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没几天,她恍惚听到,他跟孟小芸提出离婚要求。她从美美嘴里听到这话,吓了一跳。美美奇怪地问:“夏姐姐,你真的不知道吗?不是你要我哥这么做的吗?”
如果男人要求离婚,那一定是外面的女人挑唆的,这大约是所有人的共识。
夏宜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美美说:“我去他们家,看到我哥睡在书房里。我问小芸姐,小芸姐才跟我说起。”
夏宜只得对她说:“我真的不知道。”还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下去,怎么说都象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不想再跟她商量,决定单方面采取行动。
再次见到梁浩然的时候,她就对他发火:“我这么跟你说不要无事生非,你为什么不听?你为什么非要耍小孩子脾气?你是不是非要把我逼走才甘心?阿浩,如果哪天我走了,你不要怪我,那是你逼的!”
梁浩然火气比她还大:“你就会骂我,我的苦衷你了解不了解?我不想再耽误她了。眼看她也往三十奔,她也想要孩子,我再拖下去能拖到几时?再拖下去只怕到时候她杀我的心都有!”
夏宜问他:“如果我这辈子不能给你生孩子呢?你早晚要有孩子,跟谁生不一样?”
梁浩然欲哭无泪:“这话你也说得出口!跟谁生都一样,你怎么不到大街上随便拉个男人来帮你生孩子?我说过,我的孩子我要负责。如果一边是我不爱的女人,她可以生孩子,另外一边是我爱的女人,那么我只能选我爱的女人,至于这个女人能生孩子也好,不能生孩子也好,我都认了!所以我不可能去跟孟小芸生孩子。如果我不能跟她生孩子,她又是个正常健康的女人,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我为什么要耽误她?”
夏宜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问:“你这一向心事重重,想的就是这些?阿浩,你这种男人我见都没见过。”
梁浩然怒气冲冲地说:“好了,如今你见到了。”
夏宜找出那张汇丰银行的卡片拍给他,说:“阿浩,我们分手吧。我们好合好散。我目前这种身体状况,经不起折腾。你要离婚你去离,别把我拖进这种是非漩涡。”她现在只想把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
梁浩然一听她说分手,立刻发飙。他冲进厨房,又一顿乱摔乱砸,边砸边说:“好,分手!分手就分手,谁怕谁啊?我就是不干了!那种日子你倒是去过过看!”
夏宜把卧室的门关上,捂住耳朵。过一会儿她听到砸碗的声音停止,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两声门响——一声是木门,一声是铁门,所有的声音都静止下来。
她推开卧室的门,来到厨房,收拾地上狼藉的碎片。瓷片坚硬锋利,她用了三层塑料袋,才把这些东西扎好,放在一边,接着洗毛巾擦地。
如今整整一套餐具都给梁浩然摔得一只不剩,眼看她明天没有碗吃早饭。他发起脾气来怎么这么吓人?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也许真象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个彻底的平权主义者,目前他们的这种状态已经严重违背他的信仰和信念,他被自己的良心快挤扁了,马上要人格分裂。如果他不这么发泄一通,就要发疯。可是他老这样来发泄,只怕他不发疯她却要发疯。
不知道孟小芸想些什么,外面对于梁大公子要离婚还没有什么风声。孟小芸涵养好,口风紧,不代表这件事就能这么捂下去,早晚梁伟华会知道,这个城市的相干不相干的人也会知道。她跟他的故事又会被挖出来,成为人们茶前饭后的消遣,笑料。他们会说,呵,梁家的大公子为一个老女人,要休掉自己年轻的发妻,这个老女人是如何如何有魅力,如何如何有手段,如何如何……
她又要被暴露在世人面前,连带着她的父母亲人,她的儿子,甚至于她跟她前夫蔡剑宏的离婚故事,可能都要被挖掘出来。这些话到了世人口里,从张三嘴里传到李四的耳朵里,在李四那灵光或者不灵光的脑子里翻个身,再通过他的口,传到王五那里,如此依次传下去,传到最后,她会成什么样的人?
他们会说,那个女人是夏工的女儿,夏工是夏某某的弟弟,当年夏家多少威风啊,如今树倒猢狲散,姓蔡的都不肯买账了。她妈妈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当年她的一个师兄背妻别恋,给这位师母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这种丑闻落到自己小女儿身上,她又会是什么反应?她还能正义凛然地去跟人家说嘴?
蔡剑宏好容易快被遗忘,此时又要被人们热情“关心”,他会怎么想?他们从离婚时的反目成仇,到今天和平相处,他甚至顶住后妻的压力,没有在她和儿子之间制造障碍,这种局面来之不易。如果他们之间平地再起风波,他会不会恼羞成怒,迁怒于她,她会不会永远失去儿子?
到了梁伟华那里,又是什么样的想法?他自然会认为他儿子的所作所为,都是背后那个女人指使。她不给他面子,触到他的底线,他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一个男人,只是欺骗了他过世妻子的外甥女,他就挑了他的手筋,断了他的姻缘,那么如今这个女人破坏了他儿子的家庭,甚至要搞得他们父子不和,他又会怎么对付她?
夏宜跪在地上,心里充满了无力的感觉。
【109】
梁浩然跟孟小芸提出离婚前的几天就异常沉默,显得心事重重。孟小芸习惯于对他的事不多问,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同。那一天梁浩然按照日程去总公司开会,讨论江南某地块的去留问题。公司里的重量级人物都在,孟小芸也列席参加。会整整开了一下午,取得共识,那块地现在开发风险太大,不如转让,把资金抽出来转投到邻近小城市的项目里。
结束的时候,孟小芸提议两个人一起吃晚饭——至此两个人已经很长时间没在工作日一起晚餐了。饭后孟小芸开车回家,梁浩然就坐在副座上想心事,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临睡前,孟小芸从浴室出来,他对她说:“小芸,我们离婚吧。”
他们夫妻之间,就算平常有点什么争执,也从来不提离婚,如今他正儿八经提出,自然不是玩笑。
孟小芸愣住,问:“为什么?”
梁浩然说:“我们的婚姻毫无意义。我不能给你爱情,也不能给你孩子,对你太不公平。”
孟小芸看着丈夫这么回答:“我没有跟你要爱情,至于孩子,如果你现在不想要,我也不会给你压力。我们的婚姻一向如此,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怎么你就忽然觉得没有意义了呢?”
梁浩然问她:“你真的觉得我们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吗?你承认不承认这两年多我们两个都不幸福?女人的大好时光就这么几年,错过了再也找不回来,我不想再拖着你给我陪葬。小芸,也许你现在理解不了,过几年你会明白的。”
孟小芸跌坐在床上,眼神飘忽于门外,忽然冷笑一声说:“浩然,你说的真好听。你是不是又跟那个女人搅在一起了?要不怎么这两年我们两个相安无事,偏偏现在你就忍受不了了呢?你真的认为女人的大好时光就这么几年吗?只怕以那个女人的年龄来计算,依照你的眼光来看,我还可以再熬十年,而且越熬越美丽呢!”
梁浩然立刻变了脸色:“你这话什么意思?离婚是我们俩的事情,你拉扯别人干什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尖酸刻薄?你的风度和涵养都跑到哪里去了?难道这才是你的本性吗?你能伪装这么长时间也算有毅力有恒心!”
说着他跳起来,抱起自己的枕头被子,睡到书房里去。
孟小芸最后终于没忍住,眼泪如雨点般往下坠落。她恨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失态。她早就知道他不爱她,也没有指望他们能够天长地久,可是为什么当她听到他要离婚,还这么心如刀割?是不是长期安逸的生活让她对他心生奢望,想着有一天他们之间能够相濡以沫,生出爱情,或者就算没有爱情,也有些亲情的牵扯?
她是在入主进出口公司后一段时间里才觉察出些蛛丝马迹的。有次她请朋友吃饭,碰到梁浩然的一个同学,寒暄了几句,她开玩笑地说:“怎么看你脸色不好?酒要少喝些。”
那同学回答:“还少喝?都不喝了!阿浩不出来,大家都不起劲。”这时胖子过来,扯了那同学一把,大家点头告别。
当时身边有朋友,她也没多想。过几天她在公司洗手间,听到两个手下在议论:“那个女人,就是蔡剑宏的前妻,以前跟梁总搞来搞去的那个女人,回来了。我朋友说她陪着个老外去她公司谈生意,好像在给人家做口译。我朋友的经理认识她。据说她这人一向低调,以前跟蔡剑宏的时候就不爱抛头露面。”
“不是说嫁人了吗?好像老公比蔡剑宏还有钱,怎么给人做口译?”
“听说没嫁人,不知道怎么又回来了。”
“梁总知道吗?”
“天晓得!”
她回想起那天梁浩然同学的话,胖子一幅欲盖弥彰的表情,心里就画了个问号。只是梁浩然那里没有什么表示,她宁愿不去想,也不去问,钻在沙里做鸵鸟。
可是最终他还是提了出来,她还是要面对现实。那一夜孟小芸靠安眠药入睡。
令孟小芸感到奇怪的是,梁浩然并没有搬出去跟那女人同居,而是把常用的换洗衣服装进整理箱,搬进书房安顿下来,仍旧每天晚上都回家过夜,甚至于临睡前都推开卧室的门看一看。这使得他们之间的情形不象是在闹离婚,而是在冷战,甚至比冷战更加温情脉脉。她多希望他推开门后能走到床前坐下,跟她说,那天他跟她说的话都是醉话气话胡话,他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在乱发脾气,在胡说八道。可是没有,他们依旧各吃各的,各走各的。梁浩然在各处楼盘都有几间办公室,总公司并不常来,他们碰面的机会也并不多。大多数的时候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她知道只要不出差,再晚他也回家过夜。
他一向如此,从来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他们两个,如果有些争吵不和,最先服软认输的通常是孟小芸,只是这一次例外。那天梁浩然起得早,熬了一锅粥,等孟小芸从主卫洗漱出来,主动对她说:“我替你煎了鸡蛋,一起吃早饭吧。”
多讽刺,难得她老公为她煮一顿饭,却是为了他要跟她谈离婚。
他们分坐长桌两头,孟小芸就着酱菜喝粥吃鸡蛋,梁浩然就着牛奶吃烤面包片。
梁浩然试探着问:“小芸,我们不可以好合好散吗?”
