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4

那只狐狸: 坏事多磨 116-完+番外

116.  无解之谜

要论跟众人结下的仇怨,曦远自然比赵颜胜出许多。当初英雄堡的凶杀,后来剿灭东海,再后来,神农世家的叛变,更有放火烧林的劣迹。完全是把江湖和朝廷得罪了个遍。
待要审问之时,不少人要求严刑拷打,更有自动请缨来施刑的。场面之火热,让小小汗颜。
但人多口杂。最后还是由小小主持大局,白道由神农世家的巴戟天出面,黑道推贺兰祁锋为表率,而朝廷方面,自然由廉钊代表。
曦远看到这四人时,表情随是高傲冷漠的,但神色之间,也不免有了惧意。她身上伤势未愈,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连自尽都做不到。
“纤主,我们找你所谓何事,我想你也应该清楚吧。”贺兰祁锋率先开口,“魏启现在何处?”
曦远冷哼一声,并不作答。
“纤主,如今情势,你应该也看得明白。你若能说出他的下落,戴罪立功,我可上奏朝廷,赦免你纤丝绣庄的一众门人。”廉钊说道。
曦远听到这番话,眉头一皱,道:“哼!待九皇集齐,天下归一,你口中的朝廷便化为乌有!什么戴罪立功,简直可笑!”
廉钊闻言,并不动气,只道:“若集齐九皇,却不能得天下,你又该如何自处?”
曦远道:“天师决不会算错!得九皇者,必能得天下!”她抬眸,看了看堂上众人,“这是天命,你们阻不了。”
巴戟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发一语。
贺兰祁锋讥讽地笑笑,“纤主,我只怕,你看不到那一天哪。”他轻轻一叹,“你我不过凡人,天命事小,人命事大。你说对不对,纤主?”
曦远冷笑,“即便我死,也决不会背叛天师!”
“呵呵,死不可怕。不过,南海北神宫有一种比死还可怕的毒药,你听说过没有?”
曦远毫无惧色,道:“‘七杀’?哈哈哈,只怕七天毒发之前,天师已经大道得彰,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只有死路一条!”
这般坚定的言论,让情势僵化起来。
小小心中暗生钦佩,无论立场,曦远的这份忠心,实在是令人折服。天师王文卿,要是认真一算,还是她的师公。能教出“鬼师”这样的徒弟,王文卿此人,定不简单。
慢着,怎么扯到王文卿的?不是在追问魏启的下落么?什么集齐九皇,一统天下,话题是不是扯太远啦?而且,廉钊早就说过了凭九件兵器,不可能统一天下的。天师的目的无非是借九皇的舆论,拥立新主。如果这种猜测是错的,那就是说,九皇真的有神力了。只可惜,这里面的秘密谁都不知道,不然他们也不用那么辛苦地抓她了……呃?怎么听起来挺矛盾的?
想到这里,小小突然悟到什么。她看了看廉钊,笑一下,开口道:“纤主,我有一事不明。”
曦远看她一眼,眉目间隐生憎恶。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奇怪……”小小一笑,道,“天师通达天意,自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为何偏偏不知道九皇的玄机,还为此三番四次抓我这个小辈?”
曦远不屑,道:“我早已说过,‘鬼师’韩卿是天师最钟爱的弟子,你是‘鬼师’的徒儿,天师想见你,有什么奇怪?!”
小小垂眸,“一直以来,我能保全性命,都是靠手中握着九皇的秘密。当日我去廉家船阵偷布阵图,魏启要我说出九皇的秘密,还说,我不知道,我师父肯定知道。这一来二去,你却告诉我天师所求不是九皇的秘密,而是叙旧?”她继而抬头,道,“我看天师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如今虚张声势,又有什么用?”
一旁的贺兰祁锋笑了出来,“哈,是啊。天师若不知道九皇的秘密,就算得到了神器又如何。说不定,还要来请教我们盟主一统天下的方法呢。”
“住口!天师圣威,岂容你们诬蔑?!”
“我并非诬蔑天师,只是说事实罢了。”小小起身,“魏启在东海下毒,你对我用针,全无半分同门之谊。什么我师父是天师最钟爱的徒弟,全是一派胡言!我看,他是为了九皇的秘密连自己的徒儿都不肯放过才是!”
曦远当即愤怒,道:“满口胡言!鬼师叛出神霄派这么多年,天师从未派人追缉。当日得知你是鬼师弟子,要带你回去见天师,也是魏启的提议,于天师何干?至于后来的手段……那是你生性狡猾,咎由自取。”
小小听完,便将这其中的种种纠葛都理清了。她笑了起来,道:“这么说,一直以来,你所遵循的都是‘魏启的提议’?那也就是,一直以来,费尽心机逼我说出九皇秘密的人,也不是天师,而是魏启了?”
曦远脱口而出,道:“那是自然……”然而,她说完自己就愣住了。
廉钊听完两人的说辞,了然于心,开口道:“若是魏启想要得到九皇的秘密,目的就只有一个,独拥天下……如今魏启手上有八件神器,他会不会交给天师,就说不定了。”
曦远心中一震,竟有些恍然。
“魏启是怎样的人,纤主最清楚不过。连自己的手足都能迫害至此,他是否能像纤主你这样效忠天师呢?”小小补充道。
曦远的神色惶恐起来。心中本有的疑惑慢慢扩大,终扰乱了她的思绪。她猛然稳了心神,大声道:“你们不要挑拨离间,我不会相信你们的!”
挑拨离间啊……小小抿嘴一笑。这不是她的特长么?
“温靖曾对我说过,当年神霄派为了夺九皇神器,颠覆了东海七十二环岛,杀他弟子无数。这段仇恨他一直记着,至今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复仇。魏启与他合作,不就是对神霄不忠最好的证据么?”
曦远不禁忆起当日客栈内的种种,当时魏启说过的话清晰异常。
小小见她犹豫,想了想,又道:“纤主,你还记不记得,当日英雄堡的晶室内的情形?”
曦远有些不解。
小小道:“当日,方堂主背叛神霄派,意图染指九皇神器。照纤主所言,方堂主在神霄派内,地位低微。可是,他却使得一手‘冥雷掌’。当今江湖,除他之外,会这种掌法的,不过三人。一位是天师王文卿,一位是东海七十二环岛的前任岛主温靖,还有,就是英雄堡堡主魏启。方堂主的那套掌法,恐怕……”
曦远恍然大悟,“魏启……”
小小点点头,“没错,普天之下,最有可能传授方堂主‘冥雷掌’的人,就是魏启。而当日晶室里的一切,也是他一手安排!”
“……”曦远的心绪全乱,竟不知当信不当信。
这时,突然有人走了进来,开口道:“英雄堡晶室之内的事的确是英扬公子一手策划。”
听到这个声音时,小小有些惊讶,她抬头,就看见赵颜站在门口。她的脸色依然苍白,神情亦是憔悴不堪,但眉宇间却有了一丝坦然。她静静站在那里,缓缓开口道:“当日英雄堡地牢之内,他对汐夫人和魏颖默认了此事,我也在场……”
曦远慢慢抬头,看着赵颜,“你的话,我会信?”
赵颜轻笑,“不信?哼,没错,这般深远的计谋又岂是你能猜到的?不过,现在,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魏颖、汐夫人都吃了苦头,当日地牢之内看管犯人的英雄堡弟子也都听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还被蒙在鼓里的,偏偏只有你这个盟友……”
小小听到这些话,暗喜在心。她先前的言论,大多是猜测,没想到,赵颜不仅有证词,还有证人。这么一来,她的挑拨离间不就是证据确凿,万无一失了?她正这么想着,却听赵颜笑了起来……
“哈哈哈……天师算什么?这世上,唯有英扬公子才有资格得天下!论谋略,论心机,你们谁是英扬公子的对手?哈哈哈,纤主,你不是对天师忠心耿耿么?可是,你从头到尾奉的都是英扬公子的命令啊。为了铲除异己,他连三英都能杀,你说,他会不会杀你?会不会杀天师?哈哈哈……”赵颜笑得疯狂,她看着小小一行道,“左姑娘……你的运气真的很好,不过,到此为止了。英扬公子很快就会卷土重来,你们这些人最终也只能俯首称臣!哈哈哈……”她兀自在堂中转了一圈,笑道,“我早说过了,负我的人,定会比我痛苦百倍……哈哈哈……”
小小看着赵颜,明白了一些事情,她开口,对左右道:“她疯了,是谁放她出来的?带下去!”
彼子和鬼臼闻言,立刻上前,拖着笑声不停的赵颜走了出去。
堂内片刻平静之后,廉钊看着神情复杂的曦远,略微思忖,道:“圣上招神霄派归朝,但一直以来,都未见天师出面。纤主,你确定自己一直以来奉的是天师的命令?”
曦远呆呆看着众人,不发一语。
“纤主,若是我猜测不错,魏启是假传天师命令,利用神霄派替他办事。事成,天下他得。事败,神霄派便替他顶下造反谋逆之罪。”小小认真道。她转头看廉钊,“我说的可对?”
廉钊被她一问,浅笑道:“不错。纤主,若一切属实,你包庇魏启,反而是害了天师和神霄派,辱没了忠心二字。”
曦远几番欲言又止,皱眉深思,许久之后,终是明白了什么。她开口,无力道:“南丰城内,有一处神霄派的秘密分舵。魏启兴许就在那里……”
听到这些话,小小放松了下来。
曦远抬头,又道:“……若是神霄与此事无关……”
廉钊回答,“我方才已经说过,只要你能戴罪立功,我自可禀明圣上。赦免一众无辜。”
曦远这才点了点头,瘫坐在了地上。
……
待小小一行出了门,就见彼子、鬼臼和赵颜站在不远处,看到他们出来,皆行了礼。
赵颜犹豫片刻,慢慢上前,还未开口。小小便笑道:“赵姑娘,方才多谢你了。”
赵颜微微一惊,轻轻摇了摇头。又迟疑许久,才道:“左盟主……我……我有一事相求。”
小小虽不敢确定,但也能猜到八九分,便欣然点头,应道:“你说。”
赵颜的眸中竟泛了泪光,声音低弱,只道:“我想见他……”
小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后的廉钊和贺兰祁锋,微微点了点头,便领着赵颜走开了。
……
英雄堡分舵依了江南庭院的样式,造小桥,放灵石,更载四季花卉,俨然一派温婉的风情。早先联盟之中的江湖人士攻破这分舵,也没费什么武力,这其中景致丝毫无损。
绕过一处水榭,便是宾客厢房。戚氏被破之后,门人便被安置于此。自然也包括那受了重伤的莫允。
赵颜抱着镜子,慢慢跟在小小身后。她和魏启合作之事,人尽皆知。看到她的人,皆是面露鄙夷。但她第一次不再理会这样的眼神,她小心翼翼的,用最谦恭的姿态,默默跟从。
待到了莫允的房前,小小站定,看着赵颜,继而注意到她紧紧扣着镜子的手,因为用力,手指节微有些发白。小小站了片刻,见赵颜还是全无举动,这才悟到了什么,道:“赵姑娘自便,我先告辞。”
赵颜看着她离开,又迟疑许久,终是不知该不该敲门。几番挣扎之后,她伸手,轻轻推了推房门。
房门未关,应着她的力道缓缓开启。
赵颜微微一惊,迟疑了一会儿,才提起勇气,跨了进去。
房中,惟有莫允一人,他躺在床上,不知是睡,还是昏迷不醒。
赵颜走到床前,一见他,却已是泪流满面。
她伸手,轻轻擦着泪水,努力不发出哽咽之声。
她不可自抑地想起很多很多事来,想起他说:一家重聚,再不离分。
她突然明白,以前的自己走了多远的路,明明这么简单就可以到的地方,她偏偏远绕。往昔种种,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一时之间,让她无所适从起来。
她慢慢跪在床前,轻轻握着他的手腕,哽咽着,轻声道:“我没有出卖戚氏……没有给魏启引路。我是真心想去见他的……”她的手指慢慢收集,眼前已经是模糊一片,“我没有骗你,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骗你……”
渐渐的,她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那一刻,她的手被反握住。她含泪抬眸,就见莫允已睁开了眼睛,正静静看着她。
“我没有出卖……”她的声音零落颤抖,凄凉无比。
莫允点点头,道:“我信你……”
赵颜笑了出来,她握紧了莫允的手,不再压抑,哭泣了起来。
莫允看着她,浅浅笑着,沉默。
戚函进屋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
察觉有人进来,赵颜回头,看到戚函,她的哭泣不自然地停止,神情里,带上了恐惧。
戚函微微皱眉,继而,看到了她怀中抱着的菱花镜。一时间,他的心如同那木匣“涵宇”,被轻易打开了……他用最隐晦的方式,将所有说不出口的话放进了那木匣之中。若她无所期盼,自然打不开那木匣。可是,既然自己不曾给她希望,又怎能让她心怀期盼?十七年前,他错了,而今,他又错了一次……
赵颜看着戚函,依然不知所措,而此时,莫允抬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那一刻,如同被赋予了勇气一般。她怯怯的,用犹疑的声音,低唤:“爹……”
戚函只觉心头温热,眼眶亦湿润了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眼神望向了别处,仓促地点了点头。
所有的心结,一瞬间被解开了。赵颜笑着,再无痛苦。
戚函看着她,道:“好好照顾他。”
他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待走远时,才让笑意上了脸庞。
其实,很简单,只需点一个头,说一句话,所有失去的,就能全部回来。拥有,其实一点也不难。
他抬眸,笑得坦然。
这时,他忽见不远处假山草木之间,隐约躲着人。待认出那人,他开口,唤了一声:“左盟主。”
听得这声呼唤,小小一惊,怯怯走了出来,“呃……戚当家……”
戚函微微一笑,道:“我欠盟主一个人情。日后,有用得到戚氏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小小听到这话,立刻摇头,“戚当家言重了,我也没做什么。”
“能打开木匣‘涵宇’,这份人情,我欠得值。不过,盟主是如何得知‘涵宇’的开启之法的呢?”
小小笑道:“我小时候曾见过戚氏名兵图谱,又是凑巧猜中了活锁的玄机。全是运气使然。”
“戚氏名兵图谱?”戚函有些不解,随即却想起了什么,他抬眸,问道,“盟主与‘鬼师’韩卿可有渊源?”
小小有些惊讶,“正是家师。”
戚函笑了起来,“天意……”他上下打量了小小一番,道,“十几年前,我见过你,那戚氏名兵图谱也是我给你的。”
小小听呆了,一脸的难以置信。
戚函也不解释,只道:“小丫头,你师父现在何处?”
小小只得将师父的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
戚函听罢,微有些惆怅,“以他的武功,天下谁能杀他……也罢。”他突然想到什么道,“你应该知道九皇的秘密吧,既然知道,又何必如此费心?”
“啊?”小小有些茫然,听戚函的口气,应该是知道九皇的玄机,但那最后一句,分明云淡风轻得让人惊诧。
戚函察觉有异,笑了笑,道:“你不知道?”
小小咽咽口水,老实地点了头。
戚函的笑意里有了同情,“那我告诉你吧。”
这种时候,按照师父的教导,应该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想知道!不过,时过境迁,如今的小小却觉得,若是知道了真相,真的能让所有人都不必费心,听听也无妨。而且,看戚函的表情,这个秘密……好像也不是很金贵。
于是,小小点了点头,等戚函说下文。
戚函的眼神里,带了一丝轻蔑,道:“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九皇神器。”
这句话,让小小惊讶不已。
“七曜:日、月、水、火、木、金、土,加上北斗、南斗,这九个名字不过是凑起来好听罢了。”戚函笑着摇了摇头,“世上任何一件戚氏兵器都可能成为九皇神器。”
小小不敢插话,继续听着。
戚函道:“古往今来,多少豪杰英雄为名刀宝剑折腰。而惟有武功、地位、德行都高人一等之人,才有能耐拥有我戚氏的神兵。大浪淘沙,江湖人所谓:戚氏最高杰作的‘九皇神器’的拥有者,必然是当世豪杰,人中翘楚。”
听到这里,小小惊道:“戚当家的意思是,是江湖人自己早就了‘九皇’?而所谓的‘九皇神器’是由最强的九个人所持的那九件兵器?”
戚函笑笑,“也并不一定是最强的九个人,可能是最强的九个门派,或是最强的九支军队……”
小小低头,思忖起来。持有九皇的人?到目前为止,是:太平城、英雄堡、神农氏家、神箭廉家、戚氏、东海七十二环岛、岳岚剑派、破风流……
“‘得九皇者得天下’,这句话不假。若能得到持有‘九皇’的人相助,何愁天下不得。”戚函笑叹一声,“只是,这又该有多难呢……有人机关算尽,自以为手握天机,到头来,还不是黄粱一梦。笑煞人也。左盟主,‘九皇’之事,不管也罢。”
戚函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小小站在原地,细细咀嚼那话里的意思。“太平城”有良田千顷,易守难攻,是绝佳的城邑;“英雄堡”财力雄厚,弟子众多,随时能补充人财;“神农世家”有神医良药,更有丰沛的药材资源;“神箭廉家”乃是当朝良将,手握兵权;“戚氏”善铸神兵利器,俨然是兵工厂;“东海七十二环岛”垄断东海海运,更染指内陆漕航;“破风流”弟子遍及天下,更吸纳“曲坊”、“玄灵道”、“岫风寨”、“齑宇山庄”等派的能人异士;岳岚剑派有上千名精练剑手……
不谈那第九件兵器,光是这八个家族就已经很够看了。要是真有人能一统“九皇”,坐拥天下绝对不是空谈。不过,戚函说得对,世上,谁有这个能耐呢?
她正想着,就听廉钊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小小。”
小小闻声,立刻甩开了思绪,抬头笑道:“廉钊!”
廉钊走到她身边,道:“找你很久了,联盟已经准备完毕,这就出发往南丰去,你也准备一下吧。”
小小点了头,笑道,“那走吧。”她大大方方地搀起廉钊的手,大步往前走。
廉钊看她高兴,便也带着笑意。只是,一直不说话。
小小隐隐察觉异样,开口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么?”
廉钊沉默片刻,开口道:“圣上下过一道密令……一旦找齐神器,便肃清所有知晓九皇秘密的神霄弟子。我一直以为神霄有谋反之心,这道密令,自然没有任何不妥……”他的眼神里,有了忧色,“但如你刚才所说,也许神霄派是真心归朝。只希望这密令还有转还的余地,不要牵连无辜……”
小小听罢,明白了一些事情。君无戏言,既然说了要杀,自然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果然,只要沾染上九皇,就一定会倒霉……
都说江湖血腥,但庙堂之争,权政之谋,更比江湖争斗惨烈数倍。那累累的白骨中,又有多少无辜之人。
小小见他蹙眉烦恼,便握紧他的手,笑着道:“那我一早归顺朝廷,岂不是很明智?”
廉钊闻言,浅浅一笑,“是啊。”他扣紧她的手指,道,“我会护你周全,决不会让你有分毫损伤。”
小小心中感动,眸中的笑意更闪闪发亮。
廉钊看着她,笑着又加上一句,“不过,你现在是堂堂武林盟主,有一众拥护者,怕是不需要我保护了吧?”
小小道:“啊,拥护者,我怎么不知道?”
廉钊夸张地叹口气,“唉,每次一有点什么事,鬼臼跟彼子首当其冲替你解围,银枭和温宿紧随其后,太平城和英雄堡也不会旁观,如今连戚氏都被你归入旗下……我若想保护你,也得先想办法挤到前面去才是。”
这番话分明就是调侃了,小小笑了起来,道:“哦,是吃醋。”
廉钊倒也不否认,答道:“是啊。”
他这么答,小小倒接不上来了。
廉钊看她愣住的样子,低头笑了起来,“这样就是默认了?”
小小嘟哝道:“证据确凿,没法抵赖。”
廉钊拉起她,道:“既然你认了,那就私了吧。”他说完,笑着拉起她,往前走。
小小也笑了起来,满心愉悦地跟着他走。
只是,那一个刹那,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现在是武林盟主,统领的,不就是那拥有“九皇神器”的人么?难道?……不,不可能……哪有这么莫名其妙的事……
她的担心只是一瞬,继而,她抛开那些莫名的担忧。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
很快,就结束了……

