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2

心宠:皇后不乖 下

第五章

  窗外又刮起了狂风,下起了夜雨。
  这几日宫里所发生的一切,就如这窗外的天气一般,风起云涌,电闪雷鸣。
  刚刚栖到花亭风的传书,得知事情已经安置妥当,文妲那颗悬了多日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终于,她可以让自己暂时忘却烦忧,泡进温泉,舒缓紧绷的神经。
  已经三更了吧?温泉池中蒸气氤氲,让她很想变成一条鱼,永远待在水里不出来,不用再面对残酷的世事。
  忽然,温泉池畔,珠帘之外,现出一条人影,轻轻一晃,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是谁?”文妲有所觉察,猛然睁开双眼厉喝道。
  “请娘娘更衣,卑职有事想向娘娘请教。”来人淡淡地说。
  她心中一紧,怒喝的话语顿时卡在喉间,变成默默无言。
  铁鹰……就算那声音再淡,她也辨得出是他的声音。
  这么晚了,他独闯雅仙宫,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呵,她就知道,自己迟早得面对他,而她最怕的,也是面对他。
  她披上浴衣,缓缓步出温泉池,脚丫子带着一串水印,直带到珠帘之外。
  自从那日在御花园中相会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脸庞似乎更加憔悴了,虽然遮着半边铁面,却可以隐约看到他清瘦的容颜。
  她的心一阵抽痛,却仍要装出莺言笑语,仿佛她才是戴着铁面之人。
  “原来是铁校尉呀,”她听见自己轻松地说,“这么晚了,你不经通传就闯入我的浴室,若被宫女们看见,岂不毁了本宫的声誉?”
  “娘娘请放心,”他的声音像一杯极苦极苦的茶,“我已经点了这宫中所有人的昏穴,此刻发生的一切,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铁校尉方才说有事要向我请教,不知到底是何事?”其实她心里很清楚他要追问什么,并且已经料到他会来。
  “听说最近宫中发生了一件惨事。”铁鹰的眸子好似一道寒光,紧盯着她。
  “这深宫之中,历朝历代惨事还算少吗?不知铁校尉是指哪一件?”文妲淡淡回答。
  “十四皇子忽患哮喘之症身亡。”提到那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他堂堂八尺男儿也不禁哽咽。
  “不是‘忽患’,他那哮喘之症是天生之疾,连御医都无能为力,这一点宫中人人都知晓。”她垂眉,不动声色。
  “十四皇子暴卒之后,淑妃娘娘也自刎身亡,而最受太后器重的乐师柳郁,亦忽然离宫,不知去向。”
  “柳乐师服务宫廷多年,也是该请辞归家结婚生子了,淑妃娘娘不堪失子之痛,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对此本宫也很悲伤。”文妲轻叹一口气。
  “悲伤?”铁鹰语气中满是酸楚的嘲讽,“惠妃娘娘真的会感到悲伤吗?”
  “铁校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厉声道。
  “卑职听说,十四皇子和淑妃娘娘的丧事是您一手操办的?”
  “皇上命我办理此事,我身为淑妃的好姊妹也很想效犬马之力,有何不可?”背转身去,她尽力不看他隐藏怒火的脸。
  “可卑职听说,十四皇子和淑妃娘娘的死因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他逼近一步,直言道。
  “关于他们的死因,讣告上写得清清楚楚,铁校尉是在怀疑皇上说谎吗?”
  “圣上就算说谎,天下人也不会指责他半分,因为造成这桩惨事的罪魁祸首并非圣上!”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那么罪魁祸首是谁?”她咬唇问。
  “娘娘心知肚明,不必卑职直言吧?”
  “哈,铁校尉的意思是──那罪魁祸首便是本宫?”文妲忽然冷笑起来。
  “卑职也希望不是……”他的语调忽然软下来,低低的,沉沉的,“是与不是,望娘娘赐教。”
  “你想听实话吗?”沉默片刻,她深吸一口气后缓缓道。
  “真相到底如何?”他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正如你所想──这是本宫所为。”
  或许这是一个好机会,一个与他决裂的好机会。
  既然不能与他再续前缘,那就让他恨她吧……恨一个人比起牵挂一个人要好受得多,因为恨意干脆俐落,仿佛利剑快刀斩乱麻;而牵挂缠缠绵绵,仿佛藕断丝连,今生两人的关系都休想了结。
  她要他恨她,惟有恨死了她,他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文妲忍住泪花,狠绝地道:“正是本宫亲手将这一对母子处死的!铁校尉,这下你知道了真相,应该满意了吧?”
  “为什么?”铁鹰难以置信,情急之下一手扳过她的身子,让她不能再逃避他的目光,“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与乐师柳郁私通,淫乱后宫,生下混淆皇室血统的孽子,其罪当诛!”她逼自己正色与他四目相对,冶冶答。
  “你为什么要向圣上告密?”他完全不理会她冠冕堂皇的理由,只紧握她的肩质问,“我以为你们是同病相怜之人,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铁校尉,话不可以乱说,我与那红杏出墙的贱人怎么会同病相怜?”她继续戴着她的假面,目光虽与他相交,却不愿意与他交心,“圣上怜她侍驾多年,虽犯下滔天大罪,却也有苦劳,所以没有公开她的丑事,也没有将她的儿子从皇册中除名,只说她们母子是死于病痛,这还不够吗?”
  “你……”铁鹰怒极地瞪着她,“事到如今,你怎么还可以这样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心?你这个……可怕的女人!”
  可怕的女人?
  呵,他终于对她绝望了,盼了这么久,她盼的就是这一刻。
  他终于如她所愿,可她的心,为何像被震碎的花瓣,无声无息,散了一地……
  “因为,她是我夺取后位的惟一障碍。”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就说得再狠一些吧,她听见自己清清楚楚道出这个骇人句子。
  他果然被她骇住,凝视着她,半晌无言。
  良久良久,他才放开她的肩,不再啰唆什么,只转身往外走。
  步子轻移,像受了伤一般虚弱无力,那一身御林军统领的银色盔甲,这一刻在他身上显得那样沉重,沉得让他的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铁校尉,”望着他的背影,文妲微声说:“上次你问我的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不,不用回答了……”他没有转身,只给了她一个侧面,完全没有留恋地道:“无论你是不是小荷都不重要了,我不想再知道。”
  最后一片花瓣从她的心尖震落,她感到胸中霎时一片荒凉。
  “惠妃娘娘,祝您达成心愿,早日封后。”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接着身影一晃,他消失在她的面前。
  他消失的同时,她便破了伪装,双膝一软,跌倒在地。
  浴衣没有系紧,跌倒的瞬间,柔软的布料向肩旁斜滑,露出胸前雪肌。
  雪肌上有一只淡淡的掌印,仿佛她初恋的印记,永不抹灭。
  “好丑哦!”望着自己胸前那个淡淡的掌印,小荷大呼小叫,“我‘破相’了,没脸见人了!”
  “你还想让谁看?除了我,世上还会有第二个男子能看到你这里吗?”铁鹰微微一笑,将药水抹至她胸间。
  “当然有,那个人就是我未来的夫君。”她双颊醉红,嘟着嘴道。
  “我会在你们成婚之前杀了他。”他脸色一变,冷冷说。
  “你好坏心,想让我嫁不出去吗?”她瞪他一眼,暗自笑了,“如果不想让第二个男人看我的身体,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成为我的夫君。”她害羞地低了头,悄声道。
  铁鹰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她话语的圈套,浅笑再次浮出俊颜,半晌不作声。
  “喂,你到底娶不娶我呀?”她沉不住气,见他不言语,焦急地追问。
  “想必你现在也嫁不出去了,我也只有娶你了。”他故意用淡淡的语调逗她。
  “本姑娘怎么会嫁不出去?”她勃然大怒,“你若不情愿,那就算了!我才不会勉强你呢!”
  推开他替自己擦拭药水的手,她不悦地拉上衣衫,独自来到窗边。
  窗外是她心仪的那一片荷塘,他在塘边盖了一间小屋,这些日子,他们就住在这里。
  每天看见那些连天耀日的荷花,她都幸福得要死,不过现在她却大大不爽。
  忽然一阵暖意向她袭来──原来他的一双大掌自身后轻轻拢住了她。
  “傻丫头,我怎么会不愿意呢……”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
  这一刻,他掌间的暖意似乎汇成了一股暖流直抵她的心尖,融得她的心就要渗出快乐的泪来。
  她伸出小手反捉住他的大掌,咧开嘴傻笑。
  “哎呀!”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大叫一声。
  “怎么了?”铁鹰吓了一跳。
  “我不能马上嫁给你耶!我还得先回故乡一趟,禀告我家老爷和小姐,辞去丫鬟的工作以后才可以跟你私奔。”她皱着小脸说。
  “我也没有说要马上娶你呀。”私奔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吗?铁鹰直想笑。
  “你会等我吗?”她担忧地问,“该不会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另娶别人了吧?”
  “那你就要快点回来,不要让我久等了。”他挑挑眉。
  “我回故乡来去大概一个多月……”她数着手指头,“嗯,这样吧,下个月十五日,我们就在此相会,如何?”
  “你不会一去不复返吧?”他开玩笑地问。
  虽然是玩笑话,可语气里却含着不为人知的紧张。
  “这瓶药水我就不带走了。”她想了一想后回答。
  “可是你的伤处还没痊愈。”他打在她胸口的掌印,尚有淡黑的痕迹。
  “所以我不把这瓶药水带走,掌印无药可褪,我到时候就一定会乖乖回来找你,”她灿然地笑,好似想出了一条妙计般,“这样你就不必担心我会一去不复返了,对不对?”
  他愣住,定定望着痴情的她,这份痴情,让他久久震撼。
  “放心,我很爱漂亮,所以我一定会回来的。”搂住他的脖子,小荷娇滴滴地道。
  轻叹一口气,铁鹰紧紧拥她入怀,像立下誓言似的回答,“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然而他守住了约,她却失约了。
  因为兴高采烈回到北梁国的她,万万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一桩令她精神差点儿崩溃的变故。
  记得那天她带着各式礼物,驾着马车回到家中,心里已盘算好衣料给母亲,烟草给父亲,还有一些南周国的药材补品,她打算寄给有孕在身的姊姊。
  但她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亲人,偌大一个家,不知为何空空荡荡的,只有宫中的侍卫在等她。
  “小荷姑娘,皇上命属下在此等候,见到小荷姑娘回来,便立刻带你入宫。”侍卫们说。
  “怎么?是公主出了什么事吗?”她隐隐觉得奇怪,“我的家人呢?都出去玩了吗?”
  “他们……他们都在宫里。”侍卫们支吾回答。
  “在宫里?”她更吃惊,“在宫里做什么?是公主召他们有事吗?”
  “小荷姑娘,你去了就知道了。”侍卫将备好的马车停到她面前,请她上车。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乖乖照办。
  入了宫门,换了步行,侍卫却没有引她去见公主,反而带她直奔北梁帝的养心殿。
  身为公主的奴婢,她因为机灵可爱,一直深得皇室上下的喜爱,公主平日待她甚好,从不把她当下人看待,还说如果她有朝一日找到如意郎君,定会送她丰厚嫁妆,让她风光出嫁。
  她虽然因为公主之故,平日亦时常见到北梁帝,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让北梁帝如此兴师动众地召见她。
  一进殿内她便发现气氛凝重,北梁帝绷着一张龙颜,平日明黄的龙袍变成了雪白色,像戴孝似的。
  “参见皇上。”小荷怯怯跪下行礼。
  “快快起来。”
  北梁帝却对她十分客气,甚至伸出双手亲自扶她,令她受宠若惊。
  “听妍儿说,你到南周国游玩去了?”他慈蔼地问。
  “是,奴婢得公主开恩特许,到江南看荷花去了。”她小声答。
  “南周的荷花美丽,人却可恨!”他忽然忿忿道。
  “皇上……发生什么事了?”她壮着胆子道出心中疑问,“奴婢见您身着素服,不知宫中是否有不幸?”
