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美美因为继父的关系,再加上她这张一见之下难忘的青春的脸孔,名气渐渐在生意圈内越来越大,所接到的合同也越来越多,忙的时候甚至要通宵赶拍,她做模特儿的事终于落到生父耳朵里。
他致电李莉,责问她为什么允许女儿去干模特儿。他说:“你要是觉得我给美美的钱不够,大可跟我说,为什么要让美美入那一行?那一行有多乱你知道不知道?”
李莉好好的心情给他搞坏,在电话里不禁跟他针锋相对:“乱?现在哪一行不乱?你那一行倒不乱,怎么你还抛妻弃女,跟着一个贱女人跑掉?!行了,你那点钱留着给自己买药吧,我和女儿不需要你的钱,也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说着掐了线。
那边跟前妻讲不通,又找美美。美美回答得更妙:“你是谁?我爸爸?不可能!我要是有爸爸怎么会跟我妈姓李?”听他讲了一通大道理,她这么质问,“当初我哭着求你不要跟我妈妈离婚,不要走,你听了没有?既然当初你没听我的,那么现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她这句话憋在肚子里若干年,终于有机会倒出来,心里就感到说不出的畅快。
她的追求者也越来越多,把李莉和梁浩然搞得紧张不安,插空就耳提面命:“不要随便跟人家去吃饭,也不要随便接受人家的礼物。你今天随便接受别人一根项链,明日可能要付出十倍于项链的代价去还。”
她的继父谢先生不以为然地说:“女孩子嘛,容易上当是因为见世面见得少。你带她多见世面,多见人,她自然就会提高分辨力。”于是有什么重大活动需要夫妻同时出席的,只要可能,就带上美美。
爱屋及乌,给老婆买什么礼物,总少不了有美美的一份。
美美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的摄影师。她知道这不是她妈妈眼中的理想女婿人选。李莉脑中的理想女婿是律师,工程师,建筑师,大学教师等,收入保证,安全稳定。
但是他是摄影师,搞艺术的,又是个自由职业者,无论哪一条都入不了李莉的法眼。
最先发现的是夏宜。如今只有她有时间有条件发现诸如此类的秘密。
她逛百货公司,坐在茶座休息,喝杯咖啡的时间,看见美美跟一个男人手拉手走过来,看见她呆了一呆,对那男的说了句什么,那男的就走开。
美美在她桌前坐下,打招呼:“夏姐姐。”
夏宜问:“吃些什么?冰淇淋?”
美美说:“好的。”
夏宜起身给她买了杯草莓圣代。
美美那天只有早上两节课,所以有时间出来逛。她一直代言一个洗发水品牌,头发未染,笔直乌黑地垂下来——那是一种天然的直,并未做过离子烫。也许是因为功课和工作辛苦,脸上的婴儿肥褪去,两颊没有了以往的红润,下巴也尖起来。
夏宜微笑:“你如今可是名人。”
美美说:“这算什么?也不过在这一块小有名气,还没代理过全国性的名牌。不过倒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跟我哥建议我给他们代理牛仔裤形象,我也不可能被人家发现。”
夏宜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主意?”
美美笑一笑:“我哥说的。夏姐姐,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我的气。你离开的时候我哥他很伤心,我为了安慰他说了你很多坏话。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可是那个时候他真的太伤心了,我怕他想不开真出什么事,就拼命贬你——我不是真的认为你很坏。”
夏宜想不到她这么直率,一时很尴尬,不知道如何说话,只有微笑着点点头。
美美接着说:“他都伤心成那样了,还在为你辩护,所以就提到你建议我做他们牛仔裤的形象代言人——夏姐姐,我哥他真的很喜欢你。”
夏宜有些狼狈地说:“你们兄妹无所不谈啊。”
美美说:“他平时当我小孩子,不大跟我说这种事。那天他喝醉了,他的那些朋友,以前都不看好你们,所以没人能理解他。那些天他真的很可怜,我还没看到过他为哪个女人这么伤心过——他妈妈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但是我懂事后还没见他哭过。那天他一边喝酒一边哭,我陪着他哭,觉得很害怕,只好把我妈叫来把他哄睡。夏姐姐,你见没见过我哥哭?他哭起来就跟小孩子一样。”
见过的,怎么没见过?他流泪的时候显得那么无助。
夏宜的眼眶里就有些湿润。她低声问:“他说些什么没有?”
美美说:“他倒还认得我妈,拉着我妈的手说让她不要走。他问为什么他爱的人都要抛弃他。夏姐姐,我妈听了这话也哭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哭。最后没办法,我妈只好跟我挤在一张沙发床上过了一夜。”
夏宜拼尽全力,才把一包热泪忍下去。那一天他抱着她无助地说:“你别离开我,你别离开我。我怎么才能让你留下来呢?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让你留下来呢?”
她无视他的真诚,他的软弱,给彼此造成几乎不可弥补的损害。
【95】
夏宜怕再继续下去她就要崩溃,连忙转移话题,问:“美美,刚才那个男人是你的男朋友吗?”
美美大方地说:“是啊。夏姐姐你看他怎么样?”
夏宜看她一眼说:“美美,我实话实说你也别生气。我觉得这个人面相看起来不安定,眼神游移——你们不是一路人,不会有结果的。”
美美咬住嘴唇,半天才说:“我不知道。可我就是喜欢他。夏姐姐,你认为你跟我哥会有结果吗,现在他已经跟小芸姐结婚,可是为什么你还要跟他在一起?”
夏宜一杯咖啡差点撒出来。她吃惊地看着美美——谁说她天真无邪?她是人小鬼大!他们来往得那么秘密,她是怎么知道的?
美美冲她霎霎眼睛。
不是所有盛开的鲜花都能结果,可那娇艳的花还是照样要怒放;不是所有的旅程最终都能到达终点,可是人们还是争前恐后地启程。什么是因,什么是果?什么是过程,什么是结局?如果人生避免不了痛,早一点来迟一点来又有什么区别?
美美伸出小手指:“夏姐姐,咱们俩做个交易吧——我替你保密,你替我保密,好不好?我的事你不要跟任何人讲,就是我哥你也不能讲。你跟我哥的事我也不跟任何人讲,哪怕是我妈,哪怕是小芸姐。”
夏宜无奈摇头,伸出小指跟她勾一下说:“我好像别无选择。”
她请美美到她家去吃中饭。美美那是第一次去夏宜的家,被她的卧室惊呆了。她大惊小怪地说:“夏姐姐,我还没见过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卧室。你这小茶座真舒服,可以晒到太阳,旁边就是落地门通阳台,阳台上还养着花草。”她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把脚搁在另外一张上,伸着懒腰晒太阳。
夏宜把买来的比萨饼放在小烤箱里重新烤一下,又烧了一个汤,拌了一个蔬菜色拉,跟她一起吃完,就坐在卧室的那个小角落里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
美美说:“我们家装修的时候,我妈说宁可多一个房间,也不要房间太大。她打算那个房子以后给我结婚,然后跟我同住。你看,现在装修好没住多久,她结了婚去住别墅——早知如此,不如也把两间朝南的卧室打通成一间大的。”
人生充满不可预料,今天不知明天的事,明天不知后天的事。
然后她好奇地跟夏宜打听国外的生活。夏宜就打趣她,问她为什么不去问梁浩然。美美说:“切,问他,要么不耐烦说,要么就说不清楚。他在那边这么多年,生活习惯完全是中国式的。”
夏宜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比如在加拿大,毕胜客也好,肯德基也好,没有那么火,平常吃的人稀稀落落;喝咖啡只是一种生活习惯,象这边的人在街头买早点一样普通,价钱也象街头早点那么便宜;大部分上班族一个星期买一次菜;就工资与收入而言,花在买衣服上面的钱很少,除去房子还贷以外,大部分人把钱花在娱乐和旅游上面。
她说:“其实亚洲国家的孩子最幸福。西方国家,小孩子过了16岁就出去打工挣零花钱,过了18岁,很多人读大学都是自己向政府贷款,毕业工作后慢慢还。读书期间还要打工。我在那里读书的时候,班里的那些本地同学,都尽量争取把课排得满满的,排在几个整天之内,抽出三到四天去打工,很辛苦。”
美美好奇地问:“难道他们的爸爸妈妈真的不管他们了?”
夏宜想了想,说:“也不能这么说。有些人也是爸爸妈妈支付学费,自己只赚零花钱的;也有些人父母完全不管,所有的钱要自己想办法;还有些家里特别有钱的,父母包全部的费用,但是很少。可能也是因为这样,那边的孩子特别独立,主意也特别大,对于他们的个人事务,父母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
美美说:“那我现在也算完全独立了呢!可是为什么我妈妈和我哥还要对我指手画脚?我的那个新爸爸,也老对我‘哼哼’教导。”
夏宜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他们那是怕你吃亏,紧张你啊。”
她跟她谈一些西方的社会问题。她说:“因为宗教的关系,西方关于堕胎的观念没有我们这么随便,所以很多小女生怀了孕,就把孩子生下来。小小年纪,做单身妈妈,一个人又带孩子又读书,哪有那么容易?很多人就这么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找不到好的工作,最后孩子大人都搞得很狼狈很辛苦。在中国,虽然人工流产很容易,但是毕竟对女人的身体是一种伤害,还可能导致不孕等后遗症。很多事情,男人可以一走了之,最后女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最后她转弯抹角地跟美美暗示,不管怎么样,女人要学会爱自己,保护自己,使自己尽可能少地受到伤害,尤其要注意的是避孕。
美美听了,晓得她这是在委婉地告诫自己,一时脸红红的,也不知道是太阳晒得还是害羞害得。
夏宜知道,她能为美美做的只有这些。
那天梁浩然过来的时候,夏宜靠在落地门边的单人沙发里,把脚搭在另外一只沙发上,身上盖着那条她亲手织成的桔黄色的THROW,睡着了。天色已经黑下来,从未拉上窗帘的落地门看出去,外面点点灯火。她显然是下午时分,晒着太阳的时候,不知不觉地睡过去的。
如今梁浩然已经有了她家的钥匙——那是他强行要过来的。要到手之后他威胁她:“你要是再敢一声不吭地跑掉,我就把你这房子给你烧了。”
她当时笑着批评他野蛮。
梁浩然没开灯,只是就着从窗外和厅里透进来的光,蹲下身仔细看着她,见她神色安详,嘴角带笑,鼻尖冒汗,显然是不冷。他克制了想吻她一下的冲动,悄悄地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看见里面有半只比萨饼,取出来,放在烤箱里略微烤一下,又找出一只小锅,烧开水,泡碗方便面。
在等的功夫,他取张报纸坐在厅里看。
只一会儿,比萨和方便面都好了,他自厨房里取出来,边读报边吃。刚吃完,夏宜醒过来,头脑有些不清醒,坐在那里问:“阿浩,是你吗?”
