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30

林如是:一个陌生男子的来信 下

第十二章


最后一个小节悠扬后,休止符渐收,音乐声慢慢停止下来。


“好了!今天就上到这里为止,各位可以下课了!”舞蹈老师关掉音乐,拍手宣布。


学生三三两两走出舞蹈教室,高日安站在门口,目不暇接地一个一个张望,深怕漏掉要找的人,但他显然多虑;眼角余光除了专心面对眼前那些花花绿绿、青春明媚的少女之外,不轻意地一扫,就扫到了走在最后面,边走边擦着汗的黎湘南,她看起来那样显眼迷人。


他微微一笑。黎湘南还是老样子;她讨厌被观察,不喜欢被人跟在身后,总是跳脱出圈圈落在最后面,冷眼旁观着一切。


她这种行为习惯是潜意识使然,还是个性作祟?通常有这种行为的人,多半性格都不是很开朗,内心里或多或少有形成他们这种个性的阴影存在。


可是这几天,他发现黎湘南变得很不一样;她像蜕去了一层枯化、阴郁的外皮,全身上下充满了春的气息,嘴角、眉梢、眼底处处溢满着盈盈的笑意。


她变得爱笑,轻快有朝气,像是所有的烦恼一扫而空;不过……


“你最近变得很不一样。”高日安上前一步,跟在黎湘南身旁。


“哦?有什么不一样?”黎湘南眼波一转,四处是兴。


“变得很有朝气,很明亮,很显眼。”高日安连连用了加强语气;顿了顿后问:“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我看你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欢笑。”


“你太夸张了,我还是我。”走到了更衣室前,黎湘南停下脚步问:“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高日安支着墙,想了一会,还是从口袋里取出那封皱巴巴、电脑打字的信。他说:


“我想跟你谈谈这封信,还有你——”


“没什么好谈的!”黎湘南眉头一皱,丢下他走进更衣室。


就是这样!


黎湘南看起来虽然整个人改变不少,她本该的青春在她身上亮丽显眼起来,但是这一点还是没变,禁忌仍是禁忌;只要提起有关或可能触及到她内心那个压抑——或者说秘密时,她的反应就跟刺猬遇敌似的。


高日安收起皱巴巴的信张,耐心地在更衣室外等着。


过了很久,黎湘南才从更衣室出来。


“你就不能放过我吗?为什么对我的事那么感兴趣?”


黎湘南对高日安简直厌恶到了极点,她快步走向电梯,下楼,出大厦,完全不理一直跟在她身旁的高日安。


“湘南,别这样,听我说——”


“你到底又想研究我什么?你到底想找出什么好证明说我是个疯子?”


“湘南,别这样,我——”


“滚开!”黎湘南不肯听高日安解释,沉着脸说:“你难道不知道你很讨人厌吗?你比那个袁丹美更令我恶心!”


“湘南!”高日安再也按捺不住,抓住黎湘南大声说:“你讨厌我没关系,但请你冷静一下!我绝对不是想刺探你什么,只是因为我爱你,我关心你,所以我才会——请你相信我,我对你是诚心诚意的。我从未企图打探你的隐私——我可以发誓,如果我对你有任何虚情假意,我愿遭受天打雷劈。”


“发誓是没有用的,高日安,誓言只是用来蒙骗上帝的幌子。”黎湘南冷冷说:“你对乔志高所做的事该怎么解释?你不是劝我别跟他来往,要我小心他,还企图向我揭发他的隐私?”


“我承认。但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必要时,我还是会出此下策。”


“说得多冠冕堂皇!你以为你是上帝吗?谁赋予你这样的权利?保护病人的隐私不是医生的责任吗?我看你充其量不过是个缺德的郎中。”


“我并不是一个医生——等等!病人?你刚刚说什么病人?”高日安显然被搞糊涂了。


“你何必再装蒜!”黎湘南说:“像你们这种人,总是认为除了自己,天下的人都是疯子、神经病。你想告诉我乔志高是个神经病是不是?告诉你,我绝不会因为他曾到你的办公室寻求过你的协助,就排斥他,断绝和他的来往。你忘了,我也是个‘疯子’!”


“湘南,你到底在说什么?谁说乔志高曾寻求过我的协助?别说我不是个医生,就算是,他也从未到过我的办公室!”高日安越听越糊涂,试图澄清疑点。


“你是说,他不是……”黎湘南也迷惑了。“那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为什么劝我小心他?”


“他是——”高日安就要冲口而出,又压抑住说:“就像你说的,我没有资格批评或论断别人。但请你相信我,他对你别有居心,我怀疑他——”


“你怀疑他什么?”


高日安想想,摇了摇头说:“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他有点不对。他太冷太阴了,而且又——”


他说到这里又住口不言,抬头朝马路对面大厦望了一眼。


“又怎么样?”


“没什么。不过,如果你执意跟他交往的话,希望你一定要听我的话,彻底了解他是怎样一个人。到那时,再由你自己去判断要不要跟他继续维持朋友的关系。”


“你到底想说什么?”黎湘南满腹疑问。高日安说得吞吞吐吐,又多作保留,真正的问题却仍疑惑不清。她望着高日安,以为他会再多说什么,但他没有。


“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怎么会明白?”黎湘南不禁皱起眉头。乔志高对她真的会是不怀什么好意?她越想越急躁,蛮不讲理说:“你到底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认定你是在挑拨离间!”


“他不说,我来说。”背后极突然地响起尖锐高亢的嗓音——


煞风景的声音,煞风景的人。


高日安和黎湘南一致皱眉转头,齐见舒晴朝他们走来。


“你想做什么?”看到她,黎湘南不自觉地心情就不好。


高日安拉着黎湘南想走。他和舒晴有过婚约毕竟是事实,但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和她闹得不愉快。


“等等!高日安,你别想走!”舒晴挡在他们面前。


黎湘南挣开高日安的手,眉头皱得很紧。她一向对舒晴就没有好感,讨厌她全身上下那种“后上帝”的人工美,此时看着舒晴那一脸涂得像日本“能剧”的脸谱,厚厚一层白粉的脸,更是令她始终展不开眉。


她口气冷淡地说:“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别挡住我的路!”


“少装了,黎湘南,我就不相信你真的像你表面装得那么清纯无辜!”舒晴下巴抬得高高的,鼻子哼着气。“会跟舞男牵扯不清的人,还在假装纯洁!”


“你说什么?”黎湘南沉下脸,神情有种说不出的、超出她年纪的阴冷。


“舒晴!”高日安甩开舒晴。“不许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你快走吧!”


“笑话!我为什么要走?这路是你开的吗?”


“舒晴!你这样乱说,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才没有乱说!你不是都调查清楚了吗?”舒晴杏眼一斜,夸张的青铜色眼影直画入发鬓,像极了埃及那个艳后。“真是讽刺,你最清纯的小圣女竟然跟个舞男有一腿!高日安,你的眼珠子长到那里去了?”


高日安忍无可忍,粗鲁地推开舒晴说:“你这算是在报复吗?你这女人怎么那么无聊!你对我有什么怨恨找我一个人就罢,不必要扯上无辜的人!”


