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的舞男乔志高,
只能隔着单筒望远镜偷窥着
阳光下清逸脱俗的黎湘南.
相对於自惭形秽的他,
黎湘南可说是他心目中的光.
当他发现他心目中圣洁无瑕的天使
竟与她自己的父亲有不可告人的畸恋,
他痛苦难抑,他的一颗心破碎了,
甚至狂怒地展开一场报复行动……
第一章
“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信是用打字的,电脑打字,七十二级的粗黑字;十六开大的白纸上只有这连串惊心动魄的潜情符;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任何文字记号。
黎湘南从桌上拿起信,手指微微在发颤。她凝视了信一会儿,似乎在考虑,也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将信再放回桌上;这时门突然开了,她急忙将信塞进口袋里,很快转过面对着进来的人。
“嘿!高先生!”她的声音异常高亢,显示她内心的紧张。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高日安轻轻关上门,淡淡扫了黎湘南一眼,指指室内的沙发,同时自己走向她站着的那张桌子说:“坐!不必大拘束。”
黎湘南手脚僵硬不自在地走向沙发端正地坐着。那张沙发是经过特别设计的,可躺可坐可卧。
“尽量放轻松,别太拘束。”高日安走到沙发这边来。“或许你可以试着躺着看看,它会帮助你放松你的神经。”
黎湘南一迳地猛摇头。
高日安撑着下巴看她一会,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说:“好吧!我也不勉强你。对了,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要跟我分享?有什么事随时告诉我,别放在心里,我会帮助你。我的职责就是帮助你,不是吗?”
黎湘南瞪着高日安看了一会,看到他鼓励性的眼神,终于将口袋里那封信拿出来交给他。
高日安是她的心理医师——严格的讲,是她的心理分析兼咨询师;他是心理学家,专门研究“行为心理学”。她父母离婚后,经过朋友辗转介绍将她带到他这里,说好只是辅导她重作心理建设因应父母离婚、家庭碎裂的状况;不是什么病人,所以不会留下任何病历或纪录。
也就是说,她不是来看病的,更不是来作什么心理治疗,而是以“朋友”,或者其他什么身分,反正是“病人”以外的身分来接受他的“辅导”而已。
但是她讨厌他,讨厌他的办公室,贴切的说是讨厌出入他办公室的感觉。那让她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个精神有病或心理异常的人;但是她知道,她是个绝对正常的人,不管心理或生理方面。
所以尽管只是每个星期来一次,还是让她觉得讨厌;尤其高日安的办公室和她上课的舞蹈学院又正好只隔栋大厦;时日一久,让她产生“制约”和“类化”现象——看到大厦就想起高日安和精神病及心理异常,也就益发觉得讨厌。两个月下来,她非但对高日安还是起不了好感,连学了多年的舞蹈也逐渐对它意兴阑珊。
虽然高日安一再强调,他是个心理学家,不是精神医师,主要在从事调查研究的工作,而不是治疗病人;接受她父母的委托“辅导”她,只是想“帮助”她;他从不认为她有什么必要觉得困扰的,他只是跟她聊聊天,聊聊天而已——
但是她还是不喜欢。在她的想法里,心理学家和精神医师没什么差别,心理分析更是和治疗精神病没什么不一样。每走进高日安的办公室,她无法不联想到“疯子”、“疯人院”等那些灰沉的异象。
高日安沉默地看着信,抬起头以深沉的眼珠看了黎湘南一眼,慢慢将信交还给她,说:“这封信很特别,但怎么没有收寄人的姓名?”
“我也不知道。昨天上完舞蹈课后回家,整理东西时,就在袋子里发现了这封信。”
“你记不记得有些什么人接近过你的袋子?仔细想想,储物柜,或者你在和人聊天时在你身旁的人?”
黎湘南侧头想了想,然后摇头。
“没关系。”高日安说:“也许是有人恶作剧或开玩笑,你不用将它放在心上;不过,如果再有类似的事发生,立刻通知我。”
“嗯,也只能这样了。”黎湘南点点头,慢慢把信撕掉。
高日安看着她冷静的表情,一时无从判断她此刻内心的感受。他还捉摸不清她真正的心思和个性。
一个星期见面一次,每次三小时的时间,两个月下来,他其实认识她还不到一天的时间。每次的谈话,在她父母的坚持下,又都未做纪录,是以他还是掌握不了她的心思和真正的个性。
黎湘南看起来内向、安静、沉默;她不多话,有些自闭,正是临床研究上,父母离婚家庭破碎下的孩子容易产生的行为现象。
但那只是表面。他有一种直觉,她不喜欢他,而以沉默寡言拒绝——也可以说是对她父母的一种抗议。他明显感到她讨厌踏入他办公室的那种情绪,以及拒绝他的种种心态。比如说,她从不肯躺在沙发上,放松情绪和他聊天,总是端坐在沙发边缘,以充满戒备的神情和他对谈;还有,她从不主动和他说话,总要他要求回答她才勉强开口。
他见过许多临床个案。有些女孩乍到陌生的环境,一双眼大都不安的瞟来瞄去,显示内心极度的不安全感,经他委言婉语才会渐渐安下心来;有些则嘴巴不停,喋喋不休的、神经兮兮的说个不停,再再说明歇斯底里的倾向,而且敏感的,机灵的,以及神经质。很少人像黎湘南这样,张着清澈的大眼睛以及冷静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也窥透不了任何心思。
但他知道她在排拒他,因为第一次见面,从她身上就嗅不到一丝友善的味道。
那时他心里就明白,他接下了一个麻烦。
从黎湘南父母那边,他了解到黎湘南一些事情。基本上她不是活泼的女孩,她父母失和后就变得更阴沉,在家里成天也不说话。学校的成绩则维持不好不坏,大抵上是中上程度,没有受到影响或改变;和同学的相处也如常没有异样,完全没有受到家变的影响;学了七八年的舞蹈也照样上课,生活上一切作息和平常没有两样。
看起来一切都还很正常;但就在她父母离婚后,她失踪了一个星期。七天后她回家,绝口不提失踪的事,仿佛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仍照常过着日子;但就此不再去学校。
然后她父母就透过朋友辗转介绍,把她送到他这里了。
他本想拒绝,因为他不是开业医师,但禁不住她父母一再拜托以及朋友游说,只好接受委托。一见到她后,他立刻了解到他接下了一个麻烦。
当然,他从不将黎湘南当作病人看待,也不用研究的眼光看她。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她像许多善感的少女一样,对即将发生的事有预知的敏感,进而可能采取强烈的排斥行为。但出乎他意料的,黎湘南对他的排拒根本不是反射性的,而是根植于意识,从心里对他的反感。
简单说,她不信任他。
她从未对他说过她家里以及父母的事,他问她想不想说,她反问他有什么好说。据她父母表示,当她知道他们离婚时,她的反应竟是点点头说“离婚了?很好。”、“多年的便秘一下子都泻出来了,不是很棒吗?”说得她父母面面相觑,然后她就失踪了。
他还不了解黎湘南真正的个性,但他知道,她绝不是像他表面所看到的那样。他觉得真正的她,藏了万种风貌。
她没有十七岁女孩的天真,却有二十七岁女人的世故。有一次他叫了她的小名,她的反应竟是尖酸犀利多有讽刺。她说:“你可以叫我‘小姐’、‘黎小姐’,当然也可以连名带姓叫我‘黎湘南’;但,拜托,请不要倚老卖老,喊我什么‘小南’、‘湘湘’、‘妹妹’之类的,很恶心的。再说,我看你没那么老嘛!而且这种怀有暗示的称呼,让人听见了,会怀疑我们的关系。难道你的老婆或女朋友没有告诉过你吗?不要对女人说些有试探或暗示暧昧的话。”
他不知道她说这些话,装腔作势的成份有多少;但这是她唯一对他说过最长,也是稍微暴露她真个性的话语。她实在像一个谜,令人捉摸不定,而他真想知道谜底。
“说说你最近的情况好吗?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高日安清清喉咙说。
“没什么好说的,还不就是吃饭睡觉。”黎湘南耸耸肩,端坐的姿势稍为松颓。
“没关系,说出来聊聊。”高日安微笑地鼓励。
黎湘南想了想,指指自己的鼻边说:“对了,这几天鼻子附近长了颗好大的青春痘,又红又痛,又麻烦又讨厌。”
“真的吗?我看看……”高日安倾倾身子探过脸看了看,笑说:“别紧张,红肿已经消失了,看样子不会留下疤痕。长痘子是青春的象征,不用太担心,放宽心就没事了。”
“是吗?你脸上也有那些‘青春的遗迹’吗?”黎湘南面无表情地看看高日安。
“以前有,但已经随时光淡淡而去。”高日安仍然笑着说:“我不擅于处理‘古迹’,所以不敢将那些青春的痕迹保留太久。”
“哦?”黎湘南眼神充满了讽刺的味道,但没有笑。“说的也是。我看你对‘古迹’从来不屑一顾,倒是常见你小心呵护讨好一个超级后现代人造雕琢的艺术品。是不是一个人老了之后,或者世故社会化深了以后,就不会再有初恋的心、赤子的情,欣赏喜欢自然古朴之美,而只迷恋人工化的精致制造品?”
这些话说得刻薄又尖酸,含沙射影,明讽暗喻,不该是十七岁单纯的脑袋说的话。
高日安很轻易就听出黎湘南话中的讽刺,也读出她眼里的那抹讥诮,知道她指的“人造品”是在说舒晴。
舒晴是高日安的未婚妻,长得相当艳丽。她是舞蹈学苑的老师,不过她从没教过黎湘南。黎湘南从小学的是古典芭蕾,后转学爵士和后现代舞;舒晴教的一直是社交舞,所以两人一直没有正式碰过面,仅偶尔在更衣室或廊上相遇。自从黎湘南到高日安这里接受心理辅导后,她才和舒晴非正式地认识了。
舒晴人长得美,长得艳丽,但她的美丽和风情都是后现代科技的产物。一头染过的褐里带金红的垂肩蓬松鬈发;一身迪奥或香奈儿名家设计质感剪裁均一流的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名牌服饰;第凡内的珠宝饰品则衬得她通体闪闪发光;人造美品仔细雕琢过的脸粉白又柔嫩。这种种“后上帝”的“捏土技术”把她造就得艳丽无比,直比埃及那个鼻子塌了一点的艳后。
高日安当然了解这些,但他是男人,男人就爱这些。更何况女人的美,除了天生素颜美丑的优劣外,就在那身风情和韵味;而风情与韵味就表现在女人的打扮和雕琢上。所以就现代的标准来看,舒晴完全是百分之百迷人的美女。
他知道黎湘南并不喜欢舒晴。也难怪,她才十七岁,而十七岁的女孩总是很那个的:她们对象征成人世界的一切有种特有的敏感,不一定全是好奇的,有时可能是鄙夷和不屑,当然,也可能是憧憬和羡慕。
但由黎湘南的反应来看,她的感觉自是鄙夷多过羡慕,也排拒了好奇。高日安了解地宽宥她。尽管她有时会说出二十七岁女人的老练世故,但其实她还是一个尚未成熟的小女孩。还有受她父母离婚的影响,也让她看待事物多有讽刺挑剔的偏颇态度。
因此,听见黎湘南这些尖酸刻薄的讽语,高日安并没有情绪上的波动。他思及她的家庭状况,直觉认为她应该不是专为舒晴而语出讽刺。
果然,黎湘南接着又说:“像我爸,贪的一直就是我妈的美貌;等她年老色衰,他得天天面对鸡皮黄脸婆,实在看不下去,就随便找个什么个性不合的理由搪塞,离婚了事。我看过他那个后妻,的确年轻又美丽,还真与你那个后现代精制品有异曲同工之妙。男人就是这点贱,标准的感官动物!”
