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遇见天堂
遇见你,我打开一扇门。门后,是天堂。
又是大雪纷飞的一天。
陈洛的寒假,似乎总是这样度过。爬到椅子上,透过四格窗,看房檐上垂挂的冰柱。透明的冰晶,在没有暖意的日头下,折射出缤纷的光,缓慢的融化。
外面的世界,有人在玩耍,嬉笑奔跑,她出不去,爸爸把门锁了,紧闭的门扉,她在里面。
房里摆设很简单,外间的中央是一张圆桌,角落的那张木床属于她,书牍和案几紧挨着床,而里间,是爸爸的床,两张床用衣柜隔开。
四合院里住了几户人家,东厢的独居老人总给她送吃的。老人是湖南人,做的饭菜酸鲜可口,每次她做完作业,就会趴到窗旁,看看老人做饭了没有,直到炊烟袅袅升起,天天如此。
有所希冀的日子,悲戚又幸福。
爸爸依旧很晚回来,屋外开锁的声音惊动了她,她在黑暗中睁开眼,门外低低咆哮而进的风吹乱她的鬓发。她紧一紧被角,在被子里瑟缩成一团,还是冷。
按下灯擎,“啪嗒”一声,她的视野立时陷入一片橘色的淡光中。她蒙着被子,只露出眼睛,看着光晕中的男人。
他脚步虚浮,可嘴角有笑,似乎很开心,趔趄着进屋,醉眼瞥向角落里她的床铺。她一惊,下意识想躲,可男人已经悻然地收回视线,提起手里两瓶酒踱到桌旁。
开了瓶,仰头就灌下一口,火辣辣的白酒烧得喉管一阵舒畅。他咂咂嘴,手摸进上衣口袋。
陈洛见爸爸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小小的纸条,他轻轻展开,动作小心而爱怜,眼里是短暂的柔情。他看一眼纸条,又灌了一口酒,再看向纸条时,眼神变了,凝视的眼睛里,柔情不再,剩下邪佞掠夺的光,手也是越攥越紧,指节渐渐因用力而泛白。
“臭娘们儿,躲我?看我不弄死你?”
“藤丽,别再……别再离开了……”
像是咒骂,像是叹息,似乎是不甘,又似乎是悲伤,一声声的低语,辗转又矛盾,在深夜中持续,直到很晚才停歇。
藤丽……藤丽……藤丽……
她知道那是妈妈的名字。男人总是要她记住,妈妈叫藤丽,他爱,他恨,也要女儿同他一道,爱着,恨着这个女人。
陈洛看着爸爸颓然倒在了桌上。她蹑手蹑脚下床,顾不得穿鞋,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一步一步走过去,小心谨慎,不发出一丝声响,心被无形的力量揪住,她揪紧自己衣领,到了醉死过去的男人身边。
寒冷的屋子,几步路的距离,她出了一手的汗。
她把纸条从爸爸死攥着的手里一点一点扯出来,眼睛一瞬不瞬,死死盯住他睡颜,怕他随时会醒来。
最后一点,还差一点……
男人突然发出一声低闷的呼吸,她脑子瞬间一片空白,来不及想其他,凭着最后一点执拗,飞快扯出纸片,飞奔着跑回床上,蒙上被子。
心还在猛烈的敲击着胸腔,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好一会儿了,她从闷窒的被子里探出脑袋。
爸爸仍旧趴在桌上睡觉。她安下心来,顺一顺气,展开早已汗湿的纸条。
上面写着地址。
她去找妈妈,走了很久,布的鞋子进了雪水,冷得刺骨,寒意顺着血液一点一点蚕食而上,终于遍布全身,她细细的颤抖,抹一把脸上的冰粒,继续走。
她找到了。
抬眼,高高的门。门扉紧闭。门前,铺着白色的门毯。陈洛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毯子。她搓搓手,将脏的鞋子脱了,小心翼翼摆在边上,踩上门毯,她捋一捋乱糟糟的头发。确认了门牌,抬手叩一叩门,等了一等,再叩一下,心里七上八下。
直到,门开了。
陈洛只觉得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淡淡的香味。缓缓开启的门缝,渐渐透出屋里明亮的灯光,随即,她听见里面传出的阵阵笑声。有孩子的,有男人的。
而开门的女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香味是从她身上散发出的。
可那笑容,在见到陈洛的那一秒,消失。
“妈妈!”
陈洛哑着声音喊到,声带被冰寒洗礼,并不好听。
她心扑扑地跳,是紧张的,紧张到脚趾都蜷了起来。
女人没有说话,许久,屋里传出温柔的男声:“藤丽,谁来了?”
陈洛看着女人的肩膀一震,眼里掠过一丝心虚,扬声对里面喊:“哦……是,是找错门的人!”
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眼睛,紧紧盯住陈洛。眼里是惊恐。
随即,那扇门,在陈洛面前,缓慢、却决然地关上。
“啪嗒”一声,门由里面落了锁。同一时间,陈洛心里那扇门,轰然关上。
“熙熙,生日快乐!”
男人温柔地笑着,将礼物交到面前这双不客气摊开的小手中。
好看的男人,好看的笑。
“谢谢爸爸!”童稚的脆响。
说话的是个小不点。小小的身体,小小的脸孔,苹果一样红润,手是肉嘟嘟的,柔若无骨,覆着白皙淬然的皮肤。
女人的脸,此刻同样被一片柔光所笼罩,她摸一摸孩子细柔的短发,“熙熙,生日快乐!”
小脸再度仰起来,红红的鼻尖抽了抽,可鼻涕还是流了出来,他再抽抽鼻子:“谢谢妈妈!”
生日蛋糕,白色的奶油,周围用巧克力围了波浪形的边,巧克力上码着一圈红艳欲滴的鲜草莓,草莓圈的中央,用果酱写着“happy birthday”。
“熙熙吹蜡烛咯!”
爸爸把允圣熙抱到自己腿上。小小的身体趴着桌沿,憋足了气,樱花一样的粉润嘴唇猛然大大张开,“呼——”,5支蜡烛应声熄灭。
妈妈把灯重新打开,爸爸把塑料刀交到允圣熙手中,大大的手掌包住他的小手。
“来!爸爸和你一起切蛋糕!”
允圣熙努着嘴不肯合作,他要自己切,在爸爸怀里抗议似地晃来晃去地,想要挣脱。
爸爸宠溺地笑笑,无奈,放开手。
双手得了自由的允圣熙小狐狸一样笑开,随后,他正一正脸色,小心翼翼郑重兮兮地切下第一刀。
男人看一眼孩子,英挺的眉划出弯弯的弧度。瞥一眼门边,他的笑颜中不禁染上一丝疑惑。
“藤丽,怎么了?”
站在门后,一直透过门镜看着外边的女人悚然一惊,立刻转过身来,走回客厅。
“呃……没事。”
“你一直在看门外。”
女人笑了笑,眼里黯淡的光一闪即过,并没有解释,上前挽住男人劲瘦的手臂,温软的就着他宽厚的肩膀依偎过去,看向在和蛋糕苦战的允圣熙。
“你也不帮帮他!”
男人无所谓地挑起一边眉毛,“这小子不要我帮,倔得很,像我。”说完,揽上她的肩。
屋里的灯灭了。
她一惊,睁大眼,惶恐地盯着突然黑掉的窗子。幸好窗口很快又泛起了光,橘色的烛光。烛光熄灭后,隔不久,整个屋子重新亮了起来。
一明一灭,看得陈洛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就这样一直等在外面。
下雪了。
屋檐外的雪飘了进来,飘进长廊,落到她的眼睛里,化成了水,随着她的体温一道流出来。
她揉揉眼睛。
妈妈在干什么呢?她想。
就在这时门后突然传来欢快的蹦跳的脚步声。她肩膀一缩,光着脚“啪啪啪啪”,赶紧跑到门边。
大门开启,在她的面前,从一条细细的缝隙,一点一点打开,直到全部敞开。
里面奔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在见到她的一瞬收住了脚步。
大大的眼睛对望着。
身后,是紧随而出的两个大人。
陈洛抬起脑袋,看着倏尔变得局促不安的女人。
“妈妈。”这次,她的声音小了很多,带着胆怯带着惶恐,眼睛泛起易碎的光。
允圣熙想到了同桌的女孩总是抱在怀里的那个娃娃。
玻璃的眼珠,破碎的光;长长的、一碰就会轻轻颤抖的睫毛;枯黄的头发,白的脸孔,尖下巴,大大的头,瘦小的身体,不成比例。
“藤丽?”
男人犹疑的目光,在孩子脸上逡巡片刻,继而拧眉看向身旁的女子。
“她……”女人哽咽一字,却没再说下去,低下头,隔绝所有人的视线。
她被送回了家。迎接她的,细长藤条,拳打脚踢。
男人一脚踢在她胫骨上。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
“你去找她做什么?啊?”
她从没见过爸爸这个样子,颓废的,暴怒的,甚至……凄凉的。
疼痛盖过一切,她抱着头躲避,“爸爸……我……我知道错了!别打我!”
她不想哭的。可她疼,她憋不住。哭出来,哭到发不出声音。哭得闭住了气,喉心偶尔抽噎一声。
“你还委屈了?”
接着,又是雨点般落下的鞭笞。
“你去找她,她不要你!还把你送回来!叫你哭?还哭?”
“爸爸……别打了……”
她紧紧扳住桌脚,双臂环住它,指甲几乎要嵌进木质纹理里。它坚硬,棱角分明,她抓住它,一切都飘零徭役混乱,只有它是她唯一抓得住的。
“叫你躲!叫你躲!”
