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穿越万年时间的洪荒,空间的硝烟,我遇见你,在量子化的人海中……
那个时候,易扬还不叫易扬,他最初的名字,叫木晓……
木晓一把推开木月隐,大声道:“爹爹!娘又出走了你知不知道!”
木月隐雾瘴的桃花眼水光闪闪:“阿晓,你生气了吗?”
木晓皱着的眉头松开,平平的说:“没有,我是来告诉爹爹,娘又出走了!”
“还说没有,”木月隐几乎就要冲过去搂着木晓大哭起来,“每次你一生气就不叫我阿月,叫我爹爹……人家说过,人家还很年轻,不想一直被叫爹爹……”木月隐越说越可怜,配上他无双的相貌,我估计是个人都要化了,可是……
“阿……阿月……”木晓勉强的说,满脸挂黑线。
“阿晓,”木月隐泫然欲泣的脸忽然又灿烂起来,倾刻,仿佛万物生华,绝色天地,“你看,我出门这么久,一直可想着你呐,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想我……”木月隐开始喋喋不休,木晓则一脸淡定沉默,我……挂满黑线,真是秀逗的父子关系啊……
最后,木月隐终于献宝似的把我捧出来:“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回来哦,这是你的师门信物,从今以后你就拜在天主教天师苏沩的门下,厉害吧?”
木月隐把我捧到木晓面前,笑咪咪的看着他。
木晓依然很淡定,平平看着木月隐倾倒天下的笑脸,“娘出走了,你没听到吗?”
“诺,喜欢吗?”木月隐把我往前凑近了些,我几乎就要贴在木晓脸上了。
木晓长着和木月隐一样鸽子灰的眼睛,不同与木月隐惹尽红尘的妩媚,木晓的眼睛非常的清澈,空灵而淡泊。那种温柔的灰,落在我的知觉里,成了,万万年等待的终点。
木晓眉头一动,一把夺多我,往地上重重一扔,道:“爹!娘出走了,你到底关不关心!”
我重重被摔在地上,只想破口大骂:它奶奶的,想我千古风流一块灵石,不论是往界人还是其它,谁不都是把我像祖宗一样供起来!现在倒好,成了砚台还不算,还被人如此蹂躏!下一步,我是不是就该沦落到当垫脚石了,沦落风尘鸟~~
木月隐吃了一惊,急忙捡我起来,仔细查看。
木晓大声说:“娘气不过你又去天山!所以才出走的!爹你应该去把娘找回来……”
“住口!”木月隐回过身,脸上一丝笑容也不剩下。“你可知这是多珍贵的东西,就这么随随便便扔在地上!”
木晓被这么声色具厉的木月隐吓了一跳,却依然倔强地抿着嘴直视着他。
木月隐声音随即柔和了下来,他对木晓说:“蕊兮出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就是耍点小脾气,过两天就回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用衣袖把我擦干净,郑重的放在木晓手中,道:“从现在起,你要牢牢记住,你是苏沩的弟子。”木月隐从怀里掏出一本翻了边的小册子,和我一起放在木晓手里,“这是你们玄古派内功入门心法,我知道你素不喜习武,以往那些刀枪棍棒你不爱学就算了,但这个一定要认真练,知道吗?”
木晓看着木月隐郑重其事的样子,奇怪的问道:“为什么?阿月,发生什么事了?”
木月隐笑了一下,摸了摸木晓的头,道:“没什么,我给你请了个了不起的师父呢……”
木晓似懂非懂的看着木月隐绝代的容颜。
木月隐站直身子,拍了一下木晓,道:“好了,自己去玩吧,我新带回来了一对母女,你去安排一下住宿吧。”
“好。”木晓点点头,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道:“那,娘……”
“放心,”木月隐微笑,“过两日,蕊兮若还没回来我就去找她。”
木晓这才放心,微微笑了一下,揣着我走了。
木晓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木月隐脸上个笑容也随着一起消失了。
一旁的老管家一直安静的站在那里,几乎像个雕像一样的人终于说话了:“虽然少主子不喜欢少夫人,却很喜欢小少爷。”
木月隐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淡笑着说:“蕊兮很好啊,除了有点小脾气,其他都很好。”
任柳微微摇头,道:“少主子……蕊兮只是老夫人给您安排的通房丫头,论相貌,论才情,的确都配不上少主子,少主子不喜欢,也是人之常情。可少主子也要体谅老夫人,老夫人也是担心在那件事之后,少主子会有什么奇怪偏好……”
木月隐在被提及“那件事”的时候,长长的睫毛剧烈抖动了一下,“任叔,不用说了……蕊兮生下木晓,我就正了她的名分……虽然不至于爱她,至少这几年我也待她不薄。她这些小性子,不就是被我惯出来的吗?”
任叔停了一下,忽然道:“老夫冒昧,自初次同房后,少主子就再没叫少夫人伺候过,只是最近一年,天下都盛传天主教天师情种圣女之后,少主子才会间或去少夫人房里。少主子和天师交情甚厚,也难怪少夫人会有微词。”
木月隐听着,过会儿突然失声笑道:“任叔怎么今儿个话突然这么多?苏沩是要带我亲厚些,也不过是看在以往的交情上,哪里还有什么其他,他灭族为红颜,天下皆知啊。”
任柳摇摇头道:“我看不然,苏沩灭销金一族,还是因为当年那件事。”
木月隐依然带着有点苍白的笑容道:“他当上天师时日也不短了,如果是因为当年的旧怨他早就下手了……如果说是不为华焰,那也只能是为了权,赏罚堂的闶一航和天宝殿的雾鲭这对情侣一直和他对着干,好巧不巧,都在与销金家对站的时候死了,到底是死在姓销金的手上,还是姓苏的手上,谁又知道呢……苏沩从来都不是池中之物,从来都不是,也许,九天之大,也容不下他的羽翼吧……倒是华焰,可以成为他所牵挂的人,是种不幸,也是种天大的幸福吧。”
任柳看着木月隐一半明媚,一半阴暗的容颜,眼里泛起点点怜惜,他低声说:“少主子,老奴知道,有些话不该是我这个当下人可以说的,但老奴自幼看着少主子长大,就当倚老卖老一回吧:在老夫看来,那苏沩待少主子,可不是一般的亲厚,少主子原就无须请什么信物,不用少主子多言,苏沩也定会厚待小少爷的……”
木月隐摇摇头,道:“任叔你不了解苏沩,等他露出敌视之心时,我等哪里还有反抗他的余地?华焰死了,闶一航和雾鲭也死了,听说握兵的护法也年事已高,痼疾缠身,苏沩权势淘天,颦笑杀人,在苏沩那里绝对不是戏言。他现在待我不错,也是念在我当初对他有救命之恩,可万一哪天,我触到他的底线,苏沩难道会放过我吗?”
任柳不说话了,他看着静坐的木月隐,眼里的心疼那么明显。
木月隐停了一会儿,最后说:“任叔大可不用担心那‘奉天神石’会带来什么麻烦,这一路上跟来的天主教暗卫不下百人,苏沩早就安排好了,终于名正言顺的把天主教暗卫放进锒铛山了:保护弟子……对了,任叔,去点了下库房吧,苏沩这次给的粮草财物似乎很多。”
任柳应了一声,慢慢走了出去。
木月隐坐在那里,慢慢伏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臂弯里,他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苏沩啊,我们怎么成了这样……”
两个互相算计的人并不稀罕,两个互相算计却表面相亲相爱的人也不稀罕,稀罕的是如木月隐和苏沩这两个互相算计却面上亲厚,可是内心却不想如此相互算计的人,真是诡异的关系……
却说这厢,我被木晓捧着走出来,木晓还是觉得很奇怪,嘟囔着:“阿月今天真反常……”
那是因为你根本没看到你这个神经质的爹爹在人前人后不同的嘴脸~
他仔细看了看我,更是奇怪:“师门信物……有给砚台的吗?……”
恩,那是因为苏沩就是喜欢“不走寻常路”,给你个砚台,可以拿来磨墨,可以拿来压纸,还可以拿去当砖头防身。
他捧着我穿过中庭,中庭的镖师车夫脚汉正在卸货,有人看到木晓叫了一声,木晓走过去,对叫他的汉子微笑道:“七当家,什么事?”
木晓的笑容非常清雅,与木月隐的勾人心魄不同,木晓的笑容不染尘埃,圣洁美丽。
那个汉子看来也很喜欢木晓,笑呵呵的拱了一下手,对木晓说:“少爷,大当家在路上收了对母女,怪可怜的,死了丈夫,小儿子刚生下来就被人拐带走了,母女两个差点饿死在路旁。大当家看她们也无处可去,就带回莨菪山了,就在那边那个马车上,少爷去安排一下住处吧。”
木晓依然微笑,道:“每次爹爹回来都要带些人回来,他哪次要是什么人也没带回来我倒要惊奇了。”
汉子呵呵一笑,道:“大当家人长的好看,心肠也很好,不然兄弟们也不会如此相随了。”
木晓笑道:“千万别让阿月听到你这么说,他要是听到你这么背后夸他还不要跳到天上去了?”
汉子大笑,木晓微微拱手告辞,走向那个简陋的小马车。
车帘掀开,先看见的是一个大眼睛,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的睁大眼睛打量着来人。
车内除了几个婆子,还有就是小女孩偎依的女人,女子还很年轻,可是一脸病容,细看之下,论容貌,也该算不错的。
木晓掀开车帘,几个婆子本在收拾马车内的什物,看到木晓便都停下手上的活计,一个二个都露出和善的笑容:“呀,小少爷来了啊……”
“好长时间不见,可真想的慌……”
“……每天有吃补烫吗?怎么看着瘦了些……”
“这路上有看到绣房的腰带不错,专门想着给小少爷捎了条回来呢。”
“……大当家一路都在念叨小少爷呢,小少爷有去看过大当家了吗……”
……
……
一群婆子七嘴八舌唠叨个不停,木晓都微笑着听着,间或点点头,或礼貌的回答,几个婆子更是高兴,拉着木晓说个不停,看起来着实喜欢木晓的紧。
终于,有个婆子想起来了,指着坐在角落里的那对母女说:“差点忘了,仂家娘子,和她女儿,也是个苦命的人,这回和大当家一起回来的。”
那女子福了福身子,老老实实的道了一声:“少爷。”
木晓笑着摆了摆手,道:“婶婶不用多礼,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我叫木晓,婶婶叫我阿晓也可以。”
一个婆子道:“少爷人可好哩,以后有什么麻烦,只要在莨菪山上,不用找大当家,找少爷就好。”
木晓笑道:“徐婆婆又乱讲,家里的事自然有任伯做主,我不过帮帮忙。”
木晓偏了下头,看着那个小女孩好奇的大眼睛,略展笑颜,道:“小妹妹,叫什么名字?”
那个小女孩眼睛都僵了,木晓性子很好,又柔声问了一遍。
女子微微推了一下小女孩,小女孩才愣头愣脑的回道:“叫……柔柔,少爷你……生的真好看……”
木晓微笑着点头:“柔柔,真是个好名字。”
我的知觉贴在木晓的笑容里,那个清雅的微笑,带着丝丝的暖意,像冬日早上稀薄的阳光,透明而清澈,我突然觉得他的笑容,是我看过最好看的笑容,也许苏沩的笑容可以更优雅更高深,木月隐的笑容更妩媚更多情,而我却爱看木晓的笑容,简单而动人,我只是个石头,我不知道什么是感情,我亦不确定,是不是该把这个称之为“喜欢”。
木晓给这对母女安排了一个干净的住处,周围也都是些孤儿寡妇,那个女子果然也哭诉了自己的身世,和七当家说的差不多,女子闺名风夕,嫁与吴湖仂家,仂家素与毗邻的临源派有世仇,而两家一直鉴于天主教的双方牵制而不动,年前,天主教举全教之力围剿销金一族,无暇分心旁顾,临渊派现任的掌门乌盖茕爆起发难,仂家也全力迎敌,未想在两家杀的几乎要同归于尽的时候突然出现第三方势力,人不众但异常彪勇,一举吞并了两家残余势力。乌盖茕身首异处,三个儿子也死了两个,最后一个小儿子也再也不知所踪,夫在最后关头,冒死把我送走,也伤重而亡……”风夕说着,泣不成声。
“好大胃口,一次吞并两个门派?”木晓有点吃惊。
“听闻是‘杀神刀’邺永华新创的门派,叫竣邺山庄,已经吞掉大泽平原上数个小门派了。”风夕凄楚的说。“我那可怜的儿,才生下来没几天,也在战乱中丢失……他身上的襁褓还是我亲手做的……角上还绣着他的名字……铛儿,我的铛儿啊……”风夕开始痛哭起来。
木晓温言安慰道:“婶婶不用伤心,也许令郎还在人事也说不定。”
风夕抬起泪眼,朦胧的看着木晓让人安心的笑容,“阿月定会帮你留意的。令郎的姓仂,那名呢?”
“离铛……仂离铛……”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的流过,莨菪山上的时间似乎特别快。木月隐还是每天扬着妩媚的笑颜飘飘荡荡,把所有事情都抛给任柳和木晓,自己逍遥快活。
一个月过去,我大体有了个认识,莨菪山的福威镖局本是个很大的家业,房屋上千,但似乎自从落到木月隐手里就衰败起来,一来自然是木月隐对跑镖根本不上心,而来则是木月隐除了镖局里的人外还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人,乞丐,寡妇,老人,孤儿……一大群人坐吃山空,难怪木月隐老是伸手向苏沩要粮饷。
话说木月隐真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他总是嬉笑怒骂,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他却收留这么多苦命的人,平等友好的对待他们,在莨菪山,所有人都是相亲相爱的。莨菪山,或许该等于世外桃源吧,木月隐在乱世之中创造了一个奇迹,没有杀戮,没有权利,没有阴谋的净土,所以尽管生活简朴,大家却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所有人都很喜欢木月隐和木晓,尤其是木晓,他比木月隐更受人欢迎,他和善而清雅的笑容,礼貌而合适的举止,每个人都喜欢他,无论他走在哪里,那热情的笑脸都在那里等着他。
木晓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我这么评价他。
他知道大家喜欢他,所以他对每个人都很好,从不偏袒谁,也从不端少爷的架子。
木晓很能干,小小年纪,帮着任柳打理莨菪山上上下下,有时任柳碰到拿不了主意的事情,就去问木月隐,木月隐多半抓抓头,说:“恩……问一下阿晓吧……”
我吐血,到底谁是儿子啊……
木晓不喜欢武功,看的出来他的外家招式很生疏,想来是疏于练习的缘故,而山上的镖师根本不忍心勉强这个俊秀无俦的小少爷练武,更不用说爱子如命的木月隐了。木晓接过木月隐给他的内功心法,练了几次又不想练,破天荒被木月隐训斥了一通,全山的人都来给木晓求情,所以惩罚什么的倒是没有,但是木晓从那以后虽然不情愿,也一定会抽出时间来练。
木晓喜欢练字,他写着一手漂亮的字。我甚至觉得他的字有点过于漂亮了,不像他这个年纪能写出来的,他能写很多种字体,飘逸的行云,古朴的刻橼,苍劲的魏颜,甚至还有像泼墨的狂草,我趴在桌子上,很喜欢木晓写字的样子。他穿着或白底翠竹,或浅青虬梅的书生小袍,黑亮的头发简单的用一支海碧色的簪子定住。遗传自木月隐的修长的脖颈微微弯着,像个优雅凫水的白天鹅,他精致的五官很是认真,一片单纯的专注,一手提着垂下的袖口,一手挥毫,一气呵成,下笔如神……
虽然木晓喜欢习字,但他从不用我,他把我仔细收在锦盒里,间或拿出来擦拭一下,纤细的手指拂过我九眼梅花,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木晓还吹着好萧,有时,午后,或傍晚,他拿枝萧随便找个地方吹奏起来。呜咽悠扬的萧声缭绕在莨菪山,在浣衣的妇人,在奔走的汉子,在玩耍的孩童,都会停下一会儿,侧耳细听那沁人心脾的萧声。然后妇人会相视一笑,说:“这曲可比上次那个好听呢。”
汉子裂开嘴一笑:“小少爷又在吹萧呢。”
孩子拍手道:“少爷在吹萧呢,我们过去听吧。”
……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木晓,不单因为他和气待人,举止有礼,更因为木晓身上充满了美好的东西,木晓代表了莨菪山上一切美好的梦想。
在乱世之中,木晓是个落凡的精灵,不被沾染,不被破坏,又有什么值得他不去被爱呢?
一个月后,莨菪上微有涟漪:木晓的母亲,木月隐的偏房:蕊兮,离家出走一月有余,尧无音训,木月隐这才觉得不安起来,全山的镖师其实已经私下寻找很久,却一点痕迹也没有。
木月隐思前想后,终于硬着头皮写信给了苏沩。
木月隐信写的很含蓄,洋洋洒洒几大张纸,东扯西扯最后才很隐晦的问到苏沩是否知道蕊兮的去向。
木月隐写好后,眼睛一转,从房后抓了个天主教的暗卫进来,理直气壮的叫那个暗卫送信,那个暗卫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最后自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帮木月隐跑腿去了。
暗卫走的自然是飞隼传信的路子,苏沩的回信很快,木月隐急冲冲打开一看,苏沩天马行空的字体写着两个大字:“不知!”
木月隐生气,操起笔来画了几个字:“那你帮我找找!”
苏沩回信:“无聊。”
木月隐气急,点了五十个镖师亲自下山去找。
木月隐带走了任柳,家里的事情由木晓操办。木晓年纪虽小,可是总是能把家里安排妥当,每当木月隐出门,便是木晓当家,这是最近一年才形成的不成文的规定。
木月隐就这么说走就走了,木晓把我从锦盒里拿出来,用一方丝帕仔细的擦着,擦着擦着,便不动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娘……”
我看了看他微微皱起来的眉头,很是不屑,小屁孩就是小屁孩,还想娘呢。
然而,蕊兮真的就如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了消息。
木月隐一走就是半年没有回来,只有间或找人捎回的口信。
木晓白天看不出什么其他来,可夜里却很难受,很多时候夜里起来看星星。他长长的睫毛下灰色的瞳仁映着天上的繁星,单手撑着好看的下巴,小小的人儿,独坐窗前。
我要是能说话就好了,我这么想,我就可以直接吼出来说:你娘在华焰手里呢!
恩,华焰又在哪里呢?为什么她的牌位被供奉着而人却依然活着?
有一次,从没有见过蕊兮的柔柔怯怯的拉着木晓问:“少爷,少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为什么我从没见过她?”
