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2

心宠:皇后不乖 上

呆子!她就是喜欢他,才会日日偷看他,
就是喜欢他,才会用计当他的丫鬟,
谁知他竟误以为她是奸细之类的鬼东西,
不仅一掌将她打飞,还害她吐了一大缸子血,
差点没和七爷八爷称兄道弟去,
好在她赚人热泪的告白打动他,终于冰释这天大的误会,
还藉疗伤之名行拐夫之实,顺利包了他的下半生,
接下来当然是快快乐乐回北梁老家,等著开开心心出嫁啦,
谁知她是上了花轿没错,但是嫁的对象却换成了南周帝,
突然身负祸国红颜任务的她,只好狠下心来伤害他,
但就算他恨透了自己,也不用在她被陷入狱发烧时,
剥光她的衣服压著她……


楔子

  对于南周国的女孩子而言,每年的七巧节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明亮的繁星下,她们会准备鲜花素果,供奉于河堤之上,诚心向命运之神祈祷,遥望自己的幸福。而后,再点耀一盏盏河灯,放于碧水之间。
  也惟有这一天,她们能名正言顺地出门,闲逛到午夜才搭乘马车回家,不会遭到父母的反对。
  这日,又值一年一度的七巧之期。
  月夜下,周都的女孩子们正欢庆自己难得的自由日子,命运之神能否眷顾自己暂且不提,至少,今天她们是快乐的。
  忽然,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到一艘华丽画舫,从护城河那一端缓缓驶来。
  舫间垂着纱帘,有奇妙的乐曲声自其中传出,缥缈悦耳。
  “那是南敬王和南敬王妃在赏月呢。”有知情人指着画舫碎语。
  在南周国,南敬王和南敬王妃是举世闻名的一对伉俪。
  据说,每逢晴朗风轻的日子,南敬王便会带爱妻出游,或者在野花烂漫的郊外骑马驰骋,或者驾一艘画舫漂浮于碧水长天之中,浪漫惬意。
  知情人没有说错,今夜在七巧节的月光下,踏舟听曲的,正是这对贤伉俪。
  此时此刻,苏怡正托着下巴,出神地听着穆展颜那一曲追魂夺魄的箫声。
  当南敬王穆展颜吹毕一曲,抬头对妻子微微一笑时,却诧异地发现,妻子的目光并没有凝聚在他身上,而是投向纱帘之外。
  原来,她在走神,并非入神。
  “你在看什么?”他醋意微熏地问:“不怕我生气吗?”
  “我在看铁鹰。”苏怡对他扮个鬼脸,莞尔地答。
  “铁鹰?”他万万没想到,引发自己醋意的竟会是那个亲如兄弟的贴身侍卫。
  顺着妻子的目光,他往纱帘之外望去。
  在画舫的边舷上,铁鹰正放出一盏河灯。
  河灯如天际的明星,一闪一烁,悠悠顺着碧波远逝,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穆展颜顿时明白妻子为什么会被铁鹰吸引去注意力──放河灯,原是女子所为,铁鹰身为一个大男人也如此行事,难怪她会诧异地看着他,诧异到忘了倾听夫君的妙曲。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苏怡好奇地问。
  “大概是因为思念一个人吧。”他轻声回答。
  “铁鹰有心上人了?”她更加惊愕,“糟糕,前几天吴翰林的夫人说,有一家小姐十分爱慕铁鹰,想托我做媒,我还一口答应了呢。”
  “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穆展颜蹙眉。
  “为什么?”
  “玉熹公主也很爱慕铁鹰。”
  “铁鹰的心上人是玉熹公主。”
  “坏就坏在──偏偏不是。”回忆往事,他不由得叹息,“为了拒绝皇上的赐婚,铁鹰不惜划花自己的脸,原本他是那么英俊绝伦的男子……”
  “划花了自己的脸。”苏怡暗暗惊叫,“铁鹰的脸不是从小残疾吗?”
  初见这名贴身侍卫时,她诧异于他脸上终日不摘的面具,那铁筑的面具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遮住他半张俊颜,让她看不清他的眉目。
  她一直以为那是从小的伤残,不料面具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
  “他既然不愿意娶公主,那他的心上人究竟是何人?”
  究竟是何方神女,引得这平时不苟言笑的男子如此痴情,为了她与皇旨对抗,甚至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穆展颜摇头,“只听铁鹰说是在江南认识的女子。”
  呵,又是江南,山明水秀,地灵人杰,专出让男人魂牵梦萦的妖精。
  “那么现在这个女子在哪里?”
  “不知道,只听铁鹰说她失踪了。”
  “失踪了?”苏怡瞪大双眸,“那……为何不去寻找呢?”
  江南虽大,但凭着南敬王府的势力,要找区区一个女子应该不难吧?
  “找了一年多,都找不到。”他看着幽幽河水,“这大概就是铁鹰今晚破例祈祷的原因吧。”
  痴情的男子在万般无奈之中,只好放出一盏河灯,向命运之神祈求帮助,希望知道自己心上人的下落。然而,今晚南周国的碧波之中,有千万盏河灯,命运之神真的有暇听到他的祈祷吗?
  夜风习习,吹起铁鹰的衣衫和发丝,全身上下惟一纹丝不动的,便是他的面具。
  没有人知道,那冰冷的铁面下,是怎样的表情。
  人们只知道,那夜他一直遥望着河水,迂回看不到尽头的河水,仿佛他不知结果的愿望。


第一章

  马蹄儿铮铮,浩大的迎亲队伍宛若游龙,从飞雪连天的北梁直驱烟花三月的南周。
  文妲坐在烛火边,看似在翻阅手中的一册书,思绪却飘到另一个地方。
  行了半月,车窗外的景色渐渐变化,初时白雪皑皑,到现在的碧草青青,周都越来越近了,她的心也越来越不安。
  这半个月来,北梁与南周的百姓都在议论一件事──和亲。
  为了停止边关多年的战事,北梁主动修好,向南周帝送来梁国最珍贵的礼物──连城公主。
  若能联姻,便是姻亲,此后两国无休无止的交战,大概可以划上暂时的句点。
  然而南周并不知道,“连城”只是一个封号,“公主”也并非真正的公主,送来和亲的这个女子,除了有一张与公主相当的美丽面孔,出身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只是公主随身的一个奴婢──她就是此刻心潮起伏的文妲。
  文妲知道此行万分凶险,并非是去当一个快乐的新娘子,她的身上负着一个艰难的任务,而面对的,也将是一个幽暗无底的深潭。
  眼见周都伟岸的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她早已无心看书,手中的书册两天前就化为一件空洞的摆设,她脑中转动的,是这一年多来所受的训练──如何应对周都的每一个人,如何行每一步路、说每一句话。
  “公主殿下,驿馆到了,今晚请暂时在此休息一夜,明日早晨进宫。”管事太监在车外禀报。
  驿馆到了吗?
  这车,不愧是公主坐的车,行驶平稳,连何时停下的,她都没有察觉。
  披上火狐皮精制的斗篷,她只要轻轻伸出指尖,便有宫女来搀扶。
  周都的夜空如此深蓝明亮,跟北梁灰蒙的寒空相比,截然不同。
  下车的时候,她望见夜空有一颗极其璀璨的星,她认得这颗星,在北梁,到了冬季天天都看得到。
  此时此刻,四周的一切除了这颗星之外,大概再无其他与家乡的相同了。
  望着这惟一熟识的东西,她沉默伫立了片刻,似乎在同从前的一切告别。
  “公主,这边请。”管事太监一边引路,一边递上一只手炉。
  手炉暖暖的,搁在怀里,让她冰冷的身子得到片刻舒缓。
  “李公公,多谢了。”文妲微笑致意。
  “公主别谢老奴,老奴一时疏忽,先前未曾想到公主会需要一只手炉。”李公公道。
  “那么是谁想到的?”
  “铁校尉。”
  “铁校尉?”
  她听说过这个人,此次迎亲的路上,大伙儿不断向她提起他。
  不过她只知道他姓铁,却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留意,亦不会刻意去打听。
  这位鼎鼎大名的铁校尉,据说是南周帝亲封的御林军统领,武功盖世,人品卓绝,他,亦是此次迎亲队伍的护卫统领。
  南周帝派出如此厉害的人物前来护她,可见对此次联姻的重视,亦可见她此行的凶险。
  天下除了南周和北梁,还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国家,不知有多少人希望这次联姻失败,以免强强联合之后,成为他们头痛的强大敌人。
  所以,如果有人派出高强的刺客拔剑直取她的性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好在,一路平安。
  “他真有心。”文妲不禁点头称赞。
  “铁校尉想到的可不止手炉这一件事,”李公公滔滔不绝,“这一路上,公主您的衣食住行,大多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比如前儿公主吃到的家乡菜,还有此刻公主身上披的这件火狐斗篷……”
  “铁校尉为何对我如此尽心?”文妲一怔。
  “哟,瞧您这话说的,”李公公失笑,“铁校尉是咱们皇上身边的大红人,皇上吩咐他好好照顾公主您,他当然得鞠躬尽瘁才是。”
  “可如今这样心细如发的男子,实在太少了。”她仍旧赞叹。
  就拿前日她吃到的家乡菜来说吧,那“雪里红”果子本是北梁的特产,南周极少见,却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了新鲜脆嫩的一大盘子,叫人和着炒了羊肉丝,供她下饭。
  他定是猜到她开始想家了,所以让她吃到家乡的东西,就如同还在家中一般。
  还有这火狐斗篷,穿在身上轻盈华美,暖而不燥,她陪嫁的那些斗篷,因为全都是在极寒的北梁制造,到了气温稍暖的南周,都显得热了。
  “李公公,这半个月来,多承铁校尉照顾,我想当面谢谢他。”文妲忽然心念一动,低声说。
  “公主要当面谢他?”李公公有些吃惊。
  “既然他身为御林军统领,日后在宫中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先打个招呼,认识认识,将来也好请他多加关照我这个异乡人。”文妲信手拿下腕上一串夜明珠,偷偷塞到李公公手中,“当然,也要请公公您日后多加关照呀。”
  “哎呀,公主要见他当然无妨,我这就去唤他,至于奴才我,必定是时刻听从公主吩咐的。”李公公马上满脸堆笑,不动声色地将夜明珠藏好,快步去了。
  驿馆的院中种着森凉的高木,月光从树影中透下来,像一道道荡漾的银白波光。
  文妲并不急着进屋,只吩咐奴婢取来垫褥,垫在院中的石凳上,随后静静坐在其间仰头赏月。
  从梁都到周都这半月之间,她只听说过“铁校尉”这三个字,却从没见过他本人。
  他与她,就在这迎亲的队伍中,之间不过隔着数十公尺,甚至更近,然而,却一直未曾谋面。
  她时常听到侍女们议论他,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提到他时,语调里会带着无限倾慕的情愫,红红的脸蛋上闪烁着害羞的光泽。
  她知道他本是南敬王穆展颜的家将,因为太过出色,被南周帝招纳入宫,成为一军统率。
  有时候寂静的晚上,她会听到美妙的笛声,不知从哪里远远地传来,侍女们告诉她,那是铁校尉在吹奏夜曲。
  听到这笛声,她的心弦会被一根根拨动,触发胸中埋藏已久的隐痛。
  从前,有一个人,也会吹奏同样美妙的笛音,不过那个人绝非眼前的这个人。
  那个人,只是一个江湖中人,跟皇族扯不上半点关系。
  那个人,被她无情地抛弃在一个很远的地方,那张让她魂牵梦萦的俊颜,这辈子也许再无缘相见了……
  一忆起往事,她的呼吸就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有种窒息的感觉。
  她垂下眉,轻轻捶打着胸口,希望这样的手势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笃笃笃……
  有人迈着步子朝她走来,那人的靴会发出铮铮的铁蹄声,一步,一响,忽然停伫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她猛地抬头,与那人四目相对。
  月光恰巧从树间穿透而下,照耀他们彼此的脸,让彼此的目光清晰地看到对方。
  霎时,他与她的眼中都泛起惊涛骇浪般的愕然,半晌,两人都呆立失措。
  “小荷──”
  还未等文妲反应过来,铁鹰便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中,粗糙的大掌抚住她的脸,低哑颤抖地唤道。
  “哎呀,铁校尉,你在干什么?”紧追而来的李公公连忙上前企图将他拉开。
  然而任凭他怎么拉,他都纹丝不动。
  “小荷……”他的眼中只有文妲,“你到哪里去了?我找得你好苦,你知道吗?”
