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1-13

舒雅: 把爱当回事儿

      [1]

        许凡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分手。其实我也是心血来潮。
        “你总得让我死个明白。”他喝一口咖啡说。
        “我刚才迟到了一个小时。”我陈述。
        他点点头,没有表情。
        “是因为我要去买一杯奶茶,我选择为了一杯奶茶让你等上一个小时。”我丝毫不觉歉意。
        他仍然没有言语,但是双手握紧了咖啡杯。他这么聪明,当然听得懂。
        终于,他说:“你不再爱我了。”
        我立刻摇摇头,说:“不是不爱,不是爱得不够,是我们都没有把爱当回事儿。记不记得一次你为了送欢欢(他的狗)去看兽医,把我抛在一个出租车都叫不到的地方?我排在你的狗之后,现在你排在我的奶茶之后,这样的感情还要来作甚?”
        他眼中闪过讥讽的光,说:“你要男人把爱情放在第一位,比登天还难。”
        “别的也就算了,唯有这一样,马虎不得。”我一口气,喝完整杯橙汁,砰地放下空杯,很有气势。
        然后,我起身,说句“珍重”,就放开步子,走。一起走了两年,除了吃饭,没花过他几分钱,各自有地方住,我除了一个牙刷,一条牛仔裤,也没有什么在他那里。
        这便是独立的好处,否则如果同居,并且是他付房租,势必不能如此潇洒,什么时候心血来潮,想分手就分手。
        心血来潮的决定总要付出代价:一条我极心爱的牛仔裤,是结束这段关系的代价。
        我其实不必走得那么快的,他并没有追出来。当然我根本没有期望弄得难舍难分,眼泪涟涟的,可是这么平淡干脆,我仿佛又有些心有不甘。
        所以是带着点气走的,结果到了门口就撞了人,也不是很严重,谁知那个男人,随随便便就被我撞倒了。
        而且脸上表情痛苦得很夸张。我蹲下,一边嘴里念叨:“老天爷,千万别这么衰,刚和人分手,又把人撞伤。我不是故意的,不会是惩罚我吧。”
        我看那个人一手握住右腿,心一下子沉下去,想:不会这么容易就骨折了吧。
        我扶着他的肩膀,问:“哪里痛?你可以站起来么?”
        他没有答话,脸上一派漠然,但是额头上已经是一层汗。周围经过的人,已经投来好奇的目光,不知道这一对男女在做什么。
        我意识到他可能伤得不轻,当是时,真心诚意地说:“我送你去医院,我去叫车。”
        可是他反手拉住我,淡淡地说:“没事,麻烦扶我一下。”
        他的右腿仿佛完全使不上力,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扶他起来,他试着走一下,却痛得眉毛都拧在一起。
        我把他的右臂放在我肩上,撑起他一半的重量,让他单腿跳着到路边台阶上,坐下。我看到他脸上是一丝自嘲,苦笑,随即又恢复漠然。
        我是绝对有责任心的人,一边说:“还是送你去医院,好像伤得不轻。”一边想拉起他的裤腿,察看伤势。
        不想他立刻打掉我的手,说:“不用,是我自己的老毛病了。”
        我们同时抬头,我才看清他的脸,苍白,但是俊朗,那种漠然的表情尤其吸引人。
        然后,我就忘了说话,等意识到了,连忙低下头,说:“那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叫人来接我。”然后他就打了个电话,低声说了几句,结束。
        “你的伤还是尽快处理好,我会负责相关费用。这是我的卡片。”说完,就掏出张名片,塞进他衬衣口袋。他依然没有反应。
        自作主张作完这些,我自己都为自己的反应愣住了。初夏的风吹过,很舒服,参杂些槐花香味,我长舒一口气,有些开心,说:“我叫唐小恬。给你买杯饮料吧。”
        “不用,谢谢。”
        耍酷,才不管他,我问:“奶茶,热的还是冻的?”
        他看看我,有点愣,也许没见过这么自作主张,坚持不懈的女子。我只好不理他,径直去买。
        回来时,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子在他身边,旁边还放着一个轮椅。
        我吃惊,这么夸张,这么快就找到一个轮椅,然后我灵光一闪,他说是“自己的老毛病”,也许……
        唐小恬敢作敢当,他已经在那个人帮助下坐上轮椅,我把那杯热的奶茶递给他,他看了我一眼,接过奶茶,愈发面无表情。
        他的朋友在一旁瞪着我,我一挺胸,说:“我叫唐小恬,不小心撞倒你朋友,万分抱歉,但是罪不至死。他不肯去医院,但是还是请医生尽快给他检查一下比较让人放心。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今天刚刚和人分手,心情也非常不好。”
        我又拿出一张名片,塞在他手上,说:“我会负责的,有什么事联系我。”
        然后,那人居然大笑。这回轮到我瞪着他,莫名其妙。他拍着我的肩说:“我叫乐天,别害怕,再联系。”
        我抓住机会问:“他叫什么?”仿佛当轮椅上的人不存在。
        “蒋文。”
        蒋文已经自己推着轮椅到车旁,乐天开了一辆房车来。乐天打开车门,蒋文已经自己站起来,我在一旁扶着他,他自己坐进车里,我帮他扣好安全带,不经意打个照面,只见他面色似锅底,已经由漠然变为阴沉。
        我叹口气,出来,乐天还站在旁边,一脸和善地问我:“小恬,要不要来我们今晚的派对?”
        他是娃娃脸,圆圆的,浓眉大眼,已经叫我“小恬”,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我说:“你还不快带他去看医生?”
        “我就是医生,已经给他检查过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刚刚一颗心一直是悬在半空的。
        我问:“什么派对?”
        “他的生日派对。”
        车里的人还黑着一张脸,不过倒是在喝我买给他的奶茶,我真怀疑他是否有心情过生日。
        乐天很理解,说:“别管他,他是外冷内热,你要是不来,反倒让他过意不去。”
        “好。”既然这样,我爽快地答应,然后就上车,坐在蒋文旁边。
        
        我妈一直觉得,总有一天我会被别人拐卖了。这不,刚知道人家叫什么,还不知是真是假,已经坐上人家的车,去哪里也不知道。
        蒋文坐在那里不说话,我觉得他好像坐着不舒服,于是把外套揉成一团,扶着他的背,垫在他腰后。他很配合,轻声说句“谢谢”。
        就一句“谢谢”,我立刻觉得欢欣鼓舞,说:“太突然,没准备生日礼物。”
        他举举手上的奶茶。这也算是礼物?
        车停在一个市中心一幢漂亮别墅前。乐天把轮椅拿出来,我帮蒋文解开安全带,扶着他出来,他又坐上轮椅,自己推进门。
        好漂亮的客厅,浅棕色为主。蒋文已经进了自己房间,乐天对我说:“自己随意。”好像我是这里的常客。然后他也进去自己房间。
        方舟一样的大沙发上有一个一人高的玩具熊,不知道是他们谁的。窗边一个漂亮的海底世界鱼缸,有五彩的热带鱼在畅游。
        我还真把自己不当外人,把一张“班德瑞”(著名瑞士音乐组合)的《飞鸟》放进CD机中,整幢房子各个角落立刻飘忽着舒缓柔美的音乐。
        乐天出来了,穿一条休闲裤,一件白衬衫,只系了一个扣子,他有很漂亮的胸肌和腹肌。
        他朝我微笑,然后敲蒋文的门,随即进去。我走到露台上去,天已经黑下来,天边有一丝红色,明天是个好天气。
        

        [2]

        这时客厅里一个人乒乒乓乓一通后,又一路小跑到阳台来,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二十一二岁的样子,梳着马尾巴,脸上亮晶晶的,真是青春无敌。
        她笑着问我:“你是哥哥的女朋友,还是文哥的女朋友?”
        我他妈的现在不是任何人的女朋友!但是我反问:“他们俩不是一对儿么?”
        哈哈哈,她笑弯了腰,立刻扬声说:“哥哥,文哥,有人怀疑你们是同性恋!”
        里面传出蒋文的声音:“让他去死!”还有乐天的哈哈大笑。
        她是乐天的妹妹,和乐天一样开朗亲和。
        她又咚咚咚跑出去,回来时手上拿着两倍汽水,给了我一杯。
        “我叫乐宜,你呢?”
        我一口气喝完汽水,说:“唐小恬,我刚刚认识他们。”
        我的名字也让她觉得好笑,她一边笑,一边指着我说:“唐,小恬,哈哈哈。”
        我也笑了,我喜欢开心的人,谁耐烦整天对着愁眉苦脸。
        我问:“蒋文的腿怎么回事?”
        这回她不笑了,说:“都是因为我。文哥是建筑师,两年前在工地勘查,我去找他,又不戴安全帽,有一袋水泥砸下来,他扑在我身上,结果砸伤了自己的腿,太严重只好截肢。”
        她低着头,十分难过。
        我连忙安慰她:“嗨,生死由命,不是你的错。”
        “都这么劝我呢,可是我,没法原谅自己。”
        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突然她说:“所以我想,为了赎罪,我要给文哥找到一个女朋友。”
        赎罪——女朋友?这又是什么关联?
        她又给我倒一杯汽水,很好喝,苹果味,甜甜的。
        看着我不解,她说:“其实文哥还是和受伤前一样,除了有时候阴天下雨行动不便,或者容易生病头痛。但是他当年的女朋友离开他了,都已经谈婚论嫁了呢。”
        我觉得心中怅然,女人可以很没良心的。我也许是其中之一,许凡其实就在上个礼拜说他父母要来,想安排我们见面的,结果我喝完一杯奶茶就跟他分手了。
        “其实文哥才棒呢,有楼有车有才,对女生又体贴又细心,他从来没有怪我……”
        “好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不嫁他?”小妮子向我推销蒋文呢。
        “嘻嘻,他从小看着我长大,和哥哥一样啦。”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头有些晕,而且两颊发热,好像喝醉酒一样。乐天和蒋文出来了,蒋文坐在轮椅上,我看到他右腿膝盖下的裤腿是空的,心中竟然有一种缓缓的痛。
        他还是漠然,我真有些醉,嬉笑着对着乐宜耳边“小声”说:“他什么都好,就是只有一个表情,好闷。”
        其实声音已经大到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然后在我不争气地倒地睡去之前,看到蒋文脸上的表情好像有点变化——变得比较生气,还有就是乐天冲过来,抱住我,大声问乐宜:“你给她喝了什么?”
        “苹果汁!”乐宜理直气壮地说。
        其实,那是苹果酒,差不多有五度。然后我就昏睡了。也没有参加什么派对,也没有吃到什么大餐。
        第一次醒来,是凌晨三点,我睡在一个小房间里,身上衣物完整。一张极舒服的大床,一个装满书的书架,床头一支水晶花瓶里插着一大束干花。
        我起身走出去上厕所,一边回忆起昏睡之前的事,真是丢脸到家了,居然喝苹果汁到醉倒,还是在陌生人家里。
        经过蒋文的门口,听到仿佛里面有痛苦的呻吟声,心中一紧,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确实不是幻听。
        我敲敲门,不经同意就进去,看见蒋文抱住头,在床上蜷缩着,还挣扎着试图拉开床头柜。我不知死活地快步走上去,扶住他问:“头痛?要吃药么?”
        他也没有精力介意我怎么闯进去的,虚弱地说:“在第二个抽屉里。”
        我打开,拿出药,问他:“是这个?”他只能眨眨眼,表示对。
        我扶着他的头,把药喂下去。他仍然十分痛苦,当然,又不是仙丹,不能立刻生效。
        我看到他柜子上有一瓶薰衣草精油,毫不犹豫地打开,涂在手指上,为他按压太阳穴,希望对缓解头痛有帮助。
        他开始因为我的碰触一惊,随即平静下来,任我上下其手。我又按摩他的耳朵,觉得上面的穴位肯定有帮助,还有叩击脑后玉枕穴。
        差不多有半个小时,药生效了,他浑身无力地趴在那里,轻喘。我才发现原来我跪在他床上,他趴在我腿上,我的一只胳膊揽着他的头,姿势不知多暧昧。
        于是心就狂跳起来,严重程度超过十八岁以前任何一次见到心中暗恋的人。我试图帮他在床上躺好,他也意识到我们的姿势,立刻撑起身体,我按住他,说:“慢慢来。”
        让他躺好,大概是薰衣草的作用,他始有睡意,我把被子给他盖好,要离开。他却拉住我的手,说:“我,你,你可不可以等我睡了在走?谢谢。”
        那一刻,他苍白的面容上,满是婉约的真诚,我的心好像疼了一下,就停跳一拍。
        我当然愿意,我在床边坐下,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大而温暖,有些湿湿的,因为刚才头痛出汗。
        很快他睡着了,我起身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离开。
        第二次醒来,几乎是中午时分。
        客厅里传出钢琴声,我以为是CD。洗漱出来,才发现乐天,乐宜还有一个陌生的小男生三个人闹成一团,又喊又叫。而蒋文,竟然在弹钢琴。
        乐天看到我,挣脱了要过来,结果被乐宜拖住脚,又摔倒在地上。我哈哈大笑,眼睛却是看着蒋文,他也看着我,那脸上居然是淡淡的笑容。不得了,大概因为自己是个粗线条直来直去的人,最为这种内敛的常常欲语还休的男人心折。
        我不自觉竟然脸红了,乐宜问我:“睡得好么?”
        我点头。她带着委屈说:“谁知道有人喝苹果汁都能醉倒,哥哥昨天大骂我。”
        “是我自己酒量不好。”真惭愧。
        乐天说:“留下来吃午饭吧。”
        真佩服这几个人,真拿天下人当兄弟姊妹了。
        我说:“还是回去了,身上这套衣服也快馊了。”
        乐天忙说:“我送你。”
        钢琴声突然停了,我看过去,蒋文转过头看着窗外,背影看上去那么寂寥。
        乐宜说:“文哥失望了。本来他中午要做炸酱面给大家的。其实是向你展示厨艺了。”
        乐天却说:“胡说八道。”
        乐宜还要说,被那个小男生一手捂住嘴。她扮开他的手,给我介绍:“小于,唐小恬。”很明显,是她的小男朋友。
        我点一下头,走过去看蒋文。他又穿上义肢,端坐在凳子上。我蹲下,仰着头,咬咬下嘴唇说:“头不痛了?睡得好么?”
        他点点头。
        我又说:“好好照顾自己,也许你有兴趣一起吃饭什么的,打电话给我。”
        他用那样深切的眼神看着我,我又心跳加速了。
        他说:“我恐怕脸上表情太闷。”
        哈哈哈,我爆笑,小气的男人,他还记恨我这句话。
        乐宜跑过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已经站起来,说:“我走了,多谢款待。”
        乐天要送我,我说不用,他坚持。
        在车上,他问:“你是做公关的,那是什么?”
        “三言两语讲不清,但是经常见客接活,和媒体打交道。”
        他听了,一愣,试探问:“和酒店公关有什么不同?”谁都知道“酒店公关”做什么。
        我哈哈大笑,说:“价钱比较贵。”
        “比如说?”
        “我是按小时算钱,差不多每小时一百美金。酒店公关应该是一晚多少钱。”
        他听了,要过一会儿,狠狠地点头。他是个很可爱的人,但是我却想起另一张苍白的脸。


      [3]