木晓微微一愣,随即又是他招牌式的清雅笑容,他说:“我娘啊,和阿月一样,是个很爱玩的人,有时会和爹怄气,不过很快又会和好……”木晓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爷……”柔柔摇了摇木晓的袖子。
木晓抬眼,微笑道:“等你见到她就知道了,娘也是很亲切的人……”
唉,似乎华焰和苏沩渊源很深,我估计你娘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啊……
半年之后,木月隐在一个雨夜回来。木晓光着脚丫从卧房一路跑到院门口,却见破旧的斗笠下木月隐疲惫消瘦的面容。
木晓没说话,光着脚站在那里,木月隐看着儿子,轻轻摇了摇头,木晓站了一会儿,再也忍不住,飞奔着撒泪而去。
雨水还在顺着木月隐的蓑衣往下流,木月隐看着木晓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低低叹了一口气。忽而高声道:“行了,你们可以回去了吧!”
雨帘里突然站出来两个黑色夜行衣的人,对木月隐拱手道:“公子。”
木月隐说:“你们一路押我回来,现在可以回去对你们天师复命了。”
其中一个黑衣人说:“公子,天师的命令,是叫我们好好看好公子。”
木月隐苦笑:“不限时间的?”
黑衣人说:“天师说,寻人之事,由天师来办,江湖险恶,公子在山上静侯佳音即可。”
木月隐没说话了,他摘掉斗笠,站在雨中,任雨水打湿他绝美的容颜。
一个黑衣人说:“公子请屋子里去吧,不要着凉了。”
木月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依旧这么站着。
黑衣人又说了一遍,木月隐忽而大笑:“好好好,还是听从天师的安排最是妥当!”说罢,大笑着提步走进屋子里。他的斗笠还在雨水中,被从天而降的雨水,无奈的冲刷着……
从此,再没人提过蕊兮的名字,所有人都知道,是有个少夫人的,但是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饶开这个名字。天主教的苏沩则再没有了消息,有时候木月隐眺望着天山的方向,鸽子灰里盛着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过往。
一人绝代风华,一人权倾天下,一人一山头,一人遥相望……
日子如流水,莨菪山上雪飘雪又化,雁去雁归来。
四年光阴如指间一瞬,那个仙子般的小人儿长成了翩翩少年郎。木晓越发清越起来,五官和木月隐更多了几分相似,不同于木月隐是勾魂夺魄的容颜,木晓更是宛如仙子般不可侵犯。
我想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木晓纤长的手指划过我九眼梅花,习惯了被鸽子灰安静的注视着,习惯了木晓独特而微凉的体温,习惯了他平和清谈的笑容。万万年时间一可以有多少沧海桑田,我却只在这千余个日夜里如此习惯和适应了另一个人。
他叫木晓,单笔木,日尧晓,唯一的木晓。
有一次那个罗嗦的黎婆子又拉着木晓叨唠来叨唠去,末了,黎婆子念了一句:“晓少爷越长越俊,不知道以后会当家的可怎么给晓少爷选媳妇呢!”
我听着就蒙了。
木晓腼腆的一笑,道:“黎婆婆又说远了。”
那黎婆子笑的开心死了:“晓少爷害羞呢……也不远了,就明后年的事儿了,晓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要不让老婆子帮你寻寻?”
木晓微笑:“还是让爹爹看着办吧。”
黎婆子说:“我看大当家的肯定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人儿能配上晓少爷。大当家心疼晓少爷呢,肯定也会照顾晓少爷的心思的,最后拿主意的还不是晓少爷!”
木晓笑着不说话,脸微微红着。
我突然很郁闷。
除非我自己把能量四散,不然我是不灭的。而蛋白质的生命体不行,它们生老病死,他们繁衍后代。木晓在长大,然后老去,最后死亡,他的子孙会带着他一半的血液生活下去,而我还依然一成不变的在这里。
人的一生何其之短,不过百年,已然化为尘土。
当木晓老去,他布满沧桑裂纹的手再划过我经年不变的九眼梅花,他鸽子灰的眼睛周围会密布沟壑般的皱纹,而我却依然独立在时间的边缘,看他最终化成花泥……
一阵哆嗦。
难道就这么,旁观在他身边,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将无数美好,悲伤,难忘的岁月化成凝望,凝望,凝望……
婆子不依不饶,缠着问木晓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木晓被磨不过,红着脸,半天憋出一句来:“……善良的吧……”
我一阵感慨,谁会是木晓美丽的妻?
木月隐还是间或会去天山走镖。很奇怪,每次回来,木月隐都会一个人单独静坐很久,一个字也不说,或者是在长久的寂静之后,轻轻道出一个人的名字,从唇齿间轻轻落在地上,一点涟漪也没有,然后,木月隐继续静静坐着,简简单单闭上眼睛。
他说:“苏沩……”
可是在很久不去天山的时候,他举目远望的次数又会很多。
有一次,木晓在一个阳光懒散的午后擦拭我,突然他停下来,认真的看着我,很久,他才轻轻说:“其实我知道,阿月心里没有娘亲……”他看着我,慢慢的说着,然后鸽子灰里扬起一丝波动,随即又归于平静,他浅浅叹了口气,又认真擦拭起我来。
我以为时间就会这么离去,终有一日,博士可以找到我,然后带我离开,如果不行……那么这样也很好。
但只是我以为而已。
终于有人,带来关于蕊兮的消息,然后,一切都偏失了原来的轨迹……
木月隐在一次从天主教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救了个伤重的人,在山上躺了好久。那个人,来自竣邺山庄……
最后,那个人还是伤重而死了,死前,他神志不清的在叨念一个人的名字,就是蕊兮,木月隐大惊,反复的问蕊兮在哪里。不知道是老天开眼,还是老天没开眼,那人回光返照的时候头脑终于清醒了。
四年半前,庄主夫人接回了个清秀的女子,叫蕊兮。那人就是这么认识蕊兮的,那个总是郁郁寡欢的女子,庄主夫人以她身子不便为由,一直让她在庄内疗养,在庄内大半年之后,蕊兮诞下一女,而后死在产房内。
木月隐惊的说不出话来,猛的,他一把拉起那个人,问道:“那么那个女孩呢?那个女孩呢?!”
谁知他下手太猛,那人直接晕了过去。
木月隐使劲摇着那个人,发疯似的喊:“那个女孩呢!”
……
房内的那个人,过不多时就死了。
木月隐一个人迷糊地走到后院中,在水池假山处颓然坐下。眼神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
突然他开始大笑:“……你肯定知道……肯定知道的……”木月隐在笑,笑着笑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且笑,笑中泪。
四面的人在看着,谁也不敢去劝如此癫狂的木月隐。
终于,有人带来了木晓。
木晓看着木月隐,慢慢走过去,低声说:“阿月,我听说了……娘亲……”
说着木晓眼圈一红,木月隐摆摆手,木晓也不再言语,陪在木月隐身边坐下。
月亮慢慢升起来,四面的人早就在任管家的吩咐下散去,木月隐拍了拍木晓道:“先回去睡吧……明儿个,给你娘开个灵堂……”
木晓默然点点头,起身回去。
木月隐看着木晓离去,依然独坐院中。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站起来,冷冰冰的说:“都给我出来!”
四面跳出数个暗卫,抱拳道:“公子!”
木月隐冰冷冷的视线扫过这些半蒙面的人,他决绝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都给我滚回天山!”
几个暗卫相互交换个眼色,为首的上前一步道:“公子……”
“滚!!”木月隐大吼道,“一个也不许留!”
“公子,我们都是奉命保护公子的……”
“嘿嘿,”绝美的笑容又开始绽放在木月隐嘴边,一枝袖里箭出现在木月隐手中,箭头直指木月隐那修长细致的脖子。
“奉命保护我?是啊,苏大天师宛如神明般的人物保护我干什么!他不是从来不留对他无用的人吗?守着我干什么!我不要他保护!他的保护就意味着只要不是我,谁死都无所谓吗!”箭头见血。木月隐额头青颈暴露。
“公子!!!”几个暗卫大惊,想抢上前去。
“滚!!”木月隐大呵道,“莨菪山四面三百里,我不要看到任何天主教的影子!”
……
……
暗卫消失了,可我知道,他们没有走,没有离开。
然后数天之后,有一行穿暗夜披风的人一路风尘仆仆而来。
月光之下,为首的一人立在中院内,轻轻举了一下手,其余的人便四散开来,留他一人在院内。
木晓正在熟睡,而且他的房间在其他院子,只有木月隐被惊醒了,因为他的卧房就在中院。
木月隐撑开窗户的一条小缝,只看月光如洗,一个连帽斗篷的高大身影静静立在中院,在地上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光与影交错,明与暗层叠。
木月隐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走到床边拿了把匕首收在袖中,就这么推门出去了。
黑色的暗夜披风慢慢转过身,苏沩伸手褪下帽子,那细长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优雅而高贵。
木月隐走到离苏沩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良久,听到苏沩轻叹一声,开口道:“阿月……”
“为什么来!”木月隐冰冷冷打断他。
苏沩停了很久,而木月隐的眼神则越来越冷。
“你早就知道蕊兮的下落。”木月隐说。
苏沩直视着木月隐,看着木月隐眼里复杂的神色。“是。”苏沩说。
木月隐眼里有什么东西迅速沉了下去,我想,他是希望苏沩说“不”的吧。
两个人沉默的立在那里,中院一片安静,只有月光无声的流过。
许久,木月隐的声音开始苍白:“我女儿……现在哪儿……”
苏沩细长的眼睛微微下垂,低声道:“竣邺山庄,名叫千湄。”
木月隐深吸口气,缓缓的说:“就因为在竣邺山庄,所以你不让我继续找是吗?竣邺山庄到底是什么。”
“不是什么。”
“那为什么!”木月隐桃花眼瞪圆,眼眶欲裂。
苏沩顿了一下,简单地说:“因为一个人,我对她不住。”
木月隐手上冷光一闪,那柄匕首被握在手中,他走上前一步,压着翻滚的感情说:“蕊兮死了。”
“我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告诉你,你定会去要人。太危险了。”苏沩依然说的不多。
“收起你什么保护来保护去的理由!她是我妻子,她为我生儿育女,你却就这么让她死掉。”
“她不是我杀的,她死于难产。”苏沩说的很冷淡,事不关己。
“哼,”木月隐又走近一步,浅浅的笑了,“天师,那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说过,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去要女儿,竣邺山庄不是你能招惹的。”
“没错没错……天师什么都算好了,那天师再来算算,我现在又会怎么做。”
苏沩沉默了一下,随即慢慢地说:“阿月,现在情况有点复杂,这里的暗卫不能撤。你听我的,不要耍小性子了。”
木月隐大笑:“听你的?我哪次没有听你的!然后呢?恩,蕊兮就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死了,我女儿该有三岁了,我从没见过她的样子!”
苏沩脸色有点阴暗了,可是在树影班驳中看的不是很真切,他说:“暗卫不又不会打扰到你什么,你若只是不想看到我,我走就是。”
木月隐不笑了,他擦着匕首,说:“不!把你的人都带走。”他抬眼,看着苏沩平静的面容,声音突然有些哑:“苏沩……我累了,不想再活在你的羽翼下,把你的人都带走。然后……不要再来了。”
苏沩脸色更是阴沉,在月光下像黑夜的神,“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木月隐说,“我认识你十多年了,你在想什么从来都不是我能猜出来的。我也不想再猜了,你走吧。莨菪山的人自然有我保护,带着你的天主教远离这里。”
“由你保护?”苏沩哼了一声,“你难道还不知道你这张脸明里暗里给你惹了多少麻烦吗?光这几年,闻名而来的采花之徒有多少你知道吗?你收留的这么多人有多少惹上了不该惹的人你知道么?保护?你家传的武艺练到几成?”
木月隐脸色白了一分,匕首光洁的刀面上反射着一个绝世的容颜。没错,莨菪山的日子,平静的太过异常……
木月隐看着匕首反射出的自己,苦笑道:“这张脸啊……天师护着我,也是因为我的这张脸吧……这张脸可救过天师的命呢……”
苏沩看着他不说话。
匕首反射着月光一闪,而后,几滴鲜血从匕首上落下。
苏沩大惊,急迈向前,道:“你!!……”
“站住!”木月隐呵道。他脸上的刀痕那么深,从嘴角一直撩到上眼角,横跨了整个脸,下手那么狠,连嘴唇都开始翻卷了,是打定主意不想要这张脸了。
苏沩看着那明晃晃的刀刃,生生止住脚步。“你这是为什么!”他怒道。
“够了,苏沩!”木月隐说,毫不动摇的坚决,“带着你铜墙铁壁的保护离开这里!”
“一个蕊兮!不过是你通房丫头!你说一声,我再送你一百个又何妨!”
木月隐摇摇头,低声道:“再有一百个,也再不是蕊兮了。我的脸毁了,你也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了。”
苏沩眉毛一挑,冷声问道:“一个蕊兮,值得吗!”
木月隐笑笑,脸上伤口裂着,鲜血满面:“这是我和你的不同,苏沩,你从来都不懂,什么叫感情。”
苏沩面如铁色,眼睛危险地眯起来。
木月隐站在那里,任脸上鲜血模糊了视线,也许模糊视线的,本不是鲜血吧。
良久,苏沩轻啸一声,院内出现十来个黑影,苏沩冷冰冰的说:“叫上所有人,回天山!”
几个黑影应下,迅速消失。
木月隐微笑,抱拳道:“多谢你。”
苏沩一言不发,跃上房檐,一阵夜风而来,他暗夜的披风随风款摆。他回头,对依然立在院内的人说:“希望你别后悔!”
他伸手拉过披风的帽子,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黑夜里。
院内的木月隐微微低下头去,血还在滴答滴答从他脸上流下,他依然站着,血流的更多,滴答滴答从他下巴尖下掉下,落在泥土里,滴答滴答……
“十六年零九个月……”木月隐说,“该结束了……”
他阖目。
第二天,山上个人都知道,大当家的脸毁了,那张足已照亮整个世界的脸,毁于一夜……
木晓轻轻抚上木月隐包着纱布的脸,小声问:“疼吗?”
只有一只桃花眼露在外面,眼里带笑,说:“当然疼啊。”
木晓说:“怎么成了这样?”
木月隐笑:“这样一来,我们家阿晓就是天下最漂亮的人了啊!”
木晓不说话了。
木月隐当真傻了吗?我想。这么蹩脚的话亏他说的出来。
木月隐也知道现在再也没有天主教的庇佑了,他把全部镖师召集起来,拧定了很多防卫相关的适宜。
一个月后,莨菪山第一批人来犯,也是最后一批……
我被刻成砚台也有数年,慢慢积累能量,感知范围渐渐扩大,只要在莨菪山之上发生的事,我都可以用第四维的意识感知。
他们连夜而来,来的时候,正值深夜。
我一下就觉得来者不善,一行人不多,十四个,全部披麻戴孝。为首的那人三十来岁,看上去很是正气,胯下一匹黑毛红眼的赤血名驹,腰间一把断月刀,眼神凛冽,一身肃杀之气。
我觉的很不安,只想大叫,木晓!有人来了!
冲到镖局的大门口时,守夜的一个马夫呵道:“什么人,报上名来。”
为首的一人道:“福威镖局?”
“没错,客观要是拖镖的话,明日请早吧。”旁边的另一个马夫见一行人都带孝,语气很是不满。
为首的人没有说话,直接从马上下来,后面跟着的十三个人也跟着下了马。
“喂!叫你们明天早上来,没听到吗!”那马夫上前一步道。
下一刻,血溅当场,马夫的头飞上老高,颈动脉的血喷出一个小喷泉来。
“叫所有人出来,竣邺山庄‘杀神刀’邺永华,前来拜山。”来人冷冷说道。
另一个马夫完全被吓住了,过了一刻,才发疯似的往里跑,大喊道:“来人啊!!!!!!!‘杀神刀’屠门了!!!!!!!!!!”
邺永华静静看着那马夫跌跌撞撞跑了进去,不一会儿,鱼贯而出很多男儿。邺永华说:“杀。”
身后十三个人化做十三道影子冲了过去,同行的十三人竟全是万中高手。片刻,眼前就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修罗场。
邺永华踩着一路鲜血往内院走去,但凡有人来阻,都是一刀致命。
木晓此刻听到声音,揉着眼睛坐了起来。他的屋子在最里院,所以声音还不是很大。
邺永华穿过了接客厅,已经走到中庭。一人站在中庭正中,手握一把柳叶刀,脸上是一道触目惊心的刀痕,连嘴都带歪了,眼睛也不对称,可是即使这样,“丑”这个字也觉得和他沾不上边。
邺永华眼里一丝诧异闪过,随即又被杀气覆盖:“木月隐?”他问。
“江湖有言:刀不向妇孺。内院全是手无存铁的妇人小儿,阁下为何屠门?”木月隐说。
邺永华不答,劈头就是一刀。木月隐举刀相迎,“当”一声,兵器相撞,木月隐立刻虎口流血。
邺永华眼里冒红,一收刀凌空横斩过来。木月隐不敢硬接,弯身躲开,不想邺永华刀势虽猛但收的极快,直转而下,木月隐一惊连忙横刀去格。
两人这么斗开,不一会儿,木月隐便险象环生。
邺永华回身一刀,木月隐才落地不稳,眼见这一刀就要劈在腿上,避无可避,一截九节鞭突然缠上邺永华的断月刀。
“当家的,快去救小少爷!”一个汉子喊道,正是那个七当家。
“老七!!”木月隐脱口而出。“使不得,这人武功高地吓人。”
“没事,当家的。”一个持狼牙棒的人和一个使吴越钩的人站了出来,一前一后夹着邺永华。“有我们撑着,快去看看晓少爷吧。”
“老二,老五!”
邺永华冷冷看着跳出来的人,道:“还有多少人?一起上吧。”
五当家唾道:“‘杀神刀’功夫还没露,口气倒先露了。先吃我一棒!”说着,狼牙棒便挥了过去。
七当家牢牢拽着邺永华的刀,口里对木月隐叫道:“当家的!快去啊!”
木月隐一咬牙,道:“兄弟们小心,我一会儿就来。”
这边的木晓已经知道不对了,冲冲穿好衣衫,拿起那口平日练习用的铁剑,直接冲了出去。
往外奔出点距离,就看见柔柔在因为跑地太急,一跤跌在地上,她身后那个本是白衣的人已经全被鲜血染红了,像从地狱里走出来的索命无常。
柔柔惊恐的看着来人,放声哭喊道:“娘——”
血衣人毫不动容,一刀劈开柔柔的脑袋。
“贼人!”木晓大怒,提剑而上,那人看着木晓,眼神和适才看柔柔一般:对待一个马上就是死人的人。
木月隐冲进木晓房间,叫道:“木晓!”