117.  无极大道 [上]

自从岳岚剑派逃出之后,魏启和温靖日夜兼程,赶往南丰。但温靖身上有伤,不宜远行,众人便找了一处安静村落落脚。
温靖自上次一战,受了内伤,连日奔波,未曾好好治愈。那本不严重的伤势竟每况愈下,他本因败在温宿手上,心怀愠怒,如今被这伤势所恼,愈发暴躁起来。
他看着面前的汤药,心头便起怒火,狠狠一拂手,药碗落地,药汁和着药碗碎裂的声音四溅开来,漫了一室的药味。
这时,魏启叩门进来,眉宇间略带忧色,道:“温岛主,方才我手下探子来报,联盟众人已经集结而来,实在拖延不得……恐怕是等不得岛主的伤势恢复了。”
温靖闻言,稳了稳气息,道:“魏堡主所言甚是,老夫不敢耽误大事。只是,老夫尚有一事担心。”
“何事?”魏启问道。
“如今合你我手中的神器,一共八件,尚不能成大事。而且,那九皇秘密也尚未找出。老夫担心,天师的大业难成啊。”
魏启听罢,笑道:“温岛主大可放心,实不相瞒,第九件神器就在天师手中。天师洞悉天机,自然也知道如何使用九皇。南丰城内早已布置好了能发动九皇的法阵,待到了那里,一切可成。”
“原来如此……”温靖含笑点头。
魏启也笑,道:“温岛主,如今,能否请你交出你手上的神器?”
温靖开口:“老夫若是不允,又如何?”温靖说完,忍不住咳嗽了数声。
魏启见状,淡然一笑,道:“温岛主,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话音一落,数名英雄堡的弟子冲进房内,与此同时,黑衣的东瀛忍者凭空出现,双方对峙了起来。
温靖起身,神色带着疲惫,道:“魏启,你这是过河拆桥?”
“哪里……”魏启摇头,道,“我只是教教温岛主江湖规矩罢了。”
此话一出,魏启出掌直取温靖的心口。周围众人见状,立刻混战了起来。
温靖勉强避开第一掌,眉头紧皱着,一语不发。
魏启则笑得愈发得意起来,出手皆是杀招,丝毫不留余地。只见他收掌,抬腿踢向温靖的小腹。待温靖出手防护,再起一掌,击向温靖的天灵盖。
温靖的双眼中,突然闪过一抹笑意。只见他瞬间后退,避开那一掌,同时,双掌击向了魏启的胸口。
魏启知道温靖有伤在身,数日不愈。只觉得胜券在握,放低了警戒,竟猝不及防,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一掌,连退了数尺。
魏启呛出了一口鲜血,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温靖。周遭混战的英雄堡弟子见到这般变化,一时乱了方寸,让东瀛忍者占了上风。
温靖背起了双手,挺直了腰杆,神色中再无一丝疲惫。他看着魏启,笑道:“魏堡主,论其江湖经验,老夫稍胜一筹。还是让老夫来教教你江湖规矩吧!”
“原来,你的伤早就好了……”魏启气息已乱,语气里皆是懊恼。
温靖笑得慈祥,“这件事,恐怕无需老夫多言了吧?”
魏启咬牙,一把举起身旁的桌子,掷向了温靖。温靖不屑,一掌将那桌子劈碎。然而,魏启却趁着这个空隙撞开了窗户,远逃而去。
房内,东瀛忍者已将英雄堡的弟子尽数杀死。温靖见状,便道:“给我追!”
忍者得令,立刻追击而去。
温靖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房间,笑容中带着快意。他推门出去,门外,早已聚着一群忍者。
“魏启所持的神器必定在此,给我搜!”
温靖的命令一下,忍者四散离开,搜寻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温靖看着搜获的神器,笑意更浓。
“立刻启程,赶往南丰。”他朗声下令,继而转身,迈步离开。
片刻之后,温靖的人马便急行离开,然而,那一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再他们离开之后,有人站在那僻静村落的村口,带着一丝复杂笑意,目送他们离去……
……
话分两头,英雄堡分舵中,联盟众人得知魏启等的下落后,立刻由“曲坊”弟子先行追击。而剩下的人,稍作整装,即日前往南丰。一时间,英雄堡的分舵中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当小小再一次坐上那十六台大轿的时,不禁暗暗叹了一声。又要出去唬人啊,真是不容易啊……
小小刚坐下,就见石乐儿也爬了上来,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她身边,带着笑容,甜甜地唤了一声:“盟主姐姐。”
小小自然无法拒绝,就只得由着她了。
石乐儿笑嘻嘻地往她身边一靠,道:“做盟主也不错么,这轿子坐起来也蛮舒服的。”
小小笑着应了一声,眼神却停在轿外。轿前的先锋依然是廉家的弓箭手,廉钊策马在最前,低头对家将嘱咐着什么。小小不用费力就能猜出他的表情,神色虽是严肃,但与生俱来温厚依然留在眼神里。不倨傲,不骄矜,才成就了一身的贵气。
那一刻,她又想起了他不久前说过的话。要灭神霄派是当今圣上的旨意。即便其中有隐情,要圣上收回成命也决非易事。这次南丰之行,无论如何,都会牵扯上无辜之人。对于朝廷来说,九皇的秘密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绝对不能让神霄派找到所谓的“真命天子”……
小小越想越觉得沉重,正在此时,却听得一阵欢呼。原来,大轿已抬出了分舵的门口,来到了街道之上。乡亲们倒也听过“三弦女侠”的传闻,对女侠的种种义举也是钦佩万分。当然,这也归功于“曲坊”不遗余力地吹捧。总之,百姓见到这气势非凡的武林盟主,自然而然地作了夹道欢迎,更有欢呼鼓掌相称,气氛热闹非常。
如同初时那般,小小并不觉得高兴。相反的,心中隐隐的不安越来越强,戚函的话一直在脑海里打转,挥之不去。
九皇指的,不是那九件兵器,而是,手握那九件兵器的人。得到这九个人辅佐,便能坐拥天下。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是全然不可能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她却依然忍不住担心。这种担心就细细地缠绕,慢慢地收紧。她不自觉地会想,倘若自己不幸是那个能得天下的人,接下去的发展又会是如何……
她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眼角就瞥见石乐儿挑起了大轿上的纱帐,正笑着对沿路的乡亲挥手示意。
小小稍作思忖,开口问道:“石城主……”
石乐儿闻声回头,道:“姐姐叫我乐儿就好了。”
“乐儿……”小小点点头,道,“你想要天下么?”
石乐儿皱眉,“天下?一统江湖我倒是考虑过,天下,我没兴趣。”
“为什么?”
石乐儿笑了起来,“一统江湖,不过是挂个名做盟主,号令各大门派罢了。得天下就不一样了,要管社稷的。什么四时天气、百姓温饱……我光是一个太平城,就忙得快要呕血身亡。天下哎,天下有多大,又是多少个太平城啊!这种劳心费神,吃力不讨好的活留给皇帝做吧,我才没兴趣!”
石乐儿一口气说完,继而看了小小一眼,“姐姐,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跟九皇的秘密有关?”
小小笑了起来,用力地摇头,“没,我只是好奇罢了。”
石乐儿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当真?”
小小点头,道:“嗯。石城主方才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当真叫我佩服!”
石乐儿听罢,笑道:“那当然了!”
小小抬眸,看着前方,自语般地笑道:“这种活还是留给皇帝做吧……”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师父和她一起在山顶看日出,浩淼无边的云海,倏忽万里的清岚,动与静,都凝固在了一起,在眼前无尽地延伸着。年幼的她,看着那不断变化的天空,赞叹连连,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师父听到她的话,笑着说道:世上自然有比这更美的风景,只是人这一生,能看到的景色有限罢了。师父说完,叹了一声:这天下,实在太大了啊……
天下,实在太大了。而人心又有多大?是否能容得下这广阔无边的天下呢?
小小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笑。她很小,心也很小,野心和理想自然也小。师父是如何睿智,一语定了她的一生:小小……
……
由英雄堡分舵往东南行,约莫十数日便到南丰。
此处小城,民风朴实,奉天敬神。
城中,有一所道观,制炉鼎,修金丹之法。平日香火不绝,信众络绎。
按理说,神霄派属符箓派,以雷法闻名。而练外丹,便是金丹派。虽为同道,却又相去甚远。自然没有人能猜到,此处丹堂,会是神霄派的分舵。
中秋一过,秋风萧瑟,一日凉过一日。一入夜,街上鲜有行人。
是夜,乌云蔽月,星宿无光。道观中的小道士送完最后一批香客,整理完大堂,正要睡下,却听得一阵怪响,他心中奇怪,便出门查看。
只听一片深沉的夜色中,一个声音问道:“听闻冲虚妙道先生在此道观修验,老夫远道而来,望能得先生指点一二,可否请小师傅通传一声?”
小道士闻言,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找寻那声音的来源,一番努力无果后。他只得老实回答:“天师闭关,施主请回吧。”
“闭关?”黑暗之中这声询问听起来有些诡异。
小道士答道:“天师闭关已久,短期之内不会出关的,施主还是改日再来吧。”
“噢……”
一声答应之后,黑暗中再无声响。小道士愈发觉得诡异,正想上前探视,却觉得脖子上一凉,刹那之间被夺了性命。
随即,数道黑色的身影窜入了道观,打斗声随之渐响,扰乱了夜的平静。
来者,自然是温靖率领的一众东瀛忍者。
借着夜色掩护,这番突袭着实杀了道观中的神霄弟子一个措手不及。温靖甚至不曾亲自出手,便已占了上风。
余下的神霄弟子纷纷退进了丹房,作垂死挣扎。
温靖背着手,慢慢走近了丹房,看着那一众神霄弟子,笑得慈祥。
“诸位不必惊慌,老夫决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只要诸位能告知神器‘斩胧’和九皇法阵的下落,老夫绝对不会伤害诸位……”
温靖的话尚未说完,几名神霄弟子便扑了上来。温靖一脸不屑地起掌,击杀了那几名弟子。他叹口气,甩了甩手腕,道:“诸位这又是何苦。”
那群神霄弟子全然听不进他的话,继续攻击起来。
而后的,便不再是打斗,而是虐杀。
温靖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景致,眼睛里的快意愈盛。
这时,只见一名神霄弟子被忍者的短刀斩伤,踉跄着后退,一时间稳不住身形,倒向了丹炉。只见丹炉被撞,竟自动移位,地面向下打了开来。
温靖见状,嘴角微扬,他出掌解决掉最后几个神霄弟子。随即便走下了那地室。
下了阶梯,温靖眼前赫然出现了一间空旷的房间。房内空无一物,唯有一块高台,以汉白玉垒成九芒星型。
“法阵?!”温靖喜出望外,几步上前,细细端详起来。
只见那九芒星阵的九个星点上,端端正正地刻着九皇神器的名字。而那写着“斩胧”的位置上,已然放着一件兵器。
那是一把拂尘,拂尘柄以黑檀木雕制,拂毛根根雪白,俨然透着超凡之气。
温靖的神色里的兴奋已全无掩饰,他激动地颤声道:“快,把那八件兵器拿来!”
忍者听令,恭敬地奉上了另外八件兵器。
南斗延寿、北斗杀过、武灵霸刀、霜天揽月、沥泉、逐旸、司辰、岚。
待这些兵器被一一摆上高台,温靖退开了几步,满心期待。
然而,片刻之后,法阵依旧是法阵,兵器依旧是兵器,丝毫没有变化。
“为什么没有反应?”温靖气急,“我已集齐了九皇神器,为什么法阵没有启动?!为什么?!”
这时,温靖却听得一阵冷笑。
“温岛主,没想到,我信口胡说的话,你竟信了。”
温靖听得这个声音,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魏启!”
来者,正是魏启。
“你没有中计?!”温靖惊道。
“江湖,无非尔虞我诈。晚辈侥幸,此局胜出。”魏启慢慢从暗室的另一角走了出来。他看了看那法阵上摆满的兵器,笑了一下,道:“多谢温岛主将神器带来此处,省了晚辈不少功夫呢。”
温靖皱眉,“原来,你是骗我拿出我手中的九皇神器……”
魏启的表情忽而森冷,道:“温靖,你我都想占有九皇,一统天下。只怪你自己太急躁也大意了。” 他冷冷道,“没有人能威胁我,也没有人能与我共有天下,你一把年纪了,还是乖乖去地府享福吧!”
温靖笑了起来,“黄口小儿,你以为你赢得了老夫么?”
魏启垂眸,看着手中的一小盒熏香,那青烟诡异,让人生畏。只见一大群人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定睛看时,却俱是行尸。样子狰狞,甚是恐怖。
“我还是……”魏启开口,噙着一抹笑意,“……只信任死人。”

