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9

林如是:一个陌生男子的来信 中

 第四章


“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一样是用电脑打字,七十二级的楷体字,除了一连串的“爱你”,没有其他文字或记号。


“到底是谁在恶作剧?”黎湘南才走进舞蹈学苑的更衣室,打开提袋,就发现那封信。


刚开始她以为只是偶发的玩笑事件,并没有将它放在心上;而后她开始觉得有种异样感,仿佛背后有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她原以为自己神经过敏,结果这种陌生无聊的信出现的机率越来越频繁。


她怀疑会是谁干的。舞蹈学苑里应该没有人会对她做这种恶作剧,也不可能是她父亲的后妻;她这两天才搬过去,而这种恶作剧远在之前就发生过。


那么,会是谁?


黎湘南凝视着白纸上那些斗大看起来像是音符的爱意。那些字,一笔一划一触看起来充满了生动的美感。


她最近好玩报名了电脑基础课程班。在各种字体的变化中,她特别喜欢这种楷体的韵感和律动美,那是艺术的结晶,代情的精华。


但是这陌生的信来得诡异,她想不出有谁会做这种事。她凝视着那些“爱你”,陷入沉思,然后她脸色越来越苍白,双手也剧烈发抖起来。


“不——”她大叫一声,冲出更衣室。


“怎么了?”廊上许多人都被她突然的叫声和举动吓到,有人试图拦住她,但都没有成功。


她冲向楼梯,手中紧捏着那封信,一路冲下十二搂。


出了大厦,有阳光;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轻轻打着颤。她盲目地冲撞,撞到好些路人,直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抓住她,皱眉问:“你怎么了?这样横冲直撞?”


黎湘南勉强抬头,看见是高日安,方才几近失控的情绪错乱,突然一下子冷静下来。


她挣回手,咬着唇不说话。


“这是什么?”高日安顺手抽走黎湘南手中那封信。那封信被他捏皱,皱纹四处,字字都成了变体。


“你怎么不告诉我?”高日安皱眉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再有这种事发生就立刻通知我?”


“告诉你做什么?让你分析研究我是不是发疯?”黎湘南一把夺回信。


“这是第几次了?”高日安平静地看她把信撕成碎片。


黎湘南抬了抬懒懒的眼皮看了高日安一眼,不搭腔也不理他。她拍拍手,一副轻松得意的样子,像拍走了麻烦似的。


“不关你的事。”她搁下拒人千里的冷漠,转身走开。


这些片段,全被摄入高倍的望远镜头。镜头是偷窥的,隐在对面某层大厦的落地窗里头。


黎湘南没注意到高日安跟在她身后。她没有回舞蹈学苑,也没有回家,而到黎北潇的公司。秘书小姐说他不在。


“不在?”黎湘南喃喃说。


“总经理夫人也打了好几次电话找总经理,但总经理没交代说他去哪里,所以……”


“总经理夫人?”黎湘南一下子会意不过来,随即明了,嘴角撇了一撇。“她打电话来做什么?”


“不知道,总经理夫人没有说;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有点急。”——其实那通电话袁丹美的语气根本是气急败坏;不过,为人属下的都懂得怎么明哲保身,以轻描淡写置身事外。


“她会有什么事?”黎湘南皱眉地喃喃自语,离开公司。


没遇到黎北潇,她一下子不知道往何处去,茫然无措,时间显得难打发。她不想回去和袁丹美瞪眼相看,虽然袁丹美很可能根本不在;回她“自己”的家,大门深锁,处处弥漫着阴暗荒凉的气息。她踌躇一会,正想找个地方落脚,一辆眼熟的“青鸟”由路中央驶过,她不禁追上前去。


她追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又极突然地回头往反方向走,再次撞上了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高日安。


“你干什么?”黎湘南脸色霎时发白,显然受到惊吓。


高日安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吃惊,疑惑地解释:“我一直跟着你,你没发现——你还好吧?脸色好苍白!希望我没吓到你。”


“你‘已经’吓到我了!干嘛那么鬼鬼祟祟跟着我?”黎湘南口气又冲又坏,非常不客气。


“关心你啊,想跟你谈谈。”


“想跟我谈谈?”黎湘南那双眼瞳缩成猫眼一样的畏光。她怀疑地说:“谈什么?你跟我有什么好谈的?”


“别紧张,只是随便聊聊。”高日安微笑,试图松缓黎湘南的戒心。


黎湘南神经松缓下来,怀疑的神色敛去不少,那种要笑不笑的表情就露了出来。


她仰起头半睨着眼说:“聊聊?高日安,你是想泡我是不是?用这种老土的手段!”


“可以这么说。”高日安直认不讳,笑得高深莫测。


黎湘南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点了点头,伸手挽住他说:“好吧!虽然你已经不是什么芳草,而是订过婚的污浊烂泥了;不过没关系,你比寻常人有见识多了。”


高日安心里却是一动,上次黎湘南也是如此般自然地挽住他,好像那是她的一种习惯。他想想,接着问她:“你也都像这样挽着你父亲吗?”


黎湘南淡淡看高日安一眼,摇摇头。


“没有。你问这个干嘛?又想研究什么了?”她的口气也很淡,但防备的意味仍很浓。


“你别像只小刺猬似的。我只是问问,没别的意思。”高日安刻意把口气表情都淡化。“还有,你别老是对我敌意这么深。我是个学者,不是医生,也没有研究你的意思,你大可不必担心我有什么居心。更何况,你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


他试探地看着黎湘南,但见她低了头。他接着又说:“我们都这样手挽手散步了,应该算是朋友了吧?”


“勉强算作是吧!”黎湘南不自觉笑起来。


那是出自真心的笑,漾着黎湘南皎好的脸一种异常柔美的感觉。高日安原是不经意的一瞥,却不自禁地深深被吸引,看呆了。


又是个从没见过的表情。


相对于黎湘南另一张忧郁的脸,这种柔美叫他怦然心动。那忧郁惹人怜,可是这柔美叫人爱,直叫他不可自拔。


“怎么了?干嘛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吗?”黎湘南被高日安看得莫名其妙,讷闷地问。


高日安回过神,暗暗吃了一惊,他竟然那样失态——


“你长得像你父亲吧?”他极力掩饰尴尬。


“是吗?”黎湘南浓眉一扬,千万心思在其中。她又用很淡的口气说:“气质是可以改造的,气韵由心而生。你听我说过我长得酷似我爸,就先入为主地有了成见,以为我必定如是。其实我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也不像我妈。那天跟你说的话,都是胡诌的。”


“胡诌的?那——”


“你到底想探查什么?为什么对我的事那么感兴趣?”黎湘南眼底的怀疑又浮了上来。


“我……”高日安一时语塞,而后他像是经过一番心理挣扎交战,下定很大的决心说:“我想,我是被你吸引了。”


说这话时,他停下脚步专注地看着黎湘南的眼睛。


黎湘南缩回挽着他的手,面无表情说:“你在勾引我吗?你忘了你是有未婚妻的人?”


“没错!我知道!可是我就是被你吸引了!”高日安坦承自己的感情。


他自己也弄不清楚这感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在他眼中,黎湘南应该还是个未长大成熟的女孩才对;但他竟然对她产生了感情,不自觉地被她吸引。他自己是研究行为心理的,却剖析不了自己这种不可言喻的心情。


然而,黎湘南的反应既没有一般女孩那种脸红羞涩、似宠若惊,或欲羞还遮,也没有扭捏不安成不知所措。她冷静地说:“好吧,你被我吸引了。但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你要抛弃你的未婚妻追求我?还是只希望我陪你玩一段?你爱上我了吗?渴望和我厮守吗?”


高日安知道他说出那些话显得太过轻率,欠缺考虑;但他更明白那不是一时冲动的情绪,而是他经过一番心理交战挣扎后的抉择。


当然,他应该是喜欢舒晴,否则他不会跟她订婚;但他的心却为黎湘南痴狂,乃至不顾一切说出那种不顾身分的话,他并不是见异思迁的男人。他一直明白,舒晴是因为某种理由才跟他订婚;而他是正常的男人,他的感官无法不受舒晴艳丽的美貌和性感的身材吸引。这是他动物性的本能,他并不想抵赖,但他却深深受到黎湘南感官以外的吸引——对!从她踏上他办公室那时起就发生了,而那“忧郁”,只是个触发点。


他并不想替自己找理由解释自己的“变心”,只是试图回溯自己的感情,想找出他心情狂野的原发点。


现在他明白,他会被黎湘南吸引是因为她使他心动;而心动是因为触发了感情;而他的感情被触发是因为——也许应该用那个字眼——他爱上了她。


天啊!他真的爱上了黎湘南!


他浸淫心理学多年,知道人的思想和潜意识是种奇妙的东西;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竟那样莫名其妙毫无征兆地爱上黎湘南!


他觉得有一些懊恼,尤其黎湘南又那样冷漠无情地质问了他那些话。他当然不会对她剖析他爱上她的历程,更不会告诉她他之所以和舒晴订婚,只是基于一种感官的吸引。她批评他是污浊烂泥,大概也是在讽刺他这种受感官诱惑的动物性本能。


“告诉你这些话的确没什么意义,你就当我没说过。”高日安低下头,踢踢地上的碎石头。


他现在无法理直气壮说述他内心的感情——就是说了,黎湘南也不会接受——可是他那种踢碎石的无意识举动,隐约显出他内心的不安和他在意黎湘南对他的感受。


“你打算怎么做?跟她离婚吗?”黎湘南突然显得有点焦躁。


高日安有些意外地抬头。


“离婚?你在说什么?我并没有跟她结婚。”他皱皱眉。“不过也差不多,势必要跟她解除婚约。”


“别说了!我不要听!”黎湘南边摇头边后退,情绪有些不稳。


“湘南!”高日安急忙抓住她,安抚她说:“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你别激动!”


黎湘南的情绪激动得太突然。高日安内心闪过一丝模糊的感觉,但无法连缀成印象,只是有种莫名的忐忑不安,像隐忧,却没有具体的线索方向。


六十米宽的马路对面路边上,静静停着一辆火红的“火鸟”。漆艳的车身反射太阳光,刺眼逼人,隔着马路望过去,像火一样在燃烧。




第五章


从外表看来,“织女的爱”和一般的咖啡厅没有两样,照明也许更幽暗些,感觉也华丽许多;但单从外表看,一切都没有什么不一样。


推开了大门进去,才发现有一点很不寻常,里头清一色是女客,许多英俊风雅,气质夺人的男人则穿梭陪侍在各个桌台。


袁丹美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边上喝着闷酒。她点了乔的台,但他吃香,每个女客都抢着要他;她坐了快四十分钟,他才蜻蜓点水似地过来转了一圈,随即又被拉走了。


她晃晃酒杯,睇了那些女客一眼,全是些蜡皮黄脸的老女人!她可是这里头最年轻,最有姿色的女客!


有几个牛郎自动趋过来,殷勤地为她添酒、敬酒,她也不拒绝,而且大方地签了他们每个人各两节的钟点。


反正她今晚就是来找男人的,她要给黎北潇好看。


黎北潇在外头女人一直不断,娶了她之后也未曾收敛过。从前她还是那些女人之一时,还时而能享受到他的温柔;但和他结婚后,他却连她的手指都不沾一下。


她想不通黎北潇为什么会娶她。他似乎是为结婚而结婚,根本不在乎娶的对象是谁。他把她娶回去,摆在家里当装饰品,甚至连正眼都懒得看一眼。


从黎北潇公司那些职员口中,她知道他最近又姘上了一个教跳舞的女人,对方听说是艳姿国色,黎北潇对她很是倾倒。


她以为坐上“黎太太”的宝座,一切就安稳妥当;她没想到却比从前更槽。她只是得了一个空名,比守寡还不如。


最叫她难以忍受的是,黎北潇竟将他那个宝贝女儿黎湘南弄回家。不知为什么,黎北潇在外头风流不断她尚能闭眼忍受,独独对黎湘南她却妒意满胸。她受不了黎北潇对待黎湘南的态度——哪像是父女——根本是在对待情人!