  被环抱的人说不出半个字,只觉得他的目光有魔力,将她久久震慑住,无法移动步子。
  “我只来迟一步,你竟然就如此无礼!”李公公在一旁万般无奈地跺足,“这是连城公主,不是你那个什么小荷!你这个样子是要被杀头的!幸好现在四周无人,快快快,快把公主放开!”
  “公主?”他难以置信地侧睨了李公公一眼。
  这一瞬间,文妲总算清醒过来,身子一矮,似泥鳅般滑出他的怀抱。
  “哎呀!”她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公主!”李公公赶紧上前搀扶,“公主您没事吧?”
  “好可怕的人……”她假装受了惊吓,指着眼前高大男子所戴的面具,做瑟瑟发抖状,“他……他是人是鬼?”
  “他就是公主您先前想见的铁校尉呀,”李公公立刻解释,“公主息怒,这铁校尉的未婚妻子日前无故失踪,铁校尉思念她心切,再加上方才月光朦胧,才错认了公主,请公主赦他冒犯之罪。”
  “他的脸……”文妲盯着那半遮容颜的冰冷铁面,“他的脸怎么是这个样子?”
  “铁校尉意外受伤,划伤了半张脸,所以平日用铁面遮住伤痕,以免惊吓了旁人。”李公公随口带过。
  “受伤?”她大大震惊,水眸一湿,关切的话语脱口而出,“你……你受的什么伤?”
  铁鹰没有回答,仍旧似刚才那般低沉地唤她,“小荷……”
  “哎呀,铁校尉,我都说了一百遍了,这位是文妲公主,不是你的什么小荷!”李公公叹气。
  “她是小荷。”方才她眼中关切的神情,他看得很明白,如果对方只是一个与他全无关系的高高在上的公主,不会有这样的神情。
  “你……”李公公已经气得无话可说,只扯扯他的衣袖,“铁校尉,夜深了,公主要休息,快随我退下吧。”
  他立在原处,没有半点退去的意思。
  “小荷,你真的要我离开吗?”静静望着寻觅已久的伊人,他轻声问。
  “我叫你来,当然不会就这样让你离开,”文妲努力恢复镇定,咬咬朱唇,逼迫自己绽放一个微笑,“李公公,麻烦你进屋去,向我的奴婢取黄金五百两赏与铁校尉,多谢他这半月来对我照顾有加。”
  “黄金?”铁鹰剑眉一拧。盼了这么久,终于见到思念中的容颜,不料她却说出这样拒他于千里之外的话。
  她在笑,可是那笑容与他熟识的完全不同。
  他的小荷,巧笑如蜜桃般甜美,水晶般透明,而眼前的女子,淡笑似一泊湖面,把所有的动机都藏在碧波之下,让人琢磨不透。
  她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就连刚才拥抱她时的感觉,都那样相似……
  “怎么,嫌五百两太少吗?可惜我现在随身携带的黄金不多,无法送给铁校尉一份令你满意的大礼,不过等我入了宫,得到皇上的封赏,会另行给您补偿的,只要从今以后铁校尉在宫中多多关照我。”
  她恢复自如神态,轻抚乌黑柔发,呈现一副狐媚妖娆的模样。
  “只不过,有一件事可能会让铁校尉失望了──我,不是你的小荷。”
  红衣少女推开月夜下的窗,等待她每日都盼望见到的人出现。
  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喜欢穿一件玄色的衣袍,有一张她从未见识过的英俊容颜。
  那张俊颜白得像雪一般,在玄色衣衫的映衬下更加冰般透明,水墨画一样深邃的五官就沿着那冰色的肌肤润染开去,化出如水的唇眼。
  然而,这极致的漂亮并未让他显得阴柔,相反的,他高大的身材使他像山一般坚毅,脸上终日不苟言笑的神色替一张美颜凭添了八分阳刚。
  按小说的描写,这样的人物本应该出现在秋水之边,身着清浅薄衫,抚着素琴,遥望而不可及。
  但他此刻就住在她对面的房间里,穿着普通玄色布衣,多了一分亲切与真实。
  红衣少女第一次来到江南,便遇上了这样的人物。
  原本她只打算在这间客栈小住两日,逛逛附近的景点便闪人,可那天一推窗,望见了住在对面的他,不知不觉地,她竟已在此逗留半月了。
  “好漂亮呀,南周的男子果然比北梁的好看许多。”见惯了塞北的雄鹰,忽然瞧见江南的白鹭,她觉得新鲜有趣。
  一开始,她只是觉得他好看而已。
  他与她的房间,窗子对着窗子,趁着他推窗透气之时,她只是想偷窥一下他的俊颜,滋润一下自己的眼睛而已,然而某一天,她发现他竟然还会吹箫。
  他吹的箫,亦与她家乡的箫不同。
  北梁的箫声呜咽低沉,他的箫声却清悦悠扬,顿时把她一颗心攥得牢牢的,拖进一个甜蜜的囚笼里。
  他们的窗子之间,是客栈庭院的一角,植有一株不知名的粉红花树,当他吹箫的时候,树上便会有碎花微微飘落,那副景象实在倾倒众生。
  没办法,谁叫他如此有才华呢,她从小就爱慕精通音律的人,而眼前的他,不仅精通音律,并且俊美非凡……情窦初开的她,生平第一次为了一个男子怦然心动。
  她很聪明,明白这是怎么样的感情,她也很坦率,不打算逃避自己的感情,当一个闷骚的人。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定要与他相识。
  可是她是北梁国的女子,他是南周国的男子,两人身为陌路的旅客,不过在这间小小的客栈里偶然一聚,她该怎样才能与他相识?
  红衣少女冥思苦想,始终找不到一个自然又合理的搭讪借口,幸好上天垂怜,某一天,终于让她想到了一个妙法。
  话说这一日,她腹中饥饿,打算到客栈楼下吃碗刀削面,才走到大堂,便看到正在用餐的他。
  可巧,他筷子上夹着的,正是她先前想吃的食物。
  原本打算坐到他的邻桌,就算不能搭讪,与他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时进餐,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小小快乐,可当她靠近时,他却忽然站起来往门外大步走去。
  外头停着一匹骏马,马上有官差模样的人在唤他。
  他走过去与那人低语几句,那人唯唯诺诺,俯首贴耳,好像他是什么地位显赫的人物一般。
  这当儿,望着他留在桌上那碗热气蒸腾的面条,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出了一个与他相识的妙法。
  她迅速拿出手帕抹掉自己脸上的胭脂,使脸色看上去稍稍苍白一些,随后坐到他先前的位子上,端起他留下的面条,大口大口吃起来。
  “姑娘,你……”跟官差说完话的他,返回时见她把自己的面吃去了大半,非常惊讶地盯着她。
  “公子……”她抹抹嘴唇,故作难堪的神色,怯生生站起来,用一种颤抖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我以为这碗面你不要了。”
  “就算是我不要的,可你为什么要吃我剩下的东西?”他更加迷惑不解。
  “公子,不瞒你说,”她凑近,吸吸鼻子,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昨日我逛街的时候被小贼偷去了荷包,唉,真是倒楣,那荷包里放着我所有的盘缠,所以从昨天到现在,我什么也没吃,肚子饿得咕咕叫,刚才看到你那碗刀削面搁在桌上,一时忍不住就……公子,你就当可怜我,赏我一口饭吃吧!”
  他怔住,星眸微凝,半晌不语。
  “公子,为了一碗面条,难不成你要抓我去见官?”她瑟瑟发抖地问。
  “不过是一碗面条,吃就吃了吧。”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他对柜
  “原来公子你先前没吃饱呀?”红衣少女如犯大罪般忏悔,“都是我不好,我该死!”
  “坐下来一起吃吧。”他面无表情地道。
  “啊?”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我点了两碗,哪里吃得完?你既然饿了一天,就帮我再多吃一碗吧。”他眉毛也不抬,倒了杯茶水徐徐自饮。
  “公子,你真是好人!”她霎时破涕为笑,小狗般坐到他身旁,仰头呆呆看着他,“公子,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
  “一碗面条而已,不必介怀。”他冷淡地答。
  “不知公子你缺不缺丫鬟呢?”她撑着下巴问。
  “呃?”这个问题有点把他吓到,“一碗面条而已,不必卖身吧?”
  “不瞒公子说……”她再次深深叹一口气,“我的盘缠都被偷光了,这会儿也不知该如何还乡,况且客栈的住宿费也是每日一结,我眼下就要露宿街头了,所以得找份工作渡过难关呀!”
  他终于抬眼看她,眼神里有一种琢磨不透的东西,让说谎的她不敢与之对视。
  又是一阵磨人的沉默。
  “好,我也正巧需要一个人服侍,你就暂且跟着我吧,等日后我有了空,便送你还乡。”他总算给了她一个满意的答覆。
  “真的吗?”红衣少女乐得从椅子上跳起来,身子一弯,做了个揖,“奴婢这就给主子行礼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望着她那张水蜜桃一般的笑脸。
  “我叫……小荷。”愣了一愣,她眼珠子转了个圈方才回答,接着她反问道:“那公子你叫什么?”
  “你就叫我‘主人’好了。”他却不告诉她答案。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她
  红衣少女心中一阵不爽。
  不过,既然成为他的丫鬟,与他朝夕相处,迟早有一天,她会知道他的名字的,呵呵,暂且放他一马吧!
  关于他们的相识,上天赐予了一个顺利的开端,她期望着后继的发展,也能如今日一样顺利……
  “启禀惠妃娘娘,皇上就要从养心殿过来了,请娘娘您做好接驾的准备。”
  李公公匆匆前来通风报信,但正对着镜子梳理一头乌丝的文妲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惠妃是谁?寻思了好久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惠妃就是她自己!
  呵,她怎么忘了,今日进了宫门,南周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赐了她这个显赫的封号,特意让她搬进新建的雅仙宫,以示与北梁国的友好。
  别的平民女子入宫十年八载,未必能到“才人”的位置,她却一下子越过“昭仪”,位于“德、淑、惠、贤”四妃之列,呵,天大的殊荣!
  可她心里没有一丝喜悦,眉心一如既往地微蹙。
  她知道这个荣耀是给北梁国的,不是给她的,而今晚南周帝会临幸雅仙宫,也并非对她一见钟情,只因给北梁面子。
  你一定要让南周帝钟情于你,如此我邦大计方可成!
  临行前,北梁帝的话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头疼不已。
  呵,这南周宫中嫔妃众多,有人比她貌美,有人比她多才,有人入宫多年,与南周帝感情深厚……她何德何能,凭什么能得到帝王的钟情?
  “李公公,”此时此刻,她不得不从管事太监那里多多套取一些情报,“皇上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吗?”
  “呵呵,娘娘是想问老奴,如何才能得宠吧?”他也不与她废话,既然拿了她的夜明珠,便要坦然传授真经。
  “李公公真是明白人。”文妲点头微笑。
  “不瞒娘娘说,从前好多刚入宫的女子都悄悄给老奴赏赐,要老奴传授争宠的秘方,”他摊手叹一口气,“可惜老奴只是一个伺候皇上多年的奴才,除了对皇上的喜好知道得多一点之外,哪里懂得别的?”
  “这么说,李公公是不肯赐教了?”文妲侧睨他一眼。
  “争宠的秘方老奴是不知道,但老奴知道如何讨人喜欢的道理,毕竟我们当奴才的,得讨主子的喜欢,才有好日子过。”
  “那李公公不妨说说这些道理。”
  “敢问娘娘觉得老奴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吗?”对方却反问。
  “嗯,”文妲颔首,“李公公说话很实在,并没有为了显派自己宫廷经验丰富就夸夸其谈,反而告诉我你不懂得争宠的秘方──这样很好。”虽然有些贪财,但贪财乃人之本性,倒可以原谅。
  “这就是讨人喜欢的道理。”
  “嗯?”她不解。
  “要想讨人喜欢,第一就得诚实。”
  “哈!”文妲不由得笑了。
  她本以为这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做人第一要紧的,便是学会如何说谎,不料资深太监却告诉她得诚实。
  她沉默细细体味其中的意思。
  “还有呢?”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娘娘如此美丽聪慧,本来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只要发挥自己身上的优点即可,不必刻意造作。我皇乃明君,并不目盲,自然会看到娘娘的可爱之处,宠爱娘娘的。”
  她莞尔,从首饰盒中拿出两个金果子,递到李公公手中,“我明白了,多谢公公赐教,说了这半日,公公一定口渴了,这些是请公公喝茶的。”
  “娘娘现在心情平稳了些吗?”