男人将她瑟缩的身子从桌底揪出来,随手一甩,零落的身体跌倒在地。藤条脱了手,他一把扯下皮带,一甩,抽下去。她缩成一团,抱住头,织瘦的背脊暴露在狠绝的抽撤之下。
空气被皮带划开,发出恐怖的声音。
吃痛的尖呼,像濒临的兽。
男人抓住她瘦弱的手臂,把她拎起来,看到她一双惊惧的眼睛。
他一愣,随即愈发烦躁,不耐地将她推倒,提脚踹去。
她硬直的背脊撞到椅子尖上,她“啊”一声跌下去。
“哐当——”
厚重的椅子重心不稳,晃了几下,偏着倒下去。
陈洛来不及看清正向自己迎来的那团黑影是什么,条件反射地抬起手臂,挡住眼。
剧痛瞬间砸进她身体。沉闷的,皮开肉绽,骨骼碎裂的声响。
她的手,无力垂下。最后的视线,停留在男人怒意未消的脸孔上。随即,一道血色滑下,划过她的眼睛,然后定格。
她堕入一片黑暗。
陈洛在床上呆了一个月。
头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红褐色的疤痕下,是新生的皮肤组织。伤口痒,她不敢抓。
爸爸最近心情好,没有再打她。
“你那妈还算有良心!呵……”
他有时候喝醉酒,会和她说话。
她能下床的那一天,家里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推门进来的时候,门外泻进满满的冬日的阳光。而她,在昏暗的室内,眯起眼,看着这个从光里走进来的男人。
她认得他,认得他脸上温暖的笑容。
他走过来,走到她跟前,挺拔的身体蹲下来,视线与她平行。
“洛洛,你好。”他摸摸她的头。
“丫头,出去。”爸爸也走了过来,瞪她一眼,拽过她肩膀把她往门外拎。
她被赶到门外,于是跑到弄堂里去玩,看别人堆雪人。豆蔻眼睛,胡萝卜鼻,红领巾,胖身材,树枝作手。
雪还在下,一片一片落。冷,她缩缩脖子。
这时,一辆房车,穿过雪帘,缓缓开进了弄堂。
原本还在叫喳喳的人突然间都没了声响,齐眼瞅着这黑得发亮的车身。这里是贫民窟,待拆迁的老四合院,漂亮的车,很稀奇。
车子最终停在陈洛面前。车门打开,一个小小的身影跳下来。
陈洛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得通红的鼻头。看着这个孩子。
而允圣熙,大方迎向她的视线。他带着火红红的圣诞帽,围着布老虎的围巾,朝她伸出手。肉乎乎的圆脸上是一挂鼻涕。
“姐姐,我们回家吧!”
他说,笑嘻嘻地,脆生生的声音,一字一字,敲进陈洛大雪弥漫的心里。
【2】你的世界
你,带我走进你的世界。
“来,换上鞋子。”
玄关处,妈妈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毛茸茸的脱鞋,放到她脚边。
她没有动。
“怎么了?”
女人摸摸她的脸。
她没有回答,偷觑着自己的鞋。
女人收回手,轻轻搂一搂她的刘海。
她脸红了,迟疑着脱下鞋子。
她的脚很脏,露出脏兮兮的脚丫让她觉得丢人。偷眼看妈妈的表情,妈妈帮她穿脱鞋,没有嫌她的脏脚。陈洛悬着的心刚放下,一颗小脑袋突然斜刺里探了过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她被这突如其来闯进视线的脸孔吓得心猛地跳快一拍,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
她的反应真好玩!
允圣熙直起身体,掩着嘴笑:“姐姐羞羞脸,连鞋子都不会穿!”
她眼睛一滞,随即喃喃道:“我会的。”
小女孩,麋鹿一样,迷途的眼神。
“熙熙,不可以欺负姐姐,”藤丽拍拍儿子的头,“带姐姐去新房间里看看好不好?”
说完,推推他的肩。
允圣熙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姐姐,走吧!”他朝陈洛咧开嘴笑。往里走了几步,回头见她没跟上,便折回来拉她的手。
“走吧!”
陈洛俯视着这个小不点,犹豫着,交出右手。
穿过客厅,走廊的光顿时暗下去,他拖着她的手,她的指头纤秀,指节分明,像小妖精的手,他的手,不一样,柔柔的,软软的,握在手里像是没有骨骼。她握住他的手,不敢用力,怕弄疼他。
到了最里间的一扇门前,允圣熙停下来,回头看一眼陈洛,瞳光清亮,继而垫起脚尖,够住门把转动。他个子小,允洛越过他发顶,看向门内的房间。
允圣熙率先进去,指着上铺冲她说,“这是你的。”
而下铺,“这是我的。”
房间很大,什么都是一式两份。床,衣柜,书桌,文具……整整齐齐的。陈洛眼睛盯着,一瞬不瞬,脚步不知不觉就迈进去了。
允圣熙被冷落,嘴不满地嘟起来,立刻屁颠屁颠跟过去,“这些都是我和妈妈一起选的!”这神态,这音调,似在邀功。
她回过神来,俄而扯了扯嘴角,笑出声:“谢谢熙熙。”
他看着她嘴角绽放的笑,呆了几秒,随即偏头避开她的视线,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吃午饭的时候,新爸爸打了电话回家,妈妈把电话递给她。
她握着电话听筒,用力得指节泛白,“喂?”
“是洛洛吗?”
她咽了口口水:“……是我。”
“爸爸中午有事,晚上陪你们吃饭好吗?”
“……好。”
“那好,爸爸现在在忙。来,跟爸爸说bye-bye!”
“bye,bye,”她顿了顿,握着听筒的手捏紧,再紧一些,补充道,“爸爸。”
下午,妈妈带她去买衣服。允圣熙也跟了去。
他坐在车里一点都不安分,跳来蹦去,最后落到她身旁,要和她挤一个座位。
“爸爸中午跟你说了什么啊?”
他好奇,贴着她的耳朵问。她那时候的样子,好奇怪。好像快要哭,又好像要笑。他看不懂。
“爸爸跟我说……”她一字一句,说得慢,像是在回忆,“……跟我说bye bye。”
允圣熙一头雾水,眉心蹙起来。许久,他似懂非懂:“哦,这样啊……你要不要喝果汁?”
说完,把手里的瓶子献宝一样递到她面前。
车子停在了商业街口。
允圣熙轻车熟路,自己开车门跳下来。
她透过车窗看着不远处的店铺招牌,转回来,再看一眼妈妈。不确定的眼神。
“洛洛,下车了。”
藤丽也下了车,朝车内的她招招手,她乖乖钻出车门。妈妈伸出手,她看一眼妈妈的手掌,慌忙握住。
妈妈牵着她,进了这家童装店。允圣熙早就等在里面了。
橱窗里展示了一件白色的布裙,泡泡袖,袖口是黑色的蝴蝶结;裙腰上也绑着一个大大的黑色边、粉色心的蝴蝶结;而裙摆,是带褶皱的,一道一道,滚了圈蕾丝边。真漂亮。
她不禁伸出手,碰一碰裙摆上的蕾丝。
滑滑的。
“小朋友,是不是喜欢这件?”
一个好听的声音忽而窜进耳朵,她立刻松开裙摆,手背到背后。
“想不想试试?”
她躲在背后的手早已握成了拳,她胡乱地摇摇头,一溜烟儿跑到妈妈那里去了。
允圣熙在店里窜来窜去,只要他觉得好看的,都叫店员阿姨拿下来,不一会儿,衣服已经堆成小山样高。
他看着自己的成果,显然很满意,视线扫过去,捕捉到那个紧紧黏在妈妈身边的瘦小的身影。他无声地笑,立刻朝她飞奔过去。
不等她反应,他已经拉住了她,紧紧地,不肯松手。
“姐姐!我挑了好多衣服给你,你去试啊!”
他等着她的回应。可她只是看向妈妈,不理他。
他气,她总是忽视他,这么想着,手不知不觉就攥得更紧了。他抬眼看妈妈,闷闷地说:“妈妈,你叫姐姐去试衣服啊!”
藤丽看一眼这个急功近利的小小嘴脸,连忙点头,拍拍陈洛:“弟弟给你挑的,去试试吧!”
她来不及回话,就被倏尔变得志得意满的允圣熙拉走。
进了试衣间,她踮起脚坐上试衣间里的椅子,手边是一大摞衣服。她选了一件,毛茸茸的衣服,帽子上还有耳朵。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要不要妈妈帮你穿?”
她喜滋滋地,立刻跳下椅子,“哗啦”一声把门打开。
藤丽看着她眼底的欣喜,眼角忽地有点湿润,连忙蹲下身,低头替女儿挽起裤脚。
“妈妈,漂亮吗?”
陈洛很开心,声音甜软的问。
“嗯,洛洛很漂亮。”妈妈捏捏她脸颊。
“姐姐很漂亮!”身后的允圣熙眼睛亮极,点头,不够,再点一次。
回到家,妈妈帮她把下午买的都放进衣橱。她看着衣橱都给塞满了,再看看妈妈,有点不好意思。
“洛洛晚上要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她想了想,“弟弟喜欢吃什么?”
“他啊……”藤丽立刻笑开了,“他嘴挑得很,可是……奇怪了,他刚刚才问了,姐姐喜欢吃什么!”
陈洛眼睛忽闪了一下,眼前立刻浮现出那苹果一样的脸,和猴子一样好动的身影。
晚饭的时候新爸爸回来了。
小猴子听见开门声,立刻奔过去,转眼间就奔近刚进门的男人怀里。陈洛没有意识到自己也跟过去了,意识到的时候,新爸爸也将她揽进了怀里。
“爸爸,你回来啦!”
允圣熙式的脆生生的声音。
她学他说:“爸爸,你回来了。”
上了桌,妈妈已经添好了一副碗筷。新爸爸一上桌,就给她夹了块糖醋排骨。
“洛洛一块。”
第二筷,夹进了允圣熙碗里:“熙熙一块。”
“老婆一块。”
陈洛赶紧低下头扒饭。隐藏在刘海下的泪水,一滴,一滴,滴到碗里。
陈洛睡在柔软的床铺上。床很软,被子暖和,有淡淡的熏香味,她连头都窝进被子里,无声地笑出来。
实在憋不住气了,她才把头钻出来。
一盏海蓝色的灯,夹在床头架上,在墙壁上投下暮色与星月。而窗外,是如幕的夜,昏黄的路灯,在雪地上投下一个光晕。
“姐姐……”
一声低喃,意识不清,带着睡意,在她耳边轻响。
她循着声音看去。允圣熙不知何时一站到了梯子上。他手肘支在床架上,手掌托住两颊,定定地看着她。
“姐姐……我睡不着。”
“……”
他又上了一级台阶,离得她更近,手递给她,要她拉一把,“爸爸每天都会讲故事给我听的。他今天没讲。”
她拉他上来。
“姐姐会不会讲故事?”
她看着这双在一片昏暗中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愣愣地,小幅度地摇摇头。
“呃……”他退而求其次,“那……你会不会唱歌?”
她想了想,点点头。
允圣熙立刻活了起来,手脚并用地钻进她被子,不由分说霸占她怀抱。
他贴得很近,温暖的呼吸喷薄在她身上。
他玩着她睡衣领上的绸带子,把它们绕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
“你要听什么歌?”