梁浩然走过去把她的脚拨开,坐进沙发问:“除了我难道还有别人?是谁?”
夏宜笑出声,把脚放在他腿上,伸个懒腰说:“这一觉睡得真舒服。”说着挣扎着开了旁边的落地灯,又说,“对不起啊,这一睡把你的晚饭给忘记了。”
梁浩然伸手扯出纸巾擦擦嘴说:“我把你的比萨吃了。你冰箱里就那一小块,我没给你留。”
“等下我下碗馄饨,现在不是太有胃口。这马海毛的东西,你别看它轻飘飘没分量,可就是暖,我坐在这里大约没多会儿,居然就睡着了。”夏宜说着,感觉嘴巴有些干,“你帮我泡杯茶吧。”
梁浩然起身去泡了两杯茶端过来,又坐下说:“这个房间很温暖,有种家庭气氛。”一只手在她光滑的小腿上摩挲着,“每天我来了就不想走。”
夏宜低头喝茶,没吭声。
梁浩然往旁边挪了挪,把她拉过去,让她跟他挤在一起,实在挤不开,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打横把腿放在扶手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她用双臂环住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
他低声说:“七七,现在这边网络都在我手里,国外的供应商跟我做得也很熟,资金问题也不大,我完全有能力也有实力出来自己干。现在我差不多可以出来了,我们去上海,或者出国也行,我们结婚好不好?结婚以后我们生两个孩子,你如果愿意把彦成要过来也行。彦成真能归你的话,我们最好在他十二岁之前能出国定居,这样他中文也不错,又能接受英文教育——我觉得国外的环境对小孩子更好一些。以后我赚钱养家,你在家里带孩子。至于家务,你爱做就做,不爱做可以请人做。你要是实在觉得我不可靠,就拼命生孩子,生六个七个,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造反。”
一开始夏宜还静静地听,听得以为自己还在睡,还没有醒,是在做梦,等到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起来。
梁浩然一本正经地问:“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夏宜说:“生六个七个?那不要生到快五十岁了?还能生得出来?就算生得出来,有没有精力带啊?再说哪天你要是变了心,我打死你又有什么用?靠这个把你绑在我身边,那不是绑个行尸走肉?”
梁浩然不高兴地说:“你怎么老觉得我会变心呢?”
夏宜哄他:“好了,别说这个了,别老想着结婚什么的。你要跟我结婚,还得先离婚。离婚多烦哪?想想我那个时候跟蔡剑宏离婚,简直象做噩梦一样。你要是离婚,可能比我还烦——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家的人都支持我离婚。可是你呢?你爸爸肯定反对,孟小芸也不见得会放手。阿浩,我们就这样不是很好吗?干什么整天无事生非,老想那些烦心事呢?”
梁浩然说:“我这不是为我们两个长远打算吗?我们老这样,谁知道你过一阵会不会神经病发作再一次跑掉呢?再说了,老这样我也受不了啊。我是个人,不是块木头,你体会不到我每天看到孟小芸是什么感觉。七七,再这样下去我要发疯。这种状态,对你对她都很不公平;这种齐人之福,我也不愿意享受。”
他不会再相信这个女人“我们就这样很好”之类的鬼话,她以前也说过这话,话音刚刚落地,她就扔下他跑得无影无踪。
夏宜沉默一会儿,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伸出手抚摸他下巴上的胡渣,凑上去吻他。然后又把头埋进他怀里说:“阿浩,再坚持几年吧。也许用不了几年,总有一天,你会厌倦的。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别一下子不理我,再陪我三个月,哪怕每天跟我通通电话——”
梁浩然打断她,有些焦躁地问:“我要怎样你才相信我呢?”
夏宜反问:“我要怎样你才相信我呢?公平一点,信任是双方面的。我说过我不走,你非要不相信。你如果真的回家闹离婚,我就要曝光在所有人的面前,到时候会面对怎样的压力你想到过没有?阿浩,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跟以前不能比,没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和体力去对付那种外来的压力。我们这样平平淡淡地相处不是很好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96】
梁浩然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最后他做个结论:“女人都是诡辩家。”
她起身把房间里的顶灯打开,拉着他的手到衣柜旁边,拉开门,找出一件白色的高领羊绒衫,平摊在床上,打开床头灯,问他:“这件衣服你记得吧?”
梁浩然挠头:“好像是我的。我依稀记得我有件奶油白的高领,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怎么在你这里?”
夏宜微微一笑:“我走的时候带走的,一直没舍得洗,怕把你的气味洗掉。在多伦多,我住的是公寓,冬天的时候暖气很足,根本穿不住羊绒衫。想你的时候,我就把窗开着,套上这件毛衣,去那个BBS上,翻翻你的旧贴,或者潜水看你发贴。那次开车去渥太华,我穿的就是这件毛衣——”
梁浩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这个傻女人,差点让我以为自己有记忆障碍。”
夏宜轻声说:“阿浩,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真的不是在诡辩。我说过不走就真的不走,我不会再骗你了。你不要闹,别闹得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好不好?”
梁浩然有些哭笑不得:“我为我们的前途认真打算一下,怎么就叫闹?好,好,我不闹,我不闹。”
夏宜看看床头的小座钟,说:“你差不多该走了。你是直接回家还是去公司转转?”
梁浩然无奈地说:“先去公司转转,换一下脑子才能回家——七七,你就不怕这样下去我要人格分裂?”
夏宜笑着推他:“男人嘛,要坚强。你总不能害我人格分裂。如果我们俩注定有一个人要分裂,那么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梁浩然走后,夏宜去厨房煮馄饨,一边煮一边想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美美怎么会知道她又跟梁浩然走在一起。现在连美美都知道了,那么孟小芸会不会有所察觉?在这一方面,有的妻子是敏感的,有的妻子是迟钝的。从梁浩然平常对孟小芸的形容来看,她应该是个有心计的女人,那么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作不知道?还有梁伟华呢?梁伟华知道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会对她有什么看法?或者对她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她想起她怀孕的时候人特别敏感,蔡剑宏对她态度有一点点不好她就非常委屈。之前,她跟蔡剑宏的感情非常亲密,只是因为肚子里有孩子,他们夫妻的性生活才稀疏下来。后来在这些不多的性生活中,蔡剑宏还做得很勉强很疲劳,这就不能不让她怀疑他出了问题。她留神观察,终于有一天发现他穿出去的内裤和晚上穿回来的颜色不一样,再后来她发现了他皮肤上留下来的牙印。当时她什么也没说,可是那种震惊,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什么时候她在命运的随波逐流中变换了角色,转换了位置?是什么让她如今这么心甘情愿地跟另外一个女人去分享一个男人?如果她甘心于分享,那么当初为什么要坚决地离婚?
是不是爱情?因为她不爱蔡剑宏了,所以她不愿意再忍受绑在他身上的日子,哪怕是一个名义上的捆绑?她现在爱着梁浩然,所以愿意这么不要名分地跟他在一起,过一天算一天?她是个爱情至上的女人吗?或者,她潜意识里觉得,这样的情形能让他们更长久一些?
命运有时候是不是很讽刺?她从当初的宁折不弯,到今天安心于命运所赐的残羹剩饭,是不是年纪大了,对生活的期望就降低了?
她又想起梁浩然今天说的话:“你要是实在觉得我不可靠,就拼命生孩子,生六个七个,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造反。”
孩子!他这个年纪,不见得是真的就那么想做爸爸,就象他当年说愿意娶她,不见得就是真想结婚一样。他这么说,完全是在照顾她的感受,就这一点而言,可见他对她是真心的。有这么一片真心,即使他以后离开她,她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或者她真的该再要一个孩子,一个她跟梁浩然的孩子,算是他们这一段感情的一个完美的纪念。不管以后他们能不能够在一起,这个孩子总是这段感情的一个见证。
她没能亲自抚养彦成,以致现在彦成到了上学的年纪,还跟她不亲。她们母子间的生疏,也许是她这一生的遗憾。她跟蔡剑宏私下里曾经达成协议,如果彦成奶奶去世的时候彦成还没有成年,就让他跟她出国读书。可是现在的医疗条件这么好,也许到彦成结婚他奶奶还健在,那么他们母子之间是不是就没有希望了?