房内空无一人,不过没有打斗的痕迹,木月隐拉开斗橱,把我翻出来,揣在怀里奔了出去。
木晓的工夫在那人看来简直不值一提,血衣人提起刀时,木晓没有叫,只是紧紧闭上眼,可那一刀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木晓睁开眼的时候,那人已经倒在血泊中,背上是木月隐的柳叶刀。
木月隐走过来抽出刀,一把拉起木晓向中院冲了过去。
“阿月!这是怎么回事。”木晓边走边大声问。
木月隐说:“有人屠门。”
木晓大惊,这一路而去,全是鲜血,柔柔的,黎婆子的,祁大叔的,汪胖子的……“是……是谁?”
“邺永华。”木月隐不想多说,只是全力奔向中院的假山池。
假山旁,木月隐奋力推开一块假山石,在假山之中,有摸约一人大小的空隙,只够一人。
“进去,木晓。”木月隐说,“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自己出来。”
木晓一愣,随即明白木月隐的打算了。他仰着头说:“不!”
“进去!”木月隐呵道,他脸上才拆了纱布的伤口因为剧烈跑动而又裂开了,鲜血流下,一张脸十分吓人。
“不!”木晓更大声了,“这是我的家!生,我与你们共同抗敌!死,我与你们同穴而眠。爹爹你不可以这么自私!”
“木晓!快别任性了!进去!”
“任性的是爹爹!这是爹爹的家!更是我的家!”木晓昂着头,少年的倔强,不是随便可以勉强的。
“木晓,”木月隐稍微平静了点,他半弯下来,双手搭在木晓肩上,他说:“你听好,来人不是一般的强,爹爹没有把握到时候可以分心照顾你……”
“不用爹爹照顾!我也练武的!”木晓说。
“木晓,听我说完。”木月隐说,“我知道你也练武,可是木晓,你刚才也看到了,你连一个普通的喽喽都打不赢,让你对敌,你也只有死而已。以如今来看,恐怕莨菪山再也没有明天了……”
“我不怕死,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乖木晓,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我怕你死。”
木晓一呆,他分明看见,父亲眼里的泪光。
“木晓,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知道吗,代表我继续活下去……”
“阿月。”木晓眼睛也开始犯红,“你死了,大家都死了,那我也不会独活的……”
木月隐呼吸一口气,不远处有人在一声惨呼。
“二……二当家……”木晓面如土色,已经从那一声惨呼中认出来了。
“听好,木晓。”木月隐急急地说,他知道,已经没什么时间了,“躲进去,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来找你,但你千万别自己走出来,无论听到什么,知道吗?”
木晓开始落泪,木月隐无视自己宝贝儿子的眼泪继续道:“如果……我也死了,那么你更要活下去,哪怕是为了仇恨也要活下去……莨菪山上,你的家人都死了,如果还有你一个人活着,那你就背负着他们的生命活下去,他们把公正的权利交给你,你要为所有人的生命讨个交代。哪怕为了仇恨,无论再艰难,你也要活下去……知道吗?”
木晓听着,只是落泪。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自己出来,如果我死了,肯定会有人来这里找到你。答应我,绝对不要自己出来。”
木晓还在哭,不过木月隐没时间安慰他,他一把把木晓塞进去。
木月隐把我从怀里掏出来,塞给木晓,道:“如果我没能回来,拿着这个……给苏沩。”
木晓看着我,突然抬起满脸泪痕的脸,坚定的问木月隐:“来人……叫邺永华?”
木月隐一愣,看着儿子脸上纵横的泪水和坚韧的表情,温柔的笑了:“是。”他说,慢慢推回了假山石。
木月隐长呼了口起,拾起了一旁的柳叶刀,向前院奔了过去。
在回廊,他站住了脚。
邺永华的孝服也成了血衣,单手的断月刀上挂满血丝。而拉着邺永华衣角的女子,是风夕……
风夕抹着眼泪在说:“庄主……我完成约定了……我可以去看我的儿子了吗?这么多年,我都再没见过我的离铛了,我想见我儿……”
邺永华说:“你做的很好。”
风夕大喜道:“那我儿……”
锋利的刀透过风夕的身子,风夕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邺永华冷冷道:“不过,你实在没必要再去看他。”
木月隐看着风夕倒地,沉声问道:“连她都不放过?”
邺永华一甩刀上的血,回答:“为她不平吗?她可是出卖你的人。”
“刚才那三个人呢?”
“死了。”邺永华说。
木月隐眼睛一瞪,持刀冲了上去。
我被木晓抱在膝间,木晓在微微颤动,他听到不断有人的声音在呼喊,那临死最后一声声惨叫,充满了绝望,透过石头的缝隙传出来,每一声都让木晓一下剧烈的抖动。他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温热的眼泪涂了我一身,而他咬着牙,一声也没吭。少年的身子在颤抖,我无法得知他在想什么,我只感到他抱着臂膀的手那么用力,好象要把自己的臂膀拧断私的。
多希望自己有个温暖的怀抱,而不是让他贴在凉凉的石头上;如果自己又双温暖的手,是否可以带他远离恐惧和悲伤……
对于从没见过鲜血的人,杀戮是那么恐怖。而对于生活在阳光里的人,地狱的阴暗又该如何度过……
注:空 五年,华焰突然暴死,邺永华悲愤之下血洗莨菪山。一行只十四人,孤儿寡妇,无一活命。竣邺山庄一时名声大作。
而邺屠满门,阎王劫趁机带都了华焰尸体,从此隐居芷蒲谷。
第79章
拿刀的邺永华是个魔鬼。
我自己也曾见死人无数,可没见过这样的人,没有表情,仿佛面皮不是长在脸上的,只有上面的眼睛,全是血的颜色,那种冰冷的血液之色漫布在眼中……魔鬼!
那一刀毫不犹豫地刺进木月隐的身躯,木月隐一脸的鲜血,眼睛先是睁地很大,随后,表情却忽然放松下来。
他看着邺永华,突然咧嘴笑道:“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邺永华抽出刀,对卧倒的木月隐说:“因为苏沩爱你。”
木月隐一怔,随即大笑道:“那你输了,苏沩爱的是华焰。”
“不,”邺永华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华焰说的,苏沩爱的是你。”
木月隐瞪大了眼睛,他还想问什么,一张口却全是鲜血在冒。他还在笑,尽管伤口触目惊心,尽管满面鲜血,那一刻,绝代的风华又回到他身上,全部绽放在一笑之间,含糊的声音夹杂血的味道混沌而出:“……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我突然想起我最先看到他时的惊艳,他那水气弥漫的桃花眼含笑,一身非男非女的妩媚之气,勾魂夺魄的笑容,举手投足风姿满天下……如今是张残破的脸,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却不减分毫。
木月隐身子在微微抽搐,蜷在一片血泊之中,慢慢地,他不动了,我看到他唇在微微颤动,却无声无息,只是那熟悉的唇型曾经又上演了多少遍。而后,血泊里的人,再也不会动了,他鸽子灰的桃花眼还睁着,宁静而安然,超脱吧,同样美丽的灵魂……
“苏沩啊,我们怎么成了这样……”
邺永华闭上眼,他手上的刀还在滴血。
“华焰得不到,我得不到,所以苏沩,你也得不到!”魔鬼说着,跨过木月隐的身子,举步而去,刀尖嗑地而走,留下一道细细的血迹。
……
……
邺永华走了,放了一把冲天的大火证明这里已经一无所有。
木晓还在流泪,他的嘴唇被咬破了,还在流血。
木晓,别怕,呐,我还陪着你呐……
一场火烧了一天一夜,终于被一场雨水浇息。
木晓眼泪流干了,却还僵坐着,抱着渺小的希望等木月隐来。我放出四维感知搜寻了一下,房屋大都被烧毁了,木月隐是在回廊上被杀的,就在那个地方,一段成焦了的梁木压在一个完全不成人形的躯体上。
破败,焦黑,腐臭……谁能想象这具焦尸生前是何等的美貌……
黄昏如血,终于有人来。
飞奔的骏马上,一人宽大的袖袍兜上了一路风尘。
苏沩终于来了,他身上的衣服我还认识,在天测殿里随意的一件起居大袍。
然而,满目创痍。莨菪山再也找不会莨菪山的样子。
苏沩立在烧焦的一片土地上,细长的眼睛搜捕着每一处细节。他依然那么优雅的站立着,可是嘴唇却开始有点发白。
“仔细搜搜,看可有人活着。”苏沩对身后的人吩咐道。
“是。”数百红衣散开。
苏沩又站了一会儿,踱开步子向里走去。
走到回廊的时候,苏沩不动了。
“去,到别处搜。”苏沩摆手道。周围几个红衣立刻又向其他方向走去。
苏沩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猛得挥出一掌,击在那朽木上。木梁枯朽至此,受这么巨响的一掌居然不碎,连一点渣滓也没落下,只是直直飞到一边去了。
苏沩站着,看着脚边那具完全失去形状的尸体。
“砰”一声,那朽木落地,立刻四分五裂。
苏沩还在站着看,细长的眼睛里波澜不惊。
少倾,他蹲下来,慢慢除下自己的大袍,轻轻盖在木月隐身上,神色一丝不苟。宛如在天山上的时候,木月隐只是睡着了,稍一个动作就会把他弄醒。
我很好奇,木月隐完全成了具腐尸,他是怎么认出来的?但他的确就认出来了,一眼认出被朽木压着的焦尸是何人。
苏沩轻轻坐在地上,轻轻把木月隐的尸身用大袍盖好。苏沩看着焦尸,细长的眼睛慢慢变地温柔,他微微俯下身子,浅浅亲着焦尸的前额。
“……阿月……我来了……”苏沩轻声说。
我忽然觉得世道很残忍,硬生生规定只能男与女才能相爱,我所旁观的这两个人,只不过是众多人中,为爱而相互折磨的两个意识体而已,所谓爱情,爱上的一定要是男的或女的吗?我所爱的是灵魂,男与女,老与少,真的重要吗?我本以为苏沩会哭,痛哭流泣,做为他一代枭雄这辈子唯一的眼泪,洒在那再也没有生气的尸体上。而苏沩没有,他面色依然很平静,看着依然很高雅,除了眼中有我从没见过的温柔外,一点悲伤也没有。
大笑无声,大悲无泪,大悟无言……
苏沩静静坐在那里,怀里的焦尸与他一起沉默。
一声清啸,那悠长的音色从苏沩胸腔中激荡出来,从这一点向四面八方推开,绵长的啸声像潮水一样向各个方向流去。
在四处搜寻的红衣听到啸声都停下来,转头向着苏沩的方向,双手交叉行礼,低声梵唱。
苏沩清啸,那啸声没有一点杂音,浑厚而轻盈,像一条青色的河流,缓缓流过落日下的平原。
是悲哀吗?我想,那从他胸间喷薄出的东西,被他无与伦比的智慧包裹的,到底是什么样个感情,也许,举世无双的苏沩也不曾了解。
啸声很清澈,并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带着,奔腾而浓郁的东西向八方扩散出去,听者动容,被啸声慢慢感染,仿佛最后也融化其中。
焦尸很安静,残破的躯体上是苏沩的外衣,静静地,静静地,静静地……
啸声扶摇直上九天,冲破云霄,惊动过天飞鸿,仿佛要撕裂心肺一样。一片清啸之中,世界忽然变地很寂静,八荒六合在回荡着一个人的清啸,天下一瞬间变地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和他怀里的焦石。梵唱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伴着清啸之声越行越远……
风已停,斜日如血。
时间已经胶着,绵长的啸声一直沿到天边,万年幽静的长空之中,风卷淡云,岚烟漠漠,在天边,有人抿嘴一笑,风流妩媚倾天下,转身,消失在落日的耀眼光辉中,只余啸声回荡,在如此空辽的世界里……
木晓干涸的眼里又犯出水光来,嘴唇微颤:
“……阿月……”
木晓面前的石头在动,他抬起红肿的眼睛望去。
我觉得很难受,看着木晓带着最后的希望的眼睛,迅速暗淡了下去,像天边的星星突然失去光彩,鸽子灰的眼睛就像地上普通的鹅卵石,毫无生气。
苏沩是径直走过来,伸手推开假山石的。他看着木晓,细长的眼睛看着他的脸。
片刻,苏沩说:“你叫木晓?”
木晓转开无神的眼睛,依旧抱着膝在原地。我知道,他在等木月隐。
苏沩眉毛一挑,伸手拽着木晓的胳膊把他拖出来,我从木晓的怀抱中掉出来,“啪”一声掉在地上,石头上失去木晓的体温,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丢了一般。奇怪,丢了?难道有什么是曾经属于过我的吗?
苏沩看到我,眼睛里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他松开手,木晓长时间这么抱膝坐着,全身早就麻木了,苏沩一松手,他就滑落到地上,目光失去焦距,仿佛再没什么可以点亮这双鸽子灰的眼睛。
苏沩顿了一下,弯腰把我捡起来,他的手在抖,不过别人看不见,我也看不出他在抖,不过,他确实在抖,拿着我的手在轻微的颤抖着。
苏沩看了我许久,手上的劲道大了又小,小了又大。最后,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放下拿着我的手,轻轻踢了一下旁边的木晓说:“我是苏沩,你知道吗?”
木晓不答。
他眼里全是血丝,如此空洞地看着天际。
苏沩又说:“你父亲把你托付我给了,随我走吧,这里不能住人了。”
木晓还是无动于衷。
苏沩等了片刻,眼睛一转,道:“屠门的可是竣邺山庄邺永华?”
木晓听到“邺永华”三个字,猛然全身一震,目光一聚。
苏沩嘴角一勾:“你叫木晓?”他问。
“……是。”虽然很小声,虽然含糊不情,但木晓几乎没有动的嘴里确实落出了这个字。
苏沩长长的眼睛高深莫测:“天山上容不得软弱的人。易天换道,挫骨扬其灰。改叫易扬吧。”
木晓没说话。
苏沩转身:“走吧,我帮你报仇。”
“……我叫……木晓。”身后传来个沙哑但坚定的声音,苏沩微微一顿,眼睛瞥到身后少年毫无表情却微露坚定的苍白面庞。
“随便你。”苏沩耸耸肩,提步走开。
我在苏沩手里,感到他原本松开的手指又慢慢用力起来。
木月隐被葬在木家的坟地里。就在莨菪后山。
苏沩故意让木晓看了木月隐的尸身。
木晓眼睛睁的很大,眼泪止不住的流。他苍白的脸色出现两朵病态的潮红,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把木月隐身上的衣服拉上来盖住木月隐的脸,那件还是苏沩的大袍。
“阿月生前……也是爱漂亮的……”木晓说着,几乎要被呜咽卡住了。
苏沩看着,拉过木晓,对抬着尸体的红衣说:“行了。”
红衣抬着尸体,放在挖好的坑中。
木晓拉着苏沩的衣裳,问:“……不敛到棺材里吗……”
苏沩笑了一下,说:“要棺材干什么,几年之后都是一捧土。”
木晓还想说什么,却忍住了。
泥土落下,洒在质地上好的衣料上……一代风华绝天下,几年之后也不过一捧土……
几个红衣埋好后,立了个平整的石板在墓前,一个红衣呈了把寒光四射个匕首给苏沩。苏沩接过,沉吟着走到石碑前,举起匕首却迟迟不下落。
忽而苏沩大笑,扬手扔掉匕首道:“死都死了,几根骨头要那么多名号做甚?”
木晓咬着唇不停在烧纸,周围数个红衣站在很远不言不语,空荡荡的莨菪山只有苏沩一个人的大笑声,肆无忌惮,张狂不羁……
苏沩的笑声渐渐小了去,他脸上忽然一变,一掌拍在木月隐的石碑上。苏沩袖袍一拂,一个一掌多厚的石碑全部碎成指甲大小的石粒。一阵缓风过一些细小的尘埃随风而起,苏沩半仰着头,轻轻屏住呼吸……
木晓依然沉默,他的样子让我很心疼。他才多大啊,十三岁,半大的孩子,强忍着心里一切跪在那里,眼角或有轻轻的抽动,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只是这么跪着,仿佛时间不存在了一般。
时间却依然流动,而坟前两个人却一动不动,仿佛都成了石刻。
木晓啊木晓,我的小仙子,不要难过,伤心总会过去的,我会陪着你的,喏,就在这里陪着你,在离你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静静看着你呐……
唯一的木晓……
少年清越的声音突然说:“苏……师父,求您教我武吧。”
苏沩慢慢转了半圈,斜着眼睛看着木晓说:“为什么?”
木晓不说话了,低头垂目,眼角有什么东西在反射着水光。
苏沩长长的眼睛转了开去,说:“邺永华好歹也是一派之主,武艺惊人……与其学兵刃,不如学奴兵之道。”
木晓听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他说:“阿月说,权利是个邪恶的交易,给你一些你不想要的,然后拿走你最重要的。阿月不喜欢,我便不学。”
苏沩听着,细长的眉毛微微动了动,眼里依然波澜不惊。
过了一会儿,苏沩便问:“想学什么?拳脚还是兵器?”
木晓想也不想便答:“速成之。”
苏沩淡淡笑了一下,说:“学来何用?”
“阿月说:不能为他活下去,便为仇恨活下去。”木晓说着,扬起下巴来,少年不可动摇的坚持,眼里吞吐着寒冷的光芒,“我要邺永华,血、债、血、偿!”
