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先生一时呆住,好半天先生才回过神来,指着我对身后的人说:“是她?”
阴影中,慢慢显出上云冷酷的容貌,面无表情地说:“是她。”
先生面色很差,嘴唇气地有点发白,解下蓑衣丢到上云身上,口里道:“师兄当年怎么收了你这个孽障!”
上云侧一下身,避开蓑衣,依然冷着脸,左耳上的宝石在黑暗中闪着阴冷的光芒。
先生不再理他,快步走过来,看着我眼中闪动,泪光轻浮,在床头的脚凳上坐下来,一时语噎,好半天才道:“……丫头,受苦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看上云,心下苦笑:十多年前的阎王劫,我在芷埔谷遇见的半仙,是上云的同门,那个不喜武功却偏爱奇门盾甲,药草医理的三师叔,早有这般猜想,却没想到真有这么巧。
上云看着我,目光一软,走上前一步。先生发觉,厉声道:“出去!看在这丫头肚里孩子的份上,不然我……出去!!”
上云脚步一停,面上更是冷酷,短暂的一停之后拂袖出了门。
先生待上云一走,立刻有泪落下,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摸我的发角:“你不是该在天山吗?怎么……怎么落到此地?”
我下意识地微微往后一缩,伸手去抓他伸过来的手。先生不等我碰到他的衣角,手腕一翻握住我的手腕,两指手指扣住脉搏,当下大惊道:“他给你喂了欲语还羞?”
我一呆,随即反映过来那是那碗哑药,苦笑着摇摇头。
先生咬牙道:“这个妖孽!!”随即颓然息道:“二师哥当年一念之仁,不想先是害死了大师兄,后又害苦了你。”
先生把着脉,一抬眼看见我疑惑的表情,微一沉吟,道:“是他请我来的,说是有个女子怀了他的骨肉……你放心,拼了我这半条命,也定会报你母子平安。”他停了停,犹豫地道:“你……天主教呢?”
我摇了摇头,这叫我如何说起?
先生注视着我,眼神里有怜惜,有心疼,有自责……
半晌,他松开我的手腕,轻轻道:“早点睡吧,多休息对孩子好。”
我猛然翻腕,拉住他的手。先生奇怪道:“还有什么事?”
我摊开他的手,轻轻写下“得日罂”。
先生大惊:“什么!他要给你种……”我忙打了个禁声的手势,指了指门外。先生会意,可眼里担忧不减:“怎么回事?”
我又写下:“不是我,可有解?”
先生摇了摇头,道:“别想那么多,还是多想想自己的好。”边说着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会意,轻轻点了点头。
“夜深了,早点睡吧,我明天再来看你。”说完。他站起来,慢慢走去,推门一刹那,我只觉得那个背影老态龙钟,充满沧桑。两代恩怨,沉地让所有人都不敢去接……夜阑卧听风吹雨,万般纠缠,千丝万缕的恩怨情仇,任谁也算不清,任谁也还不完。人都道,因果报应环环相扣,果然不假……
离铛不认识先生,看到先生进来脸色阴沉的厉害,何况后面还站着上云。
先生仿佛也当小铛不存在一般,径自走过来,取出腕枕道:“来,让老夫仔细瞧瞧。”
小铛这才恍然,连忙让座倒茶。
先生可是久负盛名的神医,看到小铛一眼时就有诧异神色一晃而过,此时他搭着我的脉搏,瞟了眼离铛后转而看着我。我微微垂了垂眼睑。心里有些担心,生怕先生摇一摇头,那么也许普天之下再无人可以救得了小铛了。但是先生只是一味沉思,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没有任何表示。
“如何?”上云在后面冷冰冰地说,从昨天到现在他就一直僵着一张脸。
先生冷笑一声,放开我,边收拾东西边说:“门主好大的本事,又是哑药又是春药,再健康的孩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何况丫头向来弱不禁风的身子。”
上云眼里怒色一起,但是很快压了下去,淡淡地道:“我只问你可有良方。”
先生冷哼一下,道:“小子出息了,师门长辈早不放在眼里了。”
上云唇形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强行忍住了。
先生看他不做声,这才道:“叫人备好川贝,茯苓,桔梗,百赖,白芷,烧好热水。”
上云皱了皱眉头:“这是做什么?”