如果生一个她跟梁浩然的孩子,再苦再难,她都要亲手把他养大。她要亲手给他喂奶,给他换尿片,带他出门晒太阳,送他去幼儿园,接送他上学放学。她要一直陪伴他,到他成年。他要让他没有母爱缺失的遗憾,她还要告诉他爸爸妈妈很相爱,爸爸也爱他,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天天跟他在一起,但是不证明爸爸不爱他。
但是她转念又一想,这个念头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要一个跟自己感情亲近的孩子,把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个痛苦纷争的世界上来,这孩子生下来就注定要缺少父亲的爱和关怀,那么她的两个孩子都不能得到完整的父母之爱,这是不是另外一种遗憾?这是那个被迫生出来的孩子想要的生活吗?如果她把孩子带到加拿大这个相对公平的社会去抚养,孩子跟父亲见面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如果她带着孩子留在中国,在中国这种社会环境中,孩子注定要受到歧视。
夏宜想了又想,两种念头不住地在脑海里斗争着,不留神锅里的水溢了出来,滋啦滋啦地响。她连忙关了火,把馄饨盛出来,端到外面去吃。
她吃完一碗馄饨,吃得额头冒汗,也没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该再要一个孩子。
这个决定太重大了,至少关系到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孩子的。
【97】
梁浩然怕夏宜在家待得太闷,通过胖子给她联络了一个翻译服务公司做兼职,经常拿一些英译中,中译英的文件回家做,从产品目录,使用说明书到机械操作指南等等,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有时候还给来华做生意的老外做做导游兼口译。夏宜家里因此多了很多种专业性很强的英语辞典。有一天她开玩笑地对他说:“现在我真是词汇量大增,什么螺丝钉老虎钳,样样都懂。”
胖子受梁浩然之托的时候,惊讶得几乎翻个跟头:“老弟啊,别人养女人,都养个小的嫩的,怎么你养个老的?”
梁浩然立刻板起脸来问:“这从小的交情你是不是不想要了?你再敢在我面前说一次这种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胖子举手投降:“好,好,我不说了。什么世道,一只脸孔,说翻转就翻转。”
梁浩然又说:“你不要大嘴巴到处乱讲,让我查出来你走漏风声——”
“我不说,我不说,我就是给人上了夹棍也不说。”胖子连忙又把手举起来,“靠!你要不要我帮你打掩护?”
夏宜做上瘾,闲着没事的时候,就把家里的烤箱,微波炉的说明书找出来翻成英文玩玩。有一天梁浩然过来,夏宜兴奋地说:“我姐给我来电话,说有个活给我干,问我愿意不愿意干。”
梁浩然警惕地问:“什么活?别是又去做什么外贸经理。”
夏宜瞅他一眼,说:“不是啊。她女儿的同学的几个家长,在商量着把孩子送到哪里去学英语口语,她就想出一个方案,她凑几个孩子,每周抽几天在她家里,让我教她们口语。她今天跟我商量是平常的日子好还是周末好。”
事实上,夏宜这次回国,感觉自己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就算她愿意再找一份外贸经理的职位,那种高强度的工作,也不见得能撑得下来。
梁浩然说:“唔,这主意不错。周末好,你可以把彦成也接过去一起学。”
夏宜说:“现在的问题是,学语言,一周一次实在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梁浩然说:“那你就来个二四六。”
夏宜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说抽周二周四下午小孩子放学后,周六可以是上午,每周教三天。这里的小学下午四点半放学,由我姐姐的婆婆把她们一起接回去,我从五点开始教,教到六点差不多了,时间太长小孩子自己也学不进去,她们本身也有很多家庭作业要写。我姐姐家住一楼,是两套两室一厅打通的,有个很大的院子,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在院子里上课。”
然后她吞吞吐吐地说:“晚上你那一顿饭我可能就顾不上了。”
梁浩然不以为然:“你可以中午做好嘛,我回来微波炉里转转就可以了。”
其实彦成是不需要来学的,因为他上的是实验双语学校,平常功课非常繁重。蔡家的房子就买在学校附近,每天由奶奶接送。夏宜自那以后,每周六把他接到姐姐家,让他跟在班里,半玩半学,下课后跟姐姐的女儿莹莹玩一会儿,吃了中饭,再带回自己父母家,督促他写作业,在父母家吃晚饭,住一晚上,把他送回蔡家。
但是他跟她始终不亲,不可能像莹莹跟夏冰那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他们母子总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但是究竟隔着什么,她又看不见抓不着,只是在心里干着急。她有时候在他旁边看他写作业,会摸摸他的头。她说:“妈妈很爱你的。”
彦成会静静地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写。
她就有种想哭的冲动。因为这种冲动,她心中时不时地会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的离婚是不是一个错误?她跟儿子这种隔膜,是不是离婚的代价?她当年离婚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尊严?为了赌一口气?为了不能忍受另外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的存在?
可是当年如果不离婚呢?她还能忍受生活在蔡剑宏的身边,跟他同床共枕吗?哪怕是同床异梦?回答是不,不能够忍受那样的生活。那么哪里错了?错就错在当初不该让蔡剑宏把孩子抱回国。她当初应该咬咬牙坚持下来,亲自抚养彦成。可是她也知道,当初那种精神状态,她实在是不适合亲自抚养孩子。
怎么做都是错,于是一错再错。于是她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用那种静静的眼神看着她,令她心碎。
所以每个星期一梁浩然过来,都会看到她情绪低落。知道情由之后,他这么说:“不管他有没有反应,你都要坚持不懈地说,有时候你要抱抱他。”
夏宜无精打采:“我看到那眼神就浑身发冷,哪里还敢去抱他?”
梁浩然说:“我不相信做儿子的会推开自己的妈妈。不试你怎么知道不行?总要试一下。”然后他抱怨,“你怎么从来不说你爱我?我很要听的,你又不说。”
夏宜给他逗笑:“你怎么整天吃醋?不是吃这个醋,就是吃那个醋。我怎么没说过?我都说过N次了。”
梁浩然看她一眼,说:“高潮的时候说的话不算数的,那个时候的人意识不清楚。”
“不算数你还逼我说?”
“那你平时不肯说,怎么办?聊胜于无。”
【98】
日子就这么时忙时闲地溜走。有一天夏宜到翻译公司结帐,顺便再带回些文件来做,就见一个高高大大,似曾相识的男人向自己走过来,问:“夏小姐还认得我吧?我是梁董的司机阿庞。”
夏宜立刻心生警惕,反问:“庞先生有什么事吗?”
阿庞笑笑:“梁董让我来请夏小姐跟他吃顿便饭,请夏小姐移步赏光。”
夏宜想了想,只得跟他上车。这种事,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老地方,梁伟华站起来跟她握手:“夏小姐,久违了。你回来也不通知我一声,我家里的事杂七杂八,也不知道你回来——失礼了。”
梁伟华看起来比上次请她吃饭的时候老了十岁。
夏宜颔首说:“梁先生客气。”
梁伟华招手叫服务员,问夏宜:“夏小姐吃什么?”
夏宜耸耸肩:“无所谓,请梁先生代为做主好了。我这人最烦操这种心。”
梁伟华于是点了几款最新推出的海鲜,然后一边给夏宜斟茶,一边随意地问:“听说夏小姐母亲出了车祸,如今老人家身体怎么样?”
夏宜仍然含笑:“多谢梁先生挂心,家母已经完全康复。”
“那么夏小姐有什么计划没有?留下来定居还是回加拿大?”
夏宜收敛了笑容,说:“梁先生,我走的时候就没说我永远不回来。这里是我的家乡,我父母亲人都在这里,你没有权利也没有权力来赶我走吧?”
梁伟华笑道:“夏小姐哪里话?我不过作为老朋友老相识,关心关心。上一次的事我很感激,我也知道你尽了力。我说过我欠你一个情,这一点我永远也不否认。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谈谈阿浩的事。”
夏宜奇道:“梁先生为什么不直接找阿浩谈?”
这时候菜陆续上来,梁伟华挥退服务员,亲自给夏宜布菜,然后说:“我们父子之间的尴尬情形,我想夏小姐也有所了解。我谈的这事,连孟小芸可能也不知道。”
说着梁伟华把目光转向窗外,看着远处的青山碧水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烟雾之中,又转回来,脸色就有些阴沉。他顿了顿说:“阿浩在孟小芸的协助下,一手搞起这个进出口公司,头一年一切正常,运作良好。但是第二年,自从你回来之后,情况就变了。他以前是粗放式管理,到后来事无巨细,几乎样样都要过问,尤其是跟供应商的联络。梁氏进出口的进货价格,比之世界同类物资水平,高出若干个百分点。夏小姐,按照国际惯例,这高出的若干个百分点,通常会作为买家经手人的佣金,被打入国外某银行的某人账户里面。我现在不能确定这些钱是在你的名下或者是阿浩的名下,但是我百分之百地确定阿浩一直在筹划着什么。”
夏宜倏然心惊,想起那晚梁浩然对她说:“七七,现在这边网络都在我手里,国外的供应商跟我做得也很熟,资金问题也不大,我完全有能力也有实力出来自己干。等我出来,我们去上海,或者出国也行,我们结婚好不好?”他所说的资金问题不大,就是指这个吗?他说他需要些时间来离婚,是在筹划这事?他为什么没跟她说过?她一再跟他说不要无事生非,他为什么不听?