  周末的约会对象是老妈,和她一起喝茶。老妈是春风满面,穿一套青色的套装,戴蓝宝石耳环。这个女人倒是一直懂得爱惜自己。
  看到我,照例批评说:“一条牛仔裤一个月都不洗,邋遢相。”
  我坐下来,叉着腿,不理她,大喊大叫要点菜。
  老妈皱眉,说:“看你的作派,怎么会是我女儿呢?哪有一点女孩家的样子。”
  “也许是医院里抱错了。”我很浑地说。
  “混账,我在你这个年纪,你已经四岁了。”她很无奈。
  “去年你就这么说,今年应该是我已经五岁了。”老妈二十二岁已经生下我,可是我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和父母倒不算亲。
  他们一早就离婚,等我长大以后,才和两个人分别成为朋友。互相说说笑笑,根本不像父女,母女。
  “最近见到我爸么?”我问。
  “碰到一次,又胖了,头发快掉光了。”她显然对他没什么兴趣。
  “你不是当初认为他帅的么?”
  “所以说爱一个人,千万不要和一个人终老,看着他一天天变老变丑,真不好受。”
  我的妈呀,我终于知道我随随便便这么心血来潮是得自于她的遗传了。
  我于是告诉她:“我和许凡分手了。”
  “就是你今年又嫁不掉了。”
  “我为什么要嫁掉,你不也是单身。”
  “我最起码结过婚!”
  她拿出一支烟,立刻有服务生给她点上,吸一口,风情万种。
  看着她,还真有些嫉妒,作为女人,凭什么她这么自在潇洒,还能让人把她当女人看。
  我稍微工作努力点,做事豪爽点,别人就觉得我是破马张飞的。
  我问:“你有没有倒追过男人?”
  “没有,还是男人追我比较好,我容易掌控。”
  “一定是因为对方吸引力不够,否则爱根本不受掌控。”
  “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啊?”
  “你想倒追的那个。”
  老妈认真地看着我,我们在一起,外人都会说我们像两姊妹,也许是她显年轻,我显老。
  “随便问问而以。”
  “跟他借书吧。”
  “什么?”
  “《围城》里教的招数,男人和女人互相借书制造机会,尤其是有借就有还。”她笑了,眼角有几道极有韵味的皱纹。
  我哈哈大笑,老法子都是好法子,屡试不爽。
  可是,借什么书呢,一个连装修都没有做过的人,借一堆专业建筑书籍,司马昭之心,一下子显露无疑。
  还没有开始,已经动了这么多心思,恐怕这次是沉到底了。
  周叔叔来接老妈了,这才是女人应受的待遇,应有的姿态。可是,到了我这一代,唉,一代不如一代了。女人工作起来像狗一样,思考起来和男人一样,还有什么矜持可言?
  真是,惆怅。N久没有这样文学性的情怀了呢。
  我倒是没有真的跑去向蒋文借书,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只是觉得工作之外有件事可以想着,念着,悠悠的,算个营生。
  周一上班,在茶水间碰到阿媚。
  她上下左右打量我,媚笑说:“有点儿不同了呢。”
  “什么不同。”
  “说不出,就是有点不同了。”
  “我和许凡分手了。”
  “就这样?”
  “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阿媚张大嘴,指着我说:“你你你……”
  我打掉她的手,说:“两者没有因果关系,是在分手之后,碰到这个人的……”
  “这么快,一见钟情?”
  我想想,说:“不算,没那么严重。”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凉拌!有时间,想想他就好了。”
  她听了,嘴张得更大,眼睛瞪起来,说:“什么,已经上升到这样的境界了?”
  我低下头,不语。
  阿媚是同事兼好友,她和我正相反,一早奉子成婚,但是仍然像我们这些没家没业的人一样,孩子被她父母和她老公父母轮流照看,她老公和她一样繁忙,正好两个人也不经常见面,所以相安无事。
  工作空余,吃饭时,我会想起那天的巧遇,不自觉嗅嗅手指,仿佛还有薰衣草油的味道。
  周三发生两件大事:第一,最著名的地产开发公司找到我,想请我们帮他们策划一个百年庆;第二,乐天打电话给我,预约周五吃完饭。
  他们打来电话,找到我们老大威廉,这鬼佬听了,两眼放光,然后跑到我桌前,说:“小恬,下周一,和我去听取简报,阳名地产找我们做他们的百年庆,我们阳名的机会到了!”
  其实做这种活动,不是我们的特长,不知道他们怎么想到找我们。百年庆呀,如果做砸了,我们就真的扬名了,而且再也不用在这一行混了。
  乐天打来电话:“小恬,还记得我么?”
  总得报上大名,我才知道还记不记得。但是,我忙说:“记得记得。”
  “周五,周五有时间么,我们一起吃晚饭?”
  我心中一惊,到底是谁?
  我知道这周五没事,但是仍然装模作样地说:“让我查一下。”
  阿媚在我旁边挤眉弄眼,大喊大叫,说:“快答应吧!”
  我瞪她一眼,说:“好,没问题。”
  “那周五七点,我去你公司接你。”对方有些开心的说,并且朗朗地笑了。
  从这笑声中,我才听出是谁——乐天!
  我连忙问:“乐宜也会去么?”我喜欢乐宜。
  “她有自己的约会。”
  “那,那个,蒋文呢?”我总是把最重要的人或事放在最后。
  “小姐,是我私人的约会,你到底要见到谁?”乐天还是有脾气的。
  蒋文,我在心底里说。
  于是说:“周五见。”打发了他。
  放下电话,愣了一会儿,努力回忆那个酷人,不知道他怎样了。
  威廉走过来,敲敲我桌子,说:“快查查阳名地产的资料,省得周一去像白痴一样。”
  他还知道我们对地产这一行一无所知。一个老外,二十六岁,对中国的知识仅限于天安门,上海,兵马俑,结果跑过来管理一间办公室,还真是勇气可嘉。
  不过,威廉有他的好处,他有好奇心,肯学,才一年,中国话已经说得似模似样。
  周五,我收到花。不是大捧的红玫瑰,而是一株带着小小花盆的含羞草。一张小卡片,写着:“祝天天快乐,乐天。”
  他倒真配得起这个名字。N久没有收到花呀草的,即使和许凡一起,他也不是有心人。倒是真的有些开心。
  他开着房车来接我,我立刻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们。他穿着休闲装,见到我,笑意盈盈,愈发显得孩子气。
  我们去吃火锅,他直叫辣得爽。
  开始,我不说话,嘴都已经被食物占满。只听乐天讲医院里的趣事,他也真是个人才,作为外科大夫,那么样一个看尽天下最惨烈景况的地方,他都能做得这么兴高采烈。
  我吃得差不多了,开始说话,先问:“那一天,我把蒋文撞到,他很生气吧。”
  “何止生气,他右腿截肢,左腿关节炎严重,所以真正能够自己走路的时候并不多,还被你撞倒。他其实痛恨极了不能自由自在走路。”
  我吐吐舌头。我这才回忆起那天,蒋文的穿戴也的确精致,他的衬衫甚至用漂亮的袖扣。
  那么一个精致自爱的人,却要忍受身体残缺和病痛,以及因此出现的一系列的问题:异样的目光,对待,谈论……
  我想着,已经极不舒服。
  我问:“他以前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模特,很高,很漂亮,放在一起,俊男靓女。”
  我禁不住咬紧嘴唇,轻哼一声。
  “他还弹钢琴,多才多艺。”
  “从前,他的篮球打的才好呢。就是有点炫,投篮时,球在手上飞转,等到要进篮筐,有时球已经飞掉了。”
  我哈哈大笑,原来他也有出丑的时候。我没法忍受男生那么洁净精致,外表一丝不苟,知道他的缺点让我平衡好多。但是想到他现在的状况,我又觉得不忍。
  “他是建筑师,现在还工作么?”
  “当然了,画图又不靠腿,他在业界很出名的。”
  我点点头,怪不得乐宜说他有才华。
  “他头痛是怎么回事?”
  “脑震荡后遗症,没法根除。”乐天摇摇头。
  “你们一起长大的?”我好奇他们的关系。
  “我们两家家长关系就好,一起长大读书,追女孩子。”
  我来了兴致,问:“谁更受女孩子欢迎?”
  “一开始是蒋文,他比较帅;不过每次都是太拽,又不懂得疼女孩子,反而我成功率比较高。”
  乐天把他形容得真好,估计在他受伤以前,绝对是我最看不上的那种男人。
  终于两个人都放下筷子,乐天微微低头,不说话。
  隔着氤氲的水汽,我有些歉意,整个晚上都在打听蒋文的事,从一开始就目的不纯,而他是真心对待这次约会。
  最后,他说:“其实,你喜欢的是蒋文吧。”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说:“还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你是个好哥们儿。”
  他把我送回家,问:“我是不是没一点机会?”
  我真是感动,从来没有男生觉得我是如此值得追求。但是我说:“不值得你浪费精力。”
  这个讲求效率的社会,有什么是值得一而再,再而三执着不放手的?
  周末,收到乐宜的电话,这一对兄妹。
  她在电话里又笑又叫:“太好了,你喜欢的是文哥!”
  我翻白眼,说:“我自己还不清楚,我只见过他一面。”
  “有人见了一辈子都没感觉。我就是知道。”
  “文哥真的是很好的,他很坚强,不舒服的时候从来没听到他抱怨过。他以前爱运动和旅游,现在做不来。”说着,她又开始自责了。
  “小姐,你自己喜欢成这样,就献身好了。还什么只是哥哥啦之类的。”
  “是文哥不要我么,他说他不能委屈自己的感情。”
  就知道他是个这样自我的人。
  周一,乐天送的那盆含羞草已经接近死掉,因为周末都没人浇水,那两天又热,还有同事们都觉得好玩,每个人都差不多每五分钟去羞它一次,折磨致死。
  但是又有人快递给我,打开是乐宜送来一本有关残疾人护理的书。我真是佩服这一对兄妹。
  天气不好,阴沉。下午,我和威廉一齐去阳名公司开会。
  进了会议室,有人已经坐在那里,居然是蒋文!
  我眨眨眼睛,突然明白我们接到这单生意是因为他。不知道乐天或者乐宜有没有跟他说我喜欢他。于是我突然紧张得要发抖。
  威廉已经走过去和他交换名片,只听他说:“对不起,我腿上不方便,不能站起来。”
  因为阴天,他的关节炎,还有残肢,都会肿痛。那他还坐到这里干什么?他不是不喜欢在正常人面前显得特殊么,还自报什么“腿上不方便”!
  我正气愤,看见威廉在那里向我使眼色,让我过去见客。
  我只好走过去,正想要不要说认识他,蒋文却先说:“我见过唐小姐。”
  何止见过,我还上过他的床,为他解除头痛。
  威廉看看我,好像说:“你竟然不告诉我?”
  我说:“那时候不知道蒋先生在这里工作。世贸大厦真是气派恢弘,是蒋先生得意之作。”
  我看见他就不正常,从说出的话中略显一二。
  “那只是过去的作品了,最好的总是还没有做出的。”
  这时,其他人进来了,我们终于双方落座。
  有人送水进来,没想到,摆在我面前的是一杯奶茶,我当下感动起来,当然是蒋文安排的。
  整场会议,他都没有出声。我们的活动会在他设计的大楼里举行,所以需要他建议活动使用场地。
  结果是,我和他另外约时间看场地。
  临走前,我说:“找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看场地吧。”
  他嗤笑一声说:“看场地还要看天气,好像不够专业。”
  还不是为了他好!我狠狠地瞪他一眼,说:“那么随便,明天早上十点。”
  回去的路上,威廉同我说:“多听听那个蒋文的意见,他是设计师,最熟悉场地。”
  “他只是纸上谈兵而已。”我故意这样说。
  “你喜欢他是不是?”威廉突然问。
  我差点跳起来,说:“胡说八道!”
  威廉翘起腿,十二分有把握的说:“从来没见你那么不自然过。”
  我再也不出声。回到办公室,威廉同阿媚讲:“拿到生意,遇到小恬的心上人。”
  妈的,一个鬼佬懂得什么“心上人”。
  阿媚立刻跑过来,问:“真的么?长得好看么?就是你说那个么?”
  我不理他们,站在窗口,看那盆已经死掉90%的含羞草。
  晚上,我拿那本护理书坐在厕所里阅读,读得很认真。原来一个残疾人有这么多不便,维持基本生活自理都很困难,想要心理平衡,还要从容对待生活,简直比登天还难。像蒋文这样,其实已经难能可贵了,而且我估计他现在其实比以前可爱多了,我是真心不喜欢那种拽的男生。
  第二天,还没起床,就听到外面大雨瓢泼。我禁不住担心,蒋文的腿怎么样,他还能陪我看场地么?
  没想到他倒先打来电话,我问:“你要改期么?”
  他一愣,说:“为什么,我想问需不需要我去接你,下雨恐怕你叫不到车。”
  我只好说了地址,然后简单地画了妆,坐下来一心一意地等他来接我。还是在大学的时候,有过这样的心情。后来,后来约会很少用人来接,都是自行到约会地点去等。真正来接的人,不过因为顺路。
  除了一声“早安”,我们再没有说话。他自己开车来,我坐在他旁边。他仍然穿戴一丝不苟,灯心绒的西装里面,是一件浅粉色衬衫。今年真的好多男人都在穿浅粉色衬衫,包括威廉都有一件,不过上次因为我嘲笑他穿上像同性恋,他再也没穿。可是,蒋文把它穿的很好。我盯着他,从上看到下,他的腿将车控制自如。但是我知道,这样的天气下,两条腿一定是肿痛的。
  三十层的大楼,确实很漂亮。他建议我们用二层大厅和三层露台。二层到三层有一条很美丽的旋梯,我们来来回回走了三遍。
  我们之间都是专业对话,他还是一副漠然的表情。我突然明白,其实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一副这样的表情吧,他不愿意别人看到他表情痛苦。
  其实他下楼梯更困难,最后一遍,还有两级楼梯,他实在撑不住,一个趔趄身体向前倾,差点摔下去,我及时拉住他。
  扶着他走下来,立刻忍不住大骂他:“你很酷是不是,一定要自己为难自己。其实是你蠢,知不知道,非要用自己的短处和别人比拼!这样的天气下,明明自己腿痛得不能举步,非要来来回回地爬楼梯,非要装作和别人一样,有病啊!别人本来就是力工,你不是!”
  他看着我,表情没变,可是眼神复杂起来。他痛得右眼眨一下,然而却问我:“你看明白了么?”
  我简直是同一头驴子在讲话。
  我立刻点点头。他又说:“我会把平面图发给你。”
  我问:“你坐下休息一下吧。”
  他却说:“回去干活吧。”然后就朝电梯走过去,走得很慢很慢,脚步都抬不起来。
  或许因为雨天,我的心都揪起来。
  我没有再扶他,他逞强,由着他好了。
  外面仍然下雨,我向他要车钥匙,说:“我来开。”然后就冒雨跑出去。
  开到门口,他是扶着墙站在那里。他上来,我没好气地说:“我技术不好。”
  “生死有命。”他居然有一丝笑意,苦笑。一路上,我们再无对话,他的手一直放在腿上。
  他还要回公司,我真是无话可说。到了他公司,他说:“你把车开走,我晚上去取车。”
  结果,下午全公司都在传“唐小恬今天开了男朋友给她买的车上班”。
  我打开电脑,他已经把图发到我信箱。一封很简短的信,措辞很商业化:“如果尚有任何相关疑问,敬请联系我。”
  我嘟囔一句:“去死。”就开始苦干。
  跟老外一起做事的问题是,他基本上把什么都撇给我作,所以初稿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奇怪,蒋文还没有来取车。打他手机,关机,打到公司,同事说他请假回去了。


  [4]