  “已经好多了。”这一番话的确让她胸中那只乱跑的小鹿,终于消失了踪影。
  这一刻,她已知道该怎么对付将要见面的南周帝。
  李公公退下不久,南周帝便来了。
  今日在朝堂之上听封的时候,她跪在殿前阶下,曾远远地看过他,可是皇冠珠玉垂坠挡住他的眉目,让她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之中,他缓缓走进她的寝宫,终于,她可以明明白白地见到天子真颜。
  曾经以为他是一个相貌凶残的暴君,但现在她却惊奇地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他微胖,白发,一把长须在胸前飘逸,像极了小时候看的图画书上,扶贫济世的可爱仙翁。
  他伸出手亲自扶起跪在地上接驾的她,仿佛爷爷疼惜孙女一般,让她觉得十分亲切,并无半点厌恶之感。
  “来来来,与朕一同坐下,”他和蔼地微笑,吩咐宫女送上点心,与她饮茶聊天,“你的名字‘文妲’,是学名还是小名?”
  “是父皇亲自给我取的学名,”她低头恭敬地答,“臣妾在家中时,通常只用小名。”
  “哦?那你的小名叫什么?”南周帝好奇地问。
  “小……小莲。”她本来想说实话,可又怕实话一出口,会惹来许多麻烦,于是只好随机应变,把小名改了一改。
  “呵呵,很好听呀,以后朕就叫你小莲好了。”南周帝琢磨了一会儿,又说:“不过这个名字听着倒像个丫头的名字。”
  当然啦,她本来就是丫头啊,只不过后来被封了公主,才有了这个文诌诌的学名,一个与历史上那位鼎鼎大名的祸国红颜“妲己”只差一点的名字。
  而北梁帝给她的任务,本来就是要当一个祸国红颜。
  “怎么,觉得冷吗?”瞧见她端茶盅时微颤的手,南周帝关切地问。
  “不,只是有些害怕。”李公公劝她凡事要实话实说,她决定此刻就实话实说。
  “怕什么?”南周帝微笑。
  “新婚之夜,每个新娘子都会害怕的。”她含蓄地答。
  “哦?”他挑挑眉,“我还以为新婚之夜,每个新娘子都会充满期盼呢,小莲,你这个所谓的害怕,其实是因为嫌朕老了吧?”
  “臣妾不敢。”文妲连忙跪下。
  “呵,”他仍旧浅笑,“朕知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小莲,你年纪轻轻,让你嫁给朕,的确委屈你了。”
  “臣妾并不委屈,”她咬牙开口,“只是……一想到要与一个陌生的长者……行、行房,臣妾就觉得好奇怪。”
  “小莲,你觉得朕很老了吗?”
  “呃?”天啊,这个问题让她如何回答?说不老,明显在扯谎,说老了,岂不触怒天颜,有性命之忧?
  她抿着唇,感到此刻连神仙都救不了自己!
  当你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说实话吧──北梁国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谚语。
  看来,现在也只有说实话了。
  “皇上您的确不年轻了。”她稳住心跳,硬着头皮答。
  “哈哈哈──”南周帝仰天长笑,“小莲,你好大的胆子!”
  “臣妾该死,请皇上治罪。”文妲觉得自己死定了。
  “这个问题朕也曾问过许多人,最胆小的会回答,皇上,您一点都不老。稍微胆小的会回答,皇上,您虽然不再年轻,却仍然英俊得很。呵呵,小莲,你是这三十年来,惟一一个敢对朕实话实说,不留半点余地的人,真的很大胆!”
  “臣妾笨拙,请皇上治罪!”她深深伏在地上,不敢看对方震怒的脸。
  然而,她却只听到连串的笑声。
  “小莲,你很像一个人。”笑声渐息,南周帝忽然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三十年前朕还年轻的时候,有一次问一个女孩子,朕英不英俊,朕当时爱慕于她,很希望可以得到她的一句赞扬,不料她却给了朕好大的一个打击。”
  “她说皇上不英俊吗?”文妲抬眸怯怯地道。
  “何止不英俊,她还说我又胖又丑呢!”南周帝摇头莞尔,“虽然这话伤人,可朕心里却越发爱她,因为朕喜欢她的坦诚。”
  “不知这是宫里的哪位娘娘呢?”如此可爱,她日后定要去见见。
  “她不是朕的妻子,她嫁给了朕的兄弟。”
  “啊”她大惊,“皇上您……怎么没把她给抢过来?”
  “因为她不爱朕呀,嫌朕长得丑,在她心目中,天底下惟有朕的兄弟英俊无双,世人都以为她是狐狸精,有意迷惑我们兄弟两个,其实只是朕单恋她而已……朕心里尊敬她、爱惜她,把她当女神一般供奉,就连她的儿子,朕也十分疼爱。”
  “她的儿子便是南敬王穆展颜吧?”文妲恍然大悟。
  “怎么?你知道?”南周帝一怔。
  “臣妾乱猜的,皇上对南敬王的疼爱天下皆知,所以只要稍加联想,便不难猜了。”
  “你很机灵。”抚一抚她的头,他轻轻道:“朕往后会好好待你的。”
  掌心触到她额头之际,她的身子不由得又是一僵。
  “怎么,怕朕今晚会跟你行房?”他十分明了这僵硬的姿势意味着什么。
  “不,臣妾方才说过,只是觉得那样……很奇怪。”
  “小莲,你方才跟朕说了实话,现在朕也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凑到她耳边,他悄悄地说:“朕年纪大了,已经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呃?”文妲瞪大眼睛。
  “朕娶你,只是为了梁周两国能够修好,从今往后,你待在宫中陪朕说说话就可以了,其余那些让你‘害怕’的事,通通不用做。”他微笑地瞧她惊呆的模样。
  “皇、皇上……”她脑中嗡嗡作响,仿佛耳朵失聪一般,不敢相信上天赐给自己的这份惊喜。


第二章

  “铁校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晨曦之中,铁鹰骑着骏马,正打算跨入宫门做日常的巡察,忽然听到有人唤他。
  他抬眼望去,只见几位朝中重臣伫立在宫墙边,好似出了什么攸关社稷的大事一般,脸上均带着焦虑之色。
  他立刻翻身下马,上前行礼。
  “不知几位大人有何吩咐?”他诧异地问。
  “铁校尉,我等在此恭候多时了,有一件事务必得请铁校尉帮忙才是。”几位大臣连忙向他还礼。
  “我?”铁鹰更感愕然。
  朝中权贵居然专程来请他这个御林军统领帮助?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可以化解对方焦虑的能力。
  但他为人一向不动声色,纵有千般疑惑也能迅速收敛,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拱,爽快答道:“倘若有卑职能效劳的地方,诸位大人尽管吩咐。”
  几个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色中有难言之意,最后还是徐丞相清了清嗓子,代表大家开口,“铁校尉,惠妃娘娘是你千里迢迢从北梁护送来的,不知迎亲那一路上,你对她的为人有何了解?”
  惠妃?
  这两个字使铁鹰本已深邃的双眸更添一丝幽深。
  他们说的就是那个跟小荷容貌极似的女子吗?
  这段日子,他已经拚命不去听关于这个女子的种种传闻,不去回忆在驿站相见的那个夜晚她冷酷的言语……他已经拚命说服自己,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一切只是一个误会,只是他认错了人而已,可为何命运之神偏偏要捉弄他,要别人在他面前特意提起她?
  “卑职虽然护送惠妃娘娘半月有余,可她终日坐在车内,自有婢女服侍,我一介男子,不便前去打扰,”铁鹰稳住心中悸动回答,“所以卑职至今对她知之甚少。”
  “铁校尉,你可知道这惠妃闺名文妲,与历史上那个鼎鼎大名的红颜祸水其名只差一字,自她入宫以来,京中人人传说,她是妲己转世呀。”徐丞相煽言道。
  “丞相多虑了吧,”他淡淡一笑,“名字相似而已,不足以迷信。”
  “单是名字相似也就罢了,可叹她的行为也与那妲己无异呀!”另一大臣接着补充。
  “惠妃娘娘有什么过失的行为吗?”铁鹰一怔。
  “怎么,铁校尉常在宫中行走,关于她的传闻一点儿也不知道?那惠妃自入宫当日起,便深得我皇宠爱,如今已到了恃宠而骄的地步了!”
  “她仗着我皇厚待她,早起不去与太后及诸宫娘娘请安,晚膳不与三宫嫔妃同食,每逢我皇设宴之际,她便目中无人地掠越贵妃,占据仙逝的皇后生前所坐位子,实在有违纲常呀!”又一大臣忿恨而言。
  “而且宫中嫔妃无大事不可离宫,她却手持我皇金牌,随时出入紫禁宫门在京中闲逛,惹得街头百姓议论纷纷。”
  “她奢华无度,取骊山甘泉沐浴,择奶牛初乳洗脸,嫌弃我大周食物难咽,每日派快马从北梁运来鲜食,劳民伤财啊!”
  她……真的如此吗?
  铁鹰每听一言,心中便猛跳一阵。
  之前不是没有听过关于她的非议,本以为是嫔妃嫉妒她得宠,口耳误传而已,如今却见朝中重臣如此刻意批评,可见之前听到的一切并非流言。
  “夏亡于妹喜,商亡于妲己,周亡于褒姒,如此下去,我朝恐会丧在此女的手中。”徐丞相声音激颤地说。
  “各位大人多虑了吧。”铁鹰连忙道,“惠妃娘娘年纪还小,又贵为北梁公主,初入我朝宫廷,有任性之处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不知为何,就算她与自己全无关系,他也情不自禁地想维护她几分,谁让她与小荷有一张那样相似的脸……
  “希望她只是一时任性而已,并非北梁帝派来专门毁我大周!”徐丞相忧心忡忡地摇头,“我等老臣也曾在朝堂之上劝过我皇不要过于宠溺她,可我皇执意不听劝谏,迫于无奈,我等只得来求铁校尉你。”
  “我?”铁鹰不解,“请问卑职有何可以效力的地方?”
  “铁校尉身为皇上身边的红人,又与南敬王爷从小一块长大,而南敬王爷是皇上最最宠爱的侄儿,所以……我等斗胆想请铁校尉托南敬王,就惠妃之事向皇上进言几句。”
  这瞬间他终于明白眼前诸人的来意。
  进言几句?进何言?劝皇上不要再宠爱她吗?
  看着她有一张与小荷那样相似的脸,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把她当成祸国妖姬,更不愿意她失宠后在宫中寂寞渡日,他希望她能保持一点小女孩任性的快乐,却又不至于招来过多的非议。
  “铁校尉,你看,又有人给惠妃送绸缎来了,”徐丞相指着远远一列捧着托盘的队伍,愤慨道:“真是无可救药!”
  “不过是给惠妃娘娘裁衣服的几块料子而已,老丞相不必如此介怀,卑职记得那日送到淑妃娘娘那儿的绸缎匹数,也与这些相差无几。”铁鹰劝慰。
  “可人家淑妃娘娘确确实实是拿这些布匹裁衣服,惠妃却是把它们当‘琴声’!”徐丞相气得五官都变了形。
  “琴声?”他一愣。
  “惠妃娘娘说,丝绸撕裂的声音最最好听,这些送到雅仙宫的布料,其实……其实是送到她面前撕毁的!”大臣们从旁解释。
  “什么”愣怔的人不由得惊愕。
  他只当她在宫中的所为是一时任性,但如此荒唐的行径,实在让他再也找不出为她辩解的借口了。
  铁鹰僵立沉思半晌之后,忽然跃上马,挥鞭直驱托捧布匹的太监们面前,一声喝令道:“慢着!”
  “铁校尉,不知有何事?”领头太监诧异地问。
  “我有事要到雅仙宫面见惠妃娘娘,这些绸缎由我带去即可。”
  “可这些绸缎数量众多,铁校尉您一人怕是带不了吧?”领头太监迟疑。
  “我先取其中一匹让娘娘看看成色,其余的你们先放入库房,娘娘若是中意,自然会派宫女去取。”
  他决意阻止她荒唐的行为,不让更多的布料毁于她的玩闹,不让她把自己的名声毁在那些奢华无度的撕裂声中。
  “可是……”
  领头太监还在犹豫之中,铁鹰已不由分说拿起一匹布,远远地甩下他们,骑马向雅仙宫驰去。
  虽然他现在负责宫中防务,雅仙宫却是他一直避而远之的地方,他宁可派自己最得力的属下护卫如今贵为惠妃的女子,也不愿意见她一面。
  她太像小荷,他怕自己再见她一面,会做出如同那夜在驿站时,那样失控的行为。
  但今日,他不得不去。
  他决定去劝她一劝,但愿她能听进自己的善意之辞,但愿自己的绵薄之力,可以让她摆脱流言的困境,平抚众人对她的怨言。
  雅仙宫,这座当初建成时就因过于奢华而被世人诟病的琼楼玉宇,因为她的入住,比起刚刚建成的时候,更添了几分华美,难怪京城上下人人都敌视她,把她当作红颜祸水。
  跨入宫门的时候,他一眼便瞧见她闲闲坐在花园中,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时而抛食喂喂四周漫步的孔雀,时而打一个呵欠。
  她的发髻高高挽起,已经从公主的甜美模样,变为成熟艳丽的贵妇打扮,一只璀璨的彩凤在她的鬓间展翅欲飞。
  “娘娘,您的‘琴’来了!”献媚的宫女一边给铁鹰引路,一边大声报信。
  她并没有显出过于高兴的样子,只微微朝来者处抬了抬眼眸,目光撞见他高大的身影,神色顿时一凝。
  “铁鹰给娘娘请安。”他单膝跪下。
  “原来是铁校尉呀。”她周身僵了一僵,随后用一种妩媚的声音慵懒问:“好久不见了,最近可好?”
