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6

长晏:逐红 下

  第六章

  天色有些暗,沉沉的像是某人长年阴郁不散的脸。
  红娘决定绕道而行,避免郑恒发起火会波及无辜的她。
  “红娘,你等一下。”
  眼睛真尖,他读书多年,怎没一点坏眼的迹象?
  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表少爷有何吩咐?”
  郑恒略显焦躁地在青石小径上来回踱了几十,忽然一抬头,吓了她一跳。
  “那人……还没走?”
  明知他说的是谁,红娘仍是装糊涂,“表少爷在说谁?大厅里有好几位客人哪。”
  “那个姓杜的!”连声音也是啥哑阴沉的。
  “哦,是白马将军啊……”
  “一个武夫,也敢攀咱们书香世家,官宦门第?”他不屑地嗤了声,“他也配!”
  红娘冷冷地道:“武夫还是文生,小姐中意就好;配不配的,老夫人心中自然有数。”咱们?他说得倒顺,哪个当他是府里人?他又不姓崔,硬来凑什么份,对莺莺婚事大放厥词!
  啊,她倒是忘了.他也是对莺莺有意吧,才会如此不甘和愤愤?但老夫人又没许了女儿给他,他也没显出任何想娶表妹的念头与行动,被人抢了先,又有什么可摆脸色的。
  他没留心红娘的出言顶撞,仍是踱来踱去,老半天的,直到她的耐心快要告馨前才又问;“那,姑母意向如何?”
  “挺满意的,杜将军英姿威武,人品相貌都好,官拜二品,条件上佳,老夫人十有八九会应。”
  “你……”郑恒瞪她,想要发火,却发现没什么立场,瞧见红娘冷静的表情,不像是一般丫环因主子觅得良缘时应有的与有荣焉的态度,不禁怔了怔,口气转温,“你好像不是特别欢欣。”
  “小姐嫁得好,奴婢自然高兴。”她淡淡否认。
  “也对,你陪嫁了去,说不定日后被收了房,从此由主仆变姐妹,丫环变主子,当然是高兴的。”
  恶心恶心!平常人理所当然的想法,由他口中说出,更让她厌恶透顶。
  若是张君瑞,定会大吼着用力摇她,“你不呆不傻,干什么委屈自己做妾,与他人共侍一夫……”咦,胡思乱想了,那粘人家伙从来都是笑吟吟的,她怎会设想出他的气愤模样?
  他最近夜里来得越来越早,让她心惊不已,万一叫人发现,她定是要被赶出崔府的,她还要待在这儿养老哪!
  不如狠狠心,轰那“黏糕”滚蛋……
  东风徐暖,拂上她沉思的脸,耳畔细碎的发丝随风辗扬翻飞,白净纤丽的面容上波澜不兴,没有喜悦也没有期待的兴奋之情,只带着一种宁馨静谧的柔和神态。
  郑恒呆呆地望着她,长年只看到莺莺明艳纯美的眼中竟蓦然发现另一种不同的美好风致,他的手不自觉地抬起--
  “表少爷!”
  胖胖敦实的身躯急惊风似的由远及近,砰地一声将文弱的郑恒撞开三尺远,令他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啊,表少爷,我跑得太急,没收住脚,您可千万别怪我!”吴妈努力作出歉然表情。敢在她的眼皮底下动手动脚,他是嫌小命太长了罢。
  “咳,咳咳,没事……不要紧。”懂得他都差了气,也只能挤出笑应对。
  红娘浑不知发生何事,只赶快拉过吴妈细声道:“您怎么离了前厅,小姐呢,怎没一同回来?”
  杜公子亲自登门再次提亲,小姐月余没见他,自是相思满肠,早就拉了她溜到前厅偷瞧去,她因有些伤风不舒服便先回房,留下吴妈与莺莺做伴,才走到花园,就遇上面色不善的郑恒。
  “没一同回来,自然就是留下啰!”
  “什么意思?”红娘不明所以地看她。
  吴妈又好笑又好气,“我就说那屏风后头窄,藏不下三个人,欢郎少爷偏要挤挤挨挨地凑热闹,他哪挤得过我啊,我才稍稍一直腰,就将他撞了出去……喏,就像方才表少爷那样,结果我也没站稳,向前一扑,屏风就倒了……”
  “啊?”红娘和郑恒均吃了一惊,前厅里老夫人的正座就是背靠屏风的,它若一倒……
  “眼看就要砸到老夫人头上,那杜公子箭步上前,单手只这么一撑,就化过这场危难。”吴妈讲得兴奋,手臂学着一比划,险些打到才刚走近的郑恒,“我们吓得还没回过神,小姐的叔公就已大声赞起杜公子来,说他英姿神武什么什么的。老夫人见小姐从屏风后出来,与杜公子对瞧得脸红像苹果、便已知了她心意,然后……”
  “然后?”郑恒咬牙道,引来红娘淡淡一瞥。
  “然后,婚事就定下来喽!”
  红娘这才舒了口气,一直以来紧绷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婚事若再不定,莺莺与杜公子夜半相会,迟早会东窗事发。她望莺莺能自觅良缘,却不能因此毁她清白闺誉。
  “莺莺也太不像话,怎能私自偷窥求亲男子,这这视崔府声名何在!”郑恒面色青白交错,像是莺莺做了极大伤风败俗之事。
  “那有什么关系,去年咱们城里陈家女儿还当众抛绣球选婿咧,怎没听说有人议论陈老爷丢了面子?表少爷,不是我仗着年纪大数落你,读书多了,人就迂起来,比那族里老长辈还能讲规矩守礼仪,看看你,才三十岁,就板着脸活像六十岁老头儿。这将来能讨着媳妇吗?就算能讨到,你天天念她这样不合礼法那样不对规矩的,不到三年五载,日子保证鸡飞狗跳的。到时就算被休再丢人,她也保证不和你过啦!”用力地一拍郑恒后背,拍得他直咳嗽,“你先好好反省一下,我与红娘回西厢了。”
  红娘弯起唇角,同吴妈一起拐向花园弧月角门,回头向后望一眼,见郑恒仍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不由暗暗好笑,郑恒迂腐固执,常念得府中各人厌烦不已,但人人也有脱身之术,譬如欢郎,先发脾气,再跷头就溜,让他念不到人;譬如吴妈,比他更能摺嗦多话,吓掉他的长篇大论规矩教条。反观她倒是该想想应对之法,以少见他的阴沉脸色。
  “小姐的终身定了,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啊?”
  红娘一怔,见吴妈笑得若有所恃,不由抿了抿唇,“我不陪嫁,我会留在府里。”
  “那是,陪嫁可没什么好处,弄好了,不过仍是个半主半奴的下人,弄不好,便是一辈子不嫁的老姑娘,爹娘生养了你,可不希望你吃苦遭罪的受委屈。”吴妈咳了一声,拉她站定,“我待你就似自己的亲闺女,这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吴妈想要说什么?
  “既如此,自然要为你日后打算,本来,我正琢磨着谁能合适,现在已经有人露了意,只看你有没有那个心。”
  她皱起眉,“吴妈……”
  “你别当我老糊涂什么都不晓得,我心里可清楚着哪,若不是有心有意,怎会赖下不走?偏你这孩子钝,钝得我都快叹气,硬是看不出他的意思。”
  呃,吴妈在说谁?不会是……
  “珙儿他聪明过人,为人又体贴开朗,虽然表面还像个孩子似的不定性,实际上却可靠的紧,值得托付终身。”就是性子慢些,到现在还不直说,快急坏她这个奶娘。
  果不其然!
  “可是我……”
  “他虽出身富庶,却没有富家子的坏习性,家人也极好,绝无门第观念,你若嫁了去,定不会挨欺受气。”
  “吴妈……”糟糕,吴妈将无敌唠叨功用到她身上了。
  “若不是当年我那混账儿子非要到郑州来安家落户,如今我还在洛阳呐,张家待人甚厚,我原都想在那养老哪,吃穿不愁又受尊重……当然当然,我不是说崔府不好,只想告诉你,若是嫁了珙儿,绝错不了的,你吴妈妈打保票……”
  给她一点发言权好不好?“吴妈,你听我……”
  “莫再提你不想嫁人那一套,女孩儿家哪有不嫁的!呃……别是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曾经指腹为婚过?不会不会,你从来没说过,就算有,也要退掉,那人从未露过面,想必是心里没你,你花一般的年纪,犯不上等他一辈子,这可不是珙儿叫我来说这些的,完全是我自愿。”别破坏了珙儿在她心目中的好印象。“你无亲无故,就当我是你的亲人好了,吴妈做主了……
  做主?红娘心中愈惊,要她嫁给张君瑞?那……不行啊!
  她用力吸口气,又闭了闭眼,艰难地道:“吴妈,你别费心了我……我早就……”
  “别打岔,我还没说完,那孩子是不是常夜里溜到你房里?呵呵,亏我以为他一向规规矩矩,不拈花惹草的,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说随便找个地方睡就成,居然将地铺打到人家姑娘房里,这意思不明摆着?
  “我早就嫁人了……”
  “不是我爱念,若是你身形变了样,还怎么穿喜服嫁、嫁……你方才说什么?”从暧昧兮兮的暗示到才回过味的惊愕,吴妈抖着手指说不出话。
  “我不是未出阁的黄花女儿。”红娘悲哀一笑,“很久以前,我就嫁人了。”
  