  请假,病假?
  我打电话给乐宜,她听了,很着急说:“我哥今天值夜班,恐怕彻夜不归。我现在出差在外。你去看看文哥吧,有一把备用钥匙在小于那里。”
  我去小于那里取了备用钥匙,又去蒋文家。站在他门口,居然有些紧张。按了门铃,没有人应。我才用钥匙开门,打开门之际,听到里面一声响,不同寻常。我冲进去,看到蒋文摔倒在地,他没有够着轮椅。
  我立刻过去扶住他,他一支手扶着床,我抱住他的腰,托住他的臀部,把他放在床上。看来每天晚上用哑铃锻炼,我的臂力大增。
  他脸色苍白,微喘,很虚弱的样子。
  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他皱着眉,低声说:“没事。”
  他额头上全是汗,我想都没想,就用手去帮他擦,结果发现他的额头发烫。
  我说:“你发烧了。”
  “正常。”他不以为然。
  什么,发烧是正常?
  我让他在床上躺好,问:“头痛么?”
  “有点儿。”这个男人真是惜言如金。
  “腿呢,痛得厉害么?”我急得跺脚。
  “麻烦你送车过来。”他还在说些无关紧要的。
  我团团转,问:“你的医药箱呢?”
  他指指柜子,我找到。看来他已经习惯我这样莫名地闯进来,对他身体胡作非为。
  里面药品很规整。我已经读过那本护理书,最起码理论上知道如何如何。
  我先查看他的左腿,关节处肿胀得厉害,我拿出一瓶药酒,给他的关节处擦上,再按摩。痛是肯定的,他把脸埋在枕头里,不愿我看到他的表情。
  等我要检查他的右腿时,他捉住我的手,不让我继续。我屏住呼吸,十分十分生气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最后松开手,闭上眼睛。
  我看到他被截肢的右腿,就在膝盖以上,几处被义肢磨破,他随便包扎,已经渗出血来。
  “很丑陋吧。”他问,然后屏住呼吸。其实他也胆小,漠然,傲气不过是伪装。
  “那当然。”我说,一边轻轻拆开他的纱布。
  他听到我的回答,浑身一僵。
  “但是有什么所谓。”我愤怒地瞪着他,他有什么权力这样伤害自己,就为了表面上好看。愚蠢的男人!
  我忽地拿掉纱布,让他痛得倒吸一口气。
  “知道逞强的代价了!”可是手上却不得不更加小心,还不得不警告他说:“其实我实在不太擅长这些,肯定会有些痛。你忍一下。”一边心虚地看看他。
  他却是一脸鼓励,说:“别担心。”
  “我一点都不担心,反正痛的又不是我。”我其实拿着棉棒,手在发抖,一是他右腿上的伤口让我觉得触目惊心,二是我的确没有给人处理过伤口,而且在知道对方一定会很痛的情况下。
  我小声念叨着:“好,别怪我没有手下留情。”
  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但是我低着头,咬紧牙关包扎他的右腿,直到完工,我才长舒一口气,一颗心算是放下了,但是仍然通通跳得厉害,简直比处理自己的伤口还惊心。再看他,仍然表情漠然,但是一双眸子奕奕发光。
  额头上都是汗,想来是痛的。我小心把他的腿放好,盖好被子。找到退烧药,扶他起来吃。
  他就着我的手吃下去,也没问是什么药,他倒是真信得着我。
  我从冰箱里胡乱找,因为他发烧的温度不低,我还真找到冰袋。
  我把冰袋放在他额头上,给他掖好被子,他仍然皱着眉。
  我问:“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没说话,却拉着我一支手,隔着衬衫,放在他胃部,那里冰凉。我忘了,他没好好进食,又吃药,恐怕胃受不住。
  我的手心却是热的,不自主地慢慢的一下下给他揉揉胃部,他闭着眼,眉头一点点舒展开。
  我在床头柜里找到热水袋,灌上水,又套了一层毛巾,怕烫着他,小心放在他的胃部。
  做完这些,我才发现,我平时照顾自己都没有这么细心。而他对我的信任和依赖,让我此时此刻觉得这个人如此重要。很久很久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让我这么上心,于是突然有一种冲动要哭。
  我走进厨房,找到米,煮上粥。我是那种连米饭都不会做的人,因为不知道放多少水合适。但是粥就随便了,水多就稀,水少就稠。
  然后,我给阿媚打电话,说:“我想清楚了,我是真的喜欢他。”
  “谁,你说谁?”阿媚难得正在哄她宝宝玩。
  “送我车的男朋友。”我只好说。
  “太好了,一定要把握住。”
  然后,她宝宝哭起来,我立刻挂断。
  我又打电话给妈妈,可是她正在约会,看芭蕾舞,真够厉害。
  水沸出来,我连忙掀开锅盖,又添水,光煮个粥就已经手忙脚乱。
  我还是不小心烫了手指,走回蒋文卧室找烫伤药。看到他正费力要起身,且神情紧张。我连忙过去,扶住他的背。他见到我,才松弛下来,说:“以为你走了。”
  我听了又是要落泪,这下真是沦陷了。原来真正爱上一个人,会这么严重。从前和许凡,真是打发时间而已。
  我干脆用嘴唇贴贴他的额头试温度,小时候妈妈就是这样作,已经不是很热。他不料想我会有如此举动,僵在那里。我看着他,然后就吻了他。
  他的嘴唇很软,我们吻得很轻,但是很缠绵。然后,他低下头,我也无话可说。
  他从床头拿起两支拐杖,我问:“做什么?”
  “去洗手间。”
  结果,他发烧后根本没有力气走过去。我推过去他的轮椅,扶着他坐下,把他的拐杖拿走。
  我守在门外,怕他摔倒。一会儿,他出来,我问:“有什么不舒服?”
  他却说:“已经快十一点了,替你叫车回去,或者开我的车回去。”
  搞什么,这个男人。这时电话响,他接起来,说了两句“我没事”之类的话。
  他坐在床上,我把枕头垫在他身后,把被子围好。他的脸色比起刚刚见到他时,好多了。
  突然间,有些尴尬,两个人都没话说。
  他说:“刚才是乐天的电话,他正在回来的路上,让他送你回去。”
  我说:“煮了粥,你吃一些。胃还痛么?”
  两个人完全自说自话。
  我盛了一碗粥给他,放了一点咸菜。还一边说:“有一次我急性肠胃炎,那个女医生嘱咐一边又一边说我只能吃白粥和酱瓜,让我觉得她简直幸灾乐祸。
  他问:“你呢?”
  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吃晚饭,早饿过头了。这个发现对我绝对意义重大。从来吃饭皇帝大,没有忘的时候。现在,为了他,我居然忘了吃饭。
  他看着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所以,有些着急。
  都到这个份儿上,我真是不得不说了。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蒋文,我是真的爱上你了,不管你爱不爱我。我知道现在说‘我爱你’‘你爱我’之类的话很土,但是,”我摊摊手,“爱来爱去由不得我。”
  我们都不说话,互相看着对方足有一分钟。
  这一分之中,我的心已经由希望变成失望透顶,于是这时候手上刚才烫伤的地方突然间痛得不得了,我很自然地抬起来看了又看,那里红红的,火辣辣地痛。
  他看到我这个动作,很紧张地拉住我的手,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便哭起来。不是我一贯的号啕大哭,而是无声地细水长流,眼泪就一颗颗掉下来,而我始终不出声。
  他也急了,问:“到底怎么了?痛得厉害?”
  可是他自己也还不舒服,突然他闭一下眼睛,用手扶住额角,想来是头痛。我立刻又顾不得自己使性子,用手试试他的头,又烧起来,抱住他想让他躺下,他却抓住我不放,问:“你的手到底怎么了?”
  我委屈地说:“做饭时被烫到了。”
  他立刻在医药箱里找起来,很快拿出一管药,把我的手摊开,轻轻地敷药,然后说:“过一刻钟就好了。”
  然后我仍然哭,然后他还拉着我的手不放。
  终于,他叹口气说:“其实,我自己都想象过,如果有这么一天,我怎么答复你。”
  有点意思,我抬起头,他看着我现在这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脸,很是动容。
  他一只手,颤抖着,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说:“本来我准备说,你这么漂亮又能干,应该找一个登对的人;或者,我说其实乐天就不错,年轻又上进,最重要是他非常喜欢你。”
  我估计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异常难看。
  他失笑,接着说:“可是真正事到临头,我才发现,我说什么都是侮辱你,也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
  我眼前出现一丝光亮,但是我哭得太伤心,以致大脑都不运转,说:“请你讲我能听懂的汉语。”
  他一愣,随即吻了我,还是很轻很轻,很缠绵很缠绵。
  突然,有人进来,是乐天,我们三个同时都惊愕地望住对方。乐天张大嘴,隔了几秒钟,说:“我敲了门的。”
  然后他转身就大步走出去。
  我又看了蒋文几秒钟,然后抱住他,把头放在他肩膀上,哈哈大笑。
  可是他身上的温度提醒了我,我说:“吃了粥,把药吃了,就休息吧。”
  “你帮忙叫乐天进来,我来跟他解释。”
  他倒是有担当。
  “你又发烧。”
  “正好让乐天处理。”他朝我笑笑。
  我真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听话出去找乐天。
  他就在客厅里,手上拿一杯酒。看到我,不理我。刚刚拒绝了他,就和他好友在一起,我确实觉得有些抱歉。
  “他发烧了,请你进去一下。”我故意这样说。
  医者父母心,乐天绝对有职业道德。他脸色还没变好,但是刻站起来进去。
  轮到我站在窗口,倒一杯酒,静静吹风。一天之中,发生好多事。
  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只喝了两口。又点一支烟,装模作样地吸起来。我的姿势是和老妈学的,自己觉得已经很有味道。又在此时此刻,呼出一口烟,有点荡气回肠的感觉。
  乐天进去已经很久,我忍不住走到门口,正好乐天从里面推门出来。
  他看看我说:“他没事的,不用担心。”
  我问:“你没有生我气?”
  “干吗生你气?你从一开始已经讲明,再说,我才华盖世,从护士到病人家属有一连人在等我约会,哪有时间生气?”
  我听了,眼睛发湿,就这样放弃一个大好人。拥抱他,他僵了一会儿,推开我,说:“我可不想被砍。”
  我进去,他已经躺下了昏昏欲睡,乐天帮他换了睡衣。
  他说:“我跟乐天说请他送你回家。”
  “我才不要,我在你这里睡。”然后我就打开他的衣柜,里面比我的衣服还多,当然收拾得更整齐。我拿出一件大体恤衫作睡衣,他拿我没法,所以只是无奈地看着我走进洗手间洗漱。
  我出来,蹑手蹑脚地爬上床,他已经把一大半床空出来给我,面朝另一边,我从他背后抱住他,他立刻身上僵硬,原来没有睡着。
  当然这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于是睡得很沉。
  我睁开眼睛,他已经穿戴好,坐在电脑前工作。看见我起身,他推着轮椅过来,微笑问:“睡得好么?”
  “记得以后多笑给我看,你笑起来蛮好看。”
  “幸亏你不是我老板。”
  屋子里采光很好,早晨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看着他真让人觉得舒服。
  我又问:“你在家里,把头发梳得这么一丝不苟干吗?还有,一件衬衫也穿得这么整齐做什么?”
  他听了只能苦笑不得,说:“原来不是我的美色打动你。”
  哧,我笑,他也不是没有幽默感。
  “去洗漱,然后来吃早餐。”
  早餐有煎蛋,吐丝,和奶茶,而且是我最喜欢的店里的奶茶。我惊奇,那家店里这里最近也要开车单程二十分钟!
  我问:“怎么弄到的?”
  他笑笑不说话。我又感动起来。真是,不喜欢的人呢,就是会飞也没有用;而他,不过是做些表面文章,就让我一次次感动不已。
  他已经工作,没事儿人一般,在家里工作。我上班迟到了,威廉看到我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立刻叫起来:“小恬,快从实招来,否则扣你工资。”
  一个男人,这么8干吗?
  懒得理他,坐下来继续作计划书。可是阿媚也过来问:“昨天你打电话给我还没说清楚。”
  我头也不抬,说:“就是我陷入爱河。够清楚吧?回去干活!”
  于是全公司瞬间都知道这件事了。
  我真的是很想他,但是又觉得随便打个电话发嗲地说“我想你”是很无聊的。于是写了封邮件问他有关场地天棚承重力的专业问题,并且用完全商业化的措辞。
  邮件发出两分钟,我就接到他的电话,我没想到,很惊喜。
  他只说了一个数字,是我问的承重。
  然后,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嗯,他不自然地咳一下,说:“我根本没法工作,对着电脑发呆,一直在想你。”
  我听了禁不住哈哈笑,原来是心有灵犀。
  邮件,承重,全都是借口。
  一整天心情都好好,下午,收到一批奶茶,他请全公司同事喝。不得了,简直像是在宣布结婚一样,同事们手上拿着奶茶,纷纷来祝贺。
  又有理由可以打电话。没人接,我有些急,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隔一分钟,他就打过来,我问:“你不舒服么?”
  “刚刚在洗手间。听到铃声,但是没那么快出来。”
  “同事们都喜欢你的奶茶。”
  “你呢?你喜欢才最重要。”不得了,这个人追女的功夫绝对不一般。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
  “我,还好。”
  “只是还好?”
  “嗨,不要要求太高,我昨天可是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
  “还好意思说。”
  按时下了班,冲进商店买了一套生活用品,然后直奔蒋文家。乐天乐宜也都在,看到我大包小裹送上门来,乐宜一下子跳出来,抱住我欢呼:“太好了,你要和文哥同居了。”
  我再豪放,被她这么一嚷,也会脸红。乐天忙拉开乐宜。
  乐宜还嚷嚷:“本来就是么,文哥,我的苦心终于有回报了。”
  蒋文从厨房出来,替我解围,拉着我说:“可以开饭了,大鱼大肉保你喜欢。”
  哇,不得了,他居然会做饭。
  我就这样住下来,过了一个星期蒋文才能穿义肢走路。这期间,最让他痛苦的是不能洗澡。我进入热恋期,每天下午两点定时收到一杯奶茶。因为做那个百年庆,夜夜加班,其实是家常便饭,但是不再和同事们深更半夜出去吃饭了,每天晚上归家吃他做的晚饭。
  晚上,我躺在他怀里,轻轻抚摸他的右腿,说:“真幸福。”
  “这样就算?”
  “做人不能太高要求。”
  “凡事力求尽善尽美。”
  真是个奇人,即便在他身体残疾之后,仍然是完美主义者。
  “你没有觉得我是个最漏洞百出的人?”
  他认真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追问:“为什么你没有嫌弃我?”
  “因为你死缠烂打,让人没法拒绝。”他说完,就闭上眼睛。
  我把这句话想了又想,但是没想明白。
  第二个星期六,我们才正式第一次约会。可惜我竟然要加班,他答应去接我。
  晚上六点钟,我终于忍不住对搭台做布置的供应商破口大骂,因为他们没有按时完工;还有对培训礼仪小姐和模特的人差点拳脚相加,因为这些人都一副白痴状,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
  全场都鸦雀无声,听我训斥,包括威廉,吓得躲在一旁,装作不认识我。
  我对着全场人狂吼之后,一转身看到蒋文,他穿着黑色唐装,专注地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我差点没晕过去,这么说刚刚我凶神恶煞的模样他尽收眼底?他真有涵养,没有立刻转身就走。
  我走过去,先嘿嘿笑,说:“什么时候来的?”
  “你双手叉腰,开始骂人的时候。”
  我干笑,点点头:“难得一见吧?”
  “确实长见识。”
  “你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反悔什么?”
  “你会不会因此鄙视我?”
  “我崇拜你还来不及!”
  “真的?”
  “真的。”
  “等我一下,我交待好就走。”
  等我转身回来,看到他和一个美女在说话。不过两个人表情都有些不同寻常。
  我立刻走过去,原来是我们这次请的一个模特,年纪也不小了,但是气质非常典雅。
  他给我们介绍:“唐小恬,陈湘君。”
  蒋文揽着我的腰,陈湘君说:“你的口味变了。”
  “是。”他没有多说。我突然明白了她是谁,她是他出事前那个已经谈婚论嫁的模特女友。
  我于是问:“变得更好抑或更差?”很有点挑衅的意思,今天心情实在不好。
  “当然是更好。”陈湘君微笑。
  我不得不承认,他当年的品味也是不错的。但是我禁不住吃醋。
  坐在车上,我开始闷闷地不说话,突然我说:“她的确很不错么。”
  “谁?”他故意装傻。
  “你的前任女友。”
  “已经不关我事。我的现任女友比较重要。”
  真是一物降一物,我一下子就被收服,乖乖地靠在他肩上。
  刚上第一道菜,我就看到许凡朝我走过来,气势汹汹地。到了我面前,他一指蒋文,说:“这就是那个如你所言把爱当回事儿的男人?”
  那一刻,我真的想把头钻到桌子下面,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好久不见。”我说。
  “还不算太久。”他从前并没有这么恶劣,也没有借酒装疯过。
  “这位先生,请你离开。我女朋友不愿意和你用这种口气讲话。”蒋文说。
  “你女朋友,两个礼拜前她还是我女朋友。”许凡晃晃荡荡地。
  “你再不离开,我不客气了。”蒋文站起来。
  我站起来,对许凡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不要让我从这一刻开始。”
  可是,许凡已经出手,对着蒋文就是一拳,蒋文被打个趔趄,然后反击,两个人倒在地上。我没有喊叫,见惯各种场面,这一点事吓不着我。酒店的领班和服务生把两个人拉开,请走许凡,扶蒋文坐下。
  我立刻问:“怎样,腿没事吧?”
  他扶着腿,说:“没问题。”
  我仍然十分紧张,他却笑,说:“没想到还能一展身手。”
  我要检查他的右腿,他阻止我。
  我异常沮丧,同一天遇到他的前任女友,我的前任男友,人家为他脸上增光,我的使我颜面扫地。
  就在我沮丧的时候,我的老妈居然也来了。周叔叔陪着她,她穿一件合体旗袍,仪态万方。
  见到我,扑过来,说:“N久没有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那天接到你电话说爱上谁,进行得怎么样?”
  我觉得今天就算有十张脸皮也不够我丢的。我只好指指蒋文。
  他很乖巧,立刻站起来,虽然很费力,说:“伯母好。”
  我老妈惊叫说:“就是你呀,看来已经到手了。”
  周叔叔在一旁陪笑。我双手把整张面孔遮住。
  蒋文说:“伯母,不如一起坐。”
  幸亏她还有自知之明,说:“我约会怕打扰,还是分开吧。”
  他们走后,我立刻说:“回家好了,我没心情。”
  是我开车,一到家,我坚持从车中搬出轮椅要他坐上。
  回到卧室检查,还好只是义肢错位,右腿有擦伤不严重。我让他半躺在床上,趴在他腿上不起来。
  “嗨,怎么了,傻丫头?”
  这句话让我立刻泪盈于睫。
  “有什么难过的,很明显他还对你旧情未了么,应该高兴才对。”
  “陈湘君很不错。”我闷闷地说。
  “我们已经不爱对方了,当然谁看谁都不错。”
  也算至理名言,没有感情了,当然更加放宽胸怀。我才露出面孔,靠在他怀里。
  这个男人前后变化奇大,现在脸上一般都是温和状,在我面前常常微笑;也没有从前那么惜言如金,反倒句句是理。真是令人佩服佩服。
  可是,是夜,他在床上翻腾,尽管是轻轻地怕吵了我,我还是意识到不对劲。果然,他腿痛。
  我立刻起来,给他双腿按摩。他的右腿仍然让我看了心痛。他慢慢地睡过去,我才放下心来。



  [5]

  幸福的日子过得行云流水般快。其实我并没有每天去蒋文那里。为了他们的百年庆,常常工作到很晚,回到家里,就把自己扔上床,和衣睡到第二天清晨。还有,有我在场的时候对于乐天并不容易,我总是把状态弄得太过亲密。也不是无时不刻发生儿童不宜举动,但是和这个人举手投足间都暧昧缠绵得不得了。
  蒋文固定每天晚上会作一些运动,为了避免因为失去右腿出现身体不平衡的状况。这个时候也是我不能参与的。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就要进入最后关头,我一连五天都是午夜才回家,当然每天他的电话奶茶不断,但是难解相思之苦。
  只在开会时才见到一次蒋文。他还是坐在对面客户方。
  我贪婪地看着他,他穿那件粉红色衬衫,笔直地坐在那里,帅得一塌糊涂。威廉碰碰我说:“适可而止吧。”
  客户觉得我们的布置还可以更好,但是所有都是以前确认过的,现在改动,很费时费力。
  对方负责人说:“唐小姐,这是我们要求改动的,增加的费用不成问题,我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庆典。”
  但是没有所谓“完美的庆典”,五天以来的身心疲惫让我无法接受这样的要求。大概是我脸色太不好,威廉小声说:“安啦,安啦,只要有钱,会搞定的。”
  中间休息,蒋文拖着我的手去他办公室,我一边说“我想你我想你”,一边吻得昏天黑地。
  然后我说:“你帮我搞定你老板,不要搞这么多事,就按原来的方案好了。”
  他很严肃地说:“但是我也同意改动,力求尽善尽美。其实是可行的,需要我帮忙,随时叫我。”
  当我最亲近的人都不站在我一方时,我觉得彻底失望郁闷。顿时我连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转身就走,他伸手拉我,但是被我挣脱了。
  下半场会议,我低着头,谁都不看。
  当然达成决定,我他妈的回去找供应商将一切重新改过,并且时间极其有限。
  蒋文送我们出去,对我说:“中午在这里一起吃饭。”
  我看也不看他,闷闷地说一句:“没时间,我得回去做事,力求尽善尽美!”
  坐在车里,威廉说:“亲爱的,你最近荷尔蒙失调,脾气太暴躁。”
  我立刻破口大骂:“你试试每天14个小时每分每秒都在干活,连口水都顾不上喝,还要被客户挑三拣四!”
  威廉被吓了一大跳,立刻噤声。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但是他们很讲道理,肯付钱。”
  “肯付钱我就要伺候么!”
  威廉惶恐地看着我,以为我已经神经错乱,连这样的基本原则已经忘记。我低下头,不出声,累了。和蒋文不开心,让我很难过。我们竟然因为工作的事闹别扭,还是根本价值取向冲突?
  下午回去和同事供应商开会,传达精神,调整所有以前已经做完的功绩。这期间,前台几次进来,神情紧张地看我,但是我一摆手,表示懒得理任何人。
  终于交代清楚,我同威廉说:“我要回家吃饭、洗衣服、睡觉,否则明天我就没有内衣穿了。”
  没等他点头,我抓起包包就走。前台追着我,说:“小恬小恬,你男朋友下午打来无数电话。”
  “哪一个?”这个时候,我仍然不失幽默感。
  “送奶茶的那个。”
  我已经走出门口,但其实心里还是觉得舒服一点点,他主动打来电话。
  楼门口,人来人往,接孩子放学,买菜回家做饭。我垂着头开门,身心俱疲,对于外界一切都绝缘一样。
  突然,后面有人叫我,我听得出是蒋文的声音,真是惊喜,追到这儿来了。回头,看到的是一大束白色香水百合,娇艳欲滴,香气扑鼻。
  我心中的不快去掉一半,还剩一半。
  “还在生气?”他拉住我的手。
  还是不肯跟他说话,但是扶着他,努力撑起他的一部分重量,因为我住在六楼,又没有电梯,够他受的。真担心他的腿受不住,今天天气并不好。
  走到四楼,我说:“休息一下。”
  “哦,那我帮你拿包包。”又逞强,随便他。
  到了我家门口,两个人都有些气喘,我越想赶快开门可以让他坐下,越是弄错钥匙,气死。
  他却不急,靠着墙,在一旁拍着我的背,安抚。心中立刻温暖起来,另一半不快又减少一半。
  进了门,马上让他坐在沙发上,他却说:“没这么严重。”
  和他的房间相比,我这里简直是猪圈。我的衣物从卧室到客厅丢得到处都是。
  我找了只大牛奶罐,随便把花插进去。然后又开始把所有衣服收拾成一堆,扔进洗衣机。
  然后坐在他身边,帮他取下义肢,隔着裤子给他按摩腿。他一直不出声,任我胡作非为。
  等我停下,他才搂住我,一起半躺在沙发上。这一下,我的最后的不快也消失了。
  没想到竟然就这样睡过去,被他叫醒是两个小时后。还不明所以,太累了,睡得昏头胀脑。
  “回床上去睡,否则明天肯定腰酸背痛。”他一只手揉着另一边的胳膊,半边身子被我压得发麻。
  这个男人非得每次都搞得这么煽情么?我不无愧疚地帮他揉搓,好让血脉畅通,他脸上又是一片漠然,恐怕是酸痛得厉害。
  过了会儿,我站起身,才想起来他的轮椅和拐杖都不在,我这里的器具又如此不方便。
  我问:“拐杖在车里么?”
  “别麻烦了,可以解决。”我扶着他站起来,他可以灵活地用单腿跳着走。我心里突然难过得要命,交往以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动,像他那么要求尽善尽美的人,当然在人前人后都不肯用这么可笑的姿势。
  可是今天晚上,为了迁就我,他都肯如此。
  我扶着他进洗手间洗漱,放张凳子让他坐下。但是发现他需要用手扶着才坐得稳。于是又只好站着,他一边身体靠着墙。我觉得心里酸痛酸痛的,他并不说话,同时面无表情,我立刻转身离开。
  这期间,我晾衣服。同时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再接再厉,将这个庆典做到尽善尽美。如果一个身体残缺的人都不肯放弃标准,我怎么可以放任下去。
  我敲敲洗手间的门,他答:“好了,我来了。”我打开门,正看见他因为地滑脚下不稳要摔倒,我扑上去抱住他,结果正好面面相撞,惊魂未定,我们都捂着鼻子,哈哈大笑。
  那一晚,我们都特别轻柔。
  我的心情又好了。威廉的感触特别多,说:“原来女人们张牙舞爪,都是因为没有男人抚慰。”
  