孟小芸反问他:“浩然,我有一个问题请你诚实地回答我——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你还会跟我离婚吗?你还会不想要一个我生的孩子吗?”
梁浩然认真地想了想,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的婚姻一直处于一种不幸福的状态,跟她没有关系。你还记得我们结婚一周年在莫干山上的那两夜吗?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在后悔,我当时觉得我们的婚姻可能是个很大的错误,那个时候我就对你感到很抱歉。那个时候,我不是不想给你爱情,是我给不了,我没有办法给。小芸,你要恨就恨我吧,是我卑鄙,拖了你这几年。在世人眼里,我是个不正常的男人,没有办法给你一个正常女人所需要的东西,爱情也好,孩子也好,我都给不了。”
【110】
孟小芸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刀纸巾,捂住嘴,把饭都吐出来,哽咽着说:“浩然,你别这么说,我求你别这么说自己——那是我自己愿意的。”
梁浩然接着说:“如果说我们的婚姻是个错误,我现在请求你给我们彼此一个修正的机会。这样拖下去,我们俩都是死。你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你会慢慢走出来,找到一个爱你的人。小芸,别为了结婚而结婚,也别为了生孩子而结婚,我希望你为了幸福而结婚。”
孟小芸哭出声来:“浩然,我是爱你的。”
梁浩然心里难受,连连道歉:“对不起,当初是我欠考虑,把事情越弄越糟糕。小芸,如果你同意和平分手,我愿意把房子,车子和存款全部留给你,我净身出户。我名下就这些东西,能给的我都愿意给你,只有爱情给不了,你原谅我。”
孟小芸失声痛哭,已经无法说话。
梁浩然等她停下来,想了想,才说:“至于存款,你多多少少给我留一点,别真的让我两手空空出门。”
孟小芸站起来,转身进卧室的卫生间洗脸。为了掩盖哭痕,在脸上上了一层粉。她走出来说:“浩然,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就在这个时候,夏宜知道了这事,跟梁浩然发生争吵。梁浩然得不到支持,被两面夹击,一腔怒火无以发泄,通通发在了夏宜家无辜的碗碟上。
接下来的日子孟小芸对工作全情投入,有些疯狂。她每天早半个钟头到办公室,一直到晚上过十点才离开。她把公司自成立以来的所有财务报表都重新审视一遍,又把所有的供应商都重新梳理一遍,再召集业务人员,对所有的国内分销渠道进行重新评估,要求他们开拓新货源新渠道。她同业务人员一起到工厂去倾听市面上的最新需求。一干手下给她支使得团团转,脚不沾地,不免叫苦连天。
如此干了一周有余,孟小芸自己感到好笑——真的离了婚,她能不能够留在梁氏还很难说,这么拼命做什么?她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晚上回到家,洗澡之后瘫在床上就不想再动,脑子里却是想停停不下来。她回顾跟梁浩然结婚后这几年的生活,想起他向她求婚的时候他说的话:“除了爱情,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或者我们可以做一对事业夫妻。”
她不知道那个女人当初为什么跑掉。她从来没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从来没有说过。她知道很多人有了新人之后,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对着新人控诉一下前人的“罪行”,但是他没有。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向她求婚,象他这样的条件,要想重新开始,再找一个各方面都比那个女人强,比她孟小芸强的女人是很容易的事。现在想起来,是不是万念俱灰之后,随便跟谁结婚都一样?阿丽或者阿萍,是美或者是丑,都无所谓,反正早晚要结婚,反正都是过日子?
于是她按照他的要求,或者是说按照自己对自己的期望,这中间还有梁伟华的期望,努力提高自己,真的跟他成为一对事业夫妻,可是他为什么感到这个婚姻不可忍受?如果那个女人不回来,如果他没有跟那个女人搅在一起,他还会觉得没有爱情的婚姻不可忍受吗?
要说她对这桩婚姻没有不满意,那也是不真实的。她是个女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渴望爱人,也渴望被人爱,这些年,她得不到爱,只好寄情于学业,寄情于工作,因为她知道,这些东西,一分耕耘便有一分收获,是你自己可以控制的。但是爱情,你付出了,不见得有回报,也可能你得到的只有伤害。
她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婚姻?爱他,或者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过几日她弟弟孟启明放假回家路上,顺路来探望姐姐。梁浩然搬到美美的房间,把书房让给这位小舅子。
他离婚态度坚决,不想对任何人伪装隐瞒。
虽然姐夫对自己依旧和颜悦色,孟启明看清形势,还是颇觉尴尬,只住了两天就要回家。孟小芸特地抽一天时间陪他到处兜风,跟弟弟谈心。孟启明问:“要不要我跟姐夫谈谈?”
孟小芸说:“你能谈什么?这事你不要管,回去也别对爸爸妈妈乱说——反正再糟糕也不会糟糕到以前的日子。”
她已经不是当年的灰姑娘,不可能一离婚就被打回原形——这也不算太糟糕。世界上比她悲惨的人和事数都数不过来,山西的黑窑,河南的爱滋村,哪桩不比她更悲惨?
虽然他不爱她,她还是嫁给他,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牺牲了部分的青春梦想——现在回过头去想想,为了让自己的人生更上一层楼,为了这场如梦的浮华,她被牺牲的青春梦想是什么?爱情吗?爱情对她来说是没有发生的事情,无可追究。
她内心深处,对着梁伟华有着深深的歉意和不舍。不管他对别人如何,对她这个媳妇还是不错的。但是他对她再好,她也只是个媳妇,不是女儿。他跟梁浩然之间有着割不断的血脉关系,就算他们今天闹翻,过一些日子,终究会冰释前嫌——他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她说到底只是个外人,特别是离婚之后,他多多少少总会对她有些戒心,不可能象以前那么信任她。她相信她在梁氏,已经做到顶了。
她做到今天,并不完全因为她是梁浩然的妻子,她若没有能力,在人才济济的梁氏,只能是一只不算美的花瓶,梁伟华绝对不会把那么重的担子给她挑。她有一双手,不愁出路。她只是有些不甘心,那个女人年纪比她大,学历没她高,相貌也不见得就比她美,只是家世比她好些,如果说早些年她在她面前还有些自卑,那么这几年她用自己的努力把这鸿沟已经填平,为什么她还是败在了她的手里?
【111】
夏宜怀孕后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有时候会感到头晕,饭量也有些涨,跟怀彦成的时候不太一样,因此她猜想会不会是个女儿。这样想着,内心的一个角落就如羽毛般轻柔,绝对不舍得拿掉。她决定还是把这个孩子留下来。每个星期六她跟彦成见面的时候,心底也会变得异常柔软。她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听,总是重复着那句话:“彦成,妈妈是爱你的。不管妈妈到哪里去,妈妈心里都是惦记你的。”她也不管他什么反应,伸出胳膊就抱住他,把他拥在怀里。
但是儿子大了,对这些亲热行为并不适应,经常小脸涨得通红,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目前跟梁浩然在冷战。这样也好,这样他就不会发现她的身体异常。只是她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该离开。她觉得她跟彦成的关系在改善,舍不得在这种关键时刻离开;同时她也舍不得梁浩然。她曾经离开过他,离开他之后她才感受到那种不可承受的剧痛,这种剧痛让她辗转难眠,几乎摧毁了她的健康。不久前她刚刚跟他发完誓,如果她再次抛开他一走了之,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她。
可是不离开,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她真的不敢想象。
她先跑去跟彦成奶奶商量:“马上彦成放暑假,我想带他去加拿大玩玩,顺便强化一下英语,等秋天开学再送他回来。”
不料老太太坚决不同意。夏宜又说带她一起去,老太太还是不松口。夏宜怏怏而回。
彦成奶奶这么对儿子说:“当我是傻瓜呢?到那里去,我又不懂外国话,到时候给她卖了都不知道。她把彦成带到外边,还指望能给我送回来?做梦吧!”
蔡剑宏试探地问:“现在人家都花钱把小孩子送外面去留学呢。以后彦成长大,还是让他跟他妈妈去在那边读书比较好。你老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跟着去。”
彦成奶奶说:“那就等彦成长大再说。谁知道我还活几天?”
蔡剑宏跟朋友聚会的时候,大家谈起孩子教育,他的口风不免就露了出来,说自己母亲已经松动,将来可以让儿子跟着他妈妈在国外读书云云。
这本来是普通男人吹吹牛皮,谁也没多想,可是辗转落到梁浩然耳朵里,就在心里掂了几掂,越想越不对,有天下班硬着头皮跑到夏宜家。夏宜不在家,卧室的床上堆着一叠叠的衣服,旁边还有只大旅行箱敞开着,里面也有少许的衣服。
夏宜最后一期英语班结束,在姐姐家吃的晚饭。吃完饭回家,夏天天长,还没完全黑透,看见梁浩然坐在卧室的沙发里,也没开灯,闭着眼睛靠在靠背上,显得很疲倦,人似乎瘦了一大圈。
“吃过了吗?”她很意外他会来,随口问了这么一声。
梁浩然眼睛没睁,冷冷地问:“你现在还关心我的死活?”
夏宜也很疲倦,走到床边,避过那堆衣服在另外一边坐下,靠在床头,说:“你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自己搞点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梁浩然没动,只是问:“你真的想走吗?”
夏宜的回答有气无力:“阿浩,别跟我吵了好吗?我很累。你先去搞点吃的,吃完我们好好谈谈。只是你不可以再摔碗,摔光你又不买,瓷器那么重,我搬不动。”
梁浩然只得起身去厨房下碗面,吃完回来,拉着窗前的靠椅坐到床前,把头埋在她的腿上。
夏宜说:“是我不对。早知道你这么一根筋,那年我回国不该让你接机。”
梁浩然说:“没用的。只要你回H市,我们总能碰面的。”
夏宜说:“那么那年夏天,我不该上你的床。”
梁浩然就说:“现在后悔晚了。你做也做了,就要对我负责到底。”
夏宜给他逗笑:“别告诉我那是你宝贵的第一次。”
梁浩然回答:“我那是第一次被一个成熟女人诱奸。”
夏宜揉着他头发,说:“可是现在你自己也到了成熟的年纪。跟你同龄的女人也都慢慢成熟了。阿浩,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再继续下去吗?”
