座?”
伍月笙亲昵地叫他:“宝贝儿,金星是他妈行星。”
陆领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鄙视:“我知道金星是行星啊。”
还说不服!“那你知道星座是恒星组成的吗?”
陆领讷讷地摇头。
“那些一闪一闪的都是行星。”伍月笙说:“行星总是走,要被编进星座得一会儿一改名。其实恒星也走,抛弃旁边的星星,不声不响地走。所以恒星也不恒,没有什么东西永远停在原地儿。”
陆领的目光从一天星宇中收回。
伍月笙搓搓手臂:“进屋吧,来冷劲儿了。”
陆领没动:“等会儿。”
伍月笙笑了:“还给你整上瘾了。你等啥?日出?”
他说:“看有没有流星。”
玩什么浪漫?伍月笙啧啧两声:“你怎么还有个梦幻的愿要许?自个儿玩吧,我进去了。”
陆领将人拉住:“慌什么?你是不是平时做恶太多,怕赶上流星了也是挨砸?”
伍月笙咬牙:“砸着我,还能漏了你啊?”
他放开她,恢复之前看星星的姿势:“再看一会儿。”
伍月笙疑惑地瞅着他故意装出的轻松表情,往缩进袖子里的手哈气:“有屁快放。”
陆领也不擅长打曲棍球,直接就把话锋切过来:“我是想告诉你,没有谁抛弃谁那一说。星星是按轨道运行,人也这样,你在他轨道里,早晚能再见着他。你别一天净胡思乱想,没人不要你。”
伍月笙被他一针扎见了血,略感狼狈:“跟你七嫂还真是无话不谈。她告诉你我爸是谁了吗?”
陆领的眼前,伍月笙像一只大流浪猫似地伏着,他把她揽进怀里:“可怜的猫,还没见过自己爸呢。”
伍月笙弓了指关节在他腰眼上使劲转:“他妈的。你这是安尉人吗?”
陆领笑着躲开:“你怎么又突然提起你爸了?”
伍月笙怒:“你先提的!我也没说他不要我,他是不要我妈。”
陆领眨巴眼睛:“我……说的是给你纹身那小子。”目光又转向星空,忽然惊呼:“看,真有流星!”
滑得好慢啊……
伍月笙愕然:“六零啊,”他果然每天对着电脑的时间太长了,“那是飞机……”

第四十五章

伍月笙表情呆滞地看体温计,看了足足半分钟,甩回去,重新夹到腋窝下。
“别量了,再量也那些。”陆领接了一大杯热水回来放在床头,坐下来摸摸她脑门:“几度?”
伍月笙翻着眼睛看他:“38点1。”
陆领笑:“呵呵,我点3。”
伍月笙皱眉:“那还光个膀子可地乱晃悠。”
陆领钻进被窝:“几度算发烧啊?”
伍月笙也没概念:“反正我脑袋嗡嗡的。”撇开体温计躺下来。秒针滴哒,离打卡时间越来越近:“不想去上班了。”
陆领忽地贼溜溜一笑,把她抱住:“不去了,在家咱俩互相传染吧。”
伍月笙没精力陪他耍流氓:“今天必须得去……”

繁星满天的夜晚过去,却迎来个乌云压顶的第二天。空调开到三十度,墙角一棵巴西木蔫耸着大叶片,办公室里加湿器发出小小的水汽咕嘟声。伍月笙觉得寒意沁人,手执铅笔在会议记录上乱涂,望着阴沉沉的窗外,云里雾里不知何处。
杂志部年终会,总结全年工作,布置年前任务。会议持续两个小时,扯蛋闲唠一个半小时,吴主编接私人电话和客户电话各一,担搁十余分钟。午休一到,宣布散会,部门聚餐。桌上手机铃声震人,伍月笙动作迟缓,找到声源时,对方已经放弃拨号。隔壁工位的同事看着她异常红艳的脸颊:“三五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跟主编说一声请假先走吧,反正下午也没事了。”
吴以添正与电视部主持人说公司年会的安排,伍月笙门也没敲地进来,他一脸风骚笑容来不及收回,有点尴尬。伍月笙直接说明情况,吴以添乐不得打发她快点走,免得这丫头待会儿又嘴坏。眼见她一转身险些撞上玻璃门,又有点担心:“六零呢,让他过来接你吧?”
伍月笙吸吸鼻子,想笑:“他这会儿活没活着还没人知道呢。”无视主编费解的目光,夸张地绕开玻璃门,回工位收拾包包回家。出了电梯给陆领打电话,他还在睡,迷糊糊地接她电话,用的是免提,也不记得关掉。
说完拜拜后,伍月笙听见他缩回手撞到床柜的回响,听见他嘟哝着骂:“你醒天就亮,败家娘们儿!”又听见被子摩挲的声音,然后是他自言自语的低吼“脑袋疼——”渐渐无声,她正想挂了手机,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我靠,几点了!”
伍月笙忍着笑告诉他:“快十二点了。”
适度的静寂后,陆领爆笑:“操!给你闲的!”一巴掌拍下免提。
伍月笙如梦初醒,病了之后脑袋不太够转,要么就是潜意识里人品太好。她完全可以再好奇点儿听听陆领一人在家有没有做什么不纯洁的事。他最近床上技术大幅增近,搞不好都是偷着在家上网看毛片学习的……小小的刹车声,打断她的猜想。
是一辆陌生的日产,停在了写字楼前,正挡住伍月笙的路。窗缓缓落下,李述扬着眉毛,淡淡几痕抬头纹,掩不住罕见的少年式调皮:“啧喷,抓到一个跷班的。”
伍月笙坐进来,打量这崭新的内室:“哟,换车啦?”
李述诡秘笑笑:“没有,给你买的。”
伍月笙愕然半晌,猛地打了个喷嚏,低头在过份大的背包里翻纸巾。
李述解了安全带,拧身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包递给她:“怎么还感冒了?”
伍月笙擤着鼻子,声音怪异:“我干嘛用你买车啊?”
李述努力控制心跳,把话说得轻描淡写:“本来陪一朋友去办车牌,看见号段是WY,正好是你名字字母,就弄了一辆。又不是什么好车,开着吧,免得成天跟七嫂抢车绊嘴。”
伍月笙把沾满鼻涕的纸巾压进烟缸里:“切,我才不要。”
李述声音低低,仿佛责备孩子:“真是越大越出息了你这丫头,还学会见外。”
伍月笙看着他,点点头,笑了:“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不管你多大,都是我妹妹’?真他妈不好意思,从来没把你当过哥。”
李述发动车子:“别惹我,五月。我也没想当你哥哥。你需要辆车子,我又刚好有空买,就这么简单,连礼物都算不上。”
伍月笙问:“你老婆知道你有空就给别的女人买车吗?”
李述冷静地打着方向盘,似乎早有准备应对这种问话:“你不是别的女人。”
伍月笙鼻音很重地笑:“李述你倒是头一次跟我犟犟得这么认真。”
李述瞥她一眼:“因为我头一次发现程五月原来也是那么多顾虑的人。”
伍月笙只差抚掌:“厉害厉害,激将法使得出神入化。”
前方红灯,李述降下车速,长长叹一声:“我不跟你斗法。一部车而已,你不要,我就自己用,还不都是一样开。”
伍月笙看他的侧脸,五官斯文俊秀,精致温和。
温和得就快让人记不住这样一张脸。
他对人总是不会特别计较,凡事顺着别人的意思,最神奇的是,做这些,他给人的感觉是,并没有刻意忍让,好像就是真正的没有意见。伍月笙以前经常朝他叫老好人儿。他听了也就一笑,说敛着点性子总是没有坏处。
这好比喜欢喝水的人可能一辈子不会喝咖啡,但再喜欢喝咖啡,水还是要喝的。温和的人是会有这一点好处的,人们就算不喜欢他,但总归会接受。
伍月笙知道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可她不屑于让每一个人都接受,自然也就没必要赞同他的说法。
尽管她经常抱着谈人生的理由去找李述闲聊,可这并不代表两个人的人生观相同。事实上,她愿意与他在一起,从来也不是因为志同道合。
伍月笙喜欢偷看李述一个人在木木那间小门市里画画的样子,或者做泥塑。她喜欢偷看,不被他发现。那样她就可以看见眼里没有笑和纵容的李述。那么多年来,伍月笙欺负他,抢他喜欢的东西,弄乱他的生活,以她超脱自我的能力,做出种种恰似恶魔的行为,只不过想把李述逼出人气儿来哪怕一星半点。
却是屡试屡败,直到今天才微见成效。他破天荒地警告“别惹我”,缘于她生硬的拒绝和讥讽的话。
伍月笙当然是知道的,他送她一部车,跟过去送一张画,一件手绘T恤,几乎没有区别。人也是这个人,心思也还是这份心思。
然而舟已靠岸,所契之处必然求剑不得。千百年前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值得惑哉怒哉的?讥讽尚不足激怒李述,拒绝才是猛药。可她难道不能拒绝?
伍月笙拂拂垂落额前的长发,笑得尖牙利齿。
一种让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反正陆领看到肯定要炸庙。
李述不确定那笑里的含义,也从来不去从外表去猜测伍月笙在想什么。他没说话,只不时看她,变灯后启车上路。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窗上凝结起一层不算明显的水雾。透过这片窗,伍月笙神情恍惚地望着外面暧昧不明的的景致,很熟悉啊……她抹亮了玻璃笑起来:“李述,你这是往哪开?右转右转。”
他并了线,奇怪:“你不是要回家吗?”
伍月笙说:“回家啊。”

确定她不是胡闹,李述将车开到三号港湾,又一次哭笑不得了。
伍月笙还问他:“你不顺便回个家吗?”
李述看着这片再熟悉不过的楼盘:“买的哪个户型?”不等回答自己又哦一声:“C户型吧?那个衣帽间做得最大。”
伍月笙斜睇他一记:“我又不住衣帽间。”
李述笑笑:“你从小就喜欢买新衣服。除了校服,没怎么见你穿过重样的。衣帽间小了肯定不痛快。”
伍月笙转转眼睛,找不出话反驳,噗地一笑:“是C户型。”不过六零应该考虑不到这一点。
李述稍稍怪罪:“怎么没打个招呼?七嫂上次来我家也没提。以为你不打算在这边置业。”
伍月笙烦恼地揉揉头发:“我是没打算啊,老婆婆家给买的。”她开门下车,多嘴一句:“这车不太适合你,给你媳妇儿开吧。走了……”道别的话还没说完,手腕被他紧紧抓住。
李述迷惑地望着她:“你刚才说?”
伍月笙被扯得一晃,眼前飞舞过一片小鸟,她弯下腰来钻进车里与他对视:“我说,还是开你原来那个沃尔沃吧!”