高日安并不惊讶黎湘南会说这种鄙劣意识这么强的话,虽想引正她的偏颇观点,但她难得说这么多话,还主动提起她父母和家里的事,因此只是静静地听,并不打岔。
“至于我妈,”黎湘南继续说道:“她也算挺有骨气的。我爸像丢垃圾一样甩掉她,她也不吭声,反正她有事业可倚靠,也可以再找第二春。女人如果有钱有地位有成就,男人就会像蜜蜂一样黏过来。她跟我说了一大堆废话,总之她恍然大悟,她也要学学那些蛇腰女郎的烟视媚行状——当然,没有那么糟,我只是打比方。”
“她跟我说,她重新再自修,懂得修饰自己,肯定自我,看男人的眼光逐渐在改变,了解到如何和男人相处成为朋友。我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时,安慰自己的成份有多少。她就是不服输。但是再怎么坚强的人,一旦遭受否定,难免会自暴自弃自寻堕落。你就没看到她在酒吧、餐厅中找男人的那种惨状。她也是年轻美丽过;向来养尊处优的女人,我不懂,她怎么会不顾羞耻到那种地步!”
“可是我一点也不同情她。”黎湘南说到这里,甩了一下头发,背脊渐渐放松,靠在沙发上。“她没有认清我爸那种男人的本质,只贪图他的多情温柔,那是她瞎了眼。他们离婚时,她一个子儿也没跟我爸拿。她说她不要我爸的施舍,那是最起码的尊严。她还说那是她的自尊骄傲,但我却认为那叫笨。我跟她说她应该跟我爸拿一大笔赡养费,然后用那些钱去养一个小白脸。”
“她不肯听我的,我就找我爸要了那笔赡养费。我爸倒是很大方,不过我想他一定不会让他后妻知道。现在我跟我妈住在一起;我爸一直叫我去他那里。我妈怕他将我拐走,成天到晚担心。他们两是管不住我的,什么监护权,只是狗屎,那是法律上的事;不过,我是他们的女儿,当然会一直跟着他们,尽管他们离婚了。”
“我爸当然知道这点,他知道我并没有比较偏向哪一个,他一直渴望我搬去跟他住;但你知道,我不能丢下我妈。我妈是个彻底的失败者,我即使不同情她也必须陪着她。可笑的是我爸那个后妻;我还没有踏进我爸家那个门,她就紧张兮兮,怕我抢走我爸对她的爱。难怪她担心,我爸很爱我,因为我是这世上和他唯一有血缘的人,我的身上流有一半和他相同的血,甚至是相同的温度。”
黎湘南说到这里,已躺在沙发上,闭着眼,像是躺在棺材里一样的安静。
她轻轻启齿,说得很慢:“从小我爸就是钟爱我,甚至超越了我妈。我记得我小时,我妈还为此跟我爸吵架,骂他不正常。不管怎样,我爸爱我宠我是不争的事实。以前还住在一起时,他回家一定先抱我亲我,然后再亲我妈。很多人都以为我爸对我的爱是不正常、乱伦的感情;只有我知道,他爱我,其实只是他自恋的缩影,因为他最爱他自己,而我体内拥有一半的‘他’。”
“他那个后妻也了解我爸对我超乎寻常的爱,对我非常惊恐,深怕我分了她好不容易才到手的财富,是的,她担心的就是这个。她一心以为只要她为我爸生个孩子,我爸就会将他对我的宠爱转移到她和她孩子的身上。那个白痴!她不知道我爸除了我,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孩子。他精液里精虫的数目和活动力异常的低,我是亿万分中的奇迹;除此之外,我酷似我爸,也不是轻易制造得出的偶然。那个女人就是想不透。美丽的女人通常都没有大脑,蠢得要命!我爸对她大概也厌了,没事就叫我去找他,撇下她带我去吃饭看电影到处逛。我当然更不可能同情她,一个连自己结婚对象都认识不清的人,除了蠢,还能说什么?她贪的就是他的钱。”
黎湘南说到此就住口不再说话。她闭着眼,均匀的呼吸,像是睡了过去。
高日安注视着她像睡着的容颜,一边仔细思考着她刚刚说的那些话。那些话怎么听,都不该也不像是会由一个十七岁少女口中说出;但他一点也不惊讶,好似早料到她会用这种揶揄讽刺的态度表达她的想法。她的措辞多少也反映了这种心态。
父母离异的小孩多半敏感、多疑,对周遭一切充满不安和不信任。有些内向寡言的人就有封闭自己、忧郁的倾向;有些则躁郁不安,神经兮兮的,仿佛举止都失常了;当然也有以逃家、旷学等所谓“叛逆”的行为表达不满或报复的。而黎湘南究竟类属哪一种,就费人思量了。
她用的那些字眼,像是“养小白脸”、“蛇腰女郎”、“烟视媚行”、“找男人”、“白痴”、“蠢”,甚至“精液”、“精虫”、“乱伦”等,都充满了强烈的骇俗性,可是她却说得那么不在乎。最让人惊讶的是她整个思维方式,那种成熟度,真令人怀疑她其实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
他怀疑她为什么突然告诉他这些。他坚信她不会没有目的地让他了解这么多;不过,她既然说了这么多,他就会试着想挖掘更多。
“湘南,”他声音很低沉,相当有催眠的效果。“照你这么说,你很能理解你父母离婚的原因,也能体谅他们,那么你为什么会在此后突然失踪?”
“谁说我失踪了?”黎湘南突然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不是吗?或许我该说,你离开家一段时间。为什么?”
“呵呵,狐狸尾巴露出来了!”黎湘南双手枕在脑后,瞟一瞟高日安,呵呵笑起来。“高日安,我爸妈要我来这里,要你盘问的,就是这个吧?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不是心理学专家吗?那你自己去猜啊!”
“你总得先给我个提示吧?”高日安笑笑的,并未被黎湘南的态度激怒。他知道她有意挑他生气,但他不会上当。
“专家也要人提示?”黎湘南声音冷冷的,眼光如冰。“你犯不着那么尽忠职守。他们在找上你之前早就找过好几个专治精神病的,都比你有名气。你把我推开,他们顶多再将我塞给一个精神医师,不会对你有任何微词。不过,老实告诉你,摆脱你我会很高兴,你比那些呆子难应付多了。”
“是吗?那可真是我的荣幸。”高日安答得啼笑皆非;不过他当然不会让黎湘南知道他这种感受。
黎湘南冷笑一声,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么多吗?”
“正想洗耳恭听。”
“下星期我就不会再来了,从此我们不会再见面;为了报答你这两个月来的辛劳,索性就告诉你一些满足你。”黎湘南重新躺回沙发,双腿跷得高高的。“你比那些人还讨厌。那些呆子的心里拿我当神经病看,至少眼神会泄露出那种观感;但你不是,你故意不用研究的眼光看我,还装得很了解我似的。你比他们更狡猾。你跟那些呆子都是一样的,偷窥别人的心理,然后告诉对方他是不是一个疯子。”
“这就是你对我的观感?”高日安冷静地说:“很有趣。不过,你不觉得我们两也差不多?在我试着想了解你的同时,你也在暗地研究我。”
“你错了,我不研究任何人,那是你们这种人才会做的事。”黎湘南猛然翻身站起来。“我要离开了,以后我们没有再见的必要。”
“等等,我要跟你父母谈谈。”高日安边说边拿起电话。
“你谈破嘴也是一样的。”黎湘南悠闲地倚在门边说:“我爸想要我见他就必须答应我这个条件;我妈如果不希望我离开她也得答应这个条件。不过你放心,他们会寄给你一张丰厚的支票,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慢慢和他们谈吧,我先走了!”
大门轻轻喀一声,开了又关,黎湘南的身影随着声响消逝在门外。高日安那通电话迟迟没有打通。他放下电话,朝窗外瞄一眼,耸耸肩,抓起椅子上的外衣,边穿边走出办公室。
第二章
电脑终端机一直吵杂地哔哔叫响,列印出一长卷整齐的资料。乔志高随便将资料摆在桌上,专心在窗边摆着的高倍率大口径的单筒望远镜上。他凑眼,正对面大厦舞蹈学苑热力四射的女郎,个个对他抛送媚眼,齐跳大腿舞。
他仔细搜索,看到那个身材惹火的舞蹈老师。知道她叫舒晴,先前一直是教社交舞的,最近才又兼教有氧舞蹈,而且是隔邻大厦一个心理学家或医生什么的未婚妻。舒晴的确是个妖冶艳丽的女郎,不过她不是他的对象,他对舒晴那种类型的女人早倒尽胃口,他看上的是那个叫黎湘南的女孩。
黎湘南——那是她亲口告诉他的名字。上次他算好她下课离开大厦的时间,事先等在那里,假装匆忙地撞到她,借故和她攀谈起来。
他早就认识她了;透过这架高倍的望远镜,早将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摄入脑中。她看来清纯可人,毫无心机,和他在店里常见的那些庸脂俗粉相差甚巨。来店里的那些女人个个像廉价粗俗的人造花,没有生命力;但黎湘南完全不一样,她是朵清新冷艳的蓝玫瑰。说她艳,是强调她神秘的气质,和舒晴那种俗丽的野艳完全不同。
但今天他从早守到晚,一直没看见黎湘南的身影。他查过她的时间,她今天该来上舞蹈课的。
“怎么回事?”乔志高喃喃自语。时间不早了,他该准备到店里去了。
他匆匆离开大厦,跳上他那辆颜色红得像火似的“火鸟”,这是一位常来店里的女客,在包下他一个月以后所付给他的“小费”。
他是他们店里最红的小生。他的架式像电影明星,是店里最英俊、最酷、体格最棒——甚至技巧最好的一个。来店里的女人都喜欢找他,他对她们耍酷,但不挑剔。
她们简直为他疯狂!乔志高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方向盘一旋,大弧度滑过一个转弯道。
但是他恨那些女人,恨那些下贱的人种。
他上班的店有个绮丽的名字叫“织女的爱”。织女是只有在大阳下山后才见得到情人的,而且一年只有一次,在午夜时藉着喜鹊搭起的桥会见牛郎,像在偷情一样,所以他们的店大阳下山以后才会开;午夜是偷情的最高潮,太阳升起以后,门就闭得紧紧的了。他是活在夜里的男人,所以只能以牛郎的方式,隔着星河,偷偷望着活在阳光下的黎湘南。
黎湘南是一个纯洁的化身,相对于他所属的黑夜,她显得充满光明。他不敢对她说他对她的爱慕,牢记着人鱼的传说,怕一对她开口出了声,最后他会变成了泡沫。
上次见面,他对她自称是落拓的作家。想像他是那种满怀文学理想,怀才不遇,有抱负理想的青年,她果然对他充满了崇敬的眼神。
“哦,作家!”乔志高自言自语叫了出来。
如果黎湘南知道他的真正身分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她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怀才不遇的文学青年,而是个午夜牛郎、舞男——或者更干脆的说,只是个妓男,她究竟会怎么想?还会再理他吗——
不!他绝对不会让她知道。
满身火焰的“火鸟”又转了一个弯,“织女的爱”已翘首在望。今夜,他又将是一个多情的牛郎……
他撇撇嘴,在红灯前停下,点燃一根“登喜路”。
那些女人只贪图交媾的快乐,他能很轻易满足她们这点,但他从不轻易跟她们上床。他是有价钱的,而且相当高;他总是撩得她们心痒痒的,狠狠刮了一票后,最后才满足她们饥渴已久的欲望。
他恨那些窝在他身体下的母猪,但他企图她们皮包里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
绿灯亮了,他将油门踩到底,高速飙过一百公尺遥号志灯长绿的街道。他抢了一个黄灯,然后慢慢减速,将“火鸟”停进一处收费停车场。“织女的爱”,就在停车场对面大厦中的一角。
“志高!”乔志高走出停车场,甩着车钥匙,等着过马路,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会这样叫他的只有一个人——唯一知道他真名的人,那是他告诉她的。到店里来的那些女人都撒着娇,嗲嗲地喊他“乔”。乔,一个充满低贱淫秽意味的名字。
“志高!”声音更近了,接着黎湘南喘气咻咻的模样就出现在乔志高面前。
“好巧!在这里遇见你!”黎湘南仰起笑脸说。
乔志高的身材相当挺拔,和高日安不相上下,足足高出黎湘南一个头;黎湘南踩着高跟鞋,也只到他的鼻端下缘。
她含着笑,步履有些不稳,显然不习惯脚下那双细跟约三吋高跟鞋。
“湘南!”乔志高非常惊讶,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黎湘南。他没有再往马路对面望一眼,沉着又自然地引着黎湘南往反方向走开。
他边走边问:“你怎么会来这里?肚子饿不饿?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谢谢,我刚吃过;不过找家店坐下来歇息一会,倒真是需要。穿着高跟鞋真是不方便,害得我的脚又酸又痛。”黎湘南脚步不稳地说。
乔志高这才注意到黎湘南脚下那双三吋高跟鞋。他领着黎湘南在人行道上的漆椅坐着,不顾自己一身名士的派头,也不管旁人的眼光,竟自蹲下来,轻轻除下黎湘南的高跟鞋,仔细地查看她的双脚,甚至伸手握住轻轻地揉推说:“真的都肿了。很痛吗?这样有没有舒服一些?”