他眼睛明亮,忽闪忽闪,“随便。”
“哦。”
她在脑子里搜索一遍会唱的歌。一会儿后,轻轻地哼出:
“小时候……”
她刚开始唱,就被这家伙打断。
圣熙薄荷糖一样清清凉凉的在她耳边嘟囔:“要好听的歌才行哦!”
她点点头,停顿片刻,继续:“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
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
……
小时候/妈妈……”
这时,圣熙的声音响起,自然接过下句:“……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细细柔柔的声音,羽毛一样,撩拨人的耳膜。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弟弟。他唱得真好听,一字一句,稚嫩中竟然带着天生的技巧一般。
“你也会这首歌?”
圣熙摇摇头:“姐姐你刚才唱了一遍,我就知道怎么唱了。”
“好厉害!”
她喃喃叹道。
这小子却不客气:“当然,我以后可是要当音乐家的呢!”
还真是不谦虚呢!
她偷偷笑。
他抬起头,仔仔细细看她笑。
继而,用他那好听、却又带着糯糯鼻音的声音问她:“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指指自己,“陈……洛……”
她迟疑着说了出来。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不想对别人提起。可允圣熙不是别人。他们,是一家人。
“为什么不是允洛?”他纠正到,眉毛皱起来,她觉得他皱眉的样子像极了新爸爸,“姐姐应该叫允洛。”
“允洛?”
“嗯。”
“……”
“姐姐你要记住哦!你以后就叫允洛了。”
她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点点头,暖烘烘的身体又往里边挪了挪。
这一刻,他贴到了她的心口。
她想着自己的新名字,心里默念了好多遍。再回过神来时,怀里的他已经睡着。
圆圆的脸,甜梦中泛起一点笑意的嘴角。
第一次,她觉得,一个男孩子,处在这种男女莫辨的年龄,是这样好看。
【3】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你给的。
寒假过后,允洛转到新学校念书。
允洛穿着红色的圆头鞋,公主裙,毛毛的天蓝色短外套,戴着天蓝色针织帽,短短的头发,刘海齐眉。刘海下的眼睛,布着氤氲雾气,带点怯意,看着讲台下的同学。
老师把手搭在她肩上,向所有人介绍她。
“这是允洛,从今天起,她就是我们班的一份子了。”
“允洛,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她抬起头,不确定地看看老师。
老师冲她点点头。
她深深吸口气,转向大家:“大家好,我叫,允洛。”
全班立刻陷入一阵沉默。
等着她继续。
可是,她似乎已经说完了。
讲完了?
所有人这才反应过来,掌声代替沉默。
5岁,似乎已经有了性别观念。
女孩很少和男孩玩,男孩同样。做广播操的时候,女生要老师劝,闹完别扭,才肯和旁边的男同学牵手;玩星际游戏,男孩中最大胆的那个会红着脸去请班上最好看的女孩子加入。
而此时,课间,允圣熙却赖住了同桌的女生。
“娃娃借我!”
“不!”
“借我!我拿东西跟你换!”
“不!”
女孩子脸撇过去。
同样的对话,一直在持续,女孩脸色越来越不好,臂弯紧紧箍住洋娃娃,说什么都不肯借,给她什么都不肯换。
真小气!
允圣熙心里嘟哝。
而允圣熙的哥们儿,见他向一个女孩子借娃娃,全都躲在角落偷笑。
刚开始,允圣熙还会恶情恶状地回过头瞪他们一眼。
可现在……他们要笑就笑吧!反正待会儿他要把他们全都带去看他姐姐。保准要他们羡慕死!
现在这点小耻辱,他受下了!
这是允洛第一次收到情书。早上,坐到座位上,她发现了桌肚子里的那一封信。蓝色的信封,有花的香味。
“
允洛:
你好。
我,是XX班的XXX。
我一直都…………”
窗外有个身影,正朝她这边张望,焦躁的视线惊扰到看信的她,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碰在一起。允洛看见他朝自己招手。他是笑着的,腼腆却也放肆。
把书信塞进书包,她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拿出语文书早读。
可整个早读课,允洛什么也读不进去,一走神,那个男生的脸就趁机窜进她脑袋。无形的折磨。
她记得他。
高她一届。每周一的晨会,例行的升旗仪式,他是旗手,穿着大一号的迷彩服,手一扬,旗帜就上升、飞扬。
而允洛她们的诗歌队,就站在护旗对前头。
不是没有注意到,总会有一道奇怪的视线投向她,而且每次都会看得她背脊一阵发凉。
允圣熙当上了班里的头儿。那时候流行变形金刚,魂斗罗,打打杀杀,手脑并用,他乐此不疲。
下了课,所有人一窝蜂涌出教室,奔到操场霸占场地。玩翻牌和弹子。
午休的时候,他避开所有跟班儿,跑到小学部去。
他去找他姐姐。
她会在干嘛呢?是趴在课桌上午休?又或者,在看书?嗯,她很喜欢看书。特别是童话书,因为她要讲给他听。
小学部和幼儿部之间有扇大门,传达室里还有人守着。幸而现在是夏天,中午容易犯困,守门大伯在打盹,他猫着腰沿着墙根溜进去。
然而,这次,在看见她在干什么的时候,他呆住了。
她没在午休,没在看书,更没在等他,而是在和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孩子讲话。
而且,那个男孩说了什么,逗得她笑了。
她,笑了。
允洛在校门口等了很久。
出校门的人越来越少,三三两两,言笑晏晏或追追打打。斜路两旁是葱郁的植物,法国梧桐,枝繁叶茂,过滤空气中的余热,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映下点点光斑。青草的气息,在夏日的午后缓慢挥散,格外沁鼻,令人心安。而她此时心里只剩焦急与不耐,觉得空气板滞闷热,汗水浸润脸颊与手心。往校园里看看,再看看,还是没有他的影子。
圣熙每天都会等她放学的。
天空从温润淡蓝渐渐变成晚霞铺天。爸爸来接她。
“圣熙还没有出来!”
她眼睛都急红了,不肯走,巴巴地往校园里望。
爸爸接过她的书包,摸摸她头:“熙熙已经回家了。”
回到家,妈妈替她开门。门扉开启,她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允圣熙。电视里在播《机器猫》。
他们一直都是一起看的。
允洛硬生生愣住,直到允圣熙突然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冷漠的神情。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的眼神怔住她。下一刻,他调转视线,重新盯住电视机,不再理会她。看到搞笑处,还不忘爆出一阵笑声。
被忽视的酸涩感在她心里迅速蔓延。脑子里瞬间烧起一把火,她生气地走进玄关,踢掉鞋子,赤着脚奔过去,指着他鼻子问:“你为什么没等我?!”
他抬头,看她一眼。由冷漠变为愤怒。他忿忿地盯住她。
她愣住。
他突然丢下遥控器,擦撞着她的手臂,跑回房间。
这是姐弟间第一次吵架。
父母拿他们没办法,怎么劝、怎么哄,还是无济于事。
冷战一月。
两个人再也不一起上学,回家也是一前一后进门。有几次倒是一起回来的,可在玄关,他们为了抢着先换脱鞋,竟然差点打起来。
“允洛,让让弟弟!”
妈妈说,很严肃。
允洛第一次没有听妈妈的话。
这一天晚上,允洛即将进入梦境,忽而听到下铺不寻常的动静。
她下意识坐起来,脑袋探下去,看着侧身而睡的圣熙,不禁有些担心。可她等了一会儿,那古怪的声音没再出现。
她“嚯”地缩回身子,躺回去,脸气呼呼地嘟着。
可就在这时,那声音又响起了,而且,越来越清晰。是咳嗽声。
她爬下来,跪在允圣熙床边,拉他的被子。
“圣熙?”
没有回应。
“……”
突兀地,周围陷入一片古怪的沉静。
窗外,隐约的蝉声。
下一个瞬间,咳嗽声再度响起,又一次打破沉寂。
她“倏”地一声掀开他的毯子。
面前的景象,吓得她顿时脑子一片空白。
允圣熙缩成一团,紧紧握着的拳头,抵住嘴唇。
而他的唇,正哆嗦个不停。
“圣熙?”
她的声音,颤抖,不能自己。
她伸出手,碰到他的肩。他浑身冰凉,额头却烫得吓人,脸颊泛起病态的绯红。
他额角的冷汗滴到她手背上,她一激灵,同时回过神来。
她趔趄着跑了出去,边跑边喊:“爸爸!爸爸!圣熙他……发烧了!爸爸!圣熙他……”
全家人都守在医院长廊上。
她从没有看过爸爸像现在这样,满身颓意。
他坐在椅子上,脸埋进摊开的手掌。
妈妈也是愁容满面。
她坐在妈妈腿上,一直,一直盯着那个亮着红灯的地方,隔很久才敢眨一下眼,深怕自己会错过什么。
那是急救的灯,她怕它灭,更怕它亮着。害怕无济于事,于是她只能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
妈妈抱住允洛,几乎要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这副瘦削的肩膀上。
而她,茫然地思考,脑中迷蒙一片。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一眨不眨地看,酸涩的眼角流下泪来:“……我以后,再也不和他发脾气了。你叫他别睡……好不好?”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穿堂的夜风,一阵一阵地吹,让她觉得冷。
允圣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人在哭。坐在地上,抱着膝,瘦小的肩头一颤一颤,像是因为哭泣而闭着了气,许久才传出一声抽噎。身后,是光亮异常的通道。
而他,光明的尽头,是无尽的黑暗。他迎着光,遥不可及,却异常刺眼,他的手下意识抬起来,想要遮住眼睛。
瞬间,泪水满布的脸孔,抬了起来。女孩子的脸,很精致,他觉得熟悉,却记不起是谁。
她在明,他在暗。
他们对视。
他醒了。沉重的眼皮,缓缓睁开。
孩子的眼里,是茫然,夹带一些昏睡后的迷蒙。
投射在圣熙视膜上的影像渐渐变得清晰。
窗帘缝隙中,泻进来的阳光,和梦中那道通道中的光很像,都让他觉得刺眼。
他看到了爸爸……妈妈……还有姐姐。
爸爸看到他醒来,额上深刻的皱痕渐渐平展,但脸色仍旧严肃;妈妈摇了摇睡在她怀里的允洛。
允洛揉一揉眼睛,睁眼的时候,对上了允圣熙的眼睛。
她背光,他迎光。
他们对视。
圣熙出院的时候,爸爸要抱起他,他不肯,硬是要自己走。
他走得有点踉跄,爸爸看了,无奈地拍拍允洛:“洛洛,去牵牵弟弟。”
她仰头,看高大挺拔的父亲,点点头。
这是爸爸交给她的任务。
她跑过去,牵起那只小手。他瘦了许多。
小手不安分,要甩脱她。
可她比他力气大多了,他要甩,她握更紧。
他瞪她,赖在原地不走了。
她俯下身看他,眼里有乞求。因为一晚没睡,她有一双熊猫眼。
“不要再生姐姐的气了,好不好?”