“无辜?高日安,你——”


“有什么话你快说清楚吧!”黎湘南冷冷瞪着舒晴,那眼神和那镇静,诡异得不像是十七岁的少女。“什么舞男?谁跟谁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黎湘南,你装得可真像!你跟乔志高那个舞男过往甚密,还想撇清地装作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什么?志高他——”


“我说得这么清楚你还是不明白吗?也罢,那我就说得更白一点,乔志高他是个牛郎,织女的情人,或者说‘妓男’会更贴切一点。”


舒晴的话句句带着毒,专门在挑剔别人的弱处。黎湘南脸无表情,将眼光掉向高日安;高日安沉默不语,将脸别过他处。


“看吧!日安都默认了!”舒晴笑中充满邪气和报复。


黎湘南只是扫她一眼,面无表情,大步走开,扬起一阵风。


“湘南,等等!”高日安急忙追上去。


黎湘南步伐跨得很大,一点都不像青春少女的小家子气,或者说斯文。她直视着前方,完全不理身旁所有的人事和景物。


“湘南,你停一停!”高日安想抓她的手,被她甩开。他狠下心,粗鲁——近乎野蛮地紧抓她的手,说:“湘南,你停下来,听我说好吗?”


“你还想说什么?乔志高的事?不用麻烦了,我已经知道了。”黎湘南平静她说。


这让高日安不禁有些讶异。他原以为黎湘南会承受不了,或者惊讶、激动、情绪失控,甚至他以为她也许会哭泣、流泪;但黎湘南却显得那么平静,好似完全不在乎这件事。


他放开她的手,看着她手腕处被他掐红的地方,带着一点歉疚的神色说:“对不起,我刚才太粗鲁了。不过,我不是要和你谈乔志高的事,我想跟你谈谈老问题——那些信。”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黎湘南一反逃避的心态,平静地迎视高日安潜藏疑窦的眼睛。


禁忌仍然是禁忌,但黎湘南紧闭的心窗似乎开了一丝缝。高日安喜出望外,非常诚恳地说:“湘南,我是希望你敞开心胸,不要再封闭压抑你内心的感情。这几天我常看你脸上带笑,我也跟着高兴;但我知道你内心的结一直没解开——是不是那些信的缘故?那些信让你困扰了?”


“信?”意外地,黎湘南脸上在一贯的无表情后,竟微微泛起了一抹痛苦和扭曲的神色。她一反往常的逃避冷漠,仅是极无奈且感伤她轻轻叹息。


“有些事说了也没用。上帝已经离我很远了。”


说话的同时,她的眉宇间又出现那种忧郁和哀愁,但只是一瞬间。


那神情让高日安心里一痛。黎湘南那些话、那种神情,在预示着什么样的情愁?他突然觉得好不心伤。


“湘南……”


“何必再多问?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或者,猜到了?”黎湘南闭目一笑,又落寞,又哀愁。


她没有再回头,往前一直走着,高日安远远跟在她身后。他并没有对黎湘南刚刚说的话感到吃惊,他早就有模糊的感觉,只是逼迫自己一直不去相信。虽然如此,他还是爱她。但这当中有许多事,他想弄清楚。


黎湘南对黎北潇成畸的感情,黎北潇是否知道?整件事黎北潇该负最大的责任,因为他对黎湘南的态度着实是误导她感情的罪魁祸首。


黎湘南知道高日安一直跟在她后头;但她并不去理会,想着乔志高的事。


她并不是很在乎这“秘密”,只是惊讶;虽然她脸上毫无表情,但她心里却百转千回。


当然,她对乔志高也并不感到轻视或鄙夷什么的,她只是……只是……就是惊讶而已。每个人有每个人谋生的方式,舞男……也许别人看来下贱,但她只是觉得惊讶而已。


真的!只是惊讶而已。


这世间,随时在上演众多苟且的事,她自己也并不比乔志高高明多少,她甚至连感到惊讶的资格都不够!


乔志高冷淡的气质令她难忘,她也忘不了他在路边当众为她脱鞋揉脚的体贴。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感到惊讶,她根本没有那个资格。


高日安迟迟没有追上黎湘南,只是远远跟在她身后。等她穿过一条约莫六十米宽的大马路时,他停下脚步,不追了。


也许,该让她自己一个人静静想一想。


黎湘南并未注意高日安的举动,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态,她为什么当时会感到惊讶?是因为道德观吗?还是因为社会规范?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跳脱不出这些世俗成见?


“湘南!”一声轻轻的叫唤扰醒她的思绪。


她以为跟在她身后的还是高日安,回过头,蹙着眉极不耐烦地说:“你到底要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男人扬扬眉,似笑非笑的。


“看来你心情好像不太好!”他靠近黎湘南,带着勾魂的笑眼。“告诉我,你在跟谁生气?”


“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黎湘南朝远处望了望。“算了,他大概死心走了——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现在不是该工作的时间吗?”


“现在是该吃饭的时间了。”男人说:“我以为你在家里。工作忙完了正想回家,开车经过这里却看到你。你看,我的车就停在后面。走吧!陪我吃饭去。”


“嗯!”黎湘南嫣然一笑。


男人搂着黎湘南走向路边停着的一辆蓝色“青鸟”。


那扬着眉、神情总是似笑非笑、气质凌人,老爱驾着“青鸟”到处飞驰的男人,显然是黎北潇了。


他殷勤地打开前座的门,温柔地扶黎湘南坐入“青鸟”;那体贴温柔是人道风流、花名在外的他,所不曾对任何女人流露的。男人霸气,女人温柔,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总是如此深信着;唯有对黎湘南,他不惜抛弃一切身段,捧着她纤柔的手,他胸中所有雄心万丈都化作柔情无限。


这是什么样的心态?不正常吗?他只知道他爱她!他不惜离婚,又再娶了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再度离婚——都只是为了爱她。


他不惜负尽天下所有的女人,只为了爱她。


“有个问题,很久以前就一直想问你。”黎湘南系好安全带后说。


“什么事?”


“你为什么不肯请个司机,坚持自己开车?”


黎湘南这么问,并不是着眼于什么身份、地位的问题,而是她觉得以黎北潇对工作的专注狂热——甚至他那种霸主的气质个性——他应该连在车上的时间也不会浪费。但自己开车,那些时间就浪费了。


“问得好!”黎北潇看着前方,双手紧紧把握住方向盘。“我喜欢掌握住一切的感觉,亲手去掌握;我所主宰的,绝不允许别人插手。”


“果然是你的作风。”


“但对你不同,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例外——”黎北潇突然紧急煞车,将车子停在路旁,突然地将黎湘南搂入怀里。“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不对了,我不应该对你——但我就是爱你!湘南,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离开你!”黎湘南许诺发誓。


在她眼前突然浮起萧竹筠的身影。她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黎北潇的怀里。在她起誓的那时候,他们就注定要成为罪人,一辈子活在“秘密”的煎熬里。


会的。她会永远待在黎北潇身边,一辈子不离开他;但他们的爱,将永远受到谴责,得不到祝福。没有人会谅解他们,而他们也永远不会对别人说——是的,起誓的那一刻,他们已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走吧,我肚子饿了。”黎湘南抬起头灿然微笑。


即使是下地狱,她也不会后悔的。


两条路,她都注定体无完肤;而现在,命运已来选择她,她只能走向那条通往万劫不复的深渊——爱的深渊。


“青鸟”重新展翅,很快停在一家五星级饭店门口。


黎北潇殷勤扶黎湘南下车,手一扬,把车钥匙丢给一旁的服务生,要服务生将车停好。


黎湘南伸手轻轻挽着黎北潇,仰头对他笑了笑,一步一步踩着阶梯。黎北潇容色焕发,志得而意满,他时时转头看黎湘南,满心欢喜。


服务生领他们到靠窗的桌位。桌上点燃了两盏柔柔的烛光,用玻璃罩着,气氛柔美温暖。


“来,吃点东西,你一定饿坏了。”


前菜很快就端上,黎北潇笑着劝黎湘南吃,自己却是不动。黎湘南只吃了一口,就把东西推开;她并不是很饿,再者那些东西也挺难吃的。


她转头看窗外,夜景灿烂。


什么时候天黑了,她都没注意到。刚刚进入饭店时,天际还一片红,才几下的光景,夜色就变得这么不同。


“看什么?”黎北潇问。


黎湘南看窗外的夜景,他却专心看着她。她侧面的弧度很美,立体的轮廓,世界上任何雕工都比不上。她是那样的美,美得那样无邪,处女一身的洁白纯净无瑕。


是的。他是有些不正常了。从她是婴孩起,他就那样莫名地被她牵引。他为她狂野,为她心跳,背弃天下所有的人也在所不惜,只为了爱她。


“我在看落日。”黎湘南回头微微地笑。


落日?窗外明明灯海灿烂,夜景如画,她却说是在看落日!