黎湘南没想到他竟然会当众做出这样突然的举动,缩了缩脚,红着脸轻声说:“没关系,不怎么痛,我休息一会就好了。”
乔志高轻轻再帮她穿回鞋子,起身四处看看。
“这里风太大了,还是找个地方坐比较好。”他低下头,殷勤地问:“走得动吗?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我走得动。”黎湘南红着脸猛摇头。乔志高待她的态度像公主一样。尽管她早受尽了她父亲的娇宠,但面对乔志高的殷勤温柔,仍不免感到受宠若惊。
不过那并不是害羞或不好意思,她只是不习惯父亲以外的男性对她有这种呵护爱怜,将她捧在心窝上。
她一直不是个活泼的女孩,从来不会扮天真可爱或俏丽娇嫩讨人喜爱。她父亲爱她,半多是自恋的投射;乱伦不正常什么的,那是旁人误会不解甚至嫉妒的眼光。
但旁人对她好,她就不免疑惑或不习惯。乔志高俊美英挺的外形长相并没有让她不自在,因为她父亲是个英俊的男人,她早就习惯了面对那种人。乔志高让她感到不习惯的是,他以一种骑士的姿态出现在她身旁,像怀有保护她的使命般,对她的好充满中世纪古典的骑士精神,又奇怪地揉杂了一丝自卑。
是的,自卑。但也许那只是她的敏感,以乔志高的各项“条件”看——除了才华尚未被人赏识,文学理想尚未遇知音外——他都不会和“自卑”那种形容词有关的。
她对乔志高有相当的好感,因为这时代,坚持理想的人实在太少了。多半的人都被物质的世界打败,理想死亡,沦落到生存只为打发生活或被生活打发。
他们走进一家小咖啡店,点了两杯哥伦比亚咖啡。乔志高看黎湘南悄悄脱掉高跟鞋,问她说:“你怎么会穿这种东西?”
“好玩啊!我最近摆脱了一个讨厌的家伙,心里很高兴,就没有考虑太多。”
黎湘南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其实她是因为终于可以不用再去高日安的研究办公室而高兴,经过皮鞋专卖店,因为心情正好,没考虑太多就花掉冤枉钱买下这双不合脚的高跟鞋,把原来舒适的鞋子丢掉。
“以后别再穿了,它不适合你。”乔志高有些急躁地说。
他讨厌看到那种细跟的高跟鞋。来店里的那些女人,几乎每个都穿着那种令人想入非非的高跟鞋。黎湘南是天使的化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身,而天使是不穿那种诱人的细跟高跟鞋的。
天使都是赤着脚的,就像她现在这样。
他刚刚伸手握住她小巧纤灵的脚踝时,感到一股轻颤电栗通过他全身的细胞。那是圣洁的震撼,一霎时他几乎陶醉了,想醉入她的怀抱,对她倾诉和忏悔。
不!他永远也不让她知道!他不愿变成泡沫消失在她周遭。
“你怎么了?好像心事重重。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我记得你当时好像正在等着过马路。我是不是担误你什么事了?”黎湘南突然问。
“没有,我没有什么事要办,你别多心。”乔志高回过神。他们现在已经相识了,他究竟还在担心什么?
他究竟在焦虑什么?担心被揭穿——不!不会的!除了他告诉她的,她对他一无所知;就像除了望远镜内的世界外,他对她的世界也一无所知。
“湘南,”乔志高说:“你看,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可是我对你却还不太了解。”
“我对你也是不了解啊!”黎湘南含着笑回答。
“我?”乔志高愣了一下,耸耸肩说:“我没什么好了解的,落拓作家罢了,写的东西没有人要登,退稿满抽屉。总之,很平凡就是。”
黎湘南微笑看着乔志高,没有说话。她并不是怀疑乔志高对她所说的话,也没有怀疑他的文学气质;但乔志高那身打扮和混身散发出的品味,一点也没有落拓文人的穷酸气,倒像是家世良好的贵公子,实在令人难以联想。
她的微笑令乔志高不安。他低沉地问:“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很难和窝在阁楼或咖啡厅写作的落拓文人联想在一起。你像个贵公子,没有那种穷酸气。”
“是吗?那可真是我听过最受用的恭维。”乔志高嘴角浮起一丝笑,心安了不少。
“对了,矢志成为作家之前,你有过什么梦想?”黎湘南说:“小孩子时最流行交换秘密,发誓什么的。发现什么事,都说不可以告诉别人,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是口耳相传,结果是大家都知道。那时做过很多梦想,当舞蹈家、音乐家,志愿一箩筐;结果一起指天发誓的那些人,到最后还是嫁人为唯一的志愿。你呢?你有过什么梦想?”
“我?”乔志高又愣了一下。
“嗯。我很想听听呢!”黎湘南睁着大眼睛说。
她对乔志高和高日安的感觉及态度完全不同。高日安令她不禁想出言讽刺,乔志高却能激起她最知性感意的一面。
大概是因为认识的场合与形式不同吧!高日安一开始即以绝对不等的姿态凌空而降,而乔志高却以平等友善的姿态出现,这种绝大的差别,当然使她对他们产生绝大不同的观感。
虽然她没有怀疑,但其实她并不怎么相信乔志高说自己是“落拓作家”的那种说词;然而她也无意揭发,她没兴趣窥探别人的隐私和内心的秘密。只有像高日安那种所谓的心理学家和什么精神医师才会做那种龌龊事。
乔志高发愣过后,自嘲地撇撇嘴,点根菸说:“我没什么伟大的梦想,反正就是这样。以前小时候的作文我的志愿写过想做老师、医生、科学家什么的;长大后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为讨生活而讨生活。”
“你这话太消沉了,不像你。”
“我看起来也不像是积极的人。”透过青朦的烟雾,乔志高深沉的黑眼眸逐一审视黎湘南清纯洁净没有化妆的五官。
他一直没有去管时间。今晚他将是她的骑士,而不是霓虹灯里面多情的牛郎。
他的目光深沉地掠着黎湘南的发丝,吻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擒着她嘴角动人的盎然笑意……
突然,黎湘南站起来说:“我必须回家了,有好些事要做呢!”
乔志高呆了下,明白她是怕耽误他的时间,更加倾心她的可人与善解人意;但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坚持。
“我陪你走走。”他付了帐,出了咖啡店后说。
“不用了,你陪我走一段,我又想回送你一段,陪来送去会没完没了的。”
黎湘南说话的口气、方式,思维的深度与成熟度,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让人猜不透年龄。而天使,也是没有年龄的刻划标准。
也许有人听她说话的语气,会认为她只是早熟,因为家庭环境背景的关系而早早失落少女的天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根本不屑于那种近乎白痴的天真——那根本不叫无邪,那是蠢。
她对乔志高笑了笑,踩着不合脚的高跟鞋,背对他走开。她感觉得出乔志高乍见她时的某种不安,虽然那不安感后来消失了,她还是觉得应该离开的好。她并不急着想了解他的种种或者知道他的秘密——她肯定他心里有某些隐瞒,但她不想问。除非他主动告诉她,否则她不会去撩探;就像她也不会告诉他有关她的种种一样,除非她自己想让他知道。
***
只有她和她母亲的家,可回可不回,她想想还是回家。她母亲正对镜化妆准备出门。
“是应酬还是约会?”黎湘南倾倾头,有些不经心,踢掉那双不合脚的细跟高跟鞋。
“湘南,你不该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大轻佻了!我是你母亲。”前任黎太太,萧竹筠,停下刷眼影的动作,看着镜子里的黎湘南。
“算了吧!妈,你这是在说我‘不孝’吗?别担心,反正我早有觉悟,我是注定下地狱的。”
“湘南!”萧竹筠喊了一声。她实在不了解她这个女儿,自从她和她先生离婚后,她觉得女儿突然变得世故成熟,完全像大人一样,而且态度讽世鄙俗,离经叛道。
本来她担心她变得阴沉忧郁,是受家变的影响,所以送她到心理学专家那里接受心理辅导调适,尤其她失踪回来后,感觉上让人不安;但她实在是不了解她,有时她根本不觉得她是她女儿,而像同辈朋友一般,让她有种种错觉。
“嗨,妈,你要约会的话,这个给你穿,绝对能衬托出你的窈窕妩媚。”萧竹筠从镜中看到黎湘南拎着一双高跟鞋站在她背后笑着说。
“你哪来那双高跟鞋?”萧竹筠按按蜜粉问。
“买的啊!”黎湘南拎高了鞋子看看说:“不便宜哦,那女人坑了我快五千块。”
“哦?你怎么突然想买高跟鞋?”