他曾经跟她提过梁氏的体制,有内部审计制度,总公司的财务总监每年对下面各子公司进行审计——即便梁浩然是总裁的亲儿子,他主管的公司也不能例外。
夏宜做过外贸,也经手支付过买家经手人佣金,知道作为进口商的管理当局如果追查,必须要出口商配合。如果梁浩然继续保持跟对方的良好合作,对方不见得会愿意出卖这么有发展潜力的客户;而且作为出口商来说,一般不愿意出卖经手人,因为那样会影响他们的声誉,让其他的买家对跟他们的合作表示怀疑。
同时她在温哥华也做过财务,知道这种事情在账面上根本看不出来,除非你真的去调查国际生产资料市场的价格变动历史记录。
梁伟华看看她,接着说:“夏小姐,你要明白,结婚前,这个公司可分配利润的50%是阿浩的;结婚后,我给他100%作为他的报酬和家庭开支;如果他们有了孩子,那么我会把所有的股权全部过户到他的名下。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他这么做的目的只能是——第一,他不想让我知道这笔钱的去向;第二,他想脱离梁氏;第三,他想离婚。”
夏宜至此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梁浩然可能觉得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天衣无缝,却逃不过他父亲那双精明犀利的眼睛。
她轻声问:“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梁伟华自嘲地笑一笑,说:“阿浩这种行为,说得严重点是贪污受贿,要是严格追究起来,我未必不能把这笔款子追回来,只是那样一来,阿浩也就要去蹲大狱了。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他知道我这个做父亲的是不会让他去做牢的。他也知道自从悠然死后,我就剩下他这么一个儿子,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他翻脸的。但是做人要有分寸,如果做儿子的不想要父亲,你说这做父亲的为什么非要赶着认儿子?现在西方不是流行死后把财产捐给慈善吗?留名青史不是强过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夏宜是一口饭也吃不下去了。荒唐不荒唐?他们俩倒好像是一对离婚夫妇,聚在一起谈儿子的成长教育问题。她也知道他说的没错,如果进口商要用断绝业务关系来威胁对方,对方会把经手人出卖出去的。
梁伟华转过头来,眼中精光一闪,问:“夏小姐,你说呢?”
夏宜的话有些底气不足:“我想,你们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也许阿浩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也许是全球性的原材料价格上涨。”
梁伟华笑出声:“我还没老糊涂。阿浩这人呢,心眼实,耍起小聪明来脑子就不够使。他如今为了你,可以动这点小脑筋,为这么点小钱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却不想想因此丢了整个梁氏,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损失!”他盯着夏宜问,“夏小姐,你忍心看着阿浩为你做这么大的牺牲?”
【99】
夏宜勉强笑一笑,没出声。
梁伟华叹息一声:“他现在年轻,热血冲头,不知道自己牺牲的是什么。等他到了三十五、四十岁,他会后悔的。”
夏宜这才说:“梁先生过虑了。这也许只是一个误会。反正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阿浩说他想离婚,我名下也未见到过任何不明款项。”
梁伟华拿起刀叉布菜:“但愿如此。我现在老了,精力已经大不如从前,正想把担子一步一步地往阿浩身上卸,自然不想他出什么岔子。这计划生育搞得,做父母的一点选择都没有。孟小芸是个不错的帮手,我不想我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人到最后鸡飞蛋打——夏小姐,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他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说只要梁浩然不离婚,他对他们的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接着说:“夏小姐,希望你劝劝阿浩,凡事给自己留三分余地。只要他不触及我的底线,很多事我管不了也没有精力去管。还有,夏小姐,我欠你一个情,如今也全当还你一个情。”
那年她走的时候,也许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断了后路,在机场里跟梁伟华通过电话。她说:“梁先生,我马上就要在阿浩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停了停她又说,“但是我不能保证我永远不回来——这里毕竟是我的家。”
梁伟华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冷静地说:“夏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夏宜没说话。梁伟华在她收线之前,说了这么一句:“谢谢你,夏小姐,我欠你一个情。”
所以他才那么笃定地让公司办公室给儿子办理去加拿大的签证。
如今他用默认他们的关系来还她的这个情。只要他儿子不离婚,他就不会来找她的麻烦,这是他的底线。
可这是孟小芸的底线吗?
她这样心思转了转,梁伟华立刻说:“孟小芸是个很聪明很识大体的孩子,只要你和阿浩别闹得太过分,给她留些面子,我想她应该不会怎么样。退一步讲,即使她有些什么想法,我也有办法安抚她。”
接着他又说:“还是那句话,凡事给自己留三分余地,做人不要赶尽杀绝。大家在市面上讨生活,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夏小姐?”
夏宜沉吟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对阿浩工作上的事一无所知。如果有机会,我会跟他提点一下。但是梁先生不要高估了我对阿浩的影响力,他并不是事事听我的,他固执起来也会不可理喻,我想这一点梁先生比我更清楚。
夏宜还在考虑怎么跟梁浩然旁敲侧击地提他那笔海外存款是否真有其事的时候,梁伟华雷厉风行,搞突然袭击一样把梁浩然调离进出口公司,放进梁氏房地产,他向董事会提交的进出口公司进入期货市场的提案也被梁伟华搁置。孟小芸完成学业,在总裁办公室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安排接替梁浩然的职务,主管梁氏进出口。
梁浩然当即被这些变化整得头晕,一时间措手不及,失去方向。他对夏宜说:“搞什么搞?老头子一直想让孟小芸留在总公司总裁办公室的,怎么让她去管进出口?”
夏宜说:“房地产现在是梁氏的主营业务,也许老头子觉得比较重要吧。干这个需要跟市里的一些当权人物打交道,他自己出面已经不太有精力,别人出面他又不放心,所以想让你出来历练一下也有可能。你不是说他看重孟小芸不看重你吗?现在看重你你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梁浩然说:“我最烦跟那些人搞关系,简直没意思透了,要多无聊就多无聊。”上任没多久他就跟着父亲去参加某些重要饭局,想找人代都不可能。
夏宜极力安抚他说:“再无聊也要干哪。总有一天这一摊全是你的,到时候你往哪里逃?”
梁浩然仰天长叹:“七七,其实我喜欢过一种简单的生活,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去?”
夏宜就问:“怎么个简单法?”
梁浩然说:“我们跑到国外去,买个农场,种种大豆玉米什么的;或者跑到什么小镇上,经营一个咖啡馆。我出去工作,你在家里养孩子做饭。一年一次到外面度假,度完假接着回家干活。等到把孩子都养大,我们就去周游世界。”
他的天真有时候让她觉得他不是这个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夏宜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边笑一边唱:“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世世代代都是缘——”然后说,“世外桃源住几天,就会对外面的滚滚红尘生出无限的眷恋。阿浩,有时候我们向往的生活,并不见得就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可能就是我们累了,想暂时逃避一下,休息一下而已。等你缓过神来,就还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最精彩,虽然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好了好了,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要脱离实际。
她相信,他所形容的日子,估计只要过上半年,他就会胜利大逃亡。
她一边劝梁浩然,一边心里暗自惊心——梁伟华并不是没有对策的。他找她谈话,一方面是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她在背后教唆梁浩然这么做,另一方面也是怕他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不肯善罢甘休,再生出什么新花样来跟他作对,搞独立运动,准备携她私奔。他这是在敲山震虎。如果梁浩然做得太过分,那么就别怪他不顾念父子之情,别说取消他的继承权,就是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也是有可能的。
【100】
真到那个时候,什么去上海去北京,只怕他们藏到加拿大,澳大利亚或者西伯利亚他也会掘地三尺把他们挖出来。
人只要做过什么事,总会留下线索,总能够被挖出来。而她也好,梁浩然也好,都不是那种够机灵,够聪明到足可以掩饰掉一切线索的人。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两个笨蛋,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至此夏宜已经完全了解,梁伟华是个非常强势的人。当年梁浩然妈妈的死,是不是被这种强势性格所压迫,感觉无路可走做出的决定?否则,真的无法解释一个做母亲的怎么会抛下自己相依为命未成年的儿子,选择一了百了。
孟小芸刚听到公公让她接管进出口公司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她也知道梁伟华原来的意思是让她留在总裁办公室,在他不在的时候为整个公司的运行把关护航——因为公司里没有哪个人能把他的思想和意图领会得如她那样明白彻底。
梁伟华本人是这么解释的:“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少了点在基层的历练。你还是先到下面的公司里去干两年再上来,我就勉强再拼个几年命,为你们保保驾,护护航。”
他转个话题闲谈几句,又看似不经意地说:“小芸啊,事业这个东西是做不完的,也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拣起来做的,但是有些事情不能等。我看你把进出口的业务拿上手后,考虑考虑,要个孩子吧。一般来说,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龄就那么几年,错过了对大人孩子都不好。生孩子的时候越年轻,做母亲的恢复得就越快。生了孩子,要么把你父母接过来帮你们带,要么请个保姆带,也不影响你做事。”
他大人对媳妇说这些话真是勉为其难。因为梁浩然没有母亲,他这个做公公的就要身兼婆职。
孟小芸闹个大红脸。但是有些话她只能听听算数,并不能开口辩解。念不念书,她可以自己说了算,做不做得好工作,她也可以自己努力,可是生不生孩子,并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当家作主的。
他们夫妻之间夫妻生活,在梁浩然代理父亲的工作后锐减,即使梁伟华重返公司,梁浩然肩上担子轻了,也并未增加。而且他避孕工作做得很好,让她从何要起?她听要好的女同学抱怨老公不愿意带套以致她意外怀孕,做人工流产,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梁浩然从刚结婚开始,不但自觉自愿地带套,甚至连所有的事后工作都自己动手处理,从来就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他也从来没有要求她吃药,以致结婚后很长时间,孟小芸都不知道有避孕药这一说。
一开始,孟小芸因为缺乏经验,以为男人都这样,后来听一些亲密女友说私房悄悄话,才恍然发觉,她老公身上很明显地打着另外一个女人的烙印——他是被那个女人训练成这样的。
她不能肯定梁浩然是不想要孩子还是没有想到要孩子。所以有一天临睡前她也装作不经意地提起:“好像爸爸想抱孙子了。”
梁浩然一呆,没有应声。
她又说:“其实我也觉得,反正早晚是要一个,晚要不如早要。”
梁浩然还是没做声。
孟小芸猜不透他的意思,接着说:“我爸妈现在还年轻,手脚灵便,还能帮我们带一把。平常让他们来,他们不肯来,如果说让他们帮着带孩子,他们肯定愿意来。”
梁浩然这才说:“生孩子是件大事,怎么能为父母生呢?孙子生得越早,他们老得越快。再说孩子也用不着父母带。在西方国家,都是女的辞职在家带孩子,你肯吗?我看你刚毕业,还是干两年,积累点工作经验再说吧,这样以后孩子大了,你再出来接着干也容易些。”
孟小芸很郁闷。他这话听起来好像处处为她打算,其实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他不想要孩子,至少目前他不想要。她知道他不愿意的事情,如果她接着说下去他就会发火,而他一发起火来就不管不顾,到时候就会不可收拾。反正早晚都是她让步,还不如早让一步,干脆别让他有发火吵架的机会。于是她放下这个话题,关灯睡觉。
孟小芸已经习惯了在这种争执中先让一步,虽然有些不高兴,倒也没怎么太难受,一会儿就睡着了。但是梁浩然却感受到了来自这个沉闷婚姻的越来越大的压力。他不可能这样无限期地拖下去。现在孟小芸还年轻,可能她还觉得要不要孩子无所谓,可是再过几年,她要到三十岁的时候,他们很可能就会因为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
如果孟小芸有了孩子,那就意味着他要一辈子绑死在这个无奈的婚姻里面——因为他一旦决定要孩子,就要对那孩子负责,他绝不会让他的孩子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他的感情有个缺,他绝不让自己的孩子的感情也有个缺。如果他不要孩子,就会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尤其是来自孟小芸的,而且对于孟小芸来说,这太不公平了。
梁浩然知道孟小芸很无辜,可是他无能为力。如果他的婚姻是个错误,他不想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从他父亲做出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和今晚孟小芸的谈话来看,老头子已经对他有所提防——或者,摊牌的时刻到了。
他明着暗着跟夏宜提了几次,每次她都坚定地表示不愿意他离婚,说他无事生非。她说她不愿意面对压力,她说不要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他不明白,离个婚,最坏不过他放弃一切,从头开始,除此之外,还能怎样不可收拾?