木晓鸽子灰的眼睛被来自地狱的鬼火点的很亮,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和铺天盖地的杀意。
木晓啊,我仙子般的木晓,却是从仇恨中再次站起来的……
最终苏沩把我扔给了木晓,他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了,连一点尘土都不带走。木晓本想拿走那个有些破损的镇纸,那是为数不多的在一场大火后残留下来的东西,谁知苏沩眼睛一扫,伸手就一掌打掉了镇纸。
什么都没带,什么都不要,他苏沩就这么飘飘洒洒的走了。我早就知道,苏沩是个奇男子,没有什么缅怀的,也没有什么留下的。
天山,终年不散的淡淡的烟雾缭绕。
苏沩甩给木晓一本《冰冻三尺》的内功心法,说是这是可以速成的不二法门,寻常人三年五载就会有小成,只不过后面精进很慢,要很有悟性的人才可能大成。(注3)。木晓一言不发接了过来。苏沩又丢下一句“有不明白的就来找我”,然后飘走了,留木晓在依月小筑里。
依月小筑是以前木月隐来天山时住在天测殿里的一个筑阁,和苏沩的卧居不远也不近,推窗就见一个假山池塘,和福威镖局的颇有几分相似,如今住在这里的,却再也不是那个风流妩媚的桃花眼。
我被木晓放在柜子里,却再也被拿出来擦拭过。
也许有些东西,已经随木月隐一起,被永远留在了莨菪山。
木晓在练功,疯了一般,不分日夜,不顾其他,没有书法,没有弄萧,没有如冬日暖阳般温雅的笑容。
我不认识的,木晓。为了仇恨而活下去的,木晓。
鸽子灰的眼睛烧着来自地狱的火焰,炽热的,炎炎的,仿佛了焚烧了他生命里的全部。却那么执着,九死不悔。
木晓晚上睡的很少,有时候好不容易入睡了,又很快惊醒,他在喊:“阿月!”然后惊醒,背上全是冷汗。只有一次,他梦了很久,一直挣扎着在喊:“阿月……阿月……不要……不要去……”猛得,他坐起来,一室冷月华华,寂然无声。然后木晓哭了,抱着枕头哭得那么伤心,好象把这么久的眼泪一起流出来一样。他抑制着声音,呜呜哑哑的哭着,不远处暗卫的身影晃动了一下,随即不见了……
木晓披着仇恨的血外衣,撑着自己站起来,仇恨是他的主心骨,是燃烧他生命的熊熊烈火。每当我看到他狂热的眼睛,我突然又是害怕又是难过,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只是看着,无数想说的话在翻滚,却什么也不能,不能说,不能做,只是注视着,注视着木晓日益被仇恨折磨翻滚的痛苦……
木晓啊,不用这样,不要这样,你看,外面的花儿都开了,为什么你看不见……
日复一日,月圆又缺。
木晓本来聪慧,加上如此勤休,半年之内,《冰冻三尺》略有小成,他一掌挥出,已然可以折断碗口粗的树枝,断口光滑,仿佛刀砍的一般。
然后木晓收了掌,看着断枝却皱了皱眉头。
“急功近利,本来就是兵家大忌,半年能成如此已是难得。”
苏沩说着,从一旁树阴的阴影里走出来。
木晓恭恭敬敬行礼:“师父。”
苏沩摆摆手,说:“不用如此行礼,我也没教你什么。以后叫我天师就可以了。”
的确没教什么!你自从回了天山就像个幽灵一样飘走了,都半年了,才来看这么一次!木月隐托孤给你有个屁用!木晓伤心的时候你还在床上寻欢!妈的,把你皮相给我!你来石头里蹲着吧!!(注4)
木晓应了一声,站在那里不说话了。
苏沩停了一会儿,说:“不说话吗?”
木晓想了一下,说:“听从天师吩咐。”
苏沩“恩”了一声,负手站在那里,看着不远处的假山池塘,沉默不语。
木晓说:“天师曾言,会代小子复仇。”
苏沩停了停,说:“是啊。”
木晓毫不迟疑的跪了下来,大声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天师大恩,小子无以为报,来生衔草结环,肝胆想报。木晓此生再无它求,但求手刃杀父仇人,还望天师成全。”
苏沩依然那么负手而立,看着远方,目光悠长而深邃,半晌,苏沩慢慢道:“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我问你,报仇对你来说,真的就是一切了吗?”
木晓想了片刻,答道:“现在是。”
“很好。”苏沩音还没完,人已经在几丈开外,身形鬼魅,我算是见识了……
我忽然想起,苏沩没有看木晓的脸,一眼也没有,像木晓的脸是吃人的魔物一般……
苏沩回到天测殿,独坐在会意堂的桌案前,细长的眼睛神秘而优雅。
少倾,他唤来一个红衣:“鸣河两岸兵马,全部拔营,向东推进五十里,驻野外,不攻城,握兵护法带军。”
红衣恭声退下。
苏沩想了想,又叫进那个叫连楚的暗卫,道:“依月小筑从今天起,人手加十倍,全部要好手。”
连楚有些迟疑:“十倍人手?那如何隐地住……”
苏沩眉毛一挑,道:“隐不住就在外面巡着!”
连楚身子一震,急忙大声答应下来,苏沩一挥手,他赶忙下去了。
苏沩懒散地靠在会意堂的椅子上,细长的手指又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椅子把手,眼睛半开半闭,喃喃道:“师尊呵,不如来比比,是我天主教兵多,还是你手里剑快……”
和很多个夜晚一样,苏沩风流之事不减分毫。但苏沩有个规矩,无论多尽兴,无论美人多疲惫都必须离开,寻欢是两个人的事,而苏沩只会独眠。
今日苏沩没有倒头就睡,他翻身飞上屋檐。
十五的月亮格外的圆,一个大大圆盘挂在天上,挂在,空空的苍穹里。苏沩眯着眼睛看着月亮,一个人站在屋顶的飞檐上,天主教特有个深红色琉璃瓦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光华,苏沩慢慢闭上眼睛,一阵夜风吹来,苏沩白色的衣衫缎带飘飞,宽大的袖袍充满空气,一声叹息随风而去,我什么也没捕捉到,天上,一轮金黄的明月高悬。
空年五月初八,天主教大军压东面,握兵护法主将,天师坐阵天山。
天山上的信隼往来不断,苏沩严密掌控着东方的军队。我很奇怪,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带兵呢?莫非只是留恋自己院内的美姬佳伶?算了,不去猜他,能猜出来的就不是苏沩了。
苏沩依然美酒佳人环绕,好不快活。
五月十一日晚,礼贤阁起火。
苏沩细长的眼睛微微瞪了一下,从容的对面前的红衣说:“那还愣着干什么,灭火去啊!”
红衣退下,苏沩唤来连楚,道:“带上这个卧房四周全部的暗卫去依月小筑。”
连楚呆了一下:“全部?”
苏沩毫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
连楚一个激灵,赶忙说:“是!”
连楚匆忙退下,房内的苏沩慢慢起身,进内室,把墙上挂着个一柄古剑取了下开。
他一手按着剑鞘,一手抽出一半剑身,才出鞘的剑身立刻发射出一片寒水的光芒,波光荡荡的剑身上倒映着苏沩优雅的长目,他冷笑:“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还剑入鞘。
苏沩提着剑慢慢向外踱着。
他出了卧房,出了内院,穿过大厅,穿过天测殿重重叠叠的门扉,一直到天测殿的大门。
“天师。”守卫的黄衣诚惶诚恐的行礼,苏沩出门一向华盖大轿,鲜衣怒马,哪有今天这样,随便一身宽大拖地的湖蓝大袍,头发四散的样子?
苏沩却只哼了一声,淡淡道:“都下去吧。”
几个黄衣面面相觑,下到哪儿去?却见苏沩目光扫来,赶忙应下,纷纷四散而去。
苏沩仗剑站在天测殿的大门口,眼睛微眯,静静等待。
这厢的木晓在外练剑,却只见四周的人越来越多,着实让人很不舒服。
木晓练着练着就停下来,站在原地,向四外环视片刻。原本天测殿的暗卫本事都颇高,平日躲在暗处都不着痕迹,此时却显得如此马虎,树枝上飘着衣衫,房顶上人影晃动,唉,不能怪他们,人口膨胀在哪儿都是问题。
木晓微微皱了下眉头,最终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房,关好门窗,盘腿做在床上,面前放着那本《冰冻三尺》,静心又练了起来。
门前的苏沩眼睛突然一亮,“哐!!!”一声,古剑出鞘,寒光四射,握在苏沩手上,剑光映在苏沩脸上,却是苏沩难得的凝重的表情。
四面还是静静的,人都被苏沩遣散。细风时来,一旁的弱柳发出沙沙的声音。
忽然之间,似乎是风大了一些,只看见满天的剑光缤纷,纵如洗练,繁如烟火,寒光纵横,一片兵刃铿锵之声。
猛一声磕刃响后,闪烁的剑光之中分出两个人影来,苏沩一身湖蓝长衫还在原处,古剑横在当胸,长眉入鬓,狭目生寒,一身的杀气。一丈外,另一个人影轻轻落下,一柄普通的长剑信手挥洒的随意形容,随手负在身后。
来人白眉白须,眉目慈祥,仙风道骨。
那人点头道:“不错,功夫没拉下。”
苏沩收起杀气,还如往常一般优雅从容,淡淡回道:“谨遵师尊教导,不敢懈怠。”
“很好,很好。”来人捋须微笑。
我看着那个来人,有点目瞪口呆,莫非……是……苏沩的……师父???
“避其锋芒,取其不备,明道难循,亦走暗渠。”苏沩说,“师尊也曾教我,虚虚实实,不如直捣黄龙。”他嘴角勾起一抹我颇为熟悉的高深笑容,提剑抱拳道:“弟子苏沩,恭候师尊大驾多时。”
来人大笑道:“不错不错,果然是我最出众的弟子,连师尊也算进去了。”
苏沩笑了一下,道:“放火礼贤阁,在别处是制造混乱,在天山却是个信号弹,既然已经是如此明显标明,那师尊怎么又会在我严加防备的时候来呢?我若是这么想,岂不是浪费了师尊教导我的一番心血?”
“虚者实之,实者虚之,未必不能实者实之,虚者虚之。沩儿果然最得我心。”来人道。
“小子惶恐。”苏沩说着,可我真一点惶恐也从他身上看不出来。“以师尊的气度心性,飞檐走壁之流定是辱没了师尊,这明楣正槛的康庄大道,一般人不敢擅闯,反倒是合了师尊的胃口,小子斗胆掐算,这才静候师尊。”
来人捻着白须,微笑道:“不错不错,天主教天师果然不是寻常角色。只是,苏天师,你就能肯定能胜了老夫手里这把长剑吗?”
苏沩伸手弹了一下剑声,古剑发出一声龙吟,苏沩一挑长目,洒脱不羁,挽了几个剑花,傲然道:“胜也罢,败也罢,师尊要取殿内那人性命,须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好,好,好!”来人白眉微动,“苏天师既然肯性命不顾,那为何不肯退兵?”
苏沩狂笑道:“师尊既然说我已走火入魔,那我又岂有常理可言?”长目杀气一盛,湖蓝的人影随剑光风驰电掣的刺了过去。
木晓还在盘腿调息,唯美的脸上双目紧闭。
我很长时间不敢去看木晓的脸,木晓的眼睛,那被仇恨燃烧的鸽子灰,如此浓烈……唯有像这样的时候我才可以去看他,看他唯美的面庞,精雕细啄的五官,举世无双的容颜……
如果……可以……多想……多想……多想……陪在他身边啊……
悄无声息的,窗子开了。
毫无动静的,一个黑衣的人跃了进来。
我一下子蒙了,那么多暗卫,那么多高手,他怎么进来的?
来人走近木晓,一点声音也没有,我仔细感知,他居然连呼吸都没有!屏息而行。
木晓还闭着眼睛,他《冰冻三尺》已有小成,周身正微微泛着寒气。
那人走到木晓背后,微一沉吟,随即提起掌来,一双肉掌红的不正常,微微泛着热烟。
我大惊!木晓!!!!!!
苏沩终于不敌自己的师尊,毕竟自己的工夫都是自己师尊教授的。
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撒在他湖蓝色的长衫上。来人收了掌,温言道:“沩儿,何必如此,收兵吧!你若死了,殿内那人也活不了。”
苏沩满口的鲜血,开口道:“师尊肯为天下人而下手诛杀弟子,如果我死了,师尊又怎么会为难一个黄口小儿?”苏沩一抹口边鲜血,站了起来,微微冷笑:“而且,我不一定就这么束手就擒啊。”
来人一愣。
四面突然站起很多人,拉着强弩短弓,直直对着来人。
来人大笑:“好好好!趁交手时无暇顾及其他而布下天罗地网,天师的手段我算是领教了。只不过,”来人沉下脸来,厉声说,“苏沩!你想弑师吗!”
苏沩微微一笑,缓缓举起一只手来,道:“不过是恭送师尊回谷。”我知道,手一旦放下来,能在箭雨中全身而退的人几乎不存在。
来人摇头着叹气:“沩儿,你还这个不择手段的性子。”
苏沩脸色微变。
来人道:“你五旗的大军大张旗鼓的向东推进,速度却慢的可以,一点也不像你向来的作风,行了五十里,就地扎住,到处生事,却只是小打小闹。”来人笑了一下,负手而立,道:“你投石问路,我想我这个当师父的也没另你失望。”
苏沩一呆,突然脸色大变,湖蓝色的衫子一晃,飞快向内院驰去。
白眉的老人叹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四周的人只一个闪神,来人就不见了,地上的尘土微微扬起,又缓缓落下,仿佛什么人也没来过。
黑衣人有些迟疑,木晓却突然惊觉,急转回身。
黑衣人见被发现,再无犹豫,一掌落下,正打在木晓背心。只见木晓的衣衫微微发出“滋滋”声,木晓两眼一翻,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木晓!!我只想大叫,或者去扶起他,或者……没什么或者,我只是个砚台,我只是个石头……
黑衣人伸手把那本《冰冻三尺》放入怀里,放下床帐,转身要离去,刚走到窗边,却是寒光一闪,一个湖蓝色身影截去去路。
苏沩持剑封住去路,冷着脸对黑衣人呵道:“二师哥!你都做了什么!他才十四岁!”
黑衣人并不惊慌,“放心,师尊没想取他性命。”
苏沩看了一眼黑衣人尚且通红的手掌,眉毛一竖,怒道:“赤炎掌?那小子练的是《冰冻三尺》师哥难道看不出来吗?”
黑衣人点头:“我知道。”
看苏沩目光一寒,黑衣人赶忙道:“我只用了两成力,那小子不会有事,不过是埋下点内伤,以后练内功废点事而已。”(注5)
苏沩目光更冷,道:“是师尊吩咐的?”
黑衣人点了点头,又道:“师尊说,五旗此次东下,不过虚晃一枪,如果师弟你依然执迷不悟,那还是及早给这小子准备棺材的好。”黑衣人说着,指了一下床帐里的木晓。
苏沩细长的眼睛微微放大,眼里纷乱不休。
“咣当”一声,苏沩手一松,古剑落地。苏沩站在原地,眼里依然错乱无神。
黑衣人微叹了口气,拍拍苏沩的肩膀,道:“师弟,收兵吧。你若真想保这孩子的性命……你毕竟不是师尊他老人家的对手……”
苏沩依然站着。
黑衣人又叹了一声,饶过苏沩,纵身而去。
苏沩没有拦着,他依然站着,细长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出纷乱来,却只是这么站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却又什么也不看出来。未几,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苏沩看也没有看一眼木晓,跌跌撞撞离开了。
我的木晓依然倒在床上,紧闭着眼,昏迷不醒,我的木晓……
简单地吩咐了连楚相关善后,苏沩拖着自己受了内伤的身子去了会意堂。
会意堂没有掌灯,四大护法来天测殿议事早已一去不复返,会议堂的一切都蒙在一层薄灰中。苏沩单手撑着头,斜坐在会意堂最高的地方,没有人,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人坐在最高的地方,融化在这一片无穷的黑暗中。一个人,一点一点,内朽而空……
一个夜晚过去,木晓昏迷在自己的帐帏之中,苏沩静静坐在会意堂的黑暗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命运的齿轮从来不曾停下,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平静的一夜过去,命运却走上了完全不应该的道路……
天亮的时候,苏沩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一口气,轻微的声音在静谧的会意堂里荡出涟漪:“……阿月……要打要罚,随你吧……”
苏沩回到卧房,换了身绯色的长衫,又推门出去。
传信收兵。
下令加固光道,修建外城墙。
重新编制五旗,把中坚兵力编入圣明军。
清点军备财物,下令开始要扩充库存。
下令拟定新的税收制度。
命令年殇整合育人院,重新树立育人院内部规章制度。
天上上近天侍者全部开始重新编制明确分工。
……
……
苏沩一天之内下达数个重大的命令,难得见他如此繁忙地度过这一天。这些都不是一息之功,看来以后苏沩有得忙了。没事给自己找事,苏沩莫非脑子坏了?
夜晚,苏沩拟好最后一张文书,搁下笔,起身离开了会意堂。
依月小筑。
我觉得我有点想吐血,你终于想起木晓来了啊!!
苏沩站在床帐前,默默立了一会儿。伸手挑开床帐。
木晓依然昏迷在床上,黛色的收口上衣,扎了根墨色的腰带,细致修长的脖子敞在外面,束在一起的黑发有一丝滑下,衬的肤胜雪,发如墨。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着,下颚流畅,唇色水润,木晓侧脸依然美的令人窒息。
苏沩看着,伸手扶起木晓,另一只手抵在他后心上,缓缓运气。
一柱香的工夫,木晓悠然转醒。
“天……”
“别动,再过一会儿。”苏沩说。
木晓不说话了,又是一柱香的工夫,苏沩撤开手掌,道:“好了。”
木晓睁开鸽子灰的眼睛,脸色苍白,试图提气,却被苏沩阻止了。
“《冰冻三尺》你再也练不得了,我用赤炎掌拍你后心,那是用纯阳的内力封了你的会阴三脉,不想死就别练那个了。”
“天师……”木晓有些犹豫。“为何……”
苏沩靠近一些,细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他挑了一下木晓的下巴,笑道:“越想越不甘心,如此好相貌,还去学什么武艺?”
木晓眼睛有一丝慌乱,边后退边说:“天……天师,《冰冻三尺》我不练了就是,你再教我其他的吧。”
苏沩依然笑道:“学其他的?你现在内伤所限,天分再高也再难大成,就那点微末道行不学也罢。”
苏沩说着,一手拉过木晓,细长的眼睛嚣张地笑:“不如我教你些有用的吧。”
木晓大惊,伸手去推苏沩,可他才受过内伤的身子,连坐起来都勉强,更何谈推开苏沩?
“你看清楚!我是木晓不是木月隐!”木晓大声说。
苏沩眼神一转,嘴角带着讥诮的笑:“怎么?没关系,都是难得的美人。”苏沩伸手扯断木晓的腰带。
木晓大惊,伸手想阻止苏沩。
苏沩顺势钳住木晓两只手,高举过头,压在床上,细长的眼里带笑,俯身压了过来。
木晓真的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他瞪大眼睛,里面是藏也藏不住的惶恐和恐惧。“你疯了!!我不是阿月!呜……唔……阿月……唔……不会原谅你!!”他大吼,眼里开始有泪光。
苏沩抬起头,长目带着几分好笑的神情,他道:“你该不会是以为我爱你父亲吧。”
木晓瞪大眼睛。
苏沩狂笑,道:“你父亲不过是长了副好皮囊,你也是一样,所以你父亲可以得到粮草财物,只要他听我话,当然,你也是一样。你父亲死前把你托付给我,我又怎能不让你过些好日子呢?”
苏沩笑着靠近木晓,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苏沩的声音带着惑人的魔音,“邺永华是想寻我的仇,却不敢来找我。我故意把保护莨菪山的天主教人马调开,这才有了寻仇这一出啊。你看,”苏沩笑的优雅,“为了你,我花了多大工夫啊,木晓。”
木晓瞪大眼睛,他看着苏沩的优雅洒脱的笑颜,鸽子灰里如此苍廖和空洞,“阿月是……”
苏沩亲着木晓的唇,模糊不清地说:“我一直觉得……其实阿月比不上你呢……”
绣帐低垂,暗香浮动,隐隐约约可见床帏内的人影,香烛渐短,散落一地混乱的衣衫,绯色藤蔓图案的长衫和黛色的上衣,凌乱无章的落在床边。只有一个人的喘气声,另一个只是无声的沉默,间或有一两声从咬紧的牙关中滑落。
我觉得我要疯了,我在石头里横冲直撞,我不知道我该如何,人间有个词,叫“肝肠寸断”,就是这样的吧……怎么样都好,放过木晓吧,放过木晓吧……
我该如何?从石头里跳出去?我没有把握,然后呢?跳出去之后呢?就如此泯灭在三维空间里?还是继续被禁锢在某个物体里?