  [6]

  庆典前一天最后一次彩排。天气经预报肯定不会好,这个秋天真是特别,阴雨连绵。
  彩排前,我在洗手间里和陈湘君相遇,她在里面呕吐完出来,面色很差。我问:“不要紧吧?”心想,不是胃肠不好,就是怀孕。
  她摇摇头,微微笑一下。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她并不张扬,娇气,令人讨厌,像我最初以为的那样。连我都觉得她和蒋文不知道多等对。
  蒋文坐在那里,等着上场,有他的讲话。我没法和他腻在一起,我得看着全场。由阿媚届时负责提醒他上场。
  可是我不时地回头看看他,他穿着深色西装很帅。不像我这厢,穿着牛仔裤,衬衫袖子胡乱挽得高高。
  等到模特们的节目结束后,我发现陈湘君和蒋文在亲密交谈,所谓“亲密”是两个人几乎头碰头。
  我心中不爽是一定的,但还是要以大局为重。可是等到快要蒋文上场时,我看到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我顿时体会了什么叫“怒火中烧”。
  我叫阿媚叫蒋文上场,阿媚居然端端地顺顺利利找到他,指定的礼仪小姐用力扶着他走上去。他讲话时不用稿,但是用手撑着身前的讲台,我知道他一定是腿痛得难以支持。
  阿媚看着他,说:“真是帅得让人舒服。”
  我却阴沉着脸不说话。
  “大姐,又怎么了?”
  “知不知道有一种心情叫‘嫉妒’?”
  我开始理解为什么有个老外说了一句很有深度的话叫:“罪恶不是‘我恨你,我要杀了你’,而是当你说‘我爱你,你是我的’。”
  他从台上下来,我去跟他说:“帅哥,表现不错。你可以走了。”
  他握握我的手,说:“我在家里等你。”这话真是慰人心怀。从来我的家里都没有什么可期待。
  陈湘君又出现,我装作很大方地说:“不如你送一下陈小姐,她今天不舒服呢。”
  陈湘君终于说了一句惹毛我的话:“如果你还住在原来的地方,那么我顺路。”
  我再不言语,立刻转身,不想他们看见我杀人的目光。等他们走了,我差点跳起三丈高。
  威廉很细心,拍拍我肩膀说:“亲爱的,一个男人如果只经历过一个女人,那么他还不值得爱。”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雨,淅淅沥沥。蒋文房间里的台灯还亮着,一本有关家居装饰的书还放在胸上,他半躺着睡了。
  他睡的时候没有鼻鼾,眼睛闭得很轻,柔软的头发垂下来,让人怜爱。我弄弄他的头发,他惺忪地醒了,我抬起他的头,把枕头放平,让他躺下。
  他问:“很累吧?”
  我问:“腿痛么?”
  他抱住我,说:“乖乖睡觉,明天全靠你了。”其实已经不是明天,而是今天了。
  睡到十点钟,蒋文已经不在房间里。我洗漱穿衣拿包准备出门,见他坐在阳台上。
  我走过去,蹲下,把手放在他左腿的膝盖上,问:“这里又潮又凉,怎么不进去?”
  “小恬,我怕我今天走不动。”他木着一张脸,这样的天气他腿上肯定痛苦不堪。他又绝不肯坐轮椅上台。
  我心中很是悲痛,尤其知道他不肯坐轮椅并不是好面子,而是那让他觉得无助,不自由。
  “我拿回来的麝香虎骨膏,有用么?”
  “哪有那么多虎骨?”他淡淡笑。
  我推着他的轮椅回到房间,把毛毯重新裹得紧紧的,说:“如果你走不动,我背你上去。”
  为防万一,我嘱咐他记得带轮椅,还有穿得帅点。
  现场一起基本井井有条。六点钟开始就绪,七点钟开始。七点三十五分蒋文讲话。
  七点二十的时候,我发现阿媚不见了,她应该去找蒋文。我立刻四处张望寻找帮助,然后就看到近处已经表演完的陈湘君。
  她主动问:“有什么需要帮忙。”
  我连忙说:“去化妆间找蒋文,带他来,等着讲话。”
  我在模特的化妆间隔出一块地方,放了张很舒服的沙发椅给他用,陈湘君知道那里。这个时候,一切以大局为重。那里还能计较什么嫉妒。
  等一会儿,我看到她推着蒋文到门口,在那里,她搀扶着蒋文走到台前,一切顺利,我干脆让她负责到底,带着蒋文上去又下来。
  一切进展顺利,所有人入席。在《月亮河》优美的旋律中,上第一道菜,客户中的贵宾们举杯,我放下心,溜出去看蒋文。
  陈湘君居然还在,见我来了,点点头走了。我很虚伪地说声“谢谢”。
  蒋文问:“一切都好么?”
  “否则我怎么走得开?”我整整他的衣领。
  然后我就看到了口红印,一半在他颈上,一半在衣领上,他皮肤很白,衬衫也是白色,看得很清楚。我的心沉得很快,咬咬牙说:“我们有没有说过‘约法三章’?”
  “是不是你说的全都是正确的,如果错,参照第一条?”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是,是任何时候,不得以任何理由欺骗我,除非你能确保不被我发现。”
  他不解,说:“当然。”
  我冷笑,说:“现在请你解释这个口红印。”
  他愣住,仔细想,看着我的眼睛,诚实无欺的样子,说:“唯一的可能是我从轮椅上起身,没站稳,撞到她造成。”
  我低头,想想,接受。
  他淡淡说:“我先回去了。”然后就自己推着轮椅朝门口走。我叫一个警卫帮忙。又回到现场去。
  生活中其实我们有太多不同,比如卫生习惯,比如喜欢的菜式,但是因为愿意包容对方,都不算什么。但是刚才对他品德的小小质疑,凭他的高傲,觉得无法忍受。那么容易就得罪一个人。人生真的很容易就没有乐趣。
  威廉同客户一起吃得正欢,看到我,讶异,问:“亲爱的,一切顺利,客户极其满意,为什么你还如丧考妣?”
  他的中文真是让一些中国人都自叹弗如。但是如丧考妣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看着雨水打在窗上,就像泪水从心中流出来。
  九点钟结束,我十点钟离开,回自己的家,可是那里没有人在等我。
  在车上,我打电话给乐天,他听到我的电话还是很开心,问:“晚会成功么?”
  我说:“今天蒋文身上特别不舒服,你多照看一下。”
  “你不过来么?还要找你喝酒庆功呢。”
  “不去了。”
  “你们吵架了?”我实在是个喜怒不仅形于色,且表于声的人。
  “有些不开心。”
  “有什么不开心,大家说出来,你会让问题隔夜才怪!”
  原来他这么了解我,我是万分不甘心,没解决问题就睡觉,但是又那么无奈。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一个字关于过往,他也没有试图发掘我的。所以如果什么红颜知己找上门,我完全措手不及,出一点状况也正常。
  恐怕是活动结束,压力解除,我突然抑制不住,哭起来。乐天听到,惊得差点打烂电话,说:“别哭别哭,慢慢来慢慢来。”
  我摸一把眼泪,说:“没事,我到了,明天再说。”
  “你真没事?不如过来,乐宜和小于也在。”
  “没事。你们玩得开心。”
  我洗个热水澡,点上电毯,准备长睡不复醒。刚刚九月,我就用电毯,被同事们嘲笑。可是我就是怕潮冷。跟着蒋文,两个人更是志同道合。
  我其实不是个迎着问题上的人,我潜意识中总有逃避心理,每到这时候,就靠睡觉逃避现实,次次希望再也不用醒过来。
  可是有人不知死活地按着门铃不放。开始我以为是电话,后来才明白是门铃。我裸睡,只好裹了条被单去开门,竟然是蒋文!
  我晃晃脑袋,他说:“丫头,开门。”
  我打开门,他拄着一支手杖费力地走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还不太清醒,眨眨眼睛,问:“你怎么来了?”
  他自己先坐下,说:“在那边做好了一桌子菜等你,你却一声不响跑回这里。”
  “你从来没说过要等我,是你自己生气先走了。”我都着嘴说。
  “不是八百年前就说好,等做完活动,我们如何如何。”
  “你敢说你今天没有生气?”
  “小姐,是人总有点脾气吧,尤其是被你质疑我的忠诚度。”他眼睛一片清澈地看着我。
  我终于忍不住趴在他腿上呜呜地哭。他忙说:“好了好了好了,那么大的场面你都指挥若定,为了这一点小事哭,好像我欺负你一样。”
  “就是就是,我就是不喜欢看见你和她有接触。”
  “只是她,还是所有女性?”
  “所有女性,尤其是她!”
  “理全在你一边了。”他笑,随即皱着眉说:“小恬,我头痛腿痛。”第一次他肯主动说出来,而不仅是一脸漠然。
  我连忙扶起他进卧室,让他躺在床上,然后紧张地帮他卸掉义肢,脱衣服。一边说:“我不是让乐天好好看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乐天又不是神仙。这种天气,只是正常反应。”
  “那你还出门!”
  “谁叫你一边说和我不开心,还一边拜托人家照顾我,还一边泪水涟涟,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原来我和乐天打电话时,他们都在。
  幸亏我已经用了电毯,床上干燥且温暖。我问他拿药,他说:“已经吃过了。”
  我只好抱着他,帮他按摩太阳穴,好一会儿,他拉住我的手,说:“好了。”我的两个虎口处酸痛。我又把手放在他腿上,他闷闷地说:“没用,等一会儿就好。”
  最起码可以缓解一下,尤其是右腿。我坚持帮他按摩起来,直到我自己满意。我躺下来,让他的头靠在我怀里,他轻轻说:“其实这是解决头痛的最好方法。”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天气转晴。我们决定郑重约会:吃饭,看电影。
  就在我描眉画眼之际,他接起电话,就走出去,回来后面有难色地说:“我得出去一下,今晚约会恐怕得取消。”
  我失望是肯定的,但是总要讲理。问:“我送你?”他摇头。我直觉是他老情人找他,但是一个字都没有问,这便叫做“信任”。
  乐宜打来电话,问我们有没有和好如初。听到她文哥有事不能陪我,立刻邀请我参加她老哥和她男朋友一起吃饭看电影。
  乐天熟悉一家大排档,便宜又好吃,据说以前蒋文也经常来。
  乐天仍然不甘心地问我:“我到底有什么不合你意?”
  我哈哈笑说:“你皮肤黑,我其实喜欢小白脸。”
  等我们起身,看到比较远处,陈湘君也在吃,她的对面的人的背影我再熟悉不过,几个小时前,他还睡在我怀里。
  乐宜惊叫,我和乐天连忙扯着她离开。到了房车上,乐宜还惊魂未定。我安慰说:“他肯定有很正当的理由。”
  乐天狠狠地点头同意。我突然问:“他在出事以前,是不是很恶劣,总要女孩子迁就他?”
  乐宜说:“文哥一直对我很好呀。”
  乐天说:“这两年,其实他成熟好多。最起码他从前很少向女孩子道歉,昨天夜里还千辛万苦去找你。”
  我说:“去看电影吧。”
  看的是《天下无贼》,到最后看到刘德华死掉,我失声痛哭,哭得比他戏中的老婆伤心得多。
  一起回到乐天那里,我的眼睛还是肿肿的,蒋文坐在客厅里。见我这样,问:“你们把她怎么了?”
  乐宜跳起来,说:“还说我们,你……”
  乐天忙捂住她的嘴。蒋文不明所以,我说没什么,就推着他回到卧室。
  在他追问之下,我说是不甘心刘德华死掉。
  我和威廉要一起出差到杭州一周。他听了,故作紧张。我说:“那么浪漫的地方,如果不发生点什么事情,怎么对得起大家的期盼。”
  他打我屁股。
  “这下你也可以联系一下诸多老情人。”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一个字,关于那一天,但是不表示我心中没有芥蒂。
  “可以考虑。”他说。但是我已经没有心情接下文。
  前三天,他日日打来电话,两个人都情意绵绵,所以说小别胜新婚。
  第四天,我丢了手机。晚上的事,又不记得他的号码,他又不知道我酒店。煎熬了一夜。
  第二天,打电话给阿媚,让她帮忙联系蒋文,告诉他我丢了手机,再把他的手机号码发短信到威廉手机上。可是晚上,我打电话给他时,响了好几声,最后是个女子接起电话。
  我的第一反应是打错了,可是我说:“找蒋文。”
  对方说:“他把手机落在我这里。”
  我听出她是陈湘君,就挂断了。我敲威廉的门,说:“最后一夜在杭州,去西湖边上泡吧。”
  他乐不可支,前几天都是他自己去。我喝杯“黄鹦鹉”鸡尾酒就醉倒,倒之前,跟威廉说:“是不是男人精力太过旺盛,一定要三妻四妾才行?”
  居然没有睡多久,行了就自行结帐,直奔机场。在前台给威廉留言,说现行回去了。
  让出租车直接开到乐天的医院,有什么事我愿意先和他商量一下。此时的我,没有怒火中烧,只是觉得深深地悲凉。
  即便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我都没有办法忍受以任何一种形式和另外一个人分享同一个男人。
  可是,老天爷好像故意捉弄,我在医院门口,还没有下出租车,看见蒋文和陈湘君拥抱在一起。现在千万不要跟我讲我亲眼所见并非事实。
  我立刻告诉出租车司机调头开到蒋文家,我不喜欢冲突,我宁可悄无声息地走人。
  这段日子,在这里各处也积攒了不少东西。我跑来跑去地收拾起来,大脑停止运作。
  没有听到有人开门进来,直到有人按住我的手臂,问:“你在干什么?”
  是蒋文,他要拥抱我,说:“好想你,宝贝,回来了。”
  我躲开,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他。然后,继续收拾。他大力地阻止我,问:“怎么回事?”
  我甩开他,说:“当初我和你约法三章,我想第一次你骗我,是你错,你不应该;第二次你骗我,是我错,是我活该。现在我无话可说,你让我走。”
  “我做了什么骗你?”
  我眼泪一下子下来了,我突然发现我没法应付一个人可以这样恬不知耻。
  “本来我们的约会,你临时出去和陈湘君一起吃大排档;昨天我打你的电话,是陈湘君接的说你落在她那里;今天就在半小时前,你和陈湘君在医院门前拥抱。你还要我告诉你做了什么么?”
  他有几秒钟沉默,然后说:“我可以解释的。”
  “你说。”我太爱这个人,愿意听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
  “她只是暂时需要帮助,我们没有什么。”
  “这么简单?”
  “这涉及到个人隐私,我没法说得更多。”他实在是个有原则的人。
  “就算我愿意相信她有困难,一定要一个两年前分手刚刚重逢的老情人帮忙,我告诉你我不高兴你帮助她,你愿意为我不再见她么?”
  他停了半晌,艰难地摇摇头,说:“小恬,我很爱你,但是……”
  “但是没有爱到愿意一切以我为先的地步,我明白。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放弃这样的爱情。”
  他脸上出现那么悲戚的表情,但是我相信他不会比我难过。
  他要走上来,颤抖地说:“请你……”
  我更灵活,我躲开,开了门跑出去,外面大雨瓢泼。
  

  [7]