虽然黎湘南一直对她客客气气的,但她知道她在嘲笑她,她内心在鄙夷她,而那种客气的态度根本就是冷淡排拒。


她嫉妒那个黎湘南,厌恶那个黎湘南。她吵、她闹,强迫黎北潇要黎湘南离开,黎北潇竟然冷冷地说没有人能赶走他最爱的女人。她是他的妻子,却连他前妻生的女儿还不如!


黎北潇既然对她视若无睹,她就自己找乐子,花他的钱找男人,养个小白脸也行。她眯了眯眼,看看侧对着她,坐在另一端桌台的那个舞男乔。金玲瑜想“包”他,却被他甩了;她来了几次都点他的台,他还是一副不生不熟的姿态,一点也不买她的帐,姿态相当高,架式也很强,不像一般黏皮的牛郎。


她只眯了眯眼看着那人。那个叫乔的舞男和黎北潇有点神似,不过气质比较冷;他没有黎北潇那种霸气,更没有黎北潇那种侵略人的气宇。那舞男看起来较阴沉,不过长得英挺,不比黎北潇差——她就是看上他那一点。


她身旁的牛郎殷勤非常,但她只是紧盯着叫乔的舞男,然后心电感应似的,他起身朝她走过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舞男乔微微含着笑说。


袁丹美含笑起身相迎,示意其他的舞男离开。


“你终于来了,乔,我可是望穿秋水!”袁丹美将半个身子贴在乔身上,紧挨着他坐下来。


乔静静将她推开,为她斟了一杯酒说:“敬你一杯,表示我的歉意。”


袁丹美独自喝了将近一瓶的闷酒,已经有三分醉了,她不肯接过乔递来的酒,睇着眼,媚笑说:“我不喝,我要你含在嘴里喂我。”


乔只是微微一笑,随手把酒放在桌上。


“你不肯喂我吗?”袁丹美乳白的膀子勾上乔的脖子,荡着低沉的声音说:“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来找你好几次了,你达一个吻都不肯给我。”


乔在心底冷笑,但他气质本来就冷,所以也只能从脸上的表情察觉出一抹隐约的淡漠。


袁丹美突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放开他,点根香菸,吞云吐雾几口后,夹着菸,横着胸,睨了乔一眼说:“说吧!要怎样你才肯跟我上床?”她弹弹菸蒂,凑近说:“我知道Lina送了你一部宾士——事实上那还是她向我老公讨的。尽量开口,只要你能令我满意,我绝不会让你失望。”


“我并不需要车,搭计程车很方便。”乔的脸上样着笑意,但声音很冷。


“那你说你到底要什么?”


乔凝笑不语,手指轻轻抚摸袁丹美光滑的膀子,从腋窝一路滑到腰间,然后落下她的大腿,滑游进她的腿跨间。


袁丹美腰部一挺,发出浪荡的呻吟。


她闭着眼,看不见乔脸上那种又冷又鄙夷的阴沉。乔冷冷盯着衰丹美脸上神态的变化,突然地抽回手,面无表情地喝着酒。


“你——”袁丹美睁开眼,微微喘息,脸色潮红。


又是一头发情的母猪!乔冷冷盯着袁丹美,阴沉里带着一丝鄙夷;但浑身被欲火烧得火热的袁丹美,愚蠢地察觉不出那鄙夷。她喘息着说:“快说!你到底要怎样的条件才肯——”


“我什么都不缺。失陪了!”乔嘴角微微一扬,绝情地转身走开。


“乔!”袁丹美绝望地喊叫一声。她被他挑起满腔的欲望,满身的火热;他却这样丢下她,令她无法忍受克制满腔的欲火。


她随手招了一个体格壮硕的牛郎,买下他整晚的钟点,将他带出场。


随后,乔换了一身装束出来。他穿过马路走向收费停车场,不一会,硕大的“火鸟”缓缓驶入车水马龙的街道。


它始终维持平稳的速度,奔向它经常停泊的巢;但在它应该转弯的角落,它却呼啸掠过,多绕一个街道,潜入和本巢相对的大厦停车场。


大概过了一刻钟,“火鸟”又悄悄飞绕出来;漫无目的地先过几条街后,才悄悄、缓缓地归巢。


任何人不得未经原作者林如是同意将作品用于商业用途,否则后果自负!


夜更深了,大厦的灯光,一格一格地熄暗。高日安放下看了一晚的资料,揉揉眼,伸个懒腰,然后关掉灯离开。


他走到地下停车场,找到车,开了门,将公事包丢到后座。倒车的时候,他觉得引擎有点奇怪,但他没放在心上;他才刚刚将车送厂保养过,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车上了道路,运气很好,一路遇到绿灯畅通无阻;等上了高架桥要下桥时,他踩煞车想减缓速度,车子却不听他指挥,越下越快。前方大十字路已红灯亮起,横向的车子来往窜动,高日安拚命踩煞车,但是完全没用;当前面的车子后照灯亮起,缓缓煞住时,他的车子就那样失控地撞了上去——


他只觉得眼前一暗,失去了知觉……




第六章


“什么时候再打电话给我?”


舒晴和黎北潇并肩走出饭店大门时,勾着黎北潇的膀子问。


她仰着头,白嫩的粉颈上戴着一条熠熠发亮的红宝石项链。


黎北潇抽开手,招了辆计程车,将舒晴送上计程车,说:“再说吧!你知道我很忙,有时间我就会找你。晚点我会叫人把你刚刚看上的钻戒送去给你。”


他丢张票子给司机,司机将引擎一踩,很快驶离饭店。


舒晴回头留恋地张望一眼,脸上表情复杂,魇足中掺有不满。她玩着颈上的红宝石项链,又皱眉又得意地微笑。


她并没有看错,黎北潇的确是个慷慨的男人;只要她开口要什么,他就给她什么,比高级应召女郎还值钱。但黎北潇对她的态度好像也就是如此。


她并没有傻到想去征服他,或试图绑住他,因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甚至她怀疑这世上是否有那个女人能征服黎北潇。


她跟黎北潇之间只是一场游戏,彼此遵循游戏的规则;等游戏该终了的时候,她又回到正轨,当她的“高太太”。她太了解黎北潇那种男人,那是匹没有人驯服得了的野马,永远不会受女人的束缚。


她摘下红宝石项链放入皮包,取出红宝石戒指戴上。好些天没见到高日安了,她得记得待会拨通电话给他。


到了舞蹈学苑,舒晴正想打电话给高日安,助理小姐就急忙对她说:“舒晴老师,医院打了好几通电话找你,一直联络不到你!”


“医院?”


“是啊!你不知道,高先生出车祸了!”


“日安出车祸了?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清楚。”助理小姐摇头递给她一张便条纸说:“这是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码。护士小姐说高先生没什么大碍,请你放心。请代我们问候高先生。”


“谢谢!”舒晴接过纸条,急忙离开。


请购买正版书籍,台湾万盛出版有限公司的经营运作需要你的支持!


她赶到医院时,黎湘南已在高日安病房里,正和他聊天谈笑。


“舒晴小姐!”黎湘南先看到舒晴,礼貌地招呼一声,同时站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出车祸的?要不要紧?”舒晴故意忽略黎湘南,直接走向高日安的床畔,担心地问。


舒晴的神态又埋怨又心疼,完全舍不得高日安受伤的浓情蜜意。黎湘南一旁看着,嘴角扬了扬,露出那种要笑不笑的嘲弄。


“我没事,只是一些皮肉之伤和一点轻微的脑震荡。”高日安淡淡地说;但他看的却是黎湘南。


“疼不疼?医生怎么说?怎么不早点通知我?”舒晴心疼地抚摸高日安绑着绷带的头。


高日安轻轻闪过舒晴的抚摸,令舒晴愕然一下,他对她歉然微笑说:“有点疼,你别介意。”他解释着。看见舒晴脸色一缓,又说:“医生说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怎么不早点通知我?”舒晴再次嗔道。


“通知了啊!只是一直联络不到你。”高日安语气又淡下来。


事实上,当他醒来,院方问他该通知谁时,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黎湘南。他不确定黎湘南是否会理会医院的通知,只是抱着期望;而她竟真的来了。那让他欣喜若狂,压根儿没想到舒晴。后来黎湘南提醒,他才请人通知舒晴。


舒晴是他受感官吸引后面对性灵之爱所必须处理的现实问题。他了解黎湘南的感情观。她说他浊,那么她所要求的是精神绝对的纯洁。


“既然舒晴小姐来了,那我就不再打扰了。”黎湘南说。


“再多坐一会!”高日安急切地留她。


“日安,黎小姐还有事要办,这里又是医院,我们怎好强留人家!有我陪你,你就别再为难黎小姐了。”舒晴表面客气,言外之意是在下逐客令。


黎湘南哪有听不懂的道理!她笑笑没说话,招呼也懒得打,脚步一旋,朝病房外走出去。


高日安想叫住她,碍着舒晴,只好目送她的背影离开。


“舒晴,有件事我必须坦白跟你说……”高日安沉默一会,下定决心,直视舒晴说:“我不想瞒你,我爱上了湘南。”


“你说什么?”舒晴画着黑色眼线,涂着青蓝色的眼影,夸张得像埃及艳后的双眼,霎时冷得像石头。


“我爱上湘南了。”高日安直视着她的双眼,坚定地重复一次。


“所以?”舒晴冷冷地说,那神情比毒蛇还冷,先前的温柔体贴好像都不是真的。


舒晴那冰冷的神情让高日安接下来的话难以启齿。舒晴那神态,像是每根寒毛每粒细胞都在指责他的负心和背弃。他沉默很久很久,才静静说:


“我们解除婚约吧!舒晴。我不能欺瞒我的感情,我爱的是湘南。”


“你爱的是黎湘南?那我又算是什么!你当初跟我订婚时,为什么不这么说?”舒晴咬着牙,说得阴,说得狠。


“这点我不能辩白,因为我的确受你的外表吸引。你是个迷人的女人,我本能的为你着迷;但我真正爱湘南,她令我震撼,她也令我着迷,不单只因为她外表的美。”


这些话让舒晴听得更恨,她拔下戒指,气愤地朝高日安脸上丢去,狠狠地说:“你为什么不被车子撞死算了?你要解除婚约是不是?告诉你,我绝不会让你跟那个小妖精称心如意!”


嫉妒攻心,什么难听的话就全溜出了口。高日安沉下脸不理会舒晴,索性让她一个人骂了无趣奔出病房。


其实舒晴并不是真的那么在乎高日安,也并不真的爱高日安,否则黎北潇不会手一勾,就将她勾上床;然而高日安是舒晴能抓上手的条件最好的男人,说什么她也不会轻易放弃。


高日安和黎北潇不同。黎北潇摆明和她玩一场成人游戏,他召唤,她应召,各取所需,她也不会傻得想征服他,期待他离婚娶她;但高日安不同,高日安有才华、有潜质,而且前景看好,能给她一个相当的地位,那才是最重要的,也才是她要的。


但现在,他居然说他爱的是黎湘南,还要跟她解除婚约!