  “朕身着素服,并非为了宫中,而是为了前方死伤的将士,还有被南周军队屠杀的百姓……”北梁帝深深叹气,语意无限悲恸。
  “我国与南周有战事发生吗?”她刚从边关来,一切倒还安然无恙呀。
  “半月以前,南周一支军队忽然袭击我北梁边陲小镇,杀我官兵、害我百姓,有意挑起与我大梁的战争。朕为大局着想,恐战火因此蔓延,涂炭生灵,立刻修书与南周,献出珍宝无数,卑躬求和,南周帝这才暂且放过我们,答应收兵。”
  “什么?!”小荷怒道,“南周帝怎么如此无耻!”
  “这还不算,那南周帝听说朕有一女生得美丽无双,乃北梁第一美女,色心顿起,提出要妍儿前去和亲……”
  “和亲?”她睁大眼睛,“公主青春年少,怎么可以嫁给那个色老头?!”
  “是呀,朕也为此事忧心不已,可怜妍儿听说了这个消息,已经把自己关在寝宫内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了。”
  “奴婢这就去看看公主!”小荷忙道。
  “不忙,不忙,妍儿的事,朕倒另有办法。”
  “什么办法?”
  “到时候实在不行,便找一个自愿的宫女代她出嫁,反正南周国没人见过她的容貌,也不知道她的小名叫妍儿,只要那代嫁之人容貌漂亮,南周帝那边倒还好搪塞。”
  “这倒是个妙法,”小荷转忧为喜,“如此公主可以平安了。”
  “只是远嫁南周,离乡背井,不知有哪个宫女愿意去呀……何况这次和亲,并非像表面上那样单纯。”
  “这次和亲有什么不同?”她好奇地问。
  “南周实在可恨,扰我边陲,害我百姓,朕打算藉这次和亲之机,安插奸细在南周帝身边,以备将来我大梁反攻之时,能有人与我军里应外合。”
  “皇上的意思是……要代嫁的女孩子做奸细?”她恍然大悟。
  “算了,此事暂且不提,连人选都还没定呢,”北梁帝挥挥手,“小荷,今天朕召你来,还有一事。”
  “还有一事?”她不禁有种不祥的预感。
  “刚才朕说过,南周突袭我边陲小镇,杀我官兵,害我百姓……小荷,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她一惊,“我的家人怎么了?”
  “他们都在被害的名单之列。”
  “不可能!”她难以置信地摇头,“我家住在京城,不在边关呀!”
  “可你姊夫家不是就在崇德吗?”
  “崇德?”小荷心里顿时一空,冰一般凉,“皇上,您刚才说的边陲小镇……就是崇德?”
  “半月之前,你姊姊回京城探亲,你父母担心她怀孕之身行动不便,便亲自送她回崇德,并在崇德小住几日,没想到,却正巧遇到南周的军队。”
  北梁帝的话语听在耳里,仿佛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好半晌她都昏昏沉沉,反应不过来。
  “后来怎样?”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
  这一刻她出奇地镇定,因为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已经停止。
  “朕派玄崇德清理战场的官兵中,正巧有认识你父母的人,他将你父母的遗骸带回京中,还有你姊姊和姊夫的尸体……”
  “他们现在哪里?”
  “在宫里,我叫侍卫领你去。”
  呵,难怪之前说她的家人进了宫,原来是这个意思,进宫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
  “皇上,为何您形容我父母的尸体,用遗骸两个字?”比“尸体”更可怕的两个字。
  “你去看了就知道。”北梁帝一脸有口难言的样子。
  的确,她去看了,便知道了。
  父母的尸身被大火烧得炭般焦黑,只剩面目依稀可辨,四肢却在烈焰中枯萎,不像人的手脚,倒像树的枯枝。
  而她的姊姊,比起父母来,似乎要好得多,至少没有被烈火折磨,可是姊姊那早已隆起的肚子,此刻却回复了平坦──据说胎儿被南周国的军队用尖刀血淋淋地挑出,挂在崇德镇口的树上。
  那棵树上挂满了类似未足月的胎儿,都是从无车孕妇肚中取出来的,南周军队把他们当作引以为傲的战利品向北梁宣战。
  看到亲人们的尸身,小荷的心像被人用榔头猛击出一个窟窿,所有的伤心、震惊、愤怒都从这个窟窿里泄涌而出,而后整个人如同虚脱了一般,只剩下雪覆平原般的冰寒。
  她霎时明白了北梁帝先前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到时候实在不行,便找一个自愿的宫女代她出嫁……只是远嫁南周,离乡背井,不知有哪个宫女愿意去呀……”
  呵呵,这是在暗示让她去吗?
  反正她现在也无父无母了,从小深受公主厚爱,此刻公主有难,她该报恩了吧?
  何况看见家人惨不忍睹的尸体,复仇的烈焰自然也会从她胸中窜起,就算北梁帝不开口,她也会主动要求前去当奸细的。
  北梁帝猜对了,这一刻她的确想将南周帝生吞活剥,无论让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可是那个人,那个人该怎么办?
  她答应要回去跟他成亲,今生今世永不分离,他正痴心地在荷花塘畔等待……如今她就这样爽约了,让他情何以堪?
  拉开衣衫,她对着镜子久久凝望着胸前的掌印──他给她留下的掌印,撕心裂肺的感觉再次袭来。
  她和他,注定了有缘无分……父母之仇,国家大义,逼她成为一个背叛爱情的女子。


第六章

  夏季在秋天的凉风中消失。
  每年秋天,南周帝都要迁到陵州的行宫避寒,他年纪大了,身体日渐衰弱,见不得周都阴雨连绵的秋天,要到阳光暖和的地方保养。
  今年也一样,不过今年除了太子与朝中几位重臣,他还带上了文妲。
  文妲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次来到陵州,望着陵州秋季的美景,她只能怔怔地发呆。
  “这个池塘夏天的时候很美,开满了荷花,陵州的荷花是天下最美的。”
  这一天她又在发呆,南周帝与重臣议完事情,见到伫立在亭中的她,便指着近旁一处残塘对她说。
  “我知道,我见过。”她涩笑地回答。
  “你见过?你从未到过江南,怎么会见过?”南周帝诧异。
  “臣妾曾在画里见过。”她搪塞道。
  “画里?那可不算呀!”他呵呵笑,“这样吧,明年咱们提早一点到陵州来,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荷花。”
  “真的吗?皇上待臣妾真好!”她挽住南周帝的胳膊娇声道。
  说话之间,她余光瞥见南敬王穆展颜朝这个方向走来。
  穆展颜虽不随南周帝在陵州居住,却每日都要从京都快马加鞭而来,带来京中要处理的急件。
  一看到他,文妲便知这群男人又有事情要商议,于是知趣地避到一旁,坐下来悠悠饮茶。
  “参见皇上,参见娘娘。”穆展颜施礼道。
  “侄儿有何事?”南周帝见他手中并无公文,不解道。
  “禀皇上,臣侄此次前来并非为了公务,而是为了一桩私事。”他脸上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哦?什么私事?”南周帝问。
  “为了玉熹公主的婚事。”
  文妲感到穆展颜启齿之时似乎在偷偷地看她。
  “玉熹那孩子?”南周帝不由得摇头,“朕老早就想给她找一个婆家了,可她非铁鹰不嫁,弄得朕也十分头疼。”
  什么?文妲不禁一怔,玉熹公主对铁鹰有意?
  “皇上,这一回您不必头疼了,”穆展颜又望了她一眼,“玉熹妹妹可以顺利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了。”
  “怎么?”
  “铁鹰已经答应了。”
  文妲握着茶杯的手一松,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水,刺痛了她的肌肤。
  “他答应了?”南周帝奇道:“铁鹰那孩子怎么了?当年为了抗婚,不惜割伤自己的俊颜,现在怎么又答应了?”
  什么?他的脸……他的脸是自己割伤的?
  文妲站了起来,双目骇然地圆瞪着。
  她的反应穆展颜当然看在眼里,他的嘴角不为人知地轻撩着,透露一丝窃喜,“铁鹰当初抗婚是为了等待他的心上人,现在他不再等待,当然要另觅良配了。”
  “他为何不再等待?”南周帝追问。
  “听说他从前喜欢的那个女子已经另嫁他人了。”
  “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如此辜负铁鹰的一片痴心?”
  “臣侄也不太清楚,总之铁鹰告诉臣侄,他对那女子已不再留恋,就连他替那女子盖的小屋,也托臣侄替他卖掉。”
  卖掉?文妲心间猛地一抽。
  他曾说过他会在那里永远等着她的,可是现在他连那海誓山盟的地点也要放弃了?
  他是真的恨透了她,要与她一刀两断吗?
  看来他已经确定小荷就是文妲,而文妲,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他真的对她绝望了……
  “展颜,你今晚回京之后,去把铁鹰给我召来。”南周帝道:“我要亲自问问这小子到底是怎么一个打算,问他是真心想娶玉熹,还是因为伤心失恋而想胡乱结一门亲事疗伤,他不说清楚,我可不敢把宝贝女儿嫁给他!”
  “是,”穆展颜微笑,“那臣侄就先告退了,铁鹰那间小屋就在陵州,臣侄还得托人去把它卖掉呢。”
  “去吧。”南周帝点头。
  高大英挺的背影沿着花廊而去,待他消失之后,呆怔良久的文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皇上……您刚才说铁校尉的脸是自己划伤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颤抖地问。
  “说来可惜,”南周帝深深一叹,“一年前玉熹来见朕,说她爱上了南敬王府的一个护卫,要朕代她去提亲,朕当时觉得十分荒唐,堂堂公主居然爱上区区护卫,简直匪夷所思!但因为拗不过她,只好下旨赐婚,谁料那护卫居然抵死不从,说他已有心上人,不堪与公主匹配,还划伤了自己的俊颜……
  “朕是从那一次开始才知道铁鹰的,虽然他抗了旨,可朕却十分欣赏他的勇气,后来又见识了他盖世的武功,于定破格封他为御林军统领,负责宫中防务。他若认真肯干,朕将来还打算封他更高的官阶,甚至是大将军,以补偿他那张被毁的俊颜。”
  “抗婚便抗婚,何必、何必划伤自己的脸呢?”她喃喃地说。
  “他以为玉熹爱他,是因为他有一张长得还不错的俊颜,所以宁可变得面目狰狞,让玉熹厌恶他、远离他……其实,玉熹也是一个痴情的孩子,自他毁容之后,玉熹仍然非他下嫁,唉,弄得朕也很是头疼呀!”
  “他真傻……真傻……”文妲听着这一番话,如同万箭穿心、万蚁噬身一般难受。
  本以为她与他之间,真的可以就此了结,不料她竟然欠了他这么多。
  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她本就大大该死了,如今又令他毁了一张俊颜,她就算被打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也无法偿还啊。
  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主动接近他、纠缠他、勾引他,种下孽缘的种子,害了他一生。
  她该死,她真的真的罪无可恕……
  文妲心中的疼变得再也难以掩藏,这疼痛扭曲了她的容颜,重击着她的膝盖,迫使她的身子软而无力地向前一磕。
  她像一片风中残叶,眼前天旋地转,除了疼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太子殿下,惠妃忽然昏倒了。”谋臣夜入太子下榻处,焦急万分地道。
  “我知道,今天在花园里我全看到了。”太子道。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忽然昏倒呢?难道……是有孕了?”
  “太医怎么说?”
  “太医什么也没有说,这只是臣下的猜测而已。”
  “她真的怀孕了?”太子紧皱双眉,“这有可能吗?老头子有那么大本事吗?”