118.  无极大道 [下]

“我还是……”魏启开口,噙着一抹笑意,“……只信任死人。”
他话音一落,身后的数十具行尸摇晃着攻向了温靖。温靖见状,先前的惊惶消尽,神情里染了不屑,起掌而击。
行尸行动麻木,又无常人的判断能力,又岂是温靖的对手。一瞬之间,便有数具行尸被冥雷掌力击中,倒地不起,再无能力攻击。
魏启看到这番情势,却不惊不惧,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操蛊香”。含笑看着面前被行尸缠住的一众东瀛忍者,缓缓开口,道:“温岛主虽有一身好武艺,只可惜是强弩之末。东海气数已尽,诸位东瀛朋友又何必随他陪葬?”
一众忍者乃是初见行尸,交战之时趋于劣势,已有了畏怯,又听得魏启这番话,便生了退意。
温靖闻言,道:“事到如今,你以为老夫还会在乎众叛亲离么?”他说话之间,迅攻而上,直袭魏启。
魏启也不含糊,起掌迎上。两人瞬时交战在一起,难舍难分。
魏启和温靖皆修炼冥雷掌,拳脚功夫不相上下。但温靖始终是老江湖,内力精深,对战从容,魏启自然不利。但此处是神霄分舵,魏启尚占地利。
只见魏启不慌不忙地卸开温靖的杀招,回击一掌。温靖自然出掌迎击。两人掌击,魏启被逼退。他稳住身形,却优雅一笑,随即,一转身,拔出了方才插在法阵之上的兵器。
画戟“司辰”,本就是英雄堡的神器。魏启握紧画戟的一瞬,立刻横戟而扫。
温靖忌讳神器,连退了几步。他赤手空拳,自然不利,便也心生了取神器而用的念头。但魏启显然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招式步步紧逼,就是不给温靖取兵器的空隙。
一直以来,魏启所用的皆是冥雷掌法,也只有英雄堡夺位一役才使过自家武学。然而,那一次他专心求 败,根本没有拿出真功夫来。而此刻,他的一手画戟却使得凌厉霸道,显然是苦练已久。
温靖连退几步,避开画戟锋芒。那地室虽然地方空旷,但毕竟是室内,画戟攻势紧逼,不消多时,温靖便无路可退了。
魏启将画戟背在身后,转而出掌,直击温靖。
温靖只得出掌硬接。
双掌相击之间,温靖只觉一股劲力贯通手臂,只击胸口。钝痛之下,他踉跄侧身,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震惊了。
“你……”温靖气息已乱,瞪大了双眼,看着魏启。
魏启含笑,道:“温岛主,看来内力,也是我略高一筹啊。”
温靖的胸口,疼痛愈强。再看手臂,根根筋脉浮凸,甚是骇人。这般情状,分明是冥雷掌所致。只是,他万万也想不到的,是魏启的掌力竟能胜过他。
“不可能的……”温靖咬牙,道,“你……你一介后生,怎可能……”
魏启看了看四周,方才他的话已让那些东瀛忍者心生动摇,如今温靖负伤。忍者早已纷纷遁逃,再无恋战之心。
他看着渐而平静的局面,静静笑了起来。他将画戟横在了面前,开口道:“习武之人,若无天分,便只有勤力。天道酬勤,果不其然。”
温靖也看向了他手中的画戟。英雄堡继承人之中,以三子魏颖天分最高,可称得上是武学奇才。其余二子,则平庸无奇。半年之前,魏启此人,在江湖上也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辈。而今日,他竟能凭“勤力”二字,挫败身为前辈的自己。这般毅力,着实让人恐惧。
魏启说完,抬头看着温靖,继而伸手,将画戟狠狠一挥。
温靖本已被冥雷掌损了内息,但竟凭着一股怨气,击出一掌,逼开了魏启。
温靖踉跄着,到了法阵之内,拔出了双刀“逐旸”。兵器在手,温靖立刻增了信心,然而,此时,那些行尸又行动了起来,扑向了他。
温靖见状,只得应对。但依旧是寡不敌众,渐露败势。
缠斗之间,魏启寻着空隙,迅攻而上。
温靖慌忙之间,来不及避闪,那画戟锋芒一闪而逝,没入了他的胸口。温靖一下子僵住了,他慢慢垂眸,看着画戟,神色之中霎那染了颓然。
魏启松开手,眉宇之间满是快意。
温靖僵硬着,缓缓跪下,鲜血顺下画戟,染红了汉白玉的法阵。温靖吃力地抬头,看着魏启。
魏启俯视着他,那神情已然如君主一般。
温靖拼尽力气抬手,将手中的兵器掷向了魏启。
魏启也不闪避,刀锋险险擦过他的脸颊,削断了几缕发丝。魏启静静地看着温靖,直到温靖的瞳孔渐渐扩大,再无生气。
魏启冷然一笑,自语道:“此去不送,后会无期。”
地室中一下子安静下来,行尸摇晃着站在魏启左右,徒增了诡异。
魏启走到温靖面前,拔出了画戟,重新插回了法阵之上。接着,又将温靖掷出去的刀捡回。一切归位之后,他站在法阵中央,朗声道:“若你能集齐九件神器,我便将九皇的秘密告诉你。”
他说话之间,脚下重重一踏,法阵的九个星点下陷,地室的墙壁缓缓上升,露出了一个囚室,那囚室以精钢所制,每根钢杆都有碗口之粗。只见那囚室作了云房摆设,书案床榻无一不有。囚室中坐着一人,但见他满头银丝,身着云袍,是道人打扮。他身形清癯,横琴膝上,虽在囚室,却透着坦然之气。
魏启看着那道人,继续道:“如今,我已将所有神器带来,你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吧,天师?”
牢中之人抬头,却是鹤发童颜,全无老态。他不是别人,正是神霄派掌门,冲虚妙道先生,王文卿!
王文卿看着魏启,淡然一笑。继而,抬手抚琴。
“看来,你始终猜不出九皇的秘密,最后,还是回到了贫道这里。”和着琴音,王文卿开口道。
魏启看着他,沉默。
王文卿摇头,叹了一声,道:“总有人机关算尽,以为自己洞悉天命,只可惜,一切都是虚妄。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听到这番话,魏启皱眉,道:“天师何必故弄玄虚。”
王文卿压弦,止住琴音,笑道:“当日你暗算贫道,却不下杀手。一是借贫道之名号令神霄,再者,就是了为了九皇的秘密。今日的情势,贫道若是将秘密说了出来,岂不是死路一条?”
魏启听得这般言论,眉峰愈紧,道:“我既已得到九皇神器,就有资格坐拥天下!这就是天命所归!天师何苦逆天而行?!”
王文卿抬手,掐指而算,道:“得九皇器者,得天下。的确是天命所归。只不过,今日得到神器的人,不是你。”
魏启闻言,四下环顾。地室之内,除他之外,唯有一众行尸与那死不瞑目的温靖,别无他人。他心中不解,又看向了那法阵上的九件兵器。
王文卿放下手来,继续抚琴,又道:“这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魏启猛地转身,望向了王文卿。神情之中,带了些许紧张。
王文卿带着淡然笑意,缓缓道:“你可听清了……”
……
破晓时分,天空唯余一颗启明,熠熠生辉。万物俱寂,只待那第一道晨光。
到达南丰城内的神霄分舵时,小小抬头,看了一眼那颗启明星。呼吸之间,空气微凉,沁入血脉,徒生一丝寒意。
先遣的人马见联盟到来,从道观的隐蔽之处现身上前,将今日温靖突袭之事述了一番,又报了魏启的行踪。众人听罢,便要动身总攻。
贺兰祁锋却道:“温靖即是突袭,这处分舵必是损失惨重,而魏启背叛神霄,定无多少下属在旁。擒拿这二人无需劳师动众,倒是需留得人手,提防援军。”
小小本就是挂名盟主,贺兰祁峰既然开口,周遭又无人反对,她便爽快答应了下来。片刻之后,众人便定了前入道观的人选。神箭廉家、东南两海联盟、英雄堡、太平城、岫风寨、玄灵道、岳岚剑派各派掌门领数名精英,由盟主亲率,前往观内。观外,由贺兰祁峰和巴戟天坐阵,控制大局。
此时此刻,小小竟也有了义不容辞之感。她下了轿,看这面前的道观,心中平静,全无畏惧。
正如贺兰祁峰所言,观内早已没有多少神霄弟子。路上偶有的阻拦,也皆是行尸。彼子随侍小小,自然寸步不离,她提灯在前,燃香灯内,驱逐行尸。这一路入内,自然无半分困难。
众人行进片刻,依然不见温靖、魏启一众。正当众人着手搜寻时,忽然,幽幽琴声,从道观深处传了出来。
小小闻声,不禁失神。
一旁,温宿也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魏颖也觉得这琴声耳熟,细想之后,惊讶地开口:“左盟主,这……”
小小看着那琴声传来的方向,轻声道:“叹千古风云变化,起四海干戈,血染征甲。宏图霸业,踌躇之间,转眼白发。经不起成败刹那,谢一地颓唐烟花。酒醒梦断,半世浮沉,问谁牵挂?”
这曲子,是师父最常弹奏的。初听时,满是无奈,但时间长了,却有了豁达和戏谑。而这一曲,她最熟悉,却弹得最差。这其中所差的东西,恐怕她这一生都不会学到了。
而今日,这一曲用古琴演奏,少了三弦的黯哑苍凉,多了几分清冷空灵。
她稳了稳心神,快步往琴声的方向走去。
道观之内,有一处丹房。众人走进丹房的时候,就看见丹炉移了位,一条秘道赫然眼前。
小小心中疑惑,正要率先下秘道,却被廉钊拦住。廉钊看着她,浅笑一下,走在了她前面。
小小愣了愣,随即便笑着,老老实实地跟着他走。
秘道并不长,阶梯不过十余级,走下阶梯之后,琴音愈发清晰。隐有微光烁烁,引着众人,走进了一间地室。
只见那地室之中,立满了行尸。彼子手中的“驱蛊香”渐渐扩散的时候,行尸纷纷倒地。待众人看清了室内的情状时,无不惊愕。那摆满“九皇神器”的法阵,跪于地上死不瞑目的温靖,背对着众人沉默而立的魏启,还有在囚室之中悠然抚琴的那名老者……
“师傅……”温宿看到温靖时,失声道。他几步跑到那尸体之前,半跪下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经历种种,所谓的情分早已无存。然而,此时此刻,他却不知道该为那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悲戚,还是为不用自己亲手杀死他而庆幸……
小小看着这情景,心中生了悲凉。耳畔,琴声悠悠,缠着她的思绪。她慢慢抬眸,看着囚室中的那位老者,开口:“天师……王文卿?”