  “托娘娘挂念,卑职一切安好。”
  “不知铁校尉来此有何贵干?”
  “回娘娘,卑职给娘娘送布匹来了。”
  两人都在抑制胸中的汹涌澎湃,说话时语气都淡淡的,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送布匹原是太监们干的事,铁校尉负责宫中防务,公务繁忙,怎么会屈驾做这些琐事?”她有些诧异。
  “自娘娘入宫以来,卑职一直未来请安,今日正好撞见公公们往雅仙宫送东西,卑职便斗胆越权代劳,一则可以为娘娘跑跑腿,二则也可以亲自来向娘娘请安,多谢娘娘那日的重金赏赐。”他思维敏锐,场面话说得俐落。
  “难为铁校尉想着本宫。来人,给铁校尉沏茶,看座!”她亦微笑,言谈中波澜不兴。
  “卑职站着便好,”他递出那匹绸缎,“娘娘还是先瞧瞧这布料的成色吧。”
  “颜色很漂亮。”猜不透他前来的目的,她却知道自己当着他的面该如何行事──总之,越坏越好。
  越坏,就让他对自己越失望,越失望,就越厌恶她,至少,可以不让他猜到自己跟他完美可爱的小荷有什么关系。
  “来人,”她回头吩咐,“绸缎送到了,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
  “是,娘娘。”
  宫女们连忙上前,捧过绸缎在花间绵延展开,而后纤纤素指伸出利爪,狰狞地沿着布纹,“刷”的一声,把好端端的缎子残酷地撕下一条。
  “娘娘,您听这声音还算清悦吗?”宫女欠身询问。
  “嗯,不错。”文妲点头,“继续吧。”
  “是。”宫女们得了号令,七手八脚虐待起那匹绸缎,不一会儿,整匹布料便被她们摧残成破絮,随风散落在枯叶下。
  “呵,真是一支妙曲!”她假意陶醉于其中,轻舒一口气,侧睨铁鹰,“铁校尉觉得如何?”
  如何?
  丝绸的哀嚎如同锯子划过他的耳朵,让他浑身毛骨悚然。
  先前听大臣们指责她的时候,他尚不以为然,此时此刻,亲眼看到她的变态行为,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像一个可怕的妖魅。
  如果她真是他的小荷,他会心疼;如果她不是他的小荷,他会为一个外表那样纯真可爱的女孩子内心却如此丑恶,同样惋惜。
  她是他护送进宫的,从北梁到南周,一路上他像个大哥哥那样照顾她,让她吃好穿好,此刻,他亦不能让她一错再错。
  “铁校尉,其余的布匹呢?”她媚笑着朝他摊开手。
  “回娘娘,其余的布匹都在库房里,我这就去告诉管事太监,娘娘不喜欢这些布料,让他们不必再送过来了。”铁鹰垂眼道。
  “你说什么?”文妲眉心一蹙,“我何曾说过不喜欢?”
  “娘娘方才命人将它们撕毁,可见是不喜欢。”
  “铁校尉,你又不是第一天进宫,难道没听说过本宫的嗜好?”
  “卑职只听说过,把绸缎撕裂之声当琴声欣赏,是夏朝亡国之姬妹喜的嗜好,娘娘身为良妃,怎会与她相同?”铁鹰转身便走,“卑职这就去转告管事太监,让他把余下的布料送到别的嫔妃那里。”
  “你给我站住!”文妲一声厉喝。
  她知道这是亡国之举,整个京城里,就连南周帝本人,都知道这是亡国之举,然而没有一个人敢说她的不是。
  南周帝不说,是因为宠爱她,其余的人不说,是因为惧怕她。
  但今天眼前的男子却冒死谏言,她亦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他仍把她当成他的小荷吧?他不忍心小荷被世人指责为红颜祸水,便奋不顾身地阻止她再错下去,只因──为她好。
  脸上虽然浮满怒意,她的眼眶中却有隐藏的润湿,她狠狠攥着衣角,要把这不为人知的泪水吞进肚里。
  她不要他对她这样好,她只求他憎恨她、忘记她……
  “铁校尉,”忍住哽咽,她冷冷道:“自本宫入京以来,还没有一个人敢在本宫面前自说自话、违逆本宫意愿,更没人敢当面斥责本宫是亡国之姬!铁校尉,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仗着与南敬王有竹马之好,就以为本宫不敢惩罚你”
  “原来娘娘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堪比妹喜?”他回眸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就请娘娘自重。”
  “你……”她狠狠地咬住唇,咬得嘴角有一丝鲜红溢下,背转身子,她低声吩咐,“来人,铁校尉胆敢忤逆本宫,拖出雅仙宫,杖责三十!”
  杖责三十?
  他不由得涩涩一笑。好,来得好,倘若她真的忍心对他施以酷刑,那就说明她不是他的小荷。
  他倒是很期盼这残酷的一刻到来,因为这一刻可以证实他的猜测……
  怎么半夜下起雨来了?
  红衣少女骤然醒转,身子感到一阵微寒。
  雨点伴着狂风,打入她摇曳的窗内,滴到她的床帐之上,湿湿凉凉的。
  因为正值夏秋之交,客栈并未备有暖被,只一床薄毯外加竹编的凉席,睡在其中,不足以抵挡今夜的寒凉,引得人直想打喷嚏。
  从包袱里拿出一件长衫,打算铺在席间取暖,忽然,她想到了那个让她牵挂的人。
  不知今夜他是否也会觉得冷?他是否也备有长衫取暖?
  犹豫片刻,她将本已在席间铺好的衣衫取下来,轻轻移步至他的房外。
  从敞开的窗子往里望,见他睡得正熟,丝毫没有被夜半的风雨惊醒,床头的烛光忘了吹灭,此刻在狂风中乱晃。
  他……打着赤膊,伟岸精壮的身躯在烛光下一览无遗,害得她看红了脸儿。
  要不要进去为他盖点东西呢?在这样的夜晚,赤裸上半身睡觉定会着凉的。
  可是,她又那样害羞……
  嗯,不怕,她现在是他的丫鬟了嘛,丫鬟照顾主人的饮食起居是应该的,对不对?否则放任主人着凉而不理不睬,实在太不尽责了!
  她捂着嘴偷笑,然后推门而入。
  他睡着的样子真好看,一张俊颜在烛光下褪去了平日的冷酷与警备,显得温和可爱多了。
  轻轻靠近他,又对着他的俊颜发了一阵花痴,鼓足勇气后,她将长衫覆到他的身上。
  忽然,她感到一阵冷风向她袭来。
  那风不似此刻窗外的狂风,狂风杂乱没有方向,这一阵风却像一把利箭,目标明确地直袭她的胸口。
  她惊奇地发现自己娇小的身子顿时飞了起来,直撞到墙上,随即无力地跌落在墙角。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从他的床榻间传出,只见他突然睁开眼睛翻身下床,直直盯着她看。
  而他的手正有力地扬起。
  她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一阵袭击她的风,并非自然的风,而是他的掌风。
  他居然冷不防猛击了她一掌!
  在这明白的瞬间,她感到喉间一阵恶心,“哇”的一声,一口黏黏腻腻的鲜血冲口而出,吐在胸前。
  而胸前则由先前的麻木骤然变成猛烈的痛。
  “不要装死,你的武功不至于这么差吧?”他冷冷地望着她,用对敌人的口吻对她说。
  “主人……”她发现自己此刻连说话都吃力了,“你怎么了?小荷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打我?”
  天啊,她只是想为他盖点东西而已,怎么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你半夜三更偷入我的房内,到底所欲为何?”他拔出随身长剑,直指她的咽喉。
  “我……我见夜半转冷,担心主人你着凉,所以想……”她想高高举起手中长衫,但刚举到一半,就虚弱地垂了下来。
  他定睛看清了她携带的长衫,此刻长衫已被她所吐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不过他没有心软,继续严辞审问她。
  “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主人,你到底在说什么?”她顿时领悟他对自己有所误会,“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哪里会是什么人派来的……”
  虽然“无依无靠”这四个字属于信口胡编,可她确确实实对他没有敌意,接近他也的确没有任何人指派。
  她单纯因为喜欢他而已,这呆子到底懂不懂呀
  “你如果不是别有用心,为何要刻意接近我?”他执意不信,“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对面的房间住了半月有余,常常在暗地里窥视我!那日又谎称丢失了钱财,骗我收留你当丫鬟!”
  “我的钱的确丢了……”
  “撒谎!那日早晨我还看到你花重金买胭脂水粉!”
  “之后钱就丢了!”
  “呵,”他冷笑,“小姐,你健忘吗?那日你可是告诉我,钱是前一日丢的!”
  “我……”小荷顿时哑口无言。
  好啦,她承认自己撒了一个小小的谎,是有一点点对不起他,不过……
  “你早就注意到我了?”她微微笑,“为什么?因为我长得漂亮吗?”
  “少说废话!”他略带尴尬地怒吼一声。
  “我好开心……”他怒,她却乐。
  “开心?”他不解伊人情怀,只把她当成敌人,“你以为自己成功接近了我,就可以从我这里打探到什么吗?我收留你当丫鬟不过是将计就计而已,你和你的主子休想奸计得逞!”
  “喂!”她不由得有气,“你这家伙,少冤枉人哦!”
  看他一介平民百姓的样子,又不是皇亲国戚,有什么值得她打探的?
  她可是北梁国萧妍公主身边最最得宠的宫女耶,平日向她打探关于公主消息的人倒不少,什么时候反过来了?
  这小子以为自己是谁呀!
  “那你接近我,到底所欲为何?”他再一次逼问。
  “我……”都是因为喜欢他啦!这呆子,怎么一点儿也不明白呢?这叫她如何开口?
  “你不说也罢,我会把你交还给你的主子,反正之前我已经交还了十多个像你这样的人,那些人回去后的下场,恐怕你也知道吧?”
  “啊”他到底在说什么?搞得她一头雾水!
  她又急又气,又一口鲜血冲喉而出,喷吐在地。
  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方才她吐血后还可以叨叨絮絮地同他说许多废话,这一次鲜血却像决堤的河水,一波接着一波,不断从她小小的身体里涌出。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止不住吐出的鲜血,胸口越来越疼,头一晕,感到四周黯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醒来的时候,风雨已经停了,窗外微微有亮光,朝阳隐约穿透云层而出。
  她发现自己躺在他的床上,嘴里有一股清淡的药香。
  这时他正巧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盆冰水,见她已经睁开眼睛,也不多话,只怔了一怔,而后垂眸坐到床边,以毛巾沾冰水擦她的额。
  “我怎么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细如蚊鸣,说话时气若游丝。
  “你中了我的掌,伤了内腑。”他简短地解释。
  “我……我要死了吗?”那句“伤了内腑”让她一阵惊恐。
  “真没想到你的武功这么弱,”他低低道,“你的主人怎么会派你这么差劲的人来?”
  “没有人派我来……”她不禁又动气,气自己无法解释,气他怎么这样误会她……胸间又是一阵疼痛,她猛烈地咳起来。
  “既然你不愿意承认,那也罢了。”他拿出一颗药,塞入她嘴里,“在此休养两日,我再送你回京。”
  她脸色一沉,倔强地把药丸吐了出来。
  “你干什么?”他不由得一愣。
  “既然你执意认为我是你的敌人,那又何必救我?”扭过头,不想理睬他。
  “因为我不想得罪你的主人。”
  “我的主人?请问我的主人到底是谁”她撑起身子冷不防大嚷,扯到伤处鲜血再次从嘴角淌下。
  “既然无人指派,你为何要刻意接近我?”他似乎被她激烈的行为吓了一跳,凝眉注视她。
  “我是不是要死了?”既然快要死了,说出那个让她害羞的秘密也无所谓了……深深地望着眼前的俊颜,她忽然凄艳地一笑,“因为,我喜欢你呵……”
  “什么”他一惊,本来坐着的身子突然跳起来,退到离床榻一尺之余的地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
  “我喜欢你,所以日日暗中窥视你,”终于,她可以不再害羞地向他表白,“本来我到江南来游玩,打算去很多地方,可自从看到了你,我困在这里,已经半个多月了……我谎称自己丢了钱,也只是为了离你更近一点……你、你这个呆子,为什么就是不懂呢?”