  “这也难说,四年前淑妃怀孕的时候,咱们起初也不信,结果……”
  “哼,本以为去了一个淑妃,大可万事无忧了,结果又来了一个惠妃──老头子真是存心给我找麻烦!”太子说得咬牙切齿。
  “殿下,话又说回来,其实您也不必过于担心,再怎么样,您也是立了嗣的东宫太子,那惠妃就算怀孕,也不一定产的是龙儿,就算产的是龙儿,皇上也没道理把皇位传给他……”
  “之前淑妃产子的时候,你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吧?可到头来,淑妃不仅生了龙种,老头子爱那短命鬼还胜我千万倍!若不是他早早夭折,我这太子可能过两年就会被废了!老父爱幼子,此乃千古不变的真理!”
  “不过这惠妃新近入宫,又不得朝臣们美誉,难比淑妃娘娘……”
  “哼,淑妃一死,她在宫里就无敌了!剩下来的那些才人昭仪,哪个有她尊贵?德妃贤妃贵妃这群废物,谁有她受宠?她现在缺的就是个儿子!就算生不了儿子,凭她现在把老头子迷得七荤八素的也能夺取后位!将来老头子升天,她就是太后了,她身后还有北梁国支持呢,若与我分庭抗礼,将来我哪里是她的对手?”
  “太子的意思是……”
  “若想把她除掉,就得趁早!”
  “听太子殿下的语气似有妙计了?”
  “她不是北梁国公主吗?我们让她担上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就算老头子再宠她,呵呵,估计她也难逃此劫!”
  “可通敌叛国是要有证据的。”
  “没有证据,不能假造一个?”太子睨了谋臣一眼。
  “这……是、是,可如何让证据可信呢?”
  “当然是让一个老头子信任的人去揭露这个证据。”
  “太子心中已有人选了?”
  “呵呵,对,我已经选定一个老头子很器重,朝中大臣很推崇,军中将士又很钦佩,而且与那文妲有仇之人!”
  “谁?”
  “铁鹰。”
  “铁校尉?”谋臣诧异道,“可……他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呀!”
  “不是咱们这边的人更好,万一事情败露,老头子可怪不到我们头上。”
  “这铁校尉与惠妃娘娘有仇吗?”
  “惠妃曾经为了进贡的绸缎一事,将他毒打一顿,这个可是宫中人人皆知的。”
  “看来这个人选非铁校尉莫属了。”
  谋臣大大点头,太子好似阴谋已经得逞一般,仰首得意大笑。
  白鸽展翅,钻入云霄。
  望着蓝天白云,文妲忽然发现自己此刻竟如此羡慕一只鸽子,这世间连禽鸟都比她自在。
  与南周帝待在陵州这段日子,她闲来无事,每日都与行宫里的小动物为伴。
  她养了三只猫、两只狗,外加一群白鸽,看动物们嬉戏,成了她最大的乐趣。
  这一天又像往常一样,她坐在亭子里,将手中的青豌豆撒落在地,引来白鸽抢食,然后看它们吃饱喝足后直窜云霄的快乐模样。
  南周帝在一旁的躺椅上歇息,微笑着与她聊着闲话,这时太监忽然传报,“禀皇上,铁校尉求见!”
  文妲面对池水没有回头,手中的豌豆继续抛撒,只是她的身影不为人知地一僵。
  “参见皇上。”
  随后,她听到一个声音低沉地道,那是她熟悉的声音,一听就会让她心颤的男子嗓音。
  起初还庆幸他没有随驾到陵州来,她可以远远地避开他好几个月,直到春暖花开……谁知无论避到天涯海角,命运之神总能把他召引到她的面前。
  “铁鹰,你来了,”南周帝道,“怎么提着一只笼子?”
  “因为臣下有一事要向皇上禀奏。”他的语调与平日不同,似乎带着一丝沉痛。
  “哦?什么事?”南周帝好奇,“难道与你手中的鸟笼子有关?”
  “回皇上,是与这笼中的鸽子有关。”
  鸽子?怎么也是鸽子?文妲抛撒豌豆的手稍停,留意听身后的对话。
  “铁鹰,你从哪里弄来的鸽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上,这鸽子并非臣弄来的,而是自惠妃娘娘的宫中飞出的……”启奏之事难以启齿,然而他不得不说,因为这是职责所在。
  “哦?”南周帝凑近鸟笼仔细瞧了一瞧,回头唤道:“文妲,你来看看,这鸽子是否出自你宫中。”
  “臣妾饲养的白鸽没有一百,也有五十,怎么会每一只都认得。”她坚持立在原处一动也不动。
  “铁鹰呀,鸽子长有羽翼,本就生性自由,飞就飞了,你又何必把它们捉回来?”南周帝笑道。
  “皇上请细看,这是一只信鸽。”铁鹰的语调仍旧平稳,不过……越来越沉。
  “信鸽?”南周帝一怔。
  “臣下得到这只鸽子的时候,发现它的脚上还绑着一封密文。”
  “什么?!”怔愣之人大惊,“铁鹰,你是说……”
  “那封密文在此,请皇上过目。”俊颜低垂,献上他万般不愿意揭露的东西。
  “这……”南周帝双手颤栗地接过那不过折成一小卷的文书,微微展开,其中的文字触目惊心,他默读了几句,好一阵子寂静无语。
  “皇上,那里边写的是什么?”文妲察觉事情隐隐不对,终于回首担心地追问。
  “这是一封宫中之人写给北梁国君的信……”好半晌,南周帝才脸色铁青地道:“说她在宫中地位日益稳固,让北梁国君放心,不久以后就可以得到北梁国君想要的东西。”
  “她?她是指谁?”话音未落,文妲便恍然大悟──这个她,就是指自己!
  这行宫之中惟有她在养鸽,那么飞鸽传书之人自然与她脱不了干系,再加上她来自北梁,这信中又提到“北梁”两字,明眼人一看自然会推断这信是她写的,鸽子是她放的。
  但她实际上什么也没干,那么眼下的种种只意味着一件事──有人在设计陷害她。
  到底是谁想置她于死地?呵呵,名单太多了,朝中的大臣、宫中的嫔妃……她自成为惠妃那一天起,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
  她不禁扬起涩笑。没错,她是奸细,可没料到,到头来她这个奸细反倒被隐藏在暗处的毒手陷害。
  别人若被冤枉,可以理直气壮地喊冤,可她呢?恐怕连她自己都无理辩白吧?
  “皇上,这并非臣妾的字迹。”文妲收敛情绪,冷静地道。
  “若我飞鸽传书通敌,也不会用自己的字迹,因为那样一旦被逮到,便是铁证。”南周帝尚未开口,一个声音却轻轻说。
  铁鹰?他……他在指证她吗?文妲难以置信地望向他的方向,只见他静静垂眉而立,唇角微动。
  他是真的恨死了她,想置她于死地吗?
  不,她不相信他会如此狠毒地嫁祸于她,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利用了他,而身为宫中最称职的护卫,他被迫将此事禀奏南周帝。
  对,一定是这样的,她了解他的为人。
  “若我真是奸细,就不会写这样的一封信,”文妲据理力争,“这封信毫无半点实质内容,只是报平安而已。凡奸细者,都会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若无重大行动,何必冒险飞鸽传书?”
  “惠妃说得有道理。”南周帝明显袒护着她,颔首道。
  “不知皇上希望臣下如何处理此事?”铁鹰单膝跪下。
  是呵,如何处理?总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把火烧了这纸条了事吧?
  “这……”南周帝一时之间为难的不知所措。
  “臣下得到这封密信时,太子也在场。”铁鹰补充道。
  “什么?太子也在场?”南周帝愕然。
  “既然太子也在场,恐怕这事情就不能草草了结,”文妲淡淡一笑,这瞬间她打定了一个主意,轻提衣裙移步亭阁之下,从容跪倒在地,“皇上,臣妾倒有一个解决此事的法子,恳请皇上恩准。”
  “什么法子?”南周帝急问,“快快说来。”
  “请皇上暂时将臣妾收监,让铁校尉全力去查清此事,若臣妾是被冤枉的,就请铁校尉还我清白,若我果真暗通北梁,就请皇上赐我三尺白绫。”
  她目光如冰,说话之声如金石掷地,铿锵有力。
  “文妲,你这是干什么?事情还没弄清之前,朕怎么会贸然判你入狱呢?”南周帝连忙伸手去扶她。
  然而她身子一避,长跪不起。
  “皇上,请您自此刻起,就把我送入行宫的牢狱之中,文妲虽惧怕牢狱苦冷,但更怕被人说三道四,您若不答应,我便一直跪在这里,直到查明真相。”
  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没有看铁鹰所在的位置,不知道他听到这话时是怎样的表情。
  她知道他一定感到很为难,为了不让他为难,她惟有这样做。
  她欠他的太多,现在能补偿他的,也只有这些了……
  她居然主动入狱?
  自认识她起,她就没有一刻是按牌理出牌,这一次也一样。
  铁鹰从行宫回到驿馆,一路上混乱的思绪缠绕在他的脑中,身下的马儿被他无意识抽打得太狠,发出难耐的嘶鸣。
  没错,他是恨她!恨她弃他而去,明明相识却装作陌生,恨她心如蛇蝎,残害了淑妃母子!然而,他却不希望她落得可悲的结局……
  北梁国派来的奸细?她真的有可能是吗?
  如果密信不假,那么他又多了一样恨她的理由。
  但他真的不想再恨她了……就算她不再爱他,就算她那样辜负他,他仍希望她后半生可以幸福呵。
  树影随风舞动,这是一个月朗清寒的秋夜。
  拖着一身沉重的盔甲驰到驿馆门前翻下马背,平素武功盖世的他,居然在下马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
  身子重,脑子也沉重……他铮铮男儿,没想到也有支持不住的一天。
  “我们的铁校尉这是怎么了?”有人站在驿馆门口,望见他的狼狈模样,笑道。
  他抬眸,看到南敬王的脸。
  “参见王爷。”虽然现在已升迁至宫中,但他每次见了旧主,仍把自己当成一个平凡的家将。
  “铁鹰呀,你我之间毋需这些繁礼。”穆展颜像兄弟一般拍拍他的肩,“怎么,刚从皇上那儿来?”
  “是。”
  “你脸色不太好啊,又是为了惠妃?”略知他与小荷过往的穆展颜,这一次不用猜就能得出结论。
  他沉默。
  “我知道你的惠妃娘娘惹上麻烦了,都怪她爱养鸽子,呵呵。”穆展颜笑了笑。
  “王爷,您已经知道了?”铁鹰一惊。这消息竟然散播得这样快?
  “我不去打听,自然也有人把此事告诉我,太子可能很少见到飞鸽传书,觉得新鲜,正到处宣扬呢。”
  “太子他……”铁鹰剑眉一拧。
  “怎么,发现有什么不对了?”穆展颜意有所指地道。
  “如此重大的事情,太子殿下再怎么样,也不该四处宣扬……”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这话就对了!”穆展颜点头,“当一个人做出违背常理的事情时,就一定有问题。”
  “可是太子与惠妃无怨无仇的……”
  “怎么没有仇?太子把受皇上宠爱的人都当成是他的仇人,不要忘了当年他是怎么派人对付我的。”穆展颜提点道。
  “可惜无凭无据,我们也不能说是太子刻意陷害。”愁丝再次缠上铁鹰的发鬓。
  “好了,此事总会有解决的方法,眼下还有一件事得让你烦心呢!”穆展颜神秘地笑。
  “什么事?”还有什么值得他烦心?
  “你那日托我卖的那一间屋子……”
  “怎么,有人想买?”
  “不,是根本不能卖!”
  “什么?”铁鹰愕然,“为什么?”
  “屋子里还住着人,你叫我怎么帮你卖?”