琴声戛然而止,囚室中的王文卿抬头,看着小小,淡然一笑。
“是她……”魏启忽然开口,继而转过了身子来。
看到他的那一刻,小小不自禁地退了一步。长久以来,魏启的脸上,始终有笑意。而此刻,他神情里的恨意,冰冷如刀,仿佛能刺入肌骨一般。
“天命所归……”魏启的眼睛里,俱是杀气,“我不信!”
他说完,一跃而起,拔出法阵中的画戟,攻向了小小。
小小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身旁的廉钊已迎了上去。众人见状,纷纷应战。
一旁的温宿听到打斗声,稍稍闭目,抬手,阖上了温靖的双目。随即起身,加入了战局。
魏启武功不弱,但面对这么多高手,却丝毫讨不到便宜。而他行招之间,全是一股狂躁之气,破绽百出。只一会儿工夫,便落了下风。
战局混乱,小小却有了一种奇怪的疏离之感。她只觉得身边很静,在那安静之中,琴声又起,婉转萦绕在她耳边。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无比清晰地听见王文卿这么问。
“左小小。”小小平静地回答。
“小小,”王文卿唤了一声,顿了片刻,问道,“你可想要这天下?”
王文卿话音刚落,就听魏启吼道:“不可能!能得天下的人不可能是她!”
小小转头,就见魏启身上已经负了伤,早已无顽抗之力。但他眼神里的恨意却愈发炽烈,灼得她胆怯。
地室之中,突兀地安静下来。悠悠的琴声之中,惟剩了王文卿的声音。
“得九皇器者得天下。太平城、英雄堡、神农世家、东海七十二环岛、岳岚剑派、破风流、神霄派、神箭廉家、戚氏。有此九家相助,何愁天下不得……”
地室之中的人听得此话,心生茫然,面面相觑起来。
魏启忽然狂笑起来。“得九皇器者得天下……原来,我一直都被骗了。天师果然是天师,好一招运筹帷幄。你告诉我这九件兵器下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他看了看温靖,又抬眸看着小小,“只差一点……我明明已经将一切握在手里了。天师,你说我机关算尽,你又何尝不是?!如今,能得天下的人也不是你!而是这位‘左盟主’……哈哈哈……”
“世人肤浅。藉九皇之力,做一方君主,享荣华富贵。此乃下下之志。”王文卿笑望着小小,说道:“贫道这一辈子都在等一个能一统天下的人。小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一派胡言!”廉钊上前一步,斥道,“天师,您是修道之人。今日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对得起先帝的恩宠么?!”
王文卿微微打量了廉钊一番,道:“长弓箭匣,这位是神箭廉家的公子吧。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果然是栋梁之才。贫道若是猜得没错,你应该奉了圣上之命,要诛杀贫道罢。”
廉钊皱眉,沉默。
“不,不仅是贫道,所有神霄弟子恐怕都逃不过这一劫。”王文卿一脸悠然,话语中全无惧意,“抹杀祸乱根源,巩固朝纲。圣上在这方面倒是拿手得很,岳元帅既然能斩,贫道自然也不在话下。”
“大胆!”廉钊的怒意染进了神情之中,语气也愈发急躁了。
王文卿笑了起来,道:“廉公子,贫道刚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罢。今时今日,得到‘九皇神器’的人不是贫道。贫道充其量也只是‘九皇’之一。”他轻叹一口气,“廉公子若真要诛除祸乱,就要杀了那个统领九皇的人才是。”
廉钊心头一紧,转头,望着小小。神情里的杀意土崩瓦解,空余了迷惘。
“不可能……”沉默之后,他却开口,说出了方才魏启说过的词来。
“贫道星占,从不出错。九皇临世,天下归一。”王文卿扫视了众人一番,“诸位今日能齐聚于此,种种因缘巧合,俱是天命使然。这其中奥妙,诸位应该也有所察觉了罢?”
这话出口,众人的脸色都有了微微的变化。
一路而来,发生的一切,似是凑巧,似是人为,那些无法解释的好运霉运,难道,就是“天命”二字?
王文卿看着众人惊讶疑惑,神情里有了一丝无奈。他开口,道:“廉公子,你亦是九皇之一。若是这位小姑娘真要一统天下,你该如何自处?”
廉钊只觉得思绪纷乱,他看着小小,呼吸微滞,全身都僵硬了起来。
小小看着他。想起了出发之前她那莫名其妙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想起,廉钊曾说过:……当今圣上,并不把‘九皇’放在眼里。圣上担忧的,就是有人假借‘九皇’之名,妖言惑众,扰乱朝纲。……乱臣贼子,不足为惧。只怕神霄捧出一个‘真命天子’,到时候,就真的天下大乱了。
而如今,她的角色,恰好就是被神霄捧出的“真命天子”?……这未免也太讽刺了点……
这时,银枭突然喝道:“臭小子!”他一把拉住廉钊,怒目道,“你敢动那丫头一根头发试试!”
李丝见状,道:“哎呦,强盗,你头壳坏啦。他怎么会那么做啊!”
“也不是啊,万一大义灭亲呢?”一旁的岳怀溪凑上去,说了一句。
“谁也不准动主人!”彼子和鬼臼异口同声,道。
“大家是自己人,先别争了。”魏颖见状,劝道。
“谁跟朝廷走狗是自己人啊?!结盟还是看那丫头的面子!”
“这不是关键哪!”
……
不知为何,一时之间,地室之中的情况混乱起来。小小眨眨眼睛,看着那群被誉为“九皇”的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人心各异,她左小小的确是阴错阳差地做了很多事,也莫名其妙地坐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但是,这并不代表这里所有人都会听她号令。不说别人,单说廉钊,就一定不会。要他做出谋逆犯上的事,该有多难啊?说不定,真的会大义灭亲呐!啧,要是这么一来,联盟一定瓦解。到时候,她帮谁好哇?啊呀呀,怎么又兜回原点了?
她想着想着,笑出了声。
众人听到那笑声,都静了下来,看着小小。
小小停下笑意,看着王文卿,道:“天师,你真的觉得我能一统天下?”
王文卿看着她,微微眯起眼睛,不说话。
小小无奈道:“其实,我啊,没什么本事。女侠什么的,完全是误会。武林盟主么,只是挂名。拿得出手的武功只有一套小擒拿,不过败在很多人手上了。剩下的,就是能唬人。不过,别人被唬了几次,下次就不会着道了。”她说到这里,看了银枭一眼,“还有,就是卖唱……不过,三弦弹得没有师叔好,唱得没有李姑娘强……”
温宿和李丝皆是一愣,继而也无奈起来。
“总之……”小小笑了笑,“我不觉得自己能得天下……应该是误会……”
王文卿叹了一口气,道:“小姑娘,你当真不想一统天下?”
小小反问,“天师为什么想要一统天下?”
王文卿欲言又止,思忖了片刻之后,才开口,说道:“小姑娘,以你的年纪,应该也亲眼见过战乱吧。”
小小点了点头。
“世上纷争,如日月消长,江河盈竭,周而复始。单说我朝,靖康之乱虽已去,但强敌仍在,争端不息。这些事,神箭廉家该比贫道更清楚。”
听到这番话,廉钊不禁惆怅。
“贫道方才也说了,利用‘九皇’,做一方君主,乃是下下之志。”王文卿的语气里,突然有了一丝锐气,“若藉九皇之力,便能统一四海。从此,再无国家之分,再无纷争战乱,世人可永得太平。这,才是大道所归。小姑娘,你明白贫道的意思么?”
小小低下头,心中了然。若是没有金、宋之分,也许,就没有靖康之乱。国仇不再是国仇,家恨也不再是家恨。天下一统,世间便能得真太平。
她是孤儿。小时候,师父告诉过她,她是在朱仙镇被捡到的。那一年,岳元帅被十二道金牌召回,金兵反攻,来不及撤出的百姓惨遭屠戮。她的生身父母,也许就是死在那一场杀戮之中。
她蒙师父收养,无忧无虑地平安长大。然而,天下,如她这般的孩子何其之多,其中又有多少有她这般的运气,能遇上师父?将心比心,谁不希望永得太平,远离战火?
这样的“大道”,比起保家卫国,比起除暴安良,比起什么来,都“大”得太多了……“大”得让人无法反驳。
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甚至于廉钊,都心生了疑惑。
“天师,我只是人哪。”小小却突然这么说道。
王文卿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天师说的没错,若是这样,便真的能消除战乱。只是……”小小吸口气,道,“……今日,我若是应了这要求,就是公然与朝廷作对。这里的所有人都会变成钦犯。在天下太平之前,先要陷入纷争。与‘大道’比起来,这样的牺牲的确算不上什么。只是,我只是一介凡人,与其谋求那天下太平的大道,我倒是希望,能好好守着眼前的一切。”
她顿了顿,笑道:“天地为大,万物为小。以小为小,方成其大。我叫‘小小’,又怎么成得了‘大事’呢?”
王文卿看着她,沉默许久之后,慢慢笑了起来,“无为……”
他说完这两个字,便含笑抚琴,不再多说一句。
小小也不再说话,只是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师父放弃九皇,离开神霄的理由,她似乎也开始慢慢理解了。而这样的理解,让她的心生满足,渐而喜悦。
她笑着,看向了众人,道:“我们出去吧!”
众人听完她刚才的话,本是一片沉默。但她的声音一起,所有人都渐露了笑意。
“是啊是啊,我们出去吧。听你们说话,听得我胃疼。”石乐儿紧皱着眉头,不满道。
她转身,一把拉起小小的手,迈步便往外走。
小小看了廉钊一眼,无奈。
正在此时,一名“曲坊”的弟子疾步而来,带着微微惊惧,道:“盟主!观外来了一大队朝廷兵马,已将这道观包围了。”
小小一惊,却听琴声一顿,突兀停止。
王文卿缓缓站起身子,“果然来了……”
小小不解,来了?谁来了?