  她像风一样叹息,直叹到他心里去。
  他的心,随之一悸。
  “姑娘,你不要说笑……”良久良久,他才出声。
  “我都快要死了,又何必说笑?”她轻轻反问。
  这一次,换他哑口无言。
  “公子,我就要死了,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她用一种请求的目光看他,“我的小名叫小荷……我的故乡没有荷花,母亲在一幅图上看到这种生长在江南的美丽植物,心念一动,便给我取名小荷……这一次下江南,我就是特地来瞧瞧跟我名字一样的花儿……公子,你叫什么,可、可以在我临死前告诉我吗?”
  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颗泪珠滑过她的脸颊。
  她一向乐天,很少哭的,此刻不知为何落泪,或许是因为怕死,或许是因为临死之前,心愿未了……
  “我单名一个‘鹰’字。”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真实的姓,出来替王爷办事,身为忠诚的家将,为防万一,他没有权利把自己的身份随随便便告诉一个陌生的女子。
  但他可以告诉她自己真实的名,这个垂死女子的不断哀求,让他不禁心软。
  靠近她,大掌握住她的小手,源源不断的内力霎时输入她的体内,让她的身子暂时得到舒慰。
  这个动作似乎是想给她一点生命的勇气,又似乎是因为愧疚而给她的一点补偿。
  “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他保证。
  疼,真的很疼。
  不过不知道是心里疼,还是被击打的地方疼。
  铁鹰只记得自己倒下去的时候,看到惠妃那一张表情复杂的脸。
  “来人,铁校尉胆敢忤逆本宫,拖出雅仙宫,杖责三十!”之前,她是这样吩咐的。
  但四周没有一个侍卫敢上前把他拖下去,因为他是御林军统领,所有的侍卫都是他的属下。
  “没听到娘娘的吩咐吗,怎么都没有反应?”他微微一笑,对属下道。
  侍卫们面面相觑,垂头不敢言语。
  “既然你们不敢动手,不如我自己来吧。”他此语一出,满堂皆惊。
  文妲立在高高在上的地方,本来脸色冷酷木然,此刻也不由得眼神一颤。
  “不过刑杖太长,卑职无法拿它来策打自己,不如换卑职的剑当刑具如何?”
  话刚落音,不等她回答,他便提起佩剑向自己的胸膛沉甸甸地打下去。
  铁铸的剑奇重无比,再加上剑鞘,那重量又多了一分。
  这一击,惊天动地,只听他的骨骼咯咯作响,血肉之躯猛然一震!
  “娘娘要杖责卑职三十,那卑职就自击三十,如何?”
  他盯着惠妃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变化的表情,铁剑一击、又一击,重击自己的胸膛。
  三下、四下、五下……
  他要看看到底打到多少下,她才会动容。
  两人仿佛处于一种对峙的僵局中,她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似乎稍有动作便会泄露内心的情绪。
  “娘娘,请恕铁校尉不敬之罪!”四周的侍卫再也看不下去,纷纷跪倒在她的面前哀求。
  “娘娘,小的愿替铁校尉受罚!”其中更有一名忠心的属下如是说。
  而她,依旧面无表情,身子稍稍背转,一声不吭。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他期盼那无声的背影能给予一点答覆,希望她可以心软,然而当“三十”就快来临之前,他死心了。
  先前一直用内力护体,铁剑击在身上,其实伤不了他,此刻眼看杖责数已到,绝望的他感到心中似有一座堡垒忽然倾塌一般,内力在心疼的瞬间消失不见,他身子一曲,一口鲜血喷射出来。
  “铁校尉!铁校尉!”
  四周的下属不约而同蜂拥上前,伸手搀住他。
  他模糊的目光越过人墙,想再瞧她一眼,她似乎终于转过身子,表情复杂地投来吝啬的一瞥,然而他并不确定这是否是自己的幻觉……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自己的府第之中。
  这座府第是他被封为校尉之后皇上特别赐给他的,自幼身为家将的他,并不习惯忽然拥有如此一幢豪宅,也不习惯四周华丽过分的摆设。
  他艰难地睁开眸子,发现床边坐着一位老者。
  “皇、皇上……”他一惊,迅猛地撑起身子。
  “爱卿不必多礼,”南周帝和蔼地笑着,按住他的肩,不让他起来,“先把身子养好要紧,宫里的防务可少不了你呀!”
  “皇上,您怎么会在卑职家中?”他道出心中疑问。
  “你受伤这么大的事,朕怎能不亲自过问?”南周帝轻叹,“都怪朕太宠惠妃,宠得她无法无天了!看在朕的份上,你就原谅她这一回,好吗?”
  “请皇上不要这么说……”铁鹰感到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垂眉回答。
  “朕已经替你骂过惠妃了,她也知错了,此刻她就在外面的走廊上,等着向你认错呢。”
  “什么?”她……她也来了?
  铁鹰一怔,愕然抬眸。
  “来人,唤惠妃娘娘入内。”南周帝吩咐道。
  立在门口处的一个小太监立刻推门一阵小跑,不一会儿,便引进一名女子。
  女子正在微微抽泣,双眼又红又肿,好似水蜜桃一般,使本来漂亮的脸蛋变得面貌全非,好半晌,铁鹰都没有认出她是谁。
  “还不快过来赔不是?”南周帝对那女子厉声道。
  她缓缓移动步子,站定在铁鹰面前,双肩的抽动似乎无法停止,一直颤抖着。
  “铁校尉,对不住了……”她声音嘶哑地开口。
  铁鹰不禁骇然,眼前的她,真是那个下令痛打他的人吗?他才昏迷了半日,她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惑然不解地凝望着她的脸,他恍然大悟──是眼泪让她变成这样的!
  因为长久的哭泣,使娇颜变形了。
  此时此刻,她仍在哭。
  不过,或许因为先前哭得太甚,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此刻她只能欲哭无泪。
  他知道,欲哭无泪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可他不知道,她哭泣至此到底是因为受了南周帝的责骂呢,还是有别的原因?如果她是他的小荷,看到他受伤昏迷,的确有可能哭到泪流干涸……


第三章

  为了表示对文妲的惩罚,南周帝将她送到京城外的慧安寺中修身养性。
  人们都幸灾乐祸地议论说,文妲从此以后可能会失宠。
  但文妲心里明白,南周帝其实并不打算就此冷落她,不过是去慧安寺小住几日,找到借口便会接她回宫的。
  南周帝这一次对她看似严厉的惩罚,只为了平息众怒。
  她让铁鹰受了重伤,御林军中人人对她不满,宫中诸妃、朝中诸臣趁机对她口诛笔伐,倘若不给她一点惩罚,这场闹剧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对她而言,住进慧安寺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不必再整日扮演狐媚的妖妃,亦不用面对因她受伤的“那个人”……
  可是一想到那个人重伤的模样,她就感到心如刀割。
  那日,她只打算吓唬他一下,料想侍卫们都是他的下属,不会真的对他用刑,然而她失算了,他竟然亲自动手,把自己打成重伤……
  铁剑一声一声击打在他的胸膛上,仿佛也一声一声击打在她的心里。
  她当时骑虎难下,不敢贸然阻止他,因为那样会暴露自己对他的感情,可又害怕再打下去,他会真的受伤。
  于是她只能背转身去,一动不动,怕稍微一动,便会现出她的真心。
  她以为他有内力护体,不会有大碍,谁料他竟收了内力,一举将自己打到吐血。
  看着他在鲜血喷染中倒下去,她的眼泪禁不住涌出来。
  这一涌,便再也停不住,直到泪干,她仍旧颤抖地抽泣,几乎泣出眼中的血来。
  当南周帝宣布罚她到慧安寺面壁思过的时候,她痛苦的心情才稍稍得到了缓解。
  她将在佛前长跪,为病中的他日日祈祷,恳求佛祖狠狠地处罚自己,不要轻饶自己的罪过。
  佛香萦绕眼前,木鱼敲打在耳边,不知不觉,她已经跪了三日,因为一动也不动,所以双膝已经麻木,再加上滴水未进,身子变得越发单薄。
  “娘娘……”宫女端进粥菜,搁在她的面前。
  “我不是说过我不饿吗?”并非强忍,她是真的因为伤心而没有食欲。
  “娘娘,山门外有一个人求见。”宫女怯怯地道。
  “谁?”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见她?
  “他说自己是京城的绸缎商,从前娘娘喜欢用的那些布料,都是他进贡的。”
  文妲闻言一怔。
  若说从前在宫中风光的时候,不时有皇商前来求见讨好倒也不奇怪,可此刻她被罚面壁思过,这人还来干什么?
  怔愣之后是自嘲地笑,“我如今在此,绫罗绸缎是用不上了,他来追讨从前浪费在我身上的银子吗?”
  “娘娘,他是真心想见您,您就见一见吧。”宫女劝道。
  “一个陌生人,你这样帮他说话?莫非是收了人家的贿?”文妲挑挑眉。
  被她说中,宫女低头无言。
  “好吧,让他进来。”她缓缓起身,“我对此人的来意倒也好奇。”
  宫女默默去了,不一会儿,引进一名白衣男子。
  男子面如满月,笑若春花,一袭白衣潇洒飘逸,他一进来,便使整个幽黯阴沉的佛堂霎时有了一束明媚的光芒。
  “参见娘娘。”他收起水墨点染的纸扇,朝文妲躬身一拜。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她淡淡背转身,燃亮一炷香。
  “在下姓花,”来人笑意盈盈,“娘娘直接唤我‘亭风’即可。”
  “花亭风?”她对这个名字似有印象,“阁下便是京城第一大商家,‘风记’的主人?”
  “娘娘知道在下?”
  “花掌柜大名鼎鼎,听说还是南敬王爷的挚交好友,本宫虽孤陋寡闻,却也略有所闻。”
  “呵呵,娘娘过誉了,在下不过一介草民,幸得南敬王爷厚爱,得以在京城混口饭吃而已。”
  “不知花掌柜在百忙之中来见本宫,所为何事?”文妲懒得再与他寒暄,直入主题。
  “近日亭风觅得一件奇物,想献与娘娘。”
  “奇物?”她又是一怔,“花掌柜,本宫在此修身养性,你的奇物我是用不上了,不如献给宫中其他娘娘,或许还能不负花掌柜一片苦心。”
  “娘娘误会了,”他上前一步,“花某此次献宝,并非刻意阿谀奉承,而是想把宝物送给识货之人。”
  “花掌柜又怎么判定本宫是识货之人?”
  “娘娘一看便知。”他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递到文妲面前。
  那不过是一块寻常的玉佩,但她一看之下,顿时大惊。
  因为那玉佩上雕着北梁国战旗上的图腾。
  “你……”她这才定睛细细打量花亭风的俊颜,压低了嗓音问:“阁下到底是何人?”
  “花某在北梁国的时候,复姓纳也。”他唇角微绽。
  “王爷……”文妲霎时泪花模糊双眼,膝间一曲,便要向对方跪下。
  “不必多礼,以防四周有耳目。”花亭风连忙扶住她。
  纳也,北梁皇后的姓氏。
  皇后一族在北梁人丁稀少,所以通常听到这个姓,便知道拥有此姓者与皇后关系重大。
  临嫁之前,北梁帝曾告诉她,皇后的亲侄子“西诚王”已潜入南周充当奸细多年,只为将来南周与北梁开战之时,能与北梁大军里应外合,假如她在南周遇到困难,西诚王会出手相助。
  她万万没想到,西诚王会是京城巨贾花亭风。
  “我起初听说你在宫中十分受宠,怎么才短短三个月就落到这步田地?”花亭风问。
  “我……”她咬唇无语。
  “你为何要下令鞭打铁鹰?他是皇上器重的红人,又与南敬王穆展颜有竹马之好,武功盖世,为人谦和,深受军中将士钦佩,无怨无仇的,你为何要动他?”