【101】
夏宜那天正在家里埋头译稿,接到林晓苏拨来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唉声叹气,情绪低落。
夏宜奇怪死了,这人一向乐观,什么时候转性做了林黛玉?
林晓苏说:“夏宜,我流产了。”
夏宜大吃一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现在这个年纪做流产很伤身体知道不知道?”
林晓苏低声说:“不是人流,是自然流产。我跟我老公一直想要个孩子,本来说好如果怀孕就结婚,你看,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从来没避孕,就是怀不上,好容易怀上了,刚拿证没多久,前两天洗澡不小心滑了一跤,就掉了。”
夏宜更吃惊:“你上次不是说他有个女儿吗?你自己也有个女儿,干什么还要再生?”
林晓苏说:“他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生出个儿子;我呢,觉得一个孩子实在是太孤单了,再生一个将来兄弟姐妹可以有个伴。而且我真的很喜欢他,就是想给他生个孩子。现在政策放宽,只要想办法生出来,交笔罚款就能报上户口。唉,不行了,年纪不饶人。现在这年纪,怀上就难,怀上了,保住也难;就算保住了,生下来健康不健康还很难说。夏宜,你听没听说,母亲过三十五的话,生下来的孩子不健康的概率比一般孕妇要大?所以要做羊水测试。你想不想再生一个?你现在是加拿大人,生孩子不受限制,要生的话要趁早,越晚越不好。”
夏宜听得惊心动魄。她犹犹豫豫地说:“我在温哥华也有几个生二胎的朋友,都过了三十五,有些都四十了,生出来的孩子很好啊。”
林晓苏说:“不是说过了三十五生的孩子都不好,只是不好的概率比较大而已。你想想,你碰不上,那就是百分之三或者百分之五,万一碰上了,不就是百分之百?倒退十几年,那个时候做爱整天提心吊胆,就怕做出孩子来;现在倒好,做啊做啊,担心的是做不出来,整天浪费精力浪费情调。”
夏宜哭笑不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安慰老同学几句,记下她的地址,去菜场买了两只本鸡,让人杀好,又买了些红枣之类补血的补品,匆匆赶过去看她。
年龄确实不饶人。经此打击,林晓苏好像老了五、六岁,皮肤又松又黄,脸上生了许多黄褐斑,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
她妈妈过来照顾她,帮她炖汤煮饭。夏宜把鸡交给林妈妈,走到房间里,坐在床前跟她说话。
林晓苏说:“早知如此,结什么婚呢!”
夏宜笑着说:“原来你结婚就为生孩子?你老公有意见了?如果是那样,他就太差劲了。”
林晓苏说:“他倒没说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亏身体。我是觉得如果不生孩子,就没必要结婚。两个人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分开,不用烦。”
夏宜说:“那就再接再厉,再做一个,不就行了?”
这时林妈妈进来,插嘴说:“还要一个?身体不要了?就算再怀一个,你千小心,万小心地生下来,那养到大学毕业要多少年?孩子是吹大的?那要耗费大人多少钞票多少精力啊?你们放着好日子不过搞啥搞?”
林晓苏顶她妈妈说:“那你为什么生三个?”
林妈妈这么回答:“那个时候就是认为孩子多好啊。你看看,好什么好?孩子多操心多,哪个出点事我这做妈的都心惊肉跳,可是享到你们什么福了?再说,我们那个时候孩子怎么养?现在这孩子又是怎么养?叫我说,你趁早别再打这个主意,养好身体,把你女儿带大带好就行了。又不是二十五岁,生什么生!”
一直到夏宜告辞出门,林家母女生派和不生派还没有争论出结果来。
夏宜回到家,搁下手头的工作,先上网查资料。一条一款,直指高龄孕妇的种种弊端——畸胎率高,宫外孕率高,流产率高等等,甚至连怀孕的可能性也随着年龄的增高而降低。
夏宜上高中的时候读过一篇伤痕小说,说一个年轻的舞蹈演员未婚先孕,为了让孩子掉下来,拼命练功,搞危险动作,无奈孩子生命力顽强,就是不肯掉下来。可是你看,人过了三十五,用林晓苏的话来说,打个喷嚏都有可能把孩子打掉。
夏宜想想自己,无论如何要归入高危人群了,如果想要个孩子,要抓紧时间。但是,这孩子究竟是要还是不要?
婚姻或许可有可无,可是如果没有一个跟自己感情亲密的孩子,不能说不是个遗憾。每次看见夏冰跟她女儿拌嘴打闹,看到她跟她女儿又亲又抱,夏宜在旁边就酸酸的,心生羡慕。
这是她跟彦成之间不可能有的。现在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再生一个孩子,当然最好是女儿。如果她有个女儿,她一定对她说,宝贝儿,妈妈爱你。她要时时刻刻地对她说,从生下来说到她十八岁,直到她听厌为止。
她还要时时刻刻拥抱她。
并且,她想象,她和梁浩然的女儿会长成什么样子?她会不会继承梁浩然的大眼睛,自己的白皮肤?或者,就算她继承自己不大不小的眼睛,梁浩然的巧克力色皮肤也行,在西方这种相貌也别具风情。遗传真是很奇妙,夏宜跟姐姐夏冰,一个像妈妈,一个像爸爸,但是两人站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姐妹。彦成小时候怎么看怎么像蔡剑宏,现在五官却有越来越向夏宜靠拢的趋势。
【102】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夏宜想要孩子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有时候走在路上,只要看见有人推着婴儿车,她就会不自觉地凑上去搭搭话,看看小婴儿那张天使般的嫩脸,恭维几句。有时候还会征得人家同意,求人家让自己抱上一抱。
终于有一天,她跟梁浩然在一起的时候,在最情热的一刻,她伸手把他的小雨衣脱下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往前一送,把他提前送入高潮。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梁浩然趴在一边,等血液渐渐回流入脑,爬起来,一声不响地把她拖起来往浴室拉。
夏宜给他骇了一跳,一边挣扎一边问:“你想干什么?”
梁浩然把她拖入淋浴房,打开花洒给她冲洗,甚至把手指伸入私处,拿水对着冲。
她挣扎着往外跑:“阿浩你发什么疯?”
“不想摔跤你就别动!”他脸色阴沉地说,一边用自己高大魁梧的身体堵住她,一边动手给她冲洗,然后把她拖出去,用毛巾包住,再把她拖回卧室的小茶几边上,把她按进单人沙发。
他自己回床边穿上衣裤,回来坐在她对面,眉毛拧成一团,说她:“我真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你发火,可这一次你太过分!你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事你不能好好跟我商量,要用这种诡计搞突然袭击?”
夏宜笑着说:“你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我搞什么阴谋诡计?我不过想跟你更亲密一些。以后你都别穿那小雨衣了,我可以吃药。”
梁浩然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七七,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自作聪明!当年你自作聪明地跑掉,害得我掉在陷阱里,到现在还爬不出来。今天你又想搞什么花样?!”说着他站起身,把小圆桌上的一只咖啡杯用力往地上一摔,那杯子骨碌碌地滚在一边,美丽而坚硬的金丝柚的地板给他砸个小坑。
夏宜吓得打了一个哆嗦。她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不是不害怕的。他到刚才为止,发的最大的一次脾气不过是穿上衣服摔门而去,现在他居然在她面前砸杯子。她低头权衡再三,决定保持沉默。
他愤怒:“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平时不是蛮能说的吗?”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要个孩子,一个我们俩的孩子。”
他质问:“那你为什么不好好跟我商量?为什么要搞突然袭击?”
夏宜申辩:“我没有搞突然袭击。我不过是在那一瞬间刚刚下定决心,还没来得及跟你——”
梁浩然摆摆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强压住火气说:“好,好,你没搞突然袭击。既然你决定要孩子,肯定是想了很久了。你这人主意一向很大,我要离婚跟你结婚你不肯,那么我问你,如果你成功怀孕,打算怎么办?”