陆领刚洗完头发就接到埋伏电话,匆匆穿了衣服出门,一头湿发用羽绒服帽子扣着。
小区门口泊一辆炫金色车子,副驾门开着,露出个很眼熟的超大个儿漆皮背包,背包下边那两寸跟的长筒靴,陆领印象就深刻了。伍月笙看好了之后没有号,调来货之后,还是他去商场给拎回来的。龇牙嘿嘿一乐,插着兜躲到门柱后藏起来。
伍月笙关了车门,踏上人行道,一辆电动车在她脚前几公分处顺风驶过。
李述跟着下了车,那违章骑车的已经溜出好远,风中还飘来一句“看着点,傻逼”。他摇摇头,跑过来看呆滞的伍月笙:“撞着没有?”扶着她肩膀,提防她大怒之下开车去追人家。
伍月笙却只是皱眉,喃喃着:“完了,坏了。”她绞着围巾,下车没来及缠好,让那电动车刮了一个大洞。陆领他妈给买的……回去得藏起来。
说不清楚心为什么变得特别柔软。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看到这副模样的五月。那个背着双肩书包的小姑娘,又被老师赶出课堂,跑到他的店来了吗?
“干嘛?”伍月笙不解他凝重的表情,又没让他赔。
李述伸手抚抚她的头:“丫头啊……”
伍月笙翻着眼睛看头顶上那只手,抿起嘴唇沉默了半晌,压下头脑里莫名其妙翻腾起来的防范,向后躲开他:“别惹我。”她缩着肩膀转身,吓了一跳,不远处一个特务打扮的男人,表情冷漠地望着自己。
陆领藏了半天,也没等到人来吓唬,失去耐性走出来,正看见有人对他老婆不规矩。
一声尖锐的车喇叭响起,硕大的埋伏从一辆没牌没照的样板小车里钻出来:“老板,验货!”


第四十六章

埋伏因为体积太大,被以影响驾驶为由,搁置在后排,脑袋探在俩前座中间,嘴不利索但语速飞快地说着提车轻过。陆领只是加速减速,绕小区验货,对他的话半搭不理。埋伏倒也不介意,忽然猛拍座椅:“啊啊啊我想起来了。刚那人,不是你家这房子的开开发商吗?”眼珠转转着贼笑:“我说你咋买得着这、这片房子,还忽悠我说是翔子给弄的号。靠,给我说说,再搞一套。”
陆领瞪他一眼:“我不认识他。不跟你说了吗,就是有一天在门口帮他换过辘轱。”
埋伏翻愣翻愣眼:“那是……三五熟人?可能是,老吴他……们不就成天跟这些他妈搞房房地产的打交道吗。”
陆领一脚刹车踩到底。
埋伏毫无准备,要不是座缝太小,他就撞破风档射出去了:“妈的你是新手啊!”想了想又低啐一口:“连个新手都不配叫,根根本就没有驾照。”
陆领很无辜地:“试试刹车。”
“给给个音儿先……”埋伏揉着被撞疼的肩膀乱骂一气儿。
陆领无意义地频繁挂档摘档。
看得埋伏若有所思:“我说……敏感啊?”
陆领严肃地点点头:“相当好使。”
百年难见这小子受情伤啊,埋伏兴奋了:“没说车……”
陆领回过头打断他:“不说车就他妈给我消停会儿!”
埋伏知道虽然自己不是重犯,可这厮却选择拿他开铡。西北望青天,乌压压一团黑云罩顶。埋伏默了,心情不好的人他不惹,心情不好的六零更得躲远远的。

陆领上楼来,车钥匙随手一丢,脱了外套重重坐上床沿。
伍月笙缩在被子里,好不容易暖和过来,刚困出觉意,被这么剧烈一震,只觉五脏六腑颠翻,顾不得头晕眼花,胡乱推开陆领,冲着地板呕酸水。
陆领憋一肚子火刚蹿出苗,生生被她这一招给吓灭了。转身拿水,却是半杯黑乎乎咖啡,气得狠狠往床头柜上一放,把她捞过来没好气地拍着背。
伍月笙趴在他大腿干呕,本来她空着胃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的,这下被他一巴掌接一巴掌,拍得险些吐血。骂着推开他。他起身接一杯清水回来,伍月笙不肯喝:“要谁命啊?”
陆领脸色不善:“可是有不要命的!什么好人灌一肚子这玩意儿不吐!”
伍月笙看着被他冤枉的咖啡:“那是昨晚上喝剩的。”
陆领词穷,勃然大怒:“还敢犟嘴!”
伍月笙也怒,认定他是找借口干仗:“你有屁直接放!少憋着熏人。摆JB毛脸子?”
陆领死咬着牙:“我脸色儿好着呢,不像某些人,快死了还得损着人。”绕到床另一边,扑通躺下去。
伍月笙翻白眼,也是被震得也是被气得。“你们他妈是不是以为我搞破鞋呢?”他半天不回家,不知道在楼下跟那刚跑了女人的死埋伏取什么歪经呢。
陆领噌地坐起来:“说什么了吗?”
“真他妈新鲜!”伍月笙撑起身子跟他面对面:“你有什么说什么,一声不吭啥意思?跟我玩沉默是金呐?”
陆领皱着汹涌的两道眉:“欠擂了吧?”
一个清脆的巴掌声,把世界拍得平静,只剩下表针的行走声,机械冰冷,为两个混乱的心跳声做和弦。
掌心微麻,伍月笙愣住了,她料定他躲得开。可他硬是挨了下来。
陆领当然是躲得开,他想看看这母蝎子能狠到什么程度。
偏偏就是有一种人,越亏心,作得越凶。脸颊火辣辣的疼起来了,以指轻触,疼得他没辙没辙。
伍月笙攥了拳背过手去,梗着脖子与他僵峙。
那戒备的眼神很打击人,他一个大男人,还能真暴捶她一顿不成?
虽然很费劲才能控制住自己别去那么做。陆领翻身抓起烟来点了一根,一言不发地走出卧室。把身体丢进沙发里,于姿态袅袅的烟雾中,看着水族箱中横行的两条鱼。
脸被扇得下了火一样,心里更窝火。要不是埋伏认出那小子是三号港湾的开发商,他还蒙着呢。难怪知道他买了这个楼的时候,程元元反应那么大。当时听着娘俩是在谈论某个人,久别重逢感慨良深的话,他听不懂就没多听。不好奇是个大毛病啊,现在也不能说伍月笙有意瞒他。真揪起来,他连她会怎么撅人都猜到了:早说有屁用,你买都买了。
买房这事儿算是他自作聪明,知道伍月笙怕麻烦,通常情况下不会追究先斩后奏。于是想先把房子搞定再告诉她,会节省很多步骤。
谁会想到一个玩刺青的会翻身成房产公司老总。
陆领是人糙心不糙那种,埋伏一说出那男的是谁,他立马想到了这点。
碎图本来就是完整的,只差拼接。
伍月笙挫得他莫明其妙,但不可能无缘无故,陆领每次跟她吵得凶,然而心里到底还是气不起来。那么自恋的伍月笙,却固执地认为他做的都是为孩子妥协。她说:“喜欢我,等她发现我肚里没孩子呢?”她脸上的笑,一如既往地讽刺尖酸,却是针对她自己。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自己,只是因为需要一个交待,她就愿意结这个婚。他又不能低三下四告诉她,他要的是她。
他去立北,知道了伍月笙对亲情悲观的原因,知道了她对男人蔑视的原因。陆领想知道,程元元就不怕讲给他听,只是有关伍月笙揉手腕的习惯动作,解释得白开水画画儿:以前邻居有个男孩儿,跟伍月笙玩得挺好的,后来他去了南方,临走时候给伍月笙纹的。
说的人刻意求简,听的人也不想多琢磨。单从这片言只字已不难听出,伍月笙对给予她刺青的人,跟对别人不一样。至于这人对伍月笙有什么想法,他是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伍月笙生活中的,陆领倒不在意,他气的是那个暖昧的动作,那算什么?竟敢摸她头发……
透过敞开的拉门,伍月笙眼看他一脚一个踢飞沙发上的全部抱枕,撇嘴评价:“野生动物。”
陆领灵力很高的,一扭头就对上她的盯视:“你瞪着我干什么?离你这么远了还瞪!你就是再给我两嘴巴子我也不还手。”抬脚把已经落地的抱枕卷飞:“我他妈都快气死了……”
根本没有说服力!伍月笙保持谨慎,她始终记得“你就是欠人揍一顿”那句恐吓性很高的话。
电话铃骤然响起,她手一伸就接过来。
陆领撒了一阵疯,正弯腰掐烟,顺手接得也很快。
所以程元元那边只觉得号码发送出去,听筒里一个嘟音还没到头,就串线似的传来男女合声:“喂?”
三个人同时愣了一秒钟,陆领和伍月笙整齐划一地扣上电话。
程元元听着断线声欲哭无泪,想了想拨通了陆领的手机:“她怎么没上班?”
陆领说:“在家干仗呢。”斜眼看看卧室,拿着手机去了阳台,捎带脚把门踢严。
伍月笙被他这动作气得直骂,不堪侮辱的拉过被子,从头到脚盖成死尸状。
程元元听着电话里的响动,直到又静下来才问:“看见小木了?”
难怪伍月笙怀疑有外星人遗留下来的锌片在程元元脑子里面,这种说法显然充满了嫉妒的恶毒的钦佩,但程元元的反应速度确实太快了。陆领闷闷地唔一声,也不掩饰:“你不说他去南方了吗?”
程元元不知道该说他度量大还是神经大:“那人也没死到南方……”
掐了掐日子,盘算这两只也差不多该出事了,果然是一点都没让她失望。再这么杠下去,俩人迟早得死一个。细问了会师场面,还在人类接受范围内,唯一诡异的是她家那怪物反咬了人六零一口。
她苦口婆心:“跟她一样的干啥?她要是个男的早让人打死到立北了。”
陆领非常无力,趴在围台上,一口冷空气吸进来,抠抠咳嗽:“我不跟她一样的,这早答应过你了,吐不了扣儿啊。”俯视冬日的小区,心比园景更萧素:“我就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丈母娘爱莫能助:“我也不知道这俩孩子想什么。”
陆领说:“那男的我不管。三五脑袋里装的是不是屎?我真想挖出来看看。”
程元元不担心女儿被开瓢,反倒被女婿不太正常的声音吸引,沉吟地问:“你感冒了吧六零?”
陆领切一声:“就你家姑娘风一出雨一出的,大冬天儿非趴阳台上仰个脖儿看星星看月亮,拽都拽不回来。”当然他根本没拽,还陪着疯来着。所以说到后来也含糊了,理不直气不壮。
程元元窃笑,却做沉吟状:“病得不严重吧?还有心跟她吵吵呢?”
陆领一时没领悟:“啥意思?”
程元元叹啊:“那祖宗你跟她硬碰,有好果子吃吗?不抓就跑,一抓就碎。六零啊你怎么还没受够教训呢?你又舍不得下手揍她。”
陆领嘴硬:“她要真把我惹急眼,你看我舍不舍得……”
阳台门哗的一声被拉开,伍月笙暴走:“有话你问我,就知道跟别人瞎他妈打听!”
程元元无比伤心地对着电话喃喃:“啥叫别人?我是你亲娘啊。”
感冒病毒和愤怒火焰,烧得伍月笙颊比桃花妖,二目如闪电盯着手机。
陆领几乎站不稳脚,脑中反复回放一句话:不跟她硬碰不跟她硬碰……
程元元低语:“让她接电话……喂,我宝贝儿啊?喂?听见了吗?你家房子咋回事儿?哪哪信号都这么不好。哎,这会儿好了,就站这儿别动。”
伍月笙气得:“你就遮啊!”
程元元困惑地:“什么?伍月笙你明天上班吗?回立北住两宿吧,妈都想你了。”
伍月笙说一句:“我没空。”按键挂掉,掐着手机进屋了。
陆领怔怔自我陈列在阳台半天,心内再次涌起对丈母娘的崇拜大潮。