“高兴啊!”黎湘南笑得很开心,放下鞋子说:“对了,那个高日安有没有打电话来?”
“没有。”萧竹筠停下化妆的动作说:“湘南,我想这样不大好吧?高先——”
“妈,我们讲好的。”黎湘南笑容凝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母亲说:“我不会惹事生非,你也别管我的事——你反悔了?还是你心里真当我是个疯子?”
“不!我怎么会!”萧竹筠急忙说:“只是,你那时那样无缘无故离开家,你又什么也不肯说……”
“你真的为我担心吗?真稀奇,只想到自己的人,竟会为别人担心!”
“你不是别人,你是我女儿!”萧竹筠有些激动,女儿这种态度让她感到难过。
“是啊!我是你的女儿……”
这句话着实意味深长,耐人寻味。因为她是她的女儿,所以此刻她还站在镜子前看她化妆。
“我们别再争执了好吗?”萧竹筠说得有些无奈,委曲求全。“你快去换件衣服,陪妈一起去好吗?”
“干什么?你跟男人约会干嘛拉我去凑热闹?”
“湘南!”萧竹筠实在受不了女儿那种措辞方式。
“别误会,我没有恶意。”黎湘南笑笑说:“我很赞成你多出去认识男人,结交朋友。爸都已经娶个后妻了,你找男人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你还年轻,需要爱情的滋润。其实你和爸本来是一对羡煞人的佳偶,只可惜你们生错了我,因为童话里的公主和王子是没有孩子的,他们只许‘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不许生儿育女。”
“不要说这种老气的话。我和你爸虽然分手了,但你永远是我们最宝贝的!”
“是啊!我是你们爱情的结晶。”黎湘南笑得有些讽刺。
“说真的,爱情还是很美的,我不会因为一次不愉快的经验而拒绝它。讨厌男人,生活就没什么乐趣了。”
“妈,你不觉得你这句话说得好色?”
萧竹筠微微一笑。只有这时候,女儿才真正像十七岁单纯无邪的天真少女,对爱情懵懂无知、疑惑,甚至憧憬或抗拒。她回身仔细去看脸上的妆,笑说:“等你恋爱,你就会知道。”
“恋爱?那么费事做什么?”
“不恋爱你怎么结婚?怎么了解这一切的美好?”
“结婚?”黎湘南惯有的调笑又浮上了嘴角。“拜托,妈!同你在外商公司共事的那些精明能干的女同事难道没告诉过你,结婚是一种自由意志的自杀行为——有钱,有男人爱就好了,结什么婚!”
“湘南,你怎么说这种话!这种观念是不正确的!”萧竹筠不明白女儿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她想是受了她和丈夫离婚的关系。“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结婚,孤独一个人过一辈子?”
“不想!我有当老处女的心理准备;不过我也不一定会当老处女——那要看我找不找得到看得顺眼的男人。”黎湘南满不在乎地笑,又说得正经。“但你放心,我不会反对你再婚。你什么时候想嫁就嫁吧;不过希望你这回看男人的眼光准确一点。”
萧竹筠怔怔地看着黎湘南,并不是被她的言词吓到,而是她实在不明白,不了解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不懂吗?不懂就算了!这种事本来就是如此,你会应用比懂它还重要。”黎湘南耸耸肩,转身离开。
萧竹筠回过神匆忙地追出去,梳好的头发因而垂散了几丝在额前。
“湘南!”萧竹筠叫住女儿。“你还是换个衣服跟妈一起去。其实今天晚上是你爸的——哦,你金阿姨请我们过去吃饭。”
“她?”黎湘南不禁皱起眉头。“她没事干嘛突然请我们吃饭?又在搞什么把戏?”
金玲瑜是黎湘南父亲的表妹,和她父亲一向交好,却和她母亲交往冷淡。黎湘南父母离婚,金玲瑜第一个举手赞成。说起来她父亲那个后妻,还是金玲瑜介绍他认识的——天知道那两个女人在什么场合认识的!——然后由金玲瑜引介,那个女人就那样介入她父母的婚姻。
黎湘南对这个表阿姨向来很讨厌,连话也懒得跟她多说。虽然她懂分寸,不会让对方下不了台或难堪,但也足以让对方知道她对她没好感。
“别这么说,她也是一番好意,大家很久没见面了!”萧竹筠淡淡地说。
“好心个屁!她那是挖坑让你跳。”黎湘南知道她母亲绝不是心软,也不是烂好人;她想她母亲会接受邀请,大概是因为她父亲。尽管她母亲表现得骄傲,但她想,她母亲对她父亲大概还没死心;虽然那男人伤透她的心,又早已娶了个后妻。
“爸会去吗?”她想想又问。
她母亲迟疑一下,轻轻点头。
黎湘南轻轻一撇嘴,要笑不笑。
“我劝你还是早点死心吧!”她说:“看开一些!他连后妻都娶了,干嘛还对他那样恋恋不舍?我看你趁年轻赶快找个男人嫁了,别为他辜负青春。”
萧竹筠被女儿说中心思,微微羞红了脸;但她别过头,装作没那回事。她理了理衣摆,然后抬头问:“好吗?陪妈一起去?”
“算了吧!她煮的那种饭能吃吗?我看她一辈子没下过厨房。她煮出来的饭硬得要命,一粒在美国,一粒在日本;煎条鱼五马分尸,锅屑跟焦皮都分不清,我怕吃了闹肚子疼。”黎湘南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一迳地批评着。
萧竹筠明白女儿孤乖,但对她栩栩如生、贴切的形容感到好笑。
她强忍住笑,淡淡说:“湘南,你不该这样批评金阿姨。她是你的长辈,亲自下厨招待我们,你应该感激才对;再说,你想想自己,做家事的功夫也比她高明不到那里去。以后别随便出口批评别人。”
“那好,没我的事,我回房间了。”黎湘南挥个手掉头就走。
“湘南!”萧竹筠又叫住她,没有再出口要求,但眼里的期待明显可读。
“算了!等我五分钟。”她匆匆丢下话,赤着脚跑回房间。
她没办法漠视她母亲那种近乎渴望的眼神。但她实在不懂,明明都已经离婚,为什么她母亲对她父亲仍那么依恋不舍?既然如此,当初就该死命坚持不离婚,不管什么面子或自尊。抱住了躯壳,就有留住心的可能;她母亲偏偏假骨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结果求到了瓦再回过头来想念碎掉的玉,还装作一副不在乎。
依她看,这根本是自作贱,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作祟。
***
为了省掉找停车位的不便,她们搭计程车过去。黎北潇早已到场等着她们。见到她们进来,先拉了黎湘南又亲又抱,然后才微笑朝萧竹筠点点头算是招呼。
黎太太袁丹美却避开了她们。黎湘南朝屋子随便扫了一眼。屋里除了他们,还有许多她不认识的男女。
那些人都是金玲瑜在社交场合所认识的人。金玲瑜喜欢社交生活,婚前就喜交际,婚后更是活跃。离了婚在公关公司任职更是没埋没她的才能,闪闪发耀像只花蝴蝶。
“湘南!”金玲瑜迎向她们过来。“女大十八变,才多久没见,你越变越标致了!”她假着笑,搂了搂黎湘南。
黎湘南不经意地和她母亲交换一眼,甜着脸回答说:“哪里!阿姨才是越变越俏,婀娜多姿像个少女。我敢打赌,我们走在一起,大家一定会以为我们是姐妹。”
“哟!小丫头嘴巴越来越甜了!”金玲瑜笑得皱纹都出来了。
她又再跟她们寒暄一会,才扭着屁股走开。
黎湘南等她一走开,就收起笑脸说:“还好,看这情形不必吃她亲自下厨的佳肴,虐待我的消化器官。看看这房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品味,白白槽塌了那些装潢材料。”
“又在说谁的坏话了?嗯?我的小湘南!”黎北潇端着两杯鸡尾酒微笑走近,他把酒递给萧竹筠。
“你什么时候学了这偷听的习惯?”黎湘南横了黎北潇一眼,口气和态度完全没有对父亲的尊敬。
“湘南!”萧竹筠轻斥了女儿一声;黎北潇却哈哈大笑,搂住黎湘南说:“如果我不对,别生气;不过你那样说你玲姨,她听了会加速老化十岁。”
“她本来就不年轻了;不过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黎北潇又哈哈大笑。
“湘南,你嘴巴越来越坏!你是不是也从心里偷偷骂我?”黎北潇全是笑意的眼不住地流连在黎湘南身上。
黎湘南凝目望着黎北潇,久久才轻笑说:“你会担心我偷偷骂你吗?”
“当然,天底下所有的女人,我只怕你不理我。”黎北潇这些话说得很轻声,几乎是咬着黎湘南耳朵说的。“咱们两好久不见了,陪我到阳台散散心聊聊好吗?”
“什么叫‘好久不见’?我一星期前才和你见过面,两天前还和你通过电话呢。”黎湘南不领情说:“你还是陪妈好好聊聊吧!她为了见你,委屈地接受她讨厌的人的邀请。”
她原想藉此撮合她父母,谁知道她一转头,她母亲正和一位陌生男人有说有笑,根本没注意他们。她有些泄气,但是又无奈。
黎北潇顽皮地眨眨眼说:“我怎么看不出她有任何‘受委屈’的样子?不是我不陪她,只怕我现在过去了,反而破坏她的好兴致,你说是不是?”
“哼!那也还有一个美丽的后妻陪你啊!你不是带她来了?”黎湘南不悦地说。
“别这样,你知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黎北潇央求着黎湘南说:“好不好?陪我到阳台透透气,这里头太吵了!”
他仰头将酒喝光,顺手将酒杯搁在酒柜上,搂着黎湘南走到阳台。他倚着阳台,让黎湘南可以舒适地依偎在他怀里;双手搂着她,下巴抵着她的乌云皓首。
“湘南,你喜不喜欢我?”黎北潇轻声问。
“喜欢,你是我的父亲。”黎湘南回答得很淡。
“那你爱不爱我?”黎北潇又问,看着黎湘南。
“爱!爱死了!”黎湘南口气有点嘲谑,但听不出是不是玩笑。
黎北潇眯着眼笑,亲亲黎湘南的脸颊,满脸欢喜地说:“湘南,搬来跟我一起住好吗?”
黎湘南抬头凝视了黎北潇好一会,轻轻摇头。
“你知道我不能的。”幽怨的口气,轻愁的脸庞,完全像个陷入某种苦恼的女人,而不是天真无虑的少女。
“为什么?你实在不必顾虑你妈——”
“我必须顾虑她!”黎湘南提高了声调打断黎北潇的话。“你已经抛弃她了,我怎么可以丢下她不管!”
“湘南!”黎北潇眼眸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你根本不该再结婚的。你并不爱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娶她?你喜欢女人,爱怎么荒唐,怎么花天酒地都可以,也尽可以随意追求你看上、喜爱的女人;但你实在不该再结婚的!”
“你不明白。我必须结婚。”黎北潇英俊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他抬高脸,不让黎湘南见到他的表情。
他之所以娶袁丹美是因为他必须结婚;因为是“必须”,所以娶婚的对象不管是谁;不管他爱不爱,任何女人都可以。
“为什么你必须结婚?”黎湘南不了解,恨恨说:“既然如此,你就不应该和妈离婚!这算什么理由嘛!”