119.  无辜之人

王文卿缓缓站起身子,“果然来了……”
小小不解,来了?谁来了?
小小还未能细想,就察觉了周遭诡异的气氛。在那“曲坊”弟子通报完之后,这地室中的敌意便指向了另一个人:廉钊。
“廉公子,你别告诉我,观外那队兵马跟你有关系啊。”银枭双手环胸,面带不屑,道。
廉钊看了看众人,目光继而停在了小小身上,平静道:“将消息告知朝廷的人,的确是我。”
银枭皱眉,正欲动手,廉钊却又道:“这是我职责所在,诸位不会忘记了吧?”
“廉公子的意思是,那队兵马不是冲我们来的?”李丝含笑,问道。
“不是。”廉钊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小小吁了口气,刚放下心。王文卿却笑了笑,道:“廉公子,敢问现时带兵到此处的人,是谁?”
廉钊被这么一问,倒是语塞了。廉家的兵马都归他调度,没有他的命令,自然不会来此。若是朝廷收到他的消息前来,那调派的就该是附近县府的兵马。统领的人是谁,他的确一无所知。但能下令的,便只有当今圣上。只是,如果单单是为了神霄,他手下的兵马已经足够,为何还要调动额外的兵马?除非……
“看来廉家的忠君爱国,在圣上眼中,还是打了折扣的啊。”
王文卿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廉钊的神色就已经不复方才的平静。
“为了政权稳固,天下安泰,廉家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呢?”王文卿的语气里满是压迫,双眸之中的锐气让人不可逼视。
小小心中一凉,王文卿话中的深意,她也明白了几分。当今皇上早就下过密令,追查九皇,肃清神霄。而廉钊正是循着这个命令行事。之前,魏启和曦远心怀鬼胎,一度想至廉家于死地,借刀杀人。而后,廉钊与江湖人士结盟,共同对付神霄。诸凡种种,廉钊虽一直以朝廷的立场自处,但这其中复杂纠葛,黑白混淆。虽是到皇帝耳朵里,难免起疑。而密令中所说的“凡是知晓九皇秘密”的人,也许并不仅仅局限在神霄一派。
如果外头的军队真是皇帝下令而来的,那么,他们必死无疑!
小小看着廉钊,心中忐忑不已。
方才天师说要她一统天下,她只当空谈。但如今观外兵马不是作假的,若是不造反,恐怕真难逃一死。而现在,王文卿的矛头直指廉钊,他所说的一切,都只有一个目的:利用如今的情势,逼廉钊就范。既然当今的皇帝能斩岳飞,就一样能灭了神箭廉家。这个道理,廉钊不会不懂。
小小想到这里,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听廉钊开口,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是有一天,圣上为稳定社稷,要灭我廉家……廉家必然遵从。”
廉钊站在王文卿的面前,不卑不亢。语气里的坚定没有一丝杂质,让人眩惑。
王文卿看着他,不发一语。
廉钊清浅一笑,道:“这样的事,岳元帅做得到,廉家做得到,而天师却做不到……不是么?”
廉钊此话一出,王文卿便沉默了。他下意识地,又看了小小一眼。小小却望着廉钊出神。
王文卿微微阖眼,便想起了很多事情。多年之前,那毅然班师回朝,含冤屈死的将领。是愚,是忠,尚无分晓。以后,也不见得会有分晓。还有,他那放弃一切,绝然离开的爱徒……他一直以为,能懂得他天下大道的,惟有他那聪颖过人的弟子。然而,他却留下了“怀仁”二字,从此不知所踪……
仁,何等迂腐的字眼……而如今,面前的这些人,跟他讲的,难道也是“仁”?
“说来说去那么多废话,你们的意思我算是明白了。现在,外面那队兵马虽然不是冲着我们来。但若是知道了我们就是‘九皇’,我们便必死无疑。是吧!”银枭冷哼一声,道,“姓廉的。你要忠君爱国,是你的事。小爷我才不想死在那昏君手里!”
“你们不会死……”廉钊转身,对银枭道,“只要没有人泄露,‘九皇’的秘密,就永远是秘密。”他看着法阵中的兵器,“将这些兵器奉上,也许能瞒天过海。”
“哼,廉钊,皇帝老儿派兵马前来,就是早已不信任廉家了。你以为他会信你的话?”银枭紧皱着眉头,说道,“你难道要我乖乖出去跟那昏君讲道理?”
“银枭,你现在若想谋逆,才真的是自寻死路!”廉钊拔出法阵中的白色长弓,直指着银枭,道。
银枭举起手中软剑,回指廉钊,冷冷道:“你的瞒天过海,不过是‘也许能’。你凭什么要我们陪你赌这‘也许’?归根到底,若你不将消息告知朝廷,就不会有今日的局面。你我道本不同,也别装什么盟友了!”
眼看两人入了僵局,周遭众人却也不知如何自处。观外朝廷兵马围困,这局势当真是进退两难。无论决定如何,都有着不小的风险。那一刻的安静,隐着躁动忐忑,让人不安。
“我赌。”
小小突然开口,说道。
她举步,走到廉钊身边,笑得一脸轻松。
“丫头,以你今日的身份,若有差池,可不是闹着玩的!”银枭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小小抬眸,看着廉钊,笑着,不说话。廉钊看着她,也浅浅笑了起来。
这一刻,虽也是安静,气氛却与先前大不相同。
银枭看着小小,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软剑,皱眉叹了口气。
局势正缓,又一名“曲坊”弟子奔入了地室,紧张道:“盟主,外面的朝廷兵马已摆出了备战架势,坊主请诸位出去,共商对策。”
小小闻言,冲廉钊点了点头。随即对众人道:“大家取上自家的神器,一起出去罢。”
众人不再犹豫,正要取法阵中的兵器。突然,本已被制伏的魏启一跃而起,击开身旁的人,跳出一丈开外。
众人见状皆惊。而那电光火石之间,魏启出拳,砸向了身旁的墙壁。之间墙壁碎裂,一道暗锁隐藏其中。魏启一把拉起暗锁,就见这地室的天顶,轰然落下数道铁栅,将众人围了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被困在铁栅之内,一时无法应对。
魏启身上带着伤,做完这些之后,身形踉跄,不禁扶墙喘息。然而,他几乎是立刻站直,看着众人,微微一笑。
那一笑之中,藏着锐利如刀的杀意,让人心寒。
魏启迅速转身,纵身出了地室。
“别跑!”魏颖见状,不由惊呼。他猛地想到什么,飞快地转身,一把拔出了法阵中的“武灵霸刀”,对着铁栅狠狠一斩。那铁栅竟如软木一般,被轻易削断。
他一跃出了铁栅,追了上去。众人紧随其后,出了地室。
魏启虽然受伤,但武功较起寻常练武之人,还是略高一筹。况其,那魏启丝毫没有求胜之心,招式之间尽是拼死的架势。原本守在观内的人,竟拦不住他,不少人更是受了伤。
待众人追出来的时候,魏启早已跑出了观外。
观外,火把之光燃亮了阴霾的夜色。联盟众人正与朝廷兵马对峙。先前廉钊所带的,大凡是家将,气势完全无法相提并论。那兵马盾牌在前,弓手俟后,重重步兵枪戟林立,最后压着彪悍骑兵,那阵势,让人望而生畏。
魏启胡乱击出几招,避开前来拦阻他的人。拼尽力气,纵身一跃,站在了对峙的朝廷兵马和联盟众人之间。
他平顺了一下气息,继而高声吼道:“真正的九皇,指的不是九件神器。而是,拥有那九件神器的人。得到那九人辅佐,能一统天下的人,是左小小!”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终是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
双方对峙,本就是鸦雀无声。魏启这番话又是用全部的力气喊出来的,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于是,一时间,细小的骚动漫延了开来。
小小一行追到道观门口时,就听见了这番话。那声音里溢出了杀意和悲凉,久久在耳边回荡。
小小终于懂了一个词:同归于尽。
魏启这番话出口,只会有一个结局。这里所有跟九皇相关的人,都得死。
她只觉得无奈悲伤,为何事情多番变化,最终还是免不了这样的结局。她看看众人,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万分复杂,原本已经放松的敌意,又一次被绷紧了。
小小看了看廉钊,就见廉钊的眼睛里惊恐交加,那种神情,她从未见过。
“事到如今,也别扯什么瞒天过海了!干脆杀出一条血路!”银枭开口,如是道。
“对啊对啊!”岳怀溪闻言,立刻应和,“杀出去,然后退入太平城,造反给他们看!对吧,乐儿?”
“石城主,万万不可。造反是死罪!”江城开口,道。
“不造反不也是死?”洛元清终于按捺不住,道。
石乐儿毕竟年幼,遇到这情形,却不知如何决定了。她犹豫着,最后望向了魏颖。
魏颖却微微摇了头。
“太平城百年基业,若是造反,怕是毁于一旦了。”李丝叹了口气,道。
众人正争执之间,“曲坊”的贺兰祁锋和“神农世家”的巴戟天带着联盟众人,也退向了道观。
贺兰祁锋疾步走进了观内,看到小小,便急切问道:“盟主,魏启所言,可是事实?”
小小只得点头承认。
贺兰祁锋听罢,狠狠咬牙,“怎有这般变化。这消息若传到皇帝耳中,我看天涯海角,都无我等立足之地了!”他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廉钊一眼。
“哎,皇帝又不在,魏启的话也不一定会被传开啊!”石乐儿想到什么,道。
“不。”廉钊这才开口,慢慢说道,“圣上他知道了……”
“为……”小小不解,正想询问。但顺着廉钊的目光望去,刀戟反射着火把之光,映亮了重重兵马之后的一架车辇。
那车辇纱帐重重,火光之下,看不清色彩。但见那车辇两侧,有华服少女执扇随侍,车前站着一名宦官。能在兵马中,有这等架势,小小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当今的圣上,小小不熟。然而,岳元帅的死,却是妇孺皆知。这位皇帝的手段,可见一斑。事到如今,谁能挽得回这局势?
这时,众人就听那宦官开口,道:“尔等逆贼,协同神霄邪教,以‘九皇神器’为由,妖言惑众,怪力乱神,危害社稷……”
那宦官的话,即便不听,小小也能猜到内容。她心中急如火焚,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小……”这时,廉钊开口。
小小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天师洞察天机,魏启城府极深,神霄派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这道观之中,必有暗道,可逃出生天。你带着众人入内搜查,我替你拖延时间。”
此时,廉钊眼神中的惊恐早已消失殆尽,神情中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善平和。只是,小小却在他的表情中察觉了异样。那种平和里,有种毅然的决绝,让她不由自主地担心。
小小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惊惶道:“你要怎么拖延时间,告诉我?你要怎么拖延时间?”
廉钊的表情里微有困扰。他抬眸,看了看周围的人。稍加思忖,随即,用轻若耳语的声音道:“九皇临世,天下归一。只要九皇中有一人有异心,你就得不了天下。廉家世代忠良,皇上会信的。”
“他连岳飞都能杀!他会信谁?!”小小抓着他的手臂,大声喊了出来,“若是他真的要杀一个人才能安心,那个人应该是我!”
廉钊的眼神里刹那染了哀愁,“你是无辜的……只有你是无辜的!”
小小的眼眶不禁湿了。无辜……这两个字用在她身上,为何让她如此心痛。
廉钊伸手,按着她的肩膀,道:“我说过,若是有一天,圣上为稳定社稷,要灭我廉家,廉家必然遵从。这样的觉悟,廉钊早就有了。而你是无辜的,你不该牺牲……”
“若是没有暗道呢?若是没有暗道呢?”小小喊道。
廉钊沉默,再不回答。他轻轻推开小小,继而看了温宿一眼。
温宿微惊,但很快便点了头。
得到这样的回答,廉钊不再犹豫,疾步出了道观。
“廉钊!”小小正要追出去,却被银枭拉住。
“丫头,听话。”银枭的语气里徒生了无奈。
小小挣扎不开,眼前,廉钊的背影因泪水模糊。那一刻,所有的往事竟一古脑儿浮现出来。客栈里的初见,她从屋顶落到他房间里的闹剧,英雄堡里他一厢情愿的婚约,在齑宇山庄一起做下人闯地宫,廉家之中他抱着猫儿问她喜欢吃的东西,东海之上他领兵前来只为了放她离开……所有的一切,历历在目,催得她心如刀绞。
经历过多少曲折,他们才能并肩站在一切。而当她以为从今以后都能如此时,那所谓的“天命”,却跟她开这样的玩笑。只为了“九皇现世,天下归一”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她便要失去拥有的一切了么?!若是她现时真的谋逆犯上,是个坏人,是不是就能安心接受这样的变化呢?
可是,她该如何?一直以来“无辜” 的她,该如何?