黎北潇稍一沉吟,看着黎湘南微带悲伤的眼睛,深情发自心底,起誓承诺说:“小王子离开了他的玫瑰,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守着你,因为你是我无垠的星球上唯一的玫瑰。”


“是啊……”黎湘南的声音低低回荡。


“乔,你怎么了?怎么突然——等等我!”突地响起女人的叫声。


黎湘南心头一震,猛然转头,只看到一个女人的背影,朝着门口追去,服务生则些微的惊讶和错愕。


“怎么了?”黎北潇问。


黎湘南摇摇头,大概是她听错了。


过一会,门口悄悄出现一位气质冷漠的男人,相当英俊挺拔。服务生欲带领他往视野最好的桌位;他却指定要光线最暗淡,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服务生会意地微微一笑,也不觉得讶异。他留意到,这个人刚刚甩了一个女人,去而复返。


角落里的男人阴阴冷冷,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气质。但他的酷,使得他的外表显得那样出众吸引人。


他的视线始终阴沉地盯着坐在窗边的黎北潇,转向黎湘南时,又突然变为异常的温柔。他紧盯着黎北潇的一举一动,瞳孔时时收缩,眼光闪烁。


他们两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完全沉浸在他们自己的天地里。他阴沉地喝着薄褐色的酒;透过杯缘,如猫眼收缩的瞳孔始终像肉食野兽狩猎动物般盯着黎北潇。眸子又冷又狠,充满狂野的气息。


他看见他对她笑,并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她也对他笑,轻轻举手握住他抚摸她脸颊的手。


哦!不——不要!他最纯洁的天使——他绝对不许任何人碰触她,沾污她的纯洁,即使是她父亲也不行!他最纯洁无瑕的……对!没有任何人可以碰触他最纯洁的天使!


没有任何人可以!


她是最纯洁神圣的,和店里那些下贱的女客完全不同。那些女人都是发情的母猪,而她却是纯洁的象征、天使的化身。


她是他的光,唯一的希望;她是他黑暗的生命中唯一的救赎。他需要她的指引,她的光和温暖;他需要她的解语,像天使一样的笑。


她是那样的圣洁光辉,令他不惜匍匐在她身前,亲吻她的脚。她是他的救赎、他所有的光、他唯一的明亮——上帝啊!她是他腐败的肉体在欲望横陈的迷惘暗流下,唯一能涤荡他的污秽肮脏的清流圣泉。


她也是黑暗世界中所有的明辉。他唯一的救赎啊!最纯洁的天使——不!没有任何人可以碰触他的天使!任何人都不可以!


他看见黎北潇站起来,走到他最纯洁的天使身旁,殷勤地揽助她起身,为她披穿美丽的薄衣裳。她伸手轻轻挽住黎北潇,仰着头,对黎北潇展露出天使一样的笑。


啊——


他,如负伤的野兽般,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哀吟。他最纯洁的天使,他唯一的救赎——


酒杯突然破碎,鲜红的血静静滑过他的手腕,滴入洁白无瑕的瓷盘。




第十三章


黎北潇驾着“青鸟”出现的时候,高日安已经在那里等了半个钟头——他摸不定黎北潇的时间。


他知道黎北潇是来接黎湘南的。不管怎么样,他今天一定都要跟他好好谈谈。


“黎先生,能不能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我有事想跟你谈。”黎北潇停妥车子,走向舞蹈学苑大厦,高日安追上去说。


“是你!”黎北潇有些意外,眉毛一扬,神色相当跋扈。“你想跟我谈什么事?医生。”


“有关于湘南的事。”高日安微微皱眉。黎北潇的气焰很狂,而且目中无人。他是那种侵略型的男人,气质中充满着狂气,有种慑服人的力量,但并不是令人很愉快的感觉。


“湘南?”黎北潇又扬扬眉。“你想跟我谈有关她的什么事?”


“还是找个地方聊吧!这里不方便。”高日安看看四周,又加了一句:“我的研究办公室就在隔壁大厦,你知道的。”


黎北潇眼神一敛,露出精光,似乎想看穿高日安,想探查他到底有什么目的。高日安神色平常,紧抿的嘴角却带着倔强。


“有什么话,等我接了湘南再说吧!”黎北潇扬扬眉,露出嘲护的表情,要笑不笑的。


“我想说的事不宜让湘南听到。”


“哦?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黎先生!你到底有没有男人的担当?”高日安不顾一切,用相当重的语气说。


黎北潇的眼神霎时像集鹰一样,锐利、刺人,又聚光,对高日安看了又看。高日安昂着头,毫不畏惧地迎视黎北潇锐利的眼光。


“好吧!我倒想听听,我是怎么没有男人的担当!”黎北潇鹰一样的眼注视高日安良久,见他并不退却,终于答应高日安的要求。


他们走后,阴影中闪出一个人影。他躲开阳光,站在角落边,盯着黎北潇那辆蓝色“青鸟”很久很久。


过了没多久,大厦走出一群莺莺燕燕、青春明媚的女孩。黎湘南走在人群的最后面,看见“青鸟”,嘴角就不禁漾起笑。她正想走向“青鸟”,身后有人叫住她。


“湘南!”乔志高反常地穿一身湛蓝的衣裳,像天空的颜色,阳光下,显得很耀眼。


“志高?”乔志高意外的出现让黎湘南吃惊。她收收神,微笑说:“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有一阵子没见了,最近好吗?”


就是那微笑——天使一般的光亮!


乔志高看得出神,久久才回答说:“很好。你呢?你看起来越来越明亮,像天使一样。你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是纯洁的象征,天使的化身……”


不知怎的,乔志高说这些话时的神态和口气,让黎湘南有种不安感,觉得那神情透着古怪,有些阴森寒冷。


她身体微微颤抖,说不出的不自在。


乔志高静静看她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对不起!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吓着你了是不是?”他笑说:“这是我写的小说中,里头的一段话。没忘记吧?我说过我是个落拓的作家。”


作家?黎湘南仰头看着乔志高,想笑,却笑不出来。


“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乔志高含笑看着她。“对了,你想不想看看我写的那些小说?我就住在这附近。要不要去坐坐?肯赏光吗?”


住在这附近?黎湘南心头条地掠过一阵奇怪、不舒服的感觉,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她没有多想,稍微迟疑地看一眼那辆蓝色“青鸟”后,很快点头。


“等等!”她对乔志高说,奔到“青鸟”旁,敲了敲玻璃窗。


窗里没有反应。她遮住光线,探头仔细看,才发现里头没人。


“奇怪……”她脱口咕哝着。


“怎么了?”乔志高靠近来。“好漂亮的车子,不比我的‘火鸟’差!”