  “住着人?”愕然变大骇,“怎么可能?自……自她走后……那屋子已经空了一年多了!”
  “可现在分明住着两个人,自称是屋主的朋友,赶也赶不走。”穆展颜忽然哈哈大笑,“不知是哪里跑来了一对男女鸠占鹊巢。我说铁鹰呀,你这个屋主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铁鹰百思不得其解,看王爷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似乎小屋中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
  趁着子时未到,他决定连夜赶到荷花塘畔一探究竟。他此刻身在陵州,而小屋也在陵州,来去不过半个时辰。
  策马疾行,不一会儿,他便到达那个久违的地方。
  曾经,他独自在此等待,每晚对着荷塘月色,饱受相思与担忧双重煎熬……那一段日子,不堪回首。
  此刻小屋依旧,不过却多了一点温暖灯光,和一点隐隐的琴声。
  琴声从窗中传出,铁鹰隐约看到一个女子正坐在微敞的窗前,似在刺绣,而不知什么人,正在为她抚琴。
  难道,难道是小荷回来了?
  他明知不可能,心里却抱着一丝荒唐的幻想,连马儿都顾不得拴好,便箭步上前,急叩门扉。
  吱呀一声,门儿开了,一张如花美颜呈现在他的面前。
  “小荷……”他刚刚失声呼唤,却在刹那间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脸上布满惊愕。
  “铁校尉,好久不见了。”来人笑道。
  “淑……淑妃娘娘?!”
  如同遇见了鬼魅,铁鹰的双眸圆瞪,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是校尉来了?”屋内琴声骤然停止,抚琴人连忙出来相迎。
  一见那抚琴人,他更加愕然──那竟是柳郁!
  “铁校尉,借了你的屋子小住,事先也没打一声招呼,真对不住。”雪姬盈盈一拜。
  “娘娘,快别这样,卑职受不起!”铁鹰急道。
  “淑妃已死,站在铁校尉面前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妇,”雪姬道,“请别再称我‘娘娘’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心中一团迷雾。
  “说来话长,先请进吧。”
  雪姬将他引入屋中,他见床榻上有位更令他吃惊的人──据说已经患病而亡的十四皇子睡得正香,小脸儿红扑扑的,被烛光映耀得着实可爱。
  “这……”此情此景,让铁鹰完全不知该如何言语。
  “铁校尉最近可见过惠妃娘娘?”雪姬问。
  “见……见过。”她为何忽然提起小荷?
  “请铁校尉代我们一家三口向惠妃娘娘致以深深的感谢,若没有她,也没有我们今天的团圆。”
  “什么?!”
  雪姬的一字一句撞击着铁鹰的耳膜,让他在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第七章

  她虽然是宫女出身,从小伺候公主,可一直以来过的生活并不比普通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差,哪里受过这样的牢狱之苦?
  这行宫中的监牢全是石头砌成,在秋天的夜里冰冰凉凉的透着潮湿。
  文妲躺在石床上,身子可怜的蜷缩着,仿佛垂死的天鹅。
  苍白的脸色加上乌青的嘴唇,昏昏沉沉的意识加上滚烫的前额,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
  呵,病就病了,怪谁呢?谁让她自己倔强,要主动住进牢狱之中──进来容易,出去,大概就难了。
  冷,真的好冷,一如她受伤的那个夜晚,她感到整个身子正往一个冰寒的深潭滑去,无援无助。
  那个夜晚,还有他及时伸手救了她,现在,会有谁?
  “小荷……小荷……”
  是谁?是谁在唤她?
  仿佛听到了牢狱之门被打开的声音,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双温暖的大掌将她拥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一张铁面,是他吗?他终于来看她了?
  他这样深切地拥着她,焦急地呼唤她,是否……他已经不恨她了?
  高烧使她意志力变得薄弱,平时坚强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无形地褪去,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滑下。
  一滴,两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小荷,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中顿时再添一分担忧。
  “鹰哥哥……”她终于微微地唤出那个习惯的称呼。
  “你总算肯认我了吗?”这个称呼让他难过已久的心,得到一丝慰藉的温度。
  “让我、让我看看你的脸……”她的手抚上他的双颊,触及那冰冷的铁面。
  那张曾经俊美无双的容颜如今已变成了什么模样?她一定要亲眼看看,看看自己造下了怎样的罪孽。
  “不……”铁鹰往后一避,侧过脸去,不让她触碰。
  “我要看,我要看!”她任性地不容他退缩,伸出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再逃避,而后一举摘掉他的面具。
  记忆中那张完美的容颜,此刻被一条狰狞的刀疤横穿而过,那模样用“惨不忍睹”都不足以形容。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她捧着他的脸,像在捧一件被摔碎的珍宝,失声痛哭。
  “傻瓜,这不算什么。”她的真情流露让他欣悦,他紧紧的回抱她,在她耳边轻轻道。
  “这还不算什么?”
  她既生气又伤心,端详了他良久,那条触目惊心的疤让她再也忍不住心中愧意,樱唇轻轻凑上前,吻住了他的伤处……
  一寸,又一寸,她吻他被利刃割破的肌肤,仿佛希望自己的唇是治伤的灵药,能让那疤痕平复。
  他的伤处被她吻得痒痒的,一颗心霎时燃起了熊熊烈焰,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将她压倒在石榻上。
  “小荷,你的身子好凉。”他难过地道。
  不仅身子,就连她的唇也是那样凉如冰雪,再触到了她滚烫的额,使他万分担忧。
  “不行,我得带你去看大夫。”如果再在这石榻上过一夜,他不敢想像她会怎样。
  “我不去,”她摇头,“我哪儿也不去,鹰哥哥,就让我待在这儿……待在你怀里……抱我,抱紧我……”
  虽然意识模糊,但她仍旧明白,这儿是牢狱,他们是出不去的。
  她这一句话让他先前的一点儿自制力彻底崩溃,顾不得想许多,他解下身上的袍子裹住她。
  “冷,好冷……”袍子没能满足她,她发现了一样更能取暖的东西──他赤裸的胸膛。
  于是她像小鸟一样,拚命往那温暖处钻,钻进他的胸怀深处。
  “小荷,小荷,你不要这样……”铁鹰自认是正人君子,可也禁不起恋人如此诱人的折磨,想阻止她,却因为太过宠溺她,无法阻止。
  最后只能任由她主导自己的身体,与她一同跌入甜蜜又痛苦的深渊……
  月亮渐渐消失不见,拂晓时分,文妲才醒过来。
  她感到昨夜高烧的额头已经变凉了,全身浸在汗珠里,那汗珠,也是清凉的。
  她的病好了?
  没有看大夫,高烧如何退去的?
  很快的,她便发现了答案──铁鹰正覆在她的身上,充当她的暖被,而她雪白的胸脯,正紧贴着他赤裸的胸膛,没有一丝阻挡……
  “小荷,你醒了?”他似乎整夜没阖眼,一见她睁开双眸,立刻关切地问道:“觉得好点了吗?”
  距离这么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被漫漫长夜折磨得发黑的眼圈。
  这不是梦吗?
  她一直以为这是自己在病重时作的一个迷梦──梦见他原谅了自己,前来探望自己……怎么,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怎么在这里?”她一惊,骤然清醒。
  “小荷,你又在跟我玩什么游戏?”铁鹰一怔,苦笑道。
  “你……”她猛地侧过头去看牢门处,确定那里仍旧被紧锁时才舒了一口气。
  “放心好了,我已经告诉外面的侍卫,我奉皇命要夜审惠妃,叫他们不要擅入。一铁鹰明白她在担心什么。
  “我们……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夜?”半响无语后,她迟疑地问。
  “你说呢?”他没有正面回答,只反问道。
  “我……”文妲羞怯地挪了挪身子,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下体。
  天啊,他下面硬硬的,正昂扬而立……
  他就这样呆呆地拥着她,让她独自入眠,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做?他怎么受得了啊……
  他是一个男人,这样煎熬一夜,一定很伤身吧?
  她有些被吓傻,不敢再动一下。
  “放心吧,我没有毁你清白。”他再次回答她心中所想。
  文妲更加害羞,轻轻抽离自己的身子,披上衣衫。
  他则很知趣地退了开,与她保持昔日疏远的距离。
  “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这看我了?”不敢看他的脸,她只垂眉问:“皇上派你来的?”
  “因为我昨天见到了三个人。”他静静地凝视她。
  “什么人?”文妲一愣。
  “一家三口,丈夫姓柳,弹得一手好琴;妻子闺名中有一个雪字,曾经是誉满南周的美人;他们的孩子,患有先天哮喘,曾经有人以为他突然发病而亡,其实他还活得好好的,跟父母亲在荷花池畔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心中一颤,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近日我托南敬王帮我卖掉一间空宅,谁料这宅中竟还有人居住,我连夜赶往那儿一探究竟,发现了这个惊天的大秘密,”铁鹰轻叹,“淑妃娘娘已经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她说是你救了他们,助他们逃出宫外,还给他们安排了那样一个幽静美丽的栖身之处。”
  “淑妃误会了,其实这一切是皇上的主意。”文妲微声道。
  “什么?皇上?”他愕然。
  “否则我怎么会那么大胆把他们偷运出宫?又怎么会选择行宫所在的陵州,正大光明地供他们一家三口栖身?”她努力装出平淡语调,“因为皇上本就不想让他们死,念在与淑妃夫妻多年的份上,舍不得让她死,即使她做出了那样的大逆之事。”
  “你说的都是真的?”铁鹰仍在震惊中。
  “当然是真的,所以你们不必把我想像得那样好心。”她摆出昔日的冷酷面孔,冷冷一笑。
  望着她风云多变的表情,这一次他没有再被她骗到。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他逼近一步,“为什么你总要装出一副坏心肠?小荷,你到底在隐藏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我很心疼?”
  心疼?
  她所有的伪装在听到这个词的瞬间,被全然击垮了。
  一个男子爱一个女子爱到最深处,才会淬炼出这“心疼”两字……他这样爱她,她怎么舍得再惹他难过?
  止不住的泪珠再次滴滴而落,“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小荷的?”难道那日她在沐浴时,被他看到了胸前的掌印?
  “天底下如果有两张相同的脸,有两个相同的声音,那或许仍是两个相似的人,”他忽然上前握住她的手,“可是那天在林中躲避侍卫时,你曾经牵过我的手,我不会认错这一只手,不会认错与你牵手时的感觉。”
  什么?!文妲骇然。
  原来那么早以前,他就认出她了?呵,亏她还在瞒来瞒去,真是白费心机。
  “小荷,跟我走吧,”他的另一只大掌覆上来,把她一双柔荑包裹得无处可逃,“我们也像柳郁和淑妃那样,找一个如同世外桃源的地方,快快乐乐地过下半辈子。”
  她无语,只抬头默默看他。
  这个早晨,他脸上并没覆盖铁面,那伤疤在晨曦中比昨夜清晰百倍,重捶她心房的力度,也强过昨夜百倍。
  她怎么可以再拒绝他?他的脸,是她的死穴。
  这一刻管他什么国仇家恨,她脑中所有的一切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他。
  他觉察到她态度软化,力臂一收,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依偎着他的胸膛,她没有再挣脱。
  他们约好今夜私奔。
  铁鹰会制造一种劫狱的假象,假装她被北梁国奸细所救,然后与她一同逃出陵州,找一个青山绿水之处,双宿双飞。
  当子时就要来临时,坐在监牢中等待的文妲心情不禁紧张起来,她将挽好的头发再挽了一遍,盼着铁鹰的到来。
  牢门开了。
  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点点。
  她欣喜地朝门口迎去,几乎就要唤出铁鹰的名字,然而待她看清来人时,声音霎时凝在口中。
  南周帝?
  一如往昔和蔼微笑着的南周帝,为何会忽然亲临?