  我一路狂奔,也不辨方向,终于支撑不住,坐在一个街边的长凳上。原来是阵雨,已经停了。我浑身湿透,气喘如牛,双眼无神,以至于身后酒店的服务生走过来问我“小姐,是否需要帮忙。”
  我请他帮忙叫部车。我身上的所有细胞仿佛都要沉睡过去,看着车就在眼前,我觉得我没有力气走过去。
  我上了车,司机叫了好几遍,问我去哪里,看我的神情很古怪紧张。我说了地点,就呆坐那里。
  “小姐,到了到了,唉,小姐,你下车吧。”我拿出一百块,他摆摆手,说:“没零钱找,我也不用了,你就下车好了。”好像我是瘟神。
  我回到家,就在洗手间里脱光湿衣服,擦干身上,却发现还在滴水,不能想象,居然是我的眼泪!原来一路上一直在哭。
  只有在年轻的时候,做学生,才为了和小男朋友吵架分手如此伤心。因为心无旁骛,除了学习,就是他了,所以才在生命中如此重要。
  上了班,那么多人和事要应付,自然留给爱情的空间小之又小,而我偏偏不信邪,要把它校正到最重要的位置,自然撞得头破血流。
  上床睡觉,我也是个胆小鬼。睡得不踏实,总觉得有人在按门铃,还希望蒋文就像上次一样拼了命过来同我讲和。
  睡睡睡睡,天昏地暗。醒来,是第二日中午。我打电话去办公室,前台大呼小叫说:“小恬,好多人找你。你什么时候进办公室?”
  找我,找我做什么,地球没谁不转?昨天的事又涌上心头,眼睛又潮潮的。
  大问题,眼睛肿得要睁不开,用冰块敷略微见效。
  走进办公室,前台给了我一堆东西,信件,电话记录,还有,一个手机!
  我打开装手机的盒子,一支和蒋文用的一模一样的手机呈现眼前,据说是他得知我手机丢失当天送来的。SIM卡,充电器都已经备好,铃声和他也一模一样。
  我忍不住掩面痛哭。阿媚和威廉一起进来,见到我如此,走上来,威廉轻声问:“亲爱的,怎么了?”
  他该死的穿一件粉红色衬衫,我立刻抱住他,继续哭。
  他十分尴尬,动也不敢动。
  阿媚劝我,将我和威廉分开,让我坐下。
  我同威廉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说:“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我说:“我需要休假,半个月一个月。”
  他说:“我本来这个星期要带你去客户那里开会,他们有个大活动。”
  “威廉,我失恋了,完全没心思工作,我一定要休假。”
  他听了吃惊。说:“我可以和他谈谈,如果你同意。”
  我的这个老板,最大的功用不是做事,而是时刻安抚手下员工让他们好好做事。他要和蒋文谈谈,谈什么呢?说唐小恬是个优秀员工,长得还可以,幽默感十足,你和她和好吧,让她继续安心工作。
  我摇头。
  “亲爱的,你的状态让我十分担心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
  我点头,说:“所以我只是要休假而以。”
  他只好同意。
  我说:“我休假期间,无论要紧还是不要紧的事,都不要找我。”
  阿媚过来,说:“你不在的时候,乐天乐宜,打来无数电话,要你立刻回给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每次都太决断,和许凡也就算了,反正你也不伤心。可是这次,你能不能再商量一下?最起码你自己别受这么大伤害。”
  察看电话,都是乐天乐宜打来,还有老妈的,没有那个人的,我还能说什么。
  我拍拍阿媚肩膀,走人。
  打电话给老妈,她说许久没有我消息,问候一下。
  我说:“我又和人分手了,我出去散散心。”
  她听了好像我多么幸运可以去游山玩水了,兴奋得很。我真是输给她。
  我问:“老妈,是不是我错了,我根本就不应该期望有人会把我当成最重要的人?”
  “确实有点过分。”我不行了,如果我老妈都是这么说,我真应该绝望了。
  傍晚,我来到蒋文住处前。我坐在台阶上,用手机拨打他的手机。他事先已经把他所有号码帮我输入我的手机。一样的铃声响起来,我心中祈祷:如果他这时候接起电话,我就告诉他我就在他门口,然后等他打开门,我就过去和他拥抱。
  纯电影场景,我心中说:“蒋文,快接电话,再给我一次机会。”他的确实一直在响,但是迟迟没有人接。也许他真的做出取舍决定,就算不是和陈湘君鸢梦重温,也决定拒绝我的无理要求。
  我难过得把头靠在腿上,过了很久,才积攒足够力气起身离开。
  我胡乱收拾了几件衣物,就打车直奔机场。连去哪里都没有想清楚,总之什么大漠草原戈壁,荒滩野岭,赶上哪一班飞机算哪一班。
  手机一直在震动,但是无论谁的电话,我也不管了。
  到了机场,我打算把手机关掉,静心看航班信息。上面有十几个未接电话,分别来自乐宜,办公室,阿媚,威廉。
  还有无数短信,乐宜说:“小恬,求求你快到医院来,蒋文病危。”
  我顿时脑子里面一片空白。要隔几秒钟,我才反应过来,扔了手提箱就往外跑。抢了一辆出租车,说:“去医院,求求你快开。”
  我没有哭,心中只有惶恐。
  打电话给乐宜,乐宜一听是我,就哭了,说:“小恬,你在哪里,你快回来,文哥快撑不下去了。”
  “我就来。”
  我一直以为一个人是随时随地可能死去的,因为五分钟之后可能山崩地裂海啸地震,所以每一分钟活得都要尽兴。
  但是我也只是想一想,我从来没有真正准备好身边最亲的人会毫无预警地离去。
  医院里,阿媚,威廉,蒋文的老板也都在,人人表情凝重。看到我,自然闪开一条路。
  乐天在尽头,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的手,问:“他到底怎么了?”
  乐天说:“一开始是发烧,肺炎,腿部创伤感染。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有生命危险,可是目前,他的生命现在是处于被动维持。我们找不到生理原因,只是他本人没有求生欲望。他只叫你的名字。”
  “带我进去。”我异常镇静。
  很多仪器,管子包围着他,我不知道只有几天,一个人就完全脱形。我是觉得仿佛听见心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像只酒杯掉在地毯上,轻轻碎掉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问乐天:“他清醒么?”
  乐天愁云惨淡,点头,说:“我们说什么都没用,看你的了。”
  他出去了。蒋文仿佛是睡在那里。我用手拍拍他的脸颊,说:“给我醒过来,我来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慢慢聚焦看到我,但是张张嘴却无力发声,只是呼吸急促起来。我连忙按住他的胸膛,抚摸,一边说:“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别心急。”
  他的手微微动一下,我握住,把它贴在我的脸颊上,然后我一闭眼,掉下一对儿泪珠。
  我按铃,乐天进来。他察看各个仪器,又简单检查了一下,松一口气,说:“没事,好多了,他的各个器官又肯开始运转了。”
  乐天出去,我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听他说话,他说:“我爱你。”
  我吻了他干燥的嘴唇,很轻很轻的,然后说:“快点好起来,还没有跟你算完帐呢。”
  他又睡过去,但是仍然拉着我的手。我呆了一会儿,走出去。外面的人已经被遣散了,乐宜刚刚是哭晕了,也醒过来。我们的眼睛都是肿肿的。
  乐宜埋怨我,说:“你们闹得太过火了。那一天,哥哥发现文哥摔倒在门口,浑身湿透,满身是泥,腿也受伤了,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我哥问他怎么回事,他只会叫你的名字。在医院里,谁说也没有用,就一副不想活了的样子。”
  说着,她又掉泪了。
  “小恬,你怎么可以那么狠心。”
  我无话可说,唯有泪千行。N多年没有哭过了,这段日子,真是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不管发生过什么,一个男人用生命爱着我,不可能有更高的要求了。
  蒋文的病房是个套间,我睡在他外面。这几天折腾得太厉害,睡得沉。直到乐天叫我,说:“有人等不及了。”我应声而起,蓬头垢面地跑进去,看到蒋文身上的各种管子电线减少了一大半。
  我坐在他床边,看着他虚弱的样子,真的心痛。他见到我,努力给我一个微笑,说:“早。”还是没力气说话。
  “早。”我吻他,说:“幸好你已经见过我没有刷牙洗脸的样子,否则肯定反悔。”
  我没想到一句玩笑让他的反应那么大,他立刻十分紧张,挣扎急促地说:“不会,我不会。”
  我连忙抚摸他的胸膛,一边把床摇起来一些,安慰说:“玩笑而以,玩笑而以,你就是赶也赶不走我。”
  我轻轻地把他的背扶起来,靠在我的臂弯里,抱着他,一边吻他的头。他瘦了好多,我把他搂得更紧了。他很享受地闭上眼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肚子咕咕叫,我忍不住哈哈笑。
  结果,我去吃饭,他继续睡觉。阿媚来了,带来些汤汤水水。在这个时候,还真比花呀草呀的管用。
  她说:“真服了你们,明明爱得要命,结果一个要自我流放,一个干脆不要活了。没想到,还真有爱得要死这件事。”
  我长叹一口气。
  阿媚问:“就是他了?”
  我点点头。
  我回到病房,蒋文看到我轻轻松了一口气,我察觉了有些难过。一个人生病的时候真脆弱。
  我用嘴唇试一下他额头的温度,并不发烧。但是他有些咳嗽。右腿每天由护士给他换药,每次他从来不让我看,但是我一直很好奇我造成的伤害有多严重。
  我问:“哪里不舒服?”
  他摇头,还是虚弱得一塌糊涂。我帮他插上尿管,把手放在他下腹,有规律地开始按压,帮助他排尿。
  我已经做得很熟练。最初乐宜给我的护理书上就有写,从来不知道真的会实践。可是蒋文还是十分不习惯由我来做这件事。如常,他躺在那里,用手挡住眼睛。
  然后我告诉他,阿媚送给他的汤被我喝光光,谁叫他现在还不能进食。
  我扶着他,想帮他翻个身,他轻轻说:“抱我一下。”
  我于是坐在那里,抱着他,让他躺在我怀里,很快我们都睡过去。
  乐天告诉我,蒋文的父母都是地质学家,成年随着勘探队钻山沟,所以这次没有立刻联系上。不过刚刚有消息他们很快会回来。
  这下我紧张起来,一切发生责任都在我,罪孽实在不小。
  唯有努力补偿蒋文。每天细致地帮他按摩双腿,他们和他一样整体显得瘦弱多了。每天帮他擦身,他十分介意不能洗澡。每天喂他喝水吃药。当他可以开始吃流质,我便请乐宜每天煲汤送来,反正这小丫头一定要帮点忙才心里好受。每次吃完,我都会抱住他,轻轻帮他按摩胃部,生怕他又吃药又饮食不良惹上胃病。


  [8]

  情况好转得很快。
  他问:“我发现你很喜欢玩弄我的身体唉。”
  我嘻嘻笑:“哦,你都知道了。谁叫你皮肤好好么。”
  “原来是占我便宜。”
  “理所应当由我占这个便宜。”
  他叹气,说:“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多绝望。”
  我吻吻他的额角,搂紧他,说:“为什么?”
  “傻瓜,因为我爱你,因为你在我生命中最最重要。”
  他转过头,我们接吻,这个时候,唯有以爱缄吻(到底是怎么说的?)。
  他想接着说:“和湘君那件事……”
  “嘘,接吻时专心点,继续。”我一点都不想听有关那件事的解释,于我们未来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其实当初也不是嫉妒陈湘君,而是比较之下,我以为我在他心中的绝对位置不在至高点上,现在都已经云开雾散了。
  当蒋文的父母到来时,我紧张到极点。幸亏当时蒋文已经可以坐轮椅下床。他们是很纯净朴实的人,讲话不多,大概和他们的工作环境有关,经常离群索居。我让他们坐稳,倒水,然后就溜走。
  竟然看到陈湘君,竟然她是主动来找我。
  她走近,脸上带着歉意说:“我能和你谈谈么?”
  我拂袖,说:“不能。”
  显然她没有料想有人会这么直接拒绝她这个请求,一愣,然后自顾自说下去:“前一阵,我同男朋友分手,然后却发现已经怀孕,觉得十分无助。又遇到蒋文,他比当年更成熟,我仍然被他吸引。去做人流的时候,我确实需要人陪,找到他实际上是我自己的私心。现在的他,直到疼惜体恤,没有拒绝我。我没想到结果会这么严重。”
  “陈小姐,今后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遇到你我都会非常非常不开心,我建议是在我没有对你动粗之前你立刻走掉。我练过空手道的。”
  她听了禁不住往后退一步,然后转身走掉。
  突然乐天从角落里走出来,哈哈大笑,说:“我不知道你还练过空手道。”
  “你也是她的帮凶。”
  “真难办,男人对女人狠,你会嫌他品德不好;男人对女人好,你又心怀嫉妒。”
  “蒋文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明天。”
  “有什么护理要求?”
  “老样子,加强营养,可惜你又不会做饭。”
  说中我的痛处。我妈妈除了会煲汤,也不会做饭,到了我这一代,除了会煮白粥,连煲汤也没学过。
  “别担心,我教你。”他真诚地说。
  我连忙说:“说不定发现我是做饭天才。”
  这下乐天真的被娱乐了,说:“你,你?”
  我们一同进去看蒋文,他爸爸妈妈正要走。乐天说:“蒋伯伯,蒋伯母,别担心,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蒋妈妈说:“瘦成这样,让人操心。工作忙,也不能不顾身体。看看小恬为了照顾你也瘦了。”
  我放下一颗心,他当然没有父母到底怎么回事。
  我微笑着不说话,对待伯母伯父,这一招最灵。如果他们够时尚,再加一句“你们好象姐弟”,哈哈哈。
  他父母走后,他立刻拉住我,说:“一声不响跑到哪里去了?”
  我帮他翻个身,抱住他,说:“和乐天聊天。”
  “也不怕我吃醋。”
  “荣幸之至。”
  我一面担心日后如何和他父母共处,一面担心如何照顾他吃饭。


  [9]