“不!我绝不答应!”舒晴握紧拳头,不断地呢喃着。


她立刻采取行动,招了计程车到黎家。


开门的竟是黎北潇,舒晴愕然好一会,半讽刺地说:“你这么有钱,也舍不得请个佣人。”


“我讨厌家里有闲杂人等。”黎北潇皱眉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我没空——”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找你的女儿——她叫黎湘南是吧?”


“你找湘南做什么?”黎北潇警戒森严,眉头皱得更紧。他们站在门口,睁眼相对。


“来问她话啊!请教她是怎么迷惑日安的。”舒晴艳而无灵,此时神色更是丑陋。“日安竟然为了她要跟我解除婚约,还说他爱上了你女儿——我怎会甘心!当然要来问问她!”


“高日安说他爱上湘南?”黎北潇又皱眉了。


“没错!但我绝不会答应,你最好叫你女儿死了这条心,我绝不会将日安让给她。”


“当然,你怎么会舍得!高日安是你好不容易才挑到的大鱼。”


黎北潇的讽刺教舒晴眯起了眼,全身的血液也回到冷血动物的低温。她昂昂头,换了一张表情,笑说:“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没有这个必要。”黎北潇不理舒晴做假的笑容,沉着脸,皱眉说:“你走吧!这件事我会处理。湘南绝不会爱上那个心理医生,你好好看住你的大鱼才是。”


这时的黎北潇总算让舒晴见识到他那种独裁霸主的冷血气质。他非但表情冷淡,声音带毒,而且寡情绝义;前一分钟怀里还抱着温存的女人,抵触了他也只落得粪土不值的卑贱。她知道,她一开始就知道黎北潇是这样的男人——除了他真正心爱的那个女人,其余的对他都没有意义,他丝毫不会怜惜。


“我真怀疑,你可曾真正爱过一个女人!”舒晴盯着黎北潇,缓慢地,一字一字地吐出口。


黎北潇皱着眉反盯着舒晴,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追求物质的拜金女郎。天下的女人都跟她一样,只要有钱,皆情可轻。


除了他深爱的那个女人……


“怎么?女人找上门来了?”黎北潇甩上门,刚在沙发上坐定,袁丹美就倚着卧房门挑兴说道。


黎北潇连头也懒得抬,迳自点了一根菸。


“你到底要将我忽视到什么样的程度?”袁丹美冲到黎北潇面前,吼叫:“女人都找上门来了,你究竟将我当成什么?把我丢在家里,大做你的风流唐璜,野女人勾搭过一个又一个!”


“丹美,我们说好的。我给你黎太太的名分地位,你不得干涉过问我的一切。这是我娶你的条件,你应该没那么健忘才对。”黎北潇语气冷静得像个冰人。


“我不管,我是你太太,你休想叫我安静地忍受这一切!”袁丹美怨毒地说。


本来她想只要巩固好“黎太太”的地位,对黎北潇多下功夫,等她有了孩子以后,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但黎北潇一直对她视若无睹,根本不把她看在眼里,使她妒恨交加。尤其黎湘南又介入其中后,她那种妒恨更加强烈。


“如果你不能忍受,那我们离婚好了。”黎北潇拧熄了菸,不打算再听袁丹美吵闹下去。


“你休想!”袁丹美在他身后大叫:“你休想离婚,好跟你女儿乱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看看!”黎北潇使劲抓住袁丹美,冷冷地盯着她,眼神又阴又狠。


袁丹美被他的神情吓到,哽在喉咙里的话,迟迟吐不出口,只是拚命想挣脱被抓住的手。


黎北潇狠狠将她甩在沙发上,阴沉地盯着她说:“你给我听好,我就是只爱湘南!”他从茶几底下取出一纸牛皮纸袋丢在袁丹美面前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丑事!本来我不想管,现在你既然对我这么不满意,那你就看着办了!”


牛皮纸袋内装了一张张彩色的放大照片。袁丹美一张张地翻,脸色大变,变得死灰苍白。那些照片,每一张都是她偷情的证据。


“你——”袁丹美死白着脸,紧捏着那些照片说不出话。


她没想到黎北潇会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实在太大意了,她早该用这种手段对付他才对,现在都太迟了。


“你想怎么做?”她认栽说,气焰全消失了。


“我要你在这上头签字。”黎北潇蹲在她面前,摆了一张离婚协议书,然后站起来点根菸说:“本来你如果遵循我们约定好的事项,不干涉我的一切,我们会过得相安无事,你也可以稳坐‘黎太太’的宝位;但现在看来,势必是不可能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所有的珠宝你都可以带走;另外,我会再给你一栋房子,和两百万元——就算是赡养费好了。”


“你可真慷慨!”袁丹美冷笑着。


“听好!”黎北潇面无表情说:“你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每多过一分钟,你的赡养费就少四十万;五分钟一到,连房子也没了。你知道我一向不是很有耐性的人,让我等得不耐烦,那些珠宝首饰你也别想带走了。”他看看手表说:“现在已过了四十秒了。”


袁丹美狠狠瞪了黎北潇一眼,半跪在地上,直直地盯着那纸离婚协议书。


“五十秒了。”黎北潇毫不留情地说。


袁丹美咬了咬牙,心一横,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算你聪明!”


黎北潇冷冷扫了离婚协议书一眼,丢给袁丹美一串钥匙和一张支票。


“房子在市中心闹区,你一直很想要的,现在就给你吧!”黎北潇拧熄了菸,将离婚协议书丢在桌上,住沙发一靠,冷冷说:“你现在可以走了。过两天我会找人跟你办过户手续。”


他完全没有再看袁丹美一眼。袁丹美死了心,同房收拾好行李,却见他仍坐在沙发上,垂着头不知在思虑什么。


“我想我们缘尽于此了。最后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袁丹美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说话。


黎北潇扬扬眉没有回答。袁丹美问:“很显然的,你并不爱我。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你会娶那个教舞的女人吗?”


“丹美!这不是一个问题,是两个问题。”黎北潇眉头一皱,离开沙发回自己卧房,停在门口说:“你该走了!出去以后请帮我将门带上。”


袁丹美望着黎北潇模糊的背影,心里暗叹一声。黎北潇自始至终就不爱她,但他对她算是慷慨的了。物质方面,黎北潇一向很大方;但对女人,他却有心无情。


这样结束了也好。袁丹美突然觉得心底一阵轻松。


黎北潇卧室的房门一直闭得紧紧的。袁丹美走后,房子陷入一片死寂当中;随着天色暗淡,灯光不开,未几,整个屋内就都笼罩在阴沉冷寂的黑暗下。


过了有一世纪那么久,黎湘南从外头回来,见房里一片黑暗,愣了好几秒钟。


她逐一把灯全打开,客厅、餐厅、厨房,四周一片光明后,她才似乎觉得心安不少。她打开冰箱瞧瞧有什么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


冰箱里除了弱黄的灯光,什么都没有。她站直了身子,甩上冰箱门,呼了一口气。


“湘南!”突然有人从身后抱住她的腰,抵着她的脸颊,在她耳畔轻轻叫她的名字。


她差点失控尖叫出来,但立即辨认出那是黎北潇的声音,硬生生地忍住叫声,脸色却一片死人似的灰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湘南!”黎北潇觉得奇怪,轻轻将她转身面对自己,看见她灰白的脸色,又疼又悔又怜说:“我吓到你了?对不起!”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以为没有人在家。”黎湘南勉强挤出笑,但惊魂未定,脸色仍然极坏,苍白得吓人。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不是有意的!”黎北潇轻轻地抚摸黎湘南的脸庞,亲了亲她。


“没关系,你别放在心上。”


黎湘南倒了一杯水,连喝了几口,心情才慢慢稳定下来。


刚刚她真的被黎北潇吓到。最近她总觉得四处有人在窥伺着他,好像周围随时飘着一双眼睛般。那种感觉常令她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疑神疑鬼的,随时处在不安的状态。


她原以为是她自己太过神经质,但那感觉越来越强烈;尤其每当她到舞蹈学苑上课,那种疑虑不安更是变本加厉;加上她最近又常收到那些恶作剧的信件,不由得神经更加紧张;所以黎北潇突然那样抱住她,在她不预期屋里有其他人在的心态下,自是受到极度的惊吓。


但她没有对黎北潇说明这些,也不打算告诉他这些事。也许一切只是她太过敏感,只是一场恶作剧而已!


“就你一个人?你后妻呢?”黎湘南抬头四处看看,走到黎北潇卧房,打开房门,瞄了一眼,回头说:“你跟她分房了?”


她第一次窥瞄黎北潇的房间,也不知道黎北潇跟袁丹美一直是分房睡的。黎北潇走到她身后,推开口半开的房门说:“正确地说是分居。”


“分居?”黎湘南鼻子皱了皱。“你是说你们不住在一起了?”


“嗯!”


“那她现在人呢?”


“她走了,我把市中心那栋房子给了她。”


“你把那栋房子给她?那么,你是打算跟她离婚了?”


“应该说已经离婚了。”黎北潇回身指指客厅桌上那纸离婚协议书。


黎湘南走过去,拿起离婚协议书快速看了几眼,抬头说:“你既然要离婚,当初又何必跟她结婚?何必跟妈离婚去娶她?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是两回事——我们不谈这事好吗?”黎北潇倚着门,眼神复杂她看着黎湘南。“我们别为这件事吵好吗?湘南!来,到我身边来!”


黎湘南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她并未过去,只是静静凝视黎北潇。她脸色冷凝,很平静;但眼里的表情却和黎北潇一样复杂。


“算了!那么,你下次的对象又是谁了?”黎湘南眼底敛去光采,变得又冷又生疏。


“湘南!”黎北潇情急踱步到黎湘南身旁,搂住她说:“别这样,别用这种态度对我。”


“那么你希望我怎么对你?”黎湘南冷视他说:“你对这些女人并没有感情,你也知道妈其实还在——”


“别再说了!”黎北潇打断她的话。他眼神激烈,似乎恨不得就此牵缠怀里凝视着的人。


黎湘南紧抿着嘴不再说话,把眼光调开移到沙发,静静坐下。黎北潇跟在她身边,久久才打破沉默,低着嗓音说:“你跟那个心理医生是怎么回事?他在追求你吗?”


“这是我的事。”黎湘南淡淡说着。


“也是我的事!”黎北潇声音更沉,隐约地夹着妒意。“那家伙要跟他未婚妻解除婚约,说什么他爱上了你,搞得那个女人找上门来,说她绝不会把那家伙让给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舒晴真的这么说?高日安要跟她解除婚约?”黎湘南不由得皱眉。


“人都找上门来了,还会有假吗?”黎北潇低声讯咒:“那个该死的心理医生!我不相信你会爱上他。告诉我,你不爱那个心理医生;答应我,永远不要再见他。”


他的声音包含着不可抗拒的魅力。黎湘南深深看他一眼,淡淡地说:“那是不可能的,我喜欢他。”


“湘南!”不可置信,情切不安的焦虑在黎北潇的神情和眸里表露无遗。


黎湘南回避那抹情切不安,颜色极力冷淡,睫毛却不停在眨动。她看着地下,眼光却是不安于垂视的焦点,游移四索,一两次接触到黎北潇的目光,掩饰什么似地,慌张地掉开过去。


“湘南……”极度扣人心弦的一声低唤,充满了感情的低回,柔情万千,令人荡气回肠。


黎湘南用力甩头,表情变了。她直视黎北潇的双眼,声音放得很轻,但听得出隐隐在抖颤。


她说:“我不会管你的事的,所以你也别管我的事;我们互不干涉。等三个月后,我搬回去跟妈住,一切又恢复正常。”


“不!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那你打算跟妈破镜重圆了?”