梁浩然说:“我看不到我们分手的必要。你才对我发过誓没多久。我早就说过,你这个女人最缺的就是良心。要是换个女人,我这么爱她,她还不要做牛做马来报答我?七七,你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跟我说分手——你说一次我就跟你急一次。”
夏宜闭上眼睛,嘘出一口气,微弱地说:“阿浩,你要为我想一想。你这么不顾一切地闹离婚,总有一天要搞得满城风雨。这H市的人,一人一口吐沫就能把我淹死。到时候你爸爸跟你断绝关系,我再声名狼藉,我还怎么在这里做人?我就算了,可以走,我父母呢?我儿子呢?我姐姐呢?再说你爸爸这个人,是好惹的吗?美美只是被那个男人骗了一下,他就能把人家手筋挑断,姻缘拆散,在广告圈内不能立足,我如今要把他儿子的家给拆了,他还不得把我剁了丢到江里去喂鱼?”
梁浩然有些惊讶:“你担心的是这些?我们老头子这人,有时候做事情是有些不择手段,可他还不至于对一个女人这么流氓吧?至于你说的流言蜚语什么的,不要以为我没考虑过,也不要老说我幼稚。我一直还住在家里,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等这事结束,我们到国外去总可以吧?到外面去谁认识我们是谁?”
夏宜轻声问:“我去国外,我姐姐呢?我父母呢?彦成呢?为什么非要离婚呢?我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再见彦成?为什么非要搞得满城风雨呢?我想孟小芸肯定很喜欢你,你不怕她出点什么事吗?”
【112】
梁浩然说:“孟小芸跟我妈妈不一样,她是现代职业女性,应该有心理承受能力。我这些天住在家里,一方面是不想给你添麻烦,另一方面也是怕她有什么意外,以防万一。我跟她说了,如果她愿意和平分手,我愿意把房子、车子、存款都给她。反正我提也跟她提了,以前我们俩的事她装作不知道,现在大家都公开,她为了自尊也会跟我离的。七七,再过一阵我就身无分文,一文不名了,你不收留我,我只有跳江一条路可走——别说我没提醒你,到时候你再哭就晚了。”
他赖定她了,夏宜又被他逗笑,长叹一声问:“是这样吗?不可更改了吗?阿浩,我们去国外我没意见,可是彦成不归我,我这一走,我们母子可能从此就要隔绝下去。”
梁浩然答非所问:“七七,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跟别的女人分享我,你就那么心甘情愿吗?为什么我一想到你要躺在别的男人的怀抱里就那么难受?”停了一停,他又说,“至于彦成,总能想出办法的。实在不行,我们跟蔡剑宏打官司,你愿意打几年我都支持你,直到把彦成要过来为止。”
这个女人为什么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她似乎很爱他,可是她爱得有所保留。如果换了别的女人处在她的地位,巴不得要他离婚呢,怎么她就那么坦然?她为什么不争不抢不吃醋?当年他的初恋,那个比他小一岁的女孩,很爱他很爱他,爱得毫无保留,可为什么他会觉得累?
夏宜说:“我只是不想事情变得复杂难堪。阿浩,我是经历过离婚的人,你想想看,我跟蔡剑宏离婚的时候多可怕,一条命差点报销。婚离了,名声也臭了,儿子几乎不认我。当初是我放弃彦成,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可他现在上学,已经懂事,我真的不想搞得名声扫地后让他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怨恨我这个做妈的。算了,事到如今,已难两全,如果你打定主意要离婚,我也没办法阻止。只是你听我说说我的想法——”说着她挣扎着起身,一动之间,头就有些晕,她只得先换个姿势,往身后加一只靠垫,说,“阿浩,你帮我倒杯果汁,是冰箱里冰过的果汁。”
梁浩然起身,找玻璃杯给她倒杯果汁,有些疑惑地问:“你最近好像身体是不好,怎么回事?”
夏宜低头沉默,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梁浩然见她这样,自己猜出点什么,迟疑着问:“难道你真的怀孕了?”
她点点头。令她欣慰的是他离婚不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只是因为——爱她。
他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夏宜微笑着说:“你给我烧鸡汤的那天。”
梁浩然有些后悔:“那天我摔碗,把你吓坏了吧?”他想想又觉得不对头,“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个女人真是没心没肝,居然想留子弃父。”
夏宜沉吟着说:“我还没想好留还是不留。你有时候太任性,做事顾前不顾后,让我没信心。”
梁浩然冲口而出:“你又发神经病!要孩子的也是你,不想留的也是你,你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你拿一个小生命当儿戏?”看看她的脸色,又把火气按下去,问:“现在下决心留下了?”
夏宜说:“看你配合不配合。”
“你说,你要我怎么配合?”
“本来我想带着彦成,暑假里去加拿大住一段时间,避一避风头,看看形势再说。但是彦成奶奶不答应,所以我想再在国内陪彦成一段时间,然后去加拿大那边休养。”她看梁浩然想说什么,就按住他的手,说,“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发过誓不会离开你,就不会离开你。我还是回温哥华,这样你来看我也方便。我在那边有几个很好的朋友,安顿好之后,会把我的地址电话都给你。阿浩,我们只是暂时分离一段时间。你是男人,又是他儿子,想来不会有什么事。等这一摊事办完,可以去跟我团聚,到时候你愿意留在国外也行,想回国内重新开始也行,我都支持你。万一你离不成,也没关系,我们再想办法,你看好不好?”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梁浩然起身把顶灯打开,盯着她的眼睛看。夏宜迎着他的目光,说:“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指着彦成发个毒誓。”
梁浩然把手指放在她唇上,点头说:“我信你。万一你破了誓,我相信那是万不得已。你别指着彦成发誓,我还没有自私到那种程度。”
说着他挤上床,把她轻轻揽在怀里,吻她:“你放心,我可能不会让你大富大贵,但是跟着我,我决不会让你吃苦受累。无论去哪里,一份平凡安定的生活我总能给你。”
这世界再小,总能容得下一对平凡的红尘男女。
夏宜往里挪挪,碰到那一堆衣服,于是她笑笑说:“还好床宽,否则搞得乱七八糟,我还要重新整理。”顿了顿她又说,“阿浩,我相信你。你最近忙些什么?好像瘦了。”
“每次你跟我吵架我都要瘦。”梁浩然心情好,调侃她,又问,“我现在是不是要非礼勿动?”
夏宜低声笑:“前三个月,后三个月是这样,中间三个月还可以,就是不能太疯。”
梁浩然惊异:“这么痛苦?那你最多只能生两个,别生太多。”
夏宜问:“我不生六个七个,拿什么拴住你?”
梁浩然回答:“你笨死算了!在腿上绑根鱼线不就拴住了?”
夏宜又被他逗笑,转头小声对他说:“阿浩,这事不可以声张,别对任何人说,尤其是孟小芸,知道吗?”
梁浩然点头:“我知道。我尽量争取跟孟小芸达成谅解,低调离婚,最好连我们老头子都不惊动。等到生米做成熟饭,我们都远走高飞了,他能有什么办法?”
【113】
彦成一考完试,夏宜就担负起他的很多工作,送他去学书法,学钢琴,上游泳班,尽量抽时间跟他在一起。彦成在游泳中胆子越练越大,水性也越来越好,连蔡剑宏都感觉到儿子身体发生明显的变化,双臂肌肉日渐发达,骨骼也越发育越宽。
他对他后边的老婆说:“游泳要从娃娃抓起呢。你什么时候也给囡囡报个游泳班。”
夏宜为了讨好彦成的奶奶,活动时经常把她也带上,在外面吃一顿,再把祖孙俩送回家。同时她在咨询过柯百万后,把自己股票里几个风险大的卖出,把钱通过一些关系换成加元,一笔笔地转到自己在加拿大的账户。
彦成的游泳裤有些紧,有天她路过百货公司,顺路走进去,到体育部买,心里想着如果能把彦成带到加拿大多好,她可以给他报些网球班,篮球班,H市的夏天实在太热,不适合这些运动。她一边挑一边胡思乱想,感觉有个人在盯着她看,抬头张望,是孟小芸陪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想来是他的弟弟——也在看泳衣,两个人五官依稀有些相像。
夏宜不想招惹是非,转身就走。刚到大门口,就听孟小芸在身后说:“夏小姐,幸会,有没有兴趣一起喝杯咖啡?”
夏宜停住,转身回头,那个男孩子已经不见,只有孟小芸微笑着站在她身后。她勉强笑笑:“恭敬不如从命。”
虽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对方真的要叫板,也不能一味逃避。
她们在附近的一间咖啡厅,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孟小芸确实今非昔比,隔了几年来看,无论言谈举止,还是穿衣打扮,都判若两人。她一套开场白说得颇有梁伟华的风范,接着转入正题,说起梁浩然跟她提起的离婚要求。
夏宜恍然记起,昨日陪完彦成把他送回蔡家,自己开车沿着湖岸兜风,看到孟小芸开着梁浩然的那辆桔黄色的敞篷跑车,旁边坐着她那个弟弟,从一侧擦过。现在面对面地跟孟小芸相对,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做到不在意。当初梁浩然曾经想要把那辆车子给她开,她怕招摇,拒绝了。而孟小芸是他的合法妻子,她不怕招摇,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使用他的任何东西,房子,车子,钱——当然,除了她使用他的身体的时候要征得他的同意,其他的都不必。
梁浩然对她再好,陪他出席各种公开场合的依然是孟小芸;他跟她再激情再缠绵再恋恋不舍,到了点他还要穿上衣服,离开那个融融暖意的房间回家,不管外面是怎样的夜雨无边或者大雪纷飞。
梁浩然曾经问她:“跟别的女人分享我,你真的就那么心甘情愿吗?”当时她自己也不知道正确答案。
如今跟“别的女人”面对面,她才发现,她并不心甘情愿,她是没有办法。她对那女人的醋意和敌意依然那么顽固的存在着,正如多年前一样。
现在她彻底地明白了蔡剑宏后妻当年是如何的不容易。在她而言,认命后的无欲无求,心里还有所不甘,那么那个女人并不心甘情愿,也要忍那么多年,有没有忍得要发疯,忍得要生癌?