  第二天早晨,我办完出院手续,回到病房接蒋文。他已经把自己移到床边,盲无目标地看着窗外。
  我把手掌贴贴他的脸颊,问:“想什么?”
  “又要再练习走路。”他有些泄气。
  我蹲下为他穿左脚上的鞋,一边说:“这次有我呢。”其实很伤心的,他还是很虚弱,但要通过锻炼恢复力气。
  他问:“你的工作呢?”
  “威廉已经开除我了。”
  “什么?”他吃惊不小,一只手捉住我的肩膀。
  “没关系,我去跟他说一下,或者让我老板同他说,我们是客户,指定要你做我们的项目。”他不无歉意地说。
  我抬头,很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很仗义地说‘没关系,我养你’,结果还是让我回去做牛做马。”
  他才明白我是开玩笑,说:“傻瓜,你高兴,我当然养你,就怕你闷。”
  我也叹口气,说:“真是命贱。”
  我起身,太猛,撞到他的下巴,赶紧给他揉揉,他却去揉我的头顶,没有办法不接吻。
  乐天进来看到,说:“哎呀呀,你们不要这么肆无忌惮好不好?”
  我环住蒋文的腰,帮他坐在轮椅上,乐天送我们出去,并且做司机送我们一起回家。
  在车上,我仍然搂着他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和蒋文,亲密是自然而然的,许多生活的细节都是我们一起完成。同其他人,没有这种必要,个人头顶一片天,当然困难。
  回到家,他父母已经做好饭。见伯父伯母,总是令我手足无措。帮助端一碗鸡蛋羹,还差点打翻在地。
  蒋妈妈吃菜一定要醋。突然, 她说:“蒋文,去帮忙把醋拿来。”
  没搞错吧,我立刻说:“我去。”
  蒋爸爸阻止我:“不用,蒋文去。”
  蒋文的轮椅已经慢慢到门口,拿了醋返回。表情也没什么异样。
  我有吃饭这个借口,正好不用说话。
  蒋妈妈说:“小恬,我们难得回来,下次又不知道是几时,不如和你父母约个时间吃饭。”
  我张大嘴,看着蒋文,问:“为什么?”心中惶恐,我父母,不知道会闹出什么笑话来。
  结果,他只是在下面握握我的手,给些安慰,根本没说一个字。
  “礼数,我们总要和你父母见见面。”
  “嗯,嗯,啊,他们离婚很久了,两个人都不喜欢看到对方的。而且都有些行踪不定。”
  我心虚地低下头。
  “这样,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把蒋文的手握得更紧,“我也不太清楚,我妈妈好像有投资个铺头,但是不知道是什么铺;我爸爸,好久没联系过了。”
  “哦,”他们过了半晌,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我试试约一下我妈妈。”我低头说。
  这顿饭好艰难,我觉得吃进去,都没法消化,于是停下。蒋文那边只吃了半碗饭,见我停了,拉住我的手,放在他胃部。
  我和他坐得不能再近,于是开始给他按摩胃部。
  我轻轻问他:“有没有不舒服?”
  他摇头。
  伯父伯母倒是很爽直,也没有照顾我们,继续吃,蒋爸爸一直照顾蒋妈妈,她所有的需要,只要一抬眼,就递到她手上。这样的默契,看了好温馨。
  他们吃完,说:“蒋文刷碗,小恬收拾桌子。”他们有自己的房子,先回去了。
  我喜欢他们,没有和我见外,刚一接触,就像老友样。
  我们乖乖按吩咐去做。蒋文刷完,把餐具递给我,我帮助擦干。
  蒋文说:“我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因为我的腿迁就我,让我觉得我是一个正常人,没什么不同。所以,在外面,我总是带假肢,不肯坐轮椅。因为那样其他人才不会特殊对待我。”
  原来如此。他爸妈也真是神人,当然比起我爸妈的功力还差一截。
  我推着他走回卧室。“那凭什么要我特殊对待你?”
  “你不同。”
  “我怎么不同?”
  “别人怎么及我们的情分。”
  “呸,我们有什么情分。某人两个星期前还要死要活的。”
  简直是红楼梦里选段。
  他不理我了,说要练习走路。
  我帮他穿上义肢,他瘦了好多。
  我阻止他去拿拐杖,问:“这次我们用新方法。”
  他看我,满脸问号。我放音乐,是那种很轻很缓的蓝调。
  然后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说:“以前是不是舞林高手?”
  他点头。“和我跳舞。”他犹豫。我已经抱住他的腰,试图帮他站起来。
  然后我抱着他的腰,他双臂环住我的颈。他没什么表情地说:“好像我们的姿势反了。”
  当然,贴面舞也不是这样。然而这是最最科学帮助他保持平衡的姿势,同时我又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开始的两步很艰难。他没什么力气,腿上又很久没有自己运动了。我带着他,扶着他,而他是那样信任我。
  渐渐,越来越顺了,我们相拥着跳了三十分钟,他开始腿发软,我立刻扶他上床。我一边给他按摩双腿,一边说:
  “果然舞技不错。”
  “追女绝招之一。”真是和他棋逢对手。
  “还有什么其他?”我很有兴致。
  “传男不传女。”
  “我去问乐天。”
  “他只是一知半解。”
  我突然觉得很郁闷,不是因为嫉妒他从前的女友们,而是这样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如今变成这样,令人心痛。
  他发觉我的沉默,轻轻问:“怎么了?”
  我无话可说。
  他哄我,说:“会不会跳salsa?”
  “改天教你。那才叫火辣辣,又极度缠绵。”
  “我其实,嗯,没和女孩子跳过,当时的女伴是乐天。”
  我才笑出来,salsa是南美的热辣舞蹈,想象他和乐天两个大男人在一起跳,十分滑稽。
  他松了口气,说:“好了,终于笑了。”
  就这样,一连五天,我们跳舞,每天吃五顿饭。他十分喜欢在床上让我抱住他,说这样可以治疗头痛。
  周末,威廉打来电话说:“小恬,休假愉快?”
  “愉快愉快,只要休假就愉快。”
  “周一来上班吧。”
  “考虑考虑。”
  “老朋友了,帮个忙吧,生意太好,实在人手不够。”
  我同意了。蒋文已经恢复得差不多。
  他笑着说:“不是要我养你,怎么又肯回去做牛做马?”
  “是你不情愿的。”
  “我,愿意。”他把头转一转,在我肩上靠得更舒服点,“反正你很容易养的,一天三顿饭,大鱼大肉就可以了。”
  “不止,就算我不买衣服化妆品,还要娱乐,赈灾,环游世界。”我伸出十指,被他一把握住。
  “如果这些都没问题呢?”他吻着我的耳朵说。
  “这你都没问题?好,如果你肯把金卡给我,信用额度五十万,我立刻向你求婚。”
  “当真?”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脸认真,我愣住,然后退缩了,低下头,说:“假的。我去看看水开了没有。”
  我离开床。但是我并没有烧水,蒋文也知道,可是没有拦住我。我走到阳台上,大口大口喘气,真奇怪,我明明爱这个人,想和他在一起,等他有所表示,我又害怕了。
  上班,威廉和阿媚同我开会。三个项目要同时进行,我一听头都大,不如昨天答应蒋文结婚去,再也不用身陷这种泥藻。
  但其实,我热爱我的工作,忙碌正是它吸引的一部分。我回到班工作,开始大干一场,挥汗如雨。
  令人欣慰的是,奶茶一直照送不误,且上午一杯,下午一杯。
  我和阿媚密切合作,她问:“新闻稿写好没?”
  我头也不抬问:“哪个客户的?”我同时做三个客户,姐姐,说清楚呀。
  她又说:“蒋文。”
  我忙抬头,问:“在哪里?”
  她立刻取消我,原来是小小捉弄。
  她问:“两个人怎么可以那么亲密?”
  我眨眨眼:“否则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舒坦。”
  阿媚叹口气,说:“我和老公恨不得把床锯开,省得睡觉互相影响。”
  那可不行,我和蒋文喜欢互相搂抱,有时恨不得把另一个人融进自己体内。
  终于有点时间,我打电话给老妈:“妈妈,你在哪里?”
  “啊,谁呀?”
  我的妈呀,据我所知,她就生过我一个,当我叫她妈的时候,她问我是谁。
  “小恬。”
  “哦,我现在在苏州。”
  “干什么?”
  “买真丝。”
  她就是在火星,我也不稀奇,只好说:“你玩得开心。”
  加班是一定的,接到蒋文电话,甜甜地问他有没有不舒服,不要工作的太晚。他说买了比萨,会快递给我,并且准备回家做西米露等我。
  威廉看到我一脸贼笑,说:“小恬,你现在才配这个名字。”
  正吃蒋文送来的比萨,收到老爸的电话。我认不出他的声音,问:“谁?”
  他犹豫着说:“我是你老爸。”
  我下意识中还想问“是谁”。
  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过,上次是去年生日他送来礼物,他最起码记得我生日,并且懂得这个礼数。我记得那个生日礼物是一支漂亮的时装表。
  “小恬,能不能和你见个面。”他吞吞吐吐。
  干完当天的活,十点钟,我和他在茶馆约见。
  心中觉得怪怪的,和他一点都不熟。
  照样寒暄,互相问“过得好么”,然后都没有回答。
  他比我记忆中老了很多,猥亵很多。我们各点一杯茶,都没有喝,他仍然要碧螺春,嫩绿色的茶竖直沉在杯底,很漂亮。
  他懂得很多旁门左道的东西,而这些在他年轻时很吸引一些小女生。
  “小恬,我需要些钱。”他没有看我。
  我也需要。
  “多少?”我钱包里大约有不到二百。
  “一百万。”
  !!!我一口茶闷在嗓子里,我从来不觉得我这辈子可以有一百万存款。
  “什么时候要?”
  “这周五。”
  “我去想办法。”我站起身,结帐,留下车钱,剩余全给他。
  此刻我真觉得自己酷得要命。也不问缘由,也不说自己没钱,就一下子把包袱拦上身。
  但是我是他女儿,他是我爸爸。我知道不到逼不得已他不会向我开口借钱,我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虽然他并不比任何一个朋友更亲。
  回到蒋文那里,他还在等我,从冰箱里取出西米露,现去切好芒果放进去,呈在我面前。即便这样我都笑不出来,只是趴在他腿上,让他抚摸我的头发和脊背。
  然后我整晚都没有说话。蒋文问:“很累?”我点头,他说:“我的Offer随时有效的。”我点头。
  安置他上床,我却在下面吃了差不多半个冰箱的东西。上了床,他摸索着,搂住我,我却发现我潜意识中在试图挣脱。
  今天是周一,还有三天三夜找钱。我自己的账户上有几分几厘清楚得很,根本不能指望。我坚决不愿意同蒋文借钱,最害怕和男朋友因为别人发生财务关系。而且他自己又身体不好,各种药品不断。还有因为……说不清,就是连提都不愿意和他提。
  吃得太多,又有心事,少见睡不着,我起身下床。
  打电话给老妈,和她说这件事。
  我能想象她在电话另一边摇头摆手的样子,说:“我已经知道这件事,和我无关。不是赌债,就是投资失败,坐监狱,还是被人追杀,都随他。我的钱还留着自己傍身,我一早已经不是他家的人。”
  我沉默。他们确实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而我自从出生就脱不了干系。她只是他前妻,而我一生都是他女儿。
  放下电话,我静静站在窗前,天气很好,月亮很圆很亮。
  乐天出来找水喝,走到我面前,用一只手,叉开五指,在我面前晃,问:“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听听。”
  这哥们儿,真是哥们儿,总能准确把握我心事,又极度热心。
  我笑,问:“怎么才能在三天内得到一百万元?”
  “人民币?”
  我笑,“除了抢银行,不慎捡到,嫁给百万富翁,中奖券,还有什么?”
  乐天说:“别笑了,比哭还难看。”他让我坐下,说:“谁需要一百万,你,三天之内?”
  我点头。
  “为什么?”
  “我爸爸需要。”
  “否则怎样?”
  “不知道,肯定是很严重,否则他不会向我开口。”
  “和蒋文说了没有?”我摇头。
  “为什么?”我还是摇头。
  “我和乐宜可以借你一些,但是肯定不够。蒋文应该最有钱,而且你最应该和他商量。”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觉得头好重,自己的脖子都撑不起来,于是把胳膊放在桌上,撑着头。
  我说:“别告诉蒋文。”
  “那你怎么借到这一百万?”
  我累得闭上眼睛,说:“我会想办法。”
  “你宁可自己折腾,也不和他商量?他说不定立刻可以给你拿出一百万。”
  我干脆把头放在桌子上,说:“乐天,好烦呀,不如早日嫁个富翁,荫泽全家亲朋好友,哪用如今为钱烦恼。”
  “人选就在你面前,就等你一个字。”
  我无语。
  第二天,我上班,黑眼圈。碰见威廉,问:“威廉,你是不是很有钱?”
  他却说:“我在中国遵纪守法,个人所得税照交不误。”
  “借点钱行不行?日后从我工资里扣。”
  “多少?”
  “三天之内,有多少,要多少。”
  “我查查,能取的先进恐怕很少。”他肯定有投资。
  但又能指望什么呢?连他前妻都不管不顾,一毛不拔。如今千万不提借钱,酒肉朋友大家都高兴。
  去找阿媚,问:“你自己有多少存款?”
  “不太多,干嘛?”
  “有多少都拿出来借给我,我急需大量现金。”
  “做什么?”
  “问那么多干嘛,又不是不还。再说,你的钱是用来买花戴,反正已经有长期饭票。”
  “你是借还是抢?”
  到下午四点为止,从乐天乐宜威廉阿媚处借到五十万,我查点给许凡打电话,给他赔礼道歉,求他借钱。
  当然要加班,我沉浸在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心境中,干得十分忘我。三个小时以后,我腾地起身,大喝一声:“完成!阿媚,威廉,吃饭去。”
  结果到了门口,才发现蒋文就坐在那里,看到我们,有点费力地起身,说:“做完了?”
  我突然想起来,有人告诉我他打来电话让我回,但是我完全忘记。
  威廉和阿媚已经识趣地走先。我扶住他问:“什么时候到?”
  “三小时前。”
  我一拍脑门,说:“对不起对不起,完全忘记了。”
  他拉起我的手说:“想去哪里吃饭?”
  “你呢,你吃过么?”如果到现在还没吃,他肯定胃不舒服。
  “我早吃过三餐。”
  “随便,快餐,都好。”他拉着我就走,走得又快,手上又用力。
  几乎是把握塞进车,他把车子开得飞快。为什么,今天他不同寻常?
  结果,我们来到嘉年华。夜晚,灯火辉煌。在附近的麦当劳吃饭,几乎没什么对话。我嘴里塞满食物当借口。
  吃完,他拉起我就走,说:“不如去嘉年华玩。”
  我没异议,玩点疯狂的,这种日子才过得下去。但是我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于是问:“乐天有和你讲话么?”
  他认真地看我,眼睛对眼睛,说:“他好像天天和我讲话。”
  真幽默。排队时,他给我买冰淇淋,是我喜欢的巧克力口味。
  我们坐一种极其变态的转来转去的东西,我放肆地狂叫。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发明这些自我折磨的游戏。
  等它停下来,我觉得心脏几乎跳出胸膛,好不容易才归位。
  再去看蒋文,我吃惊不小,他闭着眼,表情痛苦,脸上是灰败的颜色,我抱住他,大呼:“怎么样怎么样?”
  他没有昏过去,但是不答我。
  我喊工作人员帮忙,扶着他出来。他几乎站不住,到了外面,立刻吐,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拍他的背。
  我抱着他,风吹过,我突然觉得无助想哭。一个工作人员帮我背起他,送至医务室。
  他躺在床上,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别担心。”我听了更想哭。
  一个年轻医生听听心跳,量量血压,问他:“觉得怎样?”
  他说:“头晕,恶心,无力,很难受。”
  医生对我说:“没关系,他身体虚弱点,这个时候在这里玩,难免有些不良反应。”
  医生们见惯生死,这种场面他们当然无动于衷。
  可是我急得手足无措,问:“我需要做些什么?他什么时候会好?”
  “等一下就没事。给他喝点椰子水,我今天买的,天然生理盐水。”他也很好玩,把自己买的椰子给病人用。
  于是,我捧着个大椰子,让蒋文用吸管喝水。他一头冷汗,而且发抖。喝了一些,他摇摇头,我只好放弃。总觉得他在发抖,握着他的手,冰冰凉。
  我焦急地问:“医生医生,他在发抖,要不要紧,要不要送医院?”
  “正常,没必要去医院,不过我也不拦你。”
  真是可恨,我又问:“他一定要平躺么?把上身抬高行不行?”
  “没问题。”
  我于是立刻扶起蒋文,从后面抱住他,让他靠在我怀里,他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开始暖起来。
  那个医生早已经把白布帘帮我们拉上,真感谢他。
  突然,蒋文的头动了动,说:“别哭,我没事。”我才发现我一直在流泪,打湿他肩膀一大片。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好了,回家吧。”
  我们谢过医生,医生还说:“看你们,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扶着蒋文慢慢走到停车场,由我开回去。一路上,他一直闭着眼睛休息,脸色比起刚开始好很多,但还是苍白。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回到家,乐天和乐宜还有小于都在,他们三个一起总会闹翻天。乐宜跑过来问:“文哥,你脸色不好。”
  我扶着他说:“他不舒服,我们先进去了。”
  乐宜取笑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故意刺激我们。”
  这三位如今都是我债主,我说:“今天多谢你们了。”
  乐天一摆手说:“自家兄弟么。”
  蒋文自始自终没有说话。在床上,我帮他按摩双腿,他半躺着,突然拉住我,很大力气地把我拽进他怀里,紧紧地搂着。
  他问:“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真是心惊肉跳,他绝对不同寻常,现在又问第一次见面,可是有什么要从长计议?
  我说:“当然,你当时脾气好大。”
  “你脾气才大呢,一副事已如此,你奈我何的样子。”
  “一直都是你欺负我。”
  “哦,是么?”然后他就开始动手动脚。
  我有些担心,问:“你刚刚还那么不舒服,你你……”
  “试试就知道。”他没有停手。
  那一夜我们奋战了许久,一次又一次。
  天蒙蒙亮,我才睡下,并且被他搂得很紧。
  醒来,他已经坐起来,认真地看我。我拉过他的手,问:“看什么?”
  “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不可信任?”
  我闭眼,又睁开,小声问:“你说什么?”
  “你清醒么?”
  我也坐起来,点头。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到周五上午,这里会有一百万。”然后又给了我密码。
  我一下子觉得好像头上泼下一盆凉水。比撒谎更糟糕的是说一个糟糕的谎言,我就是这种感觉。
  “与其欠那么多人的,不如欠我的。”他淡淡说。
  “或许我帮不到你,但是,根本都不同我商量,是因为不够信任。”
  我张开嘴,本能地想辩解,他阻止我。
  “是不是我让你觉得无法保护你。经常要你照顾,所以你要一个人坚强。”
  我无话可说。
  “昨天,对不起,我是故意的。我知道自己在嘉年华会有那样的反应。诚然,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我们遇到危险,我没法保护你。可是,”
  我打断他,问:“你想说什么?”
  “你希望你的男人能够‘把爱当回事儿’,前提是不是应该互相百分百信任才对?我曾经做错过,没有完全信任你,还以为那样是最好处理方法,所以不肯把陈湘君的事情告诉你,结果你逃走了;那这次,你呢?”
  我羞愧地低下头,细细想蒋文的话,句句在理。
  “我信你,信你的判断,等你决定好,再来告诉我。”
  我猛地抬头,问:“决定什么?”
  “百分百信任我,跟我分享你的生活。”
  “你是在跟我分手么?”我心中惶恐,声音细不可闻。
  他摇头,说:“我在等你真心‘把爱当回事儿’。”
  “我到底要怎么做?”我觉得浑身无力,一觉睡醒,天地变色。
  “我等你想清楚,做好决定,来告诉我。”
  “你会等到几时?”任何目标都要设定时限,我的原则。
  “我不知道。你明白,当然是越早想通越好,你不是总说‘无常’么。”什么,他没有说要等我到天长地久?
  “你是在和我分手么?”我又一次问他,声音颤抖。
  “不是,”他忍不住拉住我的手,“我信任你,让你来选择,决定。”
  “如果我不能百分百信任你,你就放弃我?”
  他痛苦地闭上眼,要隔一会儿,说:“即使我不放弃,你肯么?”
  我的心像被电击一样,和我当初要离开他一样的原因,我简直是作茧自缚。为什么我不肯承认“爱是包容”的那个定义?为什么一定要搞什么完美主义?他又没有说要永远等我,真是亏大了。
  然后,我低着头,说:“我明白了。这笔钱,谢谢你。我会尽快还。”
  他说:“不急。”
  我穿戴好,低着头,又说:“你自己保重。”
  我穿上左脚的鞋,说:“你会给我打电话么?”
  “当然。”
  我穿上右脚的鞋,说:“我可以给你打电话么?”
  “求之不得。”
  我拉开门锁,说:“可以一起吃饭么?”
  “随你吩咐。”
  我推开门,说:“你的奶茶还送么?”
  “风雨无阻。”
  我左脚跨出门,说:“可以拥抱接吻一下么?”
  他一下子抱住我,我们像两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对方。
  突然,我推开他,夺门而出。其实是站在门外,泪如雨下。就这样,门开着,门里门外的两个人谁都没有动,我们两个的手机此起彼伏地响,一样的铃声。最后,乐天走出来,见此情景,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我转身就走。没有人追出来。
  我把这番经历讲给阿媚听,阿媚瞪大眼睛,半天,问:“你们俩个到底在作什么?从前是你,现在是他,一个男人要那么完美的爱情干什么?你没有在床上满足他么?”
  全餐厅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其实,蒋文一直是很拽的人,我终于明白。受伤前后其实本质没变,可是我不幸爱上一个很拽的男人。
  “那你要怎么办?”
  “我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感受一下。”
  想一想,是不是长久以来太自给自足,没有给自己的软弱留下一点空间,即使是在蒋文面前。其实,爱一个人,是愿意把所有展现给他,尤其是软弱,丑陋……一个完全的自己。
  所以,爱是包容,爱是长久忍让。
  是我没有完全信任蒋文。
  隔着火锅里升腾的雾气,我眼睛里也升起一层雾气。
  周五,我把卡交给爸爸,他嗫嚅着说:“我会尽快还给你。”
  随便吧,有时光靠自己还真是不行,我的问题是我一直没有学会完全信任第二个人,应该从蒋文开始。
  我打电话给蒋文,结果手机关机。我打电话给乐天,他正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
  “刚刚送蒋文上飞机。”
  我吃惊不小,问:“他去哪里?”
  “成都。”
  “出差。”
  “去多久?”
  “两个月。”
  “他行不行呀,那里又潮,食物又辣,两个月,怎么撑得下去?”
  乐天那边的声音很没力气,说:“小恬,你问他自己吧。你们两个自己折腾得欢,外人根本看不懂,又替你们辛苦。他再过两个小时下飞机。”
  我反倒笑了,说:“是不是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坚持和蒋文竞争?”
  他没有回答。
  我乖乖去吃饭,一个人,我发现我十分想念蒋文。
  喝一杯奶茶时,接通他的电话。
  他惊喜,说:“小恬。”
  我说:“走之前都不打声招呼。”
  “我有给你发邮件。”
  “写了什么?”
  “想你,每一口呼吸都想你。”
  然后我们都沉默。
  “真的?”
  “当然没有写得这么肉麻。”
  “我也很想你。”
  并且已经想清楚,可是你却没给我机会让我告诉你我的决定。我在心里说。
  “那里很潮湿,食物又不对你口味,自己保重。”
  “你也是,按时吃饭。每天不许喝超过两杯奶茶。”
  “现在在喝第三杯。”
  “回去打你屁股。”
  我听了叹气,要等好久呀。
  “你爸爸的事情解决了?”
  “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当然解决了。”
  “听听这口气,好像大姐头。”
  “有什么不满,尽管说。”
  两个人都想念对方,都不肯放下电话,有的没的一直说下去,越扯越远。
  当晚做梦梦到他,和我一起坐在他的车外面喝奶茶,帅得不得了。
  威廉又带我去见客,一家威士忌酒公司。对方联系人是个华裔苏格兰人,叫哈利,西装笔挺,打着苏格兰格子领带,很有点拽的样子。他让我想念蒋文。
  本来我要和他好好相处的,结果从一开始我们就在互相抬杠。
  他问:“唐小姐对于威士忌知道多少?”
  “从网上略知一二,以前我们做过其它酒的客户。”
  “那还不够作威士忌的公关活动。”
  “一般情况客户都会和我们合作,把详细的背景资料给我们。”
  “对一个行业的经验和了解,光靠背景资料是远远不够的。”
  威廉说:“你看过我们的计划书,就知道我们对贵公司和行业的了解了。至于小恬,女人懂的不是酒,倒是喝酒的情调。”
  等我回到办公室,将哈利丑化一通告诉同事,却发现信箱里有一封他的邮件,全是关于威士忌的信息。
  原来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人。我坐下来认真研究。
  下午,他又打来电话,说:“唐小姐,今晚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要看作什么。”
  “品酒。”
  品酒,我不想告诉他我其实根本滴酒不沾,和苹果汁都会醉倒。
  “没时间。”
  “是公事,只有用最专业的方法喝过酒,才能真正体味其中的特别。”
  我还真的为这个计划书犯难,粗略想出来的东西都是绣花枕头,根本没有真正特别思想。
  我于是答应去他办公室,品酒。
  七点钟,他办公室里的灯光有些暗黄色。他宽大的办公桌上摆了三种他们的产品,不同年份的威士忌,和两瓶依云水,还有些其它饮料。
  他见到我,起身说:“晚上好。”很纯的可笑的苏格兰口音,我忍不住发笑。他居然没有怪我,只是做个怪表情,说:“你如果听得懂,我可以一直用苏格兰口音说话。”
  “随你便,我可以练听力。”
  他又恢复了伦敦英。