“我说过别再提起这件事了。那是不可能的!你明知道——”黎北潇急躁地咆哮,双手插入头发,极其痛苦无奈。他抬起头,眼底闪过一抹苦楚,哑着嗓子说:“湘南,别再对我这般折磨!别这样对我!”


那沉楚痛苦深深牵动黎湘南的感情,她注视黎北潇好一会,接触他眼底眉梢抹抹难过憔悴,心头一悸,投入他怀里。


黎北潇紧紧搂住黎湘南,贴着她的须发,微微激动摩挲,时时亲吻着她,像恋爱中的少年。那表情甜蜜疼痛,又觉悲伤又觉安慰,意在难言中。



第七章


黎湘南刚从舞蹈学苑出来,踏出大厦,就看见门口前方马路旁停了一辆车身红得发艳的跑车,乔志高手叉在胸前,停着车子,戴了一副帅气的墨绿“雷棚”,旁若无人地对着她笑。


她跑过去,又意外又惊喜地说:“志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特地来等你的。”乔志高拿下太阳眼镜,微笑说:“有空吗?到那里去走走。”


“真不巧,我要到医院探望个朋友。”


“没关系。我送你到医院好了。”乔志高打开车门。


“谢谢,麻烦你了。”黎湘南坐进车内,等乔志高也坐定后,她系上安全带问道:“这是你的车?相当别致!”


“谢谢。你喜欢吗?”乔志高又是微微一笑,随口似地问。


老实说,她并不喜欢这种跋扈艳丽,着火似刺眼的鲜红颜色,让她有种相当不舒服的感觉;不过乔志高气质冷,感觉阴沉,配上这种鲜丽跋扈,感觉艳亮的红,却是相当奇特的对比。


黎湘南看着前方,避开问题,不直接回答,维持礼貌说:“这部车和你的气质截然不同,一个热一个冷,给人的感觉很奇特。我原以为你会喜欢那种冷黑青蓝的色彩搭配你的气质,就像你的穿着。”


“这倒真意外,你认为我是个阴沉、冷漠的人?”


“倒不是;只是你的气质冷,给人一种冷漠的感觉,很有贵族感,而且神秘。”


“你不喜欢?”乔志高侧头看着黎湘南一眼。


黎湘南微微一笑,甩甩头,避重就轻说:“跟太出色的人走在一块,我会心虚。我常想,像你这般常被人当作视觉焦点的人心里有什么想法。”


“没有任何想法;不过,我不认为走在路上,路人会回头多看我一眼。”


黎湘南轻轻笑起来,笑声清脆。


“你大谦虚了!”她笑说:“我想你是早习惯别人的注视,久了变麻木。”


“就算是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乔志高再次问道。


这问题让黎湘南有些为难。她当然喜欢乔志高,所以才会跟他成为朋友;但要她如此赤裸裸地回答,总是有些奇怪不自在;倒不是害臊或别扭什么的,总之就是怪怪的,她不习惯对人描述心里的感觉或者诉说心里的话。


但乔志高如此坚持,她不得不回答。她想了一想说:“那是你的特质,我既然和你成为朋友,自然是欣赏你的气质。”她转个头笑说:“不过,说真的,我越来越难将你和落拓的作家联想在一起。”


“那么,你是被我的外表瞒过了!”乔志高这句话说得低沉,别有涵意,只有他自己懂得。


“不!不单只是你的外表,”黎湘南若有所思,看着挡风玻璃外一直像要冲撞上来的迎面路景。“而是你的气质、你的内在。那种神韵成于中而形于外,非常不同。当然,我不是说你缺乏文学素养,我是指你身上并没有你自己说的那种‘穷酸气’。文学家其实面目百态,最引人难免僵化的艺术感联想,就是那种窝居在阁楼,满腹才华,却落魄潦倒的作家。画家也是一样。恕我直言。你给我的感觉,其实更接近少年得志的平步青云,没有那种穷倒落拓。”


乔志高沉默不语。黎湘南的感觉相当敏锐,她说得委婉含蓄,也认同他的气宇,但她本能感觉到,他并没有文学家之所以为文学家的本质——或许该说,他放弃了。


“穷酸气质”虽然多少是诋毁的形容词,但那也代表了文人的气质风骨,也是文人之所以和常人不同的地方。那气质,当然不单只是表面那种落拓、穷倒等眼睛所能见识到的肤浅而已,而是去接近,感受后,才会察觉出文人之所以与常人的不同。


当然,他知道他自己有那种材质——他足足念了四年的文学系。老天!那四年!但他最后终究选择谋利快速的歧路。若说他还有什么文人气,大概就是多了那么一点多年学院薰陶下的冷书香,也或许是因为这点残余,才使得黎湘南会接近他。


本来他以为,黎湘南或许会有兴趣查问他许多事,譬如他的过去、他的诸往历史陈迹和脑袋里想的什么事;但她没有,她始终淡交如水,并不探问他的隐私。


如果他保持沉默,她也淡然,并不多问;相对的,她也很少——几乎不说自己的事。


而黎湘南一连跑了二层阶梯,激动的情绪方才慢慢平稳下来。她在楼梯静坐了片刻,心跳如常了,才慢慢走向高日安的病房。


高日安一个人半卧在病房上,低着头,看着手中一颗红宝石戒指。


“湘南!”黎湘南进门的声音惊动他,他抬起头。


“好点了没?”黎湘南微微一笑。


“完全好了,医生说随时可以办理出院。”


“那恭喜了。舒晴小姐会来接你吧?”


“她不会来的。”高日安把玩着戒指说:“我跟她解除婚约了。湘南,你听我说,我承认我被舒晴吸引,所以我才会跟她订婚;但请你相信,我真的爱你。你骂我浊,我承认,但我——”他抬头注视黎湘南,才发现她脸色苍白如纸。“湘南,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为什么?求求你,别这样,别离婚……”黎湘南连连后退摇头,爆出一声大叫:“为什么!不要——”


“湘南!”高日安急忙下床,在她崩溃前及时抓住她。


他急速扶黎湘南到床上坐着,强迫她喝些水。医院不许人喝酒,病房里也没酒,否则他真会要她喝些酒。


她父母离婚给她的打击太大了,所以她才会有如此错乱而且激烈过度的反应;可是——高日安隐约觉得不对;至于那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湘南,你冷静一下。”他说:“我是日安,我并没有和舒晴结婚,所以我们也没有所谓的离婚。你大概把我的事跟你父母离婚的事混淆了。我看你心情很纷乱,要不要跟我谈谈?别把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把它说出来,心情才会舒坦好过些。”他肯定黎湘南心里藏着很多事,她的举止太反常了。


“我很好,没事。”黎湘南力持镇定的样子,可是握着杯子的手却颤抖个不停,语气也显得异常高亢。


高日安静静地打量她。每当他触及她的心底事,她就像一只刺猬似的,以绝对防卫的态度拒绝他;像野兽一般嗅着敌人的味道,怀疑而机警地戒备森严,不让他越过雷池一步。


尤其是她父母离婚的事以及她无故离家一个星期的事件,那是她最大的禁忌。高日安默默地看着静静喝着水的黎湘南,思绪快速地走转。从她刚刚近乎失控的歇斯底里的反应,职业的敏感让他觉得有种不寻常,深藏在黎湘南内心里的秘密,似乎不只是因为她父母离婚表面上那么单纯,还有更复杂的结在纠缠她的内心。


从行为心理学的观点来看,影响人行为的因素,大都有一定的刺激,才会产生行为的反应;也就是说,个人的举止行为并不是表面所见所行的那么无意识,通常有其一定的原因或理由——也就是刺激。


这种说法算是比较科学。然而人的举止行为并不是可以完全如此加以控制研究而导出结论,有些行为反应并不单只是受刺激影响,而是深潜在个人意识内的某种因由所产生,而这就得从个人的生活中去追溯寻求导致其行为的因由。


这便是心理分析的功用了,但偏偏这是黎湘南最痛恨的,她甚至鄙夷地说这是一种偷窥。


“湘南,你父亲——”高日安试探着。


黎湘南眉毛一扬,怀疑、警戒毫不保留地表露在眼里,野生动物的气息很浓。


高日安心头一跳。黎湘南这种充满动物性的防卫抗拒的气息神情,没来由地让他联想起临床所见,那些精神崩溃的个案,他们都有那种失去理性后近乎野生动物般的狂野气息。


太荒谬了!高日安用力甩甩头。


“湘南,你父母是为什么才离婚的?”他整理思绪,语气尽量压得平淡。


“我怎么知道!”黎湘南莫名其妙地又突然急躁起来。她放下杯子,起身走到桌子旁,背过高日安,避开他的注视。而她先是否认知道她父母离婚的原因,随后却又回身说:“你又想研究什么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爸外面有女人,他们才离婚的!”


她的情绪颠颠倒倒,眼光闪烁,口气浮躁。高日安看着心里又是一跳,黎湘南心里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看得出来,她极力在压抑。看看她先前拿着杯子的手,那颤抖可没逃过他的眼睛;还有她那种强作镇定的样子与她不自觉高亢的语气,那种不协调,在在泄露她心里有秘密。


他见过大多那种情绪压抑太久,导致崩溃的例子。他们平时都和常人没两样;一旦遭受刺激触发某个引爆点,就全盘崩溃,终至精神错乱。


他想帮她解开心结,因为他隐隐觉得,黎湘南不单仅是如一般少女内心怀有某些寻常、不欲人知的秘密那般单纯而已。他怕——


“湘南,相信我,我爱你,我——”


“别再说了!”黎湘南猛烈摇头,有些激动。


“好,我不说,你躺着休息一下。”高日安扶着黎湘南,想扶她到床上休息。


黎湘南挥开他的手,闭着眼慢慢调整呼吸,一会,情绪才渐渐平稳下来。她张开眼静静看了高日安一会,然后微微一笑。


控制呼吸可以减缓情绪焦躁,但耐受力再强,过度压抑的结果仍会导致精神错乱。尤其当那情绪刺激超过她所能耐受的极限时,后果只怕更加不堪设想。


高日安忧心忡忡地看着黎湘南;而黎湘南笑靥如花。




第八章


顶着大太阳,高日安从舞蹈学苑大厦出来。


他几乎问遍了学苑里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说黎湘南的举止表现很正常——她向来就是这个样子,不太搭理人,问了才会开口,多半独来独往。


只有一次,她突然大叫从更衣室冲出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什么事,只见她脸色青白,一路冲下楼梯。


大概就是上回她在这附近撞到他的那一次了。高日安手插在裤袋里,眯着眼往左右看了看。


是那些匿名信件困扰了她吗?根据舞蹈学苑的人描述,看情形应该是的。


那些信来无影去无踪。想想看,有个全然陌生、不知道身分的人随时在暗处窥探着自己,那感受多骇人。尤有甚者,对方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投递那些信,实在是令人惊栗。他记得,黎湘南那时撞到他时,手上正紧捏着那封信,脸色发青且白。


关键应该是在那些信上,而写信的人和黎湘南一定有关。对方似乎很了解黎湘南的作息时间。


不过,据他所知,黎湘南的交往非常单纯。


学校休学后,她就和同学划开距离,不再来往;每星期四天固定到舞蹈学苑上课外,就没其他什么活动;除了她父母和他以外,她没有其他朋友——据他了解,没有。


那些信的用意,当然不排除对黎湘南爱慕的可能;但也有可能是恶意的作弄,假造变态,企图对黎湘南形成精神的恐吓。


如果是后者,那会是谁?……高日安皱眉思索,突然灵光一闪,想起黎北潇再婚的妻子。


他伸手想招计程车,后面大厦追出来一个女孩叫住他说:“高先生,等等!”