“夏小姐,”孟小芸的声音打断夏宜的思绪,“你觉得浩然跟我离婚,就能跟你结婚吗?你觉得梁家会接受你吗?”
人是不是一碰到感情问题就变得愚蠢?她应该想到,梁浩然既然提出离婚,就没把“梁家”这两个字看在眼里。如果他都没把这两个字看在眼里,她夏宜为什么要放在心上?
她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跟梁浩然的正牌太太面对面地摊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阿浩离婚不离婚跟我无关。我并没有叫他离婚。”
她觉得孟小芸问得有趣,她回答得也好笑——她们似乎只在谈论婚姻,没有人在乎感情。如果他不离婚,他们三个就可以这么相安无事地把这种奇怪的关系进行到底?
孟小芸一听她管自己的老公叫“阿浩”,心中的火气就窜上来——这么亲热地称呼,她这个做太太的都没叫过,她凭什么?所在再开口时,她的口气就不太客气:“你真的爱浩然吗?你真的爱他当初为什么抛下他跑得无影无踪?那个时候他有多痛苦你知道不知道?既然你当初丢得开手,那么他结婚了,你为什么要再次跑回来打扰他平静的婚姻生活?当初他痛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是我,为什么我们才过几天安淡日子,你就回来兴风作浪?你为什么要回来?”
夏宜听得微微一笑:“我回自己的家还要别人批准吗?我生在这个城市,长在这个城市,念书也在这个城市,我的父母家人都在这个城市,为什么我不能回来?你过年过节不回老家看望父母吗?”
孟小芸不是梁伟华,她比他还差一大截。
夏宜这句话说得是不动声色,颇有些四两拨千斤的力道,尤其是面上那淡淡一笑,在孟小芸看来就是挑衅,放佛是两军对垒,一方在炫耀自己的胜利。当下她就有些按捺不住:“好,你回家当然不需要别人批准,可是你为什么要去找浩然?”
婚姻出了问题,为什么做老婆的总爱去找那个“第三者”的麻烦,不去追究自己老公的责任?她当年就没找蔡剑宏外面女人的麻烦,甚至夏冰把那女人的照片拿给她看,都被她一把推开——她是在蔡剑宏再婚后,因为彦成的关系才见到那个女人的。毕竟那个女人现在是彦成的继母。
夏宜看她一眼,垂下眼帘:“我没有找他。”言下之意,你自己没管好老公,是他来找的我,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
【114】
孟小芸真的火了——这个老女人在嘲笑自己的失败!她冷笑一声:“姜到底是老的辣,你吃的盐比浩然吃的米都多,他小孩子脾气,哪里是你的对手?是,你不用找他,你只要轻轻一招手,只怕他就跟你走。”
夏宜立刻变了脸色。虽然她自己经常拿自己的年龄开玩笑,但是梁浩然说她傻,说她笨,却在她面前从来不说“老”字——只有一次例外,那次是在她面前嘲笑孙允之老。自己开自己的玩笑,那叫自嘲;别人拿你的弱点来说事,那就叫讽刺,就叫侮辱。在这样的问题上,任何人都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梁浩然本身是个敏感的人,在这一方面尤其注意。她跟越多的人接触,就越感觉到梁浩然的可贵——如果她现在放弃他,只怕今生今世,她都不可能再找到一个男人,跟她说着同一种语言,象他那样真心真意地爱她,处处为她着想。为了他这一片真心,就算他幼稚点,就算她要一辈子哄着他,她也认了。
她收敛了笑容,盯着孟小芸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把我当对手,那么我有一句话送给你——尽量不要去侮辱你的对手。侮辱你的对手,就是侮辱你自己。不错,我是比你老很多,可是如果你觉得老是一种耻辱,那么你败在一个比你老很多的女人手上,并不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孟小芸呆了半秒钟,想都没多想,把手上的一杯咖啡,尽数地泼在夏宜的脸上。
此时天气还没出梅,时雨时晴。夏宜自从怀孕后,身体一直比较弱,有时会怕热,有时会怕冷。而她出外,逛商场也好,去翻译公司办事也好,处处空调开得很足,所以身上披一件白色的高支薄型全羊毛西装。她不提防被孟小芸淋咖啡,躲都来不及躲,那温热的液体顺着面孔滑下肩膀,落到衣服上,登时奶油白的西装上都是咖啡色的点点。
夏宜没有跳起来脱衣服,只是拿起桌上的纸巾,一边擦脸,一边招手叫服务员:“请给我几块湿毛巾。”她是不是把两年多来在梁家不敢发泄的污气全部发泄到她身上?
倒是服务员见状,尴尬地飞跑而去。
孟小芸立刻后悔自己失态,起身想走,被夏宜叫住:“你忘记付账了。是你请我来的,该你付账。另外,这件衣服价值六千元,是你赔我,还是让我找你老公要?”
孟小芸扔一张钞票在桌上,说:“随你便。”
她转身就走。她发誓,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做这种傻事。以后不管是别人抢她的老公,还是她抢别人的老公,她都不会跟另外一个女人进行这种面对面的谈话。
这种对话,胜了,不见得有胜利者的快感;败了,那是自取其辱。
夏宜并没有脱下那身西装。她穿着它出门,一到外面,感觉到一些闷热,才掏空口袋,把那件爬满咖啡渍的西装脱下来,放在副座上。
她直接开车回家,感觉自己有些四肢发抖,方向盘差点拿捏不牢。这是真的老了,还是怀孕后身体弱了?今天讨得这场羞辱,可能仅仅是一个开端。只要梁浩然的离婚一公开,不管他们是上法院离婚,还是低调协议离婚,风波是免不的,波及她也是免不了的,她是不是该早点避开?可是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回来?她跟彦成,刚刚热络一点就要分开,下次再见面,会不会生疏依旧?
彦成,她的彦成,她心中永远的痛。
她先在小区门口干洗店,把衣服送去干洗。店主说尽量试试,不保证能洗干净。她回到家,喝了一碗梁浩然特地给她买回来的保胎药膳汤,冲个澡上床睡觉。她想要这个孩子,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波动给肚子里的胎儿带来任何不利的影响。至于今天这事,她也不想跟梁浩然讲。她不是个小女孩,受一点点委屈就要向男人倾诉,让他为自己撑腰做主。
她有足够的心智为自己做主。她那么对孟小芸说,不过是为了取得一种心理上的优势,因为在行动上,她已经落了下风,并且只能够待在下风位置。
那件衣服,本来就是梁浩然在香港给她买的,料子,剪裁和做工都无话可说。她问他价钱,他开始不肯说,被问急了才说六千出头。她当时说,还好,还好,也算物有所值。梁浩然听了这话有些忘乎所以,说是他一眼看中这颜色,纯净,高雅,最后一件,在打折,想都没想就买下——香港人尺码偏小,这个码对她们来说有些大。当夏宜听说原价要一万二,立刻惊叫起来:“抢钱呢?阿浩你也做过服装,居然会上这种大头当?”
梁浩然听了很不高兴,嘟哝说:“我这不没花一万二嘛。”
如果不是梁浩然给她买的,她今天索性就直接扔进垃圾桶了。
怀孕的人嗜睡。她睡得死死的,一直睡到梁浩然带着另外一罐汤和几只菜来陪她吃饭。因为傍晚又下起了雨,房间里黑乎乎的,她并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所以问:“几点了?”
梁浩然回答:“七点多一点。”
夏宜奇怪:“你今天怎么落工这么早?”
梁浩然说:“江南那块地卖了个好价钱,工作暂时告一段落。我听人家说怀孕的女人感情特别脆弱,所以抽时间多陪陪你嘛。”
夏宜好笑:“你听谁说?你不要大嘴巴到处乱讲话乱打听。”
梁浩然解释:“我换了马甲上网问的。BBS上那群女人真热心,给我结结实实地上了好几课。”
夏宜松口气。
【115】
梁浩然那天回到家十点半,算早的,窗外的雨还没停。孟小芸知道他应该是从那女人那里回来。她最近留心他的动向,虽然还没无聊到要找人跟踪他,但是从他公司里的人对他日程安排的说明,她大致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这一阵不忙,也没有多少应酬和饭局,跟那帮朋友更是久不出去,还日日回来这么晚,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刚开始她还推测,还思前想后,还心痛难忍,过了一阵,不得不强迫自己放下。她告诫自己:“再这样下去你要走火入魔。”
她本来就没指望跟他天长地久,白头到老,为什么此时要如此执着,耿耿于怀?他从头到尾,心就不在自己身上。她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婚姻会如此短命——谁会想到那女人没有嫁人,回来得这么快?她从他对自己的态度上,体会到一种柔软的决绝——他不给她任何希望,虽然他表现得不是那么咄咄逼人的冷酷。
跟那女人见的那一面,让她大受刺激。看那情形,那女人根本就不想放手。那个女人不放手,按照梁浩然的脾气,更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会锲而不舍地跟她闹离婚,协议不成上法院,就算梁伟华出面干涉也不会有结果,总有一天满城皆知,又是一个世纪笑话,跟查尔斯,戴安娜和卡米拉的故事有得一拼,甚至比那故事还要离奇。
这个婚姻,就算保住,她也颜面尽失,还有什么面孔在这座美丽繁华的城市的商圈里混?而且,她不是那女人的对手,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不是。
孟小芸知道,上法院离对她来说是下下策,因为梁浩然名下的财产,房子,车子,全是有据可查的婚前财产,只有现金存款可以算婚后共同财产。真的上法院,她不过白白地给世人当作一个笑柄。当年那童话般的婚礼,换得一个草草的收尾,一个凄惨的句号。
如果梁浩然和她的婚姻注定只能以句号结束,不如大家把这个句号画得圆满些,给彼此留点余地。谁知道以后的漫长岁月会发生些什么?或者某年某月某一天,茫茫人海中还能邂逅,到时候能坦然面对,点头问一声好,总比相逢如陌路,擦肩而过要好。现在他对她还有些歉意,如果上法庭,拖个一年两年,只怕他对她的那一点歉意都会磨灭干净,空留下满腔怨恨。
别时容易见时难,说时容易做时难,但是,做不到也得咬咬牙硬做。
想通了,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一边整理自己的档案文件,一边等梁浩然,看他回来,就说:“浩然你坐,我们谈谈。”
梁浩然问:“启明呢?”