跳到人的思维里去,可能吗?我会被同化,谁的意识体会允许一个入侵者?
不被同化,那我该跳进谁的思维里去?苏沩?木晓?
我该不该,用我万万年的存在去下一个这样的赌注?即使他从不知道,不知道,我曾怎样的注视过他,我曾怎样在他的抚摩下颤抖,我曾怎样的想去保护他,陪伴他,我在他最近也最远的地方,静静看着他,他却从不知道。
那么……
我是不是……
值得……
用……
万万年的存在……
去下一个这样的……
赌注……
时间的沙漏没有为我停下,也没有,为木晓停下……
天亮的时候,苏沩披起长衫,拾起黛色的衫子随手挂在木晓身上,起身道:“你还是再躺会儿吧,我叫人给你上药。”
床帏中的人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木晓干涩的声音传了出来,他说:“……不用……”
苏沩耸耸肩,笑道:“不行的,木晓,必须上药。”
“不要叫我木晓!”帏帐里的人尖锐的说。片刻,低沉的声音又道:“他死了。”
“随便你,易扬。”苏沩说着,拂袖而去。
苏沩刚出去,一只微带颤抖的手拨开床帐,露出易扬苍白的不带一点血色的脸。
他慢慢走下床,双腿不停颤抖,全身都在靠手的攀附。他身上胡乱披着的黛色衫子刚过臀部,头发四散,袒露的颈部和肩膀上或红或紫。
他站着,几乎立足不稳。
易扬就如此怪异地靠着什么支撑,用诡异而且难看的姿态走了过来,他的两股之间不断有东西流下,血液拌着那屈辱的液体,顺着他的大腿而下。而易扬面无表情,他美丽的容貌依然那么圣洁,仿佛仙子般不能侵犯。
木晓……木晓……唯一的木晓……
难以置信,他走过来,打开橱柜,把我取出来。
我在他的手中颤抖,如果可以,我只想哭,跪下来哭着求他原谅,对不起,木晓,对不起,木晓,对不起,木晓,我什么也做……
仿佛回到莨菪山的日子,木晓拿起旁边的一片稠布,轻轻擦拭我,微凉的手指拂过我的九眼梅花。我在颤栗,为那个冰冷的眼神。
易扬的鸽子灰一如既往的漂亮,却只是个美丽的鸽子灰而已,一滩浅灰色的幽滩,深不见底。没有那冬日阳光般的暖意,也没有撕心裂肺的仇恨,只是一滩平静的鸽子灰,像冰封万里的河川,永远也没有消融的那一天。
“阿月曾说,”易扬道,清越的声音跨越重重,却没有一丝感情,“权势是个肮脏的东西,碰过它的人就再也不干净了。”
门外的苏沩静静靠着门站着,轻轻闭上眼。
“阿月也曾说,”那冰冷的声音让我害怕,“苏沩是好人,他装做不知道,可却也愿意相信苏沩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苏沩轻轻抬起头。
“阿月信错人了,”易扬对我说着,他冷冷的眼睛看着我,“权利是最肮脏也是最锋利的刀子。拥有它的人,才是最强大的。其他都不可以,只有它可以,左右人的生死,决定人的命运。”
“无论是邺永华,还是苏沩,都要得到报应。”易扬轻轻呢喃,“阿月,你安息吧。”
易扬高高举起我,猛地向地上砸去,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啪!”我碎在地上,四分五裂之前,我看见苏沩在笑,他靠在门扉上,嘴角勾起一个高深而酸楚的笑容。
不要!!木晓!!
我呼啸着,冲了出来,然后三维的能量场因我的出现而打破平衡,在我这个第四维的存在下迅速搅出旋涡。这就像在一堆流沙上突然放下一个重物,由于重物的牵扯,物体向下坠去,而在上方形成旋涡。
我奔命般游走开,任何人,任何人都好……任何人……可能容下我的……任何人都好……
我只看见她的兼容性很好的磁场,我只看见她能量很弱,意识体不是很坚强,我甚至没有看清她的长相。我只是一头栽进去,想去霸占她,排挤她,我要……这具躯体!!
这个过程打个比方,好比一个人,非要进如一副图画中。这是维与维的跨越。我想起来了,上一次挤进一个三维中。整个三维世界受不了我能量的撞击而开始发生内外能量的不平衡而坍塌。
也就是,正向的能量因为受不了我的存在而发生同化,支撑不聊包围它的负相能量,所以,能量开始坍塌。它周围的界也开始疯狂吞噬这个摇摇欲坠的界,然后,这个界就这么坍塌,坍塌,坍塌……
最后,它没有坍塌成一点,它坍塌成,一块石头,一块,被我支撑的石头!
我在石头里住了那么久,住的那么久,这才转醒,我当时几乎就随着那一界一起坍塌掉了。
然后,这一次,由于在三维里待久了,我有了一定的适应和同化后,不知道是不是是幸运,我得到了,我要的躯体。
我躺在她大脑最里面的地方,安然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木晓,等我醒来……
而我醒来,事情却完全不是我想的样子。
不知道是哪一个界,没有木晓的界。更可怕的是,另一个意识体,本来的意识体,依然存在,她不过是丧失了以前的记忆,可她,却还在这里。
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女孩,意志力却异常的坚韧,我想吞噬她,想同化她,可是我做不到,我被损坏的太严重,就算我完好,我也不能肯定我是否可以同化她,毕竟,她才是这个躯体的主人。所以,我只是潜伏在她思维的最深处,慢慢等待,破茧而出的那一天,随她一起成长。
人的思维活动如此肤浅,几乎都只在大脑皮层,我在她思维的最里面活跃着。偶尔出来看看她,再让她忘掉。
她也是个可爱的孩子,聪明,乖巧,善良。若我可以,难道就这么剥夺她存在的权利?我开始迷茫了。
我并没有迷茫太久,我发现我控制不了蛋白质的生命体,我无法让手,脚,耳朵,眼睛,能服从我的意识支配……毕竟……我本是个外来者……
所以,翰君来抓我的时候,我只有带着她一起走。她叫傅清清。
当她可以怀孕,我几乎是拼尽全力让这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发生。
两全其美。
我想,我们不必折损一个而成全另一个。
而世事就是如此,沉沉浮浮,变幻莫测,我是她的终结,她是我的宿命……
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我的记忆!!!!!!
这是……灵动的!!!!!!
我猛的一震,脑子里突然鲜明起来。一个人影分离出来,正是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滚!”我说,心里莫明开始恐慌。
她捂着胸口,脸上神色颇为痛苦。
“你居然能推开我?”她苦笑。
“别想同化我,你想都别想!”我吼道。
她还是苦笑,向下一指,道:“你看。”
我低头一看,吸了一口冷气:她从我腿根部斜长出来,长出独立的身子和手。我们两个,就像……联体婴儿!!
我看着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绝望道:“不……”
灵动看着我,微微苦笑道:“没用的,都晚了。我们两个,要不就是你同化我 ,要不就是我同化你。”
注:借用自 江南 《光明皇帝》
注2:借用自
lyrelion 《Young without god》
注3:其后,幼年的上云在苏沩之师处找到的秘籍也是这本《冰冻三尺》,依其聪慧,后成大器,能以内力之寒攻无不克。
注4:半年之间,苏沩再次调兵谴将,矛头直指东边竣邺山庄,天下自销金一族全灭后,一直动荡不安,眼见天主教秣兵利马,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战争赋重,死伤难免,百姓生活更加贫苦。玄古派隐世的高人(即苏沩的师父,上云的师祖)怜天下苍生,急召弟子苏沩回山,欲说服之,苏不改,于是告之苏沩说:你出兵,若是为了那人,那么那人之子,定殉葬于天下,代天伐之。苏沩回山,一时按兵不动。
注5:其后,假圣女落崖,易扬多日劳累,疲于征战后,受当时圣女之死刺激,牵动旧伤而昏迷,即原出于此。
灵动视角完
第80章
猛然一震,我缓缓睁开眼。
微微潮湿而有朽坏痕迹的房顶,农家棉絮特有的味道,温暖的厚棉被,略微硬实的床铺……
目光一扫。
没有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两条腿,一个身子,两只手,一个头,我还是我,一个人,没有孩子,没有灵动,却有太多早已改变……
我微微呼出一口气,只是梦而已,不管多真实,不管多鲜明,只是梦而已,没错,只是个梦而已……
目光一转,床边趴着一个人。
夜色重,晚霜寒,一个人俯在床边深深浅浅的呼吸着。一件粗布的衣裳披在肩上,埋首于自己的臂弯之间。短发依然凌乱,却有些长了。
冷月濯濯,一室星晨的光芒,小铛趴在我手边,静静融化在靡荼璀璨的夜色中……
破旧的窗棂外夜风偶尔漏进一丝来,冷吗?到底什么是冷,什么是暖呢?我从不知道,在寒风或烈日下等待的滋味,我也从没感受过站在一个人身后不断凝望的心情。我小心翼翼把自己包成一个茧,就在一寸方圆的地方,然后假装我什么也没听到,我什么也看到。然后,一些人从我生命里出现又消失。是当初夕阳下那个清雅的微笑太过刺眼,还是亿万年时间的缝隙太过孤独……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何时自己成了这副朽坏的模样,伤痕累累,我亦无从知晓多少人在背后为我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
我只是退开,退开,再退开,一次又一次伤害我爱与爱我的人,然后他们受伤,流血,离去……
却有人,为了不知道是什么的理由,在一旁凝望,凝望,凝望……
也许他早就绝望了,他早就厌倦了,很早以前就在心里放弃了,认输了,却为什么,还在等待。也许,早已不是为了最初的初衷而等待,而只是为了等待而等待,习惯了,一个人,默默的等待。
银色的月光流淌一地,蜿蜒在这个简陋的民居里,我突然想起我的家,不管多疲劳,多千创百孔,残破不堪,家里总有那么一个人,亮着黑夜里的一点灯,冉冉在黑夜的寒冷里,等我归来。
时间模糊,他的黑色短发,他的笑容明朗,他的清澈眼眸,他曾道:“等你的心空了,我就填进去……”
我好象曾经答应谁,在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该回家了。
不想了,不求了,不争了,不要圣女或是夫人的身份,也不要什么回到过去的承诺,不用去原来的界,也无须离开现在的界,离铛,我累了,带我回家吧……
我颤颤巍巍挪了挪手,慢慢拉住他冰冷的手。
小铛像被电击一下,猛地抬起头来。
“你……你……”小铛瞪大了眼睛,眼里全是红色的血丝,不可思义的喃喃道。
我浅浅微微笑,“小铛,我渴了……”
小铛慢慢伸过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你……你醒了……”他仿佛呓语一般,完全是不相信的语调。
他的手指冰凉,他的眼睛迷离,离铛啊离铛……
……
我靠着床柱坐着,笑着看小铛一边恍然想起得跑出去,一边大喊着:“老爷子,老爷子~”
手里的茶杯里的水慢慢静了下来,我浅笑,举杯要喝,忽而愣住了。
眉心之间,长出一道两指长的细细的裂缝,血色。
心里一空。
“啪”一声,水杯落地,溅湿了棉被。
只觉得混身僵硬。
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马上要破茧而出。
我极慢极慢地抬起手,轻轻碰触眉间这一道血红。
指间碰触的一瞬,我分明听见了,我听见了……
另一个灵魂在辗转,在翻滚,在嘶吼,她说:「下来吧,放弃吧……」
灵动的声音逐渐变大,充斥天地,声声蛊惑,她说:「下来吧,放弃吧……」
“不要——————”我尖叫,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
似乎有推门进人的声音,我却再无法分辨事实和思维,我只听见灵动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回响在我脑海,她在催促我:「下来吧,放弃吧……」
“不要————你走开————你走开————”我死死抱住脑袋。
「求求你,放弃吧,我要去找易扬,我要去找易扬,放弃吧,求你……」
“离开我——你走开——”
「求你,放弃吧……」
“不要——你走——”
我疯了一搬,开始用力去撕去挖眉间的那道血痕,旁边的人在说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
“你走开——离开我——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有血从额头流出来,我拼命在挖这道裂缝。
“住手!你在干什么!”来人箭步上前,按着我的双手,暴戾之气自然而生。
「别这样,清清,放弃吧,你就不能成全我吗……」
“你就不能放过我吗——”我尖叫。
「清清,求求你,十二年,我等了十二年,如果可以,我愿意再等十百二十年,可是易扬的生命没有那么长,你让我去找他吧,让我去找他吧。」
我心一呆,眼前有片刻的清明,清晰看见,上云牢牢按着我的手,僵硬的表情和眼里泛出的绝望的死灰色,痛入骨髓,绝望着惨烈。
随即模糊掉。
她还长在那里,从我身体里分出来。
我突然明白,这不是我,这是我的意识……灵动,想长进我的意识里去!
“你滚,从这里离开!”我看着她,高声说。
灵动看着我,不说话。
我们对峙着,慢慢冷静下来。
很久很久,灵动长叹一口气,低低的声音回荡在这个空寂的区间里。
……
很多时候答案完全不是人们预料的样子,人们所追寻的真相通常揭露所有事实,不管人们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在光明的面前,暴露的,也有不忍面对的丑陋……
“也就是说,在同一个躯体内,我走不出去,你也走不出去,我们注定共存。”灵动说。
她想了想,忽而又笑了,自顾自的说:“以前曾看过不少双生花,一枝杆上长出两个花苞,等花开的时候,其中一朵就会抢另外一朵的营养和空间。然后另一朵慢慢枯萎,它的姊妹在它的死亡上越加鲜艳美丽。所谓双生,其实只是两个之间相互的争斗与抢夺。”
“清清,”灵动看着我,眼睛清澈见底,坦坦荡荡,“我有心中想要守护的东西,而你没有,所以,即使现在你比我强大,但是最终赢的人是我。因为,你没有。”
我瞪大了眼。
同化,还是被同化。
是否就像一个大熔炉,我被丢进去,然后塑造成另外的样子?然后我的思想,我的判断开始完全偏离我的初衷,成了另一个思维的决定,把灵魂卖给别人,依然行尸走肉的活下去?
或者从那以后,我与灵动,这两个人都不会存在,新生的灵魂只能传承到灵动无穷无尽的思念与渴望。然后我与灵动,一起消失,一粒灰尘也不留下,一丝轻风也没剩下……
如果你的存在,是在等待与你相交的那个灵魂,那么我呢?跨越两界,从生死的边缘到宿命的纠缠,难道我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吗?痴,贪,癫,怒,喜……谁没有经历过?难道就任你如此将我抹去,不剩分毫?
不……
我不愿成为你,我也不要你变成我,你有你想维护的东西,我也我的坚持,别想同化我,想都别想……
我眼睛一瞪,下定了决心,灵动消失。
手指微微一动,睫毛微微抖了抖,我没有睁开眼。
我的慢慢把手抚上眉心,不知何时,被人包上了纱布。隔着纱布,我慢慢摩挲着纱布下的那道血痕,我知道灵动在里面,在生根,发芽,然后慢慢壮大,最后将我同化。
“你不走,那么放我走吧……”我喃喃道。
“哗啦”一声接连的脆响。
我心中一动,慢慢睁开眼。
上云站在桌旁,地上是破碎的土瓷碗和温热的药汁,白发高束的上云全身僵硬。
他看着我,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不语,漆黑的眼睛比黑曜石还浓厚,比夜晚的天空还深沉。
我回视着他,突然发现,我恨不起来了,恨他什么呢?我曾有过他的孩子,可是却是在灵动的全力运作之下,然后呢,灵动告诉我,是她在潜意识的操纵,所以我才会有那些奇怪的坚持,生下孩子,护着腹中的骨肉。若不是我一意孤行的留下孩子,也许,他也不会变成这样,他只是个复仇者,是个猎人。却阴差阳错爱上了自己的猎物。
该恨他吗?孩子没了,灵动开始反扑,想要占领这个躯壳。而他呢?把我从妓院里接出来,万里求医,灭门寻药,白发的人自己也是在挣扎矛盾的吧……
如果该恨他,我却也再也没有力气去恨他……我半垂下眼睫。
“膨”一声巨响,上云一掌击碎了身旁的桌子,木片粉飞,尘埃四起,白发黑瞳的人面目邪冶而暴戾,眦目瞪眼。
“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走!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别想离开!”