120.  无害良民

廉钊执着长弓,慢慢走向了那森然的军队。家将见他上前,便也跟随其后。
联盟众人让开了一条道,让廉钊走到那军队之前。
“大胆!”那车辇前的宦官大喝一声,这一声,让军队最前的弓箭手拉满了弓弦,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廉钊泰然跪下,将那纯白长弓放在膝前,低头行礼,道:“末将廉钊,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宦官脸色一变,稍稍退后,倾身听了辇中吩咐,继而道:“廉钊,皇上命你追查谋反逆贼,你却与江湖匪类同流合污,罪犯欺君。你可服罪?”
廉钊依旧低着头,道:“末将知罪。”
“既然知罪,就退下等候发落吧。”宦官正色,道。
“末将还有事禀奏,恳请皇上听末将一言。”
宦官再次俯身,听了辇中吩咐,继而道:“准奏。”
廉钊稍稍停顿,继而开口,道:“末将奉命追查‘九皇神器’下落,未能向皇上及时禀报,是末将失职。”他眼角的余光扫见倒地的魏启,“方才喊话那人,是英雄堡堡主,魏启。此人狼子野心,意图夺取九皇,称霸武林。所言之事,内有私心,不可尽信。‘九皇’所指,多是江湖中人,素来闲云野鹤,不问政事,更无谋反之意。”
廉钊说这段话时,语气平静非常。
车辇中,并无反应,宦官虽侧身倾听,却迟迟没有喊话。
廉钊合眼,深吸了一口气,道:“若要得天下,需得‘九皇’之力,缺一不可。末将亦是魏启口中‘九皇’之一,廉家世代忠良,誓死捍卫宋室江山,绝无侍奉二主之心。末将愿以死明志,望皇上成全。”
那宦官听得这番话,神情也微微变化。车辇之中,却始终无声无息。
廉钊并不急切,没有回答,他便安然跪着,静静地等。
宦官倒是急了,轻声向车辇中询了一声。继而,静听了片刻,眉头微锁,起身,正要开口。
忽然,几骑人马飞驰而来,待到了军前,一人翻身下马,跪在了地上。细看之时,正是廉盈。
“末将廉盈,参见皇上!”廉盈跪定,朗声道。
“姑姑?”廉钊微惊。
廉盈看了他一眼,继续道:“皇上,廉家世代效忠朝廷,南征北战。惟有战场,才是廉家男子的死地。恳请皇上贬廉钊为马前卒,允他战死。廉家上下愿一同领罪。”
廉钊听完这番话,生了惊惧。但片刻之后,那惊惧消尽,化了感激。他几乎都忘了,比起获罪斩首,战死沙场是何等的荣耀。廉家的声名,只在这一线之差。
他抬头,道:“皇上英明,欺君犯上,乃是廉钊一人所为,与廉家无关。所有罪责,由廉钊一人承担。”
“住口。”廉盈徒然生怒,她压低了声音,对廉钊道,“若是你作奸犯科,图谋不轨,廉家早将你剔出宗族。而今,你对得起廉家的忠义,即便被你株连,又算得了什么?”
廉钊看着廉盈,再说不出话来。
车辇前的宦官见状,轻叹了一声。
正在这时,又一队人马赶来。领头的,昔日岳飞旧部,如今任为知府的叶彰。先前他奉命缉拿东海余孽,如今,竟现身在这南丰小镇。只见他身后跟着一批朝臣,待见了车辇,便纷纷跪下,口呼了万岁。
叶彰开口,道:“廉家世代忠良,屡建战功。‘九皇’之事,实乃怪力乱神,无稽之谈。皇上怎能因这市井传说,毁栋梁之材?皇上圣明!”
廉钊见到他,更是惊讶不已。
此时,军队之中,不少人松了弓弦,放低了剑戟,缓缓地跪了下来。
那一刻的气氛,凝重得叫人无法喘息。军中的车辇,依旧安静,许久都没有动静。
远远的,那番话,也一字不差地传入了道观之中。
小小就站在道观门口,看着不远处的一切。她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止不住。
这时,银枭来到她的身后,语气里带着一丝喜悦,道:“丫头,信廉的那小子果然没有料错。观中的确有条暗道……”
银枭说着,却见小小擦了擦眼泪,笑了起来。
“丫头,你……”他察觉了什么,小心地问道。
“齐大哥,我真笨,我都忘记了。我已经归顺朝廷了……”小小笑着,这么说道。
银枭皱眉,“丫头……”
小小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人:银枭、温宿、李丝、岳怀溪……
“你们都说过,廉钊是朝廷鹰犬,不会对我付出真心。的确,在他心中,对朝廷的忠义始终是排第一。只是,今日,他能为我欺君,为我领罪,而我却没有胆量站在他身边……这样,不是太狡猾了么?”小小道,“其实,我才是那个没有付出真心的人……”
她说完,转身往观外走去。
银枭微惊,伸手拦她。
“丫头,你难道忘了,他这么做就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你离开么?你若是现身,就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你忍心?”
她低了低头,“师父告诉过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师父的话,从来都没有错过。只是,这一次,我想听自己的。同富贵,共患难,若是真心所爱,这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她看着银枭不肯放下的手臂,道:“我不想苟活一时,却后悔一世。”
银枭还要说什么,手臂却被却被推开了。
他抬眸看清推开他的人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人,正是温宿。
温宿放下手,对小小道:“去吧。”
小小看着他,不知如何应对。
“你我都不会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了,对么?”温宿淡然一笑,又抬眸,望了望廉钊,“他看轻了你,也看轻了我。这件事,倒是足够让他后悔了。”
小小听罢,笑了起来。她点了点头,不再犹豫,撒腿跑了出去。
……
军队之前,气氛凝重异常。完全的沉寂,惟剩了火把燃烧的“哔剥”声。每个人的心情就随着那声音,忽轻忽沉,不得片刻的安宁。
这时,有人飞奔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军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廉钊看清来人时,大惊失色。
小小跪得太猛,膝盖隐隐生痛,不过,她也无心顾及了。她看着那军中的车辇,道:“草民参见皇上!”
众人闻的那声,皆是大惊。
宦官亦惊,道:“你是何人?”
小小老老实实地回答:“草民就是左小小……”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呃,我……草民是良民!”
这句话一出口,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廉钊怔怔地看着小小,有些不知所措了。
小小的神情却很平静,她思忖了片刻,又道:“皇上,草民愿意以死明志!”
廉钊听到这句,猛地一惊,随即,便回过神来。他伸手,一把拉住小小的手臂,道:“小小,圣上面前,不可胡言!”
小小看着他,却不答话,继而又对那军中车辇道:“皇上明鉴,半年之前,草民不过是个一穷二白流浪丫头,能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实乃阴错阳差。今日之前,草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那个得到‘九皇’的人。草民只是个普通人,胸无大志,只希望吃饱穿暖,平平顺顺地过日子。要是真要说有什么愿望的话,那也是……也是……呃……”她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便小心翼翼地看了廉钊一眼,随即才继续道,“做神箭廉家的少夫人。”
廉钊听到这里,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他心中五味陈杂,一时间,不知道该怒该笑,只是,浅淡的喜悦就是那么不受控制地涌上了心头,让他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身旁的这个女孩是在说多么荒唐的话。
“所以……”小小心一横,说话也大声了,“所以,今日若因‘九皇’之故,廉家上下一同领罪,也要算上草民的那一份才行。”
小小说完,只觉得心中无比轻松畅快,她转头看着廉钊,得意地笑了起来。
廉钊看着她,不自觉的,也露了笑容。
这时,联盟众人之中,也生了变化。
江城手持着那“沥泉神矛”,上前了几步,恭敬跪下,朗声道:“草民江城,参见皇上。草民亦是‘九皇’之一……”他看了看廉钊和小小,继续道,“草民自幼立志报效国家,绝无谋逆犯上之心。请皇上明鉴。”
他话音一落,身后一干“破风流”的弟子便也顺势跪了下去。
贺兰祁锋、银枭和李丝一众本就是“破风流”的附属,看到这般变化,不禁面面相觑。然而,片刻之后,银枭狠狠叹了口气,跪了下来。李丝和贺兰祁锋对望了一眼,也依样照做。
温宿看了洛元清一眼,随即放下手中双刀,也跪下了身子,道:“草民是东海七十二环岛的新任岛主温宿,‘九皇神器’逐旸的拥有者。东海一派触犯国法,门下弟子皆是戴罪之身。草民先前已领门下弟子归顺朝廷,将功赎罪。请皇上明鉴。”
洛元清见他跪下,神情里虽带着不解,但却二话不说也跪了下来。
一时间,如连锁一般,原本与军队对峙的江湖联盟纷纷跪低,口称了万岁,表了忠心。即便是一直与宋氏不合的“神农世家”也放低了姿态,一派谦恭。
车辇之前的宦官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惊叹。这时,车辇中端坐的当今皇帝唤了他一声,似是做了决定。
宦官慢慢退后,正要靠近辇前。突然,一股劲风袭来,十数支火把骤然熄灭。
朝廷兵马军纪严明,自然没有骚动,但这诡异的情形却让众人戒备起来。
宦官察觉了什么,大喊道:“护驾!”
兵马正要有所举动,却听得“嘶”的一声。只见,那车辇上的帘幕被削断了一半,露出了辇中人膝下的黄袍。
这番举动如此之快,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小小忽觉面前掠过一道凉风。她抬头,就见一个四十五六的男子站在背后。此时,众人皆是跪地之姿,惟有一人站立,显得分外突兀,况且他手中还执着车辇上的半块帘幕。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破风流”的宗主,江城的父亲,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江寂。
“老爷子!”银枭和李丝皆是大惊失色。
“大胆刺客!”那辇前宦官大喝一声,“快拿下他!”
宦官话音一落,兵马立刻举动。那也是那一刻,夜色之中,突然出现了许许多多身着灰衣,面带面具的人来。
小小记得,师父说过。“破风流”乃是江湖第一大派,弟子遍及天下。虽无固定的堂口,但一旦召集起来,那数量决不容小觑。
江寂扔下手中的半块幕布,冷冷看着面前的兵马。
方才那一击,迅如闪电,竟在众人无法察觉之时,割下了车辇的帘幕。众人都明白,那一刻,若是江寂要取辇中人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这分明,就是威胁。
“昏君,你做什么老子管不着。不过,老子好像也跟‘九皇’沾了边。你若是逼得老子造反,吃苦头的可是你自己。”江寂面带不屑,如是道。
“爹,你别乱来!”江城闻言,惊道。
“混帐东西,要不是看你命悬一线,老子才懒得管你!”江寂当即吼了回去。
“放肆!”宦官气急,“还不拿下刺客!”
两旁的兵马立刻行动,攻向了江寂。
江寂却不以为意,只见他身形迅捷如电,招式轻灵如风。倏忽之间,已放倒数名士兵。然而,这还不算。他腾身,凌空击出一掌。那掌劲之强,竟震开数名士兵,断了数支剑戟。而就在那一串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之后,他稳稳当当地站在了车辇之上,背着双手,傲然俯视。
小小看傻了。所有人都看傻了。
这就是江湖上最强的内力心法“太一心诀”,这世上,练成这门武功的人,少如凤毛麟角。而江寂,就是当今天下唯一能用此绝技的人,货真价实的天下第一。
小小正惊叹,却见廉钊迅速拿起了弓箭,起身,一箭射向了江寂。
江寂皱眉,道:“不知天高地厚!”
银箭飞射,劲力非凡,然而,却被江寂轻轻松松就接在了手中。
“臭小子,皇帝要杀你,你却要护驾,这般愚忠,老子都看不下去了!就让老子杀了这皇帝,省得你犯傻!”江寂说完,扔下那银箭,回身,一掌击向了车辇中的人。
那距离,那掌力,周遭众人谁也无力扭转局势。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另一道掌力横空而来,击向了江寂的后背。
江寂察觉那杀气,迅速回身,接了那一掌。
那两股掌力之强,竟激起劲风,震得周遭人群衣袂飞舞。劲风之中,两道身影瞬间散开,各立一方。待众人定睛看时,就见那凌空一掌,解了危局的人,正是先前被囚在道观暗室中的天师,王文卿!
只见王文卿左手执着那雪白拂尘,右手背在身后,身上云袍飘然,脸上的神情沉静安详,端的是仙风道骨,出尘脱俗。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天师,失敬。”江寂看清来者模样时,口气的霸道骤然减了几分,如是道。
王文卿闻言,含笑点头,“多年不见,江兄弟的‘太一心诀’内力愈发精深,贫道甘拜下风。”
“别跟我瞎客套。我比你小一辈,‘兄弟’二字我受不起。至于内力……”江寂甩了甩右手,“天师的‘冥雷掌’也不遑多让。”
王文卿笑了笑,继而抬头,看着那军中的车辇。
江寂察觉他的视线,笑着开口道:“怎么,天师也是来护驾的?”
王文卿道:“江兄弟,贫道只是有些话要对皇上说罢了。”
江寂冷哼一声,道:“你想说,他还不一定愿意听呢。我劝天师还是别阻着我做事了。”
王文卿摇了摇头,笑道:“贫道也曾出入宫门,圣上是怎样的君主,贫道最清楚不过。贫道与先帝政见不同,但圣上却是明白贫道心思的人,否则,又怎会召还贫道,又何以用这样的排场来见贫道呢?”
“王文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置喙皇家……”宦官闻言,大喝道。
然而,他还没把话说完,就见车辇中伸出了一只手,示意他住口。
但见那只手白皙素净,唯有袖口金丝龙纹显出了主人的身价。
宦官见状,退到了车前,躬身不语。
王文卿转身,也不跪拜,只是抱拳行了礼,道:“贫道参见皇上。”说完,他自行起了身,道,“皇上亲自前来,想必是为‘九皇’之事烦忧。贫道愿为皇上分忧解难,恳请皇上与贫道促膝相谈。”
促膝相谈?小小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惊讶地连下巴都要掉了。天师不愧是天师啊,一开口就要“促膝”,这,这胆子也太大了吧。那车辇中的人,可是皇帝啊。
然而,那宦官听了辇中吩咐,道:“恭请天师。”
王文卿微微颔首,继而转头,看了小小一眼,微微一笑。又看了看廉钊,这才迈步,往车辇走去。
王文卿上了车辇,宦官替他掀开帘幕,请他入内。
王文卿的身影入辇的那一刻,周围便又安静了下来,道观周围的一切仿佛凝固了似的。所有人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再妄动一分。就连江寂,也静静地背手而立,看着眼前的发展。
小小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等了多久。只是,原本深沉的夜色,开始一点点溶化。清冷的空气渐化了薄雾,当第一道晨光透出云层时,小小竟生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来。
她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忽然闻到了一阵阵的桂花香。是啊,如今,已是深秋。
半年之前,她看着满山杜鹃,带着仅有的三文钱准备打劫时,怎能想到会有今日的光景。人生的起落无常,世事多变,但无论好坏悲喜,终究要尝过才算。她的这半年,怕是胜过了许多人的一生。
她转头,看着跪在身旁的廉钊。廉钊察觉她的眼神,也转了头。他伸手,握紧她的手,轻声道:“冷么?”
小小闻言,笑着摇起了头。
原来,有了这一刻的深情厚谊,也抵得上天长地久了。够了,她左小小想要得到的,能够得到的,到了今日,已经足够了。
这时,车辇的帘幕被轻轻挑起,王文卿慢慢地走了下来。
晨光轻薄,笼在他周身。他迈步而下,飘然若仙。穿过人群,直接走到了小小面前。
他低头,含笑看着小小,道:“天下之大,还是找不到一个能明白我大道的人哪……”
他说完,朗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满是无奈惆怅,渐渐的,却又释然了。
王文卿收起笑意,念道:“我身是假,松板非真,牢牢俗服,跳出红尘。”
他话音一落,长叹一声,再无举动。
小小不解地仰望着他,许久,周遭的神霄弟子中有人开口:“恭贺天师飞升。”
此话一出,所有的神霄弟子都开了口,行礼道:“恭贺天师飞升!”
飞升……
小小看着王文卿,说不出心中所感。只是,有一丝哀愁挥之不去,笼在心头。
正当众人为王文卿离世感慨之时,就听那辇前宦官朗声道:
“左小小接旨。”
小小大惊,“我?”
宦官并不理会她的反应,自顾自道:“有女左氏小小,才德兼备,文武双全。护武林正道,彰江湖公义,闻名天下,享誉民间。今御封为‘武林盟主’,以褒其德……”
小小满脸茫然,完全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宦官继续说道:“今有朝中正侍大夫之子廉钊,文韬武略,年少有为。实乃佳偶天成。特此赐婚,择日行礼。”
宦官念完,面无表情地道:“谢恩吧。”
小小完全僵硬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谢主隆恩。”廉钊开口,应道。
小小看着他,依旧是茫然无比。
“左盟主?”宦官等了小小一会儿,终是不耐烦地提醒。
小小结巴着,点头道:“谢……谢主隆恩。”
宦官听得这句,点了点头。继而朗声喊道:“皇上起驾!”
与话音同时,士兵纷纷收了兵器,簇拥着那车辇,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小小就那样满脸茫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廉钊在他耳边轻唤,“小小,起来吧。”
她回过神,看着廉钊,“这……这是……”
廉钊的表情里有一丝无奈,他摇了摇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道:“先起来吧。”
小小满脸哀怨,道:“呃……其实……我腿麻了……”
廉钊笑了出来,伸手扶她起来。
小小刚站直,就听有人喊道:“恭喜盟主!”
于是,这声音便传染开来,此起彼伏。
小小站在秋日的晨光之中,听着那震耳的“恭喜盟主”,心中百感交集。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都完全不明白。只是,一切,终是结束了……