“……”
“好不好?”
她拉着他的手,轻晃。
允圣熙冷眼观察她。他有点动摇。
“以后不准对别人笑。”
他耳朵声音,像是被清水润泽过,清雅好听,带着病后的懒散。
“什么?”
“你,以后,不准对别人笑。”
她想了想,虽然觉得这要求有些奇怪,可还是应承下来:“好。”
“真的?”
她点头。
“那我们拉钩。”
她递出小指。
允圣熙看着她柔荑一样的手指,不禁吊起眼偷瞧她。
这么容易?
他还以为她不会轻易答应。
不确定地再偷瞄她一眼。
允洛脸上写满诚意。
允圣熙终于笑开,赶紧勾住她小指,生怕她后悔:“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允洛应和,声音渐渐变得欢快,笑容扬起,灿烂,比正午的阳光还耀眼。
允圣熙眼睛睁得大大,一点也不想错过她嘴边这道炫目的光。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4】说好不变
我们说好的,一百年不许变。
熙熙小一了。
老师特别喜欢他。他长得讨喜,笑容稚嫩可爱,学习成绩自然也是好得没话说。
直升小学部之前,圣熙幼儿班的班主任就跑到他未来班主任那里狠狠夸了他一番。说这孩子特聪明,脑筋又好使,7岁呢,就会做五年级的数学题了。
四年级的允洛,袖标上多了两条杠,成了中队长。
但是这位中队长不喜欢笑。
有人说是因为她有蛀牙,她怕会露出难看的蛀牙,才不笑。
也有人说,看过她笑,还有指证例例,“我看见她对她弟弟笑,她没蛀牙。”
如此云云。
很多人喜欢这么背后讨论这个叫允洛的四年级生。聪明,漂亮,却冷漠的孩子,在他们这个年纪,算是个异类。
这一次,市小学举办演讲大赛,允洛是学校的代表。
她准备了很久,上场之前,其实并不紧张。在后台,有人叫住了她。
“陈洛?”
声音尖尖细细的,带点试探。
她一吓,回头。
身后是个女孩子,也在看她。
女孩脸上,从迟疑,到惊喜,蹦过来,上下左右打量她,“真是你啊!我是景思阳啊,你记不记得?”
视线低下,看到允洛校服上的校徽。
“哇!你原来转到X小啦!”
艳羡的目光,黏在她身上。
她躲不掉,又不敢正视,结结巴巴:“我……我不叫陈洛。”
主持人报到允洛的名字,她上场了,总觉得台下有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自己,寸步不离。
台下渐渐响起了嘀咕声。
“允洛!”老师急得几乎要冲上台来,“开口啊,允洛!”
她看到了老师,那双恼人的眼睛消失了。
她开口,声音起初有点抖,渐渐恢复。
最终,她得了第二名。
她闷闷不乐,老师柔声安慰:“没事。第二名很不错了,下次还可以拿第一的嘛!”
她没有说话,低下了头。直到回家,她情绪还没缓过来。
爸爸一回到家,鞋还没脱,就被拦住了。
“爸爸,姐姐病了!”
允圣熙脸上满是焦虑,扒着爸爸的腿,不由分说地往里扯。
妈妈也赶来了,却是要掰开允圣熙分毫不让的手,“熙熙,先让爸爸脱鞋好不好?”
可她的话一点都不管用。允圣熙粘人的功夫一流,很难打发。
她无奈地摇摇头,“你不让爸爸脱鞋,爸爸要怎么进去看姐姐?”
允圣熙不信,抬头看爸爸。
“熙熙乖,先让爸爸脱鞋。”
他这才放开了爸爸的腿。
房门被推开。
“洛洛,怎么了?”
允洛趴在床上,无精打采。
“因为没拿到第一?”
爸爸走过来,坐到床边。
她摇摇头。
“那为什么不开心?”
她不说话,也不看着爸爸。他,是允洛的爸爸,却不是陈洛的爸爸。
又或者,他,是允圣熙的爸爸,不是允洛的爸爸。
她刚才一直想这个问题,却一直想不通。心里又酸又软,提不起精神。
爸爸看着她。她眼里的东西不应该属于这个年龄。
也许,他并不如想象中那么了解这个女儿。
允洛一直趴在床上,听着爸爸出去的声音。门被轻轻地关上,她回头,定定地看着门背。
她只是觉得,这扇门,阻隔了许多,可又不知道它到底阻隔了什么。
很快,门在她面前,再次被推开。
进来的,是圣熙。
“姐姐!”
“……”
“到练琴时间了。”
“……”
晚饭前要练一小时的钢琴,每次时间一到,妈妈都会来催促他们。这次,妈妈没有来催她。
“不能偷懒的……”
“……”
“你不练,我就不练!”
小小年纪,就会威胁。
她看了他许久。最后,还是她妥协。点点头,从床上坐起来。
琴房里有一架雅马哈,黑色,用白桌巾盖着。
圣熙不客气地朝允洛张开双臂。
允洛上前,手从他莲藕似的小胳膊下方环过去,抱起他,把他抱到琴凳上。
掀开琴盖,他十指定在琴键上。
随即,琴音响起,几个音符敲响,然后收住。
静止的几秒过后,音符再度跳跃而起。渐渐地,音速变得急速而湍流。
一曲震撼过后,音尾收得决然而急速,戛然而止,只留回音若有似无地空响。
贝多芬,《Moonlight·sonata1mvt.3》
一个漂亮的收尾,圣熙转头看向允洛,表情喜洋洋,“这可是我新学会的哦!”
允洛耳朵还在嗡嗡作响。
“好不好听?”
在一片嗡嗡声中,他用脆生生的声音问她。
她木然,却郑重地点点头。
很奇怪,那双总跟着她的视线,似乎消失了。
在琴音的驱赶下,它们早就没了踪迹。
她在发呆,圣熙撇撇嘴,扬声到:“姐姐!”
“啊?”
“好不好听?”
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在他看来,像是在敷衍。
“好不好听嘛?”
“嗯,好听。”
“那当然咯!”他嘴角染上洋洋得意的笑,斜睨她,“我以后要做音乐家的哦!”
允圣熙不是个安分的孩子,当然,也并非听话的孩子。
“姐姐!我们出去玩吧!”
离开学只剩一周,允圣熙暑假作业一字没动,满脑子却还只想着玩。
“不行。”
她打游戏,盯着屏幕说。
妈妈出门之前要她看着他,他也听到的,可还是不死心的撺掇她出去。
“好无聊……”
他长吁短叹,突然跳下椅子,挡在她面前。游戏正是关键时刻,他这样搅局,她急得尖叫起来:“哎呀,别挡着!”
为时已晚,game over的音乐响起,她拉下脸来,瞪一眼允圣熙。
他不以为然,无辜的表情,受了欺压一般,“凭什么你可以玩,我就不行!”
她不理他,也不看他,一看他她就会心软。重新开局。
他怎样龇牙咧嘴都换不来她哪怕一眼,索性关了屏幕,拔掉电源,动作相当利索熟练,她来不及有一点反应,眼睁睁看着黑屏。
“我要出去玩!”
他理直气壮的表情中藏着一丝扭拧,他不想惹她生气,也怕她生气,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掩饰心虚,不让她看出来。
“不行。”
“钥匙给我!”
他朝她摊开手,她不客气地一掌打下去,“啪”的一声脆响,他倏地缩回手。
僵持不下,互不相让。他圆眼珠一转,缓缓踱到她面前。她往后一撤,可还是不及他快,她捉住他伸进自己口袋的手。
允圣熙已经握住钥匙了,可手腕被她按住,撤不回来,加了些力,还是拧不过她,索性另一手绕到她腋下,突然挠起痒。
允洛最怕这招,他也屡试不爽,这次同样挠得她躲避着求饶,眼底是懊恼,却不自觉呵呵笑出声,被他得了空挡。
衣服,头发,眼神,都乱了,她直起身体,就见允圣熙傲然地站在她面前,手指转着钥匙圈,钥匙互相碰撞,发出错落有致的脆响。
“现在很晚了,妈妈快回来了。”
允洛拨拨刘海,提醒道。
他这回倒是认真的想了想,可还是在她想要趁机夺回钥匙时下意识的一个侧身就轻易躲开。兀自摇摇头,他不准备再想那么多,反正妈妈舍不得揍他。
不顾她瞪视的抗议,他穿过客厅,坐到玄关换鞋子。
“我也去。”
意识到自己阻止不了,她想,自己跟去,如果他玩得太晚,她还能把他揪回来。
他系好鞋带,起身,开了门,钥匙揣进兜里,回身看她。
“不要。你呆在家里。”
他以前总带那些同学来看她,那是他傻,还不明白好东西得自己藏着。
“你让我去,我就……就不让你出门。”
她突然握住门把,顺便把他的手一道握住。他的力气不及她大,怎么都挣不开。想了想,无奈,他点点头,“要去也行,可你不能跟他们说话。”
她没说话。
“他们叫你,也别搭理他们。”
她还是没回应,他懒得等,趁其不备挥开她的钳制,钻出门去。
“诶,等等我。”
她跟着出去。
“你答应了?”
他堵在楼道口。
“答应什么?”
“不和他们说话。”
她想了想,咬住牙齿:“好,我答应。”
他嘿嘿笑两声,突然坐上楼梯扶手,脚一蹬,轻轻松松滑了下去。她还立在原地,看着已经身处楼下拐角处的他,赶紧步下台阶,追下去。
“等等我。”
她在后头气喘吁吁地喊,他就变本加厉,更是要她跟不上。她追着下了楼,到了底层,可这儿早就没了允圣熙的影子。
暗自懊恼,心里唾弃他一遍又一遍,她慢下步子,踟蹰着出了楼道口。
“嘿!”