高日安回头。那女孩喘着气,半天才说:“你刚刚问黎湘南的事,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在聊电脑班的事,我们刚好在上课的途中接到路旁发的广告单,你知道的。她听见我们在聊电脑班的事,就走过来,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还要走那张招生广告单。”


“电脑班?”


“基础入门的啦!这年头不懂电脑的人都落伍了!”女孩含着笑,彷如走在时代尖端的都市小孩惯有的神色。


“你还记得是哪一家补习班吗?”


“好像叫什么通……”女孩颦颦眉,随即豁然开朗。“对了!神通!是的,没错!‘神通电脑补习班’!在商圈附近。”


“谢谢!”


高日安对女孩点点头,招了辆计程车赶过去。商圈地段商店繁多,招牌林立,高日安好不容易才在那一片丛林也似的招牌中,找到“神通电脑补习班”那块小得可怜的招牌。


到了补习班,他正想推开玻璃门进去,里头冷不防地冲出一个人,正好撞上了他。


“湘南!”高日安不禁叫了出来。


又是如此——


许多人聚拢过来。黎湘南脸色透青、嘴唇发白,身体不断抽抖着,喉咙也不停地咕浓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情绪相当激动。


“湘南!”高日安不自禁抱紧她,问围拢在一旁的人说:“到底发生什么事?她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好好的她突然就尖叫起来,从座位上冲出去。”那些人七嘴八舌,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湘南,怎么回事?”高日安轻轻问黎湘南。


得到的是黎湘南沉默的反应。她已停止了喉咙里的咕哝,也不再抽抖;脸色虽然仍坏,但呼吸渐渐平稳,人也慢慢冷静下来。


高日安看着她,知道她已经没事。她的耐受力非常坚强;然而尽管她不停地压抑,但显然地,仍出现崩溃的前兆。虽然刚刚触发她情绪的某个刺激被她压抑住了,但一旦那天突现的某个刺激超过她能负荷的界限时,那只怕……


高日安甩甩头,担忧地看着黎湘南。


“黎湘南,你还好吧?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大叫?”指导老师越过众人,走到黎湘南面前。


“我很好。对不起,打扰到大家。”黎湘南恢复镇静说。


“没事就好。”指导老师点个头,拍手对围观的人说:“好了,各位,没事了,大家都回座位坐好,我们继续上课。”他转头对黎湘南说:“黎湘南,你也回座位吧!”


“对不起,老师,今天我想早退。”黎湘南说。


指导老师支着下颚稍微一考虑,点头说:“也好。好好休息,不必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谢谢。”黎湘南垂着眼。


“我送你。”高日安说。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不会有问题。”


“可是你——”


“谢谢你,再见!”


她的戒备又森严了。高日安静望黎湘南离去的背影,几乎可以透视她那恍若无事的胸膛,内里跳着的附满尖刺的心脏。


“对不起,我可以到她座位看看吗?”他问指导老师:“她在这里上课多久了?常会有这种情形发生吗?”


指导老师领高日安到黎湘南的座位,一边回答说:“她是这一期才来上课的,大概快两个月了。她很安静,这种情形是第一次发生。”


“两个月……”高日安悉心思量着。


约莫是黎湘南停止到他办公室的时间。高日安随处看看,黎湘南的座位一片凌乱,没有收拾,连提袋也都还在。


“啊!她忘了把东西带走!”指导老师说。


“没关系,我送去给她……”高日安不在意地说,眼光突然被桌上凌乱的纸片吸引住。他翻起其中一张,问说:“这是课程的实习作业吗?”


那是一张A3大,皱巴巴的影印纸,上头有电脑列印出来的字——七十二级的楷体字。只有一句重复的话,爱你爱你,一连串的爱你。


指导老师看看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那打扰了。”高日安收回那张皱巴巴的纸张,收好黎湘南的东西,离开补习班。


在计程车中,他一直盯着那张印满“爱你”的纸。他内心那模糊的预感,已逐渐有了雏型,析清出了轮廓;但他不相信。绝对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高日安大叫一声,重重甩头,禁止自己往下想,将纸张揉皱了丢掉。


计程车司机被他突然的大叫吓一跳,朝后视镜望个究竟,只见后座空荡荡。不一会,人头就冒上来,像是弯身捡什么东西。


到了黎家,如他所料,黎湘南并没回家。大门深锁,屋里传来空荡的回音。他把东西放在门口,留了一张纸条,然后他去拜访袁丹美。


***


黎北潇再次离婚是社交圈最近的热门话题。再婚不到半年就又离了,外头一致的谣传是因为黎北潇太花,生性风流的关系。不过这不是高日安关心的事,他只是想,也许能从袁丹美口中问出什么。那些电脑打字的信是一个大关键;然而,有些疑点……


高日安又用力甩甩头。他发现他竟然微微在发抖,脑中不停闪过黎湘南和黎北潇那日在“巴塞隆纳”时,那些亲爱异常的镜头。


袁丹美开门看见高日安时,表情先是一阵错愕随即转为木讷,待知道高日安的身分和与黎湘南的关系时,掩着口哈哈大笑起来。


“我就知道!那两人心理果然有问题!”她的笑声非常尖锐,非但不悦耳并且令人相当不舒服。


高日安不禁皱着眉头。


“我想你误会了,袁小姐,”他说:“我并不是心理医生,所以和黎湘南并不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再说她只是比较文静,并没有所谓的心理问题。”


“怎么会没有问题?”袁丹美尖刻地说:“我告诉你,他们一家全是神经病、变态、疯子!”


“袁小姐!”


“你不相信是不是?”袁丹美阴鸷地笑起来,点了一根菸,熟练地打口中吐出烟圈,犹如风尘女,高雅中夹带着低俗的格调。


“你相不相信?我跟黎北潇生活了快半年,他连我一根指头都没碰过!”她吐个烟圈说:“他花,他风流,在外面找各种女人,就是不碰我!”


袁丹美大吐心中的苦水忿恨,高日安却无法听入耳。那些涉及夫妻之间隐私的事,他并没有兴趣。他说:“袁小姐,我并不是——”


“别急,我会告诉你的!”袁丹美朝他吐了一口烟,打断他的话。“黎北潇以为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哼!我知道的可多了。我告诉你——”她突然将脸凑向高日安,凑得很近,又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更显出了那些话的暧昧。“黎北潇和他那个宝贝女儿暧暧昧昧的,说白一点,根本就是乱伦。用你们文雅的语句是——畸恋。懂不懂?那两个人根本就是变态,不正常!”


高日安心里重重抽搐了一下,但他脸上毫无表情。


袁丹美坐正了身子,抽了一口菸说:“他不只一次告诉我,很慎重地,说他就只爱黎湘南一个女人。想想看,这是做父亲的人应该说的话吗?我永远忘不了他说这话时,脸上那种表情!你是外人所以你不知道。黎北潇对待他那个女儿的态度,根本就像是在对待情人——不正常嘛!”


“还有,你看过他看她时的那种眼神吗?哪像是父亲对女儿的!他逮着空就亲他那个宝贝女儿,却连我的手指都不沾一下;他对那小妖精呵护备至,却对我冷淡的……我早就知道他们不对劲,我——”


“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离婚吗?”高日安突然插口,神态和声音渐渐失控,没有平常的冷静稳定。


袁丹美瞄了高日安一眼,急躁地拧熄菸。


“还能为什么!他在外头姘上了一个女人,强迫我离婚啊!那个女人听说是在教人跳舞的,叫什么晴的——”高日安脸部肌肉突然抽了一下;袁丹美没注意,继续说:“那个叫什么睛的女人——”


“舒晴?”高日安轻轻接口。


“对!舒晴!你怎么知道?”袁丹美狐疑地看看高日安,甩甩头说:“哼!黎北潇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女人根本只是他掩人耳目的借口。他跟我离婚,为的还不是那个小妖精!”


“你是说……”


“你怎么那么笨啊!我说了这么多,你还猜不出来!还不就他那个宝贝女儿!”


“他们……不可能的!”高日安又疑惑又猜忌,神情复杂,简直心乱如麻。


“怎么不可能?那两个人之间早就有鬼!”袁丹美胡乱地挥手,姿势变来换去。“哼!他们那一家子全是变态!那个萧竹筠,竟然任着自己的女儿和老公乱伦!那个没神经的女人!活该!结果被自己的女儿抢走了老公,又离了婚——”


“你别再胡说了,是你破坏他们的家庭,才导致他们离婚!”高日安咆哮着,如野兽般的低吼。


袁丹美眼珠子一吊,扫了高日安一眼,又点燃一根香菸,打鼻子喷出一撮烟,嘴角挂着冷冷的笑,斜睇着眼说:“你懂什么!黎北潇外头有千千万万个女人,何独我一个;要破坏他的家庭也轮不到我……算我倒楣,上了他这个当,被他利用当作掩人耳目的工具。”


“我不相信。你一定是心怀怨恨才如此胡说八道,故意破坏他们的名誉。”


“你相不相信跟我都没有任何关系!”袁丹美站起来,又从鼻子喷出一口烟。“不过,你这么关心,你是爱上那个小妖精了吧?给你一个忠告,他们那家人全是变态!你是个心理医生,应该比我还清楚。好了,我言尽于此,你请吧!”


高日安一言不发,脚步有些踉跄。他拿出口袋里那封匿名信,回头问袁丹美说:“很抱歉,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见过这封信吗?”


他将信摊开在手上,递给袁丹美。


“这是什么?皱巴巴的!”袁丹美嫌恶地皱皱眉,摇了摇头。“情书吗?怎么会这德性,怪恶心的!”


那表情一点也不像在做作。高日安默默收回信,放入口袋。


他没有招呼计程车,拖着脚步,一步一步沉重地走着。天黑了,才总算踏进研究办公室的门。


他打开灯,一边松开领带,脱了外衣丢在椅上。


“你总算回来了!”角落里蓦然有声音响起。


高日安猛然回头,他惯常坐着的地方正被舒晴占据着。


“是你!”他的声音显得很没有生气。“你来做什么?怎么进来的?我不记得我有给你钥匙。”


“你当然有给我钥匙,不然我怎么进来的?”舒情定到高日安身旁,仰头说:“怎么了?心情不好?”


“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高日安没心情跟她周旋,自顾自倒了一杯水。


何止是心情不好,他的心情简直坏透了,又糟又差劲!


“我来,是希望你能再次为我戴上它。”舒晴掌中托着一颗红宝石戒指。那是她退还给高日安的,高日安出院后又随手将它搁在办公室桌上。“日安,我将它退还给你,是因为当时气愤而一时冲动,我不是真的有意想解除婚约。我爱你,日安,我们重新来过——”


“不可能的,我们已经结束了。”高日安平静地看着舒晴。


“结束?日安,你在说气话吧?我爱你,你也爱我——”


“我爱的是湘南。”


“不!”舒晴情急抓住高日安的手。“你是爱我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也爱你——”


“舒晴,我爱的是湘南。”高日安轻轻摆脱舒晴,走到窗边。“你并不爱我,何苦恋恋不放!”