“解你门主大人的‘欲语还羞’!”先生不无讽刺地说,“其他的老夫自有草药,就请门主备些个寻常药材来做个药引吧。”
上云也不再分辨什么,招来个小童领了先生而去。
屋内还剩我,上云,小铛三人。
小铛跨上一步挡在我身前拱手道:“门主日理万机,教务繁忙,当是自便就是,不用理会我们。”
上云无所谓地耸耸肩,道:“这才几日,夫人就会给人下逐客令了。”
小铛声音有点按压怒气的痕迹:“门主所言真乃高深,不知所指何人呐?”
上云笑道:“门内上下都已晓得,这雾鼎山庄住了我暗门第一夫人,雾花夫人,人过天眷,许下不凡。这几日来来往往但求一见的门内要人端是络绎不绝,少侠此刻如此问我,难道是将你身后的雾花夫人置若罔闻不成?”
我听着,寒毛倒立。
我被囚于此,知者了了,何来众人皆知之事?但,如果上云此言非虚,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上云泻出去的消息。不过,透出去的身份不是浣尘,不是圣女,而是一个神秘的雾花夫人。他如此安排,又意欲何为?
“或许,我该开了喜宴,向我四属八部好好介绍一下我这个非凡夫人?”上云装模作样的自言自语,嘴里的嘲弄不言而喻。
“你,你又想干什么!”小铛警惕地说。
“不干什么,”上云转过身子,走了出去,“不过是给夫人立一块贞洁牌坊。”
这日下午,归真济物指挥人搬了一大堆东西过来:水晶的吊帘,紫檀镶黄玉的十二扇屏风,蜀绣花样的锦被,珊瑚莲座的熏庐,甚至是象牙镶金的梳子,双耳白玉的花瓶,虎骨名家的画扇之类的小物都应有尽有。
“门主吩咐,给夫人多添些什物,夫人你多清点一下,看少了什么尽管和我们兄弟说便是。”我站在门口,看来来往往的人把一见见华贵的东西往房间里搬,一旁的两个孩子笑嘻嘻地对我说着。
看着琳琅满目的屋子,那奢侈富贵到几乎俗气的卧房,我怀疑地转过身,看着身后两个童子。
其中一个给另一个使了个眼色,另一个会意,立刻招呼屋内众人退了出去,门口还隐隐传来他呼呵的声音。
余下那一个走上两步,压低声音道:“这是百家粉。”他说着,迅速塞给我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原是解毒的不二良药,得日罂毒性太过霸道,虽然难以根解,好歹可以缓和一二。”
我心里诧异,心想这药的真伪我请先生一看便知,他根本不可能骗过我。小铛中药,本就是我心里大急,任何有助益之事都不会放过,归真济物送此物给我当算是投其所好,不过不知到底为什么投我桃李。
“夫人,”小童笑容里有说不清的东西,“门主已正夫人名分,夫人在门内地位定会如日中天,他日若能诞下一子,有了少门主,夫人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门主雄才大略,少年英雄,定有雄霸天下的一天,那时夫人更是贵不可言,比之区区天主教圣女天上地下。我等竖子福浅,日后还要仰仗夫人泽被。”
一番话点到既止,却豪不含糊,这两个孩子,哪有一般孩童的模样。我按了按油布包好的药粉,也没再多表示,面前的小童看我收下药粉已然心满意足,又道:“门内奇人辈出,心怀各异,夫人日后都会一一得见,夫人聪慧过人,自不用小子多言。”说完,转身推门出了去。
我捏了捏小油布包,突然意识到,上云其实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百家粉果然不虚。
先生来时仔细验过,的确是真真的解毒名药。“有这个药引,那个少年的得日罂应该能解。”先生斟酌地说:“待我明天改个方子,吃上半个月,再加上个人意志坚强点应该就没有太大问题。”
我听着很是宽心。
先生看着我的面色,又道:“别老想着别人,你看你自己……听说你不肯喝药?”
我一呆。
先生赶忙道:“难道你想一直这么哑下去不成?”