果然古往今来,能解毒的,都得是更毒的。真是气血攻心,百病不侵。折腾这一通,伍月笙头也不疼了,鼻也不塞了,坐在沙发上看减肥药广告,标准的余怒待哄相。陆领哪会哄人,进屋晃悠一圈,也找不着话头儿。看看伍月笙手里的遥控器,蹲电视前啪啪换台。伍月笙也没给他出声的机会。
一会儿就耐心告磬,咳了咳,硬着头皮搭台阶:“我饿了。”
伍月笙不下,点了根烟,木然地看着他。
他眨眨眼睛,从冰箱里翻了一袋牛奶,过来拿杯子,刚想咬开,又闭上嘴,用手捂捂牛奶袋子,自言自语:“好凉,热一热。”抬头问她:“热几分钟?”
伍月笙弹弹烟灰,对着电视很认真地挑频道。
陆领挠挠后脑勺就奔厨房去了,拧开微波炉,手指敲着碗柜,欢快地看里面透出的黄色灯光。
心想虽然这二百五干过好几次整袋牛奶放微波炉里的事儿,反正爆炸了也崩不到客厅,伍月笙坐得住,可厨房传来微弱的嗡嗡声,听在耳朵仿佛定时炸弹倒计时提示音。叮!时间到。心才落回去,就是一声巨响一一
陆领低呼:“哎呀!”
伍月笙大脑都没反应,站起来就冲过去了。
碗柜上一片狼籍:一个大号的塑料加热盒,一个砸瘪的空包装袋。打开的微波炉前,陆领吹着手指:“好烫。”憋笑憋得五官扭曲,黑毛衣上明显还有几滴演戏溅到的牛奶。
伍月笙眼中蓝光闪过,伸手就要端那碗热牛奶。
这女的泼人获过奖,陆领眼疾手快挡住:“别别别,烫手。”趁机把她双臂一缚,抱进怀里。盯着她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想了想,没敢亲下去,怕舌头被咬断。
伍月笙条件反射地挣了两下没挣开,低头用脑门撞他下巴。
陆领哀嚎一声,被撞得直淌眼泪,放了她双手捂嘴:“你不疼吗?”妈的,嘴唇硌破皮了。
伍月笙幸灾乐祸看着他指尖的血迹:“该!”
陆领也乐:“看吧,我说你没我高吧。”

第四十七章

怄气怄气,字典上解释说是:生闷气。
闷着才气,一冒出话来,就怄不下去了。伍月笙骂滋滋把陆领热的牛奶喝了,挽袖子洗米切菜,他们俩在家向来是有人饿就做饭,从来也不管吃的哪顿。削土豆皮的时候,看见垃圾筒里那个被拍爆开一道口的牛奶包装袋,哭笑不得,这种声优模仿秀,亏他想得出来,谁再说他傻她都不愿意听。
伍月笙是不怄了,陆领可还有点郁闷,凭什么等着让他来哄?又一想,这也是好现象,说明她不心虚,要不肯定不能这么拽。再想回来,她不心虚是没错,可他也没错啊,姓李的不规矩,伍月笙还呆呵呵站着,簪子没带,不是还有鞋跟儿吗……陆领心想,眼见着别的男人对自己媳妇儿不规矩,气一下还不行吗?怎么最后还得他服软?
后来陆领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受程元元潜调动了。不过他明白过来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儿了,此刻想来想去,就是觉得伍月笙让他惯得太嚣张了,于是重新板起脸,时不时咳两声惹她注意。
他早起发烧了,仗着体质好没什么症状,架不住一下午的假咳,咳到晚上,真咳得嗓子疼了。
更不幸的是,伍月笙对他那明晃晃昭示不悦的眸子不甚关注,听见他咳嗽还以为是病大发了,找出感冒胶囊倒进一大杯热水里,晃散开了递给陆领。陆领敬谢不敏,拿过药盒抠出两粒含在嘴里,自己找杯子接水。
伍月笙对他的不识好歹感到痛心:“化了药劲儿来得快。”一仰脖,咕咚咚干了。
陆领光是看着就苦得脸抽抽,对她这举动相当崇拜。
伍月笙主要是这会儿舌苔对味觉不敏感,也没觉得太苦。放下杯子随手摆弄起那个椭圆的遥控钥匙。
也他妈是尼桑。李述要给她的那部也是,虽然不同款。
她打算把这事儿过了,现在看来还有点难度。问陆领:“你哪来的钱买车?”
陆领本来还想弄个惊喜玩玩,让一场说大不大的风波给搅和了,也没心思添油加醋,简单把跟埋伏打赌的事讲了一遍。
当时苏亮拍拍屁股跑了,房子和车也没敢要,怕后傍上那老头儿查起来。房子好说,或租或空着问题都不大。车就不好办了,那个色儿的,以埋伏的气质又实在开不出去,拿去卖了搞不好得折一半钱,不太甘心,连一万都没跑上,苏亮开车又爱护,但是二手车市场就这行情。并且新车一天比一天便宜,他这个也就越放越要不上价,瞪眼儿看着干赔钱。
某天无意听见陆领说新买的房子小区周边搭公车特费劲,就萌生跟他做买卖的歪念。起码是知根知底,不会被削太多,而且就算真跟外边卖一样价格给他,那半卖半送他还搭个人情呢。
不过话一提出来,陆领直接就给拒了。倒不是讲究一手二手那些说道,只是他想买车也是给伍月笙上下班开。以伍月笙那心气儿,知道这是苏亮开过的车子,肯定碰都不会碰。
换别人当他面说这话,埋伏多少是有点犯忌讳的,不过这小钢炮向来有一句说一句,从不考虑崩不崩人。这一点可以说不通世故,也可以说陆领有正气,能使人在他面前不设防地露出平时不常示人的一面。埋伏对他给的拒买理由无话可说,黯黯然蹲到旁边抽烟:“那就留着吧,其实我也不太想卖。”
眼前的大红车在他看来,也很俗很没档次,但车的使用价值自在别处,总之确实是不适合他用吧。
陆领不看他,绕车转了两圈:“我给你找个买主儿,七折以上处理了。”
埋伏朝身边狠啐一口痰:“叭叭叭的,你要能整出去,我拼你十个点。”
陆领笑得很无耻:“拼缝倒不用……”
他说:“我要能高于他定的价把车卖出去了,他就把卖车钱都借我。”又补充一句:“不带要利息的。”
显然这笔钱是叫他给借到手了,至于把车卖给谁了,他没说,伍月笙估计是自己不认识的。
总归还是有点得意,陆领说:“那车其实真不错,尤其踩刹车时制动感觉。找熟人好卖。”
一时间除钦佩以外,伍月笙还有众多说不出来感想,调子不很严厉地数落他:“得瑟!没钱买什么车啊。”
陆领想得前卫:“早晚都得买,先买先用。”
伍月笙直接点死穴:“你爸知道吗?”
他立马敛起笑容:“你别跟他说。”
伍月笙冷哼:“你离挨揍又不远了。”