突然从外边窜近一个身影,仰着脖子冲她喊,允洛一惊,就听到允圣熙诡计得逞的哄笑。
“干嘛吓我?!”
惊惧还盘旋在心头,她舒一口气,不服气地问。
他丝毫没觉得不妥,笑容满面,无害的温存:“谁叫你是我姐?”
说完,他开开心心,转身离开。
她跟上去。
却看见了停车位上的车子。
赶忙快步向前,扯住允圣熙衣服后领。
“干嘛呀?”
他被像拎小鸡一样的拎住,皱起眉,回头,给她一瞪。
她指指不远处的车:“妈妈回来了。”
该死!他顺着她所指看去,果真是妈妈的车。怎么办?他眼神询问,她耸耸肩,两手一摊。
他撅起了嘴,拉着她躲起来。
他从灌木丛的缝隙间窥看着,妈妈从车上下来了,紧跟着,另一个男人从副驾位上下来。
允圣熙愣住。
他握住的,姐姐的手,猛然一僵。他疑惑地看向她。她脸色苍白,嘴唇不安的悸动。
那是她爸爸,好看却恶质的男人。到这个家的几年时间里,她只有在噩梦中会见到这张脸。此时此刻,她躲在灌木丛后边,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她觉得心蓦地被揪紧,仿佛有纤细却柔韧的钢丝,一圈一圈,缠绕住心脏,而钢丝的两端,有无形的力量在拉扯,要将它们勒进心脏最柔软的内里。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从妈妈的车上下来?
他下了车,她却仍坐在驾驶室里不下来。她的心里,在做最后的,无谓的挣扎。他等不及,走到车窗旁,替她开门,把她扯下车。
“砰”的一声,他用力关上车门,同时将她按在车门上,双手撑在车顶上,将她环在小小的围城里。
他低头沉迷地看着她,眼里是短暂的温柔。
被你逃脱了一次,我是多么恨,多么牵挂。现在,你还能逃吗?
女人明白了他眼睛的话。是,她逃不掉,现在的生活,是这么美好,他看准了她舍不得。是,她舍不得,舍不得爱的男人,舍不得两个孩子。舍不得,所以,再逃不掉。
她投降了。
这时,他欺近她的唇,她厌烦地躲闪,却拗不过高大挺拔的男人,那样被迫着奉献出温软的吻。许久,像是有一个世纪那般的久,强迫的亲昵终于结束。男人邪肆地舔舐了一下嘴唇,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恼怒地几乎要咬破唇瓣。
亲吻的甜蜜令他暂时地满足,她得以推开他。
他看着她从两道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中间的鹅卵石小路上走过,她婀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楼道里。
多么美的女人!他哪舍得放开她?
他斜靠着车头抽烟,等候,打发时间。她下来,手里是个公文袋,她将公文袋扔在车盖上,他拿起,打开,拿出一打的钱,清点数目。
他无声的笑。
男人的笑,在允洛眼里,是这么的刺目,这么的令人觉得恶心。
允洛伸手,蒙住了圣熙的眼睛。
黑暗渐渐笼罩住天空。
这天晚上,没有风,一丝都没有。空气闷窒而厚重,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允洛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姐……”允圣熙被上边的动静吵醒,不满地唔着声音说。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传进她的耳朵里,却奇异地安抚了她不的喘息的心。
她迟疑着,对他说,“圣熙,上来陪我睡好不好?”
下面没有回应,她有些绝望,却突然听到下头悉悉索索的声音。允圣熙爬上梯子,出现在她的视界。
她把他抱在怀里。她身体凉,他却是暖烘烘,本能让她对温暖如此依恋,她不自禁紧了紧双臂。
“那个……那个叔叔……”
“……”
“姐姐你怕他,是不是?”
那时候,她捂住他眼睛的手在颤抖。
“……”
“那个人,为什么要……亲妈妈?”
他在她怀里嘟囔,听着她的心跳。
她还是没有回答。
他不再问了。
她一不开心就不喜欢说话。他了解她。
过了很久,圣熙几乎要睡着了,却听见她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这件事……不要告诉爸爸,好不好?”
允圣熙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想了想,贴进她的心口,点头。
他在想,她的身体真凉,他得温暖她。
【5】奢望幸福
我是那么的,奢望着幸福。
12月24号,允洛10岁生日。
爸爸妈妈一致决定,要来一次家庭旅行。旅行的地点,仍在商榷之中。
“我要去滑雪!”
允圣熙死命攥着本香港旅行团的广告册。白雪皑皑的哈尔滨;冰做的溜梯;滑道的半空中,旋转的滑雪板……看着就觉得刺激。
而一旁的允洛,一直保持沉默,紧盯着另一本广告册。海洋公园,海豚跃入半空,与艳阳融为一体。维多利亚湾,夕阳洒落,水面金光灿烂……
那里,没有大雪纷飞的季节。亚热带湿润的空气穿指而过,青草的味道萦绕鼻尖。
而且,那里,不会有教人想要逃开的冬天。
“洛洛想去哪里?”
爸爸的声音温润如水,润泽过耳际。她一怔,赶紧从广告册上收回视线,抬头看爸爸。爸爸温柔地笑,嘴角有好看的笑纹。
男人的笑容,总能给人勇气。
“我想去……”她指指香港游推介画册,“……这里。”
“那里一点都不好玩!”允圣熙分毫不让,嘴倔强地嘟着。
允洛没底气:“可我想去。”
再看一眼那个封面,她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爸爸把这一切都看进眼底,他沉吟片刻道:“洛洛想去香港,爸爸也想去。妈妈想去哪?”
投票吗?
允圣熙可怜巴巴得看向妈妈。几秒钟时间,他已经在心里祈祷千遍。
可看着妈妈的脸,他有些绝望了。
“熙熙,”妈妈抱歉地看他一眼,“我也想去香港。”
“我不!”
他抗争,脸上五官都快要皱在一起了。
“姐姐生日,听姐姐的。”
爸爸说。
允圣熙知道,已经没有商量余地了。
爸爸妈妈都疼姐姐,不疼他!
“我也快过生日了……”
他心里磨叽,腮帮子气鼓鼓的。期期艾艾地瞥一眼允洛。
可就是这么一瞥,他就忘记不快。姐姐开心得两颊泛起好看的绯色,真是好看。看着看着,圣熙心里莫名就窜起了一阵笑意。
他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止住笑意,腮帮子重新鼓起来。
香港之行定下来之后,爸妈忙着准备相关事宜,允洛忙着偷偷开心。而允圣熙,他也忙,可忙的内容不同。
他忙着跑到外面去,和人家玩弹子、比四驱车,不到天黑不回家。
回来的时候,身上总是脏兮兮的。所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妈妈拖进浴室洗澡。
妈妈把沐浴乳倒出来,在他身上抹出许多泡泡。
他坐在浴缸里,不安分,拿着模型舰艇,妈妈洗得他痒了,他就咯咯笑着,沉进水里去。
洗好以后,藤丽才发现没有浴巾,于是开了门喊允洛:“洛洛,拿条浴巾进来!”
“哦!”
外头随即响起脚步声。很快允洛就送浴巾进来了。
允圣熙原本坐着,看到允洛视线正投向自己,忽而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他毫无预兆地笑站了起来。
允洛看着全身光溜溜的允圣熙,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一声捂住眼睛。
浴巾掉落,藤丽适时接住。
她展开浴巾包住这个捣蛋鬼,呵呵笑着看向允洛,话却是对允圣熙说的:“熙熙,姐姐害羞了!”
允圣熙闻言,眼睛更贼了。他爬上浴缸边沿,两手分别抓住浴巾两头,突然扑闪扑闪地展开,没心没肺地“嘻嘻”笑开。
恶作剧得逞一般。
允洛不满地哼哼,却不敢再做任何停留,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
允洛第一次坐飞机,系好安全带之后,就再不敢移动分毫。飞机上升过程中的震动,吓得她两手死死扳住座椅,指节泛白。
而一旁的允圣熙,像是诚心和她作对似的,满脸兴奋,还开心地“哇哇”叫。
她余光瞥见他两条腿垂着,够不着地,不安分地蹬来蹬去,荡啊荡晃啊晃的,身体配合着扭来扭曲,弄得座位直震。
坐在前面的爸爸回过头,“熙熙!”
“……”
“再乱动,你就把座位给我换回来。”
原本是让藤丽坐女儿旁边,儿子和他坐一块儿,可这小子硬是要赖在姐姐旁边,怎么拖都拖不走。
无论是谁,见了允洛,都能从这张小脸上猜出小丫头心里有多怕。可偏偏这弟弟不是一般地会闹腾,她本来就怕,被他这么晃来晃去,更是勇气全失。
允圣熙吐吐舌头,缩缩脖子,终于安静下来。
允洛稍稍松一口气。望向窗外。
透过窗口,外面是晴朗的天空。
天很蓝,冬天的阳光并不刺眼,直射下有些透明。让看的人觉得心也要跟着变透明了。
允洛睡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拍拍她脑袋。
“洛洛,醒醒,到了。”
她眨眨眼。到了?
想要坐直了,却发现一边肩头很沉。看过去,允圣熙靠在她肩上,两手紧紧环住她手臂,还在睡。
爸爸要将圣熙抱起来,可他赖在允洛肩窝,眼皮都不抬,嘟囔两声,在温暖的肩窝里蹭一蹭。
拖了很久,爸爸好不容易允圣熙被抱走了,允洛的肩得以恢复自由。
男人在机场外的汽车租赁公司交了钱,拿到车钥匙。他把车开到门口,捎上所有人。
老婆孩子全坐在后座。
他透过后视镜,见两个小的早就睡做一团,藤丽也是昏昏欲睡。
他揉一揉太阳穴,集中精神开车。
视野前方的路面无限延伸着。
机场附近路况好,又没有多少车。他匀速开了一阵,见前方道路一辆车都没有,油门越踩越低。
车子箭一样飞驰,引擎像在吼。
车子有些震,藤丽醒了醒神,拍拍他的座椅:“开慢点……”
她的声音被引擎的低吼盖过,他没有听见。
她看一眼孩子们。他们睡得深沉。
她安下心来,靠回座位,闭目浅寐。
重型卡车在干道上驶过。这车刚在郊区的工厂卸了一批石材。回程的虽是空车,可它疾驶而过,刮起的风还是强劲到连路旁的铁质路牌都微微震动。
驾驶室内,司机一手搁在窗棱上,一手握方向盘,头耷拉着靠在靠背。
这里近郊区,路况不错,车又少,司机连车头灯都不用开。
司机昏昏欲睡,车载音响在播放摇滚乐,可这么吵嚷的音乐,却没有一点提神的效用。
十字路口。
当听到车轮滚过的轰隆声时,他侧过头,发现了这辆没有打灯的重型卡车。
电光火石间,他慌忙打方向盘,刹车在同一瞬间踩到底。
轮胎巨震,藤丽惊恐地睁开眼:“老公!”