“湘南,别再问了,我们的事你不明白。”黎北潇静静地看着黎湘南。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黎湘南;出乎他预期的,黎湘南竟躲开他的眼光。
“湘南?”黎北潇轻声喊着黎湘南,声音有点颤。
“你是我父亲,我体内流有你的血。”黎湘南低头像是思量,而后迎视黎北潇;尽管背着光,眼瞳仍清澈见底。“也许在这世界上,你是唯一和我有如此血脉关系的人了。我爱你,你不该如此——”不该如此怎样?她没有把话说完。
“是啊!”黎北潇将头轻轻抵着她的额际,答得轻又含糊,不知是在回答他和她的血脉关系,还是说他也爱她,还是说他了解她那句没有说完的话。
黎湘南陶然地倚在黎北潇怀里,黎北潇双手紧搂着她。抱过那么多女人,他还是最喜欢如此搂着黎湘南在怀里。有人好事笑他有“恋女情结”,还有一些更难听的,但他一概不管不理。他和她有密不可分的血脉关系,她的身体流有他的血,她是他的,他爱她。
“对了,湘南,今天下午那个心理医生打电话给我了。”
“哦?他怎么说?”黎湘南眺望着夜景,漫不经心地问。
“还不就那些。既然你坚持不肯再去,他当然也不能勉强你再去。”黎北潇微笑说:“不过我真感谢他,你终于又肯理我,和我说话了。那一阵子你成天不说话也不理人,真把我着急死了。”
“你不该和妈离婚的。你知道,她爱你——”
“别再说这些了。”黎北潇伸手轻轻按住黎湘南的嘴唇,修长的手指转而抚摸她的脸颊,低头亲了亲她。“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只剩下半学期,放弃太可惜了。”
“你不必担心这个,我在家还是有念书。等明后年我想继续接受学校教育再说。”
“你好像把每件事都想好了,我也没什么意见。你妈那边怎么说?”
“她还能怎么说!她当然巴不得我赶紧复学、补习、考大学。”黎湘南缩了缩肩膀,夜有一点凉。“你知道,她工作的那种环境,竞争得厉害;她又特别好面子,是不容许家里有像我这种不念书、逃学或休学的孩子存在。她算是很开明了。”
“她的确跟别的女人不太一样。”
“所以你根本不该跟她离婚。”
“怎么又提到这老问题上!”黎北潇浓眉微皱,察觉到怀里黎湘南的瑟缩,低下头柔声问:“冷吗?”
“有一点。”黎湘南漫不经心地点头。
黎北潇脱下外衣为黎湘南穿上,动作细腻,像是捧着无价的珍宝。然后他搂着黎湘南,低头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黎湘南哈哈大笑。
他们在阳台上谈笑赏夜景,根本不去理会屋里那些人和那些热闹;可是屋内却有双妒忌不满的眼正阴沉地盯着他们。
那是黎太太袁丹美。她隐在一盆盆栽后头,倚着雕花台,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薄鸡尾酒,双眼牢牢盯着阳台上的两人,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她全身都在发热,妒火中烧。黎北潇竟然丢下她,和另外一个女人在阳台上谈笑亲热!虽然那个人是他的女儿,但那更不可原谅。瞧他们那种亲匿的神态举止,根本让人错以为是亲密的爱人。
那简直是不正常嘛!
和黎北潇结婚之前,她就听金玲瑜提过黎北潇对女儿的溺爱娇宠。当时她一笑置之,以为只是寻常的父亲对女儿的钟宠。结婚后亲眼看见,她才算了解到那种“异乎寻常”。
那根本是一种病态、不正常、乱伦的爱!
尤其黎北潇高大英俊,年轻有朝气,和黎湘南在一起,看起来根本不像是父女;加上他们那种旁若无人的亲匿举止,不知情的人看来根本以为他们绝对是一对情侣——或者更亲密的关系。
她无法不对黎湘南感到嫉妒。尤其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气质一致;每当黎湘南出现,她就感到他们之间有种亲密,任何人都无法介入。
她无法忍受这些。她才是黎太太啊!在黎北潇身旁的女人应该是她才对,只有她才有资格像那样依偎在黎北潇怀里,和他卿卿我我相偎依。
“怎么了?丹美,一个人躲在这里?”金玲瑜朝袁丹美走来。
袁丹美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自顾喝着闷酒,眼光仍紧紧盯着阳台的两人。
金玲瑜顺着袁丹美的视线往阳台看去,明白她生闷气的原因,陪笑说:“原来你是为这个在吃醋。想开点,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他就只宝贝他这个女儿?”
“什么嘛!你不会看,这那是父亲宠女儿!根本是病态、不正常!”袁丹美又妒又恨,怨气满腔。
“何必跟小孩子吃醋!”金玲瑜说:“你已经和北潇结婚了,你‘才是’黎太太,没有人能抢走你黎太太的宝座。”她说着,似是不经意地朝萧竹筠看一眼,回脸笑说:“北潇他再怎么宠女儿,也威胁不到你,因为你才是黎太太。懂我的意思吧?”金玲瑜一脸诡诈狡猾的笑。
袁丹美眼珠子一转,闪烁不定。她笑开脸说:“懂了。她想利用女儿夺回‘黎太太’的宝座,是决计不可能的。我绝不会让她得逞。不过,你干嘛也邀请她来?”
“没办法。”金玲瑜回顾屋内一眼,又掠了阳台一眼说:“不邀请她来,那丫头是不会来的;那丫头不来,北潇也绝对不肯来。她不来,我想求他帮忙的事就泡汤了。”
“又输了?”袁丹美暧昧地笑。她和金玲瑜是在牌搭子上认识的;不过她这句话别有所指。
“你想到哪里去了!”金玲瑜啐了袁丹美一口。她压低了声音说:“不过昨晚可真是把我给折腾死了!我答应要给他买部车,但是我手边没这么多现金,只好找北潇。他不是刚买部车吗?于是我就要他让给我。”
“你这么大手笔!对方是谁?上次那一个吗?”袁丹美皱眉问。
金玲瑜养小白脸她是知道的,只是对象一直在变,鲜少有人能够满足金玲瑜,让她把钱当白纸一样撒。
“你不认识的。那是我在‘织女的爱’挖到的宝贝,我对他可是崇拜死了。”金玲瑜笑得邪气又淫荡;有人经过,她立即收起脸,又是一副贵妇的端庄。
“是吗?”袁丹美压低嗓子,仍在笑着。“我敢打赌,他的技巧一定很棒。哪天带我去见识见识!”
“行啊!不过不许你打他的主意。”
“放心,我只是见识见识而已。”袁丹美耸耸肩,极自然地又将眼光掉回阳台。眼里的火,又重新燃烧起来,妒意四散。
“别担心,等你有了孩子,那丫头就不会那么得意了。”
金玲瑜看着阳台的两人,瞳孔缩得又冷又小。
“跟我来,我们去跟北潇打个招呼吧!”
阳台上,黎北潇搂着黎湘南低低说着话语;黎湘南低着头,有时颦眉,有时扬着嘴角。他们之间的气氛宁祥、水乳交融,根本不容许任何人介入;金玲瑜假着嗓子的笑声硬生生插入说:“北潇、湘南,原来你们在这里——到处在找你呢!这里风大,为什么不进屋子里去?”
“找我做什么?”夜寒风冷,黎北潇的表情看起来也冷冷的。他没有松开搂住黎湘南的双手,双眼仅是懒懒地抬了一抬,扫了金玲瑜和袁丹美一眼。
“为了这个啊!”金玲瑜将袁丹美拉到眼前说:“你怎么只顾陪女儿谈天,把娇妻冷落在一旁!”她堆满笑走到他们面前,顺势将黎湘南拉出黎北潇的怀抱,假意说:“湘南,这么黏爸爸可不行的!看哪天我介绍你认识一些年轻朋友。你也不小了,该交男朋友了!”
“不急。”黎湘南脸上也全是笑,但眼底没有。夜风拂过,拨乱她的发丝,她举手理须发,轻轻抽离金玲瑜多肉的肥手的掌握。
“怎么能不急?你都十七岁了——不!快满十八了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嫁人喽!”
金玲瑜十七岁高中没念完就休学结婚,前后嫁了三个丈夫,第四、五任只管同居不办手续,现在是某个富商的“密友”。
“我怎么能跟玲姨比?玲姨天生丽质,不乏人追求;我只是个黄毛丫头,想谈恋爱也没人肯陪着?”
“怎么没有!这件事包在玲姨身上,就这么说定。看哪天我好好介绍你认识一些年轻朋友,到时喜欢谁,任由你挑。”
“再说吧!”黎湘南把脸转向黎北潇,背对着金玲瑜和袁丹美,直直看着黎北潇。她如花的脸全是冷凝的淡漠。“爸挑中谁,我就跟谁来往,我相信爸的眼光。只要他答应,我是没什么意见。”
说完她回过身,清新的脸又笑靥如花。
“玲瑜,你不必费心,我不会把我的湘南交给任何人的。”黎北潇走到黎湘南身后,轻轻揽住她的腰。
袁丹美满腔妒火,酸涩异常。黎北潇根本没将她这个妻子放在眼里。她知道他并不爱她,但是那么多的女人当中,他娶了她不是吗?她不承认自己会比不过那个黎湘南!她是个道地的女人,而且是有魅力的,而黎湘南不过乳臭未干。
她说不清自己这种心态,下意识在嫉妒黎湘南,敌视黎湘南,将她当作情敌看待;她不懂她自己这种心理。对她有压迫感的应该是萧竹筠才对,但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吧——她潜在的意识感到黎湘南对她充满了威胁感,让她深深觉得不安。
她的脸色变得很难看。黎湘南对她嫣然一笑,她只觉得那笑充满了示威的意味,完全瞧不起她。
黎湘南撇撇嘴。袁丹美对她的敌意像是后宫争宠那般的深刻而且离谱。眼前这两个女人聚在一起真令人生厌。她忍耐着,对黎北潇说:“我该走了,我答应妈不惹事生非的。”
惹什么事?生什么非?这句话令人玩味。她没有多作解释,脱下衣服丢还黎北潇。
“穿着吧,如果你还要待在阳台上。别逞英雄,省得着凉。”她甩甩头发,头昂得高高地走开。
那衣服留着黎湘南的体温,黎北潇小心翼翼将它穿回身上,根本不理袁丹美仅着低胸晚礼服的瑟缩。
“这里太冷了,我要进去了。”他心中着实恼恨这两个不知趣的女人。
金玲瑜拉着袁丹美快步跟在黎北潇身后。
“北潇,等等!”金玲瑜拉住黎北潇的手臂,止住了他的脚步。
“你究竟想做什么?”黎北潇眉宇全是不耐。
“你最近买了一部宾士是不是?”金玲瑜仰着笑脸,连脚趾都在巴结。
黎北潇皱着眉看她几秒钟,掏出一串钥匙丢给她说:“拿去,别再来烦我!”
金玲瑜眉开眼笑,对袁丹美使使眼色,拎着钥匙一扭一扭地离开。
黎北潇正想走开,袁丹美沉着脸,阴阴地开口:“又想去找你那个宝贝女儿?我是你妻子,你却将我丢在一旁不理我,心中只有那个宝贝女儿。你到底有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丹美,”黎北潇冷冷地说:“我们说好的,不要管我的事也别想管我的生活。那么多女人抢着嫁我,我之所以会娶你,完全是因为如此。”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我是你的妻子,竟然比不上你前妻的一个女儿!”