揍没挨着,倒是程元元知道陆领买车,感动得无以复加,简直不知道咋夸这女婿好了。大力要求报销,说这车就当伍月笙的嫁妆。陆领也没跟她客气,特实在地把价儿给报过去了。惹得伍月笙在一边儿踹他,骂他不要脸。陆领很有原则:“那是嫁妆的话我肯定得要。本来我娶你就挺亏的。浩?七嫂?”
程元元美得冒泡:“叫妈~啥时候回来取?”
陆领说:“你送过来吧,顺便看看新房子。”
程元元也惦记着看房子,可是天一日冷过一日,马上年节来到,娱乐行业必然步入旺市,她实在分身乏术,一天三顿电话地催他们回立北取钱。陆领笑嘻嘻地:“要你把钱打三五工资卡上吧。”
他说这话时,伍月笙正敷着面膜,嘴巴不能张太大,还是仍忍不住靠了一句:“狗胆子!谁都敢逗。”
陆领承认是故意装傻,气他那位强大的丈母娘。
之前他想让她帮忙分析到底伍月笙现在对那姓李的什么意思,她却指挥他去把伍月笙哄好,让伍月笙自己说。陆领一时不察中计。伍月笙是哄好了,两人风和日丽地过日子,他还怎么再提起这事儿啊?不是找干仗吗?他慢慢反应过劲儿来,他一直认为与他同一阵线的程元元,根本不是在解决他的问题,而是制造一个新的问题,然后提供该问题的解决方法。此方法当然可行,可实际解决的并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可他觉悟得为时过晚,只能向伍月笙抱怨。
伍月笙听了还落井下石:“那你还真当她是什么好人呐?”一副你就是让人卖了还帮着查钱的主儿。
陆领恼羞成怒地翻小肠:“你还有理了!”
伍月笙以柔克刚:“我又没说我有理。”指着电视里正放的金枝欲孽告诉他:“你看看这电视剧吧,看完了就觉得我妈还不算最阴险的。”
这种勾心斗角指桑骂槐无事生非的戏码,向来比较令伍月笙感兴趣,陆领哪看得进去,摸起床头一本税法啃起来。直看到眼睛发涨,转转脖子,目光被伍月笙的头发吸引。
电视剧好像唱过两回主题曲了,伍月笙揭去了面膜,从倚靠在床头改挪到床尾趴着。一头半湿的长发有些伏贴在背上,有些垂落在床上,稍显凌乱,却与被子上的细藤图案交织成趣。
被子是陆妈妈买的,纯白的底,印着深深浅浅的蓝色变形藤蔓。陆领嘲笑妈妈的眼光,这床被卷起来往边上一立,看着就跟个大瓷花瓶似的。伍月笙警告他,要的饭别嫌馊。陆领抗议:无产阶级也应该有社会理想啊。不过话说回来,伍月笙倒是好打发,除了衣服,别的还真就什么都不挑。
以前是光管她自己,现在连他的穿戴也包了。但是对男装,伍月笙明显还在摸索阶段,只凭原始审美观选购,今天是一深蓝灰黑的杀手范儿,明天又觉得明黄火红更符合他气质,像拾掇自己家孩子似的。陆领在不知不觉中华丽起来,哥们儿见了都说他越活越骚,有媳妇儿人了就是不一样。陆领乐意听这种话,也就由着伍月笙拿他当布娃娃。反正他从来也没培养出来穿衣风格,只要穿上舒服怎么着都行。因此他们家房子使用率最高的,就属衣帽间了,被伍月笙以极大的耐性,整理井井有条,整个一小型时尚服饰体验中心。中心管理员还不知道自己成了研究对象,托着一盒冰淇淋,小口小口地吃得不经心,精力都在电视上,看得那个投入,就差钻进去了。电视机音量放得很低,低到坐在他看书的位置都听不太清,难怪她凑那么近。
陆领悉悉索索爬过去:“给我吃一口。”她高兴地把整个冰淇淋盒都推给他,原来全化成奶昔了,他也不在意,拿过来唏噜噜全喝了。把空盒扔到垃圾筒里,半截身子就势挂在床下,挣命地伸个懒腰,咂着嘴回味刚吃进肚的东西:“我怎么往上返苦水呢?”
伍月笙冷冷看他那个大头朝下的诡异姿势:“你那么撅着,反上来尿水都不奇怪。”扯着被他带到地上的床单低喝:“好好坐着。”
陆领充耳不闻,抬手把玩她一缕发梢,手感细腻,与主人性格对立的柔软。“你一年剪几次头发?”
伍月笙愣了愣:“两到三次。”总要去去分岔的。
陆领羡慕:“真省钱。”
伍月笙笑:“那你200毫升一瓶的洗发水能用多长时间?”
想了想,陆领点头:“可也是。”
瞥到他那种呆滞的眼神,伍月笙很怀疑他这一个多小时的学习效率:“你要不就上客厅看去,这电视哗哗响能看进去才怪。”
他用手一撑,身子翻回床上,滚到她身边,鼻子在馨香的发丝中乱拱:“我不看了,一会儿洗澡睡觉。”
伍月笙一巴掌拍上他脑门:“不思进取!你这多展能考上注会?”
陆领大怒:“我操,你不行再动不动就扇我!”这整出瘾来还得了!
伍月笙被他激烈的反应弄得差点急眼,猛然想起来扇他的那记耳光,还挺记打。摸摸他的厚脸皮:“我那天打疼了吗?没使多大劲儿。”
陆领切她:“你太谦虚了媳妇儿。那叫没使多大劲儿?只能说打不死人。”
伍月笙认了:“一家就一个,咋说也是心头肉,我哪舍得下死手。”
陆领任她占去个小便宜,斜她一眼也没计较:“明天你串休咱开车回立北吧,别等七嫂倒出功夫来琢磨咱俩。”
伍月笙怪异地瞅他:“明天?”
陆领一听还有别的内容,追问:“怎么又不休了啊?”
伍月笙说:“休……”原来还没人告诉他,心里奸笑,面上冷着,“我休我的,你别跟着找事,老实儿在家看书考试。”
陆领说:“你上班我再看。”
伍月笙翻脸:“你到底想不想考了?谁他妈前两天跟我说,过两年考试有可能变成九科了,他得抓紧了,成天五更半夜折腾我做饭。”
重点终于说出来了,陆领嘟囔:“你就是记仇!”自打上学,他念书从来不用人管,一看伍月笙上学时候成绩就不咋地,跟他摆起谱来了。
伍月笙说:“好好考吧。你现在不要寻思赚钱的事,这个家有我!等你考上了,我就退休,开一个帝豪分舵。我妈要不给挂牌,我就张罗个门脸趸点儿服装。赔了赚了就闹一营生儿吧。”
电视的音响里,凄婉的曲子低低流转。似有控诉,又没爱悔。明明灭灭目光交错,苦海点猛火,是你闪身路过,竟勾引着我。
她望着他,眼睛里有憧憬的色泽,不可思议的好看:“反正我下辈子指望你了。”
陆领听她说得离谱,但面对这张闪闪发光的无比信赖的脸蛋,脑神经软化得不具任何思维能力。
伍月笙接着说:“这就叫养儿防老。”笑意再也控制不住。
每一位职业撩闲的都要谨记这个道理:轻敌的人很容易处于下风的。伍月笙就是欺负人欺负习惯了,防御指数已降到负数。
陆领念一句我不收拾你我真手懒,一跃而起。
伍月笙脖子被掐住,瞬间就翻白眼了,挣扎着连骂带求,在他手背上挠了一道又一道。
陆领哇哇叫:“挠我!挠我!我很兴奋!哈哈哈。”
她一咬牙,打算来招必杀超渡这疯子前往异世界。陆领却忽然撤了掐她的手,整个身子跌下来,压得她闷哼一声,心中异样:“……六零?”几乎没有分贝。
他不出声,伍月笙慌了,屏着呼吸推他。
手却被捉住,他的五指与她一根一根交叉握住。
头埋在她颈间,陆领盯着纠在一起的十指发愣:“三五。”他很诱惑人地哑着嗓子,“我想要个小孩儿。”
可惜伍月笙实在被他刚才那一下被吓得不轻,再诱人的声音也听不进去,鄙视地问他:“你是想要小孩儿的过程了吧。”
他闷笑,重复一遍:“想要小孩儿。”
伍月笙不想谈这个问题,哄他,没意义;说实话……她不想他再玩失踪。
她想抽出手,可是陆领绞紧了每根指头,硬是没放,不容闪躲,不容她不正视。
他的心思就想瀑布一样哗哗流动,目光中有显而易见的坚定,坚定但柔和,想掀去她不诚实的表情面具。
伍月笙笑着说:“你不要贪多嚼不烂。”她轻轻合起眼睑,感受熟稔的气息扑面。
陆领说:“你也是。”松了她的手,支起身子去卫生间洗澡。
伍月笙一直没有睁眼,直到体内燥动渐渐平复。空气中有她的烟和她男人的味道,还掺杂一点牛奶冰棋淋的残香。不过总是无形的东西。攥起左手,降低掌心那道余温的流失速度。
手机在床头嚎叫,是陆领的铃声,伍月笙吸一口气,坐起来把手机接起:“喂?”听筒里一片沉默,她奇怪地看看来显:大哥。“喂?听不见说话吗?”
“听得见。”对方匆忙出声,短暂的静音后,他问:“你是伍月笙?”