我垂目,不是想哑,是不想说话,如果可以,甚至不想听,不想看。
先生摇了摇头,道:“晚些时候我叫人在送碗过来,你也别老是这么折磨自己。”
我轻轻摇了摇头,先生看着又想劝我,话到嘴边又吞了进去。一声长叹更无它言。
我沾着茶水,在桌子上写着:“孩子如何?”
先生看着一呆,随即面露难色:“丫头……”
我心里一紧,忐忑地看着他。
“丫头,你放心,”先生嘴边勉强卷出一丝笑容来,“总有法子的……”
胎位不正,即使是现代医学也是束手无策的事情。
我心下忧虑,脑中千头万绪,所谓关心则乱,亦是真理。
“丫头,丫头……”
不知先生唤了我多少声,我才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先生微一沉吟,压低声音说:“你放心,现在我确是被禁足,可是总有机会,到时帮你联络上天主教,你的天师自然会救你出去。”
我大惊,慌忙摇头。
“为什么?”先生大惑。
为什么?暗门中定有天主教眼线,那么雾花夫人的传闻易扬肯定有所耳闻。距朱颜堕崖也将近三月,而让天主教上下如何接受原本刚烈圣洁的圣女突然成了含辱而存的有孕女子。雾花夫人,在他人看来,早就成了暗门的第一夫人,就算易扬会坚持将我接回,那么,我,易扬,又如何面对教中人的质问。在他们眼中,跳崖的朱颜忠义两全,而苟活的圣女却是叛教投敌的雾花夫人。上云此举,本意也是在断我后路,使我进退两难。只是区区一个雾花夫人的名号,主观客观,在别人看来立刻颠倒。我无法回去。
“为什么!”先生紧追不舍。
“孩子。”我在桌面写下。
更何况,我肚子里有另一个生命。我不会拿它冒一丝一毫的风险,我不会做没有万全把握的事情,也许这很荒唐,但我真的不愿意它有什么辉煌或不凡的背景。他日我若能离开这里,我更愿意找个普通的农家,种一亩三分地,安安稳稳把它抚养成人,不要富贵,不要权利,只要有平淡安定的小幸福就很好了,不关暗门,不关竣邺山庄,更不关天主教。
晚上,果然又备了药送了过来。
不同的是,端药过来的是上云。
“这回你又想和我谈什么条件?”他一脸戏谑,重重放下药盘来,药汁溅出来,染脏了五彩细绳编织繁花图腾的桌布。
我不理他,站起来往屏风里间走去,上云一把拉住我,强行扯了回来:“喝药!”他冷然。
我别开头不理他。
他冷笑道:“好大的架子。不如这样吧,你既然不吃药,那隔壁那小子也陪着你不吃药好了,我们看看谁熬得比较久。”
我恨恨地咬咬牙。
上云转而笑道:“说你的条件吧,不用绕这么多圈子,只要不过分,我可以考虑满足你,夫人。”
“庄内,自由行走。”我写道。我本是没什么条件,不过不想喝这个解药而已,如此说,不过顺水推舟提要求罢了。
上云看着,眼睛一转,妖冶地笑了:“这个简单……”他手上用力一拉,另一只手顺势扣在我腰间,红艳的嘴唇在我耳边补充一句:“不过你想都别想。”
“门主。”外面响起小童清脆的声音,“五十里外,广子林一行人来拜。”
上云放开我,皱着眉头开了门问道:“离蒿留了一大摊子事,他怎么有空来?”
不知是归真还是济物恭敬地回道:“广爷未言,不敢妄自揣摩。”
上云瞟了我一眼,意有意无地说:“雾花夫人,嘿嘿,真是名声在外啊。”语毕,扬长而去。
若说之前只有五分把握,那么此时当有七分把握,广子林是第三个总司。离蒿,汀兰,广子林,还有一个是谁!