  “皇、皇上……”文妲不由得瞠目结舌,怔怔地都忘了下跪。
  “看到朕很吃惊吗?”他忍不住莞尔。
  “皇上,您怎么来了?”她结巴道。
  “朕是来接你的。”
  “接我?”她更加惊愕,“臣妾带罪之身──”
  “不要胡说,什么带罪之身?何人定你的罪了?”南周帝打断她的话,“总之,朕说你没事就没事,来,随朕回宫吧。”
  “可是……”这实在太突然了,让她措手不及,都不知该如何回答,“别人会说三道四的。”
  “朕放了你,谁敢说三道四?”他眉一挑。
  “皇上,臣妾怕给您带来非议。”
  “朕身为天子,还怕流言蜚语吗?”南周帝拍拍她的手,“来,随朕回宫吧。你在此住了两日,也算遭了罪,可以堵住那些是非之人的口了。”
  “可是臣妾……”文妲想到即将前来“劫狱”的铁鹰,一时间慌乱无措。
  “怎么,难道你不愿意离开这监牢?”他觉察到她的异样。
  “不,臣妾只是……”她支吾道,“只是不明白,皇上为何对臣妾这般好?”
  自她入宫以来,他就宠着她、娇惯她,若说是因为他好色,他却又从未碰过她……
  如今她涉及谋乱,他连审也没审就放她出狱,他对她的好,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傻丫头,”南周帝微微一笑,随后轻叹一口气,“因为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女儿。”
  “女儿?”这个答案倒是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朕有许多女儿也是远嫁异乡,每当看到你,便想到远在异乡的她们……”说到此处,他忽然龙颜一颤,素来清淡闲逸的微笑略略隐去。
  “皇上,您怎么了?”文妲发现老人的指尖也在发抖。
  “小莲,你扶朕到那石榻上歇歇,朕忽然感到有些头晕。”
  “是。”她心下担忧,连忙搀他坐稳。
  “小莲,你嫁来南周这么久,有没有跟你父皇写封信,报报平安?”南周帝忽然间。
  “不用写什么信,我身为南周惠妃,若有什么事,天下皆知。”文妲回答。
  “朕就知道你不愿意写信,就像当初朕的那些女儿,出嫁后也从未给朕写过一封信。”幽幽的语气似回忆起了什么伤心往事。
  “公主们出嫁后,为了适应异乡环境,定有很多要学的、要忙的,没时间写信也情有可原。”文妲安慰的说。
  “朕不是怪她们,朕是怪自己……小莲,都怪朕当年太贪心,为了大周疆土,不惜出卖自己的女儿。
  “三十年前,朕将最疼爱的长公主嫁与西晋皇子,以麻庳西晋国斗志,与我邦修好,三年后朕率大军攻破西晋,想迎回长女,谁料她死也不愿意回来,与丈夫一同自刎身亡,还有朕的玉眉公主,当年已有了情投意合的心上人,朕却为了对付强大的东秦,硬让她嫁给东秦国君,使得她郁郁寡欢而亡,还有,还有朕的小妹……”
  “皇上,您不要再说了,”文妲终于明白了老人心中深藏的辛酸,“夜深了,石榻寒凉,让臣妾扶您回宫吧。”
  “不,你让朕说完,朕堵在胸口里几十年的心事,从未对任何人说起,今天你就让朕好好说说……”
  “好好好,”她只得应承,“您说,臣妾认真听着呢。”
  “小莲,看到了你,就让朕想到朕那些苦命的女儿,普通村妇尚能得到美满姻缘,她们虽然贵为公主,却连一般村妇都不如。你问朕为什么对你这样好,就是因为朕在赎罪呵……所以无论你做了什么,朕都不会怪罪,无论那些鸽子是不是你放的……”话说到这里,南周帝忽然抽疼地弯下身子,深深捂住心口。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文妲发现他死灰一般的脸色。
  “小莲,朕的旧疾又犯了……快、快替朕传太医……”他双眸紧闭,软软地倒在石榻上,身子由于疼痛弓得像一只虾。
  “皇上!皇上!”文妲瞪大眼睛,仓皇失措。
  她应该怎么办?去传太医吗?可铁鹰就要来了,她答应跟他一起走的,此刻若声张,她还能走得了吗?
  眼前的南周帝是杀她父母姊姊,害她远嫁的罪魁祸首,她真的要救他的性命吗?
  可是……撇开国仇家恨,眼前的他,又是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自入宫后,他待她不薄,真心拿她当女儿疼爱,就算是她的亲生父母,也不会宠溺她至此……
  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她不能见死不救。
  可是,铁鹰呢?
  好不容易答应与他私奔,节骨眼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难道,她终究注定要辜负他?
  她左右矛盾,心如刀割,南周帝在石榻上备受煎熬的呻吟,不断传入她的耳膜……
  “来人,快传太医!”
  咬破了唇的她,终于选择被迫的答案。
  陵州的秋冬是很少下雨的,但今夜天际间却飘洒着一种湿意,冰冷的、凝重的,拂到铁鹰的脸上。
  他赶到牢狱的时候,文妲已经不在了,护卫们说,她被皇帝接回宫了。
  他不敢相信她居然再一次背弃了他们的誓言,心里有一种执着的妄想──希望她一直是身不由己。
  难道南周帝发现了他们要私奔的事,抢先一步把她带走,她迫不得已?
  没有多想,他出了牢狱便直奔她的寝宫。
  等他赶到宫中时,已有一名宫女立在宫前的台阶之上,似乎专门在等他。
  “铁校尉,娘娘已经睡下了。”末等他说明来意,对方便如此道。
  呵呵,果然是专门在等他。
  “娘娘交代了别的话没有?”他不甘心她又这样无缘无故地离去,这一次,一定要逼问一个理由。
  “这里有一样东西,娘娘吩咐婢子交给铁校尉。”宫女拿出一卷书册,递到铁鹰手中。
  摊开书册的那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那不是一卷书,那是一卷曲谱,精通音律的他,只扫了一眼,便知道曲谱的名字──“赋别曲”。
  她特意赠他此卷,是要跟他分别了吧?
  空中的湿意汇成硕大的雨滴,拍打他的俊颜,脑中一片空白的他,此刻丝毫没有寒冷的感觉。
  他就这样立在台阶下,有一刻钟身体如同雕像般动也不动。
  这时传来一阵抚琴声,似乎有人在抚琴──一个不太熟悉琴弦的人,正生疏地奏着这首“赋别曲”,琴声淡淡的从寝宫之中传出。
  她不是说自己已经睡下了吗?为何宫中还有人在抚琴?
  她在骗他,她只是不想再见到他了吧……
  铁鹰胸中一阵抽痛,将曲谱纳入怀中,尽量不让自己声音中的哽咽被人发现。“娘娘还交代了什么?”
  “娘娘让婢子给铁校尉说一个故事。”
  “故事?”他剑眉轻轻一扬。
  “娘娘说,她小时候养过一只金丝雀,有一天她遇到一个老和尚,和尚说她把雀儿关在笼子里,没有慈悲心肠,于是她打开笼门想将雀儿放飞,谁知那雀儿只飞走了一天,竟然又回来了,她先是一阵迷惑,不懂为何鸟儿放着自由不享,甘当笼中囚犯。
  “后来她明白了,外面的世界虽然无拘无束,可笼中有吃有喝,又能遮风挡雨,习惯了被人豢养的雀儿,虽然初时会对外面的世界有所向往,但终究还是离不开囚笼的──”
  “不必说了,我懂了。”铁鹰打断了宫女的叙述,因为再听下去,他会肝肠寸断。
  她想要告诉他的,无非是说,当一个妃子要比跟着他到宫外颠沛流离的好,身为一个公主,她终究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请替我把这个献给娘娘。”投桃报李──她赠他“赋别曲”,他总得回赠些什么才好。
  宫女怔了怔,点头接过他掌中的小玩意,转身隐入宫门。
  雨越下越大了,空中划过闪电,响起轰轰雷声,仿佛他遇到小荷的那个夏天,那场改变他一生的暴风雨。
  他又呆立了好久,才缓步离开,手中的“赋别曲”被力臂一甩,抛入密丛之中──永不再见。
  寝宫里的琴声,被这暴风雨掩没了。
  正生疏奏曲的文妲,指尖忽然被琴弦划了一下,渗出血来。
  她定定地端详着自己的指尖,发现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中的疼痛,正如这场掩没所有声音的暴风雨,把身上所有的疼痛都侵吞了。
  “娘娘,铁校尉没有带伞,我们是否要借一把给他?”前来回话的宫女在帘外轻轻问。
  “这是在宫里,又不是荒郊野外,即使没伞他也淋不着。”文妲狠心地说。
  她对他,一向就是这样狠绝。
  “娘娘,铁校尉有一样东西要献给你。”
  “什么?”她一怔,“什么东西?呈上来。”
  “一只小小的瓶子,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宫女掀开纱帘,双手捧着那白色玲珑瓷瓶,递到文妲面前。
  她心间一颤,眼中顿时泛起泪花。
  这是他独门配制的创伤药,专治她胸间残留的掌印。
  所以我不把这瓶药水带走,这样掌印无药可褪,我到时候就一定会乖乖回来找你,你就不必担心我会一去不复返了。
  那时候,她粲笑着对他说。
  无论当初说这话的时候多么诚心,终究还是变成了谎言,她现在只是一个说谎的、辜负了他的坏女人……
  文妲按住胸口,只觉得一阵窒息。
  他把药转交给她,是要跟她永别了吧?治好了她胸前的掌印,他就再不欠她什么,他留给她的惟一印记,从此将消失无踪,永无纪念了……
  背转身去,她不让宫女看到自己即将滑落的泪水。“退下去吧,本宫要歇息了。”
  宫女默默地离开,而她在琴台之前,直坐到天明。
  她的长发丝丝而落,青丝变愁丝,一圈又一圈,无声无息地掉落在地毯上。
  怔坐的她没有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异样,直到早晨替她梳洗的宫女端进水盆,才尖叫地发现这触目惊心的景象。


第八章

  南周帝的心疾终究不治,临终前他把文妲唤到床前。
  文妲泪涟涟,紧握住他的双手,默默无语。
  “小莲,”他对她微笑,“不要难过,人终有一死,况且朕年纪大了,这样走了,也算是寿终正寝。”
  “皇上……”就像一位慈父即将离逝,虽然他是敌国之君,但她此刻的泪水是真诚的。
  “小莲,朕很不放心你……你这孩子太过任性,得罪了宫里宫外不少人,朕这一去,你可怎么办才好?告诉朕,你想要什么?趁着朕还有一口气,让朕替你去办
  ……”南周帝问。
  文妲摇头,她知道这是一个索取的好机会,可不知为何,她竟拒绝了。
  “你想回北梁去?还是嫁给铁鹰?”他道出令她吃惊的话语。
  “皇上……”她骇然,泪水凝在脸上。
  “关于你和铁鹰的事,朕早就觉察到了,从你鞭打他的那次,朕就感到你们之间似乎有什么关系,而你的头发……也是因为他才落的吧?”
  这事在宫中闹得不小,伸手轻抚她的头,他再问:“那天晚上,就是朕到狱中接你的那天晚上,你们本来约好要私奔的,是吗?”
  她无言,不打算再隐瞒这个让她痛苦的秘密,轻轻点了点头。
  “小莲,你仍是清白之身,嫁给铁鹰也没什么不妥,只要朕下一道指令,世人不敢说什么闲话的。”
  “不……”南周帝的好意她心领了,可她和铁鹰……在她一次又一次背弃他之俊,他们大概永远也回不去了。
  “你真的不愿意?”他没料到她竟会说不。
  “皇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一心想着别的男人,你居然还对我这么好?”她不解地问。
  “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呵,”南周帝拍拍她的手背,“那天晚上,朕心疾复发,你没有扔下朕,朕对你很是感激。”
  原来偶然的善念,竟能给她带来如此善果。
  但南周帝若知道她是北梁派来的卧底,还会这样待她吗?