第四十八章

吸烟是由于尼古丁在大脑形成受体,产生成瘾性。因此一旦放纵自己沾上了,就不太好摆脱掉。瘾无大小,都是要违抗自己意识去戒。
而陆领的约束自己这一功能,是格外薄弱的。
他总是想不出非常必要的理由,值得他去逆心而为。
好比说他明明知道有些话说出来,伍月笙一定会不痛快,她不想要孩子,但他想要,就得让她知道。她不痛快了他可以哄,该惹的时候还是得惹。
他其实不见得多喜欢小孩儿,只不过是觉得如果有一个孩子,她就能多点人味儿。她说他这是贪多,会嚼不烂。陆领暗骂:噎着我愿意。
烟灰落进浴缸里,荡起极小的波纹。陆领回过神,动身去拿烟灰缸,才惊觉水温的低,看着烟灰缸里那几根烟蒂,竟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抽的。
他是清醒的,但脑子里并没思考什么事。据说这种行为叫发呆。
卫生间的门被拉开,伍月笙进来上厕所,往浴缸方向瞄了一眼。极快极轻的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提上裤子站起来,冲马桶,在哗啦啦水声中出去了。
陆领坐在浴缸里,直到门又咔哒一声关上,他才忍不住趴在浴缸边缘吃吃发笑。三五怎么那么挫啊?明明是觉得他在浴室待太久,怕他睡着了淹死,还要借尿为由。这女的完全没有诚实美德,清清亮亮看到底这种事,她是打死不肯做了。
陆领笑够了,也想通了。行吧,贪多嚼不烂。没人味就没人味吧,没人味不一定是鬼,还可能是神仙呢。从凉水缸里迈出来,穿了毛巾袍,收拾浴缸,越想越乐。坐那半天一点音儿都没有,浪费一箱水……
伍月笙眼前一花,抬头看见坐在床边擦头发的陆领,又扭头看电视,告诉他:“你大哥给你打电话。”
陆领哦一声:“说什么了?”
伍月笙皱起眉毛。那人很奇怪的,虽然她从来电显示上知道他是谁,可于礼总得自报一下才对吧。然而他也连句话也没有,问了她名字,又问和六零还好吗?新房子住得习惯吗?天冷吗?没有逻辑的一串问题,最后还是伍月笙主动告诉他,六零在洗澡,他才恍然被提醒似地:“那等他出来跟他说我来过电话。”没有任何口信,也没说让打回去。伍月笙撇撇嘴:“那好的,拜拜。”他说:再见。注意身体。
被不熟的人关照说注意身体,伍月笙总觉得是在恐吓。
好在这男人音色淳厚,不像歹辈,跟陆校长给人的感觉一样,非常稳重和安全。她听六零说过,这个哥哥比他大了将近二十岁。可能男人到了一定年龄,在跟小辈说话的时候都会这样。父性?
陆领见她不出声,猜想还在为之前的话题不快,也没再多说。毛巾挂在脖子上,抱过笔记本坐窗台上看题。头发没擦干,偶尔顺鬓角滑下来一滴水,顺领口溜进去,冰凉凉还挺提神的。
伍月笙关了电视,蜷在被子里翻来覆去。陆领闻声抬头看她一眼,她便没好意思再折腾,绷着躺了一会儿,渐渐困倦。夜里醒来,同往常一样在他怀中,莫名发笑,仰头在他下巴上啄了啄,闭上眼睛没两分钟就睡沉。
陆领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生怕伍月笙知道他还醒着,其实他刚关灯上床啊……

因为没吃夜食,陆领是饿醒的,胃里空空,枕边也空空,欠身看了看,人正在化妆台前啪啪拍脸。这家伙发什么疯,假期她很少上午起床的。陆领松口气躺回去,坏心地说:“越拍越圆。”
伍月笙把化妆棉丢到纸篓里,理都没理。
陆领侧过头看她:“给我煮碗方便面。”
伍月笙可得惯着他:“你是我儿子啊?”
陆领懒洋洋还口:“把我饿死了看你怎么生儿子。”
伍月笙吓坏了:“那你可别死,你死了地球还得倒回白垩纪去呢。”全天下就他一人儿衬精子咋的?
陆领说不过她,找正当理由:“我今天生日,也没提啥大要求,煮个方便面你还这个不情愿。”
伍月笙瞥他一眼,听见狗放屁似的。某人说自己是双鱼座的时候那么顺嘴,转个身就忘了。
陆领怒:“你不信是不是?自己翻我身份证看!”
伍月笙不愠不火地转进衣帽间,过了一会儿,问:“你身份证在哪个包里了?”
陆领大吼:“我哪知道!”
伍月笙翻了半天也没翻着,出来逼他发毒誓:“你要不是今天生日就是今天忌日。”
陆领直着脖子:“你爱信不信。”拉过被蒙头开睡,睡着就听不见肚子叫唤了。半晌没声音,偷偷探脑袋出来看,伍月笙没了,厨房有轻微声响。不禁喜上眉梢,被子褪到腰间坐起来抽烟,得意地哼哼着:“非得让我生气~”
伍月笙的雷厉风行,从煮面速度也可见一斑。一根烟功夫,大号玻璃碗送上来,油黄的面条,热腾腾的汤,几根新鲜绿叶伴着两枚荷包蛋,还端了一盘子小咸鱼。
陆领好眼力,咬着筷子头问:“这是方便面吗?为什么没有卷儿?”
伍月笙说:“它做离子了。”她煮的是意大利面。
陆领还是很疑惑,但不影响下口,挑起一团塞进嘴里,烫得直呼气。一手吃面,一手抓鱼,左右开弓,吃得大汗淋漓,碗见了底儿才舍得放下,一抹嘴巴:“不是方便面。”
伍月笙正在描眼线,没控制住翻白眼的欲望,笔尖刷进了内眼睑,疼得直骂,刷刷淌眼泪。
陆领幸灾乐祸,跳下床洗漱,顺便接了个电话。
乔喜龙开口就说:“十点钟,别迟到。”
陆领困惑:“去哪啊?”
憨厚的法国人如实回答:“外斯坦小镇去泡温泉。三五没有告诉你?”
陆领恨恨瞪了伍月笙一眼,后者毫无愧色。他挂了电话过来指责,看看表,冲进衣帽间问:“我穿什么?”后来想泡温泉好像不用穿什么,胡乱套了一身出来。
伍月笙很淡定,还在捣腾那张脸,装扮得异常精致。
陆领看得心花怒放,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抠抠这个盒,一会晃晃那个瓶。
伍月笙一样一样夺回来摆好:“你不今天生日吗?”
陆领不假思索地:“谁告诉你的!”
伍月笙浓黑的眼圈里寒光毕露。
陆领吞口口水,接着说:“谁告诉你的,过生日就不能出去玩?”
伍月笙冷笑:“在他奶六十大寿生下来的就不能。”
陆领一怔。
伍月笙说:“反正你要不就死到我跟前儿,要不就把谎演像了。”
陆领的心血逆流成河,撇开扯散的棉签抱住她:“那你也别想走,你得跟我一起去给老太太拜寿。”
就说这死女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信他!就算他真过生日,她也不见得会听话给他煮面。

后来伍月笙提了个交换条件,声称他如果接受,她就不追究这事儿,要不就谁也别去。以后也别指望她去哪带着他,别指望她再信他的话。陆领他倒不考虑信誉问题,只是这女的很记仇的,他不让她坑这回,搞不好还得栽更大的坑里。所以明知是被套住了,也只能答应。
伍月笙拿起梳妆台上一张纸给他过目,往他拇指上涂口红,让他签字完了按手印。
纸上的字写得很带劲:我谨保证在通过注会考试之前不参加工作。
陆领边画押边恐怖地想,她是什么时候写的保证书呢?
伍月笙一旁窃笑,她哪敢不带他,他如果去不成,肯定能把这局搅和黄了。