我看着上云转身而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门外的寒风破门而入,白发丝丝飞扬,他握紧的拳头藏在衣袖里,只有一两滴鲜血流下,落在地板上。
小铛担心的探进头来,轻轻走到我身边,提了提被子,道:“我听见声响,过来看看……清清……”他言又欲止。
我微微苦笑,轻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不要问我。”
小铛不语,过了片刻,道:“药洒了,我再去帮你煎一副吧。”
我温顺的点点头。
小铛转身。
“小铛。”我忍不住唤他。
离铛回头,少年有着削尖的下颚,光洁的面庞,漆黑明亮的大眼睛,我以前常想,再有个七八年,离铛肯定是个万里挑一个美男子,不知道再过几年,他是如何地玉树林风。
“……谢谢。”我只能抱歉地这么说,我才发现,我能说的,能做的,也只有一句“谢谢”而已。
小铛一笑,转身出去了。
我撑着虚弱的身子,趴在床边,适才正好一片瓷碗的碎片躺在那里。
尖锐的锋口对准手腕的动脉,划下,一道鲜艳刺目的颜色出现在病态白皙的手腕上。
然后,一道又一道,源源不绝的血液涌上来,我丢下瓷片,仰面躺在床上,手腕悬在床边,我清晰听到,血液不断砸向地面上的声音……
不……
我不愿成为你,我也不要,你变成我……
第81章
浑浑噩噩之中,灵动的脸慢慢浮现,她看着我,如此苍凉而绝望。
我凝视她的脸,她不说话,只是看着,无声的兵刃在交织,不只是奴役与被奴役的争夺,不只是毁灭与被毁灭的战争,我们在为一个“我”的身份拼杀,输掉的人,什么都没有,连自己都没有……
灵动轻启朱唇,几个轻轻的字从润泽的上唇落在柔软的下唇:“不,你没有死的资格。”
我狠狠瞪她一眼,一甩衣袖,灵动消失。
冷,身体……觉得冷。难道……
手指微微动了动,心里一空,连死……都没有资格……
“丫头……丫头?”阎王劫轻声唤道。
我挣扎着睁开眼,先生半衰而无比疲惫的面容映入眼帘,先生长吁一口气,把我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拔了出来:“好险啊,鬼门关前晃了一圈回来。丫头……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老做傻事呢……有什么事和老头子说,老头子帮你,老头子帮你……”先生絮絮叨叨下去,口气像对一个三岁的孩子,说着说着,鼻子更红了,眼里泪光闪闪:“丫头……没什么大不了的,啊,我还活着呢,你怎么能先走呢。孩子在你娘那里,没事的,没事的,啊……”
我只觉得疲惫,在他压抑着眼泪的低述中慢慢睡去。
……
……
“丫头,不喝药不行啊,你的身子实在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命若没了那还剩什么?乖,喝药吧,啊,听老头子一句话……”
……
……
“清清,喝点好吗?我加了很多蜂糖的,一点也不苦。”
“……你想想哥吧……还有那个天师呢……喝点吧,好吗……就一小口,一小口……”
“……就,一小口……”
……
……
我闭着眼,闭着嘴,药香沾在唇上,离铛带着哭腔的声音就在耳边。
然后唇边的药碗被移开,小铛压低的抽搐声颓然倒在床边:“……清清……”
是什么,温温热热的,从我眼角慢慢滑落,直到发际,流下两道湿湿冷冷的……
灵动看着我,眼里有不屈也有怜悯,我一挥衣袖,将她赶走。
夜落时,一人带着一身霜雪而来,静静站在床边,黑白分明的眼睛垂眼看着,居高临下,妖冶而带着奢靡的美丽。
“门主。”进来一个暗门的人,双手举高一个托盘,托盘上一碗冒着白气的温热的药汁。
上云单手接过托盘,那人恭身推下,顺带关上了门。
上云飞快扫了眼托盘上的药,似在对我说又好似不是,他道:“好像也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喝药。”
声音冰冰冷冷的。
我看着他,他一头银白的长发,墨色的眼眸,似在看我却不看我的眼睛,左右游离,微微漏神。
我慢慢闭上眼。
“喝药!”
门外风雪大作,他的是话语好比九尺寒冰。
“喝药!!”
谁的声音带着绝望,惨烈烈的只剩咆哮。
“喝药!!!”
我的沉默不是为了报复或是悲伤,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亦自私,用最后的死亡维护仅剩的自己。什么都没有……便不想,失去自己……不想在回头时,看到没有脚印的沙滩……
突然,猛得被人拉起,温热的药汁粗暴的喂在嘴边,我闭紧唇,那些汁液顺着面颊,脖子,流下。
胳膊被抓着生疼,我睁开眼,不甘地看着上云,他那被癫狂蒙蔽了双眼。
冰川万里,像洪荒时那无法想象的低温。
上云黑色的瞳仁里有着一个这样的倒影:脸色苍白的女子面无人色,眉心一条细长的血色缝隙,迅速消瘦下去的脸将两只眼称地格外的大,却只有空洞与绝望写在那里,神已飘离。
上云一呆。
屋外霜雪纷飞,狂风鼓门,凛冽彻骨,某一刻,风更大了,气势凌厉无比,摄人心魂。
“啪!”一声脆响,瓷碗被狠狠摔在地上,上云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拉着我的手猛的一甩,我重重撞在靠床的墙上,背上一片生疼。
妖冶的黑色眼眸杀气翻腾:“想死吗?想死吗?啊!?我成全你!”
上前一步,他修长的手指掐着我的脖子,慢慢加力,空气开始稀薄,我半睁着眼,看到他的眼里突然流光溢彩。
“……一起,下地狱吧……”冰冷的声音带着几乎不被察觉的期待……
视线开始模糊,灵动,我不会输你,你看,我不会输你……
我嘴角带出一丝微笑……
突然血光一闪,掐我脖子的手松开,身体的本能让我自动狠狠吸进一口气,随即开始咳嗽。
我定睛一看,离铛背影纹丝不动的站在床边,手中一把短刃上挂着的血丝尚且温热,上云被逼开数步,右手臂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深可见骨。
离铛紧紧握着短刃,背对着我,所以看不到表情,却只见他直直挺着背脊,全身蓄势待发,如在弦之箭。
上云扫了一眼伤口,眼角一挑,邪佞阴森之气陡然腾空而起,他冷笑:“你以为能挡得住我,让开!”
离铛不答,我只看到他浑身的肌肉开始微微收缩。手中的短刃握地更紧了。
上云笑地狂妄:“好好好,让你在黄泉开路吧!”
离铛依然不答,却慢慢抬起脚,缓缓上前一步:“你难道还看不清吗?只有你放她走,她才可能活下去。”
我没听过的离铛的声音。
我心里很怕,唤他:“……小铛……”声音一出口我都吃了一惊,怎么,如此虚弱和苍白……
离铛听得,全身微微一颤,却没回头,全神贯注看着面前的人:“留她下来,她只有死。”
上云收起笑容,浑身只剩杀气,铺天盖地。
短刃尖上滴下一滴血,上云丝毫没有处理的伤口一直血如泉涌。
离铛慢慢又上前一步,空气中开始弥漫硝烟的味道,剑拔弩张。“放她走,不然她只有死路一条!”
上云开始暗自提防,离铛毕竟是天下第一神速,他冷笑:“我不放人!你要如何?杀我?就凭你?”
离铛停了脚步,握刀的指节微微发白,我强行撑到床边却丝毫没有下床的力气,“不要……”
不要,离铛……
“咣当!”短刃毫无征兆的落地。
刀尖碰地的时候,离铛跪下。
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消失,随着离铛跪下……
思维僵硬,一片空白的大脑突然开始出现一些零星的片段:山庄地牢里翻滚嘶吼的少年,被得日罂日夜折磨的小人儿,随我一同被囚禁却依然对我微笑的明媚的男孩。
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是折磨自己,侮辱自己的人……
离铛,我不值得……
离铛半垂着头,背脊依旧笔直,声音低迷:“所以,求你,放过她吧……”
空气凝结。
上云深吸一口气,突然抬眼看我,我眼里却只有那个笔直的背影,他跪下的双膝盖像两把刀子,一刀一刀砍在我心上,一片挖心掏骨……
上云眼睛一转,再看离铛时满是厌恶,他狠狠一脚踢在离铛身上,吼道:“给我滚!”
离铛被踢出一丈远,一口鲜血喷出。
他挣扎一下,慢慢撑起身子。
什么在凌迟我,张口无言,欲哭无泪。
离铛慢慢撑起来,一步一步跪着爬过来,又跪在上云面前,嘴角挂血,声音依旧:“……求你,放过她……”
我的世界突然空了,只剩那个跪在那里的背影。镌刻在永恒的岁月里,映成天上的月,地上的雪……
唇微动,吐字如血:“……求你,放过她……”
突然有什么再也抑制不住,我趴在床栏边,放声大哭,全身乱颤,仿佛最后的生气也要随眼泪而去:不要,离铛,我不值得……
天地失色,只剩朔风凛冽,飞雪连绵。
上云眼里纷乱,浮浮沉沉,他突然夺门而去,步伐居然有些凌乱,银白的头发迎风张扬……
离铛静静跪在那里,不言不语。
……
……
人走空,风雪亦停,我睁着眼睛躺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觉得我似乎想了很多,却又什么也没有想。
灵动紧抿着唇,带着清澈的眼睛看着我,沉默并无声地述说着。
活下去吧。
亦不只是为我自己而活。
而灵动,我亦不会输给你。
两生花,谁是被同化的那个?
活下去,选择一条更艰难的路活下去……
无以为报,只有活下去。
说什么“以死相报”,都是骗人的。
活下去。
哪怕,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连自己也不剩下……
「你能站起来吗?上云在窗外……」灵动说道。
我头微偏,看地不是很清晰,似乎有个稀疏的影子斜在窗上,影影棹棹……
「……」
雪已停,落雪之声已绝,影憧憧,夜摇晃,静静的凝望与涅磐……
不知不觉的睡梦中,似乎有人抚着我脸,轻柔而动情……
我醒的时候日上三竿。我挣扎一下,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却还是倒在床上。
凭窗站着一个人,一头白发,透过窗棂看着远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一头齐腰的银白长发,微微侧头,一半阴影舔着他摄人心魄的侧脸。
上云走过来,黑与白的眼眸一片奇异的宁静。
我直视着他的眼,心里开始害怕,害怕他眼里丝毫不外泻的情绪,铜墙铁壁一般。
他却只是看着。
时间的溪流缓慢而过,他只是看着,仿佛世界只剩最后一秒。
我不忍他的注视,微微侧过头去。
突然被人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我微微一惊:“你干什么!”
上云不答,亦不看我,抱着我大踏步走出去。
出了门来,一股寒风直往被子里钻。
而我一呆。
一辆全新的马车,拉车的马就是上云的乌蹄盖雪。
上云没有停,直直走向马车。
车边,离铛和先生被几个大汗押着,刀剑在颈边。
一个暗门的汉子拉过小铛,把一根马鞭塞在他手里,对他说:“东面的大棘山脉是竣邺山庄,不足一月可到。西边宝瓶口也早也被天主教攻克,两月余的路程。”汉子冷冷的说。
车帘挑开,车内一盆碳火烧地正旺。我被小心翼翼安置在车内。
上云没有看我,突然空出的双手亦不知该放在哪里。
他黑白的眼睛似在看着别处又似在我身上。
「跟他说些什么吧……」灵动道。而我看着那张曾经恨到咬牙切齿的脸,事过境迁,只剩深不见底的无奈无奈无奈。
无言以对……
上云一咬牙,出了马车,背对我站在外面。
“啪!!”一声马鞭的脆响,车帘放下,那一瞬间,我看到上云微微转过的侧脸,单边的耳钉反射着雪地的白光,他娆人而带邪气的眼半垂着他,唇微动,似在说什么。
「他说:走吧,在我拉你下地狱之前……」灵动在呓语。
马车颠簸而去,我却觉得如此不真实,恍然如梦。过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
凝神看,马车的横梁,脚边烧着的温暖的碳火,车轱辘碾着积雪的声音。
我伸出手,微微迟疑一下,然后挑开厚重的棉车帘,一阵刺骨的寒意钻了进来。
那一片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白莽莽的颜色倾天倾地,一条深深的车撵之印从脚下向远出延伸,延伸到寂寞空辽的远方……
对面的山麓,一间民舍火光闪闪,漆黑的烟划破所有的白色。
火光之前,立着一个人的人影。
白发如雪,随风飘飘。
在一片的火色之前,一点一点,立冢成空……
车渐远,慢慢连他的人影也看不见,我轻叹一声,缓缓放下车帘。
悠悠行迈远。戚戚忧思深。此思亦何思。思君徽与音。音徽日夜离。缅邈若飞沉。王鲔怀河岫。晨风悲北林。游子眇天末。还期不可寻。惊飙褰反信。归云难寄音。伫立想万里。沉忧萃我心。揽衣有余带。循形不盈襟。去去遗情累。安处抚清琴。
我原谅你了……
第82章
马车在路上慢慢走着,三天。
小铛没有问我,是去东边还是西边,马车只是循着脚下的道路缓缓而行。车外风雪间或,寥无人烟,我不知道我们在哪儿,我也不想去问要到哪儿去,我只知道我要活下去,自己的理由已经被架空了,我为了身边的人们而活下去,我不觉得这是高尚,这个好比你拿了人家债,现在欠了别人的债。
虽然我说不清楚我到底拿走了他们什么,但我知道,他们的人生已经因为我的存在而偏离太多。
这是些迂腐又无用的顽固不化,我知道这个坚持没有意义,只是我个人的价值观而已。
只是,活下去……
我按时服药,接受针灸,日常赶路我就在马车里睡,仿佛就这么一直睡到天边。
一次醒来,偶然听到先生和小铛压低声的对话:
“……从大宛城出来,如果是去芷蒲谷那岂不是和天主教的人马正面碰上?”小铛的声音。
“那去大泽平原的话又能藏在那里呢?”先生的语气有些无奈。
“……”
“……真的不去问她吗?”先生迟疑道。
“不去!”小铛说得斩钉截铁。
两人沉默片刻,先生轻叹一声,道:“当年我也是如你一般,心心念念只想着一个人,不忍为难她,亦不忍约束她……而她……最终并没有成全我的等待,她没有化茧为蝶,反而,走上了一条不该属于她的路……”
小铛听着,良久,慢慢道:“清清不会……”
而我垂下眼,戚戚无言。
灵动一直在,用她坦然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她的眼睛在说:回天山吧,回天山吧……
我嗤笑道:“回去,回去成全你未来得及的爱情?任你操纵我的行为最后奴役我的思想?”
她淡淡道:“公平点,这俱躯体也不是你的。我们都是意识与能量的载体,只不过你与躯体更为兼容,但这不意味着,你就不是寄生虫。”
我反唇相讥:“你呢?躲在暗处的始作俑者,你也是意识,你也有自我,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操纵我,利用我?如果是你自己爱上易扬,你又为何在暗中操作,想让我也爱上他?而飞白呢?你想让我如何面对?我爱上邺飞白,而你爱上易扬?我对木旭的感情难道你也是包含其中?”
她听着,摇摇头,凄然道:“爱吗?爱是什么?我在能量的涡聚中存在那么久,一个人,爱是什么我真的没法知道。也许我是爱他,也许也不是。我只希望他可以是以前的他,不要再被仇恨和悲伤重重遮盖,这样他能幸福,尽管他的人生如此之短,不过数载,我依然希望他能活的幸福,和你,或者和其他人。”
我冷笑:“所以你的感情,就成我牺牲的理由?我亦自私,无论思想还是爱情,我都不愿和人分享,如果我连自己也失去了,你的圆满之下,我还剩些什么?”
灵动抿着唇,不再言语。
我依然冷笑,拂袖要将她挥去,她突然开口道:“你错了,我现在无法操控你,也许你某些潜意识可以与我相通,但这好比,一个人在对另一个人说话,但是做决定的,还是另一个人。”
我依然笑:“你想说什么?说爱上易扬的是我,爱上飞白的是我,爱上木旭的依然是我吗?”
灵动的面容开始模糊起来。
灵动说:“如果你不愿意,那你就下来,让我顶替你。”
第二天,我依然在车内睡,灵动突然说:
「快逃!危险!」
我一惊,睁开眼。
马车依然平稳的向前,车外飘着小雪,举目一忘,四下无人,远方的炊烟直上,近处落雪无痕。
我心下狐疑,却也没见异常。
「不!快逃!危险!危险!离开这里!」
日落的时候,灵动第二次这么说。
四下荒郊,今日是在路旁驻下,小铛和先生正在外面生火。而我挑帘看,一切如常,但是我开始认同灵动,有一种不安在内心涌动。
“清清,有事吗?”小铛看我出来,问我。
我沉吟一下,摇摇头。
“回车内吧,外面风大。”他说。
我顺从的点点头,回车内。
然而,的确有什么不对……
晚上,车内拉着帘子,小铛与先生在帘子的另一面,而我辗转反侧,内心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是有什么不对,是有什么不对!
内心的不安慢慢变成恐惧,我感到灵动在颤抖,战栗。
我坐起来,终于决定叫小铛和先生起来,要离开这里!!
「他来了。」灵动说。
是的,我想我也知道了,他来了……
我掀开一条缝,从车前出了去。
今夜没有再下雪,冷冷的月亮下,寒风呼啸,刮骨刺面。
我深深呼吸,空气中有种奇特的讯号。
危险的讯号。
我扫一眼,身后的马车,暗暗下定决心。
提步走向旁边的灌木林,我知道,他在那里。
月光如水银泻地,地上白雪皑皑反射着冷冷的光芒,矮树枝上积压着霜雪,我走过,便簌簌而下。
树枝班驳的投影中,披着黑色水貂大逑的老人沉静的看着我走来,枯树般干裂开的皱纹和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
我站在离他一仗远的地方,灵动几乎吓地完全僵立,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强行按下来自灵动的恐惧,微微一福身子。
“老爷子别来无恙。”我淡淡道。
文晓生没说话,他一直直直的看着我,锐利的目光一直停在我的脸上,更准确的说,停在我额间的这道血缝。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狠狠盯着我却没说话,我镇定的站在他面前,坦然回视他的目光。
末了,他笑了,裂开唇纹,道:“真是意外,圣女居然就是灵动。”他的笑容很舒畅,颇有大功告成的得意。
我也淡淡一笑,道:“我也很意外,老爷子居然是往界人。”
文晓生点点头,道:“很好,跟我走吧。”
「不……」
我摇摇头:“老爷子说错了,我不是灵动,我不过是牵扯近来的无辜人。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黑影一晃,文晓生的脸突然放大,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我微微一惊,无谓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文晓生一惊,猛地放开我,惊道:“你……你……”
我平静一笑,道:“老爷子可看出来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两个灵魂?”文晓生狠狠看着我。
“我也不相信,”我说,“可是的确有个不是‘我’的‘我’,也在这个身体里。”
文晓生不说话了,他看着我,眼神最终慢慢变成了确信。
他低下头,慢慢筹算着什么。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圣女,我只要灵动,相信你也不愿意有个入侵者,不如让我带走它吧。”
「不……不要相信他!他骗人的!他想要我,然后让你死!」
“你有什么办法?”