  “我……”她只得说实话,“奴婢去年来南周游玩时,曾与他相识……”
  “你就是他失踪的未婚妻子?”花亭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文妲哽咽地点点头,“请王爷责罚……”
  “我怎么会责罚你?”不料他却轻轻一叹,换了温婉语调,“本王了解你的心情。”
  她不解,困惑地抬眼。
  但他没有解释原因,只问:“南周帝不会是真的厌恶你了吧?”
  “他对奴婢一直很好,应该不会就此厌恶奴婢的。”
  “才短短三个月,想必他对你的兴趣也不会褪得那么快,”花亭风微微一笑,“你该趁他还宠爱你,早些添子嗣才好。”
  “恐怕不太可能。”
  “怎么?”
  “那南周帝年老体衰,已经不能行房中之事了……”文妲羞怯地启齿。
  “哦?这倒是鲜为人知的秘密。”花亭风又是一笑,“他肯让你知道,说明他很喜爱你啊。”
  “倘若没有子嗣,奴婢在宫中地位是否会不牢?”她皱眉问。
  “的确会有影响,不过不必担心,咱们还有另一条出路。”
  “什么出路?”
  “夺后。”
  “夺后?”文妲大骇。
  “对,后位虚待已久,只要你能夺取皇后之位,南周便再无人敢对你不敬,对我北梁也益处多多。”
  “区区皇后之位,真有那么大功效吗?”
  “南周帝年迈,不久之后便会有新皇即位,新皇即位后,你便是太后。你瞧瞧当今太后在国中的份量有多重,就会知道将来你的份量会有多重!”
  “当今太后的确举国景仰,有时候皇帝也要听她三分。”她不由得点头。
  “南周虽由男人当政,可女子在国中的地位也不低,甚至可以辅佐君王处理国事,这是他们同咱们北梁的区别。”
  “可凭我一个外来的女子,如何能夺后?”文妲担忧地叹气。
  “你如今已位四妃之列,后位必在四妃之中产生,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四妃之上还有贵妃呢。”
  “贵妃不足惧,她已失宠多年,况且她的儿子荒淫蛮横,深为南周帝所厌恶,如今能保住她贵妃之位就不错了,想夺后恐怕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我就有四分之一的机会了?”
  “不,是二分之一的机会。”
  “二分之一?”文妲又不解。
  “四妃之中,惟有你与淑妃有夺后之望,其他德、贤二妃均无资格。”
  “为什么?”
  “因为德妃与贤妃均为庶民出身,不似你与淑妃血统高贵。”
  “我这个假冒的公主,又怎能算血统高贵?”她忍不住自嘲。
  “可南周国人并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份,在他们眼中,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花亭风正视她,用坚定的眼光给她一丝鼓励,“记住,你的对手只有淑妃,击败了她,你在宫里便无敌了,后位迟早归于你裙下。”
  真的吗?她喃喃自问。
  听起来夺后之事似乎轻轻巧巧便可解决,可做起来却不知艰难到什么地步,就拿那位鼎鼎大名的淑妃娘娘来说,她就不知该如何对付!
  淑妃雪姬,是她见过最最美丽的女子。
  她有时会在傍晚时分,御花园的池畔,看到雪姬在散步。
  雪姬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珠光首饰,只穿着素净的薄纱衣衫,然而那举手投足间的美丽,却令夕阳失色,令池中天鹅自惭形秽。
  淑妃雪姬,也是宫中最受宠的女子。
  文妲知道自己之受宠,不过短暂如流星,可雪姬却能得到南周帝长久的敬重和喜爱。
  好几次在宫廷的宴会上,虽然她坐在南周帝的身边,可每当雪姬出现的时候,南周帝会立刻起身,对雪姬深深一笑,命宫人把最好的美酒佳肴端到雪姬面前。
  而且有一点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跟雪姬相比的──对方生有一子,但她注定今后膝下空空。
  雪姬的儿子是南周帝最小的儿子,生得粉雕玉琢,自幼逢人便笑,从不哭闹,仿佛天使,可爱非凡。
  宫中的嫔妃就算对雪姬藏有嫉妒之心,可见到她的儿子也真心喜爱,争相逗他玩耍,送他玩具。
  他三岁便会念诗,南周帝疼他如国宝,常把他挂在嘴边,倘若他再年长些,恐怕会废掉太子,立他为东宫也不一定。
  母凭子贵,再加上雪姬本就高贵,如此在宫中地位便更加显赫,但她却没有恃宠而骄,反而为人十分低调,常常久居寝宫不出,不与任何人为敌,深得朝廷上下称赞。
  文妲想不出自己凭什么击败这样一个沉默而强大的对手。
  她在寺里住了大约半月,南周帝果然找了一个借口把她接回宫去──太后举办一年一度的赏花宴,让她前去助兴。
  赏花之日,宫里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文妲知道自己并不讨太后的喜欢,所以便挑了一个最冷僻的位子,掩没于人群中,由其他嫔妃去出风头。
  其实她今天来这儿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暗中观察淑妃。
  淑妃平时深居简出,要见一面着实不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她连见淑妃一面都那么困难,又怎么能了解对方,击垮对方?
  今天是太后设宴之日,淑妃一定会出现,她觉得这是一个“知彼”的好机会。
  宴会开始之后,淑妃才姗姗而来。
  当时太后宫里最得宠的乐师柳郁正在抚琴,太后听着琴声,似乎着了迷。
  淑妃没有上前打扰,只立在花荫底下,望着琴弦拨动处,若有所思。
  一曲终了,四下响起掌声,柳郁低头受了太后赏赐,缓缓退下。
  文妲以为这个时候淑妃会去给太后请安,然而她却惊奇地发现,淑妃竟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席而去。
  她这是去哪儿?
  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她也偷偷站了起来,尾随其后。
  只见淑妃如风般疾行,不一会儿,到达一处幽静的湖畔。
  忽然,薄影一没,淑妃步入丛林中,不见了!
  人呢?文妲焦急地东张西望,无奈湖畔丛林繁茂,她一时之间寻不到伊人的踪迹。
  正四下徘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咳,她骇然回首,发现铁鹰正站在不远处!
  他、他怎么也在这里?
  “你……”按住跳动不止的心口好一阵子,她怔愣不知所措。
  “卑职给娘娘请安。”铁鹰一张俊颜表情阴晴不定,上前微微一躬身。
  “铁校尉,好久不见了……”文妲感到双手微微颤抖,找不到适当的话语。
  这些日子她日夜在思念他,设想过一千种见到他时自己应有的反应,可一旦见到,所有的彩排却都不管用,她只会发呆。
  他为什么要这样忽然出现,不给她一点儿预兆?
  她此刻的表情,是否会暴露什么蛛丝马迹,让他猜到自己的身份?
  “铁校尉,那日真是对不起了,你的伤好点了吗?都怪本宫太过任性……”清了清嗓子,文妲故作镇静地说。
  “不关娘娘的事,都是卑职太无礼。”他静静地道。
  “铁校尉,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笑笑,想让这难堪的气氛有所缓和。
  然而,他似乎存心要让这难堪继续下去。
  “因为我一直跟着娘娘。”
  “什么?”他、他居然在跟踪她?那他有没有发现她也在跟踪淑妃?
  呵,真是螳螂捕蝉,不知黄雀竟在其后。
  “铁校尉找本宫……有事吗?”文妲唇齿战栗地问。
  “卑职只是想给娘娘讲一个故事。”他驱步上前,让她感到一种逼迫之势。
  “故事?”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今天,他似乎是前来摊牌的。
  倘若他再像那夜般深情地叫自己一声“小荷”,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再招架得住……
  “一年多前,卑职在陵州认识了一名女子,”他不顾她仓皇无措的神情,继续迫人地道,“当时南敬王爷派卑职去查探欲对他不利之人的动向,卑职追查所有与他有接触的人,一直查到陵州,后来那名女子出现在卑职所住的客栈之内,千方百计接近我,我自然以为她是刺客派来的奸细。”
  “那……那她是奸细吗?”咬了咬唇,文妲小声地问。
  “一个风雨之夜,卑职失手将她打伤,她在生命垂危之际坦言告诉卑职──她千方百计接近我,只是因为喜欢我。”
  她心间一震,连忙扭过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眼底的泪花。
  “卑职从来没碰过一个女子像她那样坦率可爱,世人对于‘爱’字一向吝啬启齿,她却胆敢对一个陌生男子说爱他,那一刻,实在令卑职十分感动。”他盯着她低垂的头,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似乎坚持要用灼热的目光把她看穿。
  “后来呢?”沉默半晌,最后她哽咽地道。
  “后来她成为我的未婚妻,我本以为今生可以一世与她相守,谁知她忽然消失了。”
  他被阳光映耀的影子,高高的,大大的,包裹着她,虽然影子没有丝毫重量,却让她感到被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不怪她离开我,如果她后悔与我订婚之事,如果她遇到了另一个更让她心动的男子,我都可以放手给她自由,但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让我日夜担心她是否出了什么意外……只要、只要让我知道她一切平安,我可以发誓,永远不再打扰她。”他一字一句地说。
  这一刻,文妲感到自己快要被他击溃了。
  任何一个女子听到这样的表白,都会被击溃的,她强忍到此时,已算不易。
  “娘娘,恕卑职无礼,您与卑职的未婚妻子实在长得太相像了,仿佛同一个人……”他低头轻问:“卑职只想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只要娘娘摇摇头,或者点点头,让卑职解除心中迷惑,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不来打扰娘娘。”
  他养伤的半月,躺在床上想了许多。
  想到那日她下令鞭打自己时的表情,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是故意的吗?故意下令打他,以绝他的爱恋。
  与其自己胡乱猜想,不如直接前来问她,干脆俐落地做一个了断!
  “小荷……”
  她听到铁鹰温柔地唤她的名字。
  “你是我的小荷吗?”
  心尖像被一根细绳勒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最近为什么不吹箫了?”红衣少女缠着黑衣男子,喋喋不休地问。
  在他的照顾下,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话也逐渐变多,有时候甚至让他觉得聒噪。
  “我从不吹箫。”他感到莫名其妙。
  “撒谎,我在你对面住了半月,时常看到你在月下吹箫。”她嘟着嘴指证。
  “呃?”铁鹰一怔,随后恍然大悟,不由得失笑,“那个不是箫。”
  “你当我是乐盲吗?我虽然不懂玩乐器,可箫还是认得的。”小荷愠恼。
  “那个是笛子。”他无奈地摇头。
  “咦?”她大惊,“笛子”
  “箫是竖着吹的,笛子是横着吹的,你什么时候看过我竖着吹过你那个所谓的‘箫’?”
  “对哦,”她傻傻地点点头,“原来那个叫做笛子呀!难怪跟箫的声音大大不同,先前我还以为是你吹得好听,原来是乐器本身好听啊!”
  他听了这话,有点想翻白眼。这丫头是从哪个乡下来的?怎么连箫和笛子都分不清?
  “喂,那你现在就吹吹笛子给我听呀!”她继续叽叽喳喳。
  铁鹰懒得理她,沿着荷花飘香的塘边直往前走,一路欣赏美景。
  已经不用搀扶就能活蹦乱跳的她,紧随其后,大呼小叫。
  “喂喂喂,干么不理我?你就是这样对待未婚妻的?”
  “未婚妻?”这三个字让他惊得险些跌倒,“什么未婚妻?”
  “你的未婚妻呀!”
  “我的未婚妻在哪里?”
  “就在你面前呀!”小荷昂着头,笑咪咪地瞧着他,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什么时候承诺过娶你了?”他有吐血的冲动。
  “我那天向你表白的时候,你并没有拒绝呀!”她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也一样喜欢我呢!”
  “小姐……”他无语问苍天,“你那天受伤太重,我只顾着医治你,哪里有空拒绝?”
  “可是我这样可爱,你没理由不喜欢我呀!”她翘起嘴巴,蛮横地说。
  “我真后悔救了你。”看着她,铁鹰大大叹一口气。
  “不要这样说嘛,我又没有强迫你娶我,”她再次甜笑着,意欲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虽然咱们两个有肌肤之亲了……”
  “等一下!”他大骇,“小姐,我们两个清清白白的,什么时候有肌肤之亲了?”
  “唉哟,这些日子你帮我更衣、换药、净身,该看的地方都看过了,怎么不算有肌肤之亲?”她歪着脑袋反驳。
  “这样也算啊”他有想昏倒的冲动。
  “放心好了,如果你不愿意娶我,我也不会强人所难的。”她豪爽地拍拍他的肩,哈哈大笑,“不过从今以后你要对我惟命是从,随叫随到,否则我就到你娘子面前告状,说你在外面拈花惹草……喂,你有娘子了没有?”