  关着窗,也能听见柳枝摇风的飒飒声响,浓密的树冠在窗纸投下交错纵横的阴影,纷乱的光影瞬息万变,幻化无常,衬得她凝坐的身姿更加沉默静谧。
  只是……有一丝怅怅然罢了。没有了沉夜里相伴的身影,她只不过又回到独抗黑暗的寂寞境况;没有了低沉悦耳的话声,她只不过又重过坐听风语的冷清时刻。
  没什么啊,她一向都是这样过的,不倚靠不依赖,她一个人也能好好地活下来,像岩缝里的杂草一样顽强。
  抬手抹了一眼,她淡淡地笑,不再是当初那个稚嫩得受了一个白眼也会掉泪的小小女孩儿了,她的眼眶里早就干涸了,
  就算她视之如妹的昆儿长久地闭上双眼的那天,她都没落一滴泪。那犹如坟墓的高高院墙里的女人都在哭,惟独她没有。
  不是她不会哭,不能哭,而是,就算哭得眼都瞎了,又有谁听得到,能给予怜惜的一瞥?
  她早就看透了,所以,她不流泪,也不将希望寄托在谁身上。
  遥遥的更鼓传来,已经是三更时分。
  他定是不会再来了。既然不能娶,自不必再浪费时间。
  红娘站起身,将衣衫脱掉。以往只要张君瑞来,她就须和衣而睡,这么久了,就算稍有些习惯,仍是不甚舒服。干脆将亵衣也除去,只穿件抹胸钻进被中。
  被里有些凉,但没有累赘的衣裳,蹭着光滑柔软的被里褥面,令人舒服得打从心坎里叹息。
  “真好真好。”她满足地抱住双膝,脸颊埋在被子里 咕哝“现在的日子就很好,我可不想有什么变化。”嫁人嘛……她不需要。
  瞄了一眼冉冉跃动的烛火,她安下心,合目睡去。
  朦朦胧胧间,忽听门轴轻微响动,她心中一跳,忙睁开眼。
  “咦,今日是晚些,但也不必丢了我的凉席啊,这要我睡在哪里才好?”
  他怎么……又来了!没从吴妈那听去信儿吗?
  还来不及起身去取搁在床尾方凳上的衣物,张君瑞已经晃进了内房。
  “吴妈没同你说吗?”
  “说什么?”他笑吟吟地挨到床边坐下,惊得她立即撑起身裹紧被子向床内挪了一尺。
  她可……没穿衣服啊!好像少了一层屏障似的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我……我是个妇人,你不必在我身上花心思了。”
  他却伸出手,轻易地越过她觉得似乎已有八百丈远的距离,抚上她散在枕上的青丝。
  “你没有梳纂。”没有疑惑,只是平常的叙述语气。
  “我受雇进府时说了慌,说我还不曾婚配,这才做了丫环。”当时崔府里只招丫环,况且她一向没有身为妇人的感觉。
  “吴妈说你很早就嫁人了,现在恐怕还在寻思为何她早没瞧出来。”他哧地一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怎么还在笑,一点其他的表情都没有,像是吃惊、意外、气恼什么的?
  “你的相公还在不在人间?”笑得好像有点企图了。
  “在。”红娘垂下眸子。
  “那,休书呢,有没有?”语气也有些急切起来。
  他到底在想什么?平常人早就该退避三舍了,他为何不躲得远远的,别再来打扰她宁静的日子?
  “没有休书!”只见过三天,她便被抛诸脑后。
  不是怨恼那人的无情,只不过像她这样的女子太多,只不过他要的只是子嗣,而她们,仅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
  甚至,她都不记得,那失去处子之身的夜晚是怎样度过的。
  “怎么会没有休书?没有休书,我怎么娶你过门!”
  啊?
  她回过神,惊愕地对上一张放大的俊脸。
  “你……说什么?”
  “我是说,快去找你那没事就早该挂掉的夫君,不要鸠占鹊巢,赶紧把你的休书讨来,免得耽搁我的终身大事!”
  他他……脑子坏掉了?疑惑地抬手触触他的额,没发烧啊。
  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妙风景!
  张君瑞努力端正眼神,不去瞧被缝里隐约透出的旖旎风光。不过,那溜出墙外的美好景致可不是他的君子风范能避得了的。
  像是……雪白的藕!
  看起来很可口的样子……
  “你离我远一些!”推开他越贴越近的脸,不禁有些唾弃他近似垂涎的目光,她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一根放在狗儿面前的美味肉骨头!
  缝隙更大了!她是存心要他心猿意马吗?啊,红绸的……
  头上“砰”的一拳,砸回他云游天外的神志。
  “你干吗又揍我?”该揍该揍,谁叫他不能向柳下息看齐!
  “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听到?”红娘用力瞪他。
  “什么啊?”眼神又飘飘移移了,这不怪他嘛,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面对心仪的女子都会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咳,绮思遐想。
  “你品貌端正,人才也很好,必定有为数不少的名门淑媛青睐,何必执着我这个已婚妇人?”
  “三千弱水,我只取一瓢饮。”他心不在焉地答。
  甜言蜜语!当她是不经人事的无知少女吗?
  她深吸口气,忍耐道:“我出身卑微,配不上你。”
  “我喜欢就好。”
  喜欢?她有哪里值得他喜欢!“可是我对你无意!”
  “没关系,成亲后可以慢慢培养。”
  讲不通讲不通讲不通!他脑袋是榆木做的,一定是!
  “我、不、想、嫁、人!”手指慢慢掐住他的脖子,好想捏死他!奇怪,她以前没这么暴力的。
  “你不能不嫁。”他抬眼,笑得极开怀。
  “什么?”
  “因为,我已然全看光了。”真佩眼自己还拥有这么理智的声音。
  红娘倒吸一口气,这才发现被子已滑落腰际,长发虽披在胸前,却遮不住肩臂上大半裸露的肌肤。
  “你给我把眼闭上!”她咬着牙赶紧裹上薄被。
  “哦哦,闭好了。”他口里应着,退到床沿外,却顺手摸走她搁在方凳上的衣物。
  “张君瑞!”他究竟想怎样?
  “你不允婚,我就不还你衣裳。”
  这个无赖!红娘无力地垂下头,欺她不敢下床痛揍他吗?才想着要不要先敷衍一下,却见他忽然手忙脚乱地爬上床。
  “你又要干什么?”还好,他贼忒兮兮的脸上倒是没有一丝色欲熏心的邪恶表情,让她不至太心慌。
  “房里亮着灯,你说我映在窗上的影子会不会有人看到?”
  红娘怔了怔,恼道:“那你还不快走?”
  张君瑞笑吟吟地将被子裹得更紧,勒得她动也难动,“你赶我出门,要我到哪里去打地铺?”
  打、地、铺!她当初就是心软,听信这三个字,才让这奸商有了可乘之机,让他从地面爬上她的床……啊啊啊!
  “你丢了我的铺盖,我自然要另觅他处,这里就不错,我很满意。”用力抱紧怀里被裹得难以动弹的红娘,他一歪身躺进柔软舒适的枕褥间,满足地咕哝一声,瞧见房间主人瞪得圆圆的眸子,不由轻笑道:“你再不闭眼睡觉,我可就亲你了。”
  “你敢!”红娘暗恨自己识人不清,她是彻彻底底的呆子一个,竟没看透这常挂着一脸无辜笑容的可恶小人是居心叵测的……哎哎!
  她僵着身,感觉他的鼻尖深进自己发间,没有轻浮的调笑,只是亲呢地碰触与摩挲,像是极温柔的呵护珍爱。
  心神恍恍惚惚起来,像飘在半空中。原来,她才是那个心志不坚易上当的笨瓜。
  “我知道你有秘密不能示人,我不问,也盼你莫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红娘一震,惊看张君瑞平静如常的笑,他外表直爽开朗,却有着细致而深藏的心府与不怎么光明的手段。
  “你等着罢!”她凝着声音,等她来世重新投胎吧!
  他只是柔声道:“好,我等着。”
  烛火依旧摇曳不定,淡蓝的焰心吐着忽弱忽强的光芒。从这一夜起,有些事似乎……起了变化。