“在我心里没有人比得上湘南。”黎北潇语气生冷。“你如果不满,我们可以离婚。当初我并没有强迫你跟我结婚,我早跟你说得很明白。”
“那是当时;现在我是你的妻子!”袁丹美撒刁,看起来娇楚动人。“你喜欢小孩,我会为你生很多小孩。你爱我对不对?不然你不会娶我。”
“你知道我不爱你,我也根本不喜欢小孩。”黎北潇拉拉衣领,丢下袁丹美迳自走开。
袁丹美不死心又跟了过去。金玲瑜说的没错,她是“黎太太”,顶着这个头衔她绝对是占尽了一切的优势。只要她有耐心,耐性地等,等她怀了黎北潇的小孩,就再也没有人抢得了黎北潇对她的宠爱。
她收起不满的情绪,换上最优雅的微笑,以惊人的耐力,整夜周旋在黎北潇的身旁。
第三章
金家晚宴过后好几天,萧竹筠一如平日干练的新女性,全心投注在工作上。她绝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抿紧的嘴、粉紫的唇膏勾勒出拒绝透露心事的线条。
“这下子看开了吧?”黎湘南半躺在萧竹筠卧房床上,看着她从里头的浴室出来。
“你在说什么?”萧竹筠走到化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熟练地抹擦化妆水和眼、晚营养霜。
她双手中指熟练地由眼角朝鼻端的方向,轻轻按摩拍打两下,然后凑近镜子咧嘴一笑,随即好像满意地退开身子,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烫过的头发。
黎湘南抬起上半身看她母亲一眼,又懒懒地靠回去,说:“那晚你也看到了,她根本不将你放在眼里,紧紧跟在爸爸身边,还对你笑得那个样子,根本是在向你示威。我就知道那女人邀请你去一定没存什么好心眼!我实在不懂,你一向那么精明能干,怎么她挖坑让你跳你就当真笨得往下跳!她们两根本是串通好的,而你居然还能没事人一样!”
“不然你说我该怎么样?”萧竹筠转身面对女儿。“我跟你爸爸已经离婚,他再娶了也是事实,我能又哭闹又上吊吗?”
“是不能。那你明知会有这种事发生,为什么还要接受邀请,让自己难堪?”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难堪的。”
“妈,拜托!你何必这样死要面子?当初你如果不管什么狗屁自尊骄傲的,你和爸就不会闹得非离婚不可!”黎湘南皱着眉,坐正身子。
萧竹筠静看了黎湘南半晌,转身面对镜子继续梳理头发,过了一会才说:“我承认,对你爸我还存有一点幻想——”她放下梳子,拢了拢头发,颓着身子说:“不过,你别误会。我跟他离婚时早就想开了,我们不适合当夫妻,成为朋友也许情况会比较好。那天晚上见面以后,更让我确定这种想法;只不过我没想到,他太太会对我的敌意那么深,而且那么明显。”
“那是当然的,你对她的地位仍有相当大的威胁。”黎湘南直视萧竹筠说:“你实在不应该跟爸离婚的。爸身边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他那个后妻更不用提。你们两人真不该意气用事,就那样离婚了。”
“湘南,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跟你爸离婚不是爱面子,也不是意气用事。我们只是……只是夫妻之间的感情到了尽头,自然地分手而已。”
“算了,你别再骗我。虽然我认为爸背弃你,希望你不要再受困于对他的迷惑不舍,而辜负自己的青春,也希望你早日觅得佳缘;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够破镜重圆。依我看,爸对你的态度,那并不是不可能。你也这样希望吧?”
萧竹筠微笑摇头。那笑,并无被弃的凄楚落寞,反而盈溢一种了然。她走到床边,拉开被子稍微拍软,坐上床,将被子拉盖到腹问,说:“你不明白,你爸他并不爱我。老实说,这桩婚姻的结束,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是你知道,爸根本也不爱他那个后妻。”黎湘南淡淡地说,那世故早熟的淡漠,与她年龄完全不符。
萧竹筠再次微笑。她还是不了解这个女儿,对她失踪的那段时间和原因理由也感到困惑;但黎湘南不说,她便不问。她和黎湘南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母女,不如说是朋友。虽然她早忘记年轻时候的许多事情,但她知道,对黎湘南来说,那是很重要的,那种青春时期某种只属于自己的绝对的秘密。
曾有一段时间,她因黎北潇对黎湘南异常的宠爱而对她充满嫉妒和醋意。对自己的女儿吃醋和嫉妒令她觉得可叹可笑;慢慢的,她才以爱融恨,对女儿抢走丈夫对自己的宠爱感到释怀。
“对了,湘南!”黎湘南看萧竹筠准备就寝,关了灯正想离开卧室,萧竹筠叫住她说:“差点忘了告诉你,下星期我要出差到国外。本来是另一位同事要去,但她临时有事走不开,老板另行派我这个工作。”
“出差?多久?”黎湘南的反应不惊不慌。
“三个月。”
“三个月?唔,满久的。也许等你回来,都已经世界末日了。”
“别胡说!这几天你把东西准备好,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到你爸那里住。”
“住爸那里?”黎湘南摇摇头。“妈,你有没有搞错?我去住爸那里,不被他那个后妻嫌才怪!”
“不要说这种孩子气的话。你一个人住,我不会放心。”
“要我去住爸那里,我会更不放心。”黎湘南双手插入口袋,头低了一低,半长不短的头发垂过脸庞。“你不知道,爸那个后妻的眼睛会射镖,而且还是淬毒的;天天跟她相对,我不死也会重伤。”
“没那么严重。”萧竹筠忍住笑。黎湘南总会若无其事地说着深具嘲谑或讽刺的话,但她自己的态度却显得又冷又淡,有什么情绪反应全是别人的事。
“再说吧!”黎湘南掠掠头发,带上门离开。
接下来几天她们都没再提这件事。周五早晨,萧竹筠上班临出门前,提醒黎湘南说:“湘南,我明天出国,你今天记得把该带的东西准备好,暂时搬到你爸爸那里住。”
“你跟爸提过了?”黎湘南未应答。
“我今天会跟他联络。”
“那就不提了。你放心,我一个人不会有事。”
“不行,你一定得搬到你爸爸那里住,绝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
“妈!”
“不行!”萧竹筠坚决的态度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黎湘南没有再央求,反正到时天高皇帝远,她想怎么做,处处海阔天空。
萧竹筠出门后,黎湘南慢慢吃着早餐。她眼光掉向一旁摆放着舞衣舞鞋的袋子,眉头一皱,突然反胃呕吐起来。
“今天有舞蹈课。”她洗掉附着在嘴角的呕吐残渣,看着镜中的自己,用毛巾将脸上的水珠擦干,动作很慢。
她对着镜子凝视很久,眼神停注在镜子后的景物。她那眼神是多疑不定的,闪烁着不安。突然,她丢下毛巾,抓起提袋,很快地冲出空旷的房子。
她怀疑是不是她敏感过度。最近她总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好像有一双眼睛随时随地在注视着她,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隐藏着,记录她的一举一动。
那感觉很不舒服,令她全身的细胞都在戒备着。她觉得她变得有些神经质,却又对自己神经的那种敏感无法完全放心。
进入舞蹈学苑的大厦前,她在大门停了一会,回头往后望了一眼。微颦的眉,放得很远的眼神,在她清新的脸上形成一种忧郁;而那忧郁,被凝入圆形的镜头里。
***
轻轻一声快门的声响,黎湘南忧郁的容颜被摄入相机的暗影世界里。
乔志高静静取下相机的镜头,取出底片。
他房中面对舞蹈学苑大厦的落地窗窗帘全都拉上,只留了一个小缝供望远镜搜索;房间充溢着四五十年代的情歌“当男人爱上女人”,黑人歌手充满感情的声腔,无疑是灵魂的呐喊。
再仔细一瞧,光线幽暗的房内四壁墙上,贴满了黎湘南各式放大的黑白相片。
那些照片多半不对镜头,显示入镜的主角完全是不知情的。乔志高拉开放置电脑桌子的抽屉,将底片丢进去。
他走向铺着水蓝床单的大床,重重往上一躺,像沉入深邃的大洋。“嘟嘟”声响,桌上的行动电话响起来。
“乔先生?这里是大和汽车。你托售的宾士已经有了买主,请问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办手续?”
“现在就可以,我马上过去。”乔志高切断电话,将脸蒙在枕头一会,才懒懒地起身。
上百万的车子,这么快就找到买主,有钱人可真多!他边穿衣服边哼着歌,眼神却很阴沉。
那个骚货,一脸的贱相。他故意撩得她心痒痒的,吊足了她的胃口,才满足她一点欲望;果然,他才上了她两次,她就乖乖献给他一辆百万的宾士。那些女人都是一个模样,装得像高贵的名媛淑女;窝在他身子底下时,却一头头全像是叫春的猫。贱!
他眼神轻轻掠过墙上照片中对着空气在笑的黎湘南,顿时起了一丝温柔。他伸手想触摸她的笑,迟疑着,而后收回手呆呆地看着。
不!他不能用那双不知摸了多少下贱肮脏女人的身体的手,亵渎他心中最清纯圣洁的天使。
他迅速穿好衣服,不敢再对墙上的黎湘南看望一眼,落荒地逃出房间。
***
火也似的“火鸟”快速地冲离停车场时,险些和侧向驶近的“青鸟”撞上。“青鸟”紧急煞车,“火鸟”在三十公尺处打个突,然后又以极高的速度驶离而去。
黎北潇坐在“青鸟”中,胡乱咒骂了一声,慢慢将车子驶向回转道,转个弯停在路边停车位上。
他一接到萧竹筠的电话,立刻丢下公事赶到这里来。他屡次央求黎湘南跟他一道住,但她都不肯,现在她再没有拒绝的借口。
舞蹈学苑占据大厦的最顶层。黎北潇推门进入通道时,黎湘南正从更衣室出来。看见他跑过来,她讶异地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接你。”黎北潇脸色清朗,眉眼全是笑。
“接我?”黎湘南皱着眉,与黎北潇眉眼的笑恰成对比。“不必你费事。才三个月,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那怎么行!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自己一个人住!”
“我不是一个人,有电视陪呢!”
“不管你怎么说,绝对不许你一个人留在那房子里。”黎北潇想了想说:“如果你坚持不到我那里,这样好了,我搬来陪你。”
“搬来陪我?你在开玩笑吧?”黎湘南黑水晶一般的眼,水汪汪,盛着不相信和怀疑。
“不!我是说真的。”
“你舍得丢下你后妻?不怕她发嗔?”黎湘南倾倾头,口气仍有怀疑。
“我只在乎你。”黎北潇说这句话时,定定地看着黎湘南。通道不停有人通过,将他们挤到边边上。
挤落造成短暂的沉默。黎北潇重新提起:“湘南,这次你不能再找借口拒绝了。走吧!跟我一起回去!”