121.  无冤无仇

半月之后,小小坐在临安城内的一间酒坊的阁楼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不可自抑地叹气。
那日她被封为武林盟主,便从南丰赶到临安,等候旨意。廉钊则入宫,向皇上奏明“九皇神器”一事的始末,算起来,也有好几天了,还未见他回来。倒是皇帝有了新想法,要她这新封的武林盟主巡街,以彰圣恩。
这些都是什么怪事啊……这年头,这世道怎么就这么诡异呢?
她想到这里,不由又叹了口气。
来宣旨的叶彰见状,笑道:“左盟主,怎么好好的,叹起气来?”
小小回神,道:“呃……叶大人,我没事。你别叫我左盟主啊。”
“你是皇上御封的武林盟主,本官这么叫,又有什么不妥?”叶彰笑得开怀。
小小只能叹气,“我……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
“会封你为盟主,还赐婚?”叶彰笑着站起了身子,看着街上聚集的人,那些并非普通百姓,而是各个武林门派的代表人物。
“个中玄机,恐怕就在天师和皇帝说的话中了。”叶彰微微一皱眉,道。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呢?”小小认真起来。
叶彰摇头,“天师洞悉天机,他的心思,天下又有谁能揣测呢。不过,当时的情势,皇上做这样的决定,也是情理之中。”
这还情理之中??? 她左小小哎,当初被联盟众人推上盟主之位,就已经是莫名到极点了,现在竟然还是御封……大家都在玩什么啊……
叶彰看着她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左盟主啊,相信我,你实至名归。”他顿了顿,继续道,“当日南丰的情势,‘招安’是上上之策。”
“招安?”小小眨巴着眼睛。
叶彰点点头,“既然左盟主是所谓得到九皇的人,不仅在江湖中地位崇高,而且民间也极有声望,贸然出手,恐怕激怒九皇,反倒不利社稷。况且当日,九皇大多表明了心迹,愿意归顺朝廷。相较之下,招安,不是更能控制局面么。”
小小听完,觉得有些道理。但又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呃,叶大人,我斗胆说一句,当今的圣上……”
“当今圣上行事的确决绝,不过……当日的情形不同以往啊。”叶彰叹口气,“破风流的宗主,武功奇高,放眼天下,无人能敌。虽说敌不过千军万马,但要在千军万马中取一个人的性命,却不是难事。当时,若是天师没有出手,恐怕真的难以收场。天师救驾,就给了自己和圣上一个机会。”
小小仔细回忆了一下,说起来,若是皇帝真的杀了江城,江寂肯定要为儿子报仇的。以“破风流”的弟子数量,要是真造反,的确不好收场。天师出手,皇帝就欠了他一个人情,也有了台阶下。
叶彰看着小小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笑了笑,又道:“不过,归根到底,天师飞升,除了圣上心中的大石。我们才能平安无事。”
“飞升……”小小有些哀愁。飞升只是道家好听的说法,天师,怕是为了成全众人,用性命与皇帝做了交易吧。没错,一直以来,皇帝担心的,不是他们这些江湖草莽,而是信众无数的“神霄派”啊。
天师最后说:天下之大,还是找不到一个能明白我大道的人哪……
显然,他把自己的那一统四海,消除国界的“道”,说与了皇帝听。然而,皇帝却没有支持。皇帝不思北伐,偏安一方,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只是,她还是不明白,若是十拿九稳能光复国土,为何不做?是皇帝真的昏庸无能,还是其中的权力政治,不是她一介小民可以懂得?
小小想来想去,只觉得更加茫然。她甩甩头,抛开了那些想法。
叶彰道:“其实,招安之后,左盟主也不吃亏啊。皇上赐婚,你与廉钊的婚事便无能能阻,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小小一听这个,脸“刷”得一下就红了。
“我……他……”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叶彰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道,“左盟主,有些事,你还是要放在心上。圣上赐婚,是用廉家来牵制你,从而压制‘九皇’。而今后,圣上必然着力削弱‘九皇’的实力,以绝后患。廉家首当其冲,今后左盟主行事,还需小心为上。”
小小听完这番话,神色里的茫然便消失无踪,眼底的坚定熠熠生辉。那种神情,全无先前的颓态,隐隐显出了非凡的气势来。
叶彰轻笑,他看了看时辰,道:“左盟主,是时候出发了。”
小小这才想起还有巡街这件事。她无奈地起身,走下楼去。
楼下早已聚满朝廷差役和各路江湖人马,看到她下楼,齐声道:“左盟主!”
小小一惊,带着几分尴尬,挥了挥手。
待出了门,就见门外队列仪仗早已齐备。四名差役着华服,扛着一块十尺长的匾额,站在队列之前。那匾额上御笔亲题了四个大字:武林盟主。
小小看着匾额,全无想法。
“盟主,请上马。”
小小闻声,转头。鬼臼牵着马,正带着笑意看着她。
她先前都是坐轿,但“武林盟主”讲究得是个“武”字,骑马自然是上上之选。只见,那匹马高骏健美,通体雪白,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白得耀眼了。为了今日巡街,这马匹身上马鞍、辔头都是特制,锁扣皆以绿松石镶制,更有宝蓝流苏,华美无比。
小小打量了马匹一番,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装,心中当即有了落差。这……这是让人骑的么?
“盟主,快上马呀。”彼子见她不动,轻唤了一声。
小小这才回神,准备上马。
“啧,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刚踏上马镫,就听有人不屑地说了这么一句。她转头,就看见了“破风流”的宗主:江寂。
“看什么。”江寂不满,道,“你小丫头何德何能,竟也当了武林盟主,当今武林真是越来越随便了,莫名其妙!”
小小听到他这么说,不禁心生赞同。
“爹,你少说几句!”江城上前,阻止道。
“老子说错了么?”江寂依然不满。
四周一片鸦雀无声,小小保持着那个上马的姿势好一会儿,突然笑道:“江前辈,其实,您已经离开了那小镇,为何不乘此机会重出江湖呢?”
江寂看着她,皱眉。
“天下无道,就使之有道。武林衰弱,就重振武林。晚辈也想看看,江前辈心中的江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小小说完,上了马背,冲江寂甜甜一笑。随即出发,巡街去了。
江寂看着她离开,原本绷紧的脸色突然放松了,他带着笑意,轻声道:“这丫头,倒是挺有趣的……”
……
小小坐在马背上,看着夹道欢呼的百姓,耳边一声声的“武林盟主”,竟让她心生了笑意。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强?什么是弱?看来,再也分不清啦!
……
巡完全城,已是傍晚。小小重重地吁了口气,皱着眉头,伸手揉着自己酸痛的腰背。
待她抬眸,却因眼前出现的人而微笑。
廉钊站在街尾,似是等待已久。他身着墨绿衣衫,未佩兵器,却带着凛凛英气,叫人不敢逼视。只是,他的神情里,却有她熟悉的温良,一如初见。
彼子和鬼臼看到眼前景象,相视一笑,继而吩咐众人退去。
片刻之后,街尾就只剩下了廉钊和小小。
廉钊上前,伸出了手,笑道:“累了?”
小小用力点头。她握紧他的手,借力下马,然后,可怜兮兮地道:“我还以为巡街很威风呢,原来是个苦活啊!”
廉钊伸手牵马,笑道:“以后让你坐轿子巡。”
“好啊。”小小不假思索地回答。
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走走吧。”廉钊拉着她,说道。
小小点了头,跟着他走。
街上铺着一层金黄落叶,随着步履,悉索作响。空气里,桂花飘香,那香味馥郁浓厚,仿佛渗进了身体,充盈在每一寸肌骨中。
小小不自觉地带着笑意,捱近了廉钊。
廉钊也笑,伸手轻轻揽着她。
小小正觉幸福,却又被细小的忧虑扰了心绪。她思忖片刻,还是开口道:“廉钊……方才我听叶大人说,皇上今后会削弱‘九皇’势力……你……”
廉钊听到她这么说,点了点头,“嗯……这次面圣之后,我也有所觉察了。今后,廉家出征的次数,怕是会越来越多。”
廉钊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里多了一丝沉重。
小小明白,将战将远置边疆,再不重用是什么概念。她不禁有些惆怅。战场决非儿戏,生死皆在一线。但她也知道,对于廉家来说,男儿身死沙场,才是最大的荣耀。她无法改变什么,能做的,唯有侧身,轻轻抱着他。
她的举动,让廉钊有了一丝羞怯。但很快,他笑起来,揽着她的手臂收紧一分,低语道:“我答应你……每一次,都战胜而回……”
这句话是承诺,而他的承诺,必定兑现。小小笑着,在他胸口,点了头。
片刻之后,廉钊松开怀抱,带着忧色,道:“对了,小小,我姑姑要见你。”
小小微微惊讶,但心中却已经明白了几分。她看着廉钊,郑重地点了头。
……
临安城外不远,有一方湖水,湖边种着垂柳。秋意渐浓,风一吹,柳叶飞落,如金屑一般,绵绵地铺了一地。夕阳懒洋洋地撒在湖水上,泛着跟落叶一色的光。
平日,这里游人络绎,但此时,却幽静非常。
小小和廉钊刚走到湖边,远远便看见了廉盈。
廉盈见他们来了,便迎了上去。看到小小时,脸色依然是冷然的。
“你跟我来。”她开口,对小小说道。
小小心头一紧,看了廉钊一眼。
廉钊虽是紧张,但还是对小小点了头。
小小定了定心,跟上了廉盈的步伐。
她走了几步,就见湖边柳树下,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廉钊的姑丈,朱宸彦。
“你终究是鬼师的弟子。”廉盈缓缓道,“是怨是仇,总要有一个了结。”
小小听罢,深吸了一口气,走向了前去。她早有这般准备,心中便无恐惧。
廉钊看着她走过去,微微皱眉,神色紧张万分。
听到脚步声,朱宸彦转身,笑道:“左姑娘。”
小小看到他眼睛上的伤疤,心头一紧。她怯怯开口,“姑……”刚说一字,便又打住,不知该如何称呼。
朱宸彦倒也不介意。他轻轻抬手,抚上了身边的柳树。
“这个时节,柳叶飘金,湖光夕照,是最好的时候。以前,我常来这里泛舟垂钓……”朱宸彦说话时,语调里带着愉悦。
小小却惆怅。“以前”……柳叶飘金,湖光夕照,这样的景致,对他而言,惟剩下回忆了吧。
朱宸彦放下手,淡淡说道:“你便与我过几招罢。”
小小微惊。朱宸彦双目失明,这般决定未免太……
然而,朱宸彦却坦然自若,摆开了架势。
小小知道,若是再逃再避,恩怨便永远是恩怨,再无化解的一天。今日,无论结果如何,她都需为自己的未来好好一战。
小小也摆出了架势。
朱宸彦静待片刻,出手攻击。
小小抬手防住,起脚攻他下盘。
然而,出乎小小所料,朱宸彦虽然双目失明,却轻易防住了她的攻击。甚至,还有余力。这般的武功,绝对不弱。
小小自知不能输,便提劲,锁他的手腕。
朱宸彦微微一顿,手臂一收,避了开来。
小小一个倾身,突入他怀中,探手扣他咽喉。
眼看有十成把握得手的招式,却偏偏被轻易防住。小小惊讶之间,就觉手腕被擒。抬眸看时,就见朱宸彦起手,直袭她的眼睛。
她惊呼出声,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只手,却只是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
“怕么?”朱宸彦开口,带着笑意,问道。
小小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知道恐惧,便有恻隐。”朱宸彦慢慢说着,“鬼师已经死了,站在这里的,是武林盟主左小小……”
手心的温度自眼睑传来,小小只觉得鼻子一酸,竟落下泪来。
朱宸彦收回了手。小小的眼前一亮,再睁眼时,夕阳的余晖遍洒,和着泪光,闪闪发亮。
朱宸彦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廉盈见他走过来,迎上前去,搀住了他的手。
朱宸彦笑着,覆上她的手,道:“走吧。”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含着千般情绪,但却始终没有开口。许久,她抬头,看了看小小,终是带上了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小小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竟说不出话来。
待那夫妻二人走远。廉钊上前,走到了小小面前。他的双眸温润,笑意里泛着水色,柔声道:“吃饭去吧。”
小小刚止住的眼泪,不知怎么地又落了下来。她哽咽了半天,说了一句:“鸡蛋……”
廉钊微微一愣,但很快,他笑着,点了头。
“嗯。鸡蛋。”

122.  尾声

九月一过,天气渐凉。江湖上的诸多争斗慢慢平息了下来。
这期间,各种消息纷杂,让人咂舌。
譬如英雄堡三子魏颖重夺堡主之位,宗亲中有人质疑他迫害手足,谋杀三英。魏颖对此一不辩解,二不澄清,便由得宗亲辱骂。但即便如此,魏颖得太平城相助,又有武林同道支持,堡主之位不可撼动,反对的声音渐小,最终消失不见。
又譬如戚氏失去隐居之地后,决定搬入太平城。太平城主本不答应,但因“戚氏名兵,千金难求”这句话,多番盘算,最终还是应允了。戚氏当家之女赵颜曾与一些江湖门派结仇,但太平城威名之下,谁也不敢贸然寻仇。
再譬如,东南两海结盟之后,立刻拓宽海路,将东瀛夺去的诸岛又夺了回来。加上得到朝廷扶植,海运漕运被一手垄断,一时间风头无两,雄霸海上。
还譬如,“破风流”吸纳了“玄灵道”、“岫风寨”和“曲坊”,一个新的教派现身江湖。其势力之大,前所未有。但其行事诡秘,甚至连称呼都没有,江湖人士便以“圣教”称之。
还有一些消息,并非属于江湖。
齑宇山庄先前涉及少女掳杀惨案,后得平反,现有沈家大小姐沈鸢掌权,重整百工之首的威名。而坊间传闻,她与江湖大盗银枭交情甚厚。其间种种纠葛,不为人知。
而最震撼的消息,却是十一月初八,神箭廉家长子廉钊,迎娶武林盟主左小小。
那一日,江湖上凡是叫得上名号的人都赶往了京城临安观礼,场面之大,叫人叹为观止。
小小拜完天地,坐在新房里时,耳边依然回荡着四周纷杂的人声。
她低头,自顾自笑着。
初见之时,她从未想过这般的结局。而后,经历了种种,她更是放弃了所有肖想。但是,今日,她的美梦竟然成为了现实。而且,还是以如此完美的状态实现的。啧,她现在的情况,算不算名利双收,花好月圆呢?
她想到这里,险些就笑出声了。
突然,她想到了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想起,当初她和廉钊被人暗算,那时她的信口胡诌,他都深信不疑,显然,对于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啊……还有那一句“这是成亲后才能做的事”……
小小皱眉,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浮现出了往昔的情景来。
以前,师父画春宫图卖钱的时候,她就在旁帮忙,或是研墨,或是装线。但是,师父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帮着画。
好奇人人人有之,她自然不会那么听话。
于是,某天,她拿着临摹好的图,得意洋洋地给师父看。
师父当场就喷茶了。
许久,他回过神来,万分无奈地拍了拍小小的脑袋,道:小小啊……这种图,以后画给自己的丈夫看就够了,知道没?
她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以为然。总之,学到的东西,总是有用的。
总是有用的……小小想了想,毅然揭开了盖头,起身走到桌边,找出了文房四宝。
她摊纸、滴水、研墨……然后毫不犹豫地下笔,凭着记忆里的印象,勾画了起来……
她带着狡黠的笑意,仔细地画完男子,正欲画女子时,突然,房门被人推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了进来,一脸急切。
穿了一身粉色衣裙的彼子急急赶来,带着歉意,道:“盟主,他们说有急事,硬闯进来,属下拦不住……”
小小惊呆了,拿着笔,看着那几个人。
其中一人开口道:“盟主救命!”
小小愣了愣,不明就里。
那人继续道:“我们是海龙帮的弟子,因仰慕盟主风采,特来临安观礼。不想门下弟子粗心,与东海七十二环岛起了冲突……打斗之间,弟子不慎,毁了东海给盟主准备的贺礼。如今……东海的弟子扬言,要灭我海龙帮,人马已经聚在街上了,还请盟主出面,救我们兄弟一命。”
小小无奈,“可是我……”
另一人见状,道:“盟主,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们怎么敢闯您的新房。只是那东海气焰嚣张,行事狠辣。而且与南海结盟,又有朝廷撑腰。普天之下,唯有盟主才有能耐化解调停。请您一定要救我们啊!”
小小更加无奈,“关键是我……”
那几人见她推搪,竟跪下地来,恳求道:“盟主!!!”
小小彻底无奈了。
这时,廉钊闻讯赶来,看到这般情状,表情更是无奈。
小小看着他,一脸无辜。
“盟主!!!盟主若不答应,我等只有一死,如今,便自尽……”那几人悲愤异常,如是道。
小小大惊失色。这个……
廉钊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万般无奈道:“小小,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的话一出口,那几名大汉便上前,扶起了小小,往外走。
“等等,我的……”小小手里还拿着笔,满脸惊恐。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画,急急地对廉钊说,“那些图千万收好,不要给别人看到啊!”
廉钊虽有不解,但还是点了头,允诺下来。
那几名大汉临走之时,瞥了那画几眼,继而领会了什么。
……
几天之后,江湖传言,武林盟主左小小文韬武略,乃当世奇才,成亲当日竟创出了一套绝世武功,并画出图谱秘籍。那秘籍如今就收藏在神箭廉家之内,传说,若能练成这本秘籍上的武功,便能称霸江湖,一统天下。
这个传言出现不久之后,廉家当家廉钊放话,若有谁胆敢觊觎这本秘籍,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于是,秘籍的传说愈发真实,江湖人士的兴致更加高昂。
小小很无辜,小小很无奈。
总之,江湖传说不可信啊……
然而,新的传说依然不断出现,旧的传说开始被人淡忘,终消逝在了市井谈笑之中……