夏宜心虚地看他一眼,一边在脑子里思考,一边回答:“我还会陪着你,等到肚子真的藏不住的那一天,我去加拿大待产,在那边把孩子生下来——”
梁浩然勃然大怒:“然后你带着孩子去过幸福生活,又一次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对不对?你当我什么?种马?”他跑到厨房里,接着厨房里就传来一阵瓷器撞击地面后破碎的声音。
夏宜闭上眼睛,不知道楼下能不能听到,会不会上来抗议。
梁浩然对着一地的瓷片喘气。孟小芸跟他要孩子,如果她有了,他一辈子就要被绑在她身上,休想挣脱;如今夏宜也要孩子,如果她有了,她的生命就有了新的希望,新的寄托,那么他就更加难以留住她。他的生命是一个戈蒂恩结,最后大约只能用亚历山大的剑来斩开。
夏宜等了半天,没听见什么声音,于是站起来回到床边,穿上睡裙,套上拖鞋,走到厨房里,看见梁浩然坐在厨房的地上,靠着墙,胳膊支在腿上,手插进头发里,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发呆。
她蹲下来道歉:“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不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不过,阿浩,你要替我想一想,我跟彦成的情形你也知道——这孩子一向跟我不亲。我这个年纪,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机会。再过几年,我可能想生都生不出来,或者生出来也没有精力去养。”
梁浩然微弱地说:“七七,我不想我的孩子生下来没有爸爸。”
夏宜说:“我没说要离开你,我生完孩子还可以再回来。我想好了,在离本市车程半小时的郊区买套房子,我和孩子可以住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是谁,你可以随时去看我和孩子。等到孩子上学的年纪,我带她/他出国受教育,你仍然可以随时去看望我们。阿浩,你永远都是孩子的爸爸。我会告诉孩子你很爱她/他。”
梁浩然点点头,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七七,你现实一点,孩子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生活在他生命里的爸爸,不是照片里的爸爸,不是故事里的爸爸。再过几年,如果你真的要带她/他去国外生活,你会觉得她/他的生活中最好有个成熟男性扮演父亲的角色,然后你会给她/他找个继父。七七,这不是我能忍受的。想到你要做别的男人的女人我都不能忍受,何况我的孩子要拿别的男人做父亲?”
他的妈妈是照片里的妈妈,是回忆里的妈妈,这是他一生中最惨痛的一段往事。这个女人没有经历过这些,根本是在痴人说梦。
他接着说:“你要生孩子不要紧,但是我必须名正言顺地做孩子的爸爸,能见光的爸爸。”
【103】
那一晚梁浩然和夏宜不欢而散。因为时间太晚,夏宜最后不得不中断谈话,把他催走。他走后夏宜拿着扫帚清理残局,心里为那一套自己精心挑选的瓷器感到可惜。她同时心怀侥幸,希望这一次能够有漏网的残余分子留在体内,并生根发芽,到时候他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现实。
也许确实是年龄不饶人。年轻的时候就想着不要它偏来,现在这个年纪,想着要却又偏偏不来。
以后的日子他们谁也没心情做爱,见了面就讨论这个问题。夏宜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独立抚养这个她想要的孩子。而梁浩然的态度很坚定,生孩子可以,他要名正言顺地做她孩子的父亲,也就是说,他要离婚,跟她结婚。
他说:“到时候你爱生几个就生几个,生到你不愿意生为止。”
夏宜原以为,生孩子总比结婚要容易,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就纳闷,这世界上无数的二奶的孩子是怎么来的?她的这个学生是不是太优秀太出色了?当初她教他的东西,他就那么认真地贯彻施行。当初她对他说:“不要以为戴套只是保护女人,也是保护男人。你怎么知道跟你上床的女人有什么病史?你不想年纪轻轻就做爸爸,麻烦上身吧?不管是生病也好,生孩子也好,那可都是一枪中彩,你千万别心存侥幸。”
好了,现在他把自己保护得风雨不透,连她都插不进去,这是她的幸或者不幸?梁浩然的大脑结构怎么就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呢?他怎么就那么一根筋呢?她直接拿这个问题来问他,他看她一眼,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你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我的苦衷。我已经快崩溃了你知道不知道?现在这种状态对谁都不公平。我不想再骗孟小芸了,我恨不得立刻跟她讲清楚,然后离婚走人。”
夏宜倒吸一口凉气:“阿浩你别乱来。你要真那么做,那我孩子也不要了,你我也不要了,我买张飞机票去亡命天涯。”他怎么这么天真?他还真以为他摊了牌就可以说走就走?离婚这么简单这世界上一半的律师都要失业。
“你究竟怕什么?我是老虎吗?跟我结婚你就怕成那样?”梁浩然又要发脾气,“你知道不知道我已经快疯了?你知道不知道怕一张口叫错人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不知道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是什么滋味?我现在睁开眼怕看到她,闭上眼怕自己乱说梦话——”
夏宜叹口气,安抚他说:“阿浩,我跟彦成这种状态已经是千古遗恨,我不想你和你父亲为了我父子反目。”
梁浩然心中有疑团扫过。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家老头子找过你?他跟你说些什么?”
夏宜摇头否认。
梁浩然说:“你根本不用考虑那个男人。当年他逼死我妈,我那时才十四岁,他是我法定监护人,我不能自立,没办法离开他。可是今天,我凭什么要听他的?他愿意认我,那我看在我血管里还流着他的血的份上,就认他这个父亲,如果他不认我,我随便他——我不稀罕他身后的那个破集团,他爱给谁给谁。”
夏宜头大如斗。他们父子的恩怨,早在他十四岁那年就种下,可是为什么今天要她来承担这个恶果?他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心理上直接从一个小小少年跨入了成年人的行列,于是他在真正成年以后,潜意识里,他不断地回头去寻找他曾经失落的世界,所以他的内心里,永远都有着幼稚的一面。也许这幼稚的一面,永远都不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得成熟,因为那段时光,在记忆的深处,已经风干成化石。
当纯真演变成化石,这是好还是不好?他为什么不变得“成熟”?他为什么不变得圆滑?他为什么不变得势利?他打动她的,不就是这一点吗?可是为什么如今使她烦恼的也是这一点?
夏宜懊恼至极,有一天跟梁浩然辩着辩着,突然笑起来,跟他说:“我发现目前来讲我们两个人的情形就象国外的议会辩论,要么不碰面,碰了面就没完没了地长篇大论。为了让这种感觉更真实一些,我们用英语说吧。”
梁浩然下结论:“如果你做议员,干一届就给人选下来——逻辑混乱,思维不清,还不具备正确的价值观。”
夏宜说:“我不过是想要个孩子,怎么到你这里就这么困难?说句实话,我还真不一定能生出来——如果我真的怀不上,现在讨论的一切不都是扯淡吗?”
到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讨论了半个月没有结果,两个人都有些屏不住了。看到夏宜软下来,梁浩然也就不再坚持。他知道她虽然没他那么容易发火,可是犟起来也是很犟的,轻易不会改变自己的观点和决定,这样拖下去毫无意义。最后他妥协,把这事放在一边,上床“亲密无间”地做爱。
他们两个,最后认低服软的总是他。反正如果她真的怀孕,生下来还要十个月,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有一天梁浩然拿出一张小小的塑料卡片交给夏宜,说:“七七,这张卡你收着。这个账户在一个香港贸易公司的名下,你用这张卡可以在网上,或者全球任何一个自动提款机进行转帐,提现,支付各种帐单。”
夏宜拿在手里看,是香港汇丰银行的银行卡,同时交到她手里的还有一只大信封,她打开来看,有香港会计师的姓名电话地址,银行账户网上操作程序说明,提款机使用的密码以及支票簿若干本。
梁浩然接着说:“我打听过了,这家银行在加拿大的大城市都有分行,这卡在那边是可以用的。你可以在支票簿上用你的签名。”
那么说,梁伟华说的都是真的。夏宜想起他们重逢后他的那次香港之行,莫非就是办这事?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冲口而出一句话:“阿浩,你这样很危险。”
【104】
梁浩然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宜垂下眼帘,几秒钟后才抬起头来反问:“你这卡是什么意思?这些钱是怎么来的?”
梁浩然说:“你放心,这些钱百分之百安全。”说着他从信封里拿出一刀文件,全是英文的,说,“你在打叉的地方签名,这间公司就在你的名下,我已经委托了会计师照料。万一将来我有什么事,你跟这个会计师联络,让他帮你把公司注销,把钱转出来——对了,这个会计师普通话不那么灵光,你最好跟他说英语。”
夏宜把卡推到他面前,说:“阿浩,你给我家用,我接受;这个东西我不想要。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是到任何时候都颠扑不灭的真理。我只想你这一辈子平平安安,不想你出什么事情。”
梁浩然紧绷的脸笑了笑,问她:“我们老头子是找过你,我猜得没错吧?他对你说些什么?是不是恐吓你?我说过,你就会对我凶,碰上个流氓就能把你吓成这样!”他把卡又放回到她手里,说,“你放心,我咨询过专业人士,这钱绝对是百分之百的安全。”
夏宜说:“安全不安全在其次,问题是我不需要。”
梁浩然坐到她身边,说:“七七,你别打断我,听我把话说完。悠然的死,给我触动很大。现代社会,这种年代,意外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飞机失事,车祸,甚至游泳爬山,都有可能致人死地。不管怎么样,目前来讲,我的合法妻子是孟小芸,我名下的财产也好,我的保险也好,受益人都是她。一旦我出现什么意外,你得不到任何保障。我们现在这种情况,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你肚子里会有个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来养,就算是我尽不到人力,在金钱上也要保证他/她。”
夏宜听得心揪起来,她看住他问:“阿浩,我怎么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你没事吧?”