孟小芸说:“我让他早些回家,现在这种情形,他住着也尴尬。”
梁浩然坐到另外一只单人沙发里,等她发落。
孟小芸说:“我同意离婚,但是离婚前我要跟爸爸打个招呼。”
她绝对不能不跟这个家长说一声就转身。当年看中她的是梁伟华,栽培她的也是梁伟华,她内心深处,对他有对父亲和师长般的双重的尊重。
梁浩然问:“你跟我离婚还是跟老头子离婚?为什么要跟他打招呼?我们静悄悄离掉不好吗?”他自然希望越低调越好。
孟小芸感到好笑,她头一次感到自己这个丈夫在某些方面很天真很幼稚,她反问:“浩然,你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吗?我们离婚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还关系到我在公司里的后事如何处理。家里的事情我们可以商量着办,但是公司那一摊呢?爸爸总需要些时间找人来顶我吧?”
梁浩然更加不解:“公是公,私是私,为什么要掺合在一起呢?为什么你离了婚就非要离职?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我们离婚后你还是可以继续你在梁氏的职务啊。”
孟小芸以手托头,有些啼笑皆非:“浩然,你怎么这么天真?你真的以为我们离婚后我还可以留在梁氏做?你以为我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你以为爸爸还会给我那么重的担子?以后在公司里看见我,也许你会把我当朋友,因为你从来没爱过我。但是我做不到,至少短时间内我做不到。我需要一段时间来休整,休整之后留在梁氏,或者另谋出路,我现在自己也说不准。”
梁浩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小芸苦笑一下:“我们从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许永远没有交集。夫妻一场,也算缘分,我们好合好散吧。”
梁浩然舒出口气。孟小芸在旁边却觉得心酸,忍了又忍,把要夺眶而出的那包热泪忍回去,深吸一口气说:“给我些时间清理手头上的工作,我跟爸爸打声招呼,就跟你去办手续。”
梁浩然至此放下心来。他没说错,孟小芸是现代职业女性,有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不会做像他母亲当年做的傻事。如果她愿意成全他,他也愿意用金钱换自由,用金钱换时间,用金钱换良心的平安。
梁浩然把这事原原本本讲给夏宜听的时候,她刚好去干洗店把那件白色西装取回来。那件衣服因为送得及时,被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跟刚买的时候一样。她听他这么讲,嘴角不自觉地泛起嘲讽的微笑。
一个人究竟有几张面孔?她在他面前倒是为自己保留了最后的尊严,跟他“再见亦是朋友”,可是对情敌却不肯放过,淋她一身咖啡。
梁浩然感到一身轻松:“或者事情并不那么糟糕,我们只是杞人忧天。”
夏宜表示怀疑。离婚哪有那么简单?在中国,结婚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离婚自然更不是,何况是梁家大公子的离婚。他不离婚,他们或者还有路可退,现在他这么提出离婚,他们两个有进无退,只能同进同退。她跟梁浩然只能在两条路里面选一条——要么他离了婚跟她结婚,要么他们分手,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116】
孟小芸周五晚上带着给嫣然买的衣服去探望公婆。张美凤在厅里的沙发上坐着,戴着老花镜,给嫣然念故事书,时不时地转头去亲亲那小女孩,一脸慈爱能把珠穆朗玛峰上常年的冰雪融化。
孟小芸走过去坐下来叫声妈,把给嫣然买的衣服拿出来,放在她身上比划。只要梁浩然不在,她就叫张美凤妈。
张美凤说:“你看看嫣然的嘴恢复得多好!秋天上学一点问题都没有。”
一直到吃饭的时候,梁伟华才回来。大家落座之后,梁伟华先跟嫣然说笑一会儿,转头对儿媳妇说:“小芸,你最近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生病了?”
张美凤也端详她说:“脸色好像是有点灰。你看我这眼神不好,也没留神。我估计是她工作太辛苦。”
孟小芸笑着掩饰过去,低头吃饭。接着她听到梁伟华说:“下次跟阿浩一起回来吧。”
孟小芸一口饭在嘴里,顿时愣住。她转头看看张美凤,却见她神色如常,知道张美凤松了口,心里已经放下怨恨,愿意跟继子和解。
这是不是小天使梁嫣然的功劳?多讽刺。他们一家眼看着更加和睦,现在又平地起风波,梁浩然要跟她离婚,不久自己将是局外人。
吃完饭张美凤陪着嫣然看动画片,孟小芸照例跟着梁伟华进书房。她深吸一口气对公公说:“爸爸,你尽快找人接替我吧。”
梁伟华很意外:“你怀孕了吗?很多女人一直工作到快生呢。是不是医生说你身体不好,不能工作?”
孟小芸低下头,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眼泪簌簌而下:“浩然跟我提出离婚,我同意了。”
她希望自己能保持风度,保持尊严,可是她的眼泪不争气。
梁伟华意外之余,脸色变得阴沉,嫣然给他带来的喜悦和幸福一扫而空。他看看媳妇,又看看自己写字台上的一摞财经杂志,半天没说话。
他再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孟小芸把脸扭过一边。
梁伟华说:“婚姻是件大事,做任何决定都要慎重。阿浩这人有时候是小孩子脾气,尤其是在处理感情问题上。女人通常在这方面比男人成熟。有些事情,你要多担待他一些。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回归家庭的。小芸,我看你们还是先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一切都会不一样的。”说着把纸巾盒递给她。
至此她明白,她的公公知道梁浩然和那个女人重新走在一起的事情。果然如人所说,这种事情,最后知道的总是那个叫做老婆的女人。
孟小芸好不容易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才说:“爸,我想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我是很爱浩然的。我也很喜欢您和妈妈,你们待我像女儿一样,一向没把我当外人。说实话,你们三个人,叫我舍谁,我都舍不下。可是我也是个人,我有我的尊严。浩然现在下了决心要离婚,我也只能成全他。他跟我说他不能给我爱情,不能跟我生孩子,您让我怎么办——他现在已经搬到书房去。”
那么问题完全在儿子这边,跟媳妇一点关系也没有。原来梁伟华以为是孟小芸发现了丈夫的不忠,跟他闹,闹得老公要离婚,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梁浩然不想再维持这个婚姻,主动提出离婚。
他想了半天才说:“小芸,我知道你委屈。你全当帮我一个忙,把这事往后拖一拖,别马上答应他。我找他谈谈。”
孟小芸为难地说:“我已经跟他说我同意离婚。”
梁伟华建议:“你把手头的工作安排一下,找个地方去散散心吧。还有,如果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那天,梁氏还是欢迎你留下来工作。”
孟小芸忍不住又落泪:“爸爸,我多希望我是你的女儿。”
梁伟华说:“以后不管你跟阿浩怎么样,这个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孟小芸哽咽出声。
她只顾自己伤心,没有看到梁伟华的手在微微发抖。他除了听到悠然的死讯,还没有这么情绪失控过。他这个儿子,从他十四岁起,就跟他处处不对。他让他好好学习,他却跑到酒吧去唱歌赚钱,只是为了告诉小姨这钱是他自己赚的,不是来自梁伟华的;如果不是他强行把他送出国,他就差点跑到北京,辗转出入酒吧夜总会卖唱;他让他跟那女人断绝关系,他把他的话当空气,反而跟那女人越来越公开化,还好最后那女人自己识相地跑开;他让他不要触到他的底线,把这个婚姻维持下去,他居然就公然提出离婚!
这世上还有谁会这么蔑视他的权威?只有他,他的亲生儿子。
他无比怀念悠然,那个陨落在异乡的大男孩,阳光开朗,听他话,顺从他。
孟小芸走后,梁伟华到嫣然面前,把她抱在膝上,叹口气:“还是女儿好,女儿是小棉袄。”
张美凤已经从孟小芸红肿的眼睛里猜出些什么,没搭腔。
【117】
梁伟华听从儿媳嘴里听到儿子要离婚的事,一时间恼怒异常。他不知道自己该怪这个从少年时代起就反叛的儿子,还是该恨那个曾经声名狼藉的女人。梁伟华下海经商后,工作一直繁忙,儿子的生活也好,学习也好,全是前面的妻子一把抓。她对儿子管得很严,所以他的成绩在班里一贯名列前茅。他们母子感情很深。但是自从前妻自杀,这孩子就处处不对,功课也一落千丈。他也不明着跟他做对,只是对他的话阳奉阴违。因为对前妻的内疚,他对他不但不能苛责,还在金钱上处处迁就他,保证他,他们父子,中间总是隔着层东西,到底隔着什么,他又说不上来。
梁浩然跟那女人的关系,从他知道的那天起,就暗示他要搞清楚状况。这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有美貌的,有学识的,或者才貌双全的,哪里不一抓一把,他怎么就看上那么个女人呢?那个女人有什么?青春吗?她红颜已褪,美貌吗?本市的女孩子,随便抓一个,都不比她差;能干有学识吗?到大学里去找研究生不是更好?难道他真的是缺少母爱,到那个女人那里去找温情,找温暖?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他真的讨那女人进门,梁家还不给世人笑死?
而且,那女人的历史并不清白。她跟蔡剑宏离婚前,在温哥华就跟远在英国的梁浩然搭上,很明显的是一个成熟女人勾引良家少年,那么梁浩然之前,她又有多少个男人?她独身一人住在温哥华,可能不可能没有其他男人?