  “小莲,整个宫里,朕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你让朕拿你怎么办?”老人忽然叹息,“既然你不想嫁给铁鹰,不如朕封你为后吧。”
  “封我为后?”文妲愕然。
  封后、封后……她入宫以来最大的愿望,这一刻终于可以实现了。
  她终于可以不负北梁帝所托,有机会执掌南周大权,颠覆这个令她家破人亡的恶邦。
  可她此刻为何没有一丝喜悦,心中只剩下一片迷茫?
  “只要当上了皇后,朕西去后,你便是太后,世上再无人敢欺负你。怎么,不愿意吗?”南周帝道。
  “可是……”她唇间微动,“皇上,您就这么信任我?不要忘了,我可是北梁国的……公主呵,您不怕我将来会做出对大固有害的事?”
  “朕相信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他仍旧慈蔼地看着她,语气中有万分的自信。
  连她都不敢确保的事,对方竟如此坚信?
  她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吗?善良的女孩子会当卧底,会心怀报复,会背弃爱人,只为了一个后位吗?
  “不过,小莲,朕要求你一件事。”南周帝忽然道。
  “求我?”她何德何能,对大周天子有何用处?
  “你也知道朕那群儿子很是令人头疼,而太子更是心胸狭窄。朕在时,他们就已明争暗斗,吵闹不休,若朕西去,恐怕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臣妾就算封后,恐怕也管不了诸位皇子吧?”文妲不解这话语中的含意。
  “朕不是要你管他们,朕是想托你保存好朕的遗诏。”
  “遗诏?皇上,这样重要的东西,臣妾怕自己……”文妲万分吃惊,不敢相信南周帝竟信任她至此。
  “你先不要急,听朕慢慢说,这份遗诏上,朕要传位的并非太子,而是一个与铁鹰有很大关系的人。”
  “铁鹰?”她心中再次骇然,不知此等朝廷大事为何会与他扯上关联!
  “此人若继位,铁鹰也会荣登显贵之位,可太子若继位,此人性命必定会受到威胁,以铁鹰的护主心切,一定会与此人同存同亡……小莲,虽然你不愿与铁鹰在一起了,可念在你们的情分上,你也不希望他有事,对不对?”
  她明白了,好一招险计!
  南周帝知道她北粱人的身份,按理是不会把遗诏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她,可他深知她心爱铁鹰,在这宫中,她可能是惟一不会投靠太子的人,所以他把遗诏交给她。
  他赌的,就是她不会置铁鹰性命于不顾!就算她是北粱派来的奸细,也会好好守护这一份能让铁鹰荣登显贵的遗诏。
  呵呵,难怪南周能称霸天下,南周帝果然是奇人,能为人所不敢为,想人所不敢想。
  也难怪他一直说她是个善良的孩子──是呵,就算她再坏,心中也存有一份对铁鹰的爱意,对南周帝而言,这就足够了。
  文妲明白,这一次她被利用了,可明知被利用,她仍会同意。
  这一年冬天,南周帝逝于陵州,文妲扶灵柩回京。
  这次回京,朝中群臣、宫中嫔妃不敢再对她有任何不敬,因为她已是太后了。
  而太皇太后因为丧子之痛,正病卧在寝宫里,无暇刁难于她。
  文妲手持遗诏,身居后位,亲自主理国丧事宜,受万人朝拜之礼,一身素衣的背后有无限风光,还有无限凄怆……
  这夜,她独召一人入宫议事。
  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把此人召入宫中议事,而非像从前那样,需依靠布匹中暗藏的书信与他联络。
  没错,此人便是北梁的西诚王纳也亭风,或者叫他花亭风。
  “不知太后传我来,所为何事?”
  入了内阁,摒退宫人,花串风笑盈盈地问。
  “王爷现在可修书给皇上,就说文妲不辱使命,已夺到南周后位,趁着新帝尚未登基,南周局面未定,请皇上及早派兵南下才好。”她话语中的“皇上”,当然指的是北梁帝。
  “太后确定要这么做吗?”花亭风却道,“铁鹰身为御林军统领,若北梁大军攻破周都,他势必会率军誓死保卫紫禁城,太后不怕他有性命之忧?”
  “我会免去铁鹰御林军统领的职位,命他与玉熹公主早日完婚,封乐阳侯,赐他一片封地,让他在大军到来之前离京。”
  “大军若长驱南下,乐阳也定将不保,娘娘以为乐阳侯就能不问世事,平安渡日吗?”
  “这就是我的条件。”文妲抬起闪着寒光的眸子,“还得请王爷转告皇上,请他永保乐阳太平。”
  “哦?”花亭风挑挑眉,“皇上可能不会听太后的吧?”
  “皇上若不应允,我就将手中所持的遗诏公布天下,让穆展颜继位,那南敬王是才干非凡之人,若他继位,南周大局可保,皇上想南下攻城,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原来南周帝打算传位穆展颜?”他点点头,“果然好眼光!他能以大局为重,宁传位侄儿,也不传亲子,实在是古今难得有气量的君王。”
  文妲忆起逝去的老人,心中不禁一阵难过,咬唇不语。
  “太后,恕我直言,你如今贵为南周太后,又对南周臣子有情,既非真正的北梁公主,又何必如此费心帮北梁灭周?若换了我,呵呵,可能早就变节投降,安安心心当我母仪天下的大周太后了!”花亭风呵呵笑。
  “我倒是希望那样,可惜不能……”她表情涩然地将目光投向远方,喃喃道。
  “为何?”
  “因为……家仇。”她矛盾的症结正在于此。
  为了铁鹰,她本可以不再兴风作浪,但思及爹娘与姊姊死时的惨状,孝道之心逼使她不得不继续当一个奸细。
  “家仇?”花亭风一怔。
  “一年多前南周军队偷袭祟德小镇,我的父母和姊姊……”泪水霎时凝聚眼眶,胸中似有洪水决堤,她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压力,竟向花亭风这个外人道出心中的苦楚。
  “竟有这样的事?”他皱眉,“我一直身在周都,打探周帝的一举一动,并没听说偷袭之事呀……”
  “是吗?”文妲微愣,“如此机密之事,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打探出来的吧?”
  “这些年来与我结交的,都是朝中重臣,若南周真的要与北梁开战,他们至少会告诉我暂时不要与北梁有生意上的往来,以免损失钱财,可我真的没有听到丝毫风声。”
  “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脑子像被什么重击了一下,整个人浑浑沌沌的。
  “此事甚是蹊跷,容我再去调查一下。”花亭风道。
  “王爷,”她忽然想到什么,凝望着他,“何必去调查呢?让我一直误会下去岂不是更好吗?”
  顿时明白她话中所指,他莞尔地摇摇头,“如果南周帝把皇位传给他那个窝囊又歹毒的太子,我或许会一直让你误会下去,可他既然要传给穆展颜,那我就得好好考虑一下了。”
  “文妲知道王爷与南敬王素来交好,可也用不着为了一份所谓的友情,就变节投靠南周吧?”
  “我不是为了什么友谊,”花亭风走至窗边,轻敞窗口,让冬风吹拂他的俊颜,“我只是不希望再有战争。”
  “王爷……”这个回答让文妲惊愕,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奸细当久了,入戏太深,甚至误以为自己是南周国的人了,”他涩笑,“从前我视南周为敌国,觉得他们一举一动皆是错,可现在……我发现大梁也未必事事都对,如果两国能摒除前嫌,和睦相处,岂不更好?”
  “王爷……”被他的一番言语震住,她久久不知如何接话。
  更声不知敲打了几下,在寂静的夜里传至王府的深处,清晰入耳。
  穆展颜回到卧房的时候,发现妻子苏怡仍没有睡,披着单薄的长衫在灯下发呆,一看便知她在等他。
  “又在看什么好书呢?这么入迷。”他笑问。
  苏怡阖上翻了好久都停留在某一页的书本,努嘴嗔道:“你明知我没有在看书。”
  他踱到妻子身旁,拿起玳瑁梳,轻梳她披散的长发,这是一件婚后他每晚必做的事。
  每日梳足三十下,妻子的发越发乌黑浓亮。
  “我听说刚才亭风来了。”望着镜中夫君的俊颜,虽然这俊颜与平日无异,但她可以感到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他不显露,只是不想让她担心吧?
  “你这个王妃可真得人心呀,这府中的人现在都听你的了,叫他们不要多嘴,他们偏要通风报信!”穆展颜摇头芜尔。
  “如果没有要事,亭风不会深夜来访的。”抬起水漾眸子,她转身握住夫君持梳的手,握得紧紧的,“展颜,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说实话!”
  “我何曾骗过你什么?”他柔声道,“倒是你,从前常常瞒我。”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苏怡急得直跺脚。
  叹了一口气,他终于回答。“亭风劝我称帝。”
  “什么?!”她闻言一惊,“称帝?”
  “亭风说先帝的遗诏上写着要把皇位传给我。”
  “遗诏尚未公布,他怎么会知道?”苏怡更加诧异。
  “遗诏现在惠妃……哦,不,现在该称她太后了。亭风说,遗诏现在太后手中,她看过了。”
  “可是太后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他?”她的眸子充满迷惑。
  “因为他们认识。”
  “他们怎么会认识?”
  “亭风今晚告诉我两个天大的秘密,一个是遗诏上所书的内容,另一个……”穆展颜再次停顿,深深叹息,“另一个秘密就是,亭风的真名并不叫花亭风,而是叫纳也亭风。”
  “纳也?像是异邦的姓氏呀!”
  “对,这是北梁皇后一族的姓氏,亭风在北梁的时候,曾被封为西诚王。”
  “他是北梁人?”她惊愕万分。
  “嗯,而且还是北梁皇族。”
  “那么他为何要隐藏身份来到我周都?”苏怡说完,忽然恍然大悟,“难道……他是奸细?”
  “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吗?”穆展颜苦笑。
  “可他为何要把这一切告诉你?”
  “他在逼我称帝,用他的友谊来逼我!他说此次坦言了自己的身份,我要嘛揭发他,害他命丧周都;要嘛就称帝,在我称帝之后,他会以北梁西诚王的身份,力谏北梁帝与我国修好,永息梁周两邦纷争不断的战火。”
  “他不过是区区西诚王,那北梁帝会听他的话吗?”
  “他说就算逼宫力谏,也会逼北梁帝就范。”
  苏怡听完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言语,久久无声。
  “怎么了?”他轻轻拥住她,“在担心我吗?你不愿意我称帝?是呵,当初在御花园中,你我定情之时,我曾发誓不会与太子争夺皇位。”
  她轻轻摇头,道出让他意外的答案,“不,展颜,此一时,彼一时,慧者视时而动,如今我赞成你称帝。”
  “什么?”穆展颜怔愣。
  “当初我不想你与太子争位,是因为我不愿你搅进政治的漩涡,可如今若让太子即位,北梁与我国战事必起,就算你我能找到一处世外桃源避难,但看着天下生灵涂炭,你我真能安心吗?展颜,我不愿意你当一个争权夺利的人,可更不愿你当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呵。”她说此番话时,目光炯炯,语意坚如磐石。
  “青旋……”穆展颜没有再说什么,只唤了一声他替妻子取的名,语气里除了情深,还有感激。
  “太后什么时候宣诏?”靠在夫君的胸膛,良久良久后,苏怡才问。
  “对了,刚才忘记告诉你,此事成与不成,关键在于太后是否愿意拿出那封遗诏。”他笑了笑。
  “怎么?先帝那样宠爱她,那样信任她,临了她却要作乱吗?”她担忧再起。
  “她与我邦有家仇。”
  “家仇?”