卡车拦腰撞过来……
是……什么?
恐怖的阴影……
巨大的车轮……
划破天际的尖叫……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黑夜……
钢铁瞬间扭曲、断裂……
血,一滴一滴……
最终,一切归于静止。
救护车一遍一遍地鸣响,红色的车灯照亮凌晨寥落的车道。
一辆辆救护车先后开进医院。
车子停稳,焦急地候在院门处的医生疾步上前,将推床拉下车。
“什么情况?”
四轮推床急速地穿过医院大堂,交接的医生一边加快步子,一边询问情况。
“车祸。大人当场死亡,两个孩子还有脑干活动。这个被刺穿肺部,瞳孔开始扩散;后面那个一度停止呼吸和心跳超过15秒。”
允圣熙被抬到了手术台上……手术灯骤亮……7盏……8盏……允洛看到了光……在头顶上方……
“静脉注射!”
“呼吸数5,4/3kPa,28……”
“嘀——嘀——嘀——”
“心跳每分钟61。”
“血压60——30。”
“快,去血库调血!——”
“止血棉。快。”
“Clear!——砰——”
“血压50----20!”
“心跳每分钟49!”
“加大电压!”
“Clear!——砰——”
…………
……
露在白色被单外的手,指尖微微一颤,再一颤。
纤长的眼睫有些抖动,继而,薄薄的眼皮缓缓撑开。
允洛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白色的一片。
片刻之后,寂静的病房响起门被推开的轻响。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到病床前。
允洛视线有些失焦,对不准这个人的脸,只隐约辨得出一个刚毅的轮廓。
“……唔……”
她想开口说话,可只不过提了一口气,身体某处就缩紧般地疼,疼得眼泪一瞬间就冒出来。
“别说话……”
这个人说的话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虚无缥缈,听来并不真切。允洛这么想着,很快再度陷入昏睡。
同一时间,医院东边的急救室内,医生正在全力抢救手术台上的允圣熙。氧气罩下,是脆薄如纸的小小脸孔,护士替正在执刀的医生拭去额上的汗。
心率仪上的曲线渐渐拉直……
【6】天堂消失
天堂消失,我坠回黑暗之中。
轻微的咳嗽声,在空然一片的小屋内响起。四个月前,允洛回到了这个四合院,回到原本的世界。
大雪纷飞的季节。
除夕的晚上下了雪,雪厚三尺,世界变成一片白色。清晨的第一缕光穿透厚重的云层的时候,东厢的老人被人用白布裹着抬了出来。
她当时趴在窗台上看,眼泪留下来。
触目明明尽是白色,她却觉得自己坠入了黑暗之中。
时间飞快的过,很快,便降临了又一个天黑。那是,无尽的,看不到头的黑暗。允洛摸摸肚子,她很饿。
终于,外面传来了渴盼已久的开锁的声音,下一秒,允洛便已奔向门口。
门被有些粗鲁的推开,爸爸醺醉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而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秒钟,一巴掌就这么扇了过去,力道那么大,那么绝,她稳不住身体,趔趄几步,险险站住。
男人眼里冒出了火:“讨债鬼!”
一股浓烈的酒气喷薄而出。男人站不稳,径直坐到桌边。
今天手气差,打了个通宵,一把都没胡。
他把塑料袋扔到桌上。袋子里,一盒米饭,一盒菜,一点油星都没有,他看了,眼睛里陡然升起了厌恶,低咒几句,把餐盒一扔。眼不见为净!
倏尔转头,剜一眼允洛。她怎么不也死在外头算了?
他踢开碍事的椅子,嚯地起身,进到里屋的床边,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允洛脚站麻了,床上的骂声才消停。她看一眼爸爸,立刻奔到桌边,端起饭盒扒几口。
她已经饿了一天,爸爸出门的时候从外边上了锁,她出不去,家里又没有吃的。
一直喝生水,可是没用,没过多久又饿了。
饭是冷的,她吃得狼吞虎咽,呛着了也顾不得停歇,只一个劲地往嘴巴里塞,动作急切而惶恐。
终于吃饱了,她抹一把脸,把泪水抹净,缩回角落。
她抱着肚子睡,缩成一团。
睡梦中,她又看到了爸爸,妈妈,还有……
“圣熙……”
院长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法令的纹路深深刻进慈眉善目之中:“他还是不肯吃?”
年轻的女看护同样愁眉不展,“院长,怎么办?”
院长看了一眼托盘里的分毫未动的饭菜,叹气,试着舒展了一下眉心,眉梢却仍淡淡的,担忧的弧度:“还是我来吧。”
说着,便接过了女看护手上的托盘。她在门外停下,敲了敲门,等了片刻,她自行进入房间。
“熙熙……”
房间内,床头处,亮着一盏小灯,温暖的,橘色的灯光。
“熙熙,起来吃一点东西,好不好?”
被子里那小小的一团,没有一点动静。
她坐到床边,拉下他的被子。允圣熙的脑袋露了出来,一双眼睛睁着,却不是在看她。
“就吃一点,好不好?”
他不吃饭,院里面只能请医生给他打营养针。点点针孔,在白瓷一样的手背上异常刺目,谁看了都心惊,更不消说还有昂贵的费用负担。
“熙熙。”
她摩挲他的脸。孩子的脸苍白一片,空无一物的眼睛下,是一道道几乎要刻进皮肤机理般深刻的泪痕。
他还是没有反应。她无力地垂下手。
俄而,她攀住他小小的肩膀,望进他的眼睛。孩子的眼睛纯真而透明,似乎一眼就忘得穿。
可是,她不懂他。
片刻,她补充道:“你想吃什么,院长亲自给你做,好不好?”
“……”他终于肯抬头看她,“我要回家。”
他绝食,是因为他觉得是她不让他回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院长一如既往这么劝他,“院里的小朋友都是你的亲人。”
她这么说。可他不听,刚来这里的时候,就一直哭着要爸爸,要妈妈。而在知道再也要不回他们的时候,他就闹着“要回家”,而最近几天,他不哭,不闹,用绝食这种方式,无声地抗议。
“姐姐在家里等我……我要回家……”
允圣熙澄澈的眼睛里,是最后一点光。
阳光乍泄的早晨。
弄堂里漂浮着油条豆浆的香味。北京的春天,是大雾弥漫的季节,雾气散去后,便是晴朗的一天。
允洛再见到允圣熙,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雾散去、晴空未现的早晨。
她正要去买豆浆。买两碗豆浆,一碗送到邻居阿姨那里去,一碗她可以自己留着。
她看到从雾气中,走来两个人。大人,孩子。孩子包得像个圆粽子,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大人很高,却因为要配合孩子而把步调放得很慢。
对此,她并没有在意。豆浆四溢的香味已经把她的魂儿勾走了。
“……姐姐……”
他们两个人在她面前站住了。
孩子在叫“姐姐”,声音很小、很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姐姐……”
他,在叫她。
她看到了,孩子帽子地下露出的一双眼睛。
“圣熙?”
她不确定的问。
他点点头。
允圣熙和允洛坐在屋里。
屋外,大人在和爸爸说话。
允洛细细观察他。
他又瘦又小,像火柴棒,大大的头,细细的身子。
“姐姐……”
“怎么了?”
“爸爸死了,”他停了停,声音更小,“妈妈也死了。”
她肩膀一抖,看向允圣熙,许久,摇摇头,“他们没死。是去世。”
“去世?”
“嗯,”她点点头,“去世,就是睡着了。”
睡着了,不再醒来而已……
他想了想,隔很久,才点点头。
“姐姐,他们说,我也会……会去世。”
修女和院长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没有睡着。
“不会的。”
她说,不经思考,却无比坚定。
“真的?”
她捧起他的脸,要他看自己:“真的。”
她说话的时候,日光从四格窗外斜斜地透进来,很慢很慢地,最终,落在允洛的脸上,她的脸在阳光的撒照下,是那么的沉静,那么的明亮,令人信服,教人依赖。
【7】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所以,必须活下去。
夏天。雨,不停落下来。阴霾的云层,闪电和雷声。
屋子里传出了水声。这声音,隐没在窗外瓢泼的雨声与轰隆的雷声之中。
允洛在给圣熙洗澡。红棕色的塑料桶里边盛着温水,她舀一瓢出来,从他头上浇下。
他不说话,坐在澡盆里,张着眼睛,任由清水刷过眼帘。他在看她。
他回来以后,就总这么看她。无辜的眼睛睁得老大,看着她,一瞬不瞬。
桶里的水见底了,允洛得去外边的灶台加水。她拿毛巾擦一擦手,站起来。转身的时候,她只觉衣角一紧——圣熙伸手拉住了她。
“我要去打水。”
他似乎没听见,不肯放手,不让她走。
她无奈,只能微微躬下身,迎上他仰起的视线,声音尽量柔和:“你数300下我就回来了。”
他直勾勾盯住她,眼珠是黑色的,深沉的颜色,望不到底。他的手似乎松动了些,可是很快,他的手又再度攥紧了她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冲他笑,真挚的笑:“只数300下,我就回来。”
他看看她,再看看她,缓缓的,他终于松了手。五指一点一点送开,像是不甘,也像是害怕。她看他一眼,立刻从他手中抽出自己衣角的最后一点,拎着桶子跑了出去。
她踩着小凳子,踮起脚,刚好够到水壶把手。她把水壶拎下来,倒了半桶热水。水桶重了许多,她踉踉跄跄提着,一步步走回屋里。
“允洛!”
她身体一滞,把水桶放下,回头,朝声音源头望去。雨丝密布的世界,一个人撑着透明的雨伞,正跨进大门门槛。
是景思阳。她们现在是同学。
景思阳扬一扬手里的笔记本:“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谢谢。”
她接过本子。
今天下午最后一节她逃课了,因为圣熙跑到学校找她。她得带他回家。
景思阳无所谓地挥挥手,“谢什么谢,我走咯!”