“再说吧!我还得上课。”黎湘南看看窗外,口气不冷不热,态度也似非亦可,像是被说动。
“那就这么说定。”黎北潇俯身在黎湘南身边说:“中午一起吃饭,我在‘巴塞隆纳’等你。明天你送你妈上飞机后,就到公司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家。”
黎湘南没有点头或摇头表示意见,那边第一教室爵士舞音乐已经飘散出来。她匆匆看了黎北潇一眼,转身跑开。
劲舞让人全身畅快,旋着青春的音乐让血脉激荡。黎北潇望着黎湘南青春的背影,嘴角溢满笑。不管能不能够,他决定爱她一万年,直到海枯直到石烂,那份爱都不会改变。
他笔直走向电梯,和一位鬈发女郎擦身而过,阵阵的“白钻”香味中飘落一条粉紫丝巾,充满了神秘的东方调调。他弯身捡起丝巾,低沉的嗓音扣人心弦。
他说:“小姐,你的东西掉了。”
鬈发女郎回过头,黎北潇随意一笑,将手中的粉紫丝巾朝女郎面前递送说:“这是你的吧?”
他笑得随意。虽然他没有刻意营造诱惑,但煽动女人心的魅力却不时地流露在英挺俊美,志得意满的外形上。
“是的。谢谢!”女郎嫣然一笑,伸手接过丝巾。
“你是这里的老师?”黎北潇快速打量女郎一眼,几乎带一种评鉴的审视,但绝不是轻恍——对女人经验丰富的他,一向知道如何拿捏分寸。
女郎,一身艳丽的女人香,又是一笑,没有回答。
她不回答,黎北潇也不再追问。他还有一大堆公事等着处理,没时间玩游戏。他一向工作起来就不分天地,只有关于黎湘南的事分得了他的心神。
他向女郎微笑点头致意,迳自走向电梯。
这举动让那带着粉紫丝巾,充满神秘东方调调的女郎微微错愕。黎北潇进入电梯后,在电梯合上门那一刹那,还看见那女郎站在那里留恋似地看着他。
“舒老师!舒晴老师!”办公室助理小姐经过,出声喊着带着粉紫丝巾,呆站在通道上那个鬈发艳丽的女郎。
舒晴回过神,勉强微笑。助理小姐接着又说:“张小姐打电话过来,上午约两堂社交舞蹈课她也要请假,她的课就顺延一个礼拜。”
“唔,谢谢。”舒晴心不在焉地点头。
今天上午她就只有这两堂课,现在学生请假,她突然悠闲。以前碰到这种情况,她大都泡杯咖啡,加块小点心在办公室里和一些同事或办事小姐聊天打发时间,等着下堂课开始;但今天她完全没有这种心情,平静的心湖被风吹过,吹皱一池春水,春意荡漾,让她老是想起刚刚遇见的那个男人。
她看得出来,那个男人是企图心旺盛,侵略性很强的那一类型的人。那种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野性的气息,非常有魅力。尤其那男人,全身上下充斥着一种领袖的气质,一望而知是习于发号施令的人,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英雄崇拜。而且她敢肯定,那个男人绝对是多金慷慨,挥洒不眨眼的领主式贵胄。
并不是每个事业成功、有钱的男人都有那样的气质。男人她是看多了,那种男人万众里选一,就像绝世天才与出尘美女,五百年才有一出。
“舒晴!怎么了?”助理小姐瞧她脸色怪怪的,问候了一声。
“没什么。我到外头走走。”舒晴朝电梯走去,又回过头说:“对了,我和一位朋友约好见面;如果他来这里找我,请你转告他,我在……嗯,‘巴塞隆纳’好了!请你告诉他我在‘巴塞隆纳’等他。”
其实她可以直接去找高日安的,就在隔壁大厦而已。虽然高日安平常工作时,研究办公室总谢绝访客,但她是他的未婚妻,总该有些特权的;对男人只要撒撒娇,通常就会被原谅,尤其是像她这种迷人美丽的女人;不过舒晴想想还是不去打扰高日安的好,现在她的心思完全被刚刚遇见的黎北潇占满了。
由舞蹈学苑到“巴塞隆纳”西餐厅的距离并不远,但也不近;走得慢的话,至少也必须花上十数分钟。
时间还早,商店都才刚开门,舒晴悠闲地沿着街道橱窗边欣赏美丽的衣裳,边晃样式地漫无目的地走着;她从未有过这种近乎游荡,让心灵解放的经验,所以走不到多久,便觉得不自在而且不习惯。不管是逛街或工作,她总是将自己妆点得夺目高雅,而且习惯于一种身分心态的高贵,属于上层社会的尊荣感;如此类似游民的晃荡,简直是对她身分的污辱。
她很快就走到“巴塞隆纳”。像她这种水准的人享受的悠闲,应该是坐在高级西餐厅或咖啡屋里,喝着咖啡,百般无聊地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致才对;这种游民似的游晃,实在是有失身分。
她点了一杯咖啡,坐在临窗的座位,无所事事地看看周遭和窗外。街景并不美,她很快就没兴趣。她打开皮包取出暗绿色包装的YSL香菸。
她优雅地点了一根菸,深深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洁白长梗的菸夹在涂着艳紫蔻丹的修长手指上,显得既高雅又不低俗。女人就是要抽这种味淡,菸身修长的高级菸才显得出品味。她一向懂得营造自己,连抽菸这种事也不例外。有品味的女人最忌讳手中夹着那种充满低级俗气的粗糙菸根,更忌讳把菸抽得只剩一截尾巴。通常她都只剩两三口,然后夹在手上让菸燃去三分之一就熄了丢掉。
这是她营造高雅魅力的方法之一。她知道男人就喜欢那一套,虽然他们口中说不喜欢。
但是高日安却例外。高日安讨厌烟味,尤其讨厌女人抽菸;但他从不恶意批评,只是皱着眉,冷淡地扫视。
不过,尽管如此,高日安还是跟她订婚了。舒晴不自觉地笑起来。她伸出白嫩的手,看着无名指上那颗镶着红宝石的戒指,那是她最大的胜利——不!等红宝石戒指换上了光灿的钻石,才是她最大的胜利。
“很漂亮的红宝石!”舒晴正想得出神忘我,突然耳畔响起突兀的声音。
那声音低沉有魅力,带着笑意。
舒晴缩回手,收起嘴角不自觉的笑意,冷淡地抬起头;映现在面前的那张面孔,却让她不自觉地呆了一呆,并微微张着涂红的唇口。
“介意我坐在这里吗?”黎北潇诱人的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意,魅力四射。
舒晴微微一笑,没有说“请”或“对不起”;黎北潇自动坐下来。这种无言的默许,聪明、手腕高的女人才懂得运用。
“一个人?”黎北潇问,手一挥,招来侍者。
舒晴又是微笑不说话。侍者趋近,黎北潇也不看菜单,对侍者说:“给我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给小姐一杯白兰地——”他看着舒晴问:“不介意喝点酒吧?”
他先独断作主,再询问舒晴的意见,倒民主式的作风将他独裁式领袖气质表露无遗。而且他的态度并不是殷勤讨好,甚至“发乎情止乎礼”的绅士风度也谈不上,完全是一种侵略性的霸主气息。
“不!我喝咖啡就好。”舒晴笑得很甜,很优雅,她并不领情。
她知道怎么应付这种男人,稍微的反抗、不顺服,通常会有出乎人意料的效果。这种男人习惯了女人的软柔顺服;但一味的柔顺,反而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黎北潇眯了眯眼,转头对侍者说:“那就给我一杯威士忌,小姐的白兰地等她想喝时再送。”
说完转头打量舒晴,毫不掩饰眼光里那种侵略性的味道。
舒晴也在打量黎北潇。她果然没料错,黎北潇正是那种“五百年一出”的男人,自信、有魅力,企图心侵略性强,全身充斥着领袖的气质。
然后她注意到他中指上一枚式样简单的白金戒指。
“你结婚了?”舒晴扬扬眉。
黎北潇点头不否认。
随着黎北潇这点头,舒晴原本被某种情绪占满的心,霎时平抑下来,停止了翻搅。她面无表情说:“我从不跟有妇之夫有任何瓜葛牵扯,这是我的原则。”
“哦?那么,打扰了。”黎北潇带着笑,起身退到另一张桌台。
他这举动又让舒晴错愕好一会;他竟干脆得那么绝情,一点都没有留恋或不舍的情绪她原以为他还会磨蹭一会;没想到他一句话也不多说,转身就走。她就那么不值吗?不值得他多加殷勤讨好尝试?