外斯坦小镇的私属俱乐部是纯VIP制,不对会员以外的人开放。看在乔喜龙和吴以添的合作关系上才破例招待,谁知道这两人很不知道寒碜二字咋写,拉集了十来号人来赏光。
伍月笙说你们就不要脸吧,人背后指不定咋损你们呢。佟画亲昵着挽着她安慰,管那么多呢,反正听不见。伍月笙斜眼看着她,这种自欺欺人的任性,倒是真跟陆领一个岩洞出来的。佟画咯咯笑,绕到另一侧挂在陆领身上:“我认你当哥吧六零?反正你在家里最小,也找找平衡。”伢锁面色不善地扯她回来。埋伏倒是看得眼气:“左边挎个妹妹,右边挎着媳媳妇儿,整条街上最牛逼的就是你了。”乔喜龙追问埋伏前些日子交往的那个女朋友,吴以添抢着插话:“埋伏那能叫女朋友吗?顶天叫新年七天乐。”拽着学术腔念道:“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乔喜龙屁颠屁颠点头应是。
陆领嘲笑他:“骆驼你知道他说的是啥吗就跟着起哄?”在他看来这外国人可能连刘少奇都不认识。
乔喜龙出离愤怒:“谁说我不认识刘少奇?蓝色一百块钱上面有他。少侮辱我的中文造旨。”
这天难得聚得齐全,吴以添,乔喜龙及其死缠烂打的小女友,埋伏散仙一个,伢锁带着佟画,陆领和伍月笙最后汇合,这一行不同社会阶层的、不同种族肤色的人,莫名其妙混到一起,把会所的商务氛围破坏得一丝不剩。天擦黑的时候,陆领说了一句让经理感激涕零的话:“咱们撤吧。”
他可是从来不张罗散席的主儿,这话一出马上得到大家的关注。诡异的是每个人都在下意识看了陆领之后,转盯着伍月笙求解。伍月笙慢条斯理地埋头继续摆她的扑克牌,对一圈问号视而不见。
陆领说:“我们一会儿要回立北。”
众人了然。伍月笙的手却僵在半空中,抬头看他,他一脸坦荡:“我说了今天要回去。”

伍月笙说累,明天再回。陆领很不满,她居然累着?一整天都在温泉里蹲着,出来就是吃吃喝喝,打保龄球也不参和,最剧烈的动作就是洗牌。没管她那么多,加满了油开上高速。一路上倒还算平安,伍月笙打了个盹,把陆领换下来休息,她飙着车熟门熟路地拐进了立北县,才被迫降了车速。
今年是暖冬,白天温度高,路面上未及时清理的积雪开化,到了夜里又上冻,整条路像是高低起伏的镜子面,车开上去了直滑轮。陆领一直没睡实,被这么一颠更精神了,很兴奋地望着车外:“立北雪这么大啊?”两座城市相隔不过五百公里,他们家那儿一冬天没怎么飘雪,这里却是满城银妆,白雪裹着全部的建筑,月光当头照射,有种不可亵玩的圣洁光辉。
路上车辆不多,但伍月笙心疼刚过磨合的坐骑,驶得比较温柔。陆领催她:“你大点儿油直接就悠过去了。这么颠着更费车。”
伍月笙不听他指挥,把车开得跟个小脚女人一样。到了平时抄近道的那条胡同口,迟疑一下:“能过去吧?”
陆领斟酌着:“够呛,雪挺大的。”
伍月笙说:“不能,里面都住人,门口雪应该扫了。”
陆领不再有异议,看她打轮钻进那仅能容一车通过的小胡同里。道眼儿果然扫得干净,扫出来的雪就屯在路的两侧,他谨慎地摇下窗观察车轮情况。
伍月笙瞪他:“怪冷的,你给窗户关上……”车身一扭,后轮滑进一个坑里。猛给了一下油,车轮空转,根本抓不住冰雪混和的地面。两人全傻眼了。
陆领穿上羽绒服下去推车,可脚下滴溜滑吃不上力,车纹丝不动,他一推一滑,险险才站住。附近寻了些工具,没能撬起陷进去的半个轮胎。伍月笙也下来了,捂着耳朵哆哆嗦嗦地蹦,往轮子下边踢小石头增加阻力。陆领轰她进去发动车子,她搓搓手上车,拧着钥匙又试了一会儿。陆领摆摆手,示意她停止,钻进来叹口气:“不行。拔不出来。”
伍月笙犯了狠,空着档一脚油门踩到底,转速表显示5千多,车都变声音了。陆领都来不及骂,就听一个撒气,彻底打不着火了。风吹过来,掀起气势汹汹大烟炮,弥漫了前方的路,众多细小砂粒被卷起,砸在车上,哩哩啦啦,像是稀疏的掌声。

第四十九章

接到电话,听说女儿女婿回立北了,程元元乐得从吧台里蹦高着出来。结果是带着拖钩,拉了一车服务生去做救援队。
在北方,雪地里焐车是多么常见的事,就算没经历过,常识总该有吧?这俩手潮的蛮子,就知道一个卯劲轰油门,一个在后边乱刨雪。轮子旋转加速冰雪融化,后轮越陷越深,那车底盘本来就低, 这么一折腾都快托底了,根本动弹不得。硬是靠几个身强力壮的服务生搭手抬出来的。
程元元披一件棉大衣,颇无奈地抄个手对着事故现场叹气,半天才终于想到一句比较怨天不尤人的话:“唉呀一冬天啊,就这么场大雪,还让你俩赶上了……”
伍月笙恶狠狠瞪着旁边一户人家:“这家人一天懒得屁股都带不动,门前雪也不知道扫。”
陆领帮着把车挂好,甩着脏号号两只手转过来:“你不冷啊?不赶紧回去还在这儿骂街。”
穿过这条胡同就是帝豪了,走过去也只有几分钟路。从公路绕的话,开车也要几分钟,这就是陆领和伍月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原因。因此闹成现在这样,彼此心里明镜地谁也没敢说谁。
玩了一整天,再加上这么个小意外,两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头大睡。
可怜程元元整夜辗转难眠,想像这俩糊涂孩子平时过的日子,一筹莫展。第二天睡醒已经快到中午,鼻子里钻了爆锅的葱香,出来一看两口子正跟餐厅吃饭呢,遂不太满意地说:“也没人说喊我一声。”
伍月笙嘿嘿笑:“ 这要我是你媳妇儿都得寻思你挑理呢。”
程元元看看对面的陆领,怪罪地瞪了女儿一眼:“瞎咧咧。”
伍月笙故意说:“没事儿,我就是话里有话他也听不出来。”
陆领看着母女俩的眼神:“说我呐?”冲伍月笙皱皱眉:“我妈可没挑你理啊。”
程元元推伍月笙一下:“ 这样的,挑也是应该的。”
伍月笙说:“我这样的咋了,没饿着她儿子吧,一天四顿饭调样喂着。你看他是不比头俩月肥了?明显买裤子时候就看出来了,少说得长小两寸。”
陆领辩道:“那是里边还穿一条厚毛裤呢。”
伍月笙瞪他:“你别叭叭儿,穿不穿毛裤你腰上也蹿一圈肉出来。”
程元元笑道:“胖点儿是好事,俺家伍月笙别的不敢说,这些年家里饭菜都是她做的。”
陆领不服气:“她除了做饭和买衣服,啥啥都可呆了,连着两天下班没找着家门你知道吗?完了整个钥匙还不会用,气得咣咣踹门,给物业都招来了。”
伍月笙说:“别讲究我,比你强,一个月没到头儿微波炉干爆俩。”
陆领说:“那也没你厉害!有一天出去逛街,回来晚上吃吃饭突然开始找信用卡,说白天刷完卡人家没给她。后来才想起来她白天根本就没带卡,买衣服还是我掏的钱。”
伍月笙怒了:“真能挑话说。你还不是陪我找半天才想起来?不是你咋不说说那卡最后在哪找出来的呢?我都挂失了,又从他书里翻出来了。妈的给我信用卡当书签使唤了小逼崽子。”
“谁让你整那玩意可哪乱放?我知道你用没用的啊?”
“那你长嘴不会问啊?”
“我一问你就说我‘长个嘴就知道问’……”
程元元额头微微渗汗,无力地僵笑着:“行行行了,你俩可别说了。都快愁死我了。”

吃完饭,把那个无论如何也打不着火的车子拖去修理,师傅里外过了一遍,诊断:“变速箱冲坏了。”摇摇头,“这自动档,没你们这么轰油门的。”
程元元和陆领一齐看肇事者,意思是听着没有,说你呢。
伍月笙干咳一声:“这天儿总算冷了,一冬天也不下雪,可给这帮穿貂儿的憋完了。”
天并不算太冷,不过阴天见不着太阳,再刮点小风,风很刺骨,到了下午天将黑,又簌簌下起雪来。雪越下越大,转眼帝豪门口的路就被埋了。陆领和几个服务生一起扫雪,扫到旁边堆成一堆,拿板锹拍拍砌砌,盖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烽火台来。几个没活儿的小姐穿着大衣在门口笑着看,萍萍送客人出来,见了他们也笑,进屋跟吧台里娘俩一说,程元元说:“俺儿子就是有才。”
伍月笙抽着烟直撇嘴:“嗯,你儿子可有才了呢,还搭个台出来,没安排安排谁去坐吗?老凉快儿了。”
程元元看她那吞云吐雾的样就来气,推她出去:“去领他上哪转转,吃点东西啥的,好容易来一趟你给人打发扫雪去了。”
伍月笙被推得直趔趄:“ 这么大雪上哪转去?”
还是被轰出来。
不远处一群服务生扎堆,其中也有穿着浅色羽绒服的陆领,一圈人不时爆笑,不知道搞什么明堂。伍月笙扔了烟踩灭,走过去看热闹,那半人高的烽火台,上供似的摆了条雪雕的大鱼。几双冻得通红的手正忙着制作鱼鳍,陆领用光秃秃的指甲在鱼身上画鳞。刚落下来的雪太凉,拍不实,他一不小心就给那艺术品变成鱼块儿了,惹得几个半大小伙子叫嚎着扑上来要把他雪葬。再勇猛的小钢炮也奈何不得人肉车轮战,这冰天雪地又稳不住下盘,挣扎不过半分钟就被人前勾后拽给撂倒了。
这时有人看见伍月笙,立马相互推搡着把陆领扶起来,各自扛着清扫工具一溜烟儿全跑光了。
陆领笑着掏出被人从衣领塞进去的雪团,帽兜里也全是雪,往上一翻,纷纷扬扬扣下来,头发眉毛都白了,模样狼狈又滑稽。
伍月笙掏出手套来帮他掸着,嘴上不自觉地埋怨:“你这家伙跟谁都能玩儿疯。”
他嘿嘿笑,只说今年头回见这么大雪,胡乱拍拍身上:“喊七嫂出来吃火锅去吧。”
伍月笙说:“晚点儿再吃吧,我领你去大名鼎鼎的街心公园照相留念。”