说完,她撑伞离开。
看着那越行越远的背影,再看一眼手里的本子,允洛一时觉得脑子有些胀,视线无意识地低下,投向地面。水珠争先恐后的落下,打湿了她的鞋面。
余光瞥见那塑料桶,她瞬间慌了,赶紧收拾了心虚,立刻提着桶朝里走。
她累得一直喘,把桶放下。
自她进来,圣熙的视线就一直胶着在她身上。也是一瞬不瞬的,可她觉得他的眼神跟方才不太一样。
怒气汇集在他紧蹙的眉间。
她伸手,指腹碰碰圣熙脸颊。
“怎么了?”
圣熙动了动唇。她以为他要说话,却不料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张开嘴,一口咬住她手指。下一秒,即狠狠收紧牙关,尖锐的虎牙似要刺破她皮肤。
尖锐的刺痛瞬时传来,允洛“啊”地尖叫,条件反射地甩脱他。
水桶打翻了,水洒出大半。立时,允洛裤脚全湿。
她懊恼地看着满地潮湿,咬着嘴唇。
允圣熙坐在澡盆里,头偏过去,一动不动,湿漉漉的黑发,衬得一张脸苍白而瘦削。
允洛缓过神来,看着这样的他,心口霎时被莫名的恐惧攫住。来不及多想,她蹲到他面前,扳正他的小小的肩头。
“圣熙,怎么了?”
他被迫与她对视,眼睛仍旧澄澈,闪现着怒气。
许久,他缓缓说道:“姐姐……对不起。”
“……”
“你……我数了300下,你还没回来……我怕……”
他睁着眼睛,看着她,他流下眼泪。
她缓缓地把他拥进怀里,手抬起,抹去他的泪,轻柔地拍拍他的头。
“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等的。下次不会了……”
他在她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下肩膀,小心翼翼地窝进她肩颈,汲取温暖。
允洛在体育课上昏倒了。
看着别人一下一下垫球,允洛只觉得眼都花了。而轮到她的时候,排球交到她手里,她只觉得重,可还得摆好姿势,双臂伸直,托球,腕部用力,将球往上抛。
她仰起头,看着排球回落。阳光明媚的11点,日头很烈,她的视线接触到这晃人的光,立刻花白一片。
她站不稳,幸好旁边的同学扶着她,才没叫她摔到地上去。
“没事吧?”
她摇摇头:“没事……”
允洛继续垫球。
她动作规范,球颠得高高的,在空中旋转几下,开始回落。
“1下,2下,3下……19,20,……76……”
所有人都一窝蜂涌到了边上观看。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数球的行列,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兴奋。
然而,在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随着排球而起起落落之时,允洛忽而眼前一黑,恍然的思绪随即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老师,她怎么了?”
校医看一眼病床上纸一样苍白单薄的身影。
这孩子,严重的营养不良。因为没有吸收到营养,她的身体长不开,因而显得头大大的;这个年纪了还没有到发育期,在其他女同学都已经开始显露出少女身段的时候,她还是和8、9岁的孩子一般瘦小。
“老师,允洛到底怎么了?”
景思阳等了许久,可老师只顾着沉思,根本没理会她的问题。她声音一扬,又重复了一遍。
允洛?
校医记得这个名字。
每年的体检,这个叫允洛的女孩,身体指标都游离于健康线之下。这样的身体素质,健康随时会亮红灯。
她也听说过,她们班的班主任有找过允洛家长,可似乎没有一点成效。
“老师!老师!”
景思阳已经没了耐性。
校医一愣,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人。
“怎么了?”
“她到底怎么了?”
“营养不良。”
景思阳“呃?”一声,隔很久喃喃道:“她肯定又没吃早餐……”
她自言自语,腮帮子愤愤然地鼓起。
打了针葡萄糖,没过多久允洛就醒了。
“你是不是又把早餐给你弟弟吃了?!”
她一睁眼,景思阳就劈头盖脸地质问开来。
“……”
“你就不怕你弟弟会变成大肥猪?!”
允洛不禁笑出声:“放心,圣熙不太长肉……”
听她这么笑,景思阳也没那么气了。他们姐弟俩都这么瘦不啦叽。
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姐弟俩并排走来的场景。确实挺逗的。景阳“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好不容易止住笑,“可就算这样,你也不能不吃啊!”
允洛笑一笑,没说话。
爸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使学校给他们减免来了学杂费,爸爸留在家里的钱根本供不起两个人的开销。
圣熙饿不得,他身体差,不可以吃这样的苦头。
偶尔,爸爸回家,心情不好,就会对她拳头相向。圣熙又总在这时候跑来,他想保护她,可是,小小的力量,即使再之捏,也根本拦不住一个大人。
结果,只能是两个人一起挨打。
她从小就挨惯打,身体几乎已经有了消化伤痛的本能,疼一疼,咬着牙就忍过去了。可圣熙不行,他挨了打,睡觉的时候就老咳。原来,她还能仗着自己比他高大,把他护在身体底下;可现在,圣熙已经跟自己一样高了。
她有时候会想,如果,不是她要去香港,就不会有车祸,他和她,仍旧活在美好的世界之中。
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要背负的罪。
【8】你靠过来
你靠过来,我就抱紧你。
你受伤,我会帮你止痛。
你哭泣,我替你擦去泪水。
不止一个人问过允洛,“他,真是你弟弟?”
“当然!”
她这么回答,笑容疏远而真挚。
所有人都羡慕允洛能有允圣熙这样的弟弟。景思阳却不是其中的一员。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思阳一直是允洛唯一的朋友。说实话。她一点也不喜欢允洛这个弟弟。
而对于这些不切实际,见着美男就晕头转向的小女生,思阳是不屑却也同情。
特别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
“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个交给你弟弟?”
怯怯的女孩,羞赧的神采。
又来了,又来了……
思阳心里不禁抱怨。
对不起,我弟弟现在还小,不能交女朋友——允洛的回答思阳都能倒背如流。
允洛笑了笑,“对不起,我弟弟现在还小,不能交女朋友……”
“又一个跑来吃闭门羹的。”思阳看一眼女孩落寞的背影,继而调转视线,瞥向不远处的广告看板。
看板上的少年,嘴角微微扬起,牵扯出一个低迷的笑。思阳看了一眼,觉得不够,于是就再看了一眼。
她缓缓摇着头,作无奈状,“不对,应该说是‘又一个不自量力的’才对。”
从女孩的叹惋中回过神来时,思阳才发现允洛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她很快跟上。
这广告看板每隔10米就有一个,躲都躲不掉。
“这图是不是修过啊?”
这眉眼……怎么就这么精致,叫人看了不禁要陷进去?平时见允圣熙,思阳也没觉得他有这么好看。
“肯定修过!”
思阳啧啧道,心里暗叹为啥美貌不是女人的专利。
允洛盯住看板,对此不予置评,眼睛里闪过奇怪的光。
许久,她自言自语一般:“圣熙他……五天没回家了。”
他接了个广告,要到上海去拍外景。允洛陷在担忧之中,喃喃道:“很快就期末考试了,他落了这个多天的课,这样下去……”
短短几秒钟内思阳心里“切——”了不下10遍。她该担心自己才对吧?她们可是马上就要高考了!
“喂!走不走啊!”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尖叫。
允洛的神智被唤回了一些,她看一眼手表:“我去牵车。你等下我。”说完便跑开。
看着她飞奔的背影,思阳叹口气。为了省停车费,她一直把单车锁在学校对面的小区住户楼下。
俄而,允洛推着她那辆永久28往这边走,思阳眼睛里透射着眼前这番景象,脑中不禁浮现出允圣熙那辆漂亮的山地车。
这算什么?!
所以说,她景思阳不喜欢允圣熙,理由还是很充分的。
空气中最后一点燥热已经散尽。半夜的空气,静止,微凉。
她活动了一下胳膊,肌肉酸痛。每个双休日晚,她都在三里屯一家pub打工,卖酒,赚开瓶费。
此刻,她面对的,不是霓虹灿烂的夜生活,而是晚上11点的月光下,一栋老式的阁屋。
墙上布满斑驳的痕迹。大片青绿的爬山虎,沿着墙根,一直向上延展,爬上三楼。
允洛在车棚里锁了车,视线扫过对面那排自行车,其中并没有圣熙的车。
她上楼去,楼道里的光偏暗,木质的楼梯发出岌岌可危的吱呀声。拎着包子,刚买的,还热乎着,那是她的夜宵。
从书包侧兜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允圣熙。
“……姐……”
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允洛一怔,侧过身,见昏暗的角落里,有个身影动了动。
她走过去,借着外面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才看清了允圣熙的脸。
“怎么呆在外边?”
他那俊俏得过分的脸在角落里侧向她这边:“我钥匙掉了。”
她伸手要拉他起来,不料他反手一扯,反倒把她啦坐下了。她还没坐稳,允圣熙的脑袋就凑了过来,靠在她的肩上。
他真的有14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允洛这么想着,心头有暖流缓缓蕴过。
“怎么了?”
她问,顺便捋一捋他的头发。圣熙发质好,柔软顺贴。
他没说话,呆在她肩上不动。
知道问不出什么,她举起手里的塑料袋,在他眼前晃晃:“要不要吃包子?”
“姐……”
“呃?”
“为什么……要填外地的学校?”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
前天他从上海回家,已经是凌晨。见她已经睡了,他安静地脱了鞋,睡到她旁边。他把帘子收起来,看她睡颜。夜间有些凉意,她睡得不安稳,头不知不觉离了枕头,自动循着温度躺到他胸膛上。枕头下露出纸质的一角,他手绕过去,把纸抽出来。是志愿意向,她填了外地的学校。
那一刻,允圣熙的心里陡然升起一种叫做恐惧的情绪。
“为什么?”
得不到回应,他又问了一遍。
她抖了一下,开口,却不是他要的答案:“进屋吧。”
允洛起身,伸手拉他。这次,他由着她拉起。
她边开门边问:“吃了晚饭没?要不要给你弄宵夜?”