次日,先生帮我烧灸,室内清了人。先生压低着声音,一边做灸一边说:“我配了个百家粉的方子,引百家粉做药引,五五二十五天后方可全去。只是这方子上有味红花,这……”
红花,补血的寻常药材,但是孕妇吃了容易滑胎。若是奇异珍贵药材,先生自是有自带,寻常药材到处可以寻到,惟独这红花,已目前的处境,先生绝对不可能从暗门的药房里取出来。
我沉吟片刻,要了方子过来,大体看了一下,确实是那味红花最是棘手。我又看了数遍,确认记牢后,就着先生点灸的火苗把方子烧了干净。
这一天,也算是怪事迭出。
晚上我总感觉房后有什么东西在悉悉数数的,心里很不塌实,所以就披了件衣服出来。
我的这两间单独出来的小房是在这个内院最深处,小房后面跟着一个单独的厨房和柴房,房前以花篱为界,对所有人都是禁足,当然,上云和归真济物不在此列。
我心怀疑窦,手里托了一盏白蜡香烛,绕到房后的声音发出的地方。
其实与其说是我听到,不如说是我“预想”到,并没有实质的声音,但总有这个想法,是我“听”到了什么。不得不说人的第六感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尤其是我最近好象第六感特别准,比如说小铛整治荛落的事情。
当走近柴房的时候,真实的声音则慢慢清晰了。哼哼哈哈的不断娇吟声和越来越重的喘息声。
我心里大奇,这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伸手推了推柴门,它从里面堵住了。但我伸手推时发出了一点声响,不是很大声,却足以惊动房内的两个人。
一个女子惊呼了半声,想来另外半声被强行吞了回去。
一个带着沙哑口音的男声浑浊地低声说:“谁!!”
我皱了皱眉头,这两个人好大的胆子,偷情偷到这里来了。
看我不答,那男子又问了一声:“是谁!”声音明显沉着地多。
一阵悉数之声,然后门开了。
白烛的光芒贯穿了整个柴房,坐在地上衣衫不整的美人看到我立刻脸色惨白,失声道:“雾花夫人!!”
一旁的男子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立刻白色了两分。我淡淡地扫过这两个人。
男子摸约三十来岁,敞开的衣衫暴露出六块整齐而分明腹肌和一身成小麦色的肌肤,眉眼深陷,下颚方正,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坐在地上的女子就有意思的多,我见过的,她是这个院内上云养的禁脔,名字好像叫虞枕水。看我眼光扫来,虞枕水立刻花容失色,跪在地上颤声道:“夫……夫人……”
“清清——”
后面猛然有人叫,我不禁吓了一跳,转头看去,却是小铛。他看到我,轻吁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身前来,挡住那个男子,口里冷然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
虞枕水几乎声音都在打颤:“夫人……不关他的事,是我引诱他的……夫人……”
我拍拍小铛的肩,小铛让开了身子。我看着虞枕水,伸手指了指门口。
“夫人……”虞枕水惊恐地看着我,不知道我什么意思。
我不耐烦地做了个“滚”个手势。
一旁的男子道:“枕水,你先回去,我来向夫人交代。”
“腾戈……”虞枕水迟疑道。
“快回去。”男子坚定地说,不说其他,切就论他此刻这一份谈定自信,从容不迫就很让我暗暗赞叹。被捉奸还能从容不迫?
虞枕水一咬牙,提着衣服狼狈而去。
我不紧不慢地挑了个合适的柴堆坐了下来。小铛则走到那男子面前,酷酷地问道:“你是谁!”
那男子却不理睬小铛,朝我的方向跨上一步,单膝跪下,口里称:“广爷随下朴藤戈,见过雾花夫人。”
他跪下时,我一眼瞥见他腰间滑下一块奇特的吊牌。我使了个眼色给小铛,小铛与我相处多日,这点的默契还是有的,他身形一晃,下一刻钟,这个吊牌就握在我的手上。
“夫人,那可是……”朴藤戈急道。
我锐利地扫了一眼过去,他话到一半却只能讷讷住口。
凑近烛火,细看之下这是一个做工相当精细的铜牌。四面分别围绕着八个图案:戈头,马蹄,镰刀,长剑,盾牌,长弓,飞镖,箭,暗合了暗门八坛。反面一个龙飞凤舞的“暗”字。这是……暗门的令牌?