“火鸟?”黎湘南不禁感到好奇,跟着乔志高边走边问。


“你见过的,就是上回那辆车子。”乔志高笑着解释。


当他们穿越马路时,那种隐约不安、模糊不祥的感觉突然又涌上黎湘南心头;等乔志高带她走进那幢和舞蹈学苑正面相对的大厦,乘电梯登上顶楼时,她心中那种隐约、说不出的不安感更深了。


“吓了你一大跳吧?我就住在对面。”乔志高打开门,回头笑着,侧身让黎湘南进去。


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就是那一整面由天花板直落到地板的落地玻璃窗。中间的部份开了一丝缝,风吹进来,有一边的透明窗纱就随风飘啊飘的。


黎湘南慢慢走进屋里,眼光缓缓地移动。


她先注意到墙上那些处处可见,四四方方,一搭一搭的白印子。好像在那上头,会长期贴着什么。


接着,她注意到书桌上的电脑,电脑旁一堆列印好、凌乱的纸张。另外在旁边,有一叠叠得相当整齐的电脑打字稿,看起来应该是小说文章之类的东西。


然后,她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那一整面落地玻璃窗。墙对面,赫然是舞蹈学苑的教室。


“怎么都不说话?”乔志高朗声问。


他关上门,落了一道又一道的锁,走到黎湘南身后。


黎湘南极快转身,不自然地微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极力想掩饰那股不自在,耸耸肩说:“没想到你住得离舞蹈学苑那么近!房租不便宜吧!这个地段的房子都相当昂贵,离谱的坑人。”


她不知道她心里那种莫名、没来由的不安——甚至接近恐慌——是为什么。她确定绝对不是因为知悉乔志高的牛郎身份的关系。但她说不出为什么,心神异常不宁,觉得空气中泛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你怎么了?笑得那么不自然!你冷吗?我看你有一点颤抖。”乔志高仍然微笑着说。


那微笑让黎湘南心头突然起了一阵颤栗,她打喉咙里咕哝出一声,近乎呻吟地说:“对不起,志高,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想先告辞,下次再过来看你的作品好吗?”


“怎么那么不凑巧?”乔志高带笑逼近她。“你还没看我写的小说,多待一会好不好?”


黎湘南大叫一声,推开那个笑脸说:“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乔志高神情大震,变得又冷又阴,像世界末日来到一样。他抓着头发,摇头呐喊。


“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他带着哀伤的语调说。


黎湘南突然感到一股歉疚。她绝不是因为如此而鄙视他,全然是因为心中那种莫名、说不出的不安情绪使然。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别放在心上。”她歉然说。


“你知道了,你都知道了,所以你轻视我,鄙夷我对不对?”


“不!不是这样的!”


“不然是怎么?”乔志高逼向黎湘南,又哭又笑。“哦,是了,你害怕我对不对?是不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志高,你误会了,我不是——”黎湘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乔志高的神情叫她害怕,他的情绪太过激动,不太像正常的人。


“我误会了,我误会了!”乔志高嘻嘻地笑,突然又哭丧着脸,捧着黎湘南的脸颊,怕冒犯她似地又赶紧缩回手,压低声音说:“你不要怕。你怕我吗?不要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你是我最纯洁的天使!”


到底怎么回事?乔志高的样子大不正常了,像——像——


黎湘南紧咬着唇摇摇头。怎么会这样!


“你是我最纯洁的天使……”乔志高不停压着嗓音说。他慢慢后退,突然拉开书桌的抽屉,哗啦哗啦掉下来一堆堆尺寸不一的黑白照片。


“看!这都是我为你拍的!”乔志高献宝贝似地,从书桌底下拖出一箱盒子,打开盒盖,取出里面的东西,极快速地架起一架单筒望远镜。


“看!”他将镜头调向黎湘南,凑眼瞄了瞄,怪笑说:“我用它天天看你,看你,看你……”


黎湘南看着地上那些照片,明白了墙上那些白印子形成的缘故。她将目光从那架望远镜,再掉向玻璃墙外对面的舞蹈学苑,轻轻摇头叫出来:


“不!不!不——”


她越叫越大声,一边往后退。


乔志高逼近过去,挡住她的去路,哭着脸哀求说:“不要!请你不要离开我!”他极快地抓起桌上那叠文稿,胡乱翻弄说:“看!这都是我为你写的!‘她是我最纯洁的天使,唯一的救赎。她是光的使者,天使的化身,引导我脱离黑暗污秽的浊流’。看!你看啊!这都是我为你写的!”


他一步一步逼向黎湘南,黎湘南不停往后退,被地上那堆照片绊倒跌坐在地上。


乔志高蹲下来,拿着那叠文稿凑向黎湘南,压低令人神经颤栗的嗓音说:“看啊!拜托你看一眼,这都是我为你写的,还有这些照片——”他伸手抓了抓地上那堆照片,神情又颠又疯又狂。他捧着那堆照片移向黎湘南,缩着脖子歪头朝她望了又望。


“不……不……”黎湘南无处可退,喃喃摇头。


她虽然害怕惊惶,又恐惧慌张,意外地,却一直没有哭泣流泪;她一点也不镇静,全身都在发抖,呼吸也全乱了,但她就是没有哭泣。


“你到底想做什么?”她惊怕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高日安的职业敏感没有错,乔志高果然不正常。但他为什么会如此?什么原因使他变成这样?


“哼!那些女人——你知道的,来店里的那些女人——”乔的高将脸凑向黎湘南,语无伦次地说:“那些女人,全都是发情的母猪!下贱!无耻!肮脏!我恨她们!我恨她们!”乔志高突然站起身,忿怨气怒地咒骂。骂了一会,他突然又变得非常温柔地看着黎湘南,近乎膜拜地说:“只有你不同!你是纯洁的象征,天使的化身,是我最纯洁的天使——”


“我!我不是——”


“不!你是你是!”乔志高神经兮兮地吼叫:“谁说你不是!你是!你是!你是!”


黎湘南再也无法忍受了,乔志高简直疯了!


她不懂,他一直那么正常,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从她进入这个房子,他就显得有些异样;等到他知道她已经得悉他夜晚的职业身份后,他就变得如此不正常。


难道,那就是他的“极限”?


黎湘南突然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一震。


如果高日安在,他会怎么解释?


突然,黎湘南心中起了极恐惧不安的预感。如果这时候有人闯进来,发现了这一切,那么乔志高他——


不!她不愿意看到那种结果!


她喜欢他,真的喜欢他!她忘不了他那种冷冰的气质,也忘不了他当众为她脱鞋揉脚的温柔。那样善体人意的好人,她实在不愿意看到他有那种下场。


但眼前这个神经兮兮、又哭又笑又闹又叫的人的确就是乔志高却是不争的事实。没有办法挽救了吗?那个气质冰冷,英俊挺拔的乔志高到那里去了?


“志高,你冷静一下,求求你……”黎湘南感到心里又刺又痛。


都是她不好!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知道”,使得乔志高濒临癫狂。如果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


“志高,求求你,冷静下来……”她再次哀求,觉得悲伤又难过,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你哭了?为什么哭了?不要哭!不要哭!”乔志高停止癫狂的动作,歪着头看她,极突然地咆哮起来:“你害怕我对不对?你爱那个男人!我看到了,你跟那个男人——”


“你在说什么?”


“我看到了!”乔志高歇斯底里地说:“他搂着你,抚摸你,还亲吻你——”他的脸满是痛苦的神色,狰狞的面孔犹如负伤的野兽。“你还对他笑,像天使一样——”他抱着头,痛苦地叫喊:“不!没有人可以碰触我的天使!没有人可以沾污她!她是我的!我的!没有人可以碰她!”


“志高!”黎湘南喊了一声。这些话令她心惊胆跳。


“你是我的!我的!我最纯洁的天使!没有人可以碰你,连你父亲也不能!”乔志高越喊神情越狰狞。


“你说什么?你——”


“没有人可以……哈哈!连你父亲也不可以!”乔志高突然恢复正常,冷静下来说:“是的,没有人可以碰你,湘南。任何人都不可以!”