“不!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舒晴走到高日安身后,抱住他,脸贴着他的后背。


室内静寂了好一会,舒晴以为高日安要回心转意,心中正窃喜,却听见他低低地说:“你跟黎北潇的事我都知道了。我没有资格怪你,他的确是个很优秀、很具有魅力和魄力的男人。”


“什么……”舒晴脸颊离开了高日安的背部,搂抱着他的双手也垂放下来,脸色大变,似被当场逮着的小偷般难堪。


但高日安仍背对着她,看不到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他是不想看。已经知道的事实,再剥一次皮,只多看到丑陋罢了,徒然坏了自己的心情。


“我和黎北潇能有什么事!”舒晴强自镇定着,脸上透有一丝心虚。


“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也明白,何必要我说出来?”


“我一点也不明白!你怀疑什么就说清楚好了!”


“何必呢!舒晴……”高日安终于回头,睁着一双能透视人的眼,静静地看视舒晴。


舒晴被他注视得有点招架不住。她避开高日安的眼光,伸手撩头发,下意识地想掩饰什么。


“你一定是误会了!”她仍企图表现无辜。


“是吗?”高日安微微一笑。


他问得轻,笑得淡,不甚放在心上的模样。舒晴心头不安,而且难堪,她急急说道:“日安——”


“别再说了!”高日安打断她的话。“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我不会过问你和黎北潇之间的事。”


“是吗?你可真伟大啊!”舒晴一再得不到高日安的信任,心虚加上嫉妒不甘,最后恼羞成怒说:“你以为你那个小圣女有多纯洁?告诉你,她不只跟你玩玩,还跟个舞男有一腿——”


“你胡说什么!”高日安忿而抓住舒晴,额上青筋暴起。


舒晴没有被他铁青的脸色吓倒,反而扬起头,挑兴地瞪着他,眼光充满报复的恶毒。她冷冷把高日安的手推开,声音又阴又狠。


“我没有胡说,你自己可以去查啊!那家店叫‘织女的爱’!那个舞男叫‘乔’,是店里最红的一个。通常他都不随便陪客人出场的,但你的清纯小圣女可真不简单啊,轻易就将他迷惑住,还买下他的钟点带他出场!”


舒晴极其诋毁之能事。看见高日安脸色阴睛不定,显然极力在控制内心的狂怒,她就更觉痛快,充满报复的快感。


其实她撞见黎湘南和乔志高在一起也是偶然。她一路跟踪,没想到竟发现了乔志高另一种不为黎湘南所知的舞男身分。经她恶意渲染,就变成了那些不堪入耳的秽言秽语。


“谢谢你的忠告,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高日安神色冷漠,转身不再理会舒晴。


舒晴冷冷哼了一声,泛起狞笑,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第九章


高日安静静坐在车里,瞪着对面的大厦,像狩猎的野性动物,耐心地蛰伏在蔽障下。


白天时,这里是车水马龙;但由于不是商圈,入夜以后就鲜少有人群走动,所以这里不是极度的暗,便是绝对的静。


天色十分的黝暗,虽已近凌晨时分,但离黎明还非常的远,星星在顶头眨亮。


高日安耐心地守着,不动的姿态像生根的人偶。


终于,从地平线上,红色“火鸟”像子弹一样飞过来,着火似地滑曳在几无流量的敞阔道路上。


高日安身体动了一动。


等“火鸟”滑进大厦底巢,他翻起衣领轻轻推开车门,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马路,闪进大厦。


见守卫正在打盹,他抢按电梯,快速地闪进去。


登上顶楼后,他脚步放经,笔直走向南向那户不锈钢铁门,拐了一个弯,躲进转弯的甬道。


对于舒晴说的话,他半信半疑。调查的结果,果然有这样一个地方,有个叫乔的男人。那家店外表看起来就像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厅般,没什么特别之处,并不醒目;只有熟悉门路的人,才懂得里头的蹊跷。


他跟踪“乔”好几天了,每回都跟丢。当昨晚——不,今天凌晨,发现乔的归处时,他内心的震惊简直无法形容。


这栋大厦正对着黎湘南上课的那所舞蹈学苑,而他的研究办公室就在隔栋大厦;最令他怵目惊心的,乔的住所,面对的正是舞蹈学苑整面的玻璃墙。


这是怎样的巧合?职业的敏感令他有相当不祥的感觉。他试着闯进乔的不锈钢门深锁的秘窟,但徒劳无功。


今晚他打算用强的,攻他个防不胜防。


电梯上来了,他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很轻,但仍然可辨。


然后他听到开门的声响,他轻轻探头,蓦然闯出去。


“乔先生吗?你好,我是高日安。”他快步挡到乔的身侧,同时紧盯着他的脸。


乔志高意外地愣了一下,英俊的脸掩藏不住惊愕;但很快,他神色一敛,又恢复惯有的阴沉。


“你认错人了。”他停下开门的动作,冷冷盯着高日安。


“不会错。‘织女的爱’的乔。”


乔志高的神情猛烈震了下,瞳孔一缩,闪着不安定的光。他换了一种表情盯着高日安说:“你想做什么?”


“你接近湘南究竟有什么企图?”高日安说得直截了当。


“湘南?”乔志高瞳孔又是一缩。


“我不准你接近湘南。”高日安态度强横,一个字一个字,威胁十足地说:“你如果再骚扰她,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是吗?”回答得极尽挑兴的意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什么卑鄙的事!”高日安沉下脸,丢了一张纸在乔志高面前。“我并不是那种揭发人隐私的卑鄙小人;但如果你敢再纠缠湘南,为了保护她,必要时,我会让她知道你的真正身分。”那纸飘落到地上,赫然印着一连串的“爱你”。


“这是什么意思?”乔志高缓缓低下头,望了望那些惊心动魄的“爱”,冷冷地问。


“你自己做的事你会不明白!”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做了什么?”


这反问大大出乎高日安意料之外;但察言与辨色,乔志高的态度并不像在说谎。


“这真的不是你做的?”高日安盯着乔志高的眼睛问。


乔志一向的眼神充满困惑,莫名所以。


不是他?那么会是……不!高日安匆匆拾起那张匿名信,匆匆离开。


他躲回他的研究办公室,将自己锁在黑暗中。他需要冷静地,好好地思考一番。


***


有辆计程车静静滑停在大厦外,黎湘南从车中出来。


她犹豫地抬头望了一会,下定决心似地踏进大厦。


她是来找高日安的。她压抑得够久了,需要有人听听她的倾诉,排解她的苦忧,或者说,减轻她的罪恶感。


上帝已经离她很远了,她的意志和体肉逐渐沉向腐恶的深渊。高日安也许是她最后、唯一的救赎,可以帮助她自难以自拔的痛苦深渊中解脱出来。


但是下决心是艰难的事;她不断在门外徘徊,屡次伸手敲门,屡次又犹豫退缩,终究进不得门内。现在是凌晨时分,离黎明还很远,黎湘南颓然垂下头。


上帝已经离开她很远了,她是注定要坠落。她走出大厦,星辉斑烂,而她仰头无语。


一辆蓝色“青鸟”悄然无息滑到她身前。里头的男人走下来,凝视着她,他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搂抱着,抚着她的发、她的脸,搜索着她的唇,他吻她,激烈而如火;她将脸埋在他怀里,任他发鬓厮磨。她身体轻轻抖颤,并低低地啜泣。他轻轻抬起她的脸,吻干她的泪,在她唇上一舔,重又将她网入激烈炽热的激情中。


高墙外,有一双偷窥的眼睛,阴沉地盯着这一幕。


穿着一身黑的乔志高站在窗前,冷冷盯着落地窗外夜幕低垂的夜景。他的视线由黑暗慢慢环视回屋内墙上,阴沉地盯着墙上的黎湘南——那是他最纯洁的天使……


突然,他像发疯似的猛烈扯掉三面墙上黎湘南的照片,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而后他弯下身子,不停地干呕,滚在地上,双眼发出挣拧的光,像负伤的野兽。


“我的天使……”他喃喃喊着,突然抱着头大叫一声——


“不——”


他跳起来,拚命撕着那些被扯落在地上的黑白照片,嘴里一边咕哝着;他深黑的双眸发出兽光,又笑又哭又叫,时而露出亦疯亦狂的神色。


末了,他像是突然惊醒,捧着一堆被撕成碎片的相纸,惊慌惶恐,哭叫着:“啊——我的天使!我的天使!”


他翻箱倒柜找出透明胶带,将照片一张一张仔细黏好,重新贴回墙上,然后身体贴在墙上,双臂张开,像是在拥抱照片中的女孩。


“我的天使——”他低低呢喃。


随即他又疯了似地翻出一把尖削的猎刀,在桌上重重刻下三个字。


他对那三个字静静凝视半晌,狠狠在上头斜划过大大的叉,使劲地戳,用力地戳,拚命地戳烂那桌子。




第十章


高日安在舞蹈学苑守了一下午,等黎湘南下课后将她拦截到研究办公室。黎湘南正襟危坐,诧异地望着他;他倚着桌子,思索一会后说:“湘南,你认识一个叫乔的人吧?”


“乔?”黎湘南皱皱眉,随即恍然大悟似的。“你是说志高?你怎么知道?你也认识他吗?”


她放松背脊,僵硬的肌肉一下子软垮下来,绷紧的神经也跟着松懈不少。


“听我的话,别再跟他来往。”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爱跟谁交往是我的自由。”


“你不明白,他对你——”他说到一半倏然住口,人弧度的动作突然停止,语气平淡地问:“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住在哪里?从事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


“他从没有告诉过你?”


“我从来没有问他。”黎湘南眼神坦白,语气很无所谓。“我是在跟他交朋友,没有必要刺探他的隐私。”


“这不叫刺探!”高日安不可置信地瞪着黎湘南。“了解彼此,是成为朋友的重要基础。如果你连对方最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也不了解,那就不叫朋友!我真不敢相信你结交朋友的态度竟是这样马虎和掉以轻心!”


“我——”黎湘南被高日安驳斥得说不出话。


“我明白你的想法。”高日安拍拍她的肩膀,蹲在她跟前,仰头看着她,很诚恳地说:“尊重对方固然不错,也不能对他毫无所知,你说是不是?”


“其实志高他对我说过,他是个作家——他写小说。”黎湘南的态度显明软化。


高日安轻轻哼了一声。


“作家?你相信吗?”他显得又轻蔑又不屑。


黎湘南没有回答。她的确不相信,但那不是重点。她从未问过乔志高有关他的事,而乔志高也从来不过问她的事;一开始他们就有这样的默契。了不了解是另外一回事,重要的是他们尊重彼此的感觉和想法,而不强迫对方履行什么朋友的义务之类——譬如告之身高、体重、八字、祖宗八代之类什么的。


他们之间的相交是“随遇而安”,日子久了自然陈,但也许是不了了之,没有人能预料。高日安说的那一套,她觉得还谈不上。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黎湘南站起来,背着提袋,准备离开的样子。


“不!我想跟你谈谈你跟你父亲的事。”


黎湘南脸色大变,大步一踱,跨到门口,一口回绝说:“没什么好谈的!”