早些年物质水平还都很低,也拿不出钱搞精神文明建设,只有街心公园这个地方还有山有水,几乎成了全县居民留影的最佳景点,衍生出一个以街心公园为轴的摄影产业环来。
说是公园,不过是几个简单的园林小品组建。一座假山喷泉,密密的灌木花丛,夹杂几株高大的樟子松。树木之间搁置了长椅和石凳,也只是摆设而已,夏天的时候也很少有人来坐,到冬天更是无人问津,积满灰尘霜雪,看上去有些衰败。不过到了晚上却是别有天地,尤其是冬天的晚上。
一到上冻,冰灯就亮相了,最早的时候是政府拿钱请人做灯,后来随着附近影楼相馆越来越多,冰灯成了他们在没花没草的冬季招揽客源的主要手段。县里于是将公园周边的地块规划承包给私人搭建冰灯,增加税收的同时也改善市容。又在公园正中间立起一盏六头高压钠灯,据说每个灯泡都足有一千瓦,照得方圆二里地宛如白昼,做为一个小县城,立北没有日新月异的变化,但也在朝着繁荣腐败的方向发展着。
伍月笙小时候,总是盼着过生日过年,就有由头来照相。也不是多想上相,就是愿意对着镜头假笑,闪光灯一亮,生怕眨眼又肯定会眨眼的感觉,然后等着照片洗出来的心情很复杂,看它跟预料中的有什么区别。至于景致倒不是十分计较,何况这些私人影楼做出来的冰灯,也确实很粗糙,但是不与冰雪大世界对比的话,也还颇具几分气势。
又赶上是假期,闲逛的人很多,人都多多少少恋群,哪儿热闹往哪儿奔。陆领就是其中之一。
他不太热衷照相,但对伍月笙所说的大名鼎鼎充满向往。步行十多分钟之后,果然看到人山人海,镁光灯缤纷闪现,一派熙攘。现在很多人都自己家买了数码相机,跑来偷景。之所以说是偷,因为园景是公家的,冰景却是个人的。常常见到这边的鬼鬼祟祟摆好普士,对面忽然白光惊曝,跟着便迅速消失了。一旦被冰灯主人抓到,要交取景费的。
转一圈下来看了不少偷拍被抓的,陆领乐得不行:“你们家这儿的人怎么都这么爱照相啊?这灯也不咋好看啊。”
伍月笙维护家乡名誉:“照出来的还行……”身边一匹冰雕的大马,两个小孩子正被大人抱着骑上去照相。她忽然笑着问:“你见过骆驼吗六零?”
陆领愣了一下才知道她不是说乔喜龙:“见过啊,动物园么。”
伍月笙笑笑:“有一次我和李述在街心公园看见一个骆驼趴在地上,身上披的五颜六色那种鞍子。我说肯定是假的。李述也说是假的,真的哪能那么花哨。结果刚说完,那骆驼站起来了,脑袋伸到花坛里吃草,一边嚼一边斜愣眼睛看,那眼神好像说‘你们才他妈假的呢’。把我们俩乐坏了。”
越想越乐得直不起腰来,那骆驼的模样真是太吊了,就跟能听懂人说话似的。
陆领本来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但是伍月笙笑得那么大声,他也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果然喜剧是要两个人才能看的。
一个人看喜剧,有趣的事没人分享,本身就是一种悲剧,再好笑的片子也笑不痛快。
过往行人纷纷侧目,一个小孩儿很坦白地看着这阿姨为什么笑得如此二百五,脚下没留神绊到电线上,刮倒了一根补光灯。虽然砸不着自己,伍月笙还是下意识地往闪了两步,敏捷地站上了一层冰雕的台阶。陆领担心地看着她那双鞋根:“你悠着点儿。”
伍月笙自负地说:“稳着呢。”
陆领坏笑:“我怕你给人冰刨露了。”站在下边,向她伸出一只手,“下来。”
他没戴手套,摊开来的掌心,三条线川字排开,纹路清晰明朗。
不像她的掌纹,相互纠结着叠加着,裂痕一般细碎而又浅杂,纵横纤陌地布满瘦长的手掌。
手递过去,被他握住,扶她安全步下滑溜的冰台后,也没有放开。
因天气冰冷而略微僵硬的小羊皮手套,在他的掌心中,渐渐恢复柔软。
牵着手走了一段,陆领突然停下,举起她的手看:“你戴手套了,应该你焐着我手。”
伍月笙也停下来,却是被人手里一串亮晶晶的红果子吸引:“我怎么没见着有卖糖葫芦的?买两串来照相。”
陆领听见她的嘟囔,嘴上劝她:“你不适合拿糖葫芦照相。”眼睛却四下搜索着。猛然有人从后边飞快地跑过,带起一道凉嗖嗖的风,他下意识地缩缩脖子,低骂:“我靠,你给下大灯行吗……”
伍月笙则顺着那疯跑者的背影,意外看到彤红一片:“在那边儿了。”
陆领还在摸着鼻子暗自庆幸,心想这要换了乔喜龙就得挂彩了。冷不防被她拉着跑,脚下直打滑,连连长呼:“驭——”
伍月笙竟然真的站住了。
陆领倒是没收势冲到了她前边。
她将目光快速拉回至他的脸上,说了句:“又不想买了。”
他纳闷地转头去看就在几步之外的小摊。
三轮板车上摆了只玻璃柜,里边插满了糖葫芦,三五个小孩兴致勃勃地围在那儿,不断改变主意指点,试图为自己挑选出最完美的那串。一个穿着笔挺的男人也混在其中,微微倾身,隔着透明罩子注视着一串串卖相诱人的零食。这个人的服饰气质与卖糖葫芦的小摊格格不入,但是很奇特,他的眼神极其认真,几乎可以用研究来形容。
陆领思索了一下,问:“他是不是在琢磨,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伍月笙哧地笑出来:“人家没你这么有怀疑精神。”
陆领大乐:“你意思是他比我贪吃?”

第五十章

糖冰棱剔透玲珑,扁扁一片贴在果子后端,晶亮的红果,颗颗圆滚饱满,用竹签穿成串,密密匝匝整整齐齐地插在草把上,形成一个鲜艳的半球形,像京剧里华丽的珠玉凤冠。任谁看了都会不禁侧目,伍月笙对它更是没有抵抗能力,每见必买,而且是挑那种特别长的,拿在手里微微发颤。
伍月笙是视觉系动物,连吃东西也要漂亮的。
她其实并不贪吃,只是一见到外型不错的东西,就算不想吃,也会忍不住买下来,总是乱花钱。程元元又觉得这孩子小时候吃了苦,现在有了条件,在经济格外纵容她,导致她根本不懂浪费为何物。后来随着年纪大一点,见的世故多了,才逐渐收敛,但也没完全消除购物狂的潜在因子。李述知道这是应该纠正的,却仍然做不到去指责她。
同样的行为,别的女孩做是骄奢,换成伍月笙,他却莫名地心疼。
大概每个人都是这样,会有两套甚至更多衡量是非的标准。
付完钱,接过自己中意的那串糖葫芦,李述忽然想:好像被五月传染了。自嘲地笑着转身,看见手牵手走过来的两个小朋友,他无奈地把找回的零钱又交给了摊主:“再给我拿两串吧。”

三个大人各持一根糖葫芦,站在路边吃得咔喳做响。伍月笙把上边的糖片嚼光,又慢吞吞地吃了两个形状最好的山楂果,便开始不专心,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李述知道她又吃够了,不等出声,就见已经把自己那串解决掉的陆领,大大方方地向她一摊手:“你吃多了牙疼,给我吧。”
伍月笙乐不得地打发出手,嘴上却不情不愿地:“也不怕齁死。”
陆领用竹签子比划着刺她,狠狠瞪眼。
李述笑着看她:“你们出来多久了?逛累了吧,找地方坐坐?”
伍月笙说:“吃火锅去吧?”
陆领一面脸颊鼓鼓地嚼着颗山楂说:“我随便。”
李述说:“你说了算。这儿变化挺大的,我也不知道该去哪。”
伍月笙笑了笑:“对哦,你们大城市来的,不熟悉这屯子。”转身前边带路去了。
李述对着她的背影摇摇头:“这丫头老是这样,有时候满不在乎地就说一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话。”
陆领找到知音一般:“对对对,她妈都说谁遇上这人谁倒八辈子血霉,没心没肺,谁对她好都白搭。”他把实在吃不下去的小半串糖葫芦随手一投,扎到路边雪堆上,喃喃骂道:“人说俩人吃一根够了,偏说不够。”
李述迷样地看着他:“那你呢?”他问:“明知道白搭还对她好。”
陆领擦着沾在嘴角的糖渣:“我没法啊。她不我媳妇儿吗。”