  第七章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又是因何对她倾心呢?
  红娘百思不得其解。
  要论形貌,她自不及莺莺清丽纯美;要论性情,她表面的温柔恭顺唬不住他,最真最丑的一面早被他瞧了去;要说他别有所图嘛……她茕茕一身,有什么值得可图的。何况他家境似乎颇丰,自是样样不缺。
  那么,是他昏了头,迷了心窍?
  八成是。不过,可不是她使了什么媚人招数,她躲他都来不及!
  自从惊闻他有意娶她为妻,又拥着她共睡一晚,她就吓得夜夜拴门,任凭那无赖在门外怎样甜言蜜语,乞请哀怜,她也硬着心肠装没听见。
  打死她也不开门!
  她是真的慌啊,没有什么因由,就是想躲到天边再也不见他。
  这几天,她干脆跑去和小秋挤一间房,张君瑞胆子再大也不敢到别人门口唤她。只是小秋夜里睡时见不得亮光,她只得熄灯而眠,漫天扑地的黑暗向她罩去,她吓得要死却不能点灯,只能紧紧偎住小秋,挤得小秋直抱怨。
  不要再来打扰她啊,她快要撑不住了。
  “红娘姐,你夜里怕黑,就回房睡嘛,免得因我怕亮睡不着而不点灯,你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也差,这对身体可不好。重要的是挤得她睡不安宁啊!
  “呃……哦,我本来就打算今晚回房睡的。”红娘挤出一丝强笑,“这几天真是麻烦你了。”
  “你要回房睡了?那……很好啊。”小秋努力不让松了口气的表情现在脸上,“你这几天怎么想起来挤我……不不,是陪我睡?你房里又出现什么虫了吗?”
  “是……是啊。”好大一只“蟑螂”!害她有房难回。
  “你不回房,虫也不会自动消失,不如去买些药回来杀一杀。”
  “好啊。”不知什么药能毒死他,一了百了。
  “说到买东西呢,啊,今儿个是支月钱的日子啦,快去领了银子好买药!”小秋兴奋地拉起她就往屋外跑。
  这小秋,领了月钱就去买胭脂花钿,不到下月底就花得一干二净,幸好她父母都在崔府做事,每月薪银也够花,才不需她贴补家用。
  路过东厢门前时,没见到平常总在厢房外院里摇头晃脑念书的郑恒,不用面对他阴沉沉的脸色,红娘顿觉心情好上许多。
  到了账房,小秋已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快快快,我的月钱呢?”
  “我就说,最急的必定是小秋,果然没错吧。”房里传出少年清朗的笑谑声。
  “少爷,您也别说我,您不是比小秋来得还早。”
  “呸,谁像你这丫头那么爱花钱,少爷我窝在账房里已经整整两天了。”
  “咦咦咦,少爷决定浪子回头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开始勤俭持家吗?”小秋的声音好生惊喜。
  仿佛可以听见欢郎正在磨牙,“不要以为你与本少爷一同玩大,老夫人又疼你,你就可以没大没小地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有必要把少爷放在眼里吗……啊啊,月钱还给我!”
  “抢得到就还你。”
  “您是少爷,怎么可以抢下人那几钱银子,会有失身份的。”小秋的声音变得极诌媚,“我说不把少爷放在眼里,是因为少爷要放在心里尊敬的嘛,好不好,我的银子?”
  红娘忍俊不禁地迈进门槛,却不期然瞧见爱沉睑的郑恒已经坐在屋内,不由暗叹一声崔府仍是太小,到哪里都能遇见不想见的人。
  他在这儿,少爷还敢像平常一样闹小秋?
  果然就听见郑恒大皱其眉地道:“欢郎,你是主子,怎么能这样没规矩地与丫环嬉闹,这像什么样子,传出去能听吗?”
  “怎么会……传出去,崔府里难道有长舌妇?”颀长的欢郎高举手中的银锞子,逗得矮矮的小秋用力跳跳跳,他自己左转右转的也有些气喘起来。
  少爷敢回嘴了?习惯性敛眉垂首的红娘讶然抬眼,却赫然发现往常总在柜台后的长胡子刘老先生被一个眼熟的身影替代。
  她情不自禁地吸了口凉气,掩唇倒退两步。
  “咦,红娘,你干什么脸色都变了,大白天撞鬼了吗?”银子终于被小秋抢到,欢郎揉揉酸麻的手臂走到她身边。
  当然是撞鬼,青天白日的,他怎么敢大摇大摆地晃出来见人?
  “你在瞪谁……啊,那是新来的账房先生,免贵姓张。”
  “免贵姓张只能由本人来说,欢郎少爷。张君瑞微笑着从柜台后慢吞吞地踱出来。
  “呃……这个我是知道的.刚才只是一时口误。”欢郎忙挽回仅有的一点面子,引来小秋讥笑的一瞥,他也给她瞥回去。
  “好久不见哪!”他走到红娘面前微揖,笑看她一副想要逃走的慌张模样。
  “好久不见?你们见过?”欢郎疑惑地瞧瞧他再瞅瞅她。
  “有。”
  “没有!”
  两人齐声应道,截然不同的答案让欢郎更加摸不到头脑。
  “到底见过没有啊?”
  “当然见过,姑娘忘了?在西大街张记胭脂铺里,你曾买过鄙店的脂粉。”
  “咦,张先生,你家是开胭脂铺的吗?”小秋兴奋地插进头颅,被欢郎一根手指推回去。
  “姑娘可想得起来?”
  他的笑容好假,像是应对店里客人的那张常挂的假面,浑不似在她房里笑得那般自然开怀。他是……气恼了吧,被她那样断然拒绝。
  “是啊,我……有点印象。”红娘笑得勉强,“原来的刘老先生呢?”
  “被人用高薪挖走了。奇怪,刘先生人老眼又花,不记错账就很好了,怎还会有人捧着大笔的银子请他去管账?”
  她心一动,该不会是……
  “张先生是未来的姐夫推荐来的,已经在这儿有三两天了,你不常出西厢,所以还不晓得。”
  果然!她避而不见,他居然就光明正大地自行登门,她到底有什么地方打动他的心肠,让他费时费力又费银子地来寻她?
  “姑爷推荐来的啊,呵呵呵……”小秋忽然连笑起来,“张先生,你既然进了崔府,今后就是一家人了,那若是到你家店里买东西……
  “一概七折优惠。”
  “真的真的?尖叫声差点穿透各人耳膜。
  不过收买人心而已,红娘暗暗心道,却不敢说出口。
  “收买人心罢了!”
  对对对,谁这么英明睿智勇吐真言?
  稍转过脸,才知说话的是郑恒,她无趣地再转回脸去。
  “莺莺还没嫁过门,就遣人过来管崔家的账,我看安的未必是什么好心。”郑恒的脸色不善,话里更加满是轻屑。
  “郑兄此言差矣。”张君瑞神色如常,“在下并非白马将军的家仆,而是莫逆之交,郑兄用‘遣’一字,未免太过失礼。”
  “你……商贾之人,也来咬文嚼字,你配吗?”
  红娘面色一冷,商贾怎的,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好,郑恒他投亲靠友的直到如今,也没靠双手挣来一粒米,凭什么轻视他人!
  “郑兄此言更差,江南商贾多为文人,文以商持,商推文行,郑兄认为,江南诸才子也不配舞文弄墨吗?”
  头一回见他这么文诌诌的,不像胭脂铺里那个狡猾精明的商人,也不像夜里潜进她房中那个笨拙又好笑的无赖,这可是他的另一个面貌?
  “表哥,你小瞧了张先生啦,他可是两年前的甲榜进士哦!”欢郎颇为不平地插了句话。
  真的假的?怎么从没听他提过?红娘难得有了好奇心,偷瞄张君瑞一眼,见他笑吟吟地看过来,赶紧又别过眼去。
  郑恒脸上有些窘,也不好直言不信,只得哼了一声:“既有功名在身,不出仕为官,却甘愿与账册算盘为伍,简直不务正业!”
  “表少爷,你连举人都还没中,这样说人家不好吧。”
  “你……”郑恒怒瞪最先被收买走的小秋,她却吐吐舌头躲在红娘身后。
  “对了,张先生,表哥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既中了进土,怎么不继续求取功名?”欢郎也颇感兴趣。
  张君瑞笑笑,“因为主考大人看我不顺眼,直接叫我回家操持本行。”
  “八成你在考场里胡搅,才会落得这个下场……”发觉几个人好奇地盯她,红娘忙止住小声咕哝。
  “主考大人为何瞧你不顺眼,”小秋接着追问。
  “因为嘛……”张君瑞咳了一声,徐徐道:“因为我在考场里……向众考官和考生兜售货物。”
  大家面面相觑,忽听“哧”的一声,竟是红娘先笑了出来。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清闲的午末未初时分,吃过午饭的人都去贪个午觉睡,四处冷冷清清的,只有账房里尚有清醒的两个人。
  “你又找我来做什么?”他刚来时明明不大睬她的,最近又像从前般热络起来。男人的自尊应该很强的吧,怎么他就是同别人不一样?
  “我等了你好几天,你怎么也不来瞧我一瞧?”张君瑞颇有些不满地为她斟了杯凉茶。
  敢情最初是在等她主动上门,所以才没有跑去黏她!哼哼,去梦里想吧!
  “瞧你干吗?”他脸上又不开花。啜了两口温润的茶水,红娘才淡然道:“你如今有了住的地方,不必再去我房里打地铺了吧?”近来他没在夜里烦扰她,总算让她安生了好几天。
  “账房里除了账册就是算盘,怎会有你房里那般舒服又自在。”
  胡扯胡扯!不小心想起那个受窘的夜晚,红娘的脸颊不由有些发烫。
  “你最近有没有偶发相思什么的?”他诞着笑脸挨过来。
  “没有!”红娘瞧也不瞧他。大白天的,也不怕他能使出什么花样。
  “好冷淡的心肠。”他的笑有些黯了,手指轻捻过她一缕发丝,品味柔丝纠结的触感,“你的心里,到底能装下什么样的人?”
  他的语声幽然,让红娘不由生出一丝愧疚。长久以来,他虽一直死缠不休,却并不令她生厌,只是她的确没有嫁人的心思,算是辜负了他的情意。
  “哪个……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是不是?”红娘不敢直视他,勉强笑道。
  “那,我央你件事,你可愿意?”他的声音更加沉黯。
  应了他,他就会放弃吧?
  “好,你说。”
  “你允了?”
  偷瞄了下他恳切的脸,红娘心微微一酸。将来还会有怎样一个幸运女子,能得他这般真心实意的诚挚以待?她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我允就是。”
  “那好,你跟我来。”
  跟他进入作了他睡房的账房内室,红娘为时以晚地发现有些不妥,他该不会是想……
  “干什么僵得像根柱子,我又不会吃掉你。”虽然很想。张君瑞笑看她一脸戒备,“你坐到椅上。”
  是她想歪了!红娘脸一红,乖乖坐到椅上,见他拉开书桌抽屉,翻出一堆五彩六色的小锦盒,然后又不知从哪儿摸出几支长短不一的粗细各异的笔来,忽地想起普救寺里那个叫得惨兮兮的小沙弥,不由吓了一跳,“慢着,你要……”
  “嘘,别乱动。”一只手掌撑住她后脑,另一掌中的雪白香粉则轻覆在她颊上,再细细抹匀,她的肌肤细致光滑,极好上粉,一看就知平常不怎么上妆。
  “我原本想当个梳妆师傅,家里却都盼我掌管家业,二叔和堂兄弟揍我几顿后,我才勉强去守了胭脂铺子。”
  他说这些干什么?“这么说,你第一次摸错房间见我时说的话都是真的?””他的指力均匀柔和,舒服至极。
  “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怎么没有!不过,微不足道得连她也记不清。“你与生人见面时都要先自剖家底吗?”红娘不由有些生恼,亏他还算个奸商,哪有首次见面就全盘托出的,若是遇了歹人,岂不早叫人绑了去勒索他家银子,搞不好还赔上一条命!
  张君瑞狡狯一笑,“七分真三分假才是最妙的谎言,至于全是真话嘛……”他声音转柔,“因为那是你。”
  又在蛊惑她的心了!红娘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腰间一个纸包啪地落在地上。
  “什么东西?”张君瑞按住她,径自拾起凑在鼻端嗅了下,“难闻,这粉坏了吗?”想也不想地向身旁一掷,正好将纸包抛出他侧对的窗口。
  “张、君、瑞!”红娘的手指慢慢拢上他的颈子,“你干吗丢掉我的杀虫药?
  “呃……杀虫药?不是坏掉的香粉……啊,你怕虫,是买回来杀虫的?”
  “没错!”最好连同这只笨虫一起杀掉!
  “别气别气,我马上替你捡回来。”他忙讨好地笑,迅速奔出门外。
  从窗口向外望,明亮的阳光下,他绾着衣袖蹲在青石地上仔细地捡着散落的细小药粒。日头有些毒,不一会儿,他的汗就渗出额角,他不在意地用衣袖抹了下,继续将小小的颗粒捻入另一手端着的纸袋里。
  一包杀虫药而已,他干什么这么认真地拾个没完,他就不会说我再买一包还你就是”?
  咽下喉口的涩块,红娘慢慢地踏出门口,走到张君瑞身后,扯扯他的衣领:“别捡了,我不要了。”
  “你准备自己捉虫了?”他疑惑地抬头。
  “呆瓜!”她轻斥一声,将他手中的纸袋远远抛出去,转身走回账房,犹豫一下道,“还要搽胭脂吗?”
  张君瑞愣了下,喜上眉梢,“要要要。”先一步进屋,在铜盆里洗净手上的灰土。
  他对上妆的兴趣……还真浓。红娘无奈地叹,却见他又走到桌旁一架高柜前,伸臂到最上层去摸东西。
  “对了,我老早就准备了一盒胭脂送你,你总也不见我,就一直在这儿放着……哎哟,什么东西砸到我?”
  “笨蛋,你碰翻了手炉!”红娘哭笑不得地看他抱头哀叫的拙相,再叹一口气,从门旁拉来一个矮凳,踏了上去,“我自己取吧。”
  腰上忽然一紧,是他从身后抱住了她,他的脸埋在她背后,声音闷闷地,“红娘,我在等。”
  不像是他了,狡猾的、精明的、笨拙的、开朗的、好笑的、温文的 他做哪一种面貌不好,偏今天总是黯黯然的,让她心里不舒服。
  虽是不合宜的亲密,红娘却斥不出口,怔了好一会儿才敲敲他的头,“我摸到胭脂了,快放手让我下去。”
  “不放。”他耍赖似的拥得更紧,像是一放手,她就会消失无踪。
  要哄哄他吗?红娘才打算考虑这个想法,身子便一栽,被他横抱起来。
  “你你……干什么?”糟了、离床好近啊!
  “搽胭脂。”张君瑞无辜地看她一眼,将她放在椅上,“咦,你的脸怎么红得这么厉害?”
  “是不是不用搽了?”她凶凶地瞪他,她今天是怎么了,他失了常,她也跟着不对劲起来。
  “要的要的。”他赶紧接过她手中的锦盒打开盖子,将胭脂匀在掌缘上,再揉上她丰润美好的双颊。
  见他执起一只细笔沾了青黛,红娘暗暗叫苦,那小沙弥叫得其惨无比,他会不会将她画成青面獠牙的女鬼?
  算了,他既说央了为她上妆就不再难为她,女鬼……就女鬼吧。
  笔尖轻柔地刷过眉梢眼角,像是精蜒点水般漾着款款柔情,耳畔痒痒的,可是窗外淘气的夏风掠进捣乱?悄悄睁眼,才知是他的袖尾刚刚拂过。目光上移,对上他温文而耐看的脸,黑眸炯炯的,精明有神,认真无比。
  “唇稍张一些。”
  她闻言轻启唇,一张薄薄的湿胭脂纸送进唇间,她抿了一下,薄纸又收了回去。
  额上微微一凉,他贴了什么东西在上面?
  “好了没有?”她头仰得好累!
  “好了。”他体贴地一手揉她的肩颈,另一手挪过一面镜子。
  镜里的是她吗?红娘怔忡起来。
  眉形如柳叶、柔曲波动,星眼点漆、清晰透澈,鼻挺唇秀,额点桃花妆,靥生芙蓉晕,一张脸明媚娇艳,几乎连她自己都不识得了。
  她向来不擅妆点自己,也从不觉得自己容貌有何出众,如今经他巧手妆扮,才知当年的罪名也不算屈。
  娇媚惑主,呵呵……她当时甚至不知“惑”字怎生得书。
  “你脸色有些差,要不要歇一下?”
  “不了,我去洗妆。”
  张君瑞笑吟吟地扯住她,“才画上,洗了未免太可惜。””
  红娘白他一眼,“我又不出嫁,平白的化个盛妆,再招摇出去,不笑歪一群人才怪。”
  “你已经嫁了。”张君瑞笑拥住她。
  “什么?”
  “喏,你收了我的胭脂,就是收了聘;我又亲手给你上了妆,抱你落座,就是下轿进了张家门,咳,你现在已经是张家妇了。”
  哪……哪有这样的?“你胡说!”红娘杏眸圆睁。
  “我才央你答应的,你想抵赖?”
  “你不是给我上个妆,就不再提求亲的事吗?”她气不平地控诉,可恶!他怎可以言而无信?
  “我亲口说的吗?”张君瑞好整以暇地道,十分满意她吃惊过头以至想不起推开他。
  红娘努力回想,他说央她件事,她心一软就允了,那,他……他实际还没说什么事,她就已经将自己双手奉上了?
  他直接拉她进来上妆,她就会错了意,还以为……啊啊,她是猪啊!!
  “娘子,下一步就该入洞房了。”
  “什么?慢着……”
  她的樱唇被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啄了下。立刻让她呆若木鸡。
  哟,她这么继续呆下去,是否意味着可以多尝些甜头?张君瑞放任邪恶的念头横行,轻轻覆上她甜美的芳唇。
  别提前清醒啊,千万不要!
  头上”砰”的一拳,砸醒他的美梦。
  “你敢戏弄我!”红娘的纤纤手指戳到他胸前。
  “哪有,你允我婚事从简的,是你想抵赖不承认。”他吃痛地揉着头顶。
  “胡……胡扯,你当是小孩子扮家家吗,那怎么能算数!”想起他适才的轻薄,红娘又羞又恼地飞红满面,一张盛妆的娇容更加柔媚娇羞。
  张君瑞呆呆地望着她,“那你是不满意礼数太简易喽,正式拜堂也好,免得你再赖掉不承认……”
  “住口住口!”再用力敲他一拳,已经恼得说不出话来,红娘深吸口气,一撩裙摆冲了出去。
  房里静悄俏的,只有暖风偷偷溜进窗内,顽皮掀开桌上书页的声音。
  胭脂水粉的清香在空中袅娜流转,像是佳人唇上遗落的甘美气息。
  “效果很好啊,今天的哀兵政策加混水摸鱼。”他满意地喃喃自语,“不过她气得可不轻,晤……那么,下回呢?”
  手指抚上方才被揍的痛处,他决定已毕。
  “就用苦肉计好了。”