  他用最简短的句子,把文妲对南周的恨意根源说了一遍,这些也是方才花亭风告诉他的。
  “这事……”苏怡皱眉,“这事好蹊跷。”
  “我与亭风也是这么觉得,如今要派一个咱们都信得过的人去查明真相,这样才能让太后拿出遗诏。”
  “铁鹰!”她眼睛一亮,与夫君同时道出一个名字。


第九章

  铁鹰风尘仆仆驰到宫门前。
  这半月间,他在北梁与南周边境反覆调查,总算查明了当年那场纷乱的真相,抓住了一个至关紧要的人。
  昨夜穆展颜传书予他,要他今日午时之前务必赶回周都,入宫面后,否则一切可能都来不及了。
  才到宫门,便见南敬王府的护卫守候在那儿焦急等待。
  “铁校尉,您总算回来了!”护卫一见他,顿时大喜。
  “王爷现在宫中?”穆展颜的护卫在此,表示他本人必在宫中议事。
  “王爷与一众大臣正在御书房门外。”
  “为何要在御书房外?”如要议事,为何不进书房里去?
  “太后如今坐镇御书房处理国事,一众老臣跪在门外,逼太后宣读先帝遗诏,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君……咱们王爷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太后把遗诏暂时封藏,等您回来再宣读啊!”
  他明白如果查不出小荷家人被害的真相,这封遗诏很可能就会被她恶意撕毁,或者交给北梁了。如此,天下必将大乱。
  好险千钧一发之际,他赶回来了。
  “你们帮我把车中之人带出,随我进宫。”铁鹰吩咐。
  车中之人双眼蒙有黑布不能视,嘴里含麻核桃不能言,手足皆上了沉重镣铐。
  侍卫将那人带出时,不由得一怔,不明白一向善良的铁校尉为何忽然会用如此残酷的桎梏,对待一个看上去不懂武功的人。
  一路快步前行来到御书房前,果然见到一众老臣长跪在此,正涕泪交加地说着无用的劝谏之语。
  铁鹰给穆展颜使了一个眼色,正急得左右徘徊的穆展颜顿时明白他大事办妥,深深舒了一口气。
  “请公公向太后通传一声,就说铁校尉求见。”穆展颜代铁鹰对管事太监道。
  “哎呀,王爷,太后现在心烦,什么人都不见。”李公公道。
  “公公只管进去通传一声,太后必定不会责怪的。”他将一锭金子塞入他手中。
  一向见财色喜的李公公,这一回却仍旧皱着眉,但他勉强收了钱,不情愿地挪动步子。
  不一会儿,他碎步返回,对着穆展颜气喘吁吁地说:“王爷,太后竟然愿意见铁校尉,快让他随我悄悄往侧门进去,别让大臣们看见了。”
  铁鹰听言,沉着地向身后侍卫点了点头,一众人连同囚犯被引入御书房内。
  文妲默默地坐在御书台之上,看着铁鹰静静地走进来。
  她有多久没见过他了?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好像,过了一世那么久……
  “驸马爷,”她用一个全新的称呼唤他,因为她知道,他终究会成为玉熹公主的驸马,“急着找哀家有何事?”
  “臣下给太后带来一个人。”
  他似乎不介意这个称呼,是想通了吗?打算娶玉熹了吗?
  “一个人?”文妲有点意外,“什么人?”
  “太后的故人。”铁鹰猛然一扯囚犯眼上的黑布,露出他的真面目。
  她本来平静的表情,在这一刻变得惊骇,如遇鬼魅。
  “姊夫?!”她失声叫道,“你……你没死?”
  囚犯的双眼适应了明亮的光线后,懵懵懂懂中,发现了高高在上的文妲,露出比她更骇然的眼神。
  “二妹……”他连忙跪下高呼,“二妹饶命呀!”
  “姊夫你……”她不由自主地步下御书台,迟疑地开口,“你怎么没有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当然不会死,”铁鹰轻蔑地瞥了那男子一眼,“他拥有北梁帝所赐的万两黄金和百名美女,在梁邦富庶之地逍遥快活,他怎么会死?”
  “什么?”文妲更迷惑,“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囚犯惭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让我来代他说吧,”铁鹰道,“当初你见到的尸体并不是他,那具被烧焦的尸身已经面目不清,是北梁帝找来代替他的。”
  “为什么?皇上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一片茫然。
  “这话得让他自己告诉你。”铁鹰拔剑指着犯人咽喉,大喝,“快从实招来!”
  “是……是,”受惊的男子瑟瑟地招供,“我说,我说……那年六月间,皇上忽然召我进京,我当时好生疑惑,凭我一个无名男子,何以得天子垂青亲自召见?面圣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原来皇上想派一个宫女前往南周和亲,他、他相中了二妹你。”
  “和亲之事是六月间就决定了?”那时她尚未父母双亡,皇上凭什么认定她愿意远嫁异邦?
  “皇上说要跟南周和亲,必得派一个与萧妍公主相似之人,以免南周国君发现破绽,而你自幼跟随公主长大,对公主的起居饮食、爱憎喜恶都一清二楚,而且长得又漂亮,由你假扮公主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只是担心……你、你不会愿意代嫁。”
  “所以呢?”文妲一片心惊,预感到姊夫即将说出今她害怕的话。
  “所以他要断了你思乡的后路──先杀你的家人。”他果然说出令她骇愕的句子。
  “什么?!”她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你是说……我父母和姊姊遇害,不是南周军队所为?”
  “的确跟南周军队没有半点关系,皇上那样说,只是为了让你更恨南周,甘心为他所用,他命我骗你姊姊进京与父母团聚,然后将他们一起处决……”
  “他为什么没有杀你?”一阵沉默后,她开口问。
  “因为……皇上没见过你的父母和姊姊,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模样,怕派别人去办那件事会有疏忽,会认错人。”
  “所以他先找到了你,派你亲手办这件事,”文妲忽然凄厉地冷笑,“我的父母和姊姊原来都是你杀的,呵呵,当然了,你不会认错他们,你会准确无误地杀死他们,因为你就是他们的家人……
  “我问你,杀便杀了,你为何要用那样残忍的手法?为何要烧焦我父母的尸体?为何要将我姊姊的孕肚剖开?她怀了你的孩子,你竟忍心将自己的孩子……”她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皇上交代一定要做得残忍一点,好让你看到他们的尸体时激起怒火……至于你的姊姊,你的姊姊……”
  “我明白,我的姊姊不美,可是事成之后,北梁帝会赐你百名真正的美女!一个死婴算什么?有了美女,你想生多少个儿子都可以!”她仰天长笑,笑声震动整个书房。
  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为了一个利用她的暴君,为了一场不存在的私仇,她抛弃了自己最爱的男子,抛弃了伸手可得的幸福,执着地坠入误会的深渊,变成一个被人唾骂的祸国狐媚,万劫不复……
  怪谁?只怪她自己太愚蠢,太过轻信他人。
  “二妹……”卑劣的男子跪地求饶,“我承认自己一时贪心,造成大错,求你、求你……”
  “事到如今,你还指望我会饶了你吗?”文妲冷不防夺过铁鹰手中的剑,一举刺入那卑劣男子的胸膛。
  鲜血淋淋,顺着剑锋下来,她厉叫一声,抽出剑来又刺,一下,又一下,直到鲜血已经染红那目瞪而亡的男子全身,她手中疯狂的刺击仍未停止。
  铁鹰没有阻止她的宣泄,他只是默默地立在一旁,看她狂呼乱砍,眼中隐藏着与她一样深沉的悲痛。
  文妲感到脸上湿湿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尸身溅出的血水,一直到力气耗尽,她的手才一松,剑滑在地上,她整个人也跌倒在地。
  “唉哟,这里好热闹呀!”
  四周一片寂静之间,忽然有人堂皇地迈进门来,脸上带着讽笑。
  文妲在泪眼蒙眬中,看到太子得意扬扬的脸。
  “殿下……”李公公连忙上前阻拦,“未经通传,您怎么擅自闯入呢?”
  “这儿是御书房,我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上,我进御书房还要通传?这本来就是我的地方吧?”太子轻哼。
  “殿下您……”李公公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殿下您说错了,”轻轻抹掉颊上血泪,她缓缓道,“虽然您贵为太子,却并非将来的皇上,先帝有遗诏留下,就藏在这御书房的匾额之上,哀家之前有幸先睹了遗诏内容,上面说得清清楚楚,大周天下将交予南敬王穆展颜掌管。”
  “现在遗诏上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太子冷笑,“谁能主导今天的局势,谁说了算!”长袖一招,一队御林军鱼贯而入,将整个御书房围得水泄不通。
  官军持刀配弓,刀刃箭头均指向文妲与穆展颜。
  “外面的老臣跪了那么久实在可怜,”太子耸耸肩,“本殿下只好代他们出头,来向太后讨一个交代喽!”
  “你……”文妲激愤,“你居然敢不顾先帝遗诏?”
  “先帝遗诏?谁知是真是假!本殿下手中的御林军才是真的!”太子一脸轻松得意。
  她一时不知所措,身边一直沉默不动的铁鹰在这一刻从容开口。
  “殿下说得没错,谁手中有御林军,谁就能主导今日局面,”他淡淡道,“臣下不才,恰好是御林军统领。”
  “笑话!他们不听我的,反听你的?你是个什么东西?”太子愠怒地瞪着他。
  “他们到底听谁的,要问他们自己。”铁鹰迈入御林军中,面对刀箭不畏不惧。
  “兄弟们,先帝有遗诏,就在这匾额之上,方才太后娘娘已经说得很明白,先帝有意传位南敬王,诸位也是跟随先帝多年的人了,难道要逆先帝之意,让他老人家在西方极乐世界也不得安宁?况且南敬王一向贤良有能,文武双全,胸怀天下,若他登基,定不失为一代明君。诸位都有一双明辨是非之眼,为国为民,于情于理,请诸位三思而后行。”
  御林军听闻此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刀箭微微放下。
  “铁校尉说得对,我等不能做这违背君意、大逆不道之事!”其中有人说。
  “我们跟着铁校尉的这些时日,深知他的为人,他说的话一定没错!兄弟们,若服铁校尉的,像我一样快放下刀箭吧!”另有人嚷。
  一时间,四下人声鼎沸,太子顿时慌了神色。
  “你们……你们想造反吗?”面对御林军哗变,他结结巴巴地喝嚷。
  “殿下,我等都是受过先帝爷大恩的人,先帝爷在遗诏上说什么,我等就照着做什么。”为首的御林军道。
  “殿下,未经太后通传,任何人不得擅入御书房,请您回宫吧。”铁鹰微微对太子笑。
  “你……你们……”太子大急,拔出随身短刀胡乱挥舞,“你们敢违逆君意,杀无赦!杀无赦!”
  慌乱之中,他看到立在一旁毫无防范的文妲,不由得狗急跳墙,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充当挡箭睥,短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文妲一怔,刚想挣脱却已身不由己,被太子掌控在刀刀之间。
  “把先帝的遗诏给烧了!烧了!”太子声嘶力竭地对铁鹰大喊,“否则我就杀了她!”
  铁鹰的双眸此刻深邃得像秋天的潭水,任何人也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忽然,他微微一笑。“想杀就杀吧。”
  这一句话如此简单,淡淡的语调波澜不兴,但传入文妲耳中,却比刚才得知亲人被害真相的那一刹那,更加让她骇然。
  他……他居然不顾她的性命?