“和翰君他们一样,先请你出来,我把灵动捉出来,然后你再回来,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让意外再次发生。”
「……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你拿什么保证呢!”我直视着问他。
文晓生道:“首先,灵动的力量大不如前,上次携同你一起穿越‘界’的距离已经是让它内亏不已,现在又想强行冲破自然的界限,它更醒,而你却一直存在并压制它。虽然现在你们是同根双生,但是你比它强大,有你帮忙压制,它再也逃不开。从它更醒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要受你牵制。”
“其次,”文晓生笑得意味深长,“你没有其他路可走,这是你最后的稻草。”
「他骗人……他骗人……翰君那么多人也没万全的把握,何况他一个人,差翰君太多!」灵动说,可我知道,她很怕,非常非常怕。
我低下头,慢慢盘算。
文晓生道:“圣女,你是个果断的人……”
我打断他,抬头问道:“什么后果?你也说了,我们现在是双生。”
文晓生眼里浮现一丝笑意,道:“哦,肯定会很痛苦,有可能你会丢失一部分记忆或者什么其他,但是你自由了。”
我定定看着他。
「不可能,他只能剪开我们,然后让你烟销云灭。他撒谎,他只是想要我。」
“好。”我说。
国外有对双胞胎姐妹,关系非常好,也很爱对方,她们之间并没有隐私可言,因为她们是联体儿。而自由的吸引力是那么巨大,哪怕只有很小的可能性,也是致命的罂花,她们在二十岁那年走向了手术台,最后死在那上面。
我就是个要溺水而死的人,任何一句可能的谎言都可以让我怦然心动。
文晓生的笑容分明就是得逞的得意。
他的眼睛开始变色,成了耀眼的金色。我在金色的瞳仁之下慢慢思维模糊,什么东西像水草一样缠上来,层层叠叠,重重帐帐。
我混混沉沉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我随波逐流,起起落落,犹如我的人生。
我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首诗:
很多年前,
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我穿过高山和河川,
最后在灯火阑珊的地方遇见你。
你慢慢摇转天边的烟雨与美丽,
我在桥下凝望水墨渲染的你。
很多年以后,
你的风华变成窗台上迎风舒展的百合。
而我的指间穿过时间的云雾,
依然在描画你的眉眼。
……
……
猛的一震,灵台开始清澈。
入眼的画面让我惶然觉得来到地府。
文晓生眼睛睁地很大,一脸不可置信。他靠着树木站着,已经死了。
被人开膛剖肚,周围一大片,全部散落着他被捏成碎片的内脏器官,活生生的修罗场。全部是红色的雪地上,我一身血腥毫发无伤的站在那里,我颤巍巍举起双手,只见连着手臂全部被血染红,尚且温热,指甲之间,还有血肉犹在。面前的文晓生眼睛里死气一片,腹部全部被打开,掏空。
我狠命摇摇头,想从这个噩梦中醒来,却见似乎是肺的碎片从头上掉下来,血乎乎的落在我面前。
全身僵硬。
而灵动,我搜寻她,最后在角落里看到了她。
她显得十分容光焕发,原本毫无血色的面庞带上两团粉红的颊晕。
她看到我,笑了。
我吸了口冷气。
“你杀人!”
一个清亮的声音说着,把我从思维的世界中拉出来。
树影班驳间走出一个人来,白缎子的袄子,背着一个模样古怪的包。圆脸大眼,摸约十六七岁的样子。
“「往界人!」”灵动与我同时的心间一闪。
我定定的看着她,她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道:“你杀了文晓生!他们家文老七就是想抓灵动而被翰君他们禁锢了起来,文晓生当然不会为了弟弟而千辛万苦来抓你,他也是想要你能带给他的能力。如今你吸干他的能量,可你还是弱小的,而且,文晓生能找来,我能找来,翰君他们也能很快找来,你藏不住了,不如……”
她在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进去,我看着她张合的嘴唇,心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她是往界人!”
有一种渴望从心里冒出来,原来只是不确定的小小的模糊的,然后迅速壮大到充斥满我所有的思维:她是个往界人!她流动着往界的能量!!
我眼睛一瞪,猛然扑过去,我都不相信,我的速度可以这么快!比离铛快太多!!
白袄子的人大惊,敏捷地迅速向后退去,面颊依旧被我的指甲抓伤,一道血痕出现。
白袄子的人面容失色,而我比鬼魅更胜的身影又欺上来,我看到她流下的血,强烈刺激着我的神经。她的能量!她的能量!她的能量!!
被血染红的手狰狞无比,本是瘦骨嶙峋的手上挂着血肉和衣服的碎片。
白袄子的女孩狼狈不堪,逃遁而去,我飞身追上,却见她饶过一丛灌木,不见了。
她清亮的声音回荡开来:
“清醒点,你被灵动控制了!”
我被她一句话惊在原地,猛地推开灵动。
她摸摸嘴边的鲜血,看着我笑了。
“你看!”没等我将她赶走,她先开口说,“总有一天,我会比你更强大!”说完,她隐去。
「你,才是注定会输的那一个。」
我呆呆站在原地,月光依旧,冷风呼啸而过,扬起我被鲜血染红的衣角。
第83章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我矗立在幽冷的月光下,夜风呼呼而过,视线所及一片模糊,我面无表情的立在原地,却不知为何有止不住的泪水,纵横在我的面庞上。
手上的鲜血滴下,落在雪地上,红的惊心刺目,而我微微抬起头,任泪水在寒风中被吹散。空气中微微的血腥味来自我半身鲜血染红的衣服,我的手有点不自主的微微发抖。
灵动会不惜一切与我争夺对这具躯体的控制。她不爱杀人,这我知道的。以前往界人利用她做为所向无敌的武器都不是她所希望的,而如今的她,拼命汲取每一分可能的能量,就为与我一战。
而我,到底能压制她多久……
踏雪声急急而来,我睁开泪眼婆娑的眼,穿兽皮小甲的人快步走来,突然定住。
“……清……清清……”离铛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他来的方向就是文晓生尸体的方向。
而我站在月光之下,鲜血沾在头发上,衣服上,手上,泪流满面。
我突然涌起一种恐惧:不能!不能让他们知道!不能!
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铛迟疑了一下,慢步过来,眼里的吃惊那么明显:“怎么回事?清清……”
小铛走近,我毫不迟疑的一个手刀砍落。小铛白眼一翻,丝毫没有躲避地倒下。
我微微有些惊讶,慢慢解开手腕处裹着的纱布,借着月光看去:红色的纱布解下,皓白的手腕的上血色狰狞,但是平滑细腻。我看着有些出神:那些我割腕的错杂的伤口居然全部长合,一点痕迹也没有。
心如锅煎:文晓生的能量不只是被灵动吃了去,我……也是分脏者……
夜风依然凛冽,明月高悬的夜,我颓然坐在雪地上,夜晚的宁静再次降临,黑夜的笼罩下,命运的齿轮慢慢咬合,一切看似离奇,却又理所当然地发生着……
小铛醒来时人在马车,他掀开帘子来,我闭着眼睛假寐,身上是换好的干净衣服,头发,手都用雪擦洗过,浅浅而规律的呼吸着。小铛看了一会儿,终于放下帘子。
依旧是平平淡淡的一天,下午,车至马来镇,这是到大宛城前的最后一个小镇,我们要在这里过夜,顺便采备些食物药材。镇前稀稀拉拉的有几个暗门的守镇,却像没看到我们一般任我们进了镇。不知上云下的什么命令,但是一路过来都是如此。
随便找了个店家住下,小铛今日一直目光闪闪烁烁,好几次想开口问我又言又欲止,我强压着内心翻滚,举止如常,反而关心的问小铛是不是有事。小铛连连摆手,道只是昨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我也就但笑不语,不再追问。
而我再也无法入睡,我合衣坐在床的角落,圈着膝盖,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
谁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突然,我抬起头,低声呵道:“出来!”
床下钻出来一个人,飞快退到墙边,双手护在身前,全身备战。
不是别人,就是昨夜那个白袄子的少女,不过,她当时那件白色袄子被我抓了个七七八八,她现在身上的是件粉色缎子的棉袄,领口和袖口翻着白白的绒毛。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戒备。
短暂的僵持后,我轻叹一声,小声说:“不用这样,我不会伤你。”
她迟疑了一下,道:“你……是谁?”
我苦笑一下,道:“我?我是被卷进来的人。”
她依旧有些将信将疑。
我道:“不用怕,灵动被我压着,现在还出不来。”
她终于放下手来,却依旧不敢过来,只道:“那你如何知道我在左右?”
我想了想,道:“灵动与我同根同脉,她有强烈感知的我或多或少能得到写线索。我本也不确定你就在左右,只不过是出言试探而已。”
语毕,她出现懊恼的神色,自言自语道:“果然啊,还是比不上姐姐们……”
我慢慢挪出来,坐在床沿,看着她道:“我心里有很多疑问,你能不能帮帮我。”
她听着,精神一振,道:“那当然,有不解就找我!”
我一愣。
却见她也走近我,眉飞色舞的自我介绍道:“你好,傅清清,我叫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一个人的名字,“不知道”是一群人的名字。
说白话点,“不知道”是往界人中最大的情报网组织。往界人不是无欲无求的,但凡是有需求的地方就有市场,往界人中也繁衍出各种组织和工会,其中“不知道”是数一数二,几乎处于垄断地位的情报网络。往界人都知道,“不知道”的情报卖的很贵很离谱,但是绝对百分百的可靠,这都得益于“不知道”这些无孔不入的情报员。
我面前的,就是一个“不知道”。
不知道相当的热情,问一答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有点罗嗦的趋势。
几百年后,灵动再次现世,往界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波涛汹涌,所有往界人都在界与界之间疯狂寻找灵动。灵动带来的,是一个称霸往界,成王成尊的可能。
最先发现灵动是的文家老七和广陵子,可是他们马上被尾随而来的翰君和明君截下,其实翰君和明君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私心。七煞君中的天耀君和幽涑君在几年前的五虎之斗中重伤而下,命在旦夕的还有翰君的爱人,而灵动的力量,又成了最后的曙光,不然翰君他们完全应该按照道义的原则让灵动与我烟消云散,而不是如此煞费苦心的抓灵动。
而灵动就是不安分因素的根源,灵动在抓捕它的天罗地网之下,居然又溜了,摸去了穿越的痕迹,不知道潜伏到哪里去了。
如此,往界沸腾了。
灵动所在:这个课题摆在了“不知道”们的面前,随着日益升高的价位,不知道放弃了所有其他工作,发动所有不知道去寻找灵动的下落。甚至连我面前这位原本还在学习期间的后备不知道也发动了。
“……你是不知道那的阵仗啊……才刚开始的五百金币一路高歌勇进,最后窜成了五百万金币,每天去不知道固定点问寻的人把门槛踩成了飞机场,面对说抱歉的接待员,不少往界人各出奇招,抬价的许利的那是必然,更有不少色诱的威逼的,最后,老大忍不住不断的骚扰,就举行了一次拍卖,允诺一旦有下落就立刻通知中标的人。结果,翰君他们以五百万金币的天价震压全场,不过不少往界人依旧希望,即使他们没有震古烁今的财力,至少也要凭着哭天喊地的运气得到灵动……”
不知道说得唾沫横飞,舌生莲花。
可见,文晓生就是其中一个。
话说文家是很有名声的一个往界家族,文家出生的人,有一半都可能成为往界人,可能是遗传因子的作用,是个高产的家族。其中,文晓生排行第二,算是元老级的人物了。
往界之错综复杂的世界,成千上万,好比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就算往界人全部出动,又怎么能一个一个找的过来的?灵动可能又变成了一块石头,也可能变成一条狗,一条虫,也可能是一个人,别说那么多个界。就算在一个界,也不可能把每块石头都翻出来啊!
所以文晓生便铤而走险,开始以神秘高人的身份干扰正常人的世界,在好几个界的重要权利组织内身局要职,用他手上的权利帮他寻找。
当然,他不敢大张旗鼓,也不敢把身份完全曝光,万一要是被翰君他们知道了,自己肯定在劫难逃。不到万不得以,他觉不亲自出马,也不会动手,他要把他所带来的影响降到最低,这也是为什么他在第一次看到我后并没有插手阻止我对暗门高层的挑拨和暗杀,能不管就不管,这是他的处事原则,因为他当时看到我时,灵动完全与我分离,她那时在我腹中的孩子身上。他并没有发现灵动,所以他没再管我,至于他说的什么天意不可违,自然是瞎扯。
他马上抛下我走掉了,因为另一界误传出发现灵动的踪迹。
就在文晓生在其他界与众人纠缠不休的时候,这一界出事了。
奇特的,与众不同的能量波动一浪接一浪的传来。无论是频率,振幅,方向,范围,都透着说不出的奇异。
三维世界是独立的,彼此绝缘的能量空间,在一个世界产生之初,世界只是一个点,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在能量爆炸之后,空间也随之产生,那么,可不可以认为,空间也是能量的一种存在形式?
纬度是不可跨越的自然,当一个界可以影响的另一界的时候,一般是只有两种可能:新的界的产生和旧的界的灭亡。但是,这次的能量震荡是如此奇特,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人群之中,不知道注意到文晓生突然大变的脸色,然后文晓生离开了,不知道心里奇怪,也就偷偷跟着文晓生走了。不知道的跟踪和隐藏工夫都是第一流的,不然也就不会号称第一大情报网了。
然后,文晓生找到了我。
不知道找到了我,用不了多久,蜂拥而至的网界人都会找到我,只要灵动出现,它本身独特的能量辐射就是寻迹而来的往界人的线索。
“那你,已经把这个消息卖出去了?”我紧盯着她。
“当然没有,”她得意道,“不知道的情报都是一再考证,绝对无误的情报,昨天匆匆一面,我怎么敢轻易下断论?不过,如今我也肯定了,嘿嘿,说不定,我就此还可以提早结束学习期了呢。”
我微一思索,问她道:“很久以前,有个携带着灵动的博士,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那个科学狂人?”不知道摇头晃脑的说,“我当然知道啦!我不知道的话还能叫不知道吗!这个消息已经过时很久了,告诉你也无所谓,都几百年啦!科学狂人据说是最后一个持有灵动的人,但是居心叵测,在很多界里东搅西搅的,严重干扰正常世界的秩序,就为了他邪恶的科学实验,很多往界人终于联合起来对他进行围剿,老家伙一路逃命,却不知为何一直不愿使用灵动,最后他在一个小星球表面被往界人拦住了,逼他交出灵动,可他死也不从,最后就死在那个小星球上,缺氧!可是,往界人在他身上也没找到灵动,也不知道他把灵动放在哪儿了,或者是,毁于他疯狂的科学实验了……”
我听着呆了呆,博士,死了……
“不知道,”我打断她,站了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道:“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不知道跳了起来:“当然不可以!为这个消息,你知道我们找了多久吗!而且,我刚才告诉你这么多有价值的消息,难道是白告诉你的吗!我需要等量的你的信息!!”
“好好,”我忙安抚道,“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就是求你别告诉别人……”
“不行!”不知道说地斩钉截铁,“翰君他们五百万个金币砸在那儿呢,我们不知道一向最将信用!”
我垂下眼,咬着唇,心下飞速思索。
“喂,”不知道看我不语,小心地问我,“你怎么啦?这可是我的工作!”
我黯然转身,沉声道:“算了,你回去复命就是了,我就在这里。”
“傅……傅清清?”
我轻叹一声:“这里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而我来的是如此不合情理,我打乱自己的生活和打乱了他们的人生,我也曾渴求过幸福与安宁,但是毕竟太遥远太模糊,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世界,不管我爱他们几分,他们爱我几分,我都是从不该在这里的……”
停了停,我更加黯然:“灵动和我在一起,这不是我能选择的,我也不知道我能压住它多久,它在壮大,你也看到了,它现在似乎可以吸食往界人的能量来补充自我,等我有朝一日压不住它,我会被它同化……我也不想,可是总好过它成为魔物……我早晚会被碾做尘土,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区别……”
声音渐小,连我自己也听地不是很真切。
身后的人沉默许久,最后诚恳的说:“说真的,你真的很不容易。”
“没什么,你走吧。我不会跑,我会在这个界里呆着。这个界里,有我最后的牵挂和依恋,如果我注定要烟消云散,我也希望最后的一眼是这个界的夕阳。”
身后的人没了声音,许久,我慢慢转身,她已经不见了。
而自己,泪落无声。
次日,出镇。
停在十字路口,我目送先生远离。
先生回芷蒲谷去了,在我的坚持之下,而且我最近几日的身体以一种奇异的趋势日益好转,甚至有旧疾痊愈的征兆,而我坚持先生回谷,态度坚决。先生隐隐猜测可能与我的去向有关,最终也让步了。
离铛与我并肩目送那个西去的人影,最后变成一个单薄的人影,再也看不见了。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说:“你也回去吧。”
身旁的人不语,也没有动。
“竣邺山庄的大军在此东五日余的路程,你回去吧。”
小铛不语,过了很久,他低低问我:“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我微微垂下头:“不。”
“那我也不走。”他回答的很快。
“你走吧。我要回天山。”我说。
小铛呼吸乱了几拍,却什么也没说。
很久,他低微的声音说:“那我陪你一起回去,好吗?”
我心里一阵抽痛。
末了,依旧平平的说:“不好。你走。”
“我不走!”小铛提高了点声音,带着些许委屈。
我不再说话了,提步走开。却不是马车的方向。
小铛追上来拉住我。
我拂袖甩开他,他又追上来。
我看着他,他眼眶有些红,固执地看着我。我认真的看着他,他明亮的眼睛,削尖的下巴,仿佛要把他的容貌刻到脑子里。
然后,我拔下发簪,用簪的尖尾割下了他拉着我的袖子。转身而去。
小铛没有再追上来,他拿着一截袖子呆呆立在了原地。
我走的很快,觉得鼻子酸的不行,我把眼泪包在眼眶里,一滴泪也没有流。
我不知道我能撑到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在哪一刻,我就魂飞魄散,再也不是我。
而我却自私的希望,我还依然可以活在你们心中。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
门外冷风夹杂着冰雪,冷的吓人。
天色刚蒙蒙暗,许老汉已经决定关门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来了。儿子今天上山砍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风雪,看来是回不来了,应该是又要留宿在山上猎户的家了吧,这不是第一回了,虽然有点担心,不过倒也没太紧张。
刚刚合上门扉,就听到有人敲门。
许老汉又从屋里走出来,扬声问道:“谁啊?唉,这鬼天冷的……”
没人答话。
许老汉贴在门上又问:“强儿,是你吗?”莫非儿子回来了?
却听门外静了一刻,一个柔柔的女声道:“过路人,能否行个方便留宿一夜?”
许老汉一愣,开了一条门缝看看,是一个穿着不菲皮草的年轻女子,眉眼都柔柔的,嘴唇冻地有点发白,身子骨看着瘦瘦的,在狂风中,仿佛随时都能被吹走。
天还没全黑,可是夜色也将临了,虽然觉得这女子来路不明,可眼见她一个孤身女子,外面风雪又大,又要天黑了,许老汉还是连忙把这个女子让进了屋。
许老汉是远近闻名的老好人。
这女子进了屋来,脱下披风,许老汉微微一呆。断发?
世俗规定,女子一般不剪长发,阁内少女还是已嫁妇人,都是一头齐腰长发。却见这个女子一头才过肩膀的断发,原来是个未亡人!难怪冰天雪地的一个人在外面,许老汉心里暗暗同情她,给她热水和食物。
那女子似乎出身很好,举止有礼,更有种高贵的气质,可一直淡淡锁着眉,也不笑。许老汉心想她如此年轻,定是刚刚亡夫,也不好多问,刚好就安排她住在儿子房间。
第二天,天还未亮,有人就把门敲地震天响,许老汉连忙披了衣服去开门,却见儿子许强气喘吁吁的回来了,背了一大捆柴。
许老汉连忙接过儿子背上的柴,垒在院中。
儿子边卸柴边说着昨晚借宿猎户家的事。
许老汉说:“这可是好些好柴呢,不知道够卖几天,这几天天冷的厉害,柴卖的好得很,可能再过两天,还要去砍……哦,对了,你走了两天,村那头的花家三姑娘来过一次,给你留了个枕头,绣的样儿还挺好看,你回头记得要去谢谢人家……”
许老汉还在唠叨,却见儿子突然有点直了。
许老汉顺着儿子目光看去,却看屋内那个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正依在门边。许老汉暗暗掐了一下儿子,啐道:“兔崽子,盯着人家姑娘家看什么看!”