  [10]

  按照他的说法,真正有内涵的男人应该和纯威士忌,并且不加冰块,而是依云水,才不会破坏威士忌本身的香味。而他喜欢年份浅一点的纯威士忌,沉稳又不失活泼。反正什么好都让他占去了。
  不过他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认真地讲解,神情专注,还是蛮吸引人的。最起码消除了我先前的敌意。
  然后,我问其它饮料作什么用。他说:“女孩子都喜欢甜甜的鸡尾酒,调一杯给你。”
  于是就开始花式调酒,真是,刹那间,酒瓶在他前后左右上下翻飞,我站得更远些,因为我怕酒瓶飞出来砸到我的头。
  也不是很快,他有意耍漂,隔了很久才把一杯五彩缤纷的鸡尾酒放在我面前。我的确承认他技艺娴熟,表演成功。我猜想蒋文从前是否就是这种脾性,一支篮球投篮前在他手上飞转,恐怕也是一样的效果。
  拿起来喝一口,的确甜美芬芳。
  他拿起一杯威士忌纯饮,我们干杯。都没有说话。这时才听出办公室里一直回荡着低不可闻的音乐,浑厚悠扬。
  哈利觉察我侧着耳朵在听,带着苏格兰口音解释说:“是苏格兰的民乐。”
  我又为他的口音笑起来,笑声中,喝尽了那杯酒。
  我有些头晕地离开,哈利跟我一起,说:“送你回家,反正你打车钱也是划在我公司帐上。”
  我没拒绝。
  喝酒误事。
  我几乎是躺在后排座上,手机响不停,拿出来看是蒋文。
  “还习惯那里么?”我问。
  “还好。”
  “有没有想我?”
  “每时每刻。”
  哈利大声问我在这里怎么走,我看了一下,诚实地说:“不知道。”他一定是开错了,现在是哪里我都无法辨认。他只好停下。
  蒋文听到,说:“还没有回家?”
  “见客陪客么。”
  “喝醉了。”
  “工作需要。”
  “不要这样,我会很担心。”
  我听了,立刻心怀感动,说:“蒋文……”
  “做什么?”
  “就是想叫你名字。”
  “乖乖快回家睡觉。”
  “好,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成都都在下雨,你自己小心,记得腿上保暖。”讲得很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然后告诉他我想通了。
  挂了电话,哈利看着我,说:“男朋友?”
  “不止。”
  “未婚夫?”
  “还不是。”
  “一定要弄这么暧昧么?”他从车里拿出酒杯,又倒了一杯酒,“你们感情很好?”
  “你是外国人,当然不懂。”
  “嘿,”他抗议,“我妈妈是华裔,我可以听懂中文的。”
  “不一样,不一样。你才不会懂什么生死相许,什么缠绵悱恻。外国人的浪漫总不及中国人的意境。”
  “你搞歧视。我还是你客户。”
  我真是醉了,否则不会东倒西歪地躺在车后座和这个人自称是我客户的人在车里在不知何处的街边聊天,而且都是些狗屁废话。
  “你一会儿还能开车么?”我问。
  “可以。如果不能的时候我自己会知道。”他不以为然地说,那种拽拽的好像一切了然在胸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很欠揍。
  我快睡着了,说:“我们不会就这么在车里睡一晚上吧。就算我和客户开回了,你要按小时付我钱。”
  “我刚到这里三个月,对这个城市还不太熟。不过我知道这里是市中心。”
  市中心?我突然想起那么蒋文的住处应该在这附近。我努力仔细看看,发现再有两个街区就是蒋文家。我指导哈利开过去。
  他给我打开车门,扶我下了车,问:“你确定是这里?等你打开门我再走。”
  我把钥匙掉在地上,哈利和我同时蹲下去捡,头碰头,我起身一个脚下不稳,撞在他怀里。
  也许是他太像蒋文,也许是两个人接触太近,磁场发生作用,他吻我的时候我没有本能地反对,而且他嘴里香醇的酒香增加了迷惑的效果。
  是乐天开门的动静打断了我们,我扶助门框,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乐天站在门口,哈利欠欠身,说:“晚安,我想我已经体会了中国人的意境。”
  乐天问:“要不要扶你一把?”
  “多谢。”
  我坐在客厅沙发里,乐天给我泡了一杯柠檬茶醒酒,他坐在对面,老友一样。
  我问:“蒋文的车呢?”我看到院子里没有。
  “卖了。”
  “卖了?因为……”我的酒一下子醒了不少,因为要借给我一百万。
  “还不止车呢,他父母的房子也抵押给银行。据我所知,什么基金,股票,债券,能套现的都在上个礼拜处理了。要不是这套房子还在分期付款,恐怕也处理了。” 乐天面无表情地说。
  我用手揉着额角,痛苦万分,为蒋文为我所做的,为了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吻。
  所以说,这辈子就算我真的能把钱还给这个人,这份情也还不了。乐天一定是被我们吓着了。
  乐天接着说:“蒋文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你知道了,事情会容易些。”
  “反正你嘴里从来留不住话。”我告诉他一百万的事,他还不是告诉了蒋文。
  “我有自己的判断力,我不承诺别人愚蠢的要求。”
  太好了
  我醒来时仍然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打开电视听天气预报,成都阴有小雨。
  手机上有蒋文的电话和留言,说:“怎么还没有回家,急。”
  我立刻打电话给他,他声音沙哑,说:“昨天乐天已经打电话告诉我了,你在我那里。”
  “到底是什么工程,要呆上两个月,自从你去,成都几乎天天阴天下雨,你受不受得住?”我几乎在吼。
  “这么说是因为我,成都才是这种天气。”
  “你生病了么?声音好难听,有气无力的。”我觉得心都揪在一起。
  “除了想念你,其他都还好。”
  “想我靠嘴说有什么用!等我和你算账。”我差点摔烂电话。一大早上就火气冲天,昨天晚上的各种消息在我宿醉发疼的大脑里冲撞着,我不是生任何人的气,而是自己的。
  冲进威廉办公室,我说:“我要去成都出差。”
  威廉大惊:“为什么你要去成都出差?”
  “我要去看我男朋友,顺便勘查客户活动场地。”我对老板绝对是以诚相待。
  “成都什么时候成为活动城市了?”
  “看我的计划书。”
  我选了北京上海广州成都作为威士忌宣传的四大城市。成都,是个让很多人提起就热泪盈眶的城市,因为它的食物,因为它四平八稳悠闲自在的生活气息。那里酒吧林立,也很有特色,很多清吧,可以让人静静享受一杯酒,一段乐曲,一个夜晚。
  威廉还在犹豫,我把手放在威廉肩上,说:“相信我,客户会同意的。”
  我让威廉把计划发给哈利,我在屈臣氏买了一套旅游用一次性内裤,塞进包包就直奔机场。
  次次出差,都算有备而来,即便是上次准备自我放逐,也是收好了一堆东西。我不愿意把自己置于茫然无助的境地。
  这次算是最酷的,连件行李都没有,简直是投奔蒋文去的一样。
  机票都是在机场现买的。
  上飞机前,威廉打来电话,说:“哈利同意你去成都算作为项目出差,他过两天也回去,你安排好住处记得告诉我们。”
  让哈利见鬼去吧。
  晚上八点钟到蒋文的酒店房间外,拨通他的手机。
  “不生气了?真是被你吓死,一大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他问。
  “想你,担心你,想见你。”
  “那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
  “你怎么说?”他有点紧张。
  “这么重要的事,总要面对面说,电话里怎么说?”
  他沉默。我说:“说话呀。”
  “其实,我根本就放不开你。谈情说爱又不是游戏比赛。对你怎样怎样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事,我不应该对你有所要求。”
  这回轮到我沉默。看来我们都不是斗志昂扬的人,因为真正爱那个人,所以才肯自己吃亏,不计较付出。
  “你还没有见到我,怎么知道我不会给你满意的决定?”
  “我在想周五晚上回去看你。经常做梦见到你。”他声音中充满饥渴。
  “其实梦想很容易成真的。”幸亏他没有一冲动就去搭飞机,“你不如打开门看看。”
  “啊?”
  对我而言,简直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门才慢慢打开,我们面对面站在门里门外,看着彼此,都没有动。他看上去瘦了。
  我说:“当当当,突袭检查。”
  他一把搂住我。我趴在他耳边说:“我决定从今往后百分百信任你,和你分享我的生活。让我们一起手拉手到世界末日。”
  听我最后一句话,他实在忍不住笑出来,说:“我们应该不会活到那么久吧,或者那一天也不会这么快到。”
  他走得可真艰难,我让他坐在床上,取下假肢,察看他的腿。无论是左腿还是右腿的肿胀程度都让我觉得胆战心惊。我轻轻地抚摸着,他说:“这两天走得太多,勘查工地。”
  “还有天气又这么差。”我说,“痛得厉害吧。”
  “还好。”我懒得和他争论。
  房间里有他的轮椅,拐杖,和一个倾斜十五度的专业绘图板。
  我帮他坐上轮椅,推着他去洗澡。扶他上轮椅的时候,更觉得他身上清减多了。别人觉得是天堂的地方,却让他受这么多折磨。
  他说:“我可以自己洗。”
  “我不是已经决定跟你分享了么。”我轻轻地在水中帮他按摩。
  他只好不说话。
  我问:“有没有发现这里的四川妹好看?”
  “没有。”
  “怎么可能,我都一路看到好多又靓又白。”
  他拉住我的另一只手放在胸口,说:“最靓的这一个已经在这里了,哪里还有心情看别人。”
  我想起有一天看电视剧,里面的女主角说:“人的心就像酒杯,已经装满,就是有再好的酒也装不进去了。”
  “觉得好点么?”我问他。
  “见到你,百病全消。”
  我在手上稍用力,他立即痛得咧嘴。我说:“现在不是油嘴滑舌的时候。”
  我抱住他腋下,给他擦干,让他回到床上。我帮他敷上药膏,真希望有神丹可以让他痊愈。
  他说:“傻丫头,我都习惯了,没事的。”
  我一头倒下,蜷缩在他他怀里,这才是我的天堂。
  第二天,我们腻在床上,他其实有些感冒。我似模似样地给他从头到脚周身按摩,时间飞一样过去。直到哈利给我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了成都。
  “今天已经下班,明天是周六,不上班。”我回绝他要求晚上一起泡酒吧勘查场地。
  “那你昨天跑过来干什么?我不是付你钱度假的。”
  “你早晚要出张机票钱。住宿我不问你要钱就好了。”
  “但是你的工作根本是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有什么理由和我争辩上下班时间?”
  我无话可说,他确实有理。
  结果我最后答应帮他订房间,就在这个酒店,而且约好晚上九点钟一起出去勘查场地。酒吧是我们要看的场地,宣传酒总是离不开酒吧。
  蒋文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来的成都后,说:“威廉和你客户真是可怜。”
  我沮丧地说:“怎么办,我都没有一套出门的衣服。”
  “我们好像都没有一起逛过街哦。”
  “你现在是不可能走路的,我很认真地跟你说。”
  “啊,你现在就嫌弃我是坐轮椅的。”
  “你肯么?”
  他穿戴起来,然后张开双臂,说:“拜托,伤残人士,照顾一下了。”
  我感动起来,抱住他,帮他坐上轮椅,把毯子在他腿上围好。
  我们没有选择路边的小店铺,他的轮椅没法在人潮汹涌的时候挤进店,我不能放他一个人在外面,否则就完全失去一起逛街的意义,而且也有危险。
  成都是个很现代的城市,太平洋百货,百盛大把。在这里,我推着他的轮椅,由他挑选我的衣服。建筑师的品味果然是不差的。
  吃饭的时候,请人家放微微微辣,结果上来后,我大叫:“这哪里是微辣,分明是重辣。”四川妹服务生听了,当我是傻的。
  蒋文说:“这里的厨师大概不放辣椒就不会做菜了。”
  “算了算了,做一碗面,没有一丁点儿辣椒,加青菜就好。”我跟服务生说。
  蒋文又感冒,胃又不好,在这个地方真是没法不瘦下来。
  “嘿嘿嘿,穿上新衣服还脾气不好。”他一拉我的手,我就安静下来。
  等我们回到酒店,八点半。没想到在大堂遇到哈利。
  他穿着黑色金色绣花的衬衫,琥珀色的眼睛眯起来看着我和蒋文。
  我当即倒吸一口凉气,硬着头皮推蒋文走过去,给他们介绍:“哈利,这是我男朋友蒋文;蒋文,这是我的客户哈利。”
  他们握手,很严肃,很用力地。我几乎要发笑,看到两个很拽的男人交锋。
  哈利看着我说:“好像不止男朋友那么简单,不是比男朋友多一点,然而还未到未婚夫?”
  我嗯嗯嗯,蒋文也看着我,说:“是么,她这样形容我?”我低着头,嗯嗯嗯。
  哈利说:“你的女朋友很不同寻常。”
  蒋文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终于我说:“我们先上去,九点钟我下来开工。”
  然后不由分说,我推着蒋文就走,这两个男人还不忘很假地说“很高兴认识你”,但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高兴认识对方。
  蒋文帮我挑了一件紫红色的很冶的衣服,我刚好有一管同样颜色的口红。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他无聊地把电视台换来换去,问:“要不要上床休息?”
  他看着我,说:“真漂亮。如果我在酒吧里遇到你,无论如何要请你喝一杯,然后问你要电话号码。”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遗憾,吻吻他,说:“可是你已经知道我电话号码,要是我知道你曾经对哪个女孩子这样说过,一定打死她。”
  他笑:“说话的人是我,你怎么去找别人麻烦?”
  “你是我的人,舍不得你。”
  我推他到床边,帮他上床躺好。其实他在这里一直身体很差,刚才的两个小时够受的。
  我摸摸他的胃,问:“有没有不舒服?”这里的食物一点不合胃口,他吃得很少。
  他摇头,说:“玩得开心点。有哈利在,我不担心。”
  我听到这话就头大。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信息交流根本可以不用言语的,这就躲过女人的监察。我就知道哈利的出现不是什么好事。他妈的,那个吻,他最好识趣不再提起。
  九点钟,一秒不差,我走到哈利跟前。他看着我,一怔。
  我说:“给句赞扬吧,穿成这样,够敬业吧。”
  “今天晚上,你非常漂亮。”他真心实意地说。
  结果,他不是立刻带我去酒吧,而是玉林的串串香。我站在门口,看着一桌桌围坐的人吃得兴高采烈,问:“干什么?”
  他说:“跟着你的男朋友,你一定还没有吃过真正的成都小吃,我们先填饱肚子。”
  我其实是吃辣的,只是和蒋文一起改了清淡的口味也觉得不错。
  我没想到哈利有这份心思。坐下来,我更惊奇地发现他会讲四川话,他解释说父母是四川人。
  我们一边吃一边说各自在学校和工作中的趣事,包括他当年如何追女孩子,我如何暗恋男孩子。结果我们一起吃下来,数数竹签-两百根!
  我们到了一间酒吧,原来哈利早有准备,已经查好这里最出名的酒吧,且已经和老板有联系。即是说,把我的功课做掉了。我看着哈利,深深感谢他。
  而且他知道我不能喝酒,干脆给我叫橙汁。我们和酒吧老板聊聊行情,活动的可能时,已经有女孩子坐过来。凭心而论,哈利是那种张得很英俊的混血儿,琥珀色的眼睛,深棕色的头发。
  我朝哈利努努嘴,没想到他干脆拿我当挡箭牌,给女孩子介绍我是他的女朋友。看在他今晚这么细心又帮了这么大忙的份上,我就回报他一下,冒充他的女朋友,而且没有推开他放在我肩膀上的手。
  到了下一个酒吧,是个迪士高,我们和老板谈完了,就被他拉下舞池。没想到真正和我跳舞的人是他,而他也是武林高手,全场空出地方来给我们两个,还有其他女子也上来,我便想一旁休息,可是他不肯放我走,同时和两个女孩子跳起来,而且天衣无缝。眩目的灯光,耀眼的观众,热烈的叫声,所有人都HIGH起来,包括我自己。因为不喝酒,我很少去酒吧,也从来没有在酒吧里玩得这么开心。
  我是被哈利抗在肩头哈哈大笑着出来的。在外面,被风一吹,我立刻清醒了。挣扎着下来,对哈利说:“我要回去了。”
  “和我玩得太开心,所以觉得内疚,对不起你男朋友?”
  他说的全中,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哈利对我的感觉,和他一起这么开心切让我害怕。蒋文说他信任我,其实,我并不信任自己。
  哈利问:“你的男朋友,除了他的残缺美,还有哪里吸引你?”
  我一手捂住眼睛,说:“哈利,求求你,不要让我从内疚变为后悔。”
  他帮我叫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的酒店,可是他仍然站在车外,说:“当我向别人介绍你是我的女朋友,那一刻我是认真的。”
  我无法应答,他说:“我们的工作还没完成呢,剩下的两个小时,我会从你的专业咨询费中扣除。”