  “暂时还没有,所以你打错算盘了。”他咬牙切齿地答。
  小荷两眼发亮,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不要紧,反正以后总会有的,难道你打算一辈子打光棍?那才可怜哟!”她伸手往荷塘处一指,“现在,我命令你去摘一朵荷花给我。”
  “我凭什么帮你干这种事?”他叉着手,立在原地不愿动。
  “因为荷花与我的名字有关呀!我长这么大,还没拥有过一朵真正的荷花呢!我被你打伤了,虽然这几日身体有好一点,但说不定留下了什么隐患,最终还是会一命呜呼,你就不能在我临死前满足一下我小小的愿望吗?”她口中蹦出一长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好了、好了!”他捂起耳朵,“小姐,你不要闹了,我去采来便是。”
  他正想施展轻功,脚点塘里的烂泥,手夺碧叶间一株开得正耀眼的红荷时,忽然有人喝住他,“住手,你这小贼!”
  铁鹰诧异地回首,看到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正朝这边跑来。
  “小贼,你为何偷我家员外的荷花?”家丁气喘吁吁地指责。
  “你在说我吗?”铁鹰愕然。
  “这里又没有别人,我当然是在说你这个偷花贼!”
  “这里的荷花不是野生的吗?”小荷连忙问。
  “野生个屁!这是张员外家的荷塘,塘中的一切,哪怕是一只虫子,都是属于咱们员外的,任何人不得行窃!”
  “小哥哥,你就让我们采一朵吧,”她好声好气地上前哀求,“我们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江南,看到你家荷花生得可爱,实在很喜欢,你就当做做善事──”
  “闭嘴!滚!”家丁丝毫不给面子。
  “这位小哥,不必如此冲动吧?”铁鹰将小荷护到身后,“倘若我们有所冒犯,先在这里向你家主人赔个不是,只求你让我们摘一朵荷花,达成这位姑娘的小小心愿……”
  “算了,鹰哥哥,”她垂头丧气地拉拉他的袖子,“咱们走吧,不要讨人嫌了。”
  “快滚!快滚!”家丁一蹦三跳地大叫。
  小荷红了脸,转身疾走,铁鹰在后面追了好一阵子,才在离荷塘甚远处的树下追上她。
  “都怪我……”她吸着鼻子,似乎想哭,“连累你受委屈了。”
  “是那个家丁太凶,一朵荷花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要放往心里去。”他靠到她身边,柔声宽慰。
  “我好喜欢江南哦,”她叹了一口气,望着月下美景轻轻道,“有山,有水,还有许多我从前没见过的花儿,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跟自己心爱的人住到江南来,在开满荷花的塘边建一间小小的屋子,每天晚上闻着荷花的清香,听他给我吹笛……不,吹箫。”
  不知为何,她话语停顿,把“笛”改为“箫”,说话之时,一直没有看他的脸,只将目光投向远方。
  听到“心爱的人”时,铁鹰胸中不禁一颤,却依旧保持惯有的沉默,似乎把她的话都听在心里,又似乎心不在焉地,什么也没听进去。
  这天晚上,她在睡梦之间,隐隐听到他久违的笛音。
  那笛音持续了好久,仿佛一支催眠曲,要伴她好梦。
  第二日清晨,睡饱了的小荷,把昨夜的不愉快一扫而空,开心地推开窗子,伸着懒腰,想大大嗅一口清新的空气,不料却嗅到了荷花的淡香。
  咦?她不由得瞪大眼睛。
  只见她的窗下、客栈的走廊上,放满了大朵大朵粉红的花儿,似刚从塘中采来,带着朝露,晶莹可爱。
  四周房客都探头张望,议论纷纷。
  “早啊!”铁鹰就站在她的门口,笑着与她打招呼,把她吓了一跳。
  “这些荷花……是从哪里来的?”她呆呆地问。
  “当然是从塘里摘的,你以为是神仙变出来的?”他莞尔地看着她。
  “你采的?”她更惊,“从哪里采的?”
  “从昨天我们路过的那里呀!”
  “可是……那里的人不是不让采吗?”
  “把那片荷塘买下来不就行了?”他轻描淡写地道。
  “什么”小荷差点儿跌倒,“你、你把那片荷塘买下来了?”
  “对呀。”他点头。
  “你……”她愣愣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很有钱吗?”
  “还好啦,那片荷塘也没有多贵,我用这些年给人当保镖挣来的储蓄,足够了。”他谦虚地道。
  “我只是要一朵荷花而已,你也不必把整片荷塘都买下来呀……”她激动得想哭,“完了,这下我欠你的情欠大了!这片荷塘又没什么用,花掉你半辈子的储蓄,可怎么办呀……”
  “怎么没有用?”铁鹰换了正经的神色,凝望她的双眸,“可以让你在塘边盖一间小屋呀,你不是一直向往住到江南来吗?”
  “你是说……”她恍然大悟,霎时破涕为笑,道出他如此荒唐行为的真正原因,“你喜欢我?是吗?”
  他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不想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白痴问题。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喜欢上我了!对不对?我猜得没有错吧?昨天晚上我问你的时候,你在跟我装蒜,对不对?”她很白痴地追问到底,让他当众下不了台。
  铁鹰发现自己从此惹上了一个永生也甩不掉的大麻烦,不过已经不能后悔了……在那个风雨之夜,当她勇敢地说爱他的时候,他那颗从来没被谁羁绊过的心,不知为何,竟让傻傻的她捆绑住了。


第四章

  她该怎样回答他?
  他说过,无论她是不是他的小荷,这个问题他只问这一次,从此以后再也不来打扰她。
  她当然可以像从前那样继续冒充陌生人,可是……此时此刻,内心却忽然犹豫了。
  忽然有种强烈的不舍,害怕从今以后,他真的把她当成一个陌生人。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地面对这一切,但毕竟她只有一副平凡人的血肉之躯,并非真的被狐狸精吞噬了灵魂,与心上人如此决裂,不是任何普通女孩子承受得了的……
  他在艳阳下凝望着她,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
  她希望这份沉默可以永远保持下去,永远也不要回答他这个残酷的问题。
  “有人来了。”这时他向远处看了看,对她低语道。
  冒冒失失闯入这幽静空间的一队巡逻侍卫适时救了她,让她可以暂时避免面对他的审问。
  来不及多想,她下意识的一把将他拉入密丛,不让来人发现他俩的身影。
  然而侍卫长看到了林中细微的晃动,顿时喝道:“谁?谁在那儿?!”
  完了!这样被人发现,难免会产生误会。
  这个地方如此幽僻,她身为把子,与铁鹰孤男寡女在此私会,又作贼心虚地躲进密丛,就算两人之间清清白白,也变得不清白了!
  她焦急地抬头与铁鹰对视,希望他能想出化险为夷的对策。
  先前拉着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放开,铁鹰也似乎存心不想放开,只意味深长地握紧她,像是想给池一丝安慰。
  “到底是谁在那儿?再不现身,我等便要放箭了!”侍卫长令弓箭手做出备战的姿势。
  “我出去将他们引开。”铁鹰在她耳边低声道。
  她一阵担忧,牢牢勾住他的指尖,不想放开他。
  他看了看那颤抖的纤纤玉指,忽然微微一笑,“原来你如此在乎我。”
  文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开他,避开他的目光。
  “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他再次低语。
  长靴移动,眼看他就要跨出密林的那一刹那,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朗朗道:“是本宫在此!”
  随后,文妲看见丛林的另一隐蔽处,有一薄纱人影迈了出来,吓了在场所有侍卫一大跳。
  她和铁鹰也不由得一怔。
  是雪姬?
  原来雪姬也是藏在这儿!
  想必雪姬也听到了侍卫长要放箭的威胁,以为对方发现的是自己,于是无奈现身。
  可她为什么会藏在这儿?
  “原来是娘娘,”侍卫长连忙上前行礼,“属下不知娘娘在此,请娘娘恕我等无礼之罪。”
  “你们如此尽责,本宫又怎会责怪你们?”淑妃温和地笑道,“只怪本宫独自在此散心,让你们误会了。”
  “娘娘,这儿实在太幽僻,还请移驾至热闹的地方才好。”侍卫长躬身道。
  “我一向讨厌热闹的地方,这湖畔幽静清凉,倒也让人感到悠闲惬意。先前本宫追逐一只彩蝶至此,见它钻入了密林中不见踪影,便也跟随步入林中,想一探究竟,不料却发现了另一样好东西。”
  她玉手一伸,指尖拈着一朵说不出名字的火色花儿,花瓣千层,娇艳无比。
  “你们识得这是什么花儿吗?”
  “属下孤陋寡闻,不认识。”侍卫长垂眸答。
  “那林中还有好多,本宫想再去采些献给太后,今日太后设赏花宴,若能让她老人家看到这珍稀品种,定会高兴的。”
  “属下去替娘娘采吧。”
  “我要亲手采摘,方可见对太后的一片孝心。”淑妃仍旧盈盈笑着,“再说这花儿十分娇嫩,你等男儿笨手笨脚的,万一把它们糟蹋了,可就不好了。”
  “那我等在此保护娘娘。”
  “我个人安危事小,宫中防务事大。你们也看到了,这儿虽然幽僻,却并无危险,我也讨厌这么多人跟着,浑身不自在,你们还是赶紧巡逻去吧,若路过太后设宴处,让我的宫女带个篮子过来,方便我盛花。”
  “是。”侍卫长只得遵命,领着属下退去。
  他们一走,淑妃便对着丛林处小声道:“不必藏着了,快出来吧!”
  文妲和铁鹰面面相觑,心想两人之前在此的情景定是让她瞧见了,此刻也不能再隐藏下去,只得暂且照她的吩咐办。
  她既然没有当着侍卫的面揭露他俩,可见对他俩并无歹意,若能找个借口将她敷衍过去,想必也不会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
  不料他俩步出密丛时,却大大吃了一惊。
  只见雪姬先前藏身处,竟步出了另一个男子!
  她刚才那句话,原来是对那男子说的。
  文妲只觉得那男子好生面熟,仔细一想,不禁骇然──那、那居然就是太后宫中最受宠的乐师,柳郁。
  她之前才看过他的演奏,应该不会记错。
  四人愕然望着对方,怔愣了好一阵子,纷纷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非是两对在此幽会的男女,互相撞上了而已。
  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因为如此一来,双方的把柄都掌握在对方手中,谁也不敢去揭发谁。
  “原来是惠妃妹妹呀,”淑妃嗅着手中那朵艳红的花儿,率先恢复笑容,轻轻地道:“好巧呀。”
  “是呀,好巧。”又妲一语双关地答。
  “惠妃妹妹进宫这么久,咱们姊妹都还没能好好聊一聊,今日天赐良机,不如咱们找个自在的地方说会话儿,如何?”淑妃道。
  “妹妹我正有此意。”文妲点头。
  说实话,她此刻很感激淑妃的“邀约”,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她可以暂时不必面对铁鹰,因祸得福地逃过一劫。
  雪姬住在西宫。
  她的住处标志着她的身份。
  除了皇后所居的中宫之外,这紫禁城内,便属西宫最为历史久远、恢宏庄严。
  文妲自叹她的雅仙宫,美则美矣,却不及西宫庄凝气势千分之一。
  雪姬引着她,缓缓步入日光阁。
  这日光阁内,夏季可以赏花,冬天可以赏雪,既不冷也不热,往偌大的窗子望出去,一年四季之景尽收眼底,日月之光倾泄而入,令人十分怡然自在。
  “妹妹请随便坐,”雪姬对文妲笑道,“我这就命人沏一壶好茶,准备几样点心,咱们姊妹就在此聊天,如何?”