他儿子这是脑子进水,好好的老婆不要,要这种烂污女人!再说他儿子真的跟那姓夏的女人结婚,左某该怎么看这事?毕竟梁氏现在还要靠那个姓左的,梁家的媳妇是他对头一派的,他还能信任梁家吗?
梁伟华那几日脸色多云转阴,公司里的人见了他躲着走。
过几日孟小芸安排好手头的工作,和张美凤带着嫣然飞云南丽江度假,梁伟华把梁浩然召到家里,试图心平气和地说服儿子改变决定。
梁浩然非常不合作,开口就说:“这是我跟孟小芸两个人的私事,我不希望别人掺合进来。”
梁伟华的火气腾地上来,质问:“别人?谁是别人?我是你父亲!”
梁浩然似乎是成心气他:“除了我和孟小芸之外的人都是别人。法律赋予我结婚的自由,也赋予我离婚的自由。”
梁伟华血往上冲,但是最后还是理智压倒了冲动,他压下火气问:“小芸犯了什么错?”
梁浩然迎着他的目光反问:“我妈当年犯了什么错?”
一句话戳到了梁伟华的痛处,他勃然大怒,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这是跟父亲说话的态度吗?”
梁浩然长得比父亲高,块头比父亲大,但是眼神没有父亲凶狠,所以气势上仍然压不过他。他最终还是避开他的注视,放低声音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婚姻生活。我是成年人,我为我自己的决定负责。”
看到儿子软下来,梁伟华也缓和了态度:“你还年轻,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孟小芸无论是做你的老婆也好,还是在梁氏的工作也好,都无可挑剔,放了她你将来会后悔的。阿浩,我是你父亲,我为你好。不要做让自己将来后悔的事情。”
梁浩然安静地看着父亲,没出声。
梁伟华接着叹口气,抹一把脸说:“你以为你妈妈的事我不后悔吗?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她人死了再也活不转。这么多年来,一想到她我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阿浩,我知道你因为你妈妈的事一直恨我,可是现在你为什么要走爸爸的老路呢?”
梁浩然沉默半晌才问:“这话你敢对张美凤讲吗?她跟你半生就落得你这么一句?不错,我小时候是很恨你,恨你害死我妈妈,恨你让我小小年纪看到那么血腥的一幕。可是现在我的看法完全变了。你要离婚没有错,你有离婚的权利和自由。你错就错在没有安排好她以后的生活,不该逼她逼得那么决绝,那么冷酷,一点过渡和缓冲都不给她,以致她死在家里都无人知道。”
梁伟华彻底地震惊和愕然。他儿子这么说,意味着他完全地放下了多年来对张美凤的怨恨,却没有放下对他这个做父亲的怨恨。他居然理解了他当年的背叛行为,只怪他走得冷酷。他给那女人洗了脑?还是如今他和那女人分别站在当年他和张美凤的位置,这种位置的转换,使他改变了一直以来的思想意识和对事务的看法?
梁伟华看着儿子,神情复杂:“阿浩,你要离开一个深爱你的女人,无论你转身的姿势是怎样的,都是一件冷酷的事。”
梁浩然说:“如果她同意和平分手,我愿意陪她度过难关,我也愿意尽量补偿她,净身出户。”
梁伟华冷笑:“真是来得容易去得快。你净身出户?你名下的东西,有几样是你自己赚来的?你今天都舍掉了,难道真要一穷二白去投靠那个女人?阿浩,你不要痴!这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你?你今生还想不想在世人面前抬头做人?”
言下之意很清楚,你要是执意跟那个女人在一起,休想得到我一分钱的资助。
梁浩然倒是很坦荡:“如果我们两个你情我愿,与世人有什么相干?”
梁伟华被儿子噎得不轻。他转换策略与话题:“你对小芸一点感情也无吗?为什么非要离婚不可呢?不可以维持现状吗?你这样对小芸公平吗?”
【118】
梁浩然说:“我这样拖着她才对她不公平。也许现在她会恨我,可过了几年,她找到爱她的人,就会想明白,可能还会感谢我。而且,你不要把她想得太无辜。我结婚的时候就跟她说,我没有爱情给她。她嫁给我并不都是付出和损失,她并非一无所获。”
言下之意,当年孟小芸答应他的求婚也是动机不纯。
梁伟华颇感意外。他们结婚的时候他就对她说他不能给她爱情?他这儿子做事总是那么出人意外。他寻思半天,再次转换角度,放缓语气问儿子:“阿浩,你究竟看中那女人什么?是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工作忙,你妈妈又去世多年,忽略了你感情上的需求?”
又来了。如果一个男人爱上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那就一定是恋母情结;但是如果一个女孩爱上一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没有人会说她有恋父情结。
梁浩然至此已经有些明白夏宜为什么宁愿躲在地下不愿露头,因为要对着一道道困惑的目光解释,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很累,比这场艰难的爱情本身还累。他也搓把脸,有些疲劳地说:“能不能请你们都忘记我和她差的那几岁?我和她,跟别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就是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只是刚巧这个女人比我大,是个离婚的女人,有个儿子,如此而已。她比我大,那不是她的错;她离过婚,或者在前面的那个婚姻里,她可能有错,也可能没有,但是对于我来说,也不是她的错;她有个儿子,更不是她的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遇到那么大的阻力。没有这些阻力,就没有我今天的离婚,我们会过得很幸福。”
梁伟华说:“阿浩,你太天真。这个社会是复杂的,人心也是复杂的,你出来做事这些年,这一点还没搞清楚?她若比你大个两岁三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她若不是蔡剑宏的前妻,也许我也就算了。阿浩,蔡剑宏是什么身份?在生意场上,他差不多算我的同辈,又是对头,你娶了这个女人,以后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尴尬不尴尬?如果他的儿子做了你的继子,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你考虑过没有?”
梁浩然抬头欲说什么,梁伟华挥挥手说:“你别拿悠然说事儿。悠然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他的生父不是生意圈的,在悠然进梁家的时候已经过世,悠然跟我的亲生儿子没有什么区别。”
梁浩然有些好笑:“我没觉得有什么尴尬的。现在离婚率越来越高,本市里面,谁的老婆是某某的前妻,或者谁的老公是某某的前夫,这种事情会越来越多。在国外,前妻前夫互相参加婚礼的事都有,那又怎么样,还不是照常过日子?其实有些事情本来很简单,都是有些人无事生非,越搞越复杂。”
梁伟华的耐心几乎要到极限:“阿浩,这是在中国!”停了停他补充,“最重要的一点是,她姓夏!”他出国留学都学些什么?关于婚姻的洋派作风??
到这里,梁浩然已经不能不佩服夏宜对人情世故的洞察。他的父亲拖到最后一刻才道出他们之间的种种障碍的实质,不仅仅她比他大八岁,她还是蔡剑宏的前妻,她还姓夏,她对这些早就心知肚明,知道自己无法跨越,只能选择抽身。
事实上,她从一开始就想保持头脑清醒,想制止自己的陷落,但是由于他的一再坚持,他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坠落进去,就像他们无法抗拒地球对他们的引力。
见儿子不说话,梁伟华以为他有所松动,再接再厉地说:“阿浩,先别急着离婚,你冷静冷静,仔细考虑一下你对那女人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是爱情还是一时的意乱情迷。”
不料梁浩然坚定地说:“我考虑的时间够长,不用再考虑。我爱她,没有她我的生命不完整,我一辈子都不会幸福。”从他第一次见她,已经过了五年多的岁月,如果这都不够长,那么多长时间才算长?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许他并没有爱上她,但是毫无疑问,那个时候他就喜欢她。
梁伟华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感。每个人陷进去的时候都说失去对方会一辈子痛苦,可是真的走出魔障,谁又是谁的一辈子?他的儿子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他口干舌燥地问:“那个女人爱你吗?你确定她对你的感情也是爱情?你确定她跟你在一起没有别的目的?这个女人狠起来可不是一般的狠,她为了报复蔡剑宏,亲生的儿子都可以放弃,这样的女人对你会有真感情?”
儿子是夏宜心头不可触摸的痛,这一点,没有人比梁浩然更清楚。他听得了别人说她跟他不般配,他虽然累,还是愿意解释的,可他不能听别人对夏宜人品的怀疑,即使这人是他的父亲也不行。这个女人,她以前的历史与他无关,但是跟他在一起以后,她离开过他,却从未出卖过他。他对她的信任是无条件的,即使他们分开的日子,他怀疑她这个,怀疑她那个,从来没怀疑她的人格有什么缺失。
当下他很反弹地反问:“你觉得她该怎么做?为了儿子维持婚姻,等蔡剑宏把财产都转移光了任他宰割吗?你以为她放弃儿子是心甘情愿的吗?你以为这么多年她没有努力地弥补吗?你为什么总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她?就因为她是个女人,一个比我大八岁的女人,一个离婚有儿子的女人,一个姓夏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就该死吗?”
梁伟华愕然,沉声问:“你这是什么话?”
梁浩然接着说:“你在我背后说什么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要在我面前侮辱她。我不过是想离婚,我不过是不再想让我不爱的女人顶着我合法妻子的头衔;我不过是想要让我的一切,跟我爱的女人在阳光下分享,哪怕我的一切只有一件衬衫,哪怕那阳光是极地的阳光——我的要求很过分吗?”
他这是天真善良还是弱智白痴?
【119】
听他这话,他明明还是个大男孩,动了真情,怎么会是那个女人的对手?如果哪一天,他被那个女人伤了,那将是毁灭性的打击。那个女人对付蔡剑宏的手段,满城的人谁没看到过?蔡剑宏当年起家,钱是自己的,只是搭了搭夏家的顺风车,离婚时就给人说成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到现在还有些抬不起头来,那么梁浩然这么空手上门,将来万一有个变故,还不给口水淹死?
他仿佛看到一出悲剧在上演,做父亲的本能让他有了保护儿子的欲望。
梁伟华反问:“那个女人也是这么想的?”