  [11]

  于是我独自回到酒店,路上,我逼着自己去想蒋文,蒋文,一个有才华的建筑师,我们一起经历那么多,我们深爱对方,我还欠他一百万。
  如果一个人有上亿家产,随随便便给我一百万,不能代表什么;如果一个人要砸锅卖铁仍然愿意帮我凑足一百万,那是因为爱,很多爱。
  我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是两点钟,床头灯还开着。蒋文满头是汗,皱着眉蜷缩在那里。
  我连忙扶起他,问:“哪里不舒服?”又检查他的腿,还肿着,他没有给自己上药。
  他睁开眼睛,看到我,揽住我的头,便吻起来,很激烈地。我踢掉鞋上床。吻了很久,我们才停下来。我闻到他嘴里的酒气。
  我没有说话,给他的腿按摩上药。他慢慢地说:“我嫉妒哈利,嫉妒死了。我的腿受伤以来,第一次憎恨自己不能正常走路跳舞。”
  他的坦诚让我动容,我躺在他身边,把头靠在他胸膛,一边把手放在他胃部,一下下地揉。
  这个才是我爱的男人,我要的男人。哈利自然有他的精彩之处,可是他的生活中总会有太多的娱乐,可以和他的任何女朋友无关。而我,而蒋文,我们的快乐总是多多少少和对方有关,我们最大的快乐便是和对方一起。
  他的胃凉凉的,我把手掌搓热,放在上面。我吻吻他的额头,说:“哈利现在正一个人呆在不知道哪个酒吧继续干活呢。”
  “嗯?”
  “我想你,所以先回来了。”
  他搂紧我。
  临睡前,我问:“为什么一定要跑到成都来干活?”
  “因为我需要一笔钱买钻戒。这个工程的酬劳不错。”
  我实在是困了,脑子都不转,打着哈欠说:“买钻戒干什么,等我还了你那一百万再说。何苦自己在这里七灾八难的,我看了心疼。”
  “害怕你跑掉,买个钻戒拴住你。”
  我才明白他的意思,分明是求婚。我握住他的手,说:“钻戒哪里拴得住我,不如买条不锈钢链更见效。”
  他笑,说:“其实我知道什么都不如我管用。”然后用手拍拍我的脸颊,把我的手放在嘴上吻一下,睡过去。
  这个男人,太狂了点吧。所以说,男人是不能惯的,要时不时地压榨他们,使用跪搓板,算盘一类的手法,直到他们千保证万保证已经明确谁是老大,要听谁的话。
  我又在成都呆了三天,三天我和哈利分头干活。我只是在早饭午饭时和哈利碰面,和他讨论怎么进行活动。蒋文每天在房间里画图。
  最后,我不得不和哈利一起回去,不可能一甩手说我不干了,我要在成都陪男朋友。首先我得吃饭,其次我得还一百万,最后做人要厚道,要讲究职业操守。
  蒋文送我们到机场。哈利看着他很正常地走路,有点吃惊。我们一直手拉手,哈利在一旁,很保持了距离,神情形同陌路。
  还有五周他就回来了,我警告他不许生病。最后,蒋文和哈利很有风度地再次握手。
  蒋文说:“麻烦你路上照顾一下我不同寻常的女朋友。”
  哈利说:“是我的荣幸。”
  飞机上,我和哈利坐在那里,一个字也没有,各自看书。有点冷,我双手抱起肩膀,本来有厚点外套,但是在旅行袋里。哈利坐在走道,我又不想打破和他不说话的平衡,只好干坐在那里。这气氛真让人难受。哈利叫来空姐,说了两句话。一会儿她拿来毯子,哈利递给我,一个字也没说。
  这个时代,一个男人作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一定会让我感动。反而是这么细枝末节的举动和关心总让我心里潮湿。
  我接过毯子,只是做了个说“谢谢你”的口型,并没有发出声音。哈利看着我,很久,终于没有说话,转过头。后面的乘客大概是一对夫妻,女生对男生说:“你看人家的男朋友多么体贴。”
  我把毯子打开,盖在自己身上,看外面的云彩。
  饮料车过来,他帮我要了一杯热茶,一杯橙汁。我其实并没有睡,哈利也知道我没有睡。我喝茶的时候,觉得眼睛湿了,因为茶水的热气,喝橙汁的时候,眼睛的湿度更大了,又是因为什么呢?
  终于回到自己的城市,同一辆出租车,先送我回家,哈利帮我打开车门,说:“明天开会见。”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
  刚到家,蒋文的电话就到了,说了两句便睡了。做了梦,梦见蒋文和哈利同时指责我对他们的感情不够诚实。
  他妈的,去死吧。得赶快做完这个项目,然后就结束了。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左右为难”。
  第二天起个大早,到公司去干活。把活动计划书又仔仔细细修改好。九十点钟,同事们来了,看到我带给他们的牛肉干之类的欢呼。
  威廉问我:“你的性饥渴解决了?”
  我一拳打过去,说:“谁叫你让哈利找到我?”
  他大叫,说:“看来还没有解决。”
  阿媚问:“在成都怎么样,两个帅哥同时在,有没有左拥右抱,有没有大打出手?”
  她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不过正说到我的痛处,我没精神的低下头。阿媚有些粗枝大叶,但是对这种事最敏感,立刻抓住我问:“快说快说,有新闻,有心事对不对?”
  “做完活动告诉你。”否则这个客户今天下午就没有了。
  “噢,哈利喜欢你对不对?”我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快准狠。
  “对你个头,还不干活,准备开会。不许随便乱讲!”我转身就走。
  我们和哈利在我公司开会,正好我的奶茶送来。
  哈利正和威廉寒暄,并且赞我工作表现好。我心虚得把头放得更低,一边拼命吸奶茶。一个好办法守住不在身边的爱人,就是用一个可以代表自己的物品时时提醒她。
  哈利突然问:“小恬,你在喝什么?”
  “奶茶。”我低头说。我喝什么与他什么关系?
  “为什么只有你有?”这个人今天开始犯病了。
  阿媚说:“她爱喝奶茶,就有人天天送来给她。”
  威廉打断,说:“这个活动……”
  啊,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感谢威廉,是他救了我,否则我都不知道头低到哪里才是头。
  开完会,哈利走到门口,突然转头对我说:“你喜欢喝奶茶,不喜欢威士忌。”
  这算什么,我当作没听见,转身回去。
  听说我回来了,乐天乐宜约我吃饭,结果太忙,我们三个在我家里叫外卖。
  乐宜问:“文哥好么?”
  我说:“你不是经常和他打电话么,还问我。”
  “哇,不是这样就吃醋了吧。”
  乐天说:“你的生日快到了,不如我们代蒋文给你庆祝?”
  “都一把年纪了,还过什么生日。”
  “陪你去海边放焰火。”
  乐宜在一旁拍手。我指着他们俩,说:“看看,明明是自己要玩,还打着给我庆祝生日的名义。”
  乐天哈哈笑。
  我要过生日了,自己想想觉得惆怅。老妈一定会说,我在这一岁,没有嫁掉。
  也许是长一岁要转运了。先是老爸突然联系我要还钱,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差点会心脏病发,不敢相信我已经以为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债务瞬间消散;然后是威廉告诉我哈利决定不止单作这一个活动,而是决定要签一个半年的合同,做一个长期计划,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的希望发心脏病算了,还要继续联系哈利!最后是老妈要去日本看樱花,不管那里现在是不是季节有没有樱花,所以她会错过我的生日,但是会补礼物给我。
  生日的前一天,收到众多礼物。包括,老爸送的一支爱马仕的手镯;威廉送的加薪(当然,这是因为我工作出色,帮他赚钱);阿媚送的口红;乐天乐宜送的一套SPA券;还有蒋文的鲜花快递。
  我打电话告诉他已经把一百万打进他帐号时,他并不见高兴,反而说:“怎么办,你已经不欠我什么了。看来要赶快买钻戒才行。”
  其实心底里是希望蒋文会回来给我过生日,虽然不需要什么玫瑰花墙,飞艇之类的壮观景象,但是如果他就那么不期然地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或者床上,那会是什么样的感动。
  结果是生日当天晚上,威廉,阿媚和我三人,在哈利公司里一起讨论他说的六个月的计划,直到八点钟,每个人都饥肠辘辘。
  总算达成共识,我们可以开始写计划了。我立刻起身,哈利阻止我,说:“请等一等。”我又坐下。
  他走出去,从会议室外面推着大大的水果蛋糕进来,上面已经点好一根蜡烛,在场所有人给我唱生日歌。我是真的惊喜,吹熄蜡烛,忍不住咧开嘴笑着对哈利说“谢谢”。
  分吃了生日蛋糕,哈利给大家调了一杯酒,却给我一杯橙汁,和玩了,我们才走。威廉和阿媚一起打车走了。我其实没有任何约会。年纪越大,越发现一个人的生日其实是自己的事,应该在这一天好好想一想,反思一下。
  比如说,从威廉乐见其成的眼神中,我明白他其实早看出哈利对我的心思,而他一言不发,等着更多的生意。其实作为老板也无可厚非,就算作为朋友,他做的也没有任何不对。本来,男欢女爱,关第三个人什么事呢?
  天气晴朗,可以看见满天星星月亮,我决定自己走一走。没走出多远,就发现一辆车慢慢跟在我身边,我认得那是哈利的车。
  还是有一点吃惊和迷茫,难道是刚刚的笑容给了他太多鼓励?而我发现,和他接触的时候,我总是有些迷茫。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受不了这样的不尴不尬。
  他并没有要怎样,只是跟着我的脚步,我一直走,没有停下。可是,越走越不踏实,我渐渐停下来,他也从车里走出来。两边是漂亮的法国梧桐树,微风过,沙沙作响。
  他问:“生日女郎,没有约会?”
  我说:“送我回家吧。”
  我坐在他旁边,感谢他的生日蛋糕,他的橙汁,他的用心。
  他准确地找到我家楼下,熄了发动机,一开始谁都没有动。要怎么说再见呢,我刚刚张口,想说话,他抬起头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然后就吻了我。
  我无法形容或者解释这个吻。我不能说是因为我渴望蒋文出现而他没有,所以刚好有哈利在身边;或者,我喝橙汁喝醉了,所以……
  等我反应过来,推开他,慌忙间又打不开车门时,看到了蒋文就站在车前,一动不动,月光中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而他的眼神那么愤怒悲伤。
  我捂着嘴,吃惊又惶恐,不知该如何反应。
  哈利打开车门出去,蒋文一拳打中他,他随之抱着哈利一起倒下。两个人还在厮打。我终于出去,无法动作。
  从来没有男人为我打架,因为我总是很清楚我喜欢谁,那么其他人就犯不着为我和人打架。
  我知道我喊破嗓子叫他们停止也没有用。而此时此刻,我明明白白知道我的心在偏向谁——蒋文。
  我爱他,我不希望他受到任何伤害。等他们打完了,我就向他求婚。我一遍一遍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们停了。哈利晃晃荡荡站起来,蒋文还躺在地上,我立即扑上去,扶住他的背,用充满恐惧的声音说:“你信我,蒋文,你信我,我爱你。”
  他用愤怒悲伤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吐出一口血,昏过去。
  我大叫,哈利过来,见此情景,说:“送他去医院。”
  我们一起抱着蒋文上车,告诉哈利医院地址,又给乐天打电话,因为心中太过恐惧,已经不能言语。最后是哈利和他讲清蒋文要去医院。
  我在后面抱着蒋文,大脑停止运作。哈利也很害怕,他不停地说话,什么他们都没有用力,什么他并不想伤害蒋文,什么他会和蒋文解释,什么……我已经听不见。
  医院并不远,可是我却觉得好像永远不会到达一样。乐天已经带人等在门口,见到我们的车,就过来将蒋文抬上移动床。我和他一边跑,一边告诉他发生什么事。
  乐天听到,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但是没有说话。蒋文被直接推进手术室,我被拦截在门外。
  我坐在长椅上,觉得心脏里什么东西绞痛,痛得我弯下腰。哈利走过来,说对不起,又把身上的手帕递给我。我没有接,用尽存的力量对他说:“不关你事,你走。”
  他犹豫了一下,但是看过我的眼神后,转身离开。
  乐天出来,用很医生的口吻说:“主要是胃出血,需要手术。”我盯盯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他刚刚清醒,说让你签字。”
  为什么把生死交给我?蒋文,因为你信我,对不对?我接过乐天给我的一片纸和笔,泪水遮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手抖得拿不住笔,那片纸在乐天扶着我的手签字时,已经被眼泪打湿。
  乐天转身疾走,进去手术室前,终于忍不住回头说:“他会没事的。”
  听到这句话,我才放任自己崩溃,跌坐在地上,抱住头呜呜地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灯熄灭,蒋文被推出来。乐天摘下口罩,说:“成功。”然后我便晕过去。
  我是哭着醒来的,因为我做梦,梦见蒋文死了。我嚎啕大哭。有人过来制止我,是乐宜。
  我看着自己身上,还是昨天的一身血衣,泪一直流,问:“蒋文呢?”
  乐宜说:“已经在普通病房,没事了。”
  我说:“带我去看他。”
  乐宜开门,转身对我说:“差点忘记,这是在文哥口袋里找到的。”
  是一枚钻戒,简简单单地一个白金环上镶着一颗差不多五十分的钻石。我攥住戒指,泪又流下来。
  在蒋文的病房门口,乐宜无奈地说:“小恬,不要再闹了,和文哥结婚吧。这半年来他受的伤比过去两年还要多,明明两个人爱得要命,怎么总是发生事故。”
  乐天从病房里出来,冷着脸说:“他刚刚睡下,你不如先回家换衣服。”
  我不肯离开医院,只好向乐宜求助,她答应帮我回去拿衣服。
  我坐在蒋文的病床边,拉着他的手,一遍流泪,一边说话:“蒋文,我们结婚吧。每次无论谁对谁错,受伤害的总是你。
  蒋文,你信我,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发生的一切。可是我爱你,我希望你能希望拥有我。
  不管我都做过什么错事,说过什么错话,向你求婚肯定是我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然后我们就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我们把我的公寓改造一下。不行,还是在你的公寓,请乐天住在我那里。其实,我那里也不错的。
  你看,我肯把自己的地方都放弃,以后我们吵架我都不会逃掉,我会百分百相信你,即使生气也不会离开你……”
  窗外,有两只小鸟一直在喳喳叫,我看着它们互相梳理对方的羽毛,一边胡乱地说下去。直到感觉蒋文握了我的手。
  他已经醒来,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轻声说:“嗨。”
  他张张嘴,我把耳朵靠近他嘴边,听到他说:“我怎么不记得已经把戒指给你戴上?”
  握着的那只手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
  我说:“那是你忘记了,我们其实洞房花烛夜都过了。”
  他想想,问:“那我的表现如何?”
  我听了,终于忍不住趴在他身上哭起来。他着急,抬手牵动伤口,痛得叫出来,我立刻跳起来,要按铃叫医生,他握着我的手,让我不要乱动。
  我只好乖乖坐下,帮他把胳膊放好,拉着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脸颊上。
  他缓缓说:“刚才有人好吵,一直在我耳边讲话,每句话不离要向我求婚。”
  我脸红,倒是笑出来,说:“你怎么还有幻听的毛病。”
  他看着我,说:“那要我向你求婚?可是戒指也戴了,洞房也过了,就算了。”
  “等你好了,要补上。”
  “我怕夜长梦多,不如现在吧。”他要起身,我连忙按住他,求饶:“好好好,还是我来求婚吧,你千万别乱动。”
  门口传出乐宜和乐天的笑声,乐宜说:“小恬快说呀,文哥别担心,有我们做见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