  她一直以为他还爱着她,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答案。
  他对她的爱,早在她一次又一次的背弃中荡然无存了吧?是呵,世上再坚贞的感情也禁不起那样的折磨,是她把自己在这世上惟一的财富挥霍尽了。
  “你疯了?这是你们的太后,你会不顾她的安危?”太子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她不是我朝的太后,她只是一个梁国奸细,”铁鹰背转身,“你不杀她,拿到遗诏后,我们也会杀了她。”
  “你……”太子拚命摇着头,手腕颤抖,刀尖在文妲脖间划出一道红色的细痕。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铁鹰猛地从近身侍卫的箭囊中折下一小段箭头,指尖一弹,便往太子所在处射去。
  太子吓了一跳,箭从左边飞来,他连忙往右边避去。
  可惜来不及了,这瞬间铁鹰以更快的速度,拔出腰间小刀,再次射向他的右方。
  一刀毙命,正中对方眉心。
  太子表情骇然地缓缓倒下,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快而准的刀法,利用他疏忽的短暂一刹那,结束了他的性命。
  又一颗鲜血溅到文妲颊上,不过这一颗血珠是从后面溅过来的。
  刚才太子拿她当挡箭牌,就藏在她身后,而铁鹰居然不顾她的危险境地,果断地射杀了太子,丝毫不畏会伤到她……
  如果他先前的说辞只是迷惑太子的谎话,她倒可以原谅,甚至赞成他让敌人大意的机智,可是这一箭,这一刀,让她彻底绝望。
  他是真的不顾她了──真的不爱她了。
  仿佛重石压顶,这一刻她的脑子像碎了一般,整个人成为行尸走肉。
  半年后,南周小城。
  一年一度的七夕之日又到了,南周的女孩子们又忙起来了。
  阿兰是城中有名绣坊坊主的女儿,年方十六,今年是她第一次得到娘亲允许,出外过七夕节,所以兴奋异常,一大早就起床了。
  “小荷姊!小荷姊!”她跑到院中一处厢房前敲打窗棂。
  娘亲是答应让她出门过七夕节,可是非得让一个人陪她去,否则不放心。
  她想来想去,绣坊里的姊姊,就数小荷姊姊最好,人长得漂亮,手艺又好,话也不多,偶尔淡淡的一笑恰如池中荷花的清香,她来绣坊只半年而已,就已经得到上下诸人的一致称赞。
  “原来是兰小姐啊,有什么事吗?”屋中人推开窗子,露出一张清秀的素颜,轻笑道。
  “小荷姊,陪我出去玩吧!”阿兰道。
  “玩?我手中的绣活还没有干完呢。”小荷摇头。
  “今天是七夕节,你不想去河里放许愿灯,或者到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说话吗?”阿兰天真地问。
  “我打算干完绣活就去河边洗衣服。”她丝毫不受引诱,云淡风轻的。
  “小荷姊,你何必这么卖力?我娘说了,今天陪我出门的姊姊,就算少干一天绣活,她也不会扣工钱的!”
  “好妹妹,你还是找别人吧,”小荷仍旧拒绝,“我对过七夕节没有兴趣。”
  “小荷姊你难道没有心上人吗?”
  一句话说中了她的痛处。
  心上人?是呵,她曾经有一个。
  在她还叫做文妲的时候,有一个哪怕被她责打也对她死心塌地的心上人,可惜她没能好好把握那一份幸福……
  如今她出了宫,躲到这南方小城,当一个不起眼的绣娘,偶尔,她会听到一些京中傅来的消息。
  听说,他因为辅佐新帝登基有功,当上了大将军。
  听说,新帝赐他与玉熹公主完婚……
  正值新婚燕尔的他,还会记得她吗?
  出宫的那天,她立在马车边,对着金色的夕阳默默祈祷,希望他能彻底忘了她,惟有遗忘,才能消除那份孽缘带给他的恨意,让他得到平静的幸福,如果他真的不记得她了,岂不是正如她所愿?
  “小荷姊,我带你去看皮影戏吧!”阿兰忽然拍手提议,不把她引诱出门誓不罢休。
  “皮影戏?”她一怔。
  “对呀,城里来了一个皮影戏班,是从京都来的,据说还在皇上跟前演出过呢,他们演的皮影戏可好看了!我带你去看吧!”
  “哦?”一切有关京城的东西,她都想遗忘,但有时候却又忍不住打听。
  难道她还是舍不得那一段繁华的时光?
  当然了,那段时光里有他,关于他的一切记忆,甜蜜的、辛酸的,她都舍不得。
  “我前几天看的那一出皮影戏,是关于一个公主和一个将军的故事。”阿兰滔滔不绝。
  “公主和将军?”她眉心一蹙。
  “对呀,那个故事好好看的,小荷姊,我来说给你听。那个公主呢因为要报仇,所以不能嫁给那个将军,她以为那个将军很恨她,其实他还爱着她,有一天,公主被坏人绑架了,坏人拿公主当挡箭牌,以为将军不敢对他射箭,谁知将军就这样一箭射过去,结束了那坏人的性命!”小兰手舞足蹈地道。
  “一箭射了过去,还说仍然爱着她?”好熟悉的故事,好熟悉的情景……她微微摇头,涩涩地笑。
  “哎呀姊姊,你听我说完嘛!”阿兰挥挥手,“这就是故事的精彩所在呀──原来那个将军并非不顾及公主的性命,而是因为他练有一招绝世的武功。”
  “绝世的武功?”小荷不解。
  “他可以确保刀法精准无比,就算坏人藏在公主身后,哪怕只露出头颅的一角,一刀飞过去,对方也会准确毙命!所以他才会装出不在乎公主的样子,麻痹坏人的意识,搅乱坏人的心绪,趁着坏人慌乱脑袋乱晃之机,下手杀死对方!”
  “真的吗?”小荷喃喃地不敢相信,心中惊讶,“世上真有这样的武功吗?”
  “唉,可惜公主不了解将军的用意,以为他真的置自己于死地而不顾,赌气跑掉了。”阿兰叹一口气。
  “那么后来呢?”她追问。
  “还没有演完呢,今天演最后一出,小荷姊,你想不想去看?”
  “好……好啊。”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想看看与自己相同命运的公主,结局会是如何。
  太熟悉的桥段,甚至让她怀疑,这皮影戏班是否是冲着她来的……
  不,她不能怀有那么大的希望,不能奢望什么,她只是去看一出戏,即使戏中人物得到好归宿,也不代表她可以得到什么。
  她有今天,是罪有应得。
  匆匆梳洗打扮一下,她便被阿兰牵着出了门,一路小跑来到戏班所在地。
  可惜那儿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咦?人呢?”阿兰哀嚎一声,“戏班的人怎么不见了?难道都去过七夕节了?天啊,怎么办?我还等着看最后一出呢!”
  “戏班今天休息,”路边卖盐水花生的老太太笑着透露,“今天过节,人人都休息,就我们这些卖零嘴的不能闲着!两位姑娘,你们快到河边去吧,听说那儿出了一桩奇事,我倒想去看看,可又要顾着我这小摊,走不开。”
  “奇事?”阿兰问:“什么奇事?”
  “呵呵,听说咱们护城河里开荷花了!”
  “胡说,荷花是生在塘泥里的,护城河水那么深,怎么能开出荷花来?”
  “是真的,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满大街的人都上那儿去了,可不是我老婆子在造谣!”
  “小荷姊,走走走,咱们也去看看!”阿兰拉起小荷的手往护城河边去。
  未到堤岸边,只远远地一眺,小荷便全然惊呆。
  河中果然开出花来了。
  朵朵粉荷,成千上万,无根飘浮,从上游直流而下,沿着河道绵延展开,与映入水中的阳光交相辉映,宏大的场面极为华丽壮观,引得观者不时发出赞叹之声。
  是谁如此暴殄天物,采下荷花容颜,将它们放逐在这夏水之中?
  看到此等奢侈情景,她忽然想到当年似曾相识的一幕──客栈的走廊上,放满了大朵大朵粉红的花儿,似刚从塘中采来,带着朝露,晶莹可爱。
  那个痴情却不富有的男子,曾经倾尽家产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是他吗?真的会是他吗?
  “花儿飘过来,快去捡哦!”这时,只听一声兴奋的大叫。
  沿岸围观的姑娘立即蜂拥而上,提起裙子,不顾河水浸湿脚踝,纷纷踏入水中,争抢粉荷。
  “咦?这花瓣上有画耶!”
  “对呀对呀,我这朵上也有,是一只老鹰!”
  “咦,我这上面还有一首小诗呢!”
  “什么诗?什么诗?”
  “我不识字……”
  小荷诧异,也随众女拾了一朵水中花,细看那花瓣中,果然另有乾坤。
  一只墨绘的鹰立于这荷办之上,是什么意思?
  铁鹰,铁鹰,是你吗?
  这是你的杰作吗?
  她摇头,泪水顿时盈满眼眶,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墨鹰旁另有小诗一首,她默默念着,心尖更酸。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她喉中一片哽咽,就算是默念,也念不下去了。
  这首描写恋人之间相思的诗,此时出现真是害人不浅!
  忽然,她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沉沉的,续了最后一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小荷猛地抬头,那张她一日不见便如隔三月的俊颜,出现在她的身后。
  俊颜以铁面半遮,散出幽幽光亮,那双深邃的眸子,也是幽幽的。
  “纵我不来,子宁不往?”他叹一口气,“小荷,你一向对我这么狠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怔愣半晌,方才开口。
  “当初送你离京的马车是皇上派出的,马车夫回去之后,自然会向皇上禀告你的行踪。”
  “果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涩笑,“我再逃也是白费。”
  “我本以为你只是一时生气,在这儿住一阵子便会回去,谁知你真的打算在此长住,我只好找来了。”他上前轻握她的手,仿佛握着一只欲飞的鸟儿,小心翼翼的。
  “那皮影戏班也是你安排的?”
  “好让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他微笑。
  “这些荷花……”望着漫漫夏河,她感慨道:“你又何必糟蹋它们?”
  “我只是在放河灯而已。”
  “放河灯?”她一怔。
  “对呀,今天是七夕节,世人都要放河灯以许心愿,在你失踪的日子里,我也曾放河灯,这一次愿望终于实现了──让我找到了你。”
  “这些画儿,这些诗,都是你弄上去的?”天啊,成千上万朵,他的手写到断掉恐怕也写不完、画不完吧?
  “皇上念我有功,特意派了宫内一百名巧匠,住在这河水上游。这些玩意儿都是他们弄的,否则我一介武将,哪里懂什么青青子衿?”
  “你到这儿来了,玉熹公主怎么办?”她垂眉,不敢看他深情的脸。
  “玉熹公主下月完婚,夫婿是新科状元郎,满腹诗才,相貌英俊绝伦,非我这等毁容之人可与之相比。”
  “什么?”她一惊,抬起愕然水眸,“她……她不是一直都很喜欢你吗?”
  “心中的喜欢跟想像中的喜欢是不同的,玉熹公主以为自己可以不介意我这张毁容的脸,但她终究还是介意,她说如果一辈子对着我,她会发疯。”铁鹰自嘲地
  笑,“如今也不知天下哪个女子肯下嫁于我。”
  “什么下嫁呀?”小荷愤然,“你有什么不好,要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
  “那么你肯吗?”他反问。
  “我……”她的脸儿顿时羞红到耳根,半晌不语。
  “看来也是不肯了。”他故意逗她。
  “谁说的?”她急道。
  “那到底是肯还是不肯呢?”铁鹰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这里人太多了……”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等一会儿找个别的地方,我再慢慢告诉你。”
  “为什么要等一会儿?现在就去吧!”明白了她的答案,他兴奋地握紧她的柔荑往人群外围退去。
  “阿兰……阿兰还在那儿呢!”小荷忽然想起随行的伙伴。
  “放心,有人会照顾她的。”
  呵,她这才想起,他再也不是当年独来独往的铁校尉了,他如今是鼎鼎大名的将军,皇帝的爱将,他的手下此刻定乔装打扮混在这人群之中,随时供他差遣吧?
  这一次,她可以任由他牵着小手,直到天涯海角,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