身后的他不予回应。
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开了门,开了灯。白炽灯的光瞬间照亮整个房间,而一步之遥的楼道,则显得更加黑暗。
屋子很小,几样简单的家具酒吧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她进了屋,他却仍在门外,没有进来。
亮的屋子,暗的楼道,他在这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站定,看着她说:“把志愿改回来。”
她想了想,才答道:“那只是学校要我们填的志愿意向而已,最后要考哪一所学校还没有……”
“改回来。”
他的手攀上了她的肩,打断她的话。
她双肩全在他掌握中,移动不了分毫,却还想做最后一点抗争:“可是……”
“我不管,”他根本不听,立刻打断她,“不许去。”
他简直在耍赖,允洛根本招架不住。
“姐!”
他又唤一声。
允洛看着他。他不开心,眉毛是忧郁的弧度,嘴唇也是紧绷着的。
许久,她妥协,点点头。同时,伸出手指头,抚一抚他的眉心,将那里的刻痕抚平。
他捉住她的手腕,“明天就把志愿改掉。改成北京的。”
她想了想,“好。”
他轻轻地笑开了。
她有些无奈,转移话题问他,“吃过晚饭了?”
他摇摇头,眼睛胶着在她脸上,柔和地盯着。
“那你等等,我去给你打饭。”
他的手仍钳住她肩臂。她等了等,还是没等到他放开自己。
“又怎么了?”
“姐,”他顿一顿,终于别开视线,“讨厌我吗?”
她瞬时愣住,却很快恢复,笑着拧他脸,“怎么会?”
“讨厌我也没关系,只要……”
他没有说下去。看了她一眼,这才松开手。
屋子很小,一张床用帘子隔出两边。床尾的小茶几,既做书桌又做饭桌。
他们坐在地上。她吃她的包子,他吃他的泡面。
她抬起头,眼睛瞟起来看他,犹豫着问了出来:“广告公司的人说你们两天前就从上海回来了……”
他停下筷子,对上她视线,咬唇,不说话。
可是,她不能不问。昨天,广告公司的人把薪酬送到家里来,说圣熙没有回公司领钱,这两天也联系不到他。
“昨天,还有今天,你都去哪儿了?”
“我……住在席末家里。”半晌的沉默过后,他给了她这样一个答案,模棱两可,不明不白。
她没再问下去,低头吃包子,心里堵得慌。
圣熙吃完了,她收拾了一下桌子,之后便拿出习题册。
“姐,复习很紧张吗?”
他看着她面前厚厚的复习资料问。她停下笔,冲着他摇了摇头。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他是知道的,他这个姐姐,学习历来很轻松,似乎从没有事情能难得倒她。他这么想着,也把书从包里拿了出来。
一本奥赛书,被他画得乱七八糟,书页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写了字。圣熙是这样的,为了省事,连草稿都直接打在书上,每一题的解题思路也乱到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看懂。
允洛余光看见,书上还画了五线谱,心里好奇,视线就不禁在上面多停留了几秒。
圣熙自然是注意到了,他笑一笑,捕捉住她有些偷偷摸摸的视线,伸手拿过角落的吉他,拇指扫了遍弦,试了几个音,之后便开始弹。他没有用拨片,因而使整个旋律听来越发慵懒,音阶也清凉干净,像一阵温柔吹拂过耳际的风,单纯,无杂质。
她终是抬起头,眼里难掩惊奇:“你写的歌?”
他看着她点头。
“是这篇?”
见她手指向一片草稿淹没下的乐谱,他不答反问:“好听吗?”
她立马点点头,一次不够,再点一次。
他笑一笑,不明显,却又听得她喃喃呓语一般说道:“你小时候就老说以后要当音乐家……”
“是吗?”声音已经有点冷淡了。
他不愿提及小时候。
【9】只是亲吻
如果,嘴唇只是用来亲吻,那该多好。
知道圣熙两日来的去向,是几天后的事。
学校已经保送他进高中部,这两个月他都不用再上课,崇拜者们找不到他。这也是允洛最近总是得代他收情书的原因。
今天,又有女生找到允洛。
允洛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女生。
放学被漂亮女孩拦住,她并不意外。意外的是,这个女的,允洛直觉地认为,她和之前那些女孩儿不同。
她朝允洛伸出手,大方打招呼,“你好,我叫寇儿。”
这女孩子,笑痕深刻,牵引出嘴角两个米粒大小的酒窝。
允洛看了看她,再看看她身后那辆车。
黑色加长房车,司机候在门边。方才他为这个叫寇儿的女孩开门。
允洛心里衡量这个女孩,问她:“你,找我?”
“我想你带我去见你弟弟。”
寇儿边说边笑,再度露出酒窝。连笑容都这么强势,也不怪允洛会觉得她不同。
可既便如此,允洛还是戒备的:“可我并不认识你。”
寇儿愣了愣,笑容敛去又恢复。她从包里拿出个钱包,在允洛面前晃一晃。
允洛认得这个钱包。是圣熙的。而圣熙的钥匙,一直是放在钱包里的。
“我是在做好事,姐姐你得成全我。”
她叫她姐姐。
她上了寇儿的车。司机把她们送到允洛家。
允洛开了门,侧身让寇儿进去。
“房子有点小。”
见她在观察房间,允洛如是说。
是很小。寇儿心里说。没有沙发,她只能坐到床边。她腿交叠着坐,有点懒散,又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抬眼看看允洛,“姐姐,允圣熙什么时候回来啊?”
允洛一怔。
她第一眼见寇儿,就觉得莫名地熟悉。而此时此刻,被寇儿这样地注视着,她才幡然领悟。之所以觉得熟悉,是因为寇儿有点像圣熙,不是外貌,不是谈吐,而是气质——他们两个人,眼睛里都会透出一种奇怪的、叫人无法抗拒的气质。
这一点,尤为相似。
“他晚饭之前会到家。”
允洛好不容易忽略掉心里那一抹奇异的情绪,如是回答到。
“晚饭?”寇儿眼睛在屋子里又转了一遍,“要不……晚上姐姐你和圣熙一起到我家吃饭,怎么样?”
“不用了。”
“去嘛!”她眼睛有些魅,柔声,想要诱哄,又像是撒娇,“顺便叫圣熙教我弹琴啊。反正明天周日,你们又不用上学!”
“……”
“圣熙答应过要教我弹琴的!”
“……”
“我爸妈都不在家,我不想一个人。”
见她不答,寇儿继续堆砌理由。
允洛若却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看看表,说:“圣熙没那么快回来。你要喝点什么?我下去给你买。”
“不用了。”她顿一顿,随即道:“我车里有喝的,姐姐你帮我拿上来就好了。你想喝什么,也可以拿上来。”
允洛笑笑。是个任性的孩子。
她下了楼。房车体积大,开到巷子里不好调头,因而只是停在巷口。允洛得走一小段路。
司机见到她,替她开出门。
“寇儿叫我来拿饮料。”
司机点点头,随即探身进入后车厢,将车载小冰箱打开。
冰箱里饮料品种多,允洛慢慢选择。
寇儿把床中央的帘子拉开。
允圣熙平时睡哪边?她思考着。这时,耳边响起了脚步声。木质楼梯的“吱呀”声,声声叩进她耳朵。
“姐姐你这么快就……”
她蓦地收声,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允圣熙。
允圣熙站在门边,看着她,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你回来啦!”
她朝他微笑。
他不以为然,进了门,走到她跟前,看一眼她坐着的床铺。
“起来。”
“什么?”
“这张床不是你能坐的。”
真是冷酷。她撇撇嘴,站起来。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
“喂!”
“我不问,你也会告诉我。”
她笑起来。嗯……的确如此。
“我来请你继续做我老师的。顺便,”她朝放在茶几上的钱包努努嘴,“把钱包还你。”
他没说话,走过去,拿起钱包,打开。
原本放着照片的地方如今却是空着的。
他看一眼她,伸出手,“还给我。”
“什么?”
她一脸茫然,嘴角却隐藏着一个笑。她喜欢这么逗他,虽然,他明显的不乐意。
“照片。”他眉心又刻进几道皱痕,“还我。”
她耸耸肩:“还你?……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
他不说话,等她继续。
“记不记得,我教你的接吻技巧?”
“……”
“要不要练习一下?”
她浅笑妍妍,大方开出条件。
而他,欣然同意。
他凑过去,攫住她下颚。他的唇贴上她的时候,她恍惚的想,他的唇是冰的。
唇舌交缠的愉悦,令她不禁睁开眼。对上的,是一双凉薄的黑瞳。
这双黑瞳中,似乎泛起了一些些笑意。而这个笑,在她的眼前渐渐扩大,他突然捂住她鼻子。
她的嘴唇,也在同时被严丝合缝地贴住。
她觉得呼吸困难,迎合渐渐转变为挣扎。原本搂住他脖颈的手,已移到他胸口,掌心用力抵住他双肩,依照本能,拼命地想要推开他。
“……放……唔……”
她拼命抗争,可他才被推开一点点,却又立刻欺上来。之后便再也得不到唇齿间哪怕一丝一毫的分离。
她开始窒息,喉咙越收越紧,意识被迫抽离。模糊中,她仿佛又听见木质楼梯“吱吱呀呀”的声音。
这声音解救了她。声音逼近,允圣熙迅速放开手。
她重获自由,靠住墙勉强站稳,手抵住胸口,大口大口呼吸,攫取失而复得的氧气。
“回来了?”允洛看着门边的圣熙,显然有些意外。
他点点头,神色异样。圣熙杵在门口,允洛视线受阻,直到进了房间,才在最里边的角落发现跌坐在地的寇儿。
她脸孔涨红,嘴唇嫣红。
突然间她似乎意识到什么,目光回转,视线重新在圣熙的唇上定格。一瞬间,心里有种闷窒感,她忽略掉,缓缓垂下眼,再抬起头时,心早已调试好。她走到寇儿跟前,递出饮料,笑着说,“你司机说你喜欢喝这种。”
寇儿一愣,在允洛的脸上逡巡片刻,最后,定睛看她眼底。她连眼底都有笑意。这笑,是真实的。
在如斯笑容面前,她忽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寇儿再次邀请姐弟俩去家里吃饭。出乎意料的,允洛同意了。
“我不想去。”
寇儿和允洛相继走出房门,身后的允圣熙说。
两个女孩子同时回头,看着他。他没有表情,多少显得有些阴郁。寇儿眼色一黯,看一眼允洛。
允洛笑着回视她,“你先下去等等,我们马上下去。”
寇儿点点头,转身下了楼。
她回过身,要牵他的手:“听话。好不好?”
他迟疑地看着她的手,咬着牙齿,最终,缓缓握上去。她笑一笑,拉他起来,拉他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