“湘南?”高日安好不容易才拦抱住她,还险些跌倒。黎湘南已经握到门柄的手被他拦抱在腰间,令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她嚷叫着。


“湘南,别这样,你不能一直逃避!”高日安当然不肯放手。他搂紧她的腰,硬是把她的手从门柄上扳开。“相信我,我是为你好,我不希望你一直压抑自己,会负荷不——”


“你什么也不知道!”黎湘南大吼一声。


高日安真正愣住了。他松开手,怔怔地望着黎湘南,黎湘南也望着他,眼泪盈眶,嘴唇微微嚅动,欲言又止。她咬咬唇,猛一甩头,夺门而出。


“湘南!”高日安如梦初醒,喊着追她。“碰”一声,大门反弹回来,隔阻在他面前。


“湘南……”他捶着门,半跪着,身体慢慢往下滑,透着一丝的绝望。


黎湘南一口气跑出大厦,情绪十分激动,心跳不停,几乎要窒息。她扶着墙,弯着腰拚命喘气而且不停干呕,眼角呕出满满的泪水。


“湘南。”相当阴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回头,一边用手指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掩不住讶异地说:“志高?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去找高日安了?他跟你说了什么?”乔志高像幽灵一样,整个人显得相当空洞,没有人气。


“咦?你也认识日安?”


“快说啊,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乔志高突然猛烈摇晃着黎湘南,脸色极坏。“说啊!他跟你说了什么?”


“志高!你冷静点!你到底怎么了?”


“你快说!快说!”


“他什么也没说——你到底怎么了?”黎湘南禁不住大叫。


叫声惊醒了乔志一局,他扶住黎湘南,神情歉疚地说:“对不起,我有点失神了。”


“没关系。”黎湘南摆个无所谓的姿势,问:“你认识日安?听你的口气好像你认识他。”


乔志高别过脸,避开问题。过一会,他转过脸来问:“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你希望他告诉我什么吗?”黎湘南直视着乔志高反问。


他无言以对。不想回答的事,乔志高总是以沉默来表示,和他冷淡的气质相映,给人一种相当远的距离感。


“其实,你不必那么在意。”黎湘南突然脱口说:“我了解你那种心情。当初,我也是非常痛恨见到高日安,很在意别人知道我和他见面。他总是很和气,让你不讨厌他;他虽老说些安慰你的谎话,却一脸研究你的表情——是的,我知道他心里是这么样的,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她认真地看着乔志高,了解他的苦衷似地对他微微一笑。“你真的不必介意。我了解,真的了解,不会放在心上的。”


她说得理所当然,像真正了解乔志高什么似的;乔志高却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算了!我们心里明白就够了,没必要说出来。我走了,再见!”黎湘南又是一笑,对乔志高挥挥手。


乔志高约莫和她一样,忌讳别人知道曾和心理医生有过牵扯。她了解那种感觉,一旦寻求过心理医生,不管是自愿或被强迫,就永远被贴上标签,天下人都会以为你是个疯子。


真的!她完全可以了解乔志高的感受和担忧。


高日安欲言又止,吞吐迂回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件事吧?要她留心乔志高和多了解他的用意也是如此吧?


他是多虑了。会认为别人神经有问题的人,通常自己的神经都有点问题。当然她知道高日安完全是为她好、为她着想。他……真的是如他自己说的爱她吗?


不!不!他不该跟她离婚!


他说他爱她——不!不!她不能爱他!不能——


刺耳强烈的嘎吱摩擦声猛然响起。在黎湘南身前不到半公尺处,一辆车紧急煞住,喇叭声此起彼落,驾驶人打开车窗探出头咒骂:“你找死啊!走路不长眼睛!”


黎湘南惊魂未定,只觉得那道刺耳的声响仍留在她耳内,绞裂着她的神经。她捂着耳朵快步地跑,跑到喘不过气来了,才半蹲在路旁拚命地干呕。


她想,她大概已经到了那个界限了——


极限。


她慢慢直起身,慢慢走着。


她真的已经到达了极限了吗?


眼前是分歧的两条路;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永远的不可自拔,或是冲越极限,惊爆溃炸,肉体与灵魂完全裂为碎片。


她该怎么选择?她又能怎么选择?


不……她根本没那个资格选择,她只能等命运来选择她——不管是哪一条路,她都注定体无完肤。


“还有第三条路。”谁?是谁在说话?黎湘南张惶地四处搜寻。


上帝吗?哦!不——


上帝已经离她很远了……


“喂!小心点!”险些被失神的她撞上的中年妇女,回头瞪她一眼,语气很不友善。


“对不起!”黎湘南频频道歉。她今天到底怎么了?一直失神出错!心神为何那样不宁?


她倒退了几步,看着中年妇女远去的背影;蓦然她神情一震,呆掉似的两眼直直地瞪着前方。


她恰巧站在一家观光饭店的大门口。饭店服务生正殷勤地对上门的顾客鞠躬致意;一个高挑冶艳的女郎挽着一位成熟引人的男人缓步走向饭店。


黎湘南牢牢瞪着那男人,全身血液逐渐冰冷下来。她慢慢靠向饭店,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男人。


男人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不经意地回过头,看见黎湘南,愣了一下,然后脱口喊出来:“湘南!”


“怎么了?北潇,你认识这个女孩?”高挑冶艳的女郎微微颦了颦眉说道。


“湘南!”


黎北潇不睬她,又喊了黎湘南一声。黎湘南脸上那种神情让他打心底感到不安。


黎湘南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眼底盛满冷淡;冷淡之外又溢满着说不出的东西——伤心、难过或嫉妒什么的。


那女郎不耐烦他们这般对视凝望,硬生生打断他们说:“你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小情人了,北潇?怎么不替我介绍一下?”


那些话意充满轻蔑。黎湘南怒视那女郎一眼,猛然跑开。黎北潇大叫,并追了上去,却被女郎拽住。


“北潇,你该不会丢下我不管吧?”


黎北潇甩开她的手,丢了一张支票给她,不顾女郎在身后跺脚,急匆匆地追着黎湘南。


“湘南!”


黎湘南招呼一辆计程车,正伸手拉开车门,黎北潇追上,按住了她的手。


“放开我!”黎湘南大叫。


“不!湘南,听我说——”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放开我!”黎湘南猛烈摇头,泪雨纷飞,发丝飘散。


“湘南!”


“放开我!放开我!”黎湘南拚命甩开黎北潇的手。


计程车司机等得不耐烦,黎北潇塞给他一张票子,示意他把车开走,然后他轻轻将黎湘南的手移开车门,握在手里。


车子呼啸而去,残留一股呛鼻的废烟。


“湘南,听我解释好吗?”黎北潇低声在黎湘南耳边说,态度异常温柔。


“我不听!”黎湘南又死命摇头。


“湘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黎北潇不停地在黎湘南耳边低语,声声出自肺腑。


黎湘南捂着耳朵一直摇头。恰巧又驶来一辆计程车,她像箭一样冲上。这发生得太突然,令黎北潇措手不及。


他追上去时,只勉强打到计程车的尾巴。他焦急地找辆计程车,一路追着黎湘南坐的计程车。


除了回家,黎湘南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她飞快冲进屋里,但在冲进房间前被黎北潇追上。黎北潇搂住她,脸庞深深埋在她耳鬓边,情迷意乱,像满足又像心疼。


“终于追到你了。”他哑着嗓子,声音低沉。“湘南,求求你,总我说,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黎湘南吼叫着,近乎咆哮。


但黎北潇温柔挚意,搂紧了她,贴着她耳畔,嘴唇轻轻嚅动,像诉情又像叹息,低沉的嗓音十分有说服力。他不断地在黎湘南耳边呢喃着歉语:


“湘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理我,你知道我只在乎你。求求你,跟我说句话。湘南,拜托!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黎湘南疯狂大叫:“你怎么可以跟每个女人做了那种事以后,再来向我忏悔!我不是上帝!我不要听这些!不要再说了!”


“湘南!”黎北潇脸上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他伸手想拭掉黎湘南脸上的泪,但黎湘南摇晃着头别开脸,不肯让他碰她。


“湘南!”黎北潇低低又喊了一声,近乎痛苦的呻吟。


他放开她,沿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一下子颓沉下来,老了几岁似的。他抓着头发痛苦地喊着:“你以为我真的喜欢那些女人吗?不!不——你不知道,我每天、每夜想的都是……但我不能!我多么渴望抛开一切禁忌……但我不能!我为什么离婚?为什么又娶个我不爱的女人?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是个成熟的男人……我拚命地压抑自己,拚命地不让自己的感情流露,但我做不到!我只好去找那些女人。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我的心好苦好痛!好苦好痛……”


他先是呐喊,接着是喃喃自语,一会儿又低声呜咽。黎北潇半卧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里,肩膀断续地抽动,仿佛极力在忍住痛苦般。


这是黎湘南第一次看见黎北潇流露出软弱的一面。他是否也忍到了极限了?那个冲破不了的界限……


上帝啊……黎湘南抬头闭上了眼。上帝已经离他们很遥远。


她缓缓走到黎北潇身旁,蹲跪下来,抚摸着他的头发。黎北潇缓缓抬头,怔怔地凝望她好久好久,露出狂喜的神色,激动地将她搂入怀里。


她早就知道一切,也知道他早就心知肚明;只是她不说,他也不说,两个人都把它放在心里,保持沉默,各自压抑忍受。


但是,已经到了那个极限了吗?眼前的路分歧,只有两条路可走……


两条路,她都注定体无完肤,永远不得超生。


是谁说的?“你我进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恒的痛苦之中”……


是的。她是注定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永恒,最后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到来?


黎北潇凝视着怀里的黎湘南,脸上狂喜的神色仍末褪。他低下头,热情激烈,激动地搂吻黎湘南的唇;黎湘南轻闭着眼,双手缓缓搂住黎北潇。


上帝,真的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第十一章


口好渴!


黎湘南半夜醒来,喉咙一阵刺痛,火烧似的又干又涩。屋里一片漆黑,她摸索着到厨房,忘了可以开灯。


喝过开水,喉咙还是火烧般的涩痛,她摸索着想开冰箱找出冰块,却够不到冷冻库的把手。


奇怪!怎么会这样?冰箱怎么突然变高了?


不只是这样,还有桌椅、洗脸台,甚至马桶,都突然变大变高了!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她走进浴室,打开灯,搬了张凳子,踩在上头,突然听见客厅传来低低碎碎的说话声。她倾头仔细听,认出那是她父亲和许医师的声音。许医师是他们的家庭医生,今天晚上她感冒不舒服,她父亲请他过来替她看病的。


可是不对啊——黎湘南神情一呆,那是几岁的事了?她转向镜子,猛然又是怔吓一跳。镜子里的女孩是谁?那个人不是她——


不!她在对着她笑呢!黎湘南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镜子里的女孩子眼熟……对!那是她自己没错!十一岁时的她……


可是怎么……黎湘南低头看看自己,抬手抬脚,惊讶不已。客厅猛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吼叫声:“不!你绝对不能告诉她!我绝不许你告诉她!”


黎湘南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凳子。她跳下凳子,跌跌撞撞走向客厅。她觉得头好昏,全身都在发热。


客厅里坐着她父亲和许医生。灯没有开,窗帘又拉上,整个客厅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除了门口那一盏微弱的五烛光。


她听见许医师正低低地向她父亲说:“……总不能永远瞒着她吧?她长大了还是会知道。她几岁了?十一岁了吧?与其将来她自己发现,倒不如趁早告诉她,免得将来不好疏导。”


“没有必要让她知道,我会一直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


“那么竹筠呢?她也是吗?”