儿子回过神来,黝黑的脸上微微红了红。
吃早饭,那女子吃的很少,其实她昨天也没吃多少。
许老汉好心的和她说话,她都答地很简单。
“哦,那你以后是要去哪儿啊。”
女子垂着眼,停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儿,我能去哪儿……”
许老汉听她说地凄苦,同情心又泛滥了:“你一妇道人家,这天下又不太平,还是早点投靠娘家人的好。”
女子摇摇头:“我没有家人。”
许老汉看着她有些病态的面容,心里怜惜不已,又道:“那你怎么打算以后呢?”
女子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走到哪儿就是哪儿吧。”
许老汉心里低下头,心里盘算着,家里是卖柴的,儿子很能干,自己年轻时也攒了不少积蓄,现在儿子也大了,说好开春就和村那头的花家三姑娘成亲,家里再添个人应该不成问题,而且,这女子谈吐不凡,举止有贵气,一看也是大户人家落魄的小姐,若任她游荡下去,估计也只有客死它乡……
许老汉斟酌半晌,终于对那女子说:“如果你真的没有地方可去,干脆就留下来帮老汉我做做家里活儿吧。”
女子听了,睫毛闪了闪,沉吟好久才小声道:“我活儿做不好。”
许老汉“呵呵”一笑,道:“做不好没关系,慢慢就做好了。”
女子低了头,想了好半天才道:“恩人大德!”
这个女子就这么留了下来,她告诉许老汗,她叫年作晨。
第84章
旁边的灶炉上煮着冰雪,我泡在水里的手出现不正常的红色。
离开所有人已经三月余,我独自一人躲到这个偏远的小乡村。
三个月的时间有多长?一闭眼,却依然是无穷无尽的血色将我团团包围,等我沦陷。我还在这里负隅顽抗。
灵动守在一旁。
我麻木洗着碗筷,关节,会痛吗?不,当然不,那个不叫痛。也许,那个该叫报复,灵动会修补这个躯壳,最后它将占有,而我,将连自己也不剩下。
土瓷碗相碰撞发出不是很清澈的声音。
我该回去?去哪里是回去?我早已没有归途,而灵动逼我最后脱离了所有与我有关系的人。留谁在身边?让他们在某一天醒来,发现傅清清已不是傅清清,而灵动的举动远不是我能预测,不如,由我一刀切断……
洗完碗筷,我抬头看看天色,似明将暗。许老汉出来道:“都洗好了?我帮你收拾,你先回屋吧,怪冷的。”我点点头,擦干手站起来。
回天山?灵动,你就是想回天山是吧?那里存在着你的切望与等待,而对我,却什么也不剩下。
我本不是天山的圣女,我不过是偶然附在上面的一抹幽灵,带着没有人知道的过去面对没有人可以预测的未来。
而天山上那道清高孤傲的白影也从没未我停留过。
逗留的三个月,慢慢冷却的心让一切更加清晰,等到能将爱恨释怀,才慢慢发现,你的温柔是个深不见底的陷阱。
进门看到许家的儿子的许强。
我微微垂首,福了一下身子。他脸红了一下,努力想憋出句话来,却涨红了脸什么也说不出来。趁他还在发愣,我转身回了房。
点起的豆灯摇晃着模糊的人影,照亮灰蒙蒙的屋子,我凝视着烛火的跳动,慢慢扶着桌子坐下来。
天师到底有多大的权利我不知道,可是接连两次被暗门被人活活掳劫去,就你向来滴水不漏的作风是不是太过蹊跷。直到现在我才看清,你与邺永华的仇恨才是占据你的全部。让我被劫走,顺理成章的许给暗门甜头,所以暗门叛出与竣邺山庄的同盟。而之前的温存只不过是让暗门的眼线相信,我在你心中直得起那么多好处。第二次又让我被劫走,你也是算好了暗门会先扣下我,挑拨两家火拼,至此完全袖手旁观。而亲手了结邺永华正是你想要的,不要任何人插手。
算无遗策。这才是苏沩的弟子。
事情是不是该按你筹划的发展,邺永华死在你剑下,久战之后的天主教面对了蓄势待发的暗门,你是不是打算,将苏沩留给你的天主教当成你父亲坟前的祭品?他也是你的仇人,降难于你,折辱于你,然后一手栽培于你的,仇人……
而唯一的意外就出在上云对两家强烈的仇恨上,他想折磨两家更多,所以,假圣女跳涯。
邺永华意外死在籽蔓手上,你当时的颤抖是为了那青衫落崖的刹那还是邺永华心血喷天的瞬间?
那双鸽子灰是永远的宁静。
若明若暗的温柔都揉进了阴谋的味道,我揭开了一层又一层,始终看不清你的心。
我俯过身子,吹灭那盏豆灯。
黑暗降临。
天山上清冷孤傲的身影从未为我停留。
头疼地厉害,我撑着身子坐起来,揉着额头。定睛一看,四面血红,我心里一突,突然惊觉腿上压着一个人,条件反射般推开他。于是小铛便仰面番过来,躺在我身旁。我捂住了嘴。
他的眼睛睁地很大,直直盯着我,而眼角流着鲜血,不止是眼睛,鲜血还从他的嘴,鼻子,耳朵里流出,他仰面躺着,腹部被掏空,一片血肉模糊。
而他看着我,突然眨了眨了眼睛,眼神越发温柔,像一片静谧的海洋。
我颤颤伸出手,想去抚上他的脸庞,就在我指尖要碰到他的时候,“丫头,”身后有人唤我,“丫头丫头……”
我茫然的转身,看到先生半衰的面容,他怜悯地看着我,而我看到他被人切断的四肢,还在不断流血。
“若还不够就向我要。”先生说。
“不……不……”我低声辩解着,想走上前去,路边一人拉着我的裙脚,我低头,却见无数人伸着染满鲜血的手,一声一声,不断地呻吟着,一双双手伸着,召唤着……
我抬头,面前变成尸林,无数尸体悬挂着,内脏全部被掏空,只剩一身皮肉挂在那里,摇摇摆摆,无数的面孔中,我看到小铛的脸,他看着我,十分勉强却依然微微而笑。
“……铛……”
我猛然坐起,衣衫被冷汗湿透,屋内依然是我一个人。没有一丝光线漏进来,我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安宁的夜晚,和过去的三个月中每个夜晚都一样……
“现在,你可满意了?”我冷讥。
「……」
我依旧独坐在无边的黑暗,微微垂下头,等待天边的晨曦降临。
天刚蒙灰的时候我起身穿戴洗漱,当我把手放在木门上时,灵动说:
「你是个胆小鬼,怯懦到不敢去承认自己的感情。」
三个月来,灵动再次说话,我一怔,依旧推门出去。
自己的感情?我冷笑,那些被你操纵的感情……
我扫着院内和门口的积雪,这一季的冬季似乎特别长,已经二月了,依然是朔风凛冽,飞雪连天。严寒仿佛要这么一直延续下去,永远到不了尽头。
许老汉家是买柴的,天冷是好事,意味着柴可以多卖一点。
来这里三个月,头一月刚来的时候,虽然我很少出门,但也知道村子里的人们都在议论许家收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寡妇,一时不少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流言越演越烈,有人说我是暗门内某个高层的情妇,有人说我是烟花巷的某个从良的头牌,还有人说我是许老汉的续弦,传言最多的还是许家儿子在外的女人找上来了。许家自然不信,父子俩极力反驳。最后流言突然散了,我模糊知道好象是村那头的花家的三姑娘找上来,她和许强都已谈婚论嫁,花三姑娘就是想来探个究竟,结果两人一言不合,当即闹翻,许强当场脱口而出:“你不嫁?你不嫁我还不想娶了呢!年姑娘比你强一万倍!”花三姑娘掩面而去,从此村里噤然不提有关我的事。所有人都知道,许家儿子为了一个寡妇,拒婚了。
许老汉气不过,他晚年得子实在不易,老伴生下儿子就去了,他虽然气,也不至于太过责难儿子,但是看到许强那张老实忠厚的脸却气不打一处来,把许强赶出家去镇里卖柴去了。
可是许老汉却依然对我很好,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看许老汉劈柴,我在一旁洗衣。许老汉停下来擦汗,他看着斧头,突然叹了口气,我抬头疑惑得看着他,他似自言自语得道:“我家本是铁铺,你可知我为何不再打铁?”
我看着他。
他指着斧子道:“本都该和这斧子一般,劈劈死物,可是世道大变,打出来的东西都往人脑袋上招呼,多少人家破人亡,都是这一把把利器害的。”
我不语,埋头继续洗衣服。
战争刀剑下的亡魂,多少老母妻儿泪流满面,每死一个人便摸着心口问一问,那个人,可是死在自己打造的刀剑下?多少妻子独守空防数载等来一具无头的尸体,多少稚儿翘首以盼最终沦成战争的遗孤。
所以许家收留我。
是对战争的无奈和世道的怜悯。
我在门口扫雪,村里人见了我,招手打着招呼,我微微回礼,村里人都很淳朴,没有过夜隔阂,见了我照样热情。
过一会,便是生炊,做早饭。
我在芷蒲谷的时候老是做不好,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就会了。现在想来,那时我一直以为我有依仗,就算没有天主教,我还可以依靠乌宗珉,他是有点霸道,有点自以为是,我却可以依靠他的温柔和他若有若无的宠溺……
现在剩我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脚上。
原来我也可以做好饭的。
早饭的时候许老汗又开始吞吞吐吐,好些天了,今天终于道:“……年姑娘,今儿个是发绿节,村里好些个姑娘要去镇子里,你也一起去吧。”
我抬起头,看着许老汗躲躲闪闪的眼睛,心下了然,好些个日子没见儿子,当爹的毕竟心疼呢。
“恩。”我应道。其实并不想去。“见到大哥,我叫他和我一起回来吧。”
许老汉眼睛一亮,嚷道:“不要让那个不孝子回来,他回来我打断他的腿。”可眼里却着实透着高兴。
“恩。”我应道。
发绿节,顾名思义,是每年树木开始抽芽的时候的节日,这个时候大地回春,姑娘门穿上新衣,打扮的花枝招展结伴上接去。正是年轻男女谈情说爱的日子。今年气候反常,已然是发绿节却依然冷地吓人,可是这不阻止小镇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摆摊的,唱曲儿的,卖艺的,煮食儿的,好不热闹。
自来到这个界,虽说也有一年多的时间可是却仿佛熟悉了天山的冷清,从没参与过普通人的生活,第一次过节。
在来这儿的牛车上,与我同来的姑娘早就七嘴八舌议论开了,战争开幕,本不是节日可以举行的日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暗门这个雄伟强固的碉堡突然像一盘散沙一样轰然崩塌,叛变的叛变,投敌的投敌,独立的独立,门主居然也销声匿迹,了无声息。竣邺山庄一路南杀,势如破竹,已经杀到暗门腹地,而天主教攻下宝瓶口,不,与其说攻,不如说把守宝瓶口的暗门军队投敌后就一直盘踞与此,再无深入。
在那之后,竣邺山庄强大的财力也经不起如此长期而长距离的军备消耗,于是竣邺山庄的大军开始在暗门腹地驻扎,开始采集军备。而远方的天主教则更阴晴难料,静地诡异。
在如此大局势下,天下迎来暴风雨中间短暂的宁静。
而暗门的门主,一直没有出现,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降了,也有人说他成魔成仙了,更有人说,所谓暗门门主,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
……
所以,镇子里依然是安详喜庆的节日的气氛,和平的,欢乐的。
很快,在人群里,我与姑娘们走散了。
前望后望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认命般浅叹了口气,看看天色还早,我便一个人慢慢随着人群走着。
突然听得后面锣鼓唢呐声大作,我忙提着裙边,随着人群闪到两边。
几个吹锣打鼓的人后,数个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来,不少姑娘们都向他们丢手帕,我不知道丢手帕是什么意思,可看他们风光无限的样子应该是一种示好吧。
我站在人群后,前面两个茶客指指点点道:
“看到没,看到没,那个骑白马和骑枣红色马的就是于非家的两个儿子,可了不得了,两个都进了圣明军,骑白马的哥哥还是百夫长!”
“两个骑白马的,你说的是哪一个?”
“那个,那个,走前面那个,后面那个云家村村长的儿子。”
“哦,看到了,看到了!听说这次对暗门还立了大功的!”
“可不是,你看他年纪轻轻的,真不简单!”
“恩恩,可算见到正主了,以前一直只是听说。”
“咳,天下还在乱着呢,现在暂时稳住片刻,又刚好这回他们几个附近村子的赶上轮休,这还不回家里来看看?还不知道下次轮休的时候还有没有命回来?”
“话不是这么说的,要是能进圣明军,那是可上苍的护卫,天主会厚待它的侍从的。”
“……”
……
……
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带着踌躇满志的笑容,骑着骏马从我面前伴着敲锣打鼓的声音一一走过,两旁的乡亲带着热忱与景仰的笑容欢迎他们的英雄回家,而我站在道旁房屋的屋檐下,沉静的看着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喧嚣与欢呼中,
怎样的一刻?
我曾是他们的圣女,站在高高的地方,俯视他们勃发的英姿。而如今,他们穿着鲜艳的战甲,在光明的舞台上迎接他们的荣耀;我却布衣木荆,站在人群里凝视他们的骄傲,销声匿迹在人海中……
就是这样的一刻,我目送他们在人群的簇拥下走远。让喧嚣如潮水般从身旁退却,我依然立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
我慢慢转身,眼睛扫过人群,一晃眼间,似乎对上熟悉的眼睛,明朗热切,一如一年前阳光下的黑瞳,一转眼,又不见了。我举目寻去,人群的熙攘依旧,哪有故人的影子。
我迟疑地转身走开,可我却知道,我看到了,离铛的眼睛。
他在找我。
我最终与失散的同村姑娘们碰面了,她们帮我找到了许家的儿子许强,然后她们继续她们的节日欢乐,许强陪我回家。
我坐在村头的老松树下,慢慢看着日头滑落山间。
一时间竟觉得沧海桑田,我无所仰仗地活着,在这个宁静的山村等待命运的安排。风拂过额发,似乎有人拨过我的心弦,我微微闭上眼,听山那边山谷的岚烟袅袅升起。
“年姑娘。”
我睁开眼,转身看到许强站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站起来要作福,他连忙摆手道:“我是个山野汉子,不用多礼的。”
停了停,他道:“年姑娘,我爹让我叫你来吃饭。”
我点点头。随他一同往回头。
他迟疑一下,鼓起勇气道:“年姑娘,我想去天山。”
我一愣,道:“天山?”
他脸微微一红,却坚定的点点头:“我想去天山,去圣明军。”
我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
“就像于非大哥和云大哥他们一样,去天山当个战士!不再是个砍柴的莽夫,就算死在战场上,我也无怨无悔!”许强说着,男儿的血性在沸腾。
“你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啊。”我轻声道。
“爹会支持的。就像于非大哥他们爹一样,能够为上苍拿起武器是种荣耀,于非大哥说成为苍天忠心的仆人,上苍便会洗净他们生命的罪恶。”
天主教的传教,这些我是知道的,毕竟天主教是教会,宣扬着它们自己的教义。所以我半低头听着,不语。
“年姑娘,”他突然抢前一步站到我面前,我抬起头,看到他忠厚却有些羞讷紧张的表情:“我若能进去圣明军,你可愿进我许家的门?”
我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他脸上一红,小声地说:“可……可愿……与我成亲……”
我短暂一个失神,随即轻笑道:“你可知道我是个未亡人?”
他抓抓头,道:“我知道,可我觉得你人长的很漂亮,干活很勤快,爹爹也很喜欢你……”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很小声很小声的说:“而且你人很好,我很喜欢你。”
我沉吟一下,淡淡笑道:“你看,我初来时,身上穿的衣服料子,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料子?”
他一呆,没料到我会问这个,却依然老实地摇摇头。
我笑:“那是广临十里红绫的潇湘绣,巴掌大的一块就可以让一户农家吃上一年。”
他讷讷的问:“这有什么关系?”
我低头,轻声道:“你就从没想过,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为什么留在这里。可能你们收留我,最后就成了你们的索命符,我从不是个吉祥之人。”
却没想到对面的人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不理你是谁,我只喜欢你是你。”
我一呆,抬头凝视他的眼睛,道:“你就没想到,我可能是留下故意陷害你,遗祸你的吗?”
敦厚的乡村小伙挠挠头,想了想,道:“我想不到那么复杂,我觉得我喜欢你,所以才想和你在一起。”
“即使是我害你,骗你,伤害你?”
他想了想,认真的说:“如果你也喜欢我,你就不会那么做;如果你不喜欢我,你那么做了,我也会原谅你。”
我呆住。
所谓爱情,到底是什么?
是醇厚的美酒,还是穿肠的毒药?
我们步步为营,在爱中小心计算每一步的得失,小心谨慎下着每一步棋,在紧张的对弈中慢慢试探对方的真心。
当人在高处,刀剑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连我们的心也跟着一起藏起来了。
阴谋,陷阱,多少真情假意,架构的海市蜃楼中,可有交付真心?
所有人都太小心,怕踏错一步就万劫不复。
而爱情最依然遵循最原始的规则:我爱你,不为你是为;只为你是你。
如果爱我,就不会刻意伤我;如果伤我,那么我接受,因为我爱你。
爱情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我愿意,或者,我不愿意。
我“扑哧”一下笑出来了,眼角的晶莹一起滑落脸庞。
我自诩聪明,却不如一个砍柴的看地通透。
不要和爱情计较得失,因为与爱情无关。
“年姑娘……”许强有点手足无措。
我擦干滑下的泪水,微笑道:“没事,我该走了。”
许强一呆:“走了?”
我点点头:“是啊,该走了。”
我转身,向村口的方向走去。
许强赶上来,有些惊慌的说:“年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我要是说错话了你打我骂我吧。你……”
我摇摇头,依旧微笑道:“不是,我该谢谢你。不过,我该走了,叨扰了这许多时日实在很感激,如有来日,定当回报。”说完,我深深道了个万福。
“年姑娘你……”
“待我向恩人至歉,突然这么不告而别,我时日无多了,可却有个心愿想去完成,希望恩人莫怪。还有,”我停下脚,回首轻轻展颜,道:“我不叫年作晨,我叫傅清清。”
扬长而去。
许强没有再追上来,他站在村口的老松下目送我离开,直到很远,依然可见一个人影立在古松下。
「回天山?」
“会吧,我要去找两个人,求证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