  第八章

  他今天绝不是展示苦肉计的……啊啊,痛死人!
  “嘶……你轻一点!”
  “叫什么叫,男子汉大丈夫,这一点痛都不能忍。”
  “当我是你吗,你这皮糙肉厚的蛮牛……啊!”
  “还叫还叫,你吓得莺莺的琴音都走调了!”
  “啧,你这武夫也能听懂音律……好好好,我不揭你老底就是。”
  花园里,草木繁盛,莺啼燕语,夏蝉躲在茂密的树上拼命鼓噪,彩蝶在花丛间轻舞翩翩。
  明艳娇美的女子手拨琴弦,清越曲声从弦下流泻而出,仿若通澈跃动的活泼泉响。她瞧了一眼身旁埋头刺绣的红衣丫环,再笑看亭外正执着算盘苦练的少年与沉迷于摆弄胭脂水粉的矮矮女孩,最后目光落在柳树下坐在石凳上为年轻的账房先生推拿兼斗嘴的英武男子身上。
  “你不是决定回去执掌家业了,怎么你叔叔与堂兄还跑来殴打你?”
  红娘心中一跳,他……要回去了?
  “有什么办法,他们揍上瘾了,一时很难改嘛。”
  “说正经的,少来胡掰。”手掌抵住他肩背,缓缓推散他衣下的淤血。
  张君瑞瞄了一眼红娘,声音稍稍放大,“我说等我讨了媳妇再说,暂不回去,他们气不过,就一拥而上喽。”
  可恶,他故意说给她,好让她内疚吗!红娘垂着头,手中绣针极快地在花绷上下穿梭。
  “好在这次脸不是伤得很严重。”哪像大上次,涂了草药,简直可以吓坏一打小孩子。
  “其实呢,我以前伤到脸不是被他们用拳头打到,而是我躲时不小心……自己撞到草丛里暗藏的石头上。”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
  猪都比他灵巧!红娘暗暗翻个白眼。
  “笨得和猪一样!”杜确受不了地开骂,“我好歹有教你一点功夫,你学到哪里去了?”
  “还敢说!”张君瑞气愤愤地站起身,“你那个什么无敌回身踢,简直糟透了,害我不但踢不到人,还自己跌了个大马趴……”
  “哧!”崔莺莺再也忍不住,扑在琴上笑得花枝乱颤。
  咦,有笑有笑,她明明唇角都翘起来了,怎么还是不抬头瞧他一眼?张君瑞努力向凉亭里瞄。
  “坐下吧,你一身是伤,还有力气反驳?”杜确拉他坐 下,继续在他背后用力按揉,眼神却飘向亭中心爱的未婚妻。
  “张先生,你上次那个双手拨算盘的法子好厉害,教教我好不好?”欢郎崇拜地端着算盘挨过来。
  张君瑞瞥他一眼,“没学会走就想跑可不成,你先从一加到百再减回去,练二十遍,熟了再练乘除……刚才是六上一去五进一和八退一下五去三,你拨错了。
  “哦哦。”欢郎恭敬地退了下去。
  “张先生,你上回给红娘姐画的那个妆真好看,能给我也画一个吗?”小秋端着满满一盘脂粉青黛蹭过来。
  “我只给我未来娘子梳洗上妆,你可是要嫁我?”
  “呃……我才十五,还不想嫁。”她干笑一声,躲到旁边去,顺便丢下一句,“那张先生是想娶红娘姐喽?”
  “当然……”
  “当然不行!”
  是谁强烈反对?奇怪地寻声觅去,却是不知何时站在花园门口的郑恒。
  “咦,表哥,你不是快要秋试了,怎么有空出来逛园子?”莺莺好不容易收了笑,婉声问道。
  “谁说我是出来闲逛,我……我是刚好路过?”
  张君瑞扬一扬眉,“既是路过,郑兄方才在说什么当然不行?”
  “那个……红,红娘怎会嫁你这种……无甚前途的商贾之人?”郑恒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白。
  张君瑞甚觉有趣地打量他,哟,瞧他急得快跳脚又结结巴巴的模样,难道……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郑兄将来前程无量一片坦途,所以现在来向红娘求亲吗?”
  郑恒更加结巴,“谁……说的,我……我怎能娶……娶一个下女……”
  “郑兄眼高于顶,将来必定娶到官家千金,到时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可不要忘了区区不才啊。”张君瑞微笑拱手,“那,郑兄可是要回房继续苦读?”
  郑恒嘴巴张了张,半天才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好,顺利解决掉。跟他抢老婆?那是在痴人说梦!何况,如此言不由衷又轻贱红娘的酸迂,大可不必理他。
  她怎么还是不抬头,都已经将她的终身搬到明面上 来了。他叹了口气,将右臂交给杜确按摩,“你不是过两 天要去岭南办公务,到底什么事?”
  “机密要务,少打听。”杜确手指使力,痛得他龇牙咧嘴。
  神秘兮兮地凑过去,“听说是宫里逃出了人吧…… 哎哎,轻点!”
  “活该,谁叫你多嘴?”
  崔莺莺幽幽一声轻叹,他此番前去虽说只需两个月,但只凭鱼雁往来又怎能抚慰她满腔相思。
  “红娘,你说……咦,你的脸色好白,不舒服吗?”
  “没事,我不要紧。”红娘连笑也挤不出来,张君瑞的声音极小,但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仍是听见了。
  崔莺莺担心地望着她,“我看你还是回房休息好了,天气正热,别中了暑。”
  “哦。”她虚弱地起身,望向亭外树下的两个男子,见张君瑞咧了嘴冲她笑着,忙转过头去。
  慢慢地踱向西厢,心里不由暗暗祈望,但愿……杜将军永远不要查到消息才好。
  
  果真没了消息,只不过,是白马将军没了消息。
  整整五个月,杜确杳无音讯。
  崔府里人心惶惶,而莺莺更是失魂落魄,以至夜夜暗泣不已。
  张君瑞则通过自家在大江南北各地的商行广发消息,找寻杜确下落。但又过一个多月,仍是毫无头绪。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莺莺快要崩溃了。
  “红娘,我求求你,我们出府去寻他,好不好?”
  “不行,老夫人绝不会同意。”
  “我们偷偷地去,不告诉娘……”
  红娘冷静地打断她,“更不行,你我两个孤身女子,怎能贸然上路?何况岭南地域!”阔,连张先生派人去了那么久都找不到,我们又到哪里去寻杜将军。”
  “他最后那封信提到南岭,我想应该在那附近。”
  “附近?人说南岭广袤无垠,绵延数百里,不是孤零零一座山峰,怎能说找到就找到。况且最后那封信是近三个月前寄回的,谁知杜将军后来又去了哪里?”
  崔莺莺忍不住嘶叫出声:“总之,你就是要拦着不许我去!”
  红娘吓了一跳,莺莺从来都是活泼而甜美的,从没见过她如此疾声厉色的失态样子,到底是多深多浓的一分感情,能让她对视同姊妹的自己也翻了脸失了和气?
  叹息着看向莺莺哀哀的娇颜,那柔弱的身躯里,藏着怎样一颗坚贞痴情的心,能让她对杜确义无反顾地誓言相随?
  但是,不管杜将军对莺莺有多重要,她都不能让莺莺有任何闪失与意外。坚强主动是好事,可不顾后果地任性胡来却是她绝不能允的。
  “红娘……”
  “不行就是不行!”她硬下心,“小姐,你还是等吧。”
  “难不成他一辈子没消息,我就在府里坐等一辈子?”莺莺含怨瞪她。
  红娘心一寒,别过头去。
  
  也许是那日惹得莺莺气极,才会将她从西厢赶到做粗活的下人房,虽说莺莺向来不是小心眼的人,但杜将军失踪,她一时神志俱乱,找个人出气也是难免。
  可是,她现在怎会落到这个境地?
  两天前,她正费力地劈柴时,一向温和的几个家丁忽然将她绑了起来。然后,她看见了莺莺无情的脸。
  一向温婉的语声那时变得冰一样冷,冻彻她的心。
  “娘,红娘偷东西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原来瞒着不说,但她越来越大胆,竟想窃取家里祖传的古物去卖……”
  之后,她就被锁进柴房,到现在已经两天两夜,除了定时送来的薄饭,只有一盏清灯相伴,送饭的人一概放下就走,不允与她说一句话,也不准其他人来探视。
  她是全心全意为莺莺着想啊,为什么要这样待她,往她头上栽赃!
  又入夜了,清寒的烛火伴着她孤单的身影,又尝到当年凄凉绝望的滋味了啊!
  莺莺为何要这样对她?如此翻脸无情!
  张君瑞哪里去了?以往总跑去黏她,现在她想要找人诉一诉心中委屈,他怎么不见了?啊,他去指派人手打听杜将军下落,已经几天没回来了。
  揉一揉眼,还是没有泪,她都不会哭了。若是能哭还好,至少可以发泄一下,不用像现在这样郁闷欲窒。
  忽地一阵凉风从破败的窗口掠进,她迟钝地伸出手时,微弱的灯火已经熄灭,本来就不甚亮堂的柴房登时一团漆黑。
  她惊喘一记,蜷起身子,无尽的黑暗与沉重的压迫重重逼近,像要夺去她的呼吸,冥冥中。她似无数狰狞的厉鬼幽魂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尖尖的爪子在拽她的头发,撕她的衣裳,刺穿她的身体……
  “啊……”她微弱地呻吟,谁来救她?
  没了支撑她安心的灯火,她立即变得无助而脆弱,不再是那个坚韧刚强的红娘。
  “红娘,你在不在?灯呢,怎么没有亮?”
  是谁的声音?浑厚而熟悉,如此温暖亲切。
  “张君瑞……”
  “是我,你等一下,别怕别慌,门已经开了,你能不能自行出来?我来得急,忘了带灯,怕进去看不见踩到你……”
  “真聒噪,可是……真好!”她的身子微微颤着。
  “怎么没动静,算了,我进去好了。”
  才踏进几步,一具柔软的身躯重重扑进他怀里,他不由苦笑,惟有这时,她才愿主动亲近他。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是为了她好啊!就算砍柴也罢,挑水也罢,我不怕吃苦,也不怕给她撒气,可是她为什么要陷害我,说我偷东西?”红娘扯着他衣襟嘶声叫。
  “莺莺已经出走两天了。”
  “什么?”她呆住。
  张君瑞的声音极其柔和,“我才回来,就听说这件事;莺莺留下一封信,言明陷害你是为支开你好顺利出行。”
  红娘怔怔地,那……赶她出西厢是为出行做准备,再关她进柴房,不允他人探望是怕走漏了风声……她若仍跟在莺莺身边,必会看牢看紧,莺莺如果要强走,她定然极力阻止,所以才会先想个法子支开她……
  “府里已经乱成一团,才忘了放你出来。”
  可恶亏她一向自忖了解莺莺,怎会没猜出莺莺的意图!
  愤怒情绪蓦地全消,涌上心头的全是惊惧。莺莺若出了事……
  “你冷不冷?我先送你回房。”他解开长衫,将微颤的她裹进怀里。
  “小姐是一个人走的吗?千万别是!”
  “没有,她拖了小秋一同去。”
  还好还好!可是,那也不行……
  红娘霍地抬头,“你带我去寻她们,好下好?”
  “呃……”
  “你若应了,我什么都答允你。”
  张君瑞愣了一下,轻笑道:“包括以身相许吗?”
  “好。”她毫不犹豫。
  他彻底愣住,半晌才幽幽叹道:“红娘,你的心里装的都是莺莺,所以,才没有我的地方。”
  红娘张了张唇,却无从驳起。的确,莺莺和张君瑞,孰轻孰重,她早就定了论的,根本不用考虑。可是现在,他的眸子静静地凝视着她,让她心里阵阵隐痛起来。
  “我……”她斟酌着,不知怎样开口。
  “咦,没灯没亮的,怎没听见红娘尖叫?”灯笼的光芒由远及近,照到相偎的两人身上,昔日生气勃勃的少年声音如今有气无力,“原来是张先生啊,你这样趁黑占人家姑娘便宜是不对的。”
  张君瑞凝立半晌,忽地横抱起红娘大步而行。
  “喂,哪里去?可恶,我现在没力气喊啊。”欢郎无力地蹲在地上。
  离去的身影远远抛下一句话:“找出红娘的卖身契,我赎她出府。”
  “哦。”少年垂头丧气地喃喃道:“姐,你再不回来,可就喝不到红娘的喜酒了。”
  