梁浩然笑笑说:“你也忌讳这个?我以为你那么想得开的人不会在意谈这个。你放心,我没事。我说的一切,都是说在万一的情况下。其实我名下,除了那套房子和那辆跑车,没有多少财产。当年我们老头子说,进出口公司的可分利润,百分百给我,那是带附加条件的,给我是给我,可是在一个他可以监督的账户里,我只有使用权——如果我往外转款,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孟小芸的开销也从那个账户里支出。我那个时候神志不清,就这么被老头子忽悠了一下。他说在孟小芸生了孩子后,就把进出口公司的股权全部过户到我的名下,七七,这么说吧,如果这些权力要用你我一生的幸福去换,那我宁可不要。”
夏宜咬住嘴唇,沉默了一会儿,抬头问:“你确定如果你们老头子发起狠来,这些钱不会让你去坐牢吗?”
梁浩然摇摇头:“不会。我保证不会。你放心,我没有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只不过是拿回一部分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夏宜说:“我签。”她每一页地检查,在该签名的地方签名,然后起身到书房,把自己的护照复印几份,合并起来交给他,问,“阿浩,我能给你什么?”
梁浩然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要你发誓,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可以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七七,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有什么要求,你跟我说,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做,做不到的也会想办法去做。但是如果再有象上一次大逃亡的事情发生,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的——这是我的底线。”
如今每个人都有底线,好像就是她没有。
梁浩然自己松动起来,笑着说:“你发誓也是白发。你说让你指着什么发誓?上帝?真主?我发现人没有信仰也是很可怕的事情。我在海外的一些中文论坛上经常看到一些中国人指着自己的父母和孩子发誓,感觉很恐怖。我这个人一向主张,自己做事,罪不及父母和孩子,你犯错就犯错,连累连累上帝也算了,反正他老人家大能,也不怕被连累,可是父母和孩子何辜?”
夏宜说:“好吧,我指着我的良心发誓,我绝对不离开你,除非你先离开我。”
梁浩然讽刺她:“良心?你这个女人最缺的就是良心。”
夏宜打他一拳,倒在他怀里。梁浩然搂着她说:“七七,你说我自私也好,无耻也好,我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必须陪我一天,我是一辈子都不会放你的。如果我真的死在你前头,你就回加拿大去,找个忠厚老实点的老外嫁掉,平平安安地过你的日子。这片土地不太适合你,你不要在这边死撑。”
夏宜笑一笑:“今天我们两个要互相交待后事吗?那么如果我死在你前头呢?”
梁浩然说:“那我帮你远远地看着彦成,直到他能够自立。如果你真能留下一个我们的孩子,我一定把他/她养大。”
夏宜问:“如果你老婆不同意怎么办?不如孩子交给我父母或者我姐姐,我姐姐肯定会把我的孩子当自己的孩子养。”
梁浩然坚定地说:“胡说八道。我自己的孩子自己养,不需要别人代劳。如果那个时候我还有老婆的话,她不同意我为自己的孩子负责,那就只有离婚一条路可走。”
夏宜嗔他:“不要整天想着离婚离婚,你以为结婚离婚像演戏一样容易?”
梁浩然苦笑一声:“我现在彻底地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
婚姻是分享与承诺,当你还没有做好准备要分享的时候,就不要轻易承诺。
【105】
张美凤到孤儿院去领养了一个五岁的孤女。小女孩兔唇,只做过一次初步的矫形手术。张美凤领养之后,又花钱为她做了彻底的手术,术后恢复良好,整个面貌大改,一副小美人的形象。
梁伟华对于妻子的行动本来无可无不可,只是为了安抚她的失子之痛,才事事给予配合。不料这女孩子到家之后,先是适应环境,再接着安排手术,术后又要休养愈合,张美凤嘘寒问暖,亲自照料,连带着梁伟华也跟着问这问那,对那女孩子就产生了一种柔软的情谊,使他想起悠然初到梁家时的情景。
尤其是那女孩子一双乖巧的眸子,是那么的相似。他给她起名梁嫣然。
梁浩然凭空多了个妹妹,有些啼笑皆非。有一日跟夏宜说起这事,这么感慨:“这个女孩子说起来比彦成还要小,可以做我女儿,可如今她是我妹妹。”
夏宜心中一动,想起梁伟华跟她讲的话:“这计划生育搞的,做父母的一点选择都没有。”
他们夫妇,是在为自己多找一个选择,还是张美凤想要一个跟自己感情亲密的孩子,又失去生育能力,无奈之下只好选择领养?
她问:“你见过你那个妹妹吗?感觉怎么样?”
梁浩然摇头:“我没见过,孟小芸见过,说是蛮可爱的。她给我带回来一些照片,嘴唇还没完全长好,但是眼睛鼻子都生得非常好,跟我们家的人也比较象,大眼睛,高鼻梁。她说看得出我们老头子和张美凤都很宠她,一说起她满脸带笑。”停了停他又说,“其实老头子一直很想要个女儿,所以美美小时候他很宠美美。只是他跟张美凤结婚的时候,他的公司挂靠在一个事业单位,他那个时候算国家工作人员,按照计划生育政策,不可以再生。现在收养孤儿的政策放宽,他大约想要圆圆女儿梦。”
夏宜此时彻底明白梁浩然的妈妈为什么自杀了——公司名义上是公家的,如果她不得不离婚,他们分割的只能是有限的家庭存款和那套房子——她若要孩子,一个女人带着正在成长的男孩子,工厂效益又不好,前途茫茫,拿着按照物价指数计算的抚养费,其艰难可想而知;她若不要孩子,那么她此生既要承受跟儿子的分离之痛,也要忍受儿子对她抛弃的愤恨。自己死了,或许丈夫心存内疚,还能对儿子好一点,毕竟虎毒不食子。
跟儿子的分离之痛,夏宜已经有了深深的体会。在她离开的一年多里,她一边思念着梁浩然,一边牵挂着那个刚刚跟她建立起感情的儿子。她自认心肠坚硬,还不可忍受,那么梁浩然妈妈这种慈母型的女人,更是情何以堪。
想到这里,她心里一片冰冷,脸上却仍然带着微笑说:“估计年纪大的人得了孩子都很宠。我在温哥华的时候见过几对中国夫妇,快四十了生的孩子都宠得不象话。我想我如果现在能有一个,肯定也是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他//她才好。”
她期盼的孩子始终没有来,心里不是不沮丧的。她怀疑自己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最后她叹口气说:“如果做一年还做不出孩子,我也考虑去领养一个。”
梁浩然走过去搂住她说:“我看你是走火入魔。孩子不孩子,真的那么要紧吗?”
夏宜刚想说什么,手机铃响,她走过去接听,脸色就变了变,说:“他不在。要不要我去接你?你还认得我家?那你过来,我等你。”
收了线,她转身对梁浩然说:“你能不能回避一下?等下我有个客人要来。”
梁浩然敏感地问:“什么客人这个时候要到你这里来?男的女的?”
夏宜犹豫一会儿,才说:“是美美。我怀疑她出了点什么事,口气好像很沮丧。”
梁浩然更加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回避美美?再说你什么时候跟美美走得那么近?”
夏宜看看表,有些着急:“阿浩,这事一时半时说不清楚。她很快就会过来,如果你在这里她很可能掉头就走,并且以后都不会再相信我。我信任你才跟你说,请你无论如何听我这一回。我明天再跟你具体说。我觉得今天可能出了大事,你在这里会误事。”
梁浩然怀疑地看着她,没说话。
夏宜央求:“我求你了,你相信我,我明天一定跟你说明白。”
梁浩然无奈地走到门口衣架前,穿起外套跟她告别。他走了不到二十分钟,美美就到了,双眼红肿,脸色苍白,左脸有鲜红的指印。
夏宜骇了一跳,让她坐在卧室的沙发里,自己去给她洗了几块毛巾冰在冰箱里,又帮她到了杯茶。
她坐下来问:“这是怎么啦?”
美美的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他要结婚了,我把他的相机给砸烂,他,他就打了我。”
夏宜吸一口气,几乎要骂出声来:“他还有脸打女人?他真下得了手!”这样想想,自己真是足够幸运,当年她掴梁浩然一掌,梁浩然都没还手。
美美小声说:“他那只相机好几万。”
夏宜说:“他亏心在先,别说几万,就是几十万又怎么样?”说着她站起来,自冰箱里取出毛巾递给她。美美接过,捂在脸上。
美美又小声说:“我可能怀孕了。”
【106】
夏宜差点背过去气去,一句“我早就跟你说”几乎脱口而出。这世界真讽刺,她如今想要而要不到,而那不想要的却偏偏不期而至。
她忍了忍,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把她轻轻地揽住,安抚地拍拍她说:“别怕,我明天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只是,如果是真的,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她还是个在校大学生,还能怎么办!美美倒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夏宜不停地去冰箱倒换毛巾,又不停地劝解美美,好容易才把她的情绪稳定下来。最后她让美美跟她睡在一张床上,第二天一早,带她去城东的合资医院做检查。
去那家医院,完全是因为这家医院因为收费高而人少,相对来说私密性较强,五、六个病人在一间诊室里看病的事情不会发生。
检查结果是阳性。夏宜镇定地为美美选择了药流。B超检查之后,她带着医生开的药同美美一起回家。
到底年轻,美美一向健康,不常吃药,对药物很敏感,还没吃完所有的药片,整个过程就结束。夏宜特地去买了只小热水袋,灌了热水让她放在肚子上睡觉,自己拿着掉下来的孕囊去医院给医生看,开了些活血化淤的药回来。
她到菜市场买了几只本鸡给她炖鸡汤,顺便在外面给梁浩然通了个电话,说:“你这几天别过来,美美出了点事,我要给她养养身体,还要开导开导她。等下她睡了,我跟你用MSN聊。”
她回到书房,一边留神卧室的动静,一边用MSN把大致事情经过讲给梁浩然。
梁浩然气得发昏,立刻想冲过来。夏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安抚住。她说:“她这是成长痛,避免不了的。现在她很脆弱,这个时候你不可以骂她。你骂她有可能把事情搞糟。她现在最少要养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里我会尽量跟她讲道理。”
美美养了一周,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跟夏宜说起事情缘由。原来那个男的一直脚踩两只船,两头都瞒着。他的未婚妻是个在上海的温州人,家里产业很大,父亲一直想要个儿子,生来生去,罚款交了无数,只得三个女儿。那个女的是长女,被父亲安排成接班人,先在美国留学,回来后就在公司里干。老头跟准女婿约定,如果他们以后生了儿子,要跟岳家姓,这才准许他们结婚。
美美一直蒙在鼓里,一直到一天模特儿公司老板从上海开会回来,问起那人他的婚期,这事才算曝光。
美美只是继父有钱,那女的是生父有钱,而且已经被确定是父亲的接班人。
有了这事,夏宜也用不着旁敲侧击,直接就对美美灌输些人生道理。她说得和颜悦色,美美听得心服口服,说:“夏姐姐,我们家的人都拿我当小孩子,只有你把我当成年人对待。”
夏宜笑一笑:“他们是爱之深责之切。成年人不是那么好当的,什么事都要自己扛。你现在生理上是个成年人,心理上还是个小孩子。”
美美告辞回学校上课,夏宜跟她说:“美美,记得我的话,人摔跤并不可怕,但是要找找原因,避免下一次摔同样的跤。人第一次犯错,那是幼稚,第二次犯同样的错,那叫愚蠢。女人要记得先爱自己,保护自己,然后才有力气爱别人。”
美美说:“我会记在心里。谢谢你,夏姐姐。”
美美走了,梁浩然就回来,差点为这事跟夏宜吵起来,责怪她既然早知道美美跟那男人交往的事,为什么不告诉他。
夏宜反问他:“你觉得早告诉你这事就能避免得了吗?”