“志高,你——”黎湘南心不停地狂跳。


乔志高神色平静地微笑,却笑得令人遍体生寒。他说:“高日安那家伙若是敢碰你,我就要他的命!哼!上回算他命大,竟然没撞死!但这次我不会失手了,那辆蓝色‘青鸟’被我剪断了翅膀,黎北潇那家伙绝对是活不成的!”


“你说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啊!”乔志高一脸莫名其妙。他突然又扭着脸,狠狠诅咒着:“哼!他该死,碰你的人都该死!没有人可以碰我的天使!我要杀了他!杀了他!他该死!”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黎湘南不禁尖叫起来,抓住乔志高的肩膀,拚命摇晃他。


“他该死!该死!下地狱去吧!”乔志高只是不停地诅咒。


黎湘南不相信,拚命地摇头。她不断后退,抵到门,拚命用力槌打着门叫着:“开门!我要出去!”


乔志高歪着脖子对她笑,神情古里古怪,丝毫看不见昔日清俊英挺的气质。


他慢慢靠近黎湘南说:“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是我最纯洁的天使……”


黎湘南死命捶着门,近乎疯狂地喊叫,情绪激动狂野。她叫,乔志高就跟着她叫;她捶门嘶喊,乔志高就又哭又笑在一旁应和。最后,她滑下双手,慢慢坐倒在门口,绝望地低喃:“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第十四章


“有什么事,现在应该可以说了吧?”踏进高日安的研究办公室以后,黎北潇自发自动又自在地自顾自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点了一根菸。


“你应该清楚,我很忙,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在这里,呃?医生!”他喷了一口烟又说。


高日安忍住脾气,徒手移开椅子,站在黎北潇身前,半弯着身体,逼近他说:“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他直起身体,毫不客气地盯着黎北潇。“知道湘南对你的感情吧?”


黎北潇浓眉一扬,精光内敛,锐利的眼霎时又像狩猎的集鹰一般。


“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高日安紧盯着黎北潇,平静地慢慢说道。


“你想跟我谈的事就是这个?”黎北潇沉着声问。


“没错!”高日安提高了声调。“湘南她爱上了你,对你产生一种不正常的感情。你应该很清楚吧?”


“那又怎样?”


黎北潇冷淡的反应令高日安情绪激动、愤怒不已。


高日安压抑不住怦动不已的心跳,语气激烈地说:“又怎样?这种话你居然说得出口!你误导了湘南对你的感情,使她对你产生一种不正常的爱,她为此苦恼忧愁,你竟然还说出这种冷漠的话!”


“高日安,你只管做好你的心理医生。没你的事,你少管!”黎北潇言词冷淡,相当不客气。


高日安情绪又激动起来,但他拚命抑制下来。这个时候,愤怒是没有用的,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他深呼吸,胸膛一起一伏,被压抑住的怒气在体内乱窜,慢慢地,才逐渐平静下来。


“你这算是什么父亲!比禽兽还不如!”高日安说得相当冷静,但遣词用句相当严苛。


黎北潇浓眉再次一扬,眼里隐隐闪出火光,脸色也显得煞气隐隐,但他忍住怒气,只是重重哼了一声。


“这是你干的吧?”高日安从桌上拿起一张皱巴巴的纸,丢向黎北潇。“你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误导、困扰湘南的感情。你知不知道,她为此都快崩溃,她情绪快承受不住了!”


“你说什么?湘南怎么了?她怎么都没跟我提起?”黎北潇皱着眉,看那张皱巴巴的书纸一眼。


“这是什么?你从哪里弄来这东西?”


“问你自己啊!”高日安口气虽然平静,但显得咄咄逼人。“你误导湘南的感情,使她对你产生不正常的爱。她内心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道德感和感情两相冲突之下,使她陷于矛盾的挣扎中;你偏偏又用这卑鄙的手段挑逗她的感情。她内心虽极力压抑这段畸恋所带给她的痛苦,但时间一久,渐渐就无法负荷。”


他顿了顿,深深呼吸以平复越见激动的情绪,继续说道:


“她内心充满矛盾、冲突和挣扎,情绪过度压抑的结果,使她的精神状况渐渐变得不稳定。我就曾碰过她好几次情绪失控的场面。这种情形如再继续恶化下去,等超出她所能承受的负荷界限时,后果就会不堪收拾。”


“你是说……”


“她很可能精神崩溃。湘南的耐受力很强,但这样反而更危险;一旦她精神崩溃,情形将更严重。”


“这怎么可能……”黎北潇呆掉了,双手抱头,不肯相信地摇头,频频低喃:“这怎么可能……不可能……”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高日安抽开那张书纸,厌恶地瞄一眼上头那些做着鬼脸般的楷体字。


“为什么?”黎北潇茫然地抬起头。


“别跟我说你完全不知道这回事!”高日安痛恨黎北潇脸上那种莫名所以的茫然,语气尖锐地说:“你对湘南所做的事,瞒不了别人的!”


“我是真的不知道。”黎北潇呆呆地看着高日安手中那张信。


“我就知道!”高日安像是料到黎北潇会这样回答,手往后一甩,丢开那封信,耸肩又摆头,宛如不经心般地看看窗外,极突然地抓住黎北潇的衣领,狠着脸说:“黎北潇,你还算不算是男人?你到底还有没有男人的担当?自己做的事,你为什么不敢承认?敢做不敢当?呸!孬种!”


黎北潇鹰一样的眼神又聚敛起来。他紧盯着高日安的脸,双手慢慢放在高日安揪住他衣领的手上,用力将他的手扳开,然后整理好自己的领间,站起来说:


“高日安,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我和湘南的事跟你无关,你少插手!”


“你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秘密?你想对湘南怎么样?”


“我说过了,这跟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高日安大声说:“我爱湘南,我有权知道一切。”


这句宣言让黎北潇的浓眉又再度一扬。他似笑非笑的走近高日安,故意压低着嗓音,用胜利者的姿态挑衅又得意地说:“很遗憾,湘南爱的是我。”


“黎北潇你——你到底还有没有理性?你是她父亲,怎么可以说出这种恬不知耻和不道德的话!”


“谁说我是湘南的父亲?你听过我承认她是我的女儿吗?”黎北潇表情严肃认真。“告诉你,我爱湘南,从她很小的时候我就爱她了。为了她,我可以背负天下所有的人;为了她,我离婚,娶自己不爱的女人,再度离婚;为了她,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你说你爱她——哼!你别做梦了!湘南是我的!”


“你说湘南她……她不是你的女儿?”这消息太令人震惊了,高日安怎么也没想到。


“当年我太太生的婴孩,在腹中就夭折了。我买通医生,将同时生产、难产死亡的未婚少女幸存的婴孩冒替是我太太所生,那就是湘南。”


高日安惊讶的表情使得脸上的肌肉形成古怪的扭曲。他张口结舌,沉默了许久,才终于问:“那么,黎太太——我是说,湘南的母亲,她知道这件事吗?”


“不知道。”黎北潇答得很干脆。


“你没告诉她?”


“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高日安低下头,又沉默了许久。这回,过了很久,他像是不得不开口般,有些志忑不安地问:“那么,湘南她……知道吗?”


黎北潇望了高日安一眼,没有回答。


“她知道?”答案在意料之中,高日安情绪仍显得不平衡。“你竟然瞒着你的妻子,却将事实真相告诉湘南!”