  马车里铺了柔软的棉垫,温暖又舒适,虽有些颠簸,但比起那些栉风沐雨步行赶路的人来说,无疑是极奢侈的享受。
  “莺莺她们也该雇了马车吧?可别让车夫诓骗了去,她一点心机都没有。”红娘喃喃地,无力地斜倚在软绵绵的长枕形靠垫上。
  车外响起的是张家十五六岁小堂弟跃跃欲试的声音,“三堂哥,我们来打一架吧,上次二叔、大哥和四堂哥揍你时,我都没插上手。”
  “下回揍你时,漏掉的分儿通通算上,你不用太遗憾。”涨君瑞的声音懒洋洋地,像是爱理不理。
  “君瑞,来来来,打一架,等你娶老婆害我们多等好几个月,揍你一顿让我发泄一下也是应该。”张家四堂哥的话里也带着兴奋之情。
  他们家堂兄弟怎么回事,以打架为乐吗?亏她当日见这硬赖着随行的两个人还都挺文质彬彬,斯文有礼的。
  瞄了眼车门外与车夫并肩而坐的瘦长背影,她有些气闷起来,马车走了这许多天,他除了衣食住行体贴嘱咐外,只忙着和自家各处商行联络查询莺莺与杜确下落,少与她说话,她手里没有了日常的针线活计,也渐渐地百无聊赖起来。心口空荡荡的,时常望着远处发呆,而出了崔府,到处都是陌生人,她的目光就只能放在最让她熟悉和安心的他身上。
  原以为她是莺莺的依靠和保护伞,可是现在莺莺没了她的庇护也能自行决断,倒让她无所适从了。
  莺莺不再依靠她,她居然……没有了支撑点。
  还是,需要依靠的……原本就是她。
  马车忽然停顿,晃回她神游天外的神志,怎么不走了?
  纳闷地撩开车帘,才发现那吃饱太撑闲得没事做的张家三兄弟果真就在路上打了起来,而两乘马车的车夫也是张氏商行的自家人,许是习已为常见怪不怪,不但不拉架,反而悠闲地在一旁笑看热闹,还时不时地喊好助威:
  “少东家,这一拳打得好,拳劲有力,虎虎生风,尽得杜将军真传!”
  “四少爷,那一脚太弱了,二爷知道会怪你学艺不精的。”
  “五少爷,偷袭也要讲技巧的,这一招用错了……小心,肋下有空档……啊抱歉,提示晚了!”
  “少东家,当心地上的石头……”
  红娘惊讶不已,原来张君瑞是有些防身功夫的,使出来的武艺招数倒也有模有样,那……怎么平常还不比普通人灵巧多少?甚至有时候拙得连她都看不过眼。
  眼看这三人从好好的功夫过招快要演变成顽童打架,两个车夫开始讨论起来。
  “你说,这次谁会赢?”
  “四少爷和五少爷吧,每次不都是少东家输得惨兮兮?”
  “不见得,以前那是四个人群殴,现在嘛,只有两人而已,而且是功夫较差的那两个……”
  抽冷子听见的四堂哥不平地大叫:“谁说我们是功夫较差的那两个……啊哟,小五子,你怎么打我?”
  “不……不好意思,三堂哥他躲得太快,我……没收住手。”被打得青了一只眼的张小堂弟气喘吁吁地道。
  两个车夫充耳不闻地从衣襟里掏出银子。
  “我赌少东家赢。”
  “那我只好赌……呃,呵呵……嘿嘿嘿!”
  “你怎么笑得像鸭子……啊,三少夫人!”
  “借过。”红娘目不斜视地从两人中间穿过,走向已滚成一团的张家三兄弟。
  “糟了,未来的当家主母要发标!”
  “那,咱们俩是不是要退避三舍?”
  “当然,你我现在身为车夫,自然只做分内的事。”
  “的确如此,而且马车旁边似乎比较安全,三少夫人总不会推倒马车压死我们以抗议咱俩见死不救……”
  红娘回头淡淡一瞥,两人立即噤若寒蝉。
  走到狼狈不堪又不肯停手的三兄弟跟前,她平静的声音里蕴着火气,“打够了没有?”
  “没呢。”四堂哥继续挥起拳头,还未落下,眼角瞥见一抹红色裙据,他慢慢,慢慢地回头,“三……三堂嫂。”
  “我还不是你堂嫂。”红娘心头微微酸涩,她会有这样亲切又逗趣的家人吗?
  “君瑞还没没一啧,动作真慢。他笑得讨好又暧昧,忙从地上拉起一身土的张君瑞,“既然美人来救英雄,就给他留点力气。”
  张小堂弟捂着青眼插嘴:“四堂哥,三堂嫂说的是还未正式拜天地,所以暂时还不算,你不要往那方面想,会吓到三堂嫂的。”
  “既然必定是咱们的嫂子,就要习惯这几个兄弟的言行,将来君瑞掌了家业,三堂嫂也是要独挡一面的……”
  不理会那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红娘拍掉张君瑞身上的尘土,轻声道:“我扶你上马车。”
  “好。”
  他刚打了一架,怎么好像还是很快乐!这兄弟几人都有些怪怪的,连两个车夫都不大……正常。
  进入马车内,红娘犹豫一下,“带了药酒吧,我帮你擦药。”常常见他都是带着伤的,原只知他家中叔叔兄弟三不五时地群殴他,不由暗暗恼他家人野蛮粗暴,不晓得是不是想借机除去这个未来的掌业人……哎,不对!听他言道,这几个叔叔兄弟是强烈要求他回家继承家业的,那怎么……还敢对他如此不敬?
  见他乖乖除去袍子,露出汗湿的光裸上身,红娘脸一红,将他找出的跌打酒倒了些在掌心里,再揉上他的伤处。好在不是第一次帮他上药,也不致太窘。
  “极少见像你们家这样不爱钱财,将家业往别人身上推的家人。”她抿着唇淡然而笑。
  “那是因为他们比较爱当好吃懒做的米虫,只需推出一个倒霉鬼扛起所有责任,他们就可以整天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了。”张君瑞哀叹一声,“偏我是嫡出的孙儿,虽不是最年长的,学习打理生意的时间却是最久,所以他们就理所当然地推我出来送死。”
  红娘想了一想道:“你家业产很大吗?不是只有脂粉铺子?”
  张君瑞一笑,“不算小了,虽说以贩售女子用度的脂粉花饰为主,且此项经营规模最大,但裁衣、米粮、钱庄。酒楼等营生各地也有不少,因较为庞杂,叔叔和几个堂兄弟又懒,才将责任推到嫡出的爹爹和我身上。”
  “那也不能累垮你啊。”红娘不满地小声咕哝,“他们若不替你分担,就赶他们出家门好了。”
  “说得好!”张君瑞感动地挨近,趁她来不及挪身前亲昵地抱住她的腰,下巴舒服地搁在她肩上,“这些个米虫,若叫他们自立更生,他们说不定更愿窝在家里打打算盘记记账,娘子,你的建议好得很哪!”
  又叫她娘子!她其实很想找到莺莺后不认账的,可是,他唤得如此熟稔而又亲密,倒让她难以冷颜相对。
  不晓得该碰触哪一处赤裸的肌肤才能推开他,只得窘道:“快放手,你身上的药酒沾到我衫子上了。”
  “我太虚弱了。”他赖着头都不肯抬一下。
  蓦地忍不住想笑,为他孩子般的撒娇黏人,他的身体热烘烘的,抱着她的感觉实际上……非常温暖。
  舒服又安心啊!
  她忽然……想要依靠他一下。
  “君瑞,药酒借我用用……”四堂哥一撩门帘,语声戛然而上,眨了眨眼,贼兮兮地笑起来,“君瑞,你好有兴致,马车是比床上有新鲜感,但好歹也得启了车再说,不然像我这么一掀帘子,不就曝光了……”
  “闭嘴,你这天下第一号淫虫,谁同你一样?”怕红娘被他胡扯乱嚼的荤话吓到,张君瑞忙用药瓶砸他出去。
  只听得马车外四堂哥爽朗笑道:“快起程,我要有侄儿啦!”
  “他在说什么啊?”红娘喃喃地,却见张君瑞苦笑一下,又干脆躺倒,头从她肩头滑下,枕到她膝上。
  “娘子,不要踢开我啊,我现在伤重,很虚弱的……”
  一件干净的长袍轻柔地覆在他身上。他怔了怔,微笑慢慢地从唇边泛起。
  马车微微一晃,伴着隆隆的车轮响声继续上路,听着另一辆马车上又是笑闹又是惨叫的声音,红娘轻轻合眼,心有些……动摇了。


  第九章

  冷清的客栈里,客人寥寥无几,紧挨墙角的那张桌上,一个神情诡异的男人向同桌的女子啼啼咕咕地讲个没完。
  “我和君瑞一起长大,虽只是堂兄弟,却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本来是我先落地的,可是论排行我却排在了后头,这件事我一直不服气,明明我大,怎就排到了第四,所以揍了他几顿后,终于逼他承认我算他堂哥,咳,只是他老三我老四的家里人叫了好几年,都已经改不过来了,所以就暂且一直这么叫下去。”
  “喔。”
  “既如此,我们两人同气连枝,心意互通,他怀的什么心思,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哦。”
  “那,你可知,咱们这一路慢吞吞地晃了两个来月才到岳阳,想到岭南还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不是因为咱们张家消息不灵通找不到人,实际上,崔府小姐的行踪咱们早就掌握了。”
  “啊?”
  “三堂嫂,你可否多发两个音以表示对我煞费心思动口劳舌泄露机密以示感激与支持?”
  “好啊。”红娘抿唇笑。
  这还差不多,好歹赚来一个笑容,四堂哥喝了口茶润润喉又接着道:“你想想,崔小姐和丫环小秋两个弱 女子脚程能有多快,乘轿太慢又不会骑马,必然也是乘 用马车,但她们只咱们早行约两天,走得定是安全平 稳的官道,住的也必为信誉颇佳的名号老店,咱们张家 店铺多人脉!”,没理由找不到她们,你说是不是?”
  红娘捺住忧心急躁,怕他失了兴致不肯多讲,忙表 示完全赞同地点点头。
  “我才说了,咱们张家发现崔小姐行踪后,井未露面 劝她回府,三堂嫂可知为什么?”
  如在卖关子,就不能干干脆脆地一次说完?红娘暗 暗翻个白眼,配合道:“为什么?”
  四堂哥神秘地压低声音,“那是因为有人在我们之前就寻到了崔小姐,并引着她一直往岭南走。”
  红娘倒吸口气,心头怦怦跳起来,难道那人知晓杜将军的下落,才使得莺莺轻易跟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去?
  “没错,那人知道杜将军身在何方,并很有可能是受杜将军之托给崔小姐捎口信,当他知道崔小姐已离府去找杜将军,又寻到她并引她去岭南。”四堂哥再喝一口茶,续道:“但是,杜将军与君瑞既为好友,他失踪许久,现有了消息,为何不来通知君瑞,只遣人来见离家的崔小姐呢?这个原因我们虽暂未得知,但目前这已不是问题了,只需有个小小的环节急待解决,只要解决,三堂嫂……呃,三堂嫂,你到哪里去?”
  红娘起身准备上楼,“我还是等张君瑞回来问他好了。”这四堂哥,当他在说书吗,讲了杂七杂八一堆,还不如她直接去问张君瑞比较快。
  四堂哥忙拦住她,“我马上就讲重点,你再听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红娘瞥他一眼,这才又坐下。
  “事实上,崔小姐已于岭南寻到杜将军,并且与咱们家在雄州的店铺取得联系,这可是两天前飞鸽传书带来的消息,绝对千真万确。”四堂哥这口说得简洁明了,“但我们依然在路上耗费时间,是因为君瑞。”
  “因为他?”
  “是的,因为君瑞。”他脸上异常严肃,“君瑞他是放不下心。”
  “啊?”什么意思?
  “三堂嫂,请不要再发单音刺激我可好?”四堂哥咳了咳道,“君瑞说你是因他肯带你寻崔小姐才允诺下嫁,你是勉勉强强,他却是真心以待的。”
  红娘气弱地低了头,“我……”
  “所以,他故意拉长旅程,是希望你能将心思转移到他身上,毕竟将来与你共度一生的是他而不是崔小姐。”
  “我知道……”
  四堂哥诡异地一笑,“其实你与崔小姐情同姐妹,一心惦念也是应该,但你若想早日见到她,就要看君瑞是否安心。”
  红娘疑惑地望着他,等待他进一步解说。
  他果然进一步详细说明,“要想让一个男人相信你是诚意相许,有个办法是最切实可行的,只要你有勇气,君瑞知你不会再反悔,自然以最快速度让你见到崔小姐。”
  “什么办法?”红娘轻问,一种预感油然而生。
  四堂哥一脸指导者的郑重气派,徐徐吐出四个字:“肌肤之亲。”
  果然!预感成真。
  