沉默了一会,她才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再度响起。


“她并不知道。”


“不知道?”许医师的声音掠开一丝讶异。“你是说,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她一直以为湘南是她的——”


黎湘南听见许医师提到她的名字,不由得朝他望了一眼,就着五烛光微弱的明亮,看到许医师的脸像吞了几颗大鸡蛋般那样地古怪有趣。


说真的,刚刚她父亲和许医师说的话,她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脑子乱糟糟的。她只觉得头好昏,全身都在发热,很想叫他们全都住口,不要再说话了,可是她听到许医师又说:“你怎么可以如此?瞒了她这么久?十来年了!你怎么这么忍心!竹筠她一直以为湘南是——”


许医师的口气气急败坏,似乎在恼怒什么。黎湘南歪着脑袋看着他,不明白他在生什么气。


“一开始既然瞒着她,就没有必要再告诉她了。”她父亲的态度显得很冷静。


黎湘南歪着另一边脑袋,看着她父亲。


“这不行——”许医师不同意。


“绝对行!”黎湘南发现她父亲的态度显得很坚决。“替竹筠接生的医生已经过世,病历表和户籍上都是记载湘南是我亲生的女儿;只要你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北潇,你这是何苦!收养和亲生有什么差别?你还是一样爱她啊!我真不懂,一开始你为什么就要那么做!用钱买通医生,把无依的少女难产幸存下的婴孩顶冒自己夭折的孩子——你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我真是不懂你这么做的理由!”


“你想知道?”


“当然。”


又沉默了半晌,然后黎北潇低低的嗓音又响起,在暗夜里竟形成了一种魔力,催眠着客厅里其他的人。


“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渴望,想将她留在身边。那种感情很难说明白,远超过我对竹筠……”


“可是她那时还只是个婴孩!”


“是啊,可是她慢慢会长大。”


“北潇,你该不会是……”许医师欲言又止。“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女儿,是不能够——”


“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北潇,你千万不能一意孤行——”


许医师的话讲到一半就打住。黎湘南在一旁看着,只见她父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光亮,但却冷彻如冰。


她见许医师在她父亲注视下,头一垂,叹口气说:“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但你要好好想想,这对竹筠来说毕竟不公平。还有将来湘南长大了,如果知道你对她……你想她心里会怎么想?再说,法律上、形式上,甚至感情上,她永远只是你的女儿,你永远也跨越不了那道鸿沟。”


“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渴望她留在我身边。但我怕,我真的怕——”


声音颤抖又恐惧,久久才平复。“这样就好。让她永远以为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亲生女儿,我才能抑制自己。你知道我一向狂狷,定律是人造的,为什么不能突破?但湘南……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北潇……”许医师轻轻拍拍黎北潇。


“爸……”黎湘南跌跌撞撞出来。


“湘南!”黎北潇和许医师同时大吃一惊。


黎湘南软偎在黎北潇胸膛,口齿不清,喃喃说着:“爸,我头好昏,身体好热……”


黎北潇以脸颊偎触她的额头,拍拍她说:“你感冒了,应该在床上躺着,怎么跑出来了?”


“我口渴。”


“湘南,你怎么不乖乖在床上躺着?”黎湘南只见眼前出现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


她记得他,他是许医师许叔叔没错,但他不是在两年前移民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小心开车,我带湘南进去睡了。”黎北潇说。


黎湘南搂着黎北潇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只觉得头好昏好昏……


黎北潇将她抱到床上躺着,帮她盖好被,亲亲她的脸颊,有些担心地问:“刚刚我和许叔叔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黎湘南怯怯地点头。发烧的关系,满脸红通通的。她怯怯地说:“可是我全都听不懂。我的头好昏。爸,我的头是不是烧坏了?我发现屋里的东西都变得好高,好大,我都够不到了。”


“傻瓜!那是因为你感冒缩水了。”她父亲欢欣地微笑。


那笑脸越扩越大,越扩越模糊,黎湘南伸手想抓——妈妈!妈妈在哪里?镜子里那个女孩一直在对着她笑——笑,笑,十一岁的她越来越远了……


***


黎湘南醒来时,天仍然黑着,房间里仍然很暗。她发现她母亲坐在她床边啜泣,拚命吸着鼻,哭得非常伤心。


“妈,你怎么了?”黎湘南开口说,发现她嗓子哑了,喉咙一阵刺痛,火烧似的又干又涩。


“湘南!呜……”她母亲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迳地哭。


“妈——”开口喉咙就一阵刺痛。


黎湘南挣扎着起床,她母亲还在哭。


“妈,到底怎么回事?”


“湘南,你要跟你爸爸还是跟我?”她母亲擦掉眼泪,肿着眼问。


“我不懂。到底怎么回事?”黎湘南疑惑地说。


“我决定跟你爸爸离婚了。”


“什么?不——”


她抓住她母亲,却赫然发现她抓的是黎北潇的手。


“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为什么?”她不停地质问他,而他却是一脸痛苦的神色。


“你知道为什么的!你知道的!我不得不……”他激动地用力搂抱着她,几乎令她不能呼吸。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一直摇头说不要……


不要!不要!你为什么要跟她离婚?她挣脱出他的拥抱,一直摇头后退,身子突然一倾,一脚坠入黑暗的渊洞里……


“啊——”她大叫一声,看见黎北潇伏在光亮的洞口向下俯视;光亮越来越小,他的脸也越来越远,而她一直摔往深深的渊洞里……


“啊——”她又大叫一声,猛然睁开眼,看见黎北潇朝她俯望而来的脸庞。


“别怕!我在这里!”黎北潇急忙握住她的手,柔声说:“做恶梦了?看你睡得很不安稳,流了一身汗。”


黎湘南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原来是梦!


“怎么不说话?”黎北潇担心地问,捧着她的手在嘴边轻轻吻着。


“你还记得那个许叔叔吗?”黎湘南极突然地问。


“怎么突然提起他?”


“我梦见他了。那个晚上,你们在客厅里说的话……”


“湘南!”黎北潇声音微微发抖。


“那晚我记得我是感冒了,许叔叔来替我看病。后来我睡着了,半夜口渴起来喝水,看见你和许叔叔在客厅里压低了声音谈话。客厅里好暗,我不敢乱动。我想找妈,但妈出差去了……”


“湘南!”


“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当时我不太明白,但慢慢就懂了。我心里很难过,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很高兴……”


“湘南……”黎北潇声音暗哑,自始一直温柔地看着黎湘南。“你都知道了……”


“你知道我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但你一直没有说……”黎北潇将脸轻轻贴着黎湘南的手。


“你不应该跟她离婚的。”黎湘南叹了一口气。忧愁的神韵,霎时宛若二十七岁的成熟女人。


“你知道我必须跟她离婚的。”黎北潇眼底一抹痛苦又喜悦掺杂的颜色。“我无法按捺对你的感情。你应该明白,我从来不曾将你当作女儿看待,我……我……我爱你,我一直都只在乎你!”


是的,她太明白了。黎北潇养育她的方式,根本不是对待女儿的姿态,很小她就明白这点;在她的潜意识中,她也从未将他当作父亲看待。内心的秘密使她心理发展异常早熟。她知道那是不应该,因此拚命压抑着。直到黎北潇和萧竹筠离婚,她终于离家出走,消失了一个礼拜。


“告诉我,我亲生父母的事好吗?”黎湘南微微一笑。


“我也不清楚。”黎北潇握紧她的手说:“你母亲生你时,只像你现在这么大。她是孤单一个人,生了你之后,来不及看你一眼就死了。院方追查不到她的资料,后来我买通了医生,篡改病历,将你登录在你妈的名下。她生的孩子死了,但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她的亲生女儿。”


“你是说,我是个‘父不详’的孩子?”


黎北潇表情为难,迟迟不肯回答。


黎湘南心里暗叹一声,又问:“我亲生母亲是什么样子?”


“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白白净净,又可爱又惹人疼。”黎北潇微笑回答,轻轻吻了黎湘南。


然而黎湘南却沉默不语。黎北潇也陪着她默默无言,良久才问:“能不能告诉我那一个星期你到那里去了?”


黎湘南愣了一下,又叹息了。


“我跑到山上去了,住在青年旅舍。”她说:“我想厘清我内心的纷乱,包括许多纠葛不清的感情,但却越理越乱。我对不起妈妈,只能拚命压抑自己,但我就是对不起她——”


“别再说了!”黎北潇对她温柔地吻了又吻。


“我一定会遭天谴——”黎湘南搂着黎北潇,哭了又哭。


“不会的!相信我,绝对不会!我爱你,爱你,爱你……”黎北潇一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着“爱你”。黎湘南泪中带笑,拉开床头的暗柜,取出一叠厚厚的信递给黎北潇说:“从我十一岁那时开始,我就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但我不敢,只敢这样偷偷告诉你。”


黎北潇一封封展开那些信,每一封都只是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爱你”,最上几封是用电脑打字的,楷体,七十二级的字。


“湘南!”黎北潇忘情动容,紧紧拥抱住黎湘南。


“求求你,不要离开我!”黎湘南反手紧抱着他,十分依恋不舍,情感完全表露。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离开你!”黎北潇低低地倾诉承诺。


他们互相拥抱,在黑暗中轻轻吻着对方;灯光乍然亮起,萧竹筠呆站在门口,惨白着脸,彷若世界末日,又惊又怒,颤着声音说:“你们在做什么?”


“妈!”黎湘南怔骇住了。


“你们——”


“竹筠,事情到这种地步了,我也不能再瞒着你——”黎北潇更加拥紧黎湘南,想稳住她的颤栗。“我爱湘南,我要永远跟她厮守在一块。”


“你说什么?她是你的女儿——”


“不!她不是!”黎北潇倏然打断她的话。“她不是我们的女儿,我从来就没有将她当作女儿看待。我爱她,我一直都爱她!”


“你说什么?湘南不是我的女儿?”萧竹筠瞪大眼睛,似乎受不了这个打击,身体摇摇欲坠。


“妈!”黎湘南抢过去想扶住她,但被她推开,跌到地上。


“走开!你不是我女儿!不是我女儿!不是我女儿!”


“不!不!不!不……”黎湘南捂着耳朵,拚命摇头。


黎北潇奔过去,搂着她,拚命安抚她说:“湘南,你冷静点!别激动,湘南……”


“不——”黎湘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了?”黑暗中传来黎北潇焦急的声音,接着灯光一亮,他走到黎湘南床边坐着说:“我在隔壁听见你不停在叫喊,过来看看。做恶梦了?”


黎湘南征征望着他,冷汗流了一身,全身脱了力似地,连说话都觉得困难。她头一低,发现黎北潇拖鞋都忘了穿。


原来刚刚梦里梦醒全都是梦!


现在是真正醒了吧?


她从床上坐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蹙着眉不安地说:


“我梦见妈突然回来,看见……看见……她知道我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将我推开。一直嚷叫着我不是她女儿——”


“你想太多了。”黎北潇安慰她。


“我会遭天谴的!”


“我会陪你受天打雷劈。”


沉默的气氛不像在说情话,寂静得吓人。两个人,一个抵着下巴坐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相对无言,却意在不言中。


那种交流相当微妙,他们周遭的空气也显得异样,情分子饱和,浓情无限。


“你真的不在乎?”良久,黎湘南开口问。


“在乎什么?”


“别人会怎么说,怎么想?那些闲言闲语和难堪的话,你真的都不在乎?”


“我只在乎你,你一直都知道的。”黎北潇笑了,笑得义气横生。


黎湘南凝视着他,又呆愣良久,才喃喃自语:“我一定会遭受天谴的,注定要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什么是永恒呢?上帝已经离得我好遥远……”


“那么,就让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灯光暗了,世界在回旋,黎湘南只觉得眼前一黑,再次坠入黑暗的渊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