“我没有!”黎北潇冲口说出。“湘南是无意中听到我和家庭医师约谈话,才知道这件事的。”


“天啊!这是什么世界!”高日安仰头喃喃说。


“高日安,我知道你喜欢湘南,不过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黎北潇拍拍高日安的胸膛。“湘南她是不可能爱上你的。她是我的,她的身体中流有我一半的血。”


“你说什么?你不是说她不是你的——”


“她不是我的女儿,但她身上流着我的血!”黎北潇很快打断高日安的话。“湘南曾经因为车祸大量出血,那些混账医生竟想用那些肮脏污秽、来路不明的血为她救治;但是,我坚持不肯,所以把我的血输一半给湘南。”黎北潇说着,眼里逐渐出现了狂气。“所以,你懂了吧?湘南身上流有我一半的血。”


“你疯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高日安简直不敢想像。黎北潇简直疯了!寻常人怎么禁得起身上血液如此流失!


他犹如看着疯子般地盯着黎北潇,看出黎北潇眼里的狂气,看出他那强烈专断的感情,彷如近乎狂野的猛兽。


他觉得黎北潇简直不正常。只有狂人才做得出那样的事!当黎湘南还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婴孩,黎北潇就对她有那种狂野的情感,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险,输了那么多血——只为了爱黎湘南。


这是怎样不正常的感情?


是的,不正常。高日安在心里痛苦地呐喊。但问问他自己,如果是他,他会为了黎湘南这么做吗?他肯吗?


“肯的,肯的!”高日安突然大叫出来。


“你肯也没有用,湘南是我的。”黎北潇像是窥透了高日安的心思,阴森地吐气说。


“不管怎样,你不能爱湘南,你永远也不能和湘南在一起。你们是父女,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一样,你们永远都是父女,在道德和法律上,你永远都不能和她成爱侣。”


“你给我住口!住口!”黎北潇额上青筋暴起,脸色极坏。“去他的道德!去他的法律!只要我爱湘南,她也爱我,那就够了。我们要永远厮守在一起,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但是湘南在乎!她精神状态会不稳。就是因为在乎这些,内心才会有矛盾挣扎和冲突。难道你要她永远背负着道德罪恶感,如此折磨她自己?”


“不会,绝对不会!湘南会把她内心的事告诉我,不会再压抑自己。”黎北潇说:“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好让你死心得更彻底。那些信,那一封封诉情的信,都是湘南写给我的。你明白了吧?那都是湘南对我的话情。”


“什么……”高日安蓦然一呆,跌坐在椅子上。


“从湘南十一岁开始,她就不断写那些信,想告诉我她对我的爱。她把那些信放在她房间的床头暗柜里。每天晚上我都会去亲吻她道晚安。虽然她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她爱我,我从她眼里看出来的。我跟她的关系不是任何人可以介入的,因为从很久以前我们就彼此相爱着。所以你别痴心妄想,湘南一开始就是我的。”


“骗人!你别想骗我……”高日安喃喃着,不肯相信黎北潇说的话。


但现在他总算有点明白了,为什么黎湘南几次看到那些信都因而情绪失控。她知道爱上自己的父亲是不被舆论道德容许的。她拚命想压抑自己,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情感与理智冲突的结果,就变成那样了。


尤其,黎北潇为了她抛弃萧竹筠,她可说是破坏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母亲”幸福的罪魁祸首——更因为她知道事情的真象,所以她更不能原谅自己。也因为如此,当她知道高日安和舒晴解除婚约时,会一再情绪错乱,哀叫着求他不要离婚,频频哀问他为什么要离婚。


这就是黎湘南心里的结。她知道她对黎北潇的爱是绝对不被道德舆论所容许,深深对自己的行径感到极度的罪恶感;但她无法抑止自己内心对黎北潇的情爱,只能拚命地压抑,导致她沉默、封闭,拒绝和人群的联系。


她害怕别人触及她内心的秘密,那是她最大的禁忌,是不可轻触的神经爆发点,所以她像刺猬一样张满全身的刺防止生人的探入。


“你打算怎么办?”高日安缓缓抬起头,冷冷看着黎北潇,用淡淡的口吻说:“将湘南藏在你的被子里,让她永远永远见不得人?你打算怎么对你的前妻说?告诉她你爱的是湘南,你抛弃她都是因为湘南吗?这些你想过没有?你可以不在乎这一切;但你为湘南想过、考虑过没有?你要叫她如何面对大众,如何面对爱她疼她的母亲?”


“那是我的事!”


“是吗?你的事?你要湘南一辈子见不得人,躲躲藏藏,永远被罪恶感所折磨?你要她永远抬不起头,忍受别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


“我说过了,那是我和湘南的事。”黎北潇嘴唇一抿,不准备再和高日安继续谈下去。


“站住!黎北潇!”高日安抢到黎北潇面前,张开双手拦住他的路,狠狠瞪着他说:“你一个人下地狱不够,你想连湘南也拖入地狱?”


“你给我听好——”黎北潇狠狠抓住高日安的肩膀,神情威严,宽厚的掌臂明显可见青筋,显然动怒了。“下地狱也好,遭到天打雷劈也罢,我就是爱湘南,我要永远跟她在一起。听清楚了没有?”


他重重一推,将高日安推倒在地上,打开门大步跨出去。高日安一时爬不起来,趴在地上天叫:“黎北潇!你给我站住!想就这样逃了吗?孬种!”


黎北潇置若罔闻,步伐越跨越大;但他紧握着双拳,像是极力在控制随时会爆发的怒焰。


他走出大厦,隐约间仿佛还听到高日安的叫骂。他重重击了大理石墙一拳,一边咒骂:“可恶!”


他坐进“青鸟”,重重甩上门,犹在盛怒之下;车子发动后,他仍笼罩在怒气之下;油门踩到底,将怒气发泄在狂飙的速率中。


前方是红灯,仗着“青鸟”性能好,他仍没有减速的意思;等到车子越来越接近交叉路口,他才从容踩煞车。


第一次,“青鸟”脱离他的掌握,不听他的指挥,像子弹一样,超速飞射出去——


高日安从地上爬起来追出大厦的时候,正好看到“青鸟”以绝世的直速,像子弹一样,射向路口天际——


那是光的极限。


他仿佛看见黎北潇昂立在光圈中,以他惯有的霸气和独裁的气质,傲睨着天际下的芸芸众生。


而青鸟像子弹一样,以直线的速度,载着光,射向路口的天际。


那是光的极限和对生命华丽的咏叹。


高日安往前追出两步,愣住了。


路口天际,黄昏的第一颗明星,不知何时,已升起高耀在那里。




第十五章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湘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在医院寂静的长廊,萧竹筠脚步匆匆,担心和焦虑地,以接近跑步的速度,边走边问高日安。


她一接到高日安的通知,就匆忙赶回来。电话里说不清,只知道湘南精神遭受打击,突然不说话;但究竟发生什么事,高日安并没有说清楚,只说等她过来再说。


她心急如焚,急着想知道黎湘南的情况;而由门口到病房,长廊的这段路显得相当漫长。


高日安脸色凝重。他尚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萧竹筠有关黎北潇的死讯,更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事情的所有经过……


那一天他追出大厦时,只见蓝色“青鸟”像子弹一样射向天际,就像流星划过天际一样,闪爆着美丽的光芒。冲天的火焰燃烧着“青鸟”的羽翼,黎北潇就笼罩在那火光中。


那种死亡方式——没有苟延残喘。更没有久病拖累,而是与光,与冲天的火焰,同化入宇宙和尘埃——正符合了黎北潇不与凡俗同流的气宇;激烈、瑰壮、充满着光。


那是生命的激爆。


那时他只觉得脑海顿时空白一片,除了满眼潋滟的光,然后他突然想起黎湘南。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跑向舞蹈学苑,喘着气寻找黎湘南。他发现他不停在颤抖,很轻微,但他一直在颤抖。


黎湘南早就下课离开了,学苑的助理小姐说。


离开了?