  她手执烛台,轻轻推开房门,门轴“吱呀”作响,让她更加心虚胆怯。
  拢上门,将烛台放到桌上,借着微弱的亮光,她悄步走到床前,床上人宁静的睡容,让她忐忑不安的心稍微轻松了些。
  从赖在她房中打地铺,到经吴妈口传意,再到他亲说倾心于她,想娶她为妻,一直以来,她都是被动而淡漠的,远不及他的一腔热忱。
  也许是性情使然,也许是环境所致,她不像莺莺那般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浓烈痴情的心,即使渐渐已经认同了张君瑞,对他逐步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好吧,她承认,她是隐隐约约地牵动几分情意,不然也不会允他婚事。只是,对过去的恐惧,对将来的不安,更冲淡了她原本就不向往也不浓情的心思。
  至于肌肤之亲嘛,从不明白那有什么激越渴望之处,当初她也只是众多生育工具之一,进行时也好像只有忍耐不适……太久远了,早已模糊得记不清了,当时她尚未及笄,糊里糊涂地就从略带稚气的少女变成了妇人,压在她身上的是个年纪做她爹爹都嫌有余的长胡子男人。
  男人的脸长什么样她也不记得,她只记得,他连召她三次后,自己就以娇媚惑主之名被丢进了一处冷冷的宫殿,说它冷,是因为那里的气氛冷,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那里有很多人--很多女人,她们整日整夜都在哀啼,怨恨她们悲惨的命运。
  开始,她们嘲笑她,笑她那么年轻就被抛弃,得意她们起码还得到了好几年的宠幸才被遗忘,她气不过反唇相讥后,夜里便被蒙了被子殴打,她们像凄厉的女鬼一样撕拽她的衣衫头发,掐她的皮肉,把她关进黑漆漆的房间整整长达十六天,从此,她怕了黑。
  呵呵,岂止怕黑,她还怕虫、怕哭声、怕冷、怕静、怕惟一那个待她好的小宫女昆儿受欺负受凌虐。
  她视之如妹的昆儿,是受不了冷宫的凄冷与可怕而自缢的,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面对无边的寂寞与冷清。
  喜爱莺莺是因为昆儿吧……开始是,后来便是全心全意地视她如亲人了……
  亲人嘛,她若嫁了,就会有亲人,体贴的丈夫,有趣的堂兄弟……还有据说极好的父母亲眷。
  她动摇了啊,原本想终生不嫁守在崔府里老死的。
  温柔地巡视床上的他那略有些不老实的睡相,心里不由缓缓生出一种难言的甜蜜滋味,他自始就不是对她以礼相待的,有些毛手毛脚,却并不轻侮,还以为他天生就不知与异性拉开距离,慢慢地才发现他似乎很爱与她亲近。
  想要亲近她,他说因为有了情,那么她不排斥他的亲昵碰触,也是动了心的缘故吧。
  他想要肌肤之亲……就给他,不是为了早日见到莺莺而勉强屈从,她是……心甘情愿的。
  轻轻贴上他的薄唇,没什么经验,只好努力回想那次被她敲头前他的动作……还是不行,她退缩起来,算了,下次好了。
  刚要直起身,床上的人忽然一伸臂搂住她的腰身,
  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趴在他胸前。
  “娘子,你来诱我提前入洞房吗?”张君瑞睁眼,声音有些沙哑。
  他在装睡?可恶,害她糗死!红娘立即抓个人垫背,“你的堂兄弟说你在路上磨蹭,是怕我悔婚,才建言我……让你安心些。”
  张君瑞怔了一下,恍悟四堂哥的用心,他是见不得自己与红娘总是这么不冷不热地处于胶着状态吧……哼哼,也许也因为这超级淫虫实在无聊,以为别人都似他那般花肚肠。
  “是啊,我是挺不安的,怕你寻到莺莺后就丢下我不理了。”他嘴上可怜兮兮,手却偷偷去摸她衣衫襟带。
  不敢向他道明心思,只得顺水推舟,红娘任他暗地里搞小动作,“我若允了,你会加快行程?”
  “好啊。”他满口应着,啊,解开了……喷,里边还有一层。
  感觉他温热的手掌已探入她衣底,红娘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你……你真的不介意我不是处子之身?”
  “若介意,便不会向你求亲,你当我是图你身子的无耻之徒吗?”他有些恼,啃啮上她雪白的肩头,即使她是为莺莺而允他,他也不会假充君子而放手。他是商人,向来擅于把握稍纵即逝的机会;况且,他还是个奸商,自是会耍弄一些小手段,若她日后真欲弃他而去,这一夜就是留下她的办法。
  温柔的拥抱,亲昵的抚触,柔情的亲吻……原来肌肤相亲是有魔力的,将身子交付的同时,心也更加沉溺而贴近他了。
  夜,像黑色丝绸般无边伸展,如此柔和而静谧,烛火荧荧,羞怯地微眯了偷窥的眼,有情人缱绻缠绵,将沁凉的夜风摒弃于窗外,春满一室,暖彻心肠。
  
  接下来的行程果然明显加快,从岳阳到达雄州,只用了七八天时间,在张家商行里歇了一天,第二日就见到莺莺。
  想起初相见时,场面不免让人啼笑皆非,当莺莺见到红娘;惊喜交加地奔到她跟前,才说了一个字,便被红娘一巴掌掴愣,她呆了半天,却忽然抱住红娘哇地大哭起来,吓得在场之人全部傻眼。
  “从没见过这样的主仆之情啊。”张小堂弟感叹地托腮冥想,冷下防头上挨了一记爆粟,他立刻跳起来怒瞪矮矮的少女,“你干吗又打我?”
  顺手而已,以前都是欢郎少爷欺负她,她现在终于也找到一个人可以欺负,嘿嘿。感觉美好。小秋无辜地笑:“红娘和小姐在说体己话,你一个大男人干吗在这里偷听?”
  “谁说我偷听,我在……等人,对对,等人!”
  “等人干什么不去前厅,要到后院来等?”
  “因为……我为何要告诉你。”张小堂弟撇撇嘴,三堂哥要他来看着三堂嫂,这可不能和这矮冬瓜说。
  “那你等吧。我去厨房找点好东西吃。”小秋耸耸肩,向厨房走去。
  咦,好吃的?“喂,喂!给我带一点过来--”他忙叫她。
  “谁理你!”矮矮的身影渐行渐远。
  “咧,稀罕你!大不了我求三堂嫂做给我吃。”想起红娘的好手艺,他乐陶陶地又坐在门槛上冥想起来。
  宽敞的后院,两个女子缓步踱着,轻言细语地说着话。
  “原来是当今十五公主私逃出宫,杜郎的下属孙参将先在岭南寻到她,结果却与她有了情意,怕杜郎为遵君命而强押公主回去,便趁他不备施与暗算,硬将杜郎困在丹霞山上数月之久;不让他与任何人联系。”崔莺莺含着笑续道,“后来,十五公主见杜郎实在牵挂我,就遣人给我传信,我见了信物;知道杜郎虽无恙,却一时还回不去,便直接跟那人到丹霞山见社郎……”
  “胡闹!”红娘皱眉斥她,“你可知你这一走,府里乱成一团,老夫人与少爷有多担心?”
  “还有红娘也在担心。”
  轻柔一句话,立即让她火气顿减,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崔莺莺愧疚地挽住她。“为了能出府,我还陷害你,让你吃了很多苦,我……我真是对不起你!”
  红娘再哼一声,仍旧不理她。
  偷瞄过去一眼,崔莺莺决定不碰钉子,接着叙述:“后来,九王爷微服到岭南一带,恰巧遇见十五公主,派人八百里加紧告知皇上,结果呢,仗着皇上疼爱与九王爷求情,十五公主与孙参将居然被赐了婚。这样,我与杜郎才到了雄州,与张家人见了面,又联络到张先生。”
  漫漫九个月,好长一段缘由。
  红娘长舒一口气,露出轻松而愉悦的笑容,好在大家都平安有惊无险,她总算可以放下心来。
  见她有了笑意,崔莺莺心里也轻快许多,拉着她叙起雄州的著名景胜来,“你才来,对这儿不熟,杜郎已带我走了许多地方。这里最繁华的就属商区珠玑巷,巷里所有的人家都是做生意的,关于珠玑巷,有则传奇故事,红娘姐听过没有?
  “你说。”红娘侧首看她。
  崔莺莺娓娓道来:“相传南宋时,皇帝的一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私自逃入民间,来到雄州珠玑巷,嫁给了此处一名商人,皇帝闻讯大怒,又不好直接昭告天下,只好以剿贼为名大肆兴兵,实则寻缉这位妃子,当时珠玑巷有二十三姓九十多户人家,为怕株连举家南迁,迁散至珠江流域,渡江时又遇暴风,葬身江底者逾百人,那妃子被追急,又见牵连甚众,最终含怨投井,后来,百姓在井上建了石塔,以镇那妃子怨气……红娘,你怎么了?”
  红娘两眼无神,茫茫然瞪着前方,不应声也不动,吓得莺莺用力摇她,“红娘,你说话啊!你别吓我……”
  “喂喂,叫什么?”张小堂弟从冥想中回过神,忙奔过去,“怎么了,三堂嫂怎么呆了?”
  红娘唇张了张,半天才微弱地应声:“我……我没事……”
  “没事?没事怎会这样?我去找大夫……”
  “谁要找大夫?有人病了吗?”清脆的声音传来,穿着尊贵华服的高挑女子迈入后院,“是这位穿红衣的姑娘病了吗?看她双目呆滞,两眼无神,应该……咦,有点眼熟!”她蹙眉努力回想。
  “见过十五公主。”也顾不上行札,莺莺只忙着扶住红娘微颤的身子,没注意她见到十五公主时忽然怔愣的表情。伸掌探探她额头,但觉沁凉凉的,竟摸了一手虚汗,不由更是惊慌,“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好像突然就病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很多恶疾都是突发而至……”
  “呸呸,你少咒我三堂嫂!”张小堂弟瞪向十五公主,也不管她身份显贵,先斥了再说。
  十五公主倒颇是和善可亲,不仅不恼,反而上前搀住红娘另一只手臂,歉然道:“我有口无心,你可别怪我。”
  红娘僵着身,稍稍摇头,任两人扶她走到院门口,在门槛上坐下。
  十五公主思索着打量她半晌,“我好像真的见过你哦,你有没有印象?”
  “没有!”红娘越抖越凶,慢慢蜷起身抱住双膝。
  “红娘,你到底怎么了?”莺莺惶叫,她只在一次与红娘同睡前不经意吹熄了灯时,才见过她如此惊恐又无助的模样,现在大白天的,红娘怎会好像是……吓坏了似的?
  张小堂弟皱了皱眉,“我看我还是请大夫来瞧瞧好了。”见三个女子并肩坐在门槛上,等不及挤出去,干脆一跃而过。
  “喂,这是谁家的小鬼,这么没规矩?”十五公主呆了下,不由有些生恼,敢从她堂堂公主头顶跃过,好大胆子!又瞧瞧红娘,见她缩肩抱膝的姿势,心底有个影像渐渐清晰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呢?”她喃喃地。
  没有!没有!红娘越缩越小,想否认却发不出声音,她认人能力一向差,可是……却偏生记得这个当年曾扮成小太监溜进禁地去玩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公主身份,只记得她那善意而亲切的笑容,那是昆儿不在后,她第一次从他人脸上见到的温暖表情,虽然短暂,却让她铭记在心。
  似曾相识的容貌,穿着红衣裙,被人欺侮后就这样埋头抱膝坐着,一动不动地发呆,要不是自己大声和她说话,她兴许会坐成一尊石像……啊!
  “我想起来了!”十五公主兴奋地一拍手,吓了莺莺一跳,“你就是住在冷宫那个十四岁就被封妃的红衣姑娘,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哎哎哎?”
  随着莺莺的惊呼声,红娘软软地歪倒。
  