梁浩然看了看父亲,想起夏宜的惊恐和担心,说话间就极力撇清她,这样回答:“她怎么想与我离婚不离婚无关。离婚是我的个人决定,与她没有关系。”然后他不耐烦地说,“我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一个离婚事件,怎么这么多人要把它搞得这么复杂?孟小芸非要把它跟公司事务联系在一起,你又千方百计要把别人拖下水,把它往名誉上靠。这世界上离婚的多了,难道个个都名声扫地?”
梁伟华说:“这就是她比你成熟的地方。她考虑事情比你周全。”
他的儿子,性格只继承了他的一半。他确实聪敏,领悟力极高,办事能力不低,认准了什么事,决心是有的,但是做事冲动却心慈手软,不会给对手致命一击。这在风平浪静的日子还可以,但是商场如战场,真的两军对垒,他这性格终归是要吃亏的。
他看中孟小芸,这个女孩出身不高,相貌平常,但是从社会最底层靠着自己一步一步挣扎上来,看尽世态炎凉,早已大彻大悟。她对于拉自己一把的人充满感激之情,对踩过自己的人也不会心慈手软,正好弥补了梁浩然的缺陷,在他这个长辈看来,简直就是珠联璧合,所以一力促成。而且当时他料定儿子跟那女人的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地完结,就算完结,也保不定将来再有什么新的花边新闻闹出来,找个出身不太相称的媳妇,总是容易控制些。若是家庭背景相当,现在只怕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上演一场人人争看的好戏。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的婚姻看来还是不保。这里面损失最大的,当属梁伟华。他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一个人才,就让儿子这么任性地推出门外,心中的恼恨已经不是用言语可以形容的,更何况,一旦梁浩然跟姓夏的女人结婚,梁家还会失去左某的信任,这种损失根本就不能计算。
梁浩然这样说:“感情就是感情,没有成熟或者幼稚一说。”
梁伟华盯着儿子的眼睛,严厉地问:“阿浩,你真的确定那个女人愿意跟你分享只有一件衬衫的感情?你知道如果你放弃婚姻,执意要跟那女人走的话,你会损失些什么吗?”
梁浩然仰头说:“我知道。你尽快找人接替我吧。一旦你找到合适的人选,我会离开梁氏。”
这是一周内,两个家庭成员兼公司高层职员向他这个家长兼董事长辞职,他真是走大运。
梁伟华指着书房门说:“你可以走啦。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梁浩然站起来,大步走到门口,忽然又转回身,对父亲说:“有一件事我不能不说——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解职,声明脱离父子关系,找人教训我一顿都行,但是你不要碰夏宜。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查出来是你做的,我这一生都会跟你没完。”顿了一顿,他又质问,“你把欺负美美的那个鸟男人整得那么惨,是不是杀鸡给猴看?”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剩梁伟华一个人在书房里吞救心丸。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孟小芸出门度假,他也用不着回家看着她或者替她做面子。他一边开车,一边用手机接通夏宜,问:“你在哪里?今天感觉好不好?”
夏宜那边的声音张皇失措:“阿浩,你在哪里?彦成在发烧,怎么办呢?我姐姐姐夫都联系不上,我正要跟蔡剑宏联络。”
梁浩然镇定地问:“你到底在哪里?在你妈妈家还是自己家?”
“我自己家。”
“你别急,你先给他用冷毛巾压在额头上降温,我马上过来。”说着他把手机扔在旁边副座上,给车子加速,以最快的速度往夏宜那里赶。夏宜没有亲自抚养过孩子,碰到这种事情张皇失措实属正常。
梁浩然一进门,夏宜就扑过来说:“阿浩,快送他去医院。他现在不能走路,我又抱不动他。”
梁浩然冲进卧室,就见彦成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毛巾,嘴唇干裂,两腮通红,一摸手,滚烫,应该在四十度左右。他一把把他抱起来往外跑。
冲到那个外资医院,验血检验,病毒性感冒引起的发烧,只得先输液,同时物理降温。
彦成烧得迷迷糊糊,躺在病床上,夏宜坐在床头,看着护士拿酒精给他擦身,只是问:“温度能不能降下来?温度能不能降下来?”
护士有些惊异:“你儿子这是头一次发烧吗?关系不大的,这种病毒性的感冒全靠自身抵抗力,总会好的。”
夏宜就有些羞愧。梁浩然瞪住护士训斥:“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急!”
【120】
彦成眼睛半开半闭,有气无力地呻吟:“奶奶,妈妈。”
夏宜平日面对的都是健康状态下的儿子,心中有爱意也有隔阂,更多的是情怯。如今听他微弱地叫妈妈,看他烧得迷迷糊糊,眼窝深陷,两腮凹进,手腕上插着管子,煞是可怜,内心深处的母性柔情全部被调动起来,内疚也全部被调动起来,一时间全面崩溃,先是流泪,继而趴在病床上呜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此时完全明白,她不能怪彦成对奶奶比对她亲,因为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尽过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在他生病的时候从来未守护过他。彦成奶奶为这孩子付出那么多,不肯放手是可以理解的。
夏宜哭得晕过去,被架到旁边床上抢救。医生找梁浩然询问病史:“你是家属?病人最近有没有什么大病,或者在长期服用什么药物?有没有对什么药物过敏?”
梁浩然回答:“她曾经对青霉素过敏,没有服用药物,但是她怀孕了。”
医生点点,小心下药,也给她架上点滴。
病房里静下来,梁浩然坐在两床的中间,回忆起医生护士临走时意味深长的目光,切实地感受到夏宜所承受的压力。尽管夏宜看起来并不老,但是只看一个学龄的儿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就能明白他们两个人的年龄差距,就足以引起“正常人”的好奇目光,纷纷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这关系背后是不是另有隐情。
所以她一再要求他维持现状,她一再告诫他不要无事生非。她并不是不爱他,也不是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他,她只是太了解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不愿意承受这样沉重的压力。她是个有着太多历史的女人,千丝万缕的牵扯让她身上承受着太多的重负。她有传统体面的父母;有个稚龄,又不得不分离的儿子;她还有个前夫,虽然这个前夫现在跟她没有太多的联系,但是他是本市有头有脸的商人,这个商人还时不时地跟他的父亲打打交道。所有的这一切都决定了她不可能像他那样无所顾忌,奋不顾身。
年龄的差距已经让她不堪承受,再加个第三者的罪名,就算她愿意跟他在一起承受那些世俗的眼光,她也不能不考虑她身后的亲人能不能承受,愿意不愿意承受。
跟她在一起,他看到的她一向乐观,淡定,从容不迫,很有主张。可是今天他看到了她脆弱无力的一面——即使是他们重逢,她向他承认她陷落在他的感情里走不出来,也没表现得象今天这么软弱无助。
那一晚上,梁浩然守在夏宜和她儿子彦成的病床之间,想明白了很多事,对她的猜忌和怀疑,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夏宜微弱地说:“阿浩,彦成生病的事不要对别人说。让彦成奶奶知道了,下次会不让我带他出来的。”
梁浩然有些鼻酸:“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但是小孩子生病,这是免不了的,不关你的事。”他依稀还记得,他小时候经常生病,都是父亲抱着他去医院。他长大了,父亲在外面有了人,经常不回家,他跟妈妈相依为命。妈妈过世,他跟他父亲之间的关系完全改变,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还有,”夏宜有些迟疑,“他们给我下的什么药?你有没有对医生说我怀孕了?”
梁浩然说:“我说过了。里面没什么,就是盐水葡萄糖,还有点保胎的药。”
夏宜舒出一口气。梁浩然又说:“你能睡就睡一下,我看着呢。”
凌晨的时候梁浩然陪他们母子平安回家。他给他们煮清淡的龙须面。彦成只是看着他眼熟,已经不太记得他。他也不多解释,只说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吃完面条,夏宜又督促儿子上床睡觉,一直到儿子入睡,才悄悄起身,把卧房的门掩上,走到厅里,坐在梁浩然身边。
梁浩然问:“你为什么不也睡一觉?”
夏宜把头靠在他肩膀上,说:“睡不着。看来如果带着孩子,家里确实需要一个男人——今天多亏你了。”她以前说的独立抚养孩子的话,纯属无知者无畏。
梁浩然说:“所以你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国外生活,我说你不现实。早晚有一天你会给孩子再找个父亲。而且你这个人,下定决心的话,别的本事我不敢说,找男人的本事那是一流的——很有可能半年不见你,就被你踢出局。”
夏宜把脸埋在他怀里。
梁浩然问:“七七,你感觉身体怎么样?能不能支撑十个多小时的长途旅行?”
夏宜有些诧异地问:“怎么啦?”她的股票已经清空,钱已经差不多转完,只留些基金在那里没动。
梁浩然说:“如果你身体能行,我送你早点飞温哥华吧,把你安顿好我再回来处理这边的一摊事。”
夏宜沉默,然后问:“怎么回事?你父亲知道了?你们吵架了?”
梁浩然没说话。夏宜回头望望卧室,心中就有万分的不舍。
梁浩然就说:“看看能不能跟蔡剑宏好好商量,把彦成带去。要是他们不信任你,你就把彦成奶奶也带上。年纪大的人有经验,也可以照顾照顾你。”他想了想,又试探地问,“要不我找他谈谈?”
夏宜说:“还是我跟他谈吧。你跟他谈,可能会弄巧成拙。”
【121】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恢复得快。彦成睡一觉起来,就行走如旧。夏宜打电话给前婆婆,找了个借口又留彦成住一晚,母子两个人一起调养,彦成强壮如初。她反复叮嘱儿子:“回家不要跟奶奶说你生病,她要担心的。”
彦成点头答应。
梁浩然做了牺牲,回家去睡。临走一再交待她:“不要单独出门。如果非要出门,一定要找人陪着。”
她送儿子回蔡家后,特地打电话到公司找蔡剑宏,把他约出来找间咖啡馆谈。
她说:“我决定回加拿大住一段时间,想带彦成走,但是你妈妈不同意。我想请你帮我个忙,说服她老人家跟我带着彦成一起去。以前我在蔡家的时候,我们相处得不错,我想现在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蔡剑宏惊奇地问:“这事不是不提了吗?怎么又提起?发生了什么事?”