他只觉脑海顿时又空白一片。头一抬,看见对面大楼整面落地窗的玻璃墙。他突然大叫一声,发疯似地冲出舞蹈学苑,冲下楼梯,冲出大厦,冲过马路——


终于撞开门。找到黎湘南时,她已呈半失神的状态,嘴里一直喃喃不停着:“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看见他撞门进来,她突然跳起来,紧紧抓着他,用非常清醒,但强烈焦虑担心和不安恐惧的声音问他黎北潇是否发生什么意外;而乔志高——


“到了!”长廊终于走尽,黎湘南住的病房就在长廊尽头。那是一间单人病房。


萧竹筠急着开门进去,临到门口突然犹豫了一下,她转头看看高日安,高日安对她轻轻点头,说:“进去吧。”


她闭闭眼,深深呼吸,做好某些心理准备,然后伸手握住门把——


病床上没有人。


黎湘南静静坐在窗前,看着窗外,面对着光。


“湘南?”萧竹筠轻轻喊了一声,蹲在黎湘南身前。“湘南,是我,妈妈回来了。”


黎湘南没有反应,连一丝的动作也没有,不言又不语。


萧竹筠抬头望向高日安,眼神在询问。


高日安走近,蹲在黎湘两另一侧身,看着黎湘南,说:“你放心,她完全正常,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是,她精神遭受到一些打击,而将自己封闭起来,不说话,也不哭不笑。周遭发生的一切她完全知道;你牵引她,她也会跟着你的牵引而动;除此之外,她的感情世界是封闭的。”


他轻描淡写地述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黎湘南所遭受到的“一些打击”是如何激荡强烈。从她知道黎北潇的死讯后开始,她就变成这样,动也不动,不说、不哭,也不笑。


而萧竹筠什么也不知道。她一脸疑惑迷茫,缓缓起身问高日安:“打击?什么打击?湘南好好的,怎么会遭受打击?”她皱皱眉说:“对了,她父亲呢?我不放心湘南一人在家,所以让湘南搬去跟他住,他竟然没有好好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而让湘南发生这种事!实在太可恶了!”


高日安也跟着慢慢起身,一边观察着萧竹筠。看样子萧竹筠对所有的秘密——黎湘南的真实身世,黎北潇和黎湘南之间的感情——都不知情;但他仍然试探地问:


“萧小姐……呃,请恕我无礼。我只是好奇得想知道,湘南出生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你知道的,那种很荒谬的事,比如抱错小孩什么的,初生婴儿看来都一个模样。”


“当然没有!”萧竹筠想也不想,十分肯定地说:“湘南是我十月怀胎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我怎么可能把她和别的小孩搞错!”她又皱皱眉。“你问这个和湘南遭受到的打击有什么关系?”


高日安在萧竹筠说话时,特别留心她的举止、神色和语气,连小动作都不放过。看情形萧竹筠真的什么都不知情。他心中迅速做了决定,决定对萧竹筠隐瞒一切,连乔志高的事也不提,免得事情越扯越大,惹出一番风波。


当然,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未雨绸缪总是好,善意的欺骗也比说出残酷的真相好。


“萧小姐,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希望你先有心理准备。”高日安用沉重的口吻说。


萧竹筠被他那种沉重的口吻突然搅得有些心慌,隐约有着不祥的预感。她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询问。


“萧小姐……”高日安表情肃穆,神色凝重地说:“黎先生他……因为车祸过世了。”


“什么?”萧竹筠猛然抓住高日安,激动地说:“你说北潇他……他……怎么可能!”


“你冷静一下!”高日安语气冰冷;不是他无情无感,而是这事情根本无法劝,只有等时间自然去过渡。


“怎么会这样……”萧竹筠呆呆地放下手。


她真的无法相信,那样霸气、气宇独冠的黎北潇,那样鲜活、意气风发的人,会那样消失了!


“怎么发生的?”


萧竹筠颓丧地坐在床上,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紧捏着膝裙,指掌绷得很紧,颤颤在抖。


“好像是煞车失控,和瓦斯车相撞,引擎着火,所以……”高日安缓缓说着,没有将话说完。


“当场就死了吗?”萧竹筠问。


高日安沉默地点点头,并不奇怪萧竹筠这么问。连黎湘南当时也是这么问的。


在她们心里,像黎北潇那种人,就连死也要死得壮烈——不管形式或意义上。对于黎北潇自己而言,这样的死法,也比老病拖延毫无尊严,或伤重苟活残喘两三日后,以一身的丑陋死去,来得壮丽。


像黎北潇那种人,是无法忍受自己最后以一身窝囊离开这人间的。他是那么狂狷、霸傲,一直站在世界的最顶端;甚至连死,也以绝世的姿态冲向天际——他绝不会容忍自己以一身丑陋、窝囊的姿态离开的!


这也是黎湘南和萧竹筠会这么问的原因。


高日安思虑到此,突然为黎湘南感到庆幸起来。


“那……湘南——”萧竹筠叹了一声,看着黎湘南。


“她因为父亲猝死的关系,精神严重受到打击,而将自己封闭起来。”


“她会一辈子都这样吗?会不会好?”萧竹筠怜惜地抚摸黎湘南。


“你不必担心,她一定会好的。我不是说过吗?她完全正常。只要有耐心,妥善照顾她,她就会康复!”


“希望如此!”萧竹筠起身,神色显得哀凄。


黎北潇的死,对她来说是不小的冲击,可以说是震撼,但并不足以令她崩垮。她和黎北潇之间,毕竟已经过去。


而黎湘南的自我封闭,却是她最感忧心的事。逝者已矣;但活着的人在人世间尚有需要解决的事,尽管是令人心力交瘁的折磨。


她强打起精神,同高日安道谢:“谢谢你,高先生!谢谢你为北潇、湘南,为黎家所做的一切,我真的非常感激;如果没有你的帮忙,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不必客气,我只是尽我所能——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萧竹筠转头再次看看黎湘南,恢复一向的干练。这不是悲伤叹气的时候,该解决的事还是需要解决。


“高先生,”她下定决心说:“我想将湘南带回家。”


“为什么?”高日安不自觉地皱眉说:“湘南在医院不是很好吗?有专门的护士照顾!”


“这个不是问题,我会请人二十四小时照顾她。”


“不行!我绝不答应!”高日安强烈反对。“湘南的情形很特殊,她需要耐心和爱心的引导,而不只是有没有人照顾的问题!”


“你放心,我是她母亲,我当然是爱她——”


“你还听不懂!”高日安粗鲁无礼地打断萧竹筠。“湘南这种情况并不是因为生理的问题引起,而是心理的关系!她需要的不只是有人侍汤奉茶,她需要有人为她解开心里的结!”


“什么心里的结?”萧竹筠征了一下。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她需要从她父亲死亡的阴影中跳脱出来。”高日安自知一时激动失言,不着痕迹地掩饰说。


萧竹筠不疑有他,并未再深入追究;但她仍坚持非带黎湘南回家不可。


她说:“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带湘南回家去!”


“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如果你真是为她好、为她着想,你就应该——”


“我就是因为为她好、为她着想才这么做!”萧竹筠大声驳断高日安的指责。“我怎么能把她留在医院,让人当作实验,当作疯子看待?”


高日安不说话了。他了解萧竹筠对“精神治疗”、“精神医生”,甚至“心理医生”的看法。她对那些名词仍有舍弃不掉的偏见;总以为只要和那种人、事沾上一丁点关系,一辈子就永远摆脱不掉疯子的阴影。


“这样吧!”高日安最后说:“把湘南交给我,让我来照顾她。我并不是心理医生,湘南由我照顾也不会留下任何纪录,你应该可以放心才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照顾湘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做,你和我们又非亲非故,你没有理由这么做?”萧竹筠没有马上答应,对高日安的动机充满疑惑。“你该不会是想将湘南当作研究的对象吧?”