陆领第一次到立北的时候,程元元带他出来吃东西,来的就是这家渍菜白肉锅。紫铜锅子圆木炭,正宗地道,以致他回去之后还念念不忘。所以伍月笙一进门就打电话让程元元来买单,说陆领总惦记来立北就是冲着这顿饭的。
程元元推开雅间的门,一眼看见李述,饶是她这种见文工施礼乐遇商纣动干戈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了。怔怔一下,说:“唉?小木?这么巧……”说完自己听着也话里有话似的,当下恨不得自掌一嘴巴。
陆领腾出身边的椅子招呼她坐问:“怎么这半天才到,真奔结账来的?”
李述笑笑:“脱不开身了吧?这又到都出来玩的时候了。”
程元元脱了大衣:“可不是,这半拉月天天得出去借小姐。我现在精神头也供不上,你说阿淼那不争气的还整早产了。我也不能那么不是人,孩子刚满月,就让人来上班。”
伍月笙挑她话里的毛病:“那人不早产,挺十足月的肚子,你好意思让人在那乌烟瘴气的地方给你看吧台啊?”
李述疑惑着:“阿淼是哪个?”
伍月笙想了想:“她腰上有一大块胎记,后来你在上边给纹了对儿凤凰。”
这么说李述就有印象了,兀地失笑:“记得以前她就经常怀孕。”
程元元撇撇嘴:“嗯,那才肥沃呢,撒籽儿就长苗。”
把陆领笑得直呛,伸胳膊去够餐巾纸又被锅沿儿烫了手,疼得孙猴子一样张嘴哈哈喘气,连连甩手。伍月笙一边骂他,一边叫人拿瓶冰镇矿泉水。这店里横是经常有人挨烫,服务员送来冰水,居然还附加了一支京万红。不过陆领烫得不太严重,药膏也没涂,矿泉水放在桌上,贴着烫红的手背止痛,左手抄起筷子照吃不误。他前两年骑摩托车肇事,当时候右臂骨折打石膏吊了一个多月,痊愈的时候已经成半个左撇子了。伍月笙听了大笑,你打小就这么毛毛愣愣的也好,回头真整个缺胳膊断腿儿啥的,我也不能太落你妈埋怨。
程元元心里也有类似的庆幸,不过听伍月笙把话说出来,就觉得很不中听了,筷子一并就要抽她。
陆领拦住丈母娘,好奇地问:“哎七嫂?阿淼以前不是小姐吗?咋还真有人把她娶回家去了?”扭头看看伍月笙:“我以为就埋伏那么冤大头呢。”
伍月笙点着烟,斜睨他一眼:“你拉倒吧,程淼跟苏亮能比吗,论模样论心眼儿,根本不是一档次的。”一本正经问程元元:“她嫁了个什么玩意儿?残疾人啊?”
程元元摇摇头,苦笑着叹口气:“她嫁谁啊她?要上外地还说不准能嫁出去,立北就屁大点儿的地方,谁不知道她干啥的啊。你说程淼那不就是浮精神没心眼儿么,她哄不住客人呐,人说咋地就咋地,才一整就怀孕了。这下又怀上了么,去做流产,不到俩小时回来了,跟我这顿嚎,说大夫告诉她了,这回再做,一辈子就要不了孩子了。我说你想要孩子就生下来吧,那咋整?反正也挺可怜的看那出。”
伍月笙忍不住骂:“她虎逼啊?非整个孩子干啥?”
李述轻斥:“五月?”
陆领低头吃着过咸的韭菜花,小声嘟囔:“谁都像你一提要孩子跟要命似的可完了。”
伍月笙翻翻眼睛,再看看李述和程元元,硬是把话憋了回去。
程元元一瞅气氛不对,赶紧换话题:“不过人阿淼生那儿子可漂亮了,明天白天有空我领你俩去看看。小木一会儿上哪儿住?要不我跟萍萍说说给你留个门儿?肯定乐意。”
李述从前就听惯了这种话,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淡笑着说:“我还是回旅店吧,明天要起早走,今天不能熬太晚。下次吧,我来之前打个招呼。”
程元元大笑:“那我就不跟萍萍说见着你了,要不还得怪我没领她来呢。”
接下来的话题基本上都是帝豪每天演出的不同版本的搞笑剧,几个人笑得太忘乎所以,不知不觉多喝了几杯。俩钟头下来,都有点儿醉醺醺。毕竟量有深浅,程元元和李述喝得最多,前者饭后买单时,还能挑出来服务员多算了两瓶酒。李述明显不是对手,被陆领扶着去洗手间吐了两次,坐着都已经很勉强了。陆领喝酒进快出得也快,喝多少尿多少,到最后也没什么醉样。伍月笙说他是用身体做作弊。她倒是喝得实在,一瓶还没喝完,靠在陆领身上困得睁不开眼睛。陆领深知她的酒品,开始不让她喝,架不住程元元都说没事,也就放任了她。
一顿饭吃完已经接近零点,程元元忙着把软乎乎的女儿弄回家去睡觉,看陆领状态尚可,让他送李述回宾馆。
李述住的立北宾馆,当地人都知道,陆领拦了辆出租车,几分钟就到达。李述下了车又大吐一通,陆领扯着他的羊绒大衣,紧喊着:“别弄衣服上别弄衣服上。”
这一折腾,李述酒劲散了不少,还清楚记得自己房间号是05,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几层。陆领拿着房卡从一层跑到三层,总算开了门,连搀带拖的把人弄进来,三下五除二,扒了他大衣和鞋子,扔到床上用棉被蒙好。
李述忽然翻了个身:“照顾好五月。”
陆领转身就走:“轮不着你说这话。”
李述说:“知不知道我多难……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什么都不能做。”
就是乔喜龙那热情的法国人,也从没当着他的面说过这种话,顶多是把伍月笙往死里夸,以证明自己被吸引也是无能为力的事。而床上这个喝到半死的家伙,竟然把话说得肆无忌惮。陆领浓眉纠结,他不想跟喝醉的人一般见识,打开门,迈出半步,又退进来了。站在他床前说:“你走了就应该做好回不来的打算。”
微弱的灯光下,俯视他的这个男人,有着不妥协的五官和坚定的表情,如同语气一样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李述想,或许这样的霸道,才有可能镇住五月不停摇摆的心吧。
陆领受不了眼前的李述的眼神,穿透了他,看向别处,若有所思,思有所痛。
跟伍月笙偶尔流露出来的如出一辙。
各种疑惑交织成网将他缚牢,将灯调至最亮,陆领拉了张椅子坐在李述对面。
趁人喝了酒就煽动其暴露隐私,此种行为很无耻。不过涉及他老婆,再没有好奇心的人,也无法安于现状。
陆领的问题十分大方:“当时为什么要走?”
瞬间明亮的光线,照射他粉饰于晦暗角落里的东西,李述有轻微的晕炫,脑中涌现出一片一片模糊的记忆。他艰难地坐起来:“因为爱上她了。”
她说:我叫程五月。
于某个夏季,拦截了他的阳光,突然出现。指着他精心绘制的作品歹言批判,把他平稳的生活改写得一塌糊涂。这小女孩个性骄纵,嘴巴恶毒,发狂兽一般攻击身边所有的生物。她全然的自我,只要自己开心,别人死活也不顾。晃动的心绪和眼神,会在背过身的那一秒,被自己狠狠嫌弃。
他心疼她那层由伤痂凝固而成的坚硬外壳,开始着迷于她蝶变般的成长……种种胡作非为,如今想起来的,只剩得逞后她零星的笑容。
恶名昭著的丫头,惹得人神共愤,可他只觉得,配不上。
那些眼光又羡妒又不屑,不能动摇事实:她妈妈是全县最有钱的女人。尽管她的家世招人指点,可惜这终究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和谐社会。
他悠然自得,是因为一无所有。一旦企图拥有,势必要舍弃什么。
但是有一种效应很难解释。
一个男人,因一个女人,而舍弃一切,得到的是敬佩;因一个女人,而获取一切,得到的是唾弃。
自己还是其次,怎么也不想让她为那流言蜚语中伤。
他一直觉得他不屑媚俗,可真正到了表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陆领听得直瞪眼:“什么意思?你怕人说她找不着男人倒贴?她有钱当然是她花,你那时候不是没钱吗?不是还有以后吗?我不也什么都没有吗。她对我更过份,动不动就说‘你还得靠我养活呢’,告诉我考完注会之前什么工作都不能做。”越说越愤怒起来:“就跟养儿子似的。”
李述端着一只纸杯,坐在床头静静看他。
他举止言行间是不太合理的大男子主义,对被老婆圈养这件事,自然该有很大意见。但是他的意见并不是来自世俗的因素,仅仅是因为伍月笙太张扬的做法,尽管如此,仍掩不住眉宇间的快活。
那是一种绝对的自信。
李述抚着略显粗糙的杯沿:“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陆领被这出奇转移的话题弄得一愣,拖慢了语速:“老师……”说完他就明白了。
李述说:“我如果想换一种活法,只能去找我妈。其实我挺恨她的,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抛弃儿子,永远我都瞧不起她。但我得承认,我和她有一样的价值观,就是物质至重。她为了自己享受去嫁一个有钱的男人,我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喜欢的姑娘,去依靠她的钱。谁也不比谁高尚。”
陆领沉默一阵,好像根本没在听。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三五她,反正也是特别能败家。”
李述忽然苦笑:“你想骂我吧?”他还不至于把五月当成和他妈一样的女人。
陆领摇头,他想骂人就直接骂了,用不着在心里想。“她是看起来就让人很想往她身上花钱,也怪不着你会想有钱才能配得上她。这说不好是谁的毛病,我也总是想给她买东西,不知道她要哪种,就挑最贵的买。”
想起伍月笙还曾倨傲地问他,你家有钱吗?
李述说:“我从来不了解她。”
陆领在嗓子里咕嘟:你了解你自己吗?
母亲抛家弃子的原因是为了钱,使得他会隐隐觉得,要有钱,才能爱住一个女人。陆领不知道李述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点。
但他并不想再追问下去了,因为这部分与伍月笙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