不!她看得出来,他就是那样的人,摆明了他不为女人浪费时间伤脑筋,因为多的是女人对他投怀送抱。
舒晴突然觉得一股冲动由心底急速窜上来,有种很强的欲望想掳获这男人。她看他意态悠闲地喝着威士忌,旁若无人地点火、抽菸,心里奔窜的欲望成渴望,非常强烈的,使她起身走向黎北潇。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舒晴含着甜笑。
黎北潇扬扬眉,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晃了晃,似笑非笑,揶揄的味道很浓。舒晴咬咬嘴唇,自己拉开座位坐下。
“我可以喝杯香槟吗?”她直视黎北潇的眼睛说。
黎北潇双手交握在下巴,盯着舒晴好一会儿,举手招来侍者端奉香槟。他淡淡地瞄一眼舒晴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饮着威士忌。
“我的原则是不和有夫之妇有瓜葛——”
“我还没有结婚。”舒晴很快接口。
“订婚了也一样。”黎北潇口气更淡,突然握住舒晴搁在桌上的手,抚弄着戒指说:“不过,你例外。”
香槟端来了。黎北潇举举半空的威士忌,嘴唇微微嚅动,但没有出声,只展露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舒晴啜着香槟,回了他一个撩人的媚眼。
她算是抓住他了,但只是个开始。如何让他着迷倾倒才是重点,她明白他不是那种轻易为女人倾倒的男人;相反的,是女人为他神魂颠倒。像黎北潇这种人,名分不是一切,只有得到他的宠爱,才是真正的胜利。
是的,宠爱——那是她的目标,在这一场成人游戏里。
她不会傻得想当他的太太。皇后与宠妃——她选择当那个受尽娇宠,集所有爱怜在一身的宠妃。
“你在等人吧?”黎北潇的声音将舒晴唤回现实。
什么娇宠,什么宠妃完全走样了,她落回现实,想着红宝石戒指——她正在等着她现实中的王子,未婚夫高日安。
第一次对她那颗红宝石戒指感到厌恶起来,恨它象征的束缚。黎北潇却握住舒晴的手,细细地评量那只戒指说:“成色不错,没什么杂质,只可惜小了点。”他放开她,眸子紧盯着她,不在意地说:“你的发色偏带红燥,很适合热情如火的红宝石,那个男人果然眼光不错。下次我送你一条红宝石项链,配戴在你如玉的粉额上,相信一定更迷人。”
他那样不经意地夸口下豪礼的承诺,毫不在意对方只是初遇初识的女郎;他态度又是那么有把握,笃定她逃脱不出他的掌握。
“我等着。”舒晴娇媚一笑。这回答算是回应黎北潇的诱惑了,答应他接受娇藏的某种承诺。
黎北潇满意地笑了。他不在乎给舒晴戴上戒指的男人是谁,只要是他想要的女人,他就一定会得到。
只有他唯一深爱的女人例外……
他低头看了看时间,朝门口张望一下。黎湘南应该快来了,他心头一喜,表情也跟着柔和起来。
***
这时黎湘南才从舞蹈学苑的更衣室出来。她肩上甩着提袋,微蹙着眉;孤寒的身影漫散着忧郁凄楚的寂寞味道,但是很淡,接近了它就散渗入空气里了。
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身上就常会不经意流露出那种忧郁的气质;面对生人时,那股忧郁就消散无踪。似乎她潜意识在压抑、隐藏什么。那是一种早熟的忧郁,关于爱情的寂寞。
她懒懒地等着电梯下楼,只有她一个人;她是刻意拖延和旁人错开时间的。
可是当她抬头,走廊旁站的人却让她心脏猛跳了一下。那个她最讨厌的高日安站在那里,带着审视研究的表情看着她,而且看样子已经研究她很久了。
仿佛被人偷窥似的,这令她非常不愉快。她忿恨暴躁地打拍着电梯的按扭,但电梯就是迟迟不上来,定格似地始终停在三楼的地方。
高日安冷静地看着急躁暴怒的黎湘南。他是来找舒晴的,助理小姐告诉他舒晴在“巴塞隆纳”等他。他一出了办公室就看到甩着提袋,蹙额轻愁,忧郁淡扫的黎湘南。
那是他从未在黎湘南脸上见过的表情,不禁挑起他的好奇,默默地观察她,想试图挖掘出她内心隐藏的东西——没错,仅就她那种表情,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忧郁,他就可以肯定,她内心隐藏了不欲人知的秘密。看得出来她拚命在压抑,那样无可奈何,压得她眉宇全是愁;虽然很淡,但依然存在。
让他好奇的是,没有人注意的时候,黎湘南那种忧郁的神情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他留心过了,只要廊上有人经过,她的表情态度自动会改变;等没人注意了,潜意识的悲抑便不受控制流露出来。
这使得高日安联想到黎湘南到他办公室的那段期间。天啊,他几乎被她蒙骗过去了!他原以为黎湘南的寡言冷淡只是在抗议排拒,原来她是有意识地在警戒。他实在太疏忽了!他原以为黎湘南的异常行为只是父母离婚下一般青少年会有的寻常反应;但现在看来,她心里藏着她必须拚命压抑的秘密。
尤其当她发现被人注视时的那种急躁焦怒的反应——显然她一直有很强的控制力和耐受力,但心理压抑毕竟不正常。突然得知被观察,令她举措不安。
电梯总算来了,黎湘南抢步走去,急速按关门扭,企图将高日安隔在外头。高日安站的位置距离远,走到时电梯已经关上——
但另一部电梯随即上来,他快速进去,几乎是和黎湘南同时抵达楼下。
黎湘南经过刚刚短时间的修复,这时神态已恢复镇静,嘴角又出现那种要笑不笑,充满揶揄嘲弄的不屑。
“你在跟踪我吗?高大医师?”她撇撇嘴,拦住他的路。
高日安停下来,不知为何,他心理对她产生从未有的兴趣和关切。他微笑说:“是啊!你准备往哪里?”
“‘巴塞隆纳’!我准备去会见男人哪!”黎湘南接下他的微笑,也还他一个微笑,用的字眼却充满不协调性。她故意把“男人”两个字咬得很低沉,但没有刻意暧昧,留了一大片空白的语意让高日安“自由心证”。
“是吗?真巧,我也要去‘巴塞隆纳’。一起走好吗?”
这是实话,在黎湘南眼里却成了蹩脚的演技。她要笑不笑,伸手挽住高日安,令高日安微微一愣——黎湘南这举动太突然了。
“发什么呆?走啊!”黎湘南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脚步放得很慢,黎湘南挽着高日安,悠闲地边走边晃晃橱窗,像情侣在散步一样。十数分钟的路程竟花了近半小时。
一进“巴塞隆纳”,黎湘南立刻放开高日安,磁铁似地被吸引到黎北潇坐着的窗边桌位。
“等很久了?”她水漾的双眼望着黎北潇。
黎北潇含笑摇头,起身为她拉开座位,殷勤地伺候她入座,形容间有说不出的亲匿,宠爱疼惜尽皆表露在那殷殷的低语问候中。
高日安耸了耸肩——黎北潇显然没看到他,眼里只有黎湘南的存在——他走向舒晴;舒晴却以带着妒意的眼神,注视着黎湘南那边的动态。
“你认识那桌的人?”她问,眼光仍紧紧盯着黎北潇那边不放。
高日安以为她看见他和黎湘南挽手同进的情形,略带解释地说:“那就是黎湘南,你也认识的;我去找你时正好遇见她,碰巧她也要到这边来。”
“那个人是谁?”舒晴根本没有注意听高日安的话。她还不知道黎湘南和黎北潇的关系。
“哪个?”高日安转头看了一眼。“那是黎先生,黎湘南的父亲。”
“父亲?你是说……”舒晴简直不敢相信。黎北潇看起来太年轻了,根本不像黎湘南的父亲;更何况方才,在高日安他们出现之前,黎北潇亲口告诉她说他在等他最深爱的女人。竟然会是他的女儿!
“可是——他们看起来,根本……根本就像是一对情人。”舒晴带着莫名的妒意说。
她并不单指他们外貌上的契合,而是指他们之间那种神态、那等亲匿、那种彼此对视的目光,在在充斥着浓郁的倾慕的感情;气氛是那样不寻常,任谁也会以为那是相恋中的男女。
所以她才会对黎湘南充满妒意。无疑的,黎湘南占尽了黎北潇所有的疼惜宠爱。看他对她那种殷勤的态度,那种呵护备至的关怀——她原以为没有女人会得到黎北潇如此的娇宠;但原来,那个受尽娇宠的女人,竟是他自己的女儿!
明知他们之间的关系了,舒晴还是感到非常的不愉快。黎北潇对黎湘南那种温柔宠爱简直是对待情人的态度,让她无法忍受。
而她的话让高日安心里一动,忽略了她话里明显的妒意。
高日安留心观察黎北潇和黎湘南两人的谈话情形和举动,以他职业特有的敏感,感觉到了他们之间某种不寻常。
难怪旁人会误解他们那种“不正常”的亲密关系;依他看,也实在是不正常。黎北潇对黎湘南的态度太超乎寻常了。宠爱也该有个限度,但黎北潇对黎湘南简直是“迷恋”,实在怪不得旁人联想力太丰富。
他微微皱眉,突然没来由想起黎湘南极力掩饰忧郁的脸庞。他看她一眼,黎北潇还殷勤地伺候她用餐。
他支着头观察他们。黎湘南时而会仰头看着黎北潇,轻笑着,眼神却落得很远;黎北潇则用疼惜的眼光看她,每个轻触都是怜爱。那种气氛不容许别人介入,包围着他们的气流也只明显地营刻出两人的天地。
另一方面,他发现黎湘南吃东西的方式是很挑兴式的,旁若无人,津津有味似的,很有一种霸气,可以说不雅观,但她身上又没有一点凌人的气息。在黎北潇的包柔下,她显得平和。
黎北潇完全以欣赏的眼光看着黎湘南的不文雅,甚至分食她吃剩的残羹。那举动让高日安心里又是一动,突生一种隐约、尚不成形的模糊的概念。他抓不准是什么,有些害怕自己那模糊的概念。
黎北潇那种举止藏着很深、压抑得很紧的渴盼欲望。高日安甩甩头,他大概想错了——
但他又发现一个奇怪有趣的现象。他发现黎北潇和黎湘南的对话中,两人都不提彼此的身分称呼;黎北潇对黎湘南从不自称父亲,黎湘南也不喊黎北潇。他不禁又想起第一次和黎北潇见面时,他也只是直呼黎湘南的名字。
面对黎北潇,黎湘南完全没有对父亲般尊敬的举止。他知道民主作风的家庭,亲子关系就像朋友一样,但像他们这样,实在太不寻常。
他极力不想那些抵毁的字眼,什么“乱伦”,什么“不正常”……但看来,他们两人之间的“爱”妒煞许多双情人的眼。他仔细思考着黎湘南说的黎北潇对她的爱是一种“自恋的投射”的话,但是无法确定。
他突然捺不住一股冲动,起身走到黎北潇桌前,硬生生破坏他们的和谐气氛。
“黎先生!”高日安朗声说道。
“高医生?真巧!你也来这里吃饭!”黎北潇先是愕然,认出了高日安,随即换上热诚的笑。
高日安也展颜微笑,但笑得有一丝尴尬。黎北潇永远搞不清他并不是挂牌的心理或精神医生,而是一个学者,而他的工作领域主要在研究人的行为心理,而不是治疗异常。
他明白黎北潇当然不是无知,只是霸气使然,惯常的自以为是罢了。
“黎先生,我并不是心理医生,我不做临床的治疗工作。”高日安耐心地微笑。
“我知道。抱歉!”黎北潇竟难得地道歉。他伸出手说:“还没向你道谢,湘南受你很多照顾!”
高日安握手还礼,目光转向黎湘南。黎湘南眼神恍惚,望着他时感觉茫然,然后像是突然警觉到什么,眼里的涣散茫然一转而为她惯常的那种要笑不笑的揶揄。高日安回头,舒晴正站在他身后。
“黎先生,这是我的未婚妻舒晴。”高日安放下满心的疑惑,为黎北潇介绍舒晴。
“未婚妻?”黎北潇扬了扬眉,微微一笑。仔细看,他那种接近嘲弄揶揄的神态,和黎湘南惯有的讽刺表情,简直如出一辙。
“幸会,黎先生。”舒晴率先伸出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黎北潇。
黎北潇只是轻轻一握,笑得有几分坏胚子的神气,也没有人读懂,高日安自是也不明白。
“那么,不打扰了,我只是过来打声招呼。”高日安说。
黎湘南自始一直保持沉默,这时扬着她那惯有的似笑不笑的神态,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高日安,舒晴小姐又美又性感,有这么娇艳的未婚妻,你可要好好的看好——宝贝,小心别被人抢走了。”
舒晴反射性地皱眉瞪了黎湘南一眼,高日安却思索般地望望黎湘南。
他们走几步远后,黎湘南继续吃盘里未完的鱼排,挥挥刀叉,看着舒晴的背影,口气不挺认真地说:“他的眼光不错!比起你那个后妻,她的确是强太多了。”
黎北潇凝笑不语。
“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也不愁没有女人,不要去破坏人家。”黎湘南叉了一口鱼排。
黎北潇还是笑而不答。他举举酒杯说:“来杯香槟好吗?”
黎湘南停住刀叉凝视他半晌,水瞳荡漾,黑白分明。她用叉子拨散鱼排的残屑,移开了眼光轻声说:“你知道我不喝酒的。”
气氛突然莫名地凝住。黎北潇静望黎湘南好些时候,倾头喝了一口威士忌后将杯中剩余的残酒递向黎湘南说:“喝了它!”
命令式的语气,复杂说不出意味的眼神。两人对望,四目交接,眼波递接间泄露了一些无人能解的困感。
终于,黎湘南缓缓伸出手,接过黎北潇喝剩的残酒,慢慢地,一口一口将醉人的迷汁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