“不!请你相信我,我绝对是诚心诚意的!”


“是吗?”萧竹筠仍对高日安感到怀疑。“那么你说,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爱她。我爱湘南。”高日安郑重地说;认真的语气,犹如在起誓。


爱?


萧竹筠愣了一下。这个理由够充份了,但……


“真的吗?你不后悔?”她不放心地问:“湘南可能一辈子都会如此!你确定你真的爱她?”


“我确定!绝绝对对的确定!”高日安走到窗前,半跪在黎湘南面前,牵住她的手,无限深情地说:“我爱湘南,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她。湘南,你听到了吗?我爱你,爱你!”


黎湘南仍然没有反应;毫无生气的眼愣愣地望着窗外,她的视线没有焦距,空洞的表情里只有阴影悄悄在挪移。


萧竹筠移到他们身旁,低头看着他们,对高日安说:“如果你真的那么爱她,那……那一切就拜托你了。”


高日安霍然抬头,眼里盛满感激的光。


“谢谢!谢谢!”他不停道谢,紧紧握住黎湘南的手。


黎湘南对一切观似浑然不知,她任由高日安握着手,像洋娃娃一样,不动不笑,只是随着他的牵引摆动。


***


几天后,高日安安置妥一切,将黎湘南由医院接回家。他将所有的工作搁置,专心照顾黎湘南,完全不假手他人。


但尽管他再怎么用心,黎湘南情况依旧。她仍然不言不语,整日静静坐在窗前,面向着满布人间耀眼的光。似乎那光和明亮在她潜意识中有着某种特别的意义,是以她并不像一般自闭症者会自然趋向阴暗,反而迎着光。


高日安耐心地看着她,不时在她耳边说话。他知道黎湘南能无碍地感受周遭一切,只是她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想去意识那一切。


这样过了两个月,黎湘南依旧像只不动的洋娃娃。


有一天高日安偶然抬头,蓦然发现,天际那光和颜色像极了黎北潇死亡那天的天色。他抱着黎湘南上顶楼,让她倚着墙站着,面向耀日的光芒。即使近黄昏了,天际仍一片明亮。


“那一天,天空布满像这样的明亮金光……”他缓缓说着他从未告诉过黎湘南的事。“我看见蓝色‘青鸟’像子弹一样飞射向天际。烈焰冲天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看见他傲立在光中。我很明白你向光的心情;他是属于‘光’的,主宰着一切的明亮。我真的很羡慕他——能得到你这样的深情真爱——”


“那是地狱的人。”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什么?”高日安吓了一跳,又惊又喜。“刚刚是你在说话吗?湘南?你想说什么?”


高日安异常的兴奋。只要黎湘南肯开口说话,一切就真的没问题了!


“那光……那是地狱的火焰……”声音又起。


果然是黎湘南在说话!高日安欣喜若狂,不住地叫着:“太好了!湘南,你终于肯说话了!太好了!”


他殷切地望着黎湘南,完全被黎湘南开口说话这件事冲昏头,心中狂喜不已,直到黎湘南又开口说:


“‘你我进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恒的痛苦之中’。”


“湘南?”高日安皱紧了眉。这句话他曾在某本书中见过,充满悲观的色彩和无助无奈。


黎湘南根本没看他,怔怔地望着耀目的天色,喃喃说着:


“我们遭受了神的诅咒,注定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什么是永恒呢?上帝已经离我们很遥远……”


“湘南?”高日安迷惑不已。黎湘南究竟在说什么?


“我一定会遭受天谴的……”黎湘南沉溺在自己的幻界中,喃喃说着:“神的诅咒,天的惩罚,真的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眼前的路分歧……”


“湘南!”高日安慢慢靠近黎湘南,但黎湘南并没有理他。


明星不知何时悄悄高挂在天际。黎湘南望着小星星发愣,默默地流下泪。


“小王子离开了他的玫瑰,银河的路是那么的遥远……”她不断喃喃自语:“眼前是分歧的两条路,我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不管是哪一条路,都注定陷入无边的坠落……”


“还有第三条路。”谁?是谁在说话?


黎湘南震了一震,缓缓转过头来。多日来,她第一次意识到高日安的存在。她神情呆凝,但看得出来,她的心窗已经逐渐开启。


“湘南,你还记得我吗?”高日安轻轻地问,神情殷切渴盼,焦虑不安,没把握也没肯定。


黎湘南静静看了他很久,实在太久了,令高日安极度焦躁不安,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湘南……”他低低喊了一声,喉咙又涩又干。


“是你……”黎湘南终于轻轻吐出口。


高日安喜极而狂,大叫了一声。


“太好了!湘南!”他忘情地拥抱住黎湘南,带着狂喜的硬咽说:“真是太好了,你终于恢复了!我真的好高兴,好高兴!”


“是吗?”黎湘南面无表情地说:“他死了,我却独活下来。这是上帝的诅咒,上帝的谴责。”


“别这么说!”高日安情急按住黎湘南的口。


“这样也是遮掩不了事实的。”黎湘南轻轻移开他的手,看看天空,问:“我妈她知道一切了吧?”


空洞的眼神,空洞的声音。高日安不觉为她感到心疼,柔声回答:“她什么也不知道。”


“你没告诉她?”


“没有让她知道的必要。”高日安恳切地看着黎湘南。“湘南,听我说,这一切都过去了,你要走出阴影,一切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可能吗?”声声疑问,反映着黎湘南此刻悲哀、枯萎的心情。


“当然能!别忘了,我会一直在你身旁。”


“研究我吗?”黎湘南嘴角泛出一丝苦笑。


“不!爱你!”高日安起誓许诺,认真万分。“我爱你,湘南。让我留在你身边吧,让一切重新开始。”


“我只是个疯子,神经不正常的疯子而已,不值得你——”


“我只知道我爱你。”高日安不让黎湘南把话说完。


夕日渐沉,一抹红霞残挂在天边。黎湘南望着那瞬息万变的景色,突然问:“他呢?”


“他?谁?”高日安先是一愣,但很快就知道黎湘南指的是谁。


他沉默不回答,黎湘南却了然似地问:“疯了吗?”


“他完全崩溃,精神极度错乱——”


“算了!不必再说了!”黎湘南不忍再听下去,摇摇头说。


她永远忘不了乔志高那冷漠的气质,当众为她脱鞋揉脚的体贴。她知道她将会永远记得他,在她心里,他将是永远特殊的存在。


“是他害死了他……”她喃喃低语。


“都过去了。”高日安微微搂着她。“让一切重新开始,我会永远在你身旁。”


是这样吗?这就是“第三条路”吗?


“这就是第三条路吗?”黎湘南仰头问。


“这是你我两人的路——爱之路。”高日安低语悄悄。


爱之路?


黎湘南仍然仰着头。夕阳已沉,晚星渐高。她突然想起诗哲泰戈尔的诗句:


“如果你为错过太阳而哭泣,那么你将会错过群星。”


一切不会这么快就过去,但疼痛会慢慢地淡去,伤口也会慢慢地痊愈。随着时间的过渡,过去的明辉会变成明日的光亮。


明天,永远是新的一天,永远有新的希望!


“谢谢你这么爱我!”黎湘南依偎在高日安怀里,突然觉得说不出的柔情盈满心怀。


高日安拥紧她,无限幸福地笑起来。


“爱上你我一生无悔!”他低低在她耳畔说,深情无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