番外•一念成仁

中原七月,天空明净无暇。初秋,风里带了一丝微凉,抚过一片疮痍的大地。伏地的小草随风微扬,默诉着曾经历过的惨烈。不知何处的一曲羌笛,缠绕在风里,悠扬婉转,宛自天籁。
天地尽头,一刹尘土飞扬。马蹄声,碎了笛音,惊得小草震动。
那是一骑快马,八百里加急,迅如流星,倏忽而过,没在了烟尘里。
前方不远,是宋军的营帐。
那快马入营,刹那如石入止水,激起了千层浪花。然而,那主帅的帐营却始终安静,但那种安静如漩涡的中心一般,透着危险。
“如果末将没记错,这是第十二道金牌了吧?”
帐中,突然有人开口,说道。
安静坐在帐中的人微微一惊,历经风霜的脸上泛过一丝了然,他抬头,道:“韩参军,本帅已下过令,任何人不得入帐。”
帐中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人来。那是个约莫二十四五的俊朗男子,在这军营之中,未穿战甲,却着云袍。那黑底白云文的衣裳,衬出了一丝冷峻,正和着他眼底浅淡的杀机。
“末将并非擅闯,在金牌到达之前,末将就在元帅帐中了。”他开口,说话的声音波澜不惊。
帐中的元帅看了他一眼,道:“韩参军,你埋伏了这么久,为何不偷袭本帅?”
那着云袍的男子悠然一笑,却不回答。
元帅笑了笑,思忖片刻,道:“你现在前来,是为了‘沥泉神矛’吧?”
“元帅果然是个爽快人……”那男子道,“反正你一回临安必然人头落地,神矛留在你身边也没有意义……”
他还没说完,元帅便打断他,道:“那既然本帅注定一死,韩参军何不将冲和道人的目的告诉本帅,也解了本帅心头疑惑。”
听到这些话,那男子眉头轻皱,沉默不语。
“这几年你虽随本帅征战,但却数次擅离军营。江湖上有些闲言碎语,本帅也不是全无所知。不过,本帅从未曾过问你的事,也未将你治罪,你知道是为什么?”
“我乃天师举荐,元帅早知我有异心,又不宜打草惊蛇。便留我在侧就近监视,随时应变。”那男子不假思索,答道,“而且,我是良将,元帅有惜才之心。”
元帅闻言,当即笑了起来,“答得好。不愧‘鬼师’之名。”
那男子摇头,“只是,元帅空有领军之能,却无识人之术。你我道本不同。”
元帅站了起来,负手向那男子走进了几步,“韩兄弟,你随我征战数年,这数年相处,难道算不上朋友?”
那男子不答话,只是沉默。
元帅笑道:“今日我大势已去,你要想夺‘沥泉’,轻而易举。而你迟迟不动手,难道不是为了这‘朋友’二字?”
那男子抬眸看着他,许久,才开口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死路一条……为何不反?”
元帅的神色平静泰然,他转头,看着手边放着的十二道金牌。道道都只有一个命令,班师回朝。
见元帅不答,那男子冷声道:“只要你随我离开,和天师共谋大道,就可免一死,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元帅抬头,清浅一笑,道:“那我不就应了圣上的担忧,是谋逆的叛将了么?”
“愚忠!”那男子眉头紧皱起来,愤然道,“你为那昏君南征北战,到头来如何?他为了稳固政权,什么人都杀得了!这种时候,你还要‘精忠报国’不成!”
元帅道:“你刚才说了,我空有领军之能,却无识人之术,其实,我更无权政之谋。圣上的担忧并非没有根据,我南征北战,并非为了圣上的政权。收复河山,迎回二帝,复我国威,佑我百姓……我顶天立地,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那男子看着他,突然笑了出来。
“肤浅。”他说完这句,神色一凛,道,“杀伐无央,你道是光复国威、庇佑百姓,可你枪下的亡魂,难道就不是在捍卫国威、庇佑百姓?若你生而为金人,你可会有今日之言?……元帅,天下之势,趋于大统。若有一日,世上再无金宋之分,你那数年征战,又算什么?史官笔下,你可又算得上英雄?!”
元帅神色微戚,却道:“‘天下之势,趋于大统’……我曾听闻‘九皇现世,天下归一’,难道冲和道人寻那九皇神器,为的是天下一统?”
那男子平复下心情,回答:“没错。若这世上没有国家之分,便无战乱之由。这才能让世人永享和平。这才是大道!”
元帅沉默片刻,道:“没错……若没有金宋之分,国仇就不再是国仇,我这数十年征战,也再无意义。只是,在大统之前,又要有多少牺牲?”他说话间,直视着那男子,眼神沉静如佛,“韩兄弟,单说你为了得到‘九皇神器’,在江湖上兴起数起杀戮,那些枉死的人,可识得你所谓的‘大道’?”
那男子冷哼一声,“成就‘大道’,乃惊世伟业,功盖千秋。更是大势所趋,那区区牺牲,来日于历史之中,不过微尘。”
“不过微尘……”元帅道,“好一个‘大道’。你难道忘了,天地之间,还有一个‘仁’字?”
那男子回道:“‘仁’?永世和平,就是大仁!元帅就不知道,天地不仁、圣人不仁、大仁不仁的道理么?”
“可你我不是天地,不是圣人,是人!”元帅强压着声音,说道。那满满的悲愤,仿佛快要从胸腔中爆裂出来似的。
那男子也不退让,道:“对你来说,护宋人,杀金人,就是‘仁’?”
元帅略微平静,道:“我并非修道之人,不过一介凡夫俗子,我看不到那么长远,更不懂‘大道’。我只是个人,是人就有恻隐之心,就有血性。如今金人夺我河山、杀我兄弟、辱我姐妹,上阵杀敌,就是‘仁’!若今日我为了你口中的‘大道’,忘了国仇家恨,弃了精忠报国之志,那我就连个男人都算不上!况那天地之大,万物之小,我等区区凡人,岂能翻云覆雨、左右大势,冲和子的‘大道’能否功成,你心中就没有分较么?!”
那男子被这番话驳得哑口无言,他呆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元帅。
元帅也看着他,神色中愤怒掺着悲痛,让他全身轻颤。
“那你为何撤兵……”不知沉默了多久,那男子开口,道。
元帅一愣。
那男子的神情里多了沉痛,继续道:“你撤兵,这里的百姓决逃不过金兵杀戮,你的‘仁’,在哪里?”
元帅闻言,踉跄退了几步,坐在了椅子上。
那男子上前几步,还要说些什么,却见那元帅已红了眼眶,那泪水含在眸中,却迟迟不落。
那男子忍了要说的话,转身,准备离开。
“‘沥泉神矛’我已托付他人,现在已出了朱仙镇了。你想要,便去拿罢……”元帅突然开口,话语间,略显无力。
那男子并不应答,更不回头,纵身,出了营帐。
元帅靠上椅背,长叹一声,苦笑道:“‘大道’……我怕是看不到那么一天了……”
……
出营数十里有余,有几骑人马,正在赶路。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四五的男子,虽生得眉眼温善,但一袭戎装也衬出了凛凛威风。他策马在前,手中提着一杆精钢长枪,在阳光下耀出了一轮虹色。
这时,马蹄声,声声迫近。
那为首男子听得这声势,勒马转身。却见不远处烟尘弥漫,那朦胧之中,隐约出现一个身影。依稀之间,看不清样貌,入眼的,只有那一身漆黑和苍白。
待那骑人马走进,有人认出端倪,对为首的人道:“校尉,是韩参军。”
来者,正是先前元帅帐中之人。他勒马,也不打招呼,只是冷冷道了一句:“把‘沥泉’给我。”
那校尉闻言,看了手中的长枪一眼,神情严肃起来。他握紧长枪,道:“韩参军,‘沥泉’是元帅托付于我,万万不能给你。”
那男子的神情冰冷如霜。他取出随身短剑,剑锋出鞘,带了一响清音,久久不散。
“元帅已将‘沥泉’转托于我。叶彰,你若再阻挠,休怪我不念战友之情。”
校尉丝毫无惧,他厉声道:“韩卿,你为了得到‘九皇神器’,潜伏于元帅身边。更多次私离军营,祸乱江湖,滥杀无辜。元帅怎会将‘沥泉’托付于你?!今日,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决不会让‘沥泉’落在你的手上!”
那男子不再多言,于马背之上,纵身而其,一剑直取校尉的咽喉。
校尉也不含糊,横枪挡住了剑锋。但那一剑力道之强,生生把他逼下了马。
校尉贴地一个翻滚,一起身,便毫不犹豫地使出了一招“回马枪”。
但那一枪,却被那男子轻松防住。接下这一招,那男子也不退开,直接用剑锋抵着枪身,突击而上。
兵器之间,擦出了尖锐的嚣叫,伴着点点火光,叫人胆寒。
校尉见他有此一招,慌忙退却。但那剑锋急迫而来,他慌忙之间,直觉要弃枪。但心中保枪的念头如此之强,他一咬牙,猛力收枪,旋身肘击。
枪身一收,枪头磕上剑锋,竟耐不住那力道,脱飞出去。
那男子见状,微微一惊。但见校尉的肘击将至,他一收剑,左手击出了一掌。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他不知为何,心头一震。犹豫之时,他的掌力收了几成,待击中那校尉时,早已失了杀力。
校尉被击倒在地,痛得无法起身。
这场争斗,起得莫名,结束得迅速。周遭的随行士兵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下马,取了兵器,护在校尉身前。
那男子站定,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继而抬眸,看着那些神色紧张的士兵。
“挡我者死,识相的就滚开!”他收了心神,厉声道。
校尉的手中,依然死死抓着那杆没有枪头的枪。他悲愤道:“我决不会把‘沥泉’给你!‘沥泉’是元帅信物,见‘沥泉’如见元帅……他日,这‘沥泉神矛’便是众兄弟保家卫国的依凭……你这般不仁不义的小人,根本没资格拥有‘沥泉’!”说话之间,那校尉已是满眶泪水。那神情中的痛楚,绝非来自掌伤,而是更深、更切、更入骨的悲凉。
那男子笑了起来,“不仁不义?不仁不义?……哈哈,不仁不义的,是那受了昏君金牌,准备班师回朝的元帅!”
校尉柱着枪杆,强撑着站起了身子,他开口,声音却是微颤的,“不班师,这里所有的将士都是叛军……若为叛军,何谈收复河山。若为叛军,又何谈保家卫国?‘叛军’,又如何上得战场?!……你号称‘鬼师’,那便告诉我,此时此刻,该如何做?元帅该如何做?”
那男子微怔。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元帅那红了的眼眶。不是不仁,不是愚忠……只是,即便痛彻了心扉,百般不忍,千般不愿。这却是,他唯一的选择。
那校尉看着手中的枪杆,哽咽,“元帅回朝,凶多吉少。但有这‘沥泉’,元帅精神不灭。终有一日,我等能为元帅平反……不辱没我大宋的忠良……”
他说话之间,随行的那几名士兵也低了头,啜泣了起来。
那男子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静静站着,听着那极力压抑的哭泣声。这才懂了,什么叫断肠。
苍凉的北风掠过,扬起烟尘,携那凄绝的泣声,悠悠远去。
突然,一种异样的声音自地上传来。
那男子闻声低头,就见方才被卸下的枪头之中,藏着一张纸,风曳着纸边一角,振振作响。
他略微思忖,俯身拿起了枪头。他取出那张纸,展开。只是一眼,他的神色便化作了惊愕。
那纸上,白纸黑字,写着“九皇神器”。其下,是九件兵器的名字及其所在。但那几件兵器,却与他所知的全然不同。有几件,更是早已绝迹世间。
他惊讶无比,急急往下看去。下方,刚劲的小楷,如是道:
五月正五,午时磨枪,于枪头内偶得此物,列明“九皇”。但此九器之中,早已有数件绝迹天下,寻得无望。思及当今之势,以九件神兵一统天下,盖属无稽之谈。自古以来,得人心者,方能得天下。世人常为夺‘九皇’而兴杀戮,此乃不仁,不仁者如何得人心?又如何得天下?九皇现世,天下归一。实属市井传闻,不可取信。望后来者思之、慎之。
那是一瞬的顿悟,他刹那便明白了过来。世上,根本没有“九皇神器”,他找的,不过是虚无的幻影。九件兵器如何能得天下?他征战多年,竟然看不透着般的道理。他所谓的“大道”、“大仁”究竟何在?
他不禁惶然,抬眸四顾,却似是失了方向一般,找不到归属。他扔下枪头,退了几步,终是转身,逃了开来。
……
五日留军之后,岳家军班师回朝。
那一日,百姓拦道痛哭,哀声震野。北地的寒风呜咽,催断人肠。
不日,金兵回马开封,复夺中原之地。
……
数日后,他站在乏人打扫的战场上,默然无语。
尸体,早已司空见惯。只是,这里的尸体,多的是来不及撤离的百姓。那是无辜枉死的性命,虽于历史之中,这般牺牲亦是司空见惯。但此时的他,却心生了落寞与悲凉。
仁。
留军五日,是那顶天立地的男子,唯一能尽的“仁”。而他,心怀着“大道”、“大仁”,却又做了什么?若“久皇”不过笑谈,那他至今所做的一切,杀过的那些人,所有的牺牲,又算什么?
他漫无目的地在死寂的战场上走着,迷茫,染进了他的瞳孔,让他的神情都麻木了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被脚下的尸体绊了一下,他一个踉跄,待站稳时,自嘲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战场上却是如此孤寂。
他弯下腰,笑得轻喘,待平息下来,他的笑意化作了彻骨的痛楚,不能自已。
他慢慢抬眸,正要挺直身子。那一个刹那,他看见了一个孩子。
那是个不过一、两岁的小娃娃,看装扮,应是女孩。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尸体之中,看着他。她的身上、脸上沾满了血污,与这片大地的凄怆浑然一体。她就这样坐着,看着他。
看着她的眼睛,他不禁失神。
那是毫不躲避,毫无畏惧的眼神。鲜血和污泥之下,那种清澈,叫人心碎。
她还没有到能理解这一切的年纪,在她的眼中,国仇的杀伐、权臣的争斗、帝王的残酷,都没有任何意义。她甚至,不懂得死亡。
在这场战争中,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失去了性命。“大道”对他们来说,又算什么……
他与那孩子对视良久,终于,慢慢地跪低身子。犹豫着抬手,抚上了那孩子的头顶。
那一刻,那孩子的眸中突然落下泪来。大颗大颗的眼泪,自脸颊滑落,渗入了满是疮痍的大地。而后,那默默无声的哭泣,突然变成了不再压抑的嚎啕大哭。
那声音,仿若初开鸿蒙的一记斧凿,破裂阴霾的一道雷霆。这死寂的战场,仿佛被这哭声惊醒一般,那一瞬之间,追逐、杀戮、疼痛、仇恨、绝望……所有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映在他的眼中,刻进他的心里。
他将那孩子抱进怀里,却不敢用一分的力道。
那是小小的,脆弱的,似乎随时可能消失的生命。但是,他却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这孩子温热的呼吸,坚定的心跳。
他终于相信,他不是天地,不是圣人,他是人。是人,就有恻隐之心。而这样的恻隐之心,终能教会他,什么是“仁”。
那孩子哭了许久,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抬手,替她擦眼泪,用自己有生以来最温柔的嗓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红着眼眶,看着他,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
他轻松地把她抱起,站直了身子。
“那我就叫你小小……”他还没说完,那孩子已趴在他肩头,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领。
他不知道为何要笑,但是,却不可自抑地笑着。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这片战场。而后,他迈步,永离了那血腥和杀戮。
那一日,“鬼师”从江湖上销声匿迹。
……
若干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叫做左小小的女侠,她一直有个疑问:
为啥她的师父要叫“左怀仁”呢?左怀仁,做坏人……这到底是哪个高人给起的名哪,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