  山间小路上,一乘双人小轿急匆匆地行进着。
  轿中忽然传出虚弱无力的女声,“轿夫大哥,既出了城,可以慢些了。”
  轿子速度放缓,轿夫忍不住提出心中疑问,“姑娘,方才走那么急,有要紧事吗?”
  “是啊。轿中人声音更低。当然要紧,她是在逃命啊!虽说乘轿慢些,但一时未寻到马车,也只好将就些。
  身份已无法再瞒,她只有偷偷逃走,趁张君瑞尚未回去,她正可以……她逃什么啊,十五公主心软不计较,偷放她走,张君瑞若知悉情况,也必定舍她而保全家;怎会……来寻她!
  应该的,若让他人知晓当今皇上的妃子私逃出宫,且准备另行嫁人,那后果……想起那则珠玑巷传奇,她的身子不由轻颤起来。
  她简直就在重演那宋妃的遭遇经过!
  不能累及他啊!
  原以为能在崔府平淡终老,谁知却遇上他:原以为能嫁他为妻,一生有靠,哪料却又碰到识了她身份的十五公主。
  她只想重新开始,安稳度日,为何上天要这样戏弄她,让她刚对未来燃起小小的希望,就立刻剥夺她眼下的幸福!
  还要到哪里去?还能到哪里去?不累及任何人,就不能再见任何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管逃到什么地方,总会有面临绝望的一天。
  “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啊……”她无力地靠在轿壁上。
  早知有今天,当初就不如干脆完全推拒掉他的情意,免他日后更加失望,她倒无所谓,本就用情不多……
  用力咬了下唇,让自己神志清醒些,方才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唤她,是错觉吧,谁会唤她?
  摇了摇头,声音更加清晰,她心一跳,忙催道:“轿夫大哥,麻烦快些。”
  “行啊,不过姑娘,山坡上好像有人追过来。”轿夫疑惑地倾听了下。
  “不用管他,只管快行就好!”
  轿速加快,那唤声也越来越近,心头怦怦震动,她听到了:
  “红娘--”
  是他!这呆瓜,追她干什么?
  “快点,快点!”
  “已经很快了,姑娘,那山坡上的人是不是在追你啊?”瞄到坡上的人影,轿夫又说又听又看又跑,不由气喘起来。
  “不是,我不认得他!”红娘心都紧缩起来,不要再追了!
  轿夫再斜眼瞄去,“喔,跑得可挺快,已经快与咱们并行了,他在招手……姑娘,你真的不认得他吗?”
  “不认得不认得!”红娘恼叫。
  八成是小夫妻拌了嘴,妻子赌气回娘家,丈夫舍不得又追了来,有道是劝合下劝离……
  两个轿夫心有灵犀地同时放慢脚步,让坡上人终于赶上与他们并行。
  “红娘,你到哪里去?”
  不要唤她啊!红娘用力捂住双耳。
  “姑娘,他已要从山坡上往下跑了,别走了,免得他心急摔着。”
  “不准停轿!”她恼声喝道,“你们若不听,就……就不给你们轿钱!”
  不给轿钱?那怎么行?两个轿夫有志一同地加快速度,然而才行几步,前头轿夫忽地大喝一声:“停!”后头与他配合多年的老搭档则立即默契地顿住步子,害得红娘差点一下栽出轿去。
  “怎么回事?你们真不要轿钱了吗?”快走啊,别让他追上!
  “姑……姑娘,他已经跳下来了……”
  “什么?”红娘惊撩轿帘,果见轿前不远处,他狼狈地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颤巍巍地下轿,拖着虚浮的脚步来到他近前。他右手按着脚踝,满脸大汗,不知是痛出来还是急出来的,见她靠近,另一手艰难地拽住她裙角,仰起脸来,让她看清 他惶恐而急切的神情。
  “红娘,你到……哪里去?”
  “可恶啊……”她喃喃地,心底一角缓缓坍塌。
  “跟我……回去吧!”他咬紧牙关,似在拼命忍痛,“你的事,我已知道了,不用怕,你还有我……”
  红娘颤声低叫;“正因有你,我才不能不走!”
  他一怔,竟露出笑,“你在顾忌我,怕我受牵连?”
  “我……谁都不能牵连!”
  他仍在笑,“事情不难解决,你只要随我回去……”
  “我没有回头路了!”她嘶声叫,“从我被册封那天起,就注定要一辈子孤身终老!”
  张君瑞用力闭了闭眼,轻声道:“那,孩子呢?”
  什么孩子?他在说什么?红娘喘着气瞪他。
  他的手慢慢上移;抚在她腹上,“我们的孩子,你若孤身一人,拿什么养他?”
  她瞠目,孩子?她……她有了身孕?她怎么不知道?
  “我……”
  “你要继续去做丫环、下人、奴仆,还是洗衣绣花养自己和孩子?就算你瞒住身份又怎样,说你死了丈夫带着遗腹子吗?”张君瑞的声音冷厉起来,“我绝不允我的妻儿三餐不继,孤苦无依!”
  他……好凶!从没见过他厉声以对,他从来都是笑吟吟的好好先生,怎么会这样斥她凶她?
  “我不回去!”红娘执拗地一退身,挣脱他的手;转向两个看呆的轿夫,“我付双倍轿钱,你们送他回城。”
  “红娘!”
  她充耳不闻,准备从袖袋中掏银子。
  “一千两,你们给我缚住她。”
  红娘惊愕回首,见他抿紧唇,手中举着一张千两银票。
  “真……真的?”两个轿夫不敢置信地同时揉眼。
  “千真万确,此外再加一百两送我们回城。”
  “你们……不要信他!”红娘急道,这奸商,仗着财大气粗欺负她吗?
  一个轿夫早已极快地冲过去接过银票,另一个则解下腰带嘿嘿笑着越走越近,“小娘子,和相公吵架也要差不多就好,矜持过头吃亏的可是自己,跟他回去吧,我们也是为你好啊。”
  “你们……”话还未说完,就被两人五花大绑塞入轿中。
  “轻一点,别伤了我娘子!”张君瑞不满地叫,却见其中一人急匆匆跑来,从他袍子上刷地撕下一块布又跑回去塞到红娘口中。
  “您可别见怪,她若叫起来,别人还当咱们强抢民女。”另一人搀他慢慢进入轿中。
  放下轿帘,两个轿夫快乐地高声吆喝:“起轿----”
  轿身一颠一颠地上下起伏,张君瑞伸臂将红娘揽到胸前,她瞪着眼要挣开,他立刻呻吟一声;“别动,我的脚……好像断了。”
  红娘立即僵住,一动不敢动。
  他却凝视她半晌,将唇轻轻印上她眼角,“红娘,你的泪……为什么不敢掉出来?”


  第十章

  “十三岁入宫,十四岁受封为妃,三天宠幸换来三年冷宫幽闭。”僵硬地弯了弯唇角,想自嘲地笑一下都不能够。“后来皇后寝宫缺粗役宫女,随意到冷宫挑了几人,因做粗役并不能见到皇上,挑到的人都不愿去,我却怕了冷官的苦寂,有此机会自是求之不得,便主动替了别人去。当时皇后临盆,她因年高产婴,挣扎了一天一夜还无法生下孩子,后来,后来……”红娘用力深吸口气,紧紧抱住双臂,却仍是全身轻颤不停,“你可知,她是怎么死的?”
  张君瑞温柔地将她接进怀中,“封溢时,说皇后为诞龙子难产而薨。”
  红娘惨惨一笑,“难产?实际上,还没等御医下催生剂,皇上就传了口谕说孩子要紧,因此,皇后是被活活剖了腹流血过多致死的!”
  张君瑞紧皱眉头,“这事你怎么知道?”这种宫庭内幕惨剧,知情者必定没有好结果。
  “是寝宫里一个近侍宫女悄悄对她那粗役房里做事的亲姊说的,我正巧听见。”红娘闭目轻道,“没过多久,包括那近侍宫女在内当时所有皇后临盆时在近前侍奉的人全部莫名其妙“病亡”,一个不剩!”她冷笑一声,“天下人都赞当今皇上极爱护子女,却不知他子女的命是用他们娘亲的命换来的!”
  张君瑞轻轻地抚上她平坦的腹部,柔声道:“我可不是那糊涂老头儿,你别对我也怕了……”
  没注意他的不敬用语,红娘拍开他的手,恼声道:“我想通了,这才几日?有没有孕谁知道,你这奸商就只会唬我!”
  被她看穿了,张君瑞明智地忍住笑意,当初就是怕她走才希望她有孕以留下她,谁知道没几天就被十五公主撞见并无意中揭了她身份,吓得她落荒而逃。还好她当时急得迷糊,一时没有想到,才被他唬住。
  赶紧转移话题!“那后来呢?”
  “后来,我吓得心惊胆战,精神极差,做事老是出错,就被赶回冷宫。”回了冷宫,日日面对的仍是难耐的苦寂和无边的绝望。“一天冷宫失火,很多人被浓烟呛死,我灵机一动,便装成尸体被运出宫,趁无人时逃走,一路辗转流浪到了山西,最终进了崔府做丫环。”
  张君瑞吻吻她发梢,微笑道:“我的娘子原来是智勇双全的,居然想到装死这一招,看来挺好用的,下次你若再溜;我就诈死骗你回来……”见她凶凶地瞪过来,他忙改口,“不骗不骗,你又不走,我干什么骗你。”
  “你是绑我回来的!”好可恶!
  “给你绑给你绑!”他立即自动伸出双手诚心认罪。
  按下他双手,红娘幽幽叹气,“虽说十五公主愿替我隐瞒,但这世上没有永远能瞒住的事,万一有一天泄露或是被查出来,到底还是要出事的。”
  张君瑞冷静分析,“虽据说宫里人数自有名册在录,但未必绝对清晰明了条理分明,冷宫失火,多人亡故,掌管者一查人,十有八九当你已死,自然将你从名册上删除,那还担心什么。”
  “但我终是怕……”
  “娘子,你不必忧心,办法我来想,你只需乖乖跟我回家就成。”他委屈地道,“我为追妻跌断了脚,我的妻却都不问我疼不疼,也不安慰我受创的身心,我真是可怜啊!”
  “谁叫你那么高还敢往下跳,功夫不好就不要逞强!”红娘瞪他。
  “那是因为我……跑得太久腿有点抽筋,不然一定会非常英姿飒飒地站到你面前!”
  “跑得太久?那么长的路你都是用跑的?”火气不由上涨,他的脑子长在哪里?
  “呃……其实呢,我有骑马,可是……”他不好意思地期期艾艾,“半路上,那马将我掀下来自己跑了,所以我就……呵呵!”
  瞪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骂了句:“笨瓜!”脸色却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轻靠在他肩头。
  就算他是笨瓜笨蛋没长脑子,她还是……不想离开他了。
  “三堂哥三堂嫂,我送饭来啦。”张小堂弟端着食盘进房,“三堂哥行动不便,三堂嫂就陪他在房里用饭好了……咦,三堂哥你不过是扭了脚,干吗包得像颗粽子,还打上夹板这么夸张……呃,你……瞪我干什么?”
  “你只是扭了脚?”红娘慢慢揪起他的衣襟。
  “这个……其实,扭到脚也是很痛的,娘子不能因为我不得已说了个小小的毫无恶意的谎言就揍我。”他怯怯地干笑,“虽说妻打夫天经地义,夫打妻禽兽不如,但夫君我目前毕竟有伤在身,经不起娘子的花拳绣腿……不不,是无敌武艺……”
  张小堂弟兴奋地插话:“三堂嫂要教训三堂哥吗,等一下,不要马上开始!”将食盘塞给红娘,他迅速溜出门。
  “娘子,要打就快,好歹给为夫留点面子,别让他人瞧了热闹……”
  “谁要打你。”红娘睨他一眼,当她像他堂兄弟一样无聊以打他为乐吗?她又不是悍妇。“只不过嘛……”
  “只不过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吃饭,你看着。”
  啊,不会吧?他现在正饿着哪!“娘子,不要这么残忍嘛……”
  红娘闲适地走到桌边坐下,抬眸向他抿唇一笑,夹了一筷饭,特意举起晃了晃,再满足地送进口中。
  张君瑞呆了下,他的娘子会气他逗他开玩笑了?好现象!
  可是,他还是饿啊!
  “娘子……”
  等张小堂弟领着一干无聊的闲杂人等伏到窗外凑热闹看戏时,见到的情景却是--
  红娘正在体贴地喂他夫君吃饭。
  “啧,没劲。”四堂哥首先转身离去。
  “你都没喂过我吃饭!”十五公主不满地瞪向未来的驸马爷。
  咦,情况不是反过来吗?一脸凶相的孙少虎捋了捋络腮胡子,不解风情地道:“你又没跌伤脚。”
  “你……”十五公主一跺脚跑开。
  “又耍脾气了。”他无奈地摇头跟去。
  “红娘何时开始与张先生在一起的……”还未将疑惑表示完,莺莺已被白马将军拉走。
  “娶妻……好像也不错!”张小堂弟感叹着,瞧见矮矮的小秋正在偷瞄他,忙受惊地跳开三大步,“千万不要多心,我可不是对你说的!”
  