梁浩然说:“怎么不能?美美一向听话。”
夏宜呛他一句:“我家里人都不要我跟你来往,我听了吗?”
梁浩然哑住,随即火气又上来:“你拿我跟那个鸟男人比?我有那么卑鄙吗?”
夏宜看着他没响。梁浩然悻悻地说:“至少如果孟小芸哪天掴我一掌,骂我卑鄙,我也只得受着,绝不会还手。”
夏宜把话题转回到美美身上:“阿浩,那个时候心里只有爱情,不会听任何人的。她吃了亏,自然就记住这个教训。这叫成长痛,是避免不了的。这个时候亲人所能做的就是,坚定地站在她身后,在她失意的时候告诉她,我们永远爱她,永远都不会抛弃她。”
梁浩然坐在那里喘气,脸涨得紫红,最后一拍桌子,几乎是怒吼:“就这么算了?他个乌龟儿子欺负别人我管不着,欺负到我家里人头上,还动手打女人,他脑残?!”
夏宜知道他有些弟兄是有些道道的,就笑着说:“要不你找弟兄打他一顿出出气,否则还能怎样?”
否则还能怎么样?一个月后夏宜恍然听到谣言,说那个摄影师被人暴打一顿,右手手筋被挑断。他的一个前面女友,找到他的未婚妻,把他们的亲密照片给他的未婚妻看,控诉他喜新厌旧,不负责任的种种劣迹,然后他们的婚事告吹。
那人如果不远走他乡,基本上在这一带无法再混下去。这个报复不可谓不惨烈。她质问梁浩然:“这是不是你干的?太过分了吧?这样也会把美美的名声搞坏的!以后哪个男孩子还敢再去接近美美?”
梁浩然摇头:“不是我干的,我就是叫人把他暴打了一顿,其余的什么也没干。”
夏宜怀疑地看着他。他顿了顿,有些不肯定地说:“我怀疑是我们老头子干的,但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事的?还有,他收买那个鸟男人前面的女友,究竟花了多少钱?”
夏宜就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梁浩然又问:“如果哪一天,有人拿钱来收买你,要你离开我,七七,你会给我开个什么价?”
【107】
如果这事真是梁伟华干的,那就太可怕了。他要么不出手,出手就置人死地。他的这种报复,可能并不是美美想要的。
到目前为止,夏宜对梁伟华的印象还只是一个精明敏锐的生意人。她想起前夫蔡剑宏对她说的话:“梁伟华这人不是好惹的,他军人出身,当年空手套白狼起家,白道黑道都有关系。他这人,跟你讲交情的时候可以义气冲天,可是你要惹恼他,他可以翻脸不认人,置你于死地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错,他确实是个精明敏锐的生意人,但是同时,他还是个流氓。现在看来,他对自己还算客气,也许他顾虑着他的儿子,因为这个儿子一向跟他有隔阂,使他不能轻举妄动;也许她还没有触及到他的底线,所以现在还对她比较容忍;也许是她前面的那一次出走表现得比较“识相”,所以他才对她保留些余地;也许他忌讳她身后的夏家跟官僚集团残余的一些关系,不能对她太过分。
也许这些原因都有,谁知道呢?她爱梁浩然,但她不希望自己为这“爱情”送了命。她没有宗教,没有信仰,不相信永生,也不相信轮回,只相信现世的一切——苦也好,痛也好,幸福也好。生命在,希望就在;没有了生命,“爱情”什么也不是,只能是人们茶余饭后的故事,传得久了,如果还能传颂下去,那就叫传说,比如梁祝。后人眼里一对灿烂双飞的蝴蝶,不过是当年荒郊野外坟下无法团聚的两具白骨。
她重新思考自己要孩子的决定是不是正确。她反反复复地跟梁浩然讲目前这样的状况很好,她希望维持现状,让他不要无事生非,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梁浩然工作调动以后,变得更忙,很多时候他们晚上的见面变成了通个简短的电话。他有时候会出差,在一些附近的城市或者省外的城市考察当地的房地产市场,如果他独自一个人,他会要求她跟他一起去。她也尽量满足他。到了当地,他去办公事,她去逛街,拿着他的卡拼命花他的钱,买一堆有用没用的东西,希望这样可以让他心理平衡些。他们各自好像都有些心事,她不能对他说,他也不能对她说,只好都憋在心里,顾左右而言他。
有一天他这么飘过一句:“好像孟小芸有些察觉到什么。”
她问:“她说什么了?”
他说:“她没说什么。但是我感觉她好像知道了些什么。”
究竟她知道些什么,他不能肯定。现在他们是沉闷的三人行。
她想他还是太善良。做男人似乎不能太善良,太善良自己心里苦。这世上活得潇洒自在的,都是那些心狠手辣的。
他的母亲被他父亲的婚外情逼死,如今他自觉不自觉地,在重复着父亲的老路,身不由己。也许他们走这条路的原因不尽相同,但是结果都一样,没有太大的区别。
她现在进不得,退不得,情形尴尬。进,不是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形势比人强;退,梁浩然不同意,她对他发了誓,她伤过他一次,同时也伤了自己,她不想再伤他一次。
她的生命至此,也变成一个死结。
她想要孩子的时候,孩子偏偏不来;在她对自己失去信心,重新思考自己的决定的时候,她发现她出了问题。
她悄悄去医院检查,结果呈阳性。她把报告单攥在手里,浑身就有些颤抖。好在她早有防备,没有自己开车,出了医院,迎着刺目的阳光,打车回家。到家她脱掉外套躺在床上,脑子里是一片的空白。
一个期待已久的孩子,可能是个儿子,也可能是个女儿,是她喜欢的人的孩子,她想亲自抚养他/她,陪伴他/她长大,她要跟他/她亲密无间。
这可能是她再一次做母亲的最后机会。没了这个机会,也许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再生了。她想着她曾经看过美美打掉的那个孕囊,一只扁扁的,圆圆的,白色的一个东西,附着软软的一层绒毛,那是一个生命的初级形式,当它安全地依附在女人的子宫里,它就会日长夜大,渐渐演变成一个可爱的胎儿,然后从母体分娩,成为一个可爱的生命。可是当它被从母体强行剥离,被人抛弃,就什么也不是,躺在冰冷漆黑里,甚至是一堆污垢里,被污染,被践踏。
想到这里夏宜的心就有抽紧的感觉。觉得头昏目眩。她慢慢爬起来,到厅里倒一杯水喝下,才勉强镇定下来,又回到床上躺下。
梁浩然这天从邻近城市赶回来,时间还早,直接过来打个转准备赴一个饭局,看到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就问:“生病了?”用嘴唇碰碰她的额头,感觉没有热度,才又问,“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夏宜摇头说:“没什么,感觉不舒服,今天去医院看了看,医生说我贫血。我躺躺就好。”
梁浩然奇怪:“你怎么会贫血?”他到厨房里看看,从冰箱里找到一只冻鸡,还是上次给美美补身体的时候没吃完的,拿到水槽里化冻,又找到一些红枣,取出来给她一边炖汤,一边用手机跟什么人讲着什么,把饭局取消。收拾完回来对她说,“你是不是太累?我看你那个口语班就别教了。”
夏宜说:“阿浩,我想单独找个地方去静一静,散散心。”
梁浩然警惕地问:“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夏宜勉强笑笑:“你别老把我当犯人好不好?给我一点自由。你看你到哪里我从来不问。”
梁浩然干脆地说:“我没有逃跑史。”
夏宜苦笑:“一个人不能犯错,做错一次,信誉全失。我要怎么你才肯信我?阿浩,我想变一下生活方式。我出国住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住一段时间好不好?老待在一个地方很闷。”
梁浩然看住她,半天才说:“这里有父母有亲人有同学有朋友还觉得闷,到外面什么也没有反而不闷?七七,你的结构跟一般人不一样呢——你这叫作天作地。”
夏宜闷住,转换话题:“跟谁的饭局,说取消就取消?”
梁浩然随意地说:“跟胖子谈点事。我陪你吃完饭再去跟他喝两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