  “姊姊不必忙碌,把我当自己人就好。”文妲微微扬唇。
  “自己人?”雪姬忽然轻轻一叹,“就算你说的是客气话,我听到这个词仍然感到十分欣喜。已经好多年了,我都没能跟宫中嫔妃好好说一说话。”
  “她们因为嫉妒姊姊,所以不跟姊姊说话?”她猜测。
  “不,”雪姬摇头,“是因为我心中有鬼。”
  如此直白的回答,让文妲不禁一愣。
  “呵,”雪姬恢复笑颜,“私藏情郎,心中能不有鬼?作贼心虚之人,又怎能与宫中其他嫔妃坦然相处?我倒是很高兴今日你撞见了我与柳郎在一起,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从此我便可以把你当成知心人。”
  “姊姊你……”她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与柳郎自幼相识,他是我家乐师的儿子,从小就弹得一手好琴,我俩一同长大,一同识曲谱,一同知乐律,久而久之,便产生了难舍难分的感情……”
  雪姬把目光淡淡投向窗外,缓缓叙述自己的故事。
  “十六岁的时候,父亲因为要保住在朝中的地位,强行送我入宫,我为了全家的太平,不得不听从他的安排。原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柳郎了,不想他为了我,竟然也入了宫,留在太后身边当一名琴师……因为深得太后喜爱,宫中人人都传他是男宠,他却为了能与我相守,不顾人们的流言蜚语,哪怕这些流言深深地污辱了他,也在所不惜……”
  话语先时很平缓,说到末处,忽然激扬,化为哽咽。
  文妲看到有一颗泪珠,默默无声地顺着雪姬的脸庞流下来。
  自从西诚王命她夺后以来,她一直把雪姬当成敌人,一心想寻到她的弱点,给她致命的打击,但此时此刻,弱点寻到了,她却发现,原来她与雪姬并非敌人,而是同病相怜的人。
  “姊姊,不要再说了。”文妲柔声道。
  雪姬回首一笑,“跟你说了这些,我心里舒服多了,这些年来,我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埋得好痛苦,今天终于有人可以听我说一说了。”
  “你不该把这些告诉我,你就不怕我出卖你吗?”她善意提醒。
  “你也有把柄在我手中,我自然是不怕的。”雪姬微微摇头。
  “可我并没有告诉你我跟铁鹰的故事。”
  “你不需要告诉我,”雪姬轻撩额边发丝,“我只说我想说的,你也只用告诉我你想告诉的,文妲,我是真心想交一个朋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当我的朋友?”
  她……她说的是真的吗?
  她真的是因为太寂寞而需要朋友,还是只是虚晃一招,麻痹她的敌意?
  文妲无从判断,愣在原处,脑中有一刻的空白。
  “母妃回来了!”
  正僵立着,忽然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
  文妲转过头,只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可爱小人儿闯进来,张开双手欢天喜地地扑进雪姬怀中。
  这就是雪姬所生的小皇子吧?果然长得讨人喜欢,那苹果一般的小脸,让人真想咬一口。
  “刚才上哪儿玩去了?”雪姬蹲下身子,无限疼惜地望着儿子,用世上最温柔的慈母腔调轻轻问:“热不热?想不想吃东西?”
  “刚才小容姊姊陪我到御花园玩去了,”小皇子指着身后急匆匆跟来的一名宫女,“我还叫她帮我捉了一只小鸟呢!”
  “小鸟?”雪姬脸色顿时一变,“小鸟在哪儿?”
  “小容姊姊帮我关进笼子里了,就挂在那边的花廊上。”小皇子乐滋滋的。
  她咬了咬嘴唇,对他道:“来,先见过惠妃娘娘,然后叫宫女带你去洗澡吧。”
  “给惠妃娘娘请安。”小小孩童十分听话地给文妲大大行了一个礼。
  “好可爱呀!”
  文妲上前摸了摸他的头,照例问了一些“多大了”、“书念得怎么样”之类的客套话,并解下脖上一串玉链给他当见面礼,然后看着宫女牵着他的手步出日光阁。
  “小容,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儿子一走,雪姬便凝着脸对刚才陪伴儿子的宫女道,“小皇子不能跟鸟儿玩耍,你不知道吗?为何要帮他捉鸟?”
  “奴婢知道,所以没让小皇子靠近它,而且刚才已经悄悄把那鸟儿放了,小皇子明早不见它,或许会哭闹一阵子,奴婢再骗他说鸟儿自己冲破笼子逃走了,这便结了。”小容笑答。
  “算你机灵。”雪姬大大舒一口气。
  “怎么,小皇子为何不能与鸟儿玩耍?”文妲好奇地问。
  “因为他若吸入了鸟儿的细毛,便会呼吸不顺,甚至窒息而死。”她缓缓解释,“你看我这宫里不许养鹦鹉、画眉之类,便知道我有多怕那些鸟儿了。”
  “怎么落下这么个病症?也该叫太医来治治才好。”文妲皱眉。
  “不碍事的,这是先天遗传,这孩子像他的父亲……”顿了一顿,雪姬换了轻松口吻,“总之不接近鸟儿便可相安无事,妹妹不必挂心了。”
  转身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宫女,她挥手道:“小容,你下去伺候小皇子吧,不必留在这儿了。”
  “呃……”小容似还有话要禀报,欲言又止。
  “怎么了?”雪姬察觉到异样。
  “奴婢方才在御花园中,听说了一件事……”
  “有事就快奏。”
  “还是等晚上娘娘得了空闲,奴婢再禀奏吧。”她偷偷斜睨了一下文妲。
  文妲有些诧异。
  “本宫今日已与惠妃娘娘结为金兰姊妹了,”雪姬明了地道,“有什么话可以当着她的面回禀,不必隐瞒。”
  “那奴婢就直说了,”小容本就打算替主子炫耀,向文妲示威,这会儿便肆无忌惮地开口,“方才路过御花园,听管事的公公说,藉着今日太后的赏花夜宴,皇上要宣布一件大事。”
  “大事?你们这些宫女太监又在乱嚼舌根了吧?真有大事,皇上能先让你们知道?”雪姬不以为然。
  “真的,娘娘,他们都说晚上皇上会宣布封娘娘为后的事情!”
  文妲不由得一惊,瞪大了双眼。
  “胡说!”雪姬立刻喝斥,“我资历尚浅,哪有封后的资格?不要忘了,我上面还有贵妃娘娘呢!你等乱嚼舌根,小心被掌嘴!”
  “娘娘,奴婢没有撒谎……”小容顿时慌了神色。
  “趁着本宫没发脾气,还不快快退下?”拂了拂袖子,她驱赶宫女。
  “是。”小容被吓得花容失色,连忙离去,不敢再多言。
  “妹妹,我的宫女胡言乱语,你不必介意。”四周无人后,雪姬对文妲道。
  “倒也不见得是胡言乱语。”文妲浅浅撩动嘴角,“听说那贵妃失宠多年,儿子又不争气,后位落在姊姊手里是迟早的事。”
  “既然贵妃不济,还有妹妹你呀。”
  “我?”文妲耸耸肩,“我名声早就坏了,朝中大臣都称我为妖妇,皇上若想封我,他们第一个不答应。”
  “我倒是希望妹妹你能夺得后位。”雪姬抬眸注视她。
  “姊姊在说笑话吧?”
  “你看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没有在说笑,”她的眼里一片诚恳,“真的,我并不希罕当什么皇后,因为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离开皇宫,跟柳郎找一个恬静怡人的地方共渡下半生……可我看得出,妹妹你对后位却相当重视。”
  她凝视着她的眼,虽然真诚却很精明,仿佛一眼就能把她看透。
  文妲忍不住一颤。
  “姊姊你不可能舍得离开皇宫的,”她呵呵笑着化解这僵硬的气氛,“就算你深爱柳郎也不可能,因为你还得顾及小皇子的前途。”
  “小皇子”这三个字似乎是雪姬的致命伤,让她本来平和的脸,顿时平添一份忧郁。
  俗话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太监宫女们的闲言碎语,未必是假。
  如果是真,那么雪姬将在今夜封后。
  雪姬如果真被封后,她知道自己在宫中再无前途。
  她从北梁远嫁至此,并非只为了当一个得宠的妃子,她要的是稳固的地位,是完成北梁帝交给她的任务。
  而封后,是达成任务惟一的手段。
  她本以为封后之事尚有一段时间可以运筹帷幄,没想到南周帝竟然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让她措手不及。
  是什么让他如此着急?
  后位已经虚待多年,为何他要忽然封后?
  文妲从西宫出来,独自走在花径之中,凝眉深锁,百思不得其解。
  花径曲折,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
  她感到这花径犹如自己此刻的命运──蜿蜒而不知所向,让她如同站在迷雾之中赆里一片茫然。
  她忽然感到好累,孤立无助没有支撑,找了一块假山石坐下,望着日暮的御花园发呆。
  太后的赏花夜宴在日落后就要开始,离宣布封后的消息只剩两个时辰的时间……呵,两个时辰,让她可以再为夺后之事仿些什么?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微小的蚂蚁,偏偏有人把她当亘兽,派给她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
  她真的很想离开这里,回到荷塘畔,回到铁鹰为她盖的小屋,把眼前纷繁苦恼的一切,统统抛到九霄云外。
  “真是气死人了!”
  正在思忖之中,忽然听到附近有人声。
  文妲一怔,循声望去,只见几个宫女正朝她的方向走来。
  为首一名容貌艳丽,身着羽毛舞衣,正嘟着嘴巴发脾气──刚才说话的正是她。
  “姊姊,你就忍一忍吧,谁叫那柳郁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呢!”跟着她的几位宫女纷纷好言相劝。
  “他今晚在夜宴上弹奏的是‘霓裳羽衣曲’,我好意找来羽衣配合他舞蹈,谁料他竟然不满意!”她气得大嚷。
  “姊姊,那柳郁患有哮喘之症,若吸入羽绒便会犯病,你难道没听说过?”
  “他是太后身边的大红人,这等小病恐怕早就治好了吧?”
  “这是先天之病,听说太医们都无能为力,只命他远离羽绒,太后为了他,命人不得在永寿宫内玩养鸟禽,恐怕他这个病是满严重的。”
  “是吗?”她稍稍平息怒火。
  “姊姊,你还是换一套舞衣吧,免得引起柳郁旧病复发,太后怪罪于你……哎呀,惠妃娘娘!”宫女们无意中发现了坐在假山石上的文妲,惊叫一声,连忙下跪请安。
  “都起来吧,”文妲笑盈盈地站起身,“在聊什么呢?”
  “回娘娘,”那名身着羽毛舞衣的宫女回答,“奴婢今夜有幸在太后的赏花夜宴上献舞,不料却发生了一桩意外。”
  “哦?什么意外?”
  “太后宫中的柳乐师,就是奴婢献舞时伴奏之人,他因为患有隐疾,命令奴婢将准备好的舞衣临时换掉!”
  “这柳乐师本宫也见过,不像蛮横之人,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要你换掉舞衣?”文妲眉一挑。
  “因为奴婢这舞衣上缀有羽毛,那柳乐师害怕舞蹈时羽毛会散落于空中,吸入他的肺内,引起他咳嗽窒息……”
  咳嗽窒息?
  文妲脑中电光一闪,一个可怕的想法一划而过。
  雪姬的儿子也有类似的病症,而雪姬与柳郁又是多年的情人,难道雪姬之子跟柳郁是……父子?!
  不不不,混淆皇室血脉,此乃杀头之罪,她可不能随便乱猜!
  可这也太巧了吧?万一她猜的是真的,那么……她甩甩头,脑子里像有千万只蛾在飞,扰得她思潮汹涌,心神不宁。
  “娘娘,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宫女们见她神色恍惚,担心地问。
  “没什么……”文妲略微低头,遮掩自己苍白的脸,“皇上在养心殿吗?”
  “回娘娘,奴婢们不知,要先去向管事公公打探一下。”
  “那你们去个人打探一下,如果见到皇上,便说我有要事想向他禀报,请皇上在太后赏花夜宴之前,务必到我雅仙宫一趟。”
  就在一瞬之间,她定夺了主意,因为这大概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宫女们连忙称是,遵命去后,文妲望着她们的身影,又发了一阵呆,才返回自己的寝宫。
  “看来,我注定是要当一个奸妃了。”她望着庭院里的花草浅浅扬笑,笑里带着凄涩……
  或许是宫女们办事得力,或许是正好凑了巧儿,不一会儿,她便看见南周帝迅速赶来。
  慈祥的老人脸上挂着焦急的神情,还未施君妃之礼,便上前拉着她的手端详。
  “小莲,你怎么了?宫女们说你要见朕,又说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文妲一言不发,只猛然曲膝跪下,前额深深俯地。
  “小莲,你这是干什么?”南周帝连忙搀起她,不料她却一动不动,似石头一般执意跪着。
  “臣妾要向皇上禀报一桩惊天的大秘密,请皇上先恕臣妾的死罪,臣妾才敢直言。”文妲道。
  “小莲,有话尽管直说,朕不会怪罪于你的。”他满脸诧异。
  “此事攸关宫廷嫔妃之清白,臣妾也只是猜测而已,并无确实证据,还望皇上恕臣妾胡乱猜疑之罪。”
  “小莲,”南周帝更急,“到底是什么事,你就直说好了,朕可免你一切罪责,你就不要这样吞吞吐吐,让朕担忧了。”
  “那臣妾就直说了,”她抬起水眸凝望南周帝,“皇上,希望您听了以后,不要觉得臣妾是在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