  庄严空旷的宫殿,曲折无尽的长廊,垂头匆匆而行的宫娥太监……原以为死都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的。
  “见过十五公主。”
  “嗯。”
  她没有抬头,随着前头的华裳身影踏进悬幕垂帷的掌簿房。
  “掌簿主管太监呢?”十五公主坐在椅上,仪态万方。
  “奴才在。”
  “本宫同父皇说过宫里旧人太多,要裁一些出去,你把名册整理好没有?”
  “整理好了,请公主过目。”主管太监暗自庆幸,还好是由他查校,否则一下小心裁了他出去,他还怎么活?
  仔细翻阅着名册,几刻后,十五公主手顿在某一页,回头看了身后人一眼,见她缓缓点头,于是状似不在意地道,“红娘,把灯移近些,太暗了,我看不大清。”
  “是。”她走到桌前,将桌角的灯烛移到十五公主咫尺处。
  见主管太监躬腰垂首地站在三尺外;十五公主唇角一挑,将那页纸凑到烛焰上。火舌舔上薄页,吞噬了某一年入宫女子的名单。
  从此,查无对证。彻底了结。
  “哎呀,我离灯太近,不小心引着了它!”火苗渐旺,十五公主才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名册抛到一边。
  主管太监一抬头,忙冲过去将火踩熄,“名册算什么,公主安危才是大事。”
  “你倒挺会说话。”十五公主站起身,“我累了,没心思瞧它了,你就按名册裁人吧。”
  “是。”主管太监恭敬地送公主出门,见她与侍女身影渐远,才回去将名册捡起,掸了掸纸灰,又翻了下,见只烧掉三两页,也不在意,反正放的都是人老珠黄的旧人,没什么可深究的,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做。
  扯了扯纸张,不由嘀咕道:“这哪儿产的破烂货,这么脆,引火还差不多。”
  
  “这下你可放心了吧。”十五公主笑吟吟地道。张先生想出的法子好生有趣,她从未玩过这种游戏,在他人眼皮底下暗渡陈仓,真新奇!
  “十五公主大恩,红娘永世铭记。”
  “别客气,以后有什么好玩的再叫我就是……哎,父皇?”
  她一僵;不敢抬眼。
  “今天怎么有空回宫来玩?你这野惯了的小猴子!”
  宠溺的笑声由远及近,精美雅致的水榭楼台外,身着龙袍的被称为九五至尊的老者沿曲廊走来,头上金冠闪烁,威仪尊严,荣显无比。
  十五公主撒娇地迎过去挽住他,“女儿想父皇了嘛!”
  “都快出阁了,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当心驸马后悔娶了你去。”
  老者一进入水榭,她立即下拜,“皇上万岁。”
  “晤。”随意扫了眼,皇上拉过十五公主笑道,“前阵子你偷溜出宫,跑到岭南去玩,连白马将军都抓不回你,还是你九叔求了情,你才肯回来,你当真怕朕罚你吗……”
  她悄悄抬眸;皇上的脸很陌生,像是第一次见,大概有五十出头了,也的确算是个老者。与她记忆里的男人相较,苍老了许多。
  “哎,你的侍女怎么还跪着不动?叫她起来吧。”
  “哦。”十五公主倚在父亲身边,笑得无忧无虑,“红娘,别跪了,快起来吧。”
  “是。”她应了一声站起,退到一旁。
  离皇上很近,只有几尺的距离,只要他一抬眼,就能看清她的容貌。
  “你呀,要是有你这个侍女一半文静就好喽……”
  皇上注意她了!她心头一跳,却见皇上的目光掠过她的脸,注意力又转回到十五公主身上,眼里是慈祥的笑。
  “不知你何时才能长大,朕都一把年纪了……”
  皇上没认出她!
  不,是皇上不认得她!根本就不认识,一点记忆都没有。
  她的心忽地轻松了,眼角有些润润的。
  “咦,红娘,你怎么哭了。”
  “没有,回十五公主,奴婢只是……眼里吹了砂。”
  水上风起,撩起水榭中垂地的宫纱,雪白的薄纱飘渺如雾,隔在她与皇帝之间轻款飞扬,像是一道她渴望已久的屏障,自此切断了束缚她多年的皇家锁链。
  
  走出高大的宫门,一望见两旁威武挺立的禁军卫兵,胸口就习惯性地紊乱起来,她无奈地叹笑一下,深吸几口气,缓缓抚平心跳。
  沿着整齐洁净的砖路一直向前走,拐角处的石坛阶梯间,一个眼熟的身影慵懒地靠栏而坐。
  都叫他不必特意等她,商行事忙,叫人来接就好。他却还是自己来了,是不放心吧。
  徐缓地走到他跟前,才发现他居然……已经等得睡着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笨瓜!天气不算太暖,他不怕着凉吗?
  终是不忍心唤醒他,他脚伤未痊愈,还要忙商行里的事,又得替她想法子彻底脱身,一直以来都没有睡过安稳的一觉,悄悄挨着他坐下,双臂圈上他的身,相互依偎的感觉让她鼻腔又不禁有些酸酸的了。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孤零零一人,她有了依靠呵!
  “我原来想反悔的,可是现在却不能够了。”她闭着眼,喃喃道,“不,是我不想反悔了,我不是冷心肝的人,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这些话也只能此时说,若是直接当着他的面,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你说我的心里全是莺莺,所以才没有你的地方,倘是从前,这话没错,但现在……不一样了。”
  从他在她房里打地铺那天开始,任她怎样抗拒冷淡不在意,他仍是一点一滴地蚀了她心防,走进她心底,就算不及他用情之深之浓,在她一向只关切莺莺,只把莺莺视作亲人的心思里,已经起了极大的变儿。
  “不是愧疚,也不是为偿还欠你的情,我……甘心情愿,你想娶,我就嫁。”脸颊埋在他肩上蹭了蹭,不由抿唇而笑,“今后,我再不是皇家之人,没了顾虑,才能放心嫁你,而且,而且……”即便是当他正睡着,什么也听不到,她还是不好意思啊!咕哝声越来越小,“我心里,其实……是有你的,只不过我,我说不出……”唉唉唉,她的脸都快羞得冒烟了,知他心里始终有芥蒂,一直以为她不情不愿地勉强同意嫁他,可是她不似他性格明朗有话直讲,甜言蜜语常挂在嘴边也不怕睑红,因此只能自欺欺人地此时说,假装他什么也不知道,却让他能放下心……可恶,他还睡!一向易醒的人怎会在她嘀咕了这么许久还没动静,再装就不像了!
  慢慢睡吧,她自己回去。
  才刚站起身,张君瑞却“恰好”醒来,见了她,语气好生愉快,“咦,你何时出来的,怎么不叫醒我?”
  “我正准备回商行叫人来唤你。”红娘瞥他一眼。
  “那不用了,我自己能醒。”他眯着眼笑,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娘子,搀我一下,我的腿睡得有点麻。”
  倒要感谢他知趣地打浑以免她尴尬,红娘扶他站起,他却耍赖地半倾在她身上不肯好好走路。
  “做什么?一会儿到了街口,会有人看……”
  “让他们看去。”张君瑞不在意地笑,得寸进尺地搂住她的腰。
  随他吧,讲不通就是讲不通,又何必白费唇舌,况且他脚伤未完全好,倒也的确不能推开他,反正在街口就可乘上自家的马车了。
  走了几步,他忽然道:“娘子,你有没有什么绵绵情话要对我说?”
  他……还敢提!红娘缓缓地侧过睑,勾出一抹火气隐扬的笑,“你……想听?”
  张君瑞立即明智地闭嘴,不敢再说。
  这个……虽然只有那么含糊不清的几句,总比没有强,人嘛,不能太贪心,娘子心甘就好,别的都不重要。
  将脸埋进她浓密的云鬓里,他满足地低笑起来。
  
  宽敞的庭院里,假山嶙峋,湖水平静,岸边青翠婀娜的垂柳倒映在水中,静影依依,一只黄莺扑楞楞钻入如帘的垂柳丛中,凝然老树乍被惊曳,霎时生气勃勃。
  “死小五子,不许发愣,赶快做事!”
  苍劲雄厚的斥声顿起,一粒干瘪的蚕豆精确无比地敲在十五六岁的少年头上。
  “啊,我受伤了,需要休养,十天半月应是起不来了,两位哥哥请继续,容我暂且告退。”
  少年捂着头,推开面前的账簿刚要溜,立即被坚决遵守同甘同苦原则的亲兄长一伸臂拎了回来。
  “你连你大哥也不要了吗?”他还没溜呢,小弟居然敢先行逃遁,真是没长没幼!
  四堂哥顿住拨算盘的动作,抬头嗤笑一声,“小五子,你的招数实在没有实用性,跑得又不够快,被逮到也是理所当然。””
  “我……我还小啊,应是读读有趣的传奇小说,看看热闹精彩的锣鼓大戏,怎能让我整天都埋在这堆账本算盘中,那会扼杀我天真灵逸的活泼本性的!”
  “你怎么不说应读些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之类的?”
  “那跟这些枯燥无味的货数钱数人数次数有什么两样。”张小堂弟想也不想地否决,“去,还不如这些数字能挑起我仅有的这么一点小小的兴趣咧。”
  “那还抱怨什么,快埋头记你的账算了。”亲兄长一巴掌盖在他脑壳上。
  “我……我是命苦的孩子,爹娘不疼,大哥不爱,四哥不理,伯父虐待……”
  “闭嘴,再吵一会儿没有你的午饭。”气势威严的一家之主终于忍无可忍地发话,止住小侄儿的哀叫,以拯救众人惨遭荼毒的耳朵。
  张小堂弟委屈地闭了嘴,眼光一瞟,见亲兄长的桌上账簿渐有减少趋势,不由諂笑着挨过去,“大哥--”
  “想也别想,我现在没有手足之情。”
  张小堂弟含泪指控,“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亲兄长头也不抬,“把你的活计推过来,你就是在煎我。”
  “那,四堂哥……”
  “我也不是豆子。”干净利落地拒绝。
  可恶!这算什么兄长,哪有半分疼爱顾惜幼弟的心肠?
  “谁来救我啊!”少年仰天长啸。
  “闭嘴闭嘴!”大家长怒气冲天地一把蚕豆撒了过去,砸得三个侄儿抱头鼠窜,“谁敢抱怨?谁敢抱怨?你们的爹就是两个懒鬼,再生下你们这一堆青出于蓝的小懒鬼,真是大懒支小懒,一支一个白瞪眼!谁再敢偷懒抱怨废话连篇,通通踢你们去收账巡查守铺子!”
  “我们是无辜的!”大堂哥与四堂哥各执两本账簿护身,小声辩白撇倩。
  “公公,别气坏了身子,让他们歇歇好开中饭吧。”
  柔和沉静的声音抚平老人的怒火,回过头来,才过门没多久的新妇手执茶盘温婉伫立。
  “闺女,你叫我什么?”老人不满地瞪她。
  红娘抿唇笑,“爹,蚕豆吃多了不宜消化,还是先喝杯茶吧。”
  “这还差不多。”老人咕哝着坐下,接过儿媳敬上的茶盏,“君瑞也该回来吃饭了吧。”
  “应该是。”她转身再将剩下的三盏茶一一递给她投以万分感激眼神的三兄弟。
  “八成他二叔两口子一会儿也来蹭饭吃,人多更好,热闹嘛。”大家长喃喃地,“他最近还算勤勉,不枉我一番苦心教导,晤……好久没摸他了,拳头还真有点痒……
  可怜的阿爹,您老人家自求多福吧!耳尖的四堂哥孝顺地为父祷告。
  “真有点舍不得放他去江南的分行啊!”三弟已被他发配到闽东,老二再走,就没人挨他的拳了,唉,侄儿又不禁揍……大家长寂色满面。手指不自觉地剥着蚕豆壳。
  红娘无奈地蹲下身,将碎壳逐一拾起。
  “已备好了饭,君瑞应是离了商行,过会儿也该进门了……”雍容慈样的大夫人笑站在方厅门口,瞧见正蹲在地上的儿媳,立时惊呼一声冲过来,“快起来快起来!”
  “呃?”红娘不明所以地被拉起身。
  “我可怜的孩儿,谁敢支使你做东做西!”自从张家惟一的女娃嫁了后,她就没了可疼的人,如今好容易盼来一个,竟有人敢在她眼皮底下欺负这孩子,简直胆大包天!她柳眉倒竖,“谁在地上扔的豆子?统统拾起来!”
  三个侄儿相互对视了下,立即非常勤快地开始捡蚕豆。
  “很好。”大夫人满意地颔首,“下午放你们半天假。”
  “哎,夫人,这可不行,他们已经积了一大堆账设整理,再停就更做不完了!”大家长回过神,赶紧阻止被假象蒙蔽的妻子破坏他才拟定的工作进度计划。
  “话都出口了,又不能收回,就这样罢。”不理会丈夫的跳脚,她只顾拉过儿媳,“别傻乎乎地受这几个爷儿支使,叫他们自己动手,再不也有下人,况且你又有了身孕,千万当心才好。”
  红娘莞尔,“才两个多月,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吧。”
  “这可不能马虎,想当初我怀珙儿时……”
  “三少爷回来了--”守门的小厮高声吆喝。
  大夫人拍拍她的手,“有空我再和你说,我去吩咐开饭,你去迎珙儿罢。”
  “嗯。”她轻声应着,见院中的几人纷纷进了方厅,便微笑着向院门走去。
  才踏出几步,就见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地迈进院子,手中拎着一只精致的梳妆盒。
  她不由得苦下脸。
  这次,又要上多久的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