夏宜苦笑:“哪有什么事?现在是暑假,这里太热,我有些熬不过。再说去那边,我给彦成找个夏令营,对他英语提高也有好处。”
蔡剑宏怀疑地看着她,说:“阿宜,你脸色怎么那么差?现在到处是空调,你怎么会苦夏?你不告诉我实情我怎么帮你?你知道我妈的,拿彦成当命根子。你这人心眼多,她就怕到那里她语言不通,两眼一抹黑,你把孩子藏起来或者抢走,她到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服务员端上点心,都是平时夏宜爱吃的。蔡剑宏把碟子往她面前送,说:“你看,我还记得你爱吃的东西。”话没说完,就见夏宜皱了皱眉,把碟子推开。
蔡剑宏电光火石之间,明白了:“你怀孕了?那个小子的?”说着瞄了瞄她的腹部。
夏宜艰难地说:“剑宏,我们之间,过去的事情就翻过去了。你没有在我和彦成之间制造障碍,我一向很感激你。彦成一直跟着奶奶,现在他也大了,夹在你们和继母之间,想必关系也不是太好处。我在这里向你保证,我决不想把他从你这里抢走。我只是想让他跟我生活一段时间,我也不会让他不认父亲或者不认奶奶。你看这样好不好,让他跟奶奶先跟我去那边,等开学的时候,让他们自己决定回来还是留下。放假了他们还可以回来探亲。实事求是地说,国外的教育条件比国内好得不是一般的多,小孩子的负担也没那么重。彦成持加拿大护照,总有一天要回加拿大生活,去得太晚了他也会有不适应。彦成的奶奶,我会象以前那样对她。再说彦成跟奶奶感情那么深,我要是对他奶奶使什么坏心眼,他也不会答应。”
蔡剑宏神色复杂地看着前妻,叹一口气:“阿宜,不是我说你,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干这种糊涂事?你现在这个样子,看来是打算到那边把孩子生下来啦?你跟那小子到底怎么样?他能对你负责吗?早知有今日,当日你何必执意跟我离婚?你觉得你现在的情形比当年还要好吗?”
夏宜有求于他,并不想激怒他,于是说:“剑宏,别跟我说这几年你过得不好。我若不成全你,你现在的老婆会带着孩子离开你,到时候你心里会有所缺憾。我说过,我们之间,翻过去就翻过去了,现在我只求你成全我跟彦成。”
蔡剑宏转过头看窗外,半天才转回来,说:“阿宜,我今天只想对你说一句,我当初并不是完全看你的家庭才跟你结婚的。我是爱过你的。你当初话不多,可是你的眼睛会说话,目光纯净,没有什么杂质——”就算今天,他也不能完全忘情。可是,当年他们怎么会走到不可收拾的一步的?
如果转身的时候,她走得不是那么决绝,那么冷酷,保持着她作为夏家女儿的骄傲,他还会对她难以忘情吗?即使今天她来求他,她的言辞很恳切,目光却绝不卑微。
夏宜的眼睛有些湿润:“我相信你。但是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已经完全不是以前的那个我,我的心里有太多的杂质,我的目光不再纯净。剑宏,帮我一个忙,我求你。”
蔡剑宏点点头:“我尽力吧。如果老人家实在不愿意,我也没办法,到时候你只好先去那边避避,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他了解她的固执,劝也没有用。
夏宜伸出手:“不管成不成,我都谢谢你。”
这算不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他并不是坏人,还有一点点同情心,至少对她这个前妻还有一点点同情心。离婚大战的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彼此还留慈悲,能心平气和地相处,他能理解她的处境,给予配合。
只是他们已经不再相爱,如此而已。
别了蔡剑宏出来,手机铃响。梁浩然为她安全考虑,又不愿意她错过自己的电话,把她的手机换成配了无线耳机话筒的,所以此时她可以一边开车一边接听。她曾经跟他开玩笑,说用这种方式讲电话,好像神经病在自言自语。
居然是梁伟华。他在那头说:“夏小姐,我想请你吃顿便饭,请你无论如何要赏光。”
该来的,终究一个一个都要来,先是孟小芸淋她一身咖啡,现在又是梁伟华找她,躲是躲不掉的。那天彦成生病,梁浩然催她避走加拿大,想必是父子之间谈过,并且谈崩了,他怕她出事。
暴风雨来临前通常都是异常的宁静。
这一次不是老地方,而是一间会所的小型包厢。封闭的空间令夏宜感到压抑。
【122】
她坐在他对面,服务员上前摆杯盏,铺餐巾,陆续上菜,然后梁伟华手一挥,他们纷纷退下。
梁伟华问:“夏小姐想喝点什么?”
夏宜回答:“冰果汁吧。”
梁伟华起身给她斟果汁,然后坐回去,缓缓开口:“我想夏小姐明白我为什么要找你。”
夏宜定定神,说:“事情走到这一步,我实在无能为力。我该说的都说了,该劝的也都劝了,阿浩他不听我的。我早就说过,我对阿浩的影响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
梁伟华的脸色比前两次都要阴郁。他问:“究竟为什么?”
夏宜沉吟着说:“他说再这样下去他要人格分裂。目前这种状况,他感觉压力太大,已经不堪忍受。我说了你可能也不相信,我们为了这事还吵过,阿浩把我家的盘子全砸光了。”
梁伟华确实不能相信。一般男人,都是两头瞒,两头拖,瞒到瞒无可瞒,拖到拖无可拖,才二选一,比如蔡剑宏。如今他儿子自己主动要离婚,他外面的女人不要他离婚,他们还因此争吵,整个就是天方夜谭,恐怕这满城的人,你问十个,十一个都不会相信。
但是说不说由她,相信不相信由他,她低头吃菜。她如今怀着孩子,碰到合口的饭菜,食量就比较惊人,想忍都忍不住。
然而在梁伟华看来,这就是不在乎,这就是没心没肺。她知道他的底线,还这么坦然,是不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嚣张。他儿子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嚣张而嚣张,还是这女人因为他儿子的嚣张而嚣张?
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性格,据说倔强起来毫无通融余地。当年跟蔡剑宏的婚姻,家里除了那个好好爸爸,几乎无一人赞成,她硬是坚持着嫁给他;后来她跟蔡剑宏离婚,也是离得一阵风,根本不理蔡剑宏破镜重圆的要求,甚至于舍了儿子,割走前夫半身肉。
梁伟华揉着太阳穴,说:“夏小姐,离了婚,阿浩将失去一切。”
夏宜喝一口果汁,说:“我跟他说过,他不管不顾。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一根筋——梁先生,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梁伟华此时已经不能不承认这个女人很厉害,比孟小芸要厉害。她不否认她知道这件事,可是坚决撇清自己。她甚至小心翼翼地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说她无能为力。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她比阿浩大八岁,如果不是蔡剑宏的前妻,如果她不姓夏,那么做他的媳妇是足够资格。
可偏偏她就有那么些牵牵绊绊,真是造化弄人。
梁伟华说:“办法还是有的,就是不知道夏小姐肯不肯,愿意不愿意配合。”
夏宜放下杯子等他下文。
梁伟华从旁边座位上拿起一只中号信封,放在夏宜面前。
夏宜取过来打开看,里面是一张香港汇丰银行的支票。她如在土耳其那夜一样,数着那一堆零,两百万港币。
有没有搞错?做儿子的前一阵给她一张汇丰银行的银行卡,今天做老子的给她一张同一银行的大额支票。梁浩然给她那张卡,是为他们将来在一起做准备;梁伟华给她这张支票,大约是要她离开他儿子。
果然梁伟华说:“请你离开阿浩。”
她看看他,咬着嘴唇,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接着她收敛笑容,连声抱歉:“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太象小说电影里的情节。”
梁伟华平静地说:“若是嫌少,你开个价。”
她记得梁浩然那天晚上问她:“如果哪一天,有人拿钱来收买你,要你离开我,七七,你会给我开个什么价?”
果然这一天来了。是啊,她该给他开个什么价?如果梁浩然真的放弃名下财产,那套房子和车子,大约就是两百万靠上吧?那么孟小芸值多少钱?梁浩然又值多少钱?梁伟华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算进不算出。
她还记得美美说:“他倒还认得我妈,拉着我妈的手说让她不要走。他问为什么他爱的人都要抛弃他。夏姐姐,我妈听了这话也哭了。”
她也记得梁浩然曾经对她说:“跟我约好的那几个乐队的人,被我们老头子收买,招呼都不打一声地一齐消失——七七,我被卖了,还不知道自己到底价值几何。”
如果哪一天她要离开他,那是因为她不再爱他,或者他不再爱她。她绝不能因为钱而离开他,让他再一次有被所爱的人抛弃,被人出卖的感觉。这种噩梦般的感觉跟随了他的整个青少年时代,她不想再让这梦靥跟他一生,让他对人性彻底绝望。
夏宜的抬眼看着梁伟华,目光平静如湖水:“梁先生,我若接受这张支票,你觉得阿浩会怎么样?”她笑一笑,接下去说,“他会恨我一生,恨我入骨——这是我负担不起的代价。”
也许她可以给他开四百万,五百万甚至更多,梁伟华不见得不愿意出,只要梁家不失去左某的信任,能赚到的绝对不止这个数。但是如果她为了这些钱离开梁浩然,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事事依她,甚至愿意在没有做好做父亲的准备的情况下跟她生儿育女。他深爱的女人,他最信任的女人出卖他,他未来孩子的母亲出卖他,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十八岁那年遭遇朋友的出卖,如果十多年后再一次被爱人出卖,他会不会变得比父亲更加冷酷无情?他会不会变成一个充满仇恨的怪物,从此不信任任何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出卖和背叛可以让天堂变成地狱,从此万劫不复。
她把支票装入信封,推了回去,说:“两百万不是个小数字,但是买不了阿浩的感情。梁先生,我说过,他这婚不是我要他离的,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梁伟华的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女人,脸色阴沉得如同这个城市冬季的雨天。
当然,屋外蓝天白云,赤日炎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