我握着吊牌,歪着头看着朴藤戈。
朴藤戈埋着头,答道:“回夫人,暗门三等令牌,还望夫人赐还。”
我笑了一下,把令牌揣进怀里。起身站了起来:原本还想拷问他的话,现在看来,什么都不用了。我虽然不知道三等令牌到底有多大的调遣力,但他仅仅一个广爷的随行就有如此令牌,说明的问题可就不是一星半点的了。
“夫人……”看我要走,朴藤戈终于绷不住了,冷汗直下。
我走过他身侧,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放心。
朴藤戈一咬牙,追讨道:“还望夫人赐还令牌,不然在下实在无法交代。”
小铛代答道:“赐还是没份儿了,不过今晚的事我们就当没看见了,你回头就答说自己睡时令牌被偷就是了。”
朴藤戈冷汗如雨:“这如何使得……”
我不耐烦地向外走去,朴藤戈被逼急了,站起来抢到我面前挡住去路,冷然道:“夫人若不归还,那就莫怪在下冒犯了。”
小铛看势不好,一掌挥了出去。
朴藤戈不知敌人深浅,虚晃了一下,回了一拳。
两人你来我往斗出了房去。
我依在门口,看着小铛迅速陷入苦战,心中大急。
“放肆,朴藤戈!!”一声厉喝突然传来。
房子的转角处,一片黑夜的墨色中显出一条米黄色的人影来。
一人清瘦高挑,表情森然,可不正是暗门总司广子林!
第68章
朴藤戈闻声一呆,身法上一懈,结结实实中了小铛一个扫堂腿,正跌在地上。小铛当下也收了手,站在我身前。
广子林看也不看朴藤戈一眼,向我拱手道:“在下失职,夫人受惊了。”
我淡淡扫了他一眼,心里冷笑:这个时候会在内院深处见到广子林?适才小铛和朴藤戈打斗,出来的人不是归真济物而是广子林,他不早不晚的出现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我看了眼狼狈起身的朴藤戈,又看了眼身旁全线警戒的小铛,微一沉吟,随即从容而去,广子林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
紧接而来的这一天,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先生来。等过了许久,小铛才端了碗药来,他轻轻把药放下,走过来拢拢我耳边的发丝,轻声道:“清清,喝药吧,好吗?”
“咳咳……”身后的一人轻咳数下,定睛一看原是宝盾坛坛主冷萧,“夫人请自重。”
我皱了皱眉头,怎么是他来了,先生呢?
冷萧取了碗枕,放在桌上,恭敬地说:“夫人,请。”
我不动,只是看着他,冷萧依然必恭必敬:“神医前辈由门主陪同回山谷取些药材医书,这几日由不才为夫人诊脉,前辈留下数道方子,在下会一一遵守。”
先生回谷取医书?看来我的情况真的不容乐观,先生乃神医,如果需要先生翻书那么肯定是些奇门偏方或者是上古医书。而上云居然带了归真济物亲自前往,肯定是为了防止先生半路泻出去消息,以保万一所以亲往。那么庄内的种种呢?毫无疑问地落在了广子林肩上。我所要关心的问题是:广子林,真的有上云想的那么可靠吗?
傍晚时,小铛去看着煎药去了,我一个人踱到花篱附近,忽听得篱外的声音很是喧闹。
“啧啧,看看这是谁来了?真是好久不见啊。”一个妩媚的声音怪里怪气地说,话语里的讽刺毕露无疑。
“可不是吗,以前娇姐姐来的时候哪回不是好生风光,怎么这回这么偃旗息鼓呢?”另一个清亮的女声应道。
“滚。”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软软的,没有任何力气。
“哎呀,我差点没有看见,娇姐姐坐的这是什么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对啊,娇姐姐,你看你脸色,哪还有当初娇态动人的姿色?”
“嗨,你们怎么能这么说呢?娇姐姐可是门主跟前的大红人儿,门主平日对她赏的可叫一个多啊。”
“是啊是啊,这次赏的啊,尤其丰厚呢!真叫我们姐妹嫉妒啊。”
……
……
几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话里带刺,有恃无恐地谈论着。
透过花篱,我隐隐看见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后面有一个小丫鬟推着轮椅,似乎是来院子里散散心的,谁想到正撞见这么一堆冤家。
娇娘害我匪浅,而她也正是因为我而被挑了手筋脚筋。我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沉思片刻,一仰头,正看见赤红色的夕阳血染的云彩,头顶上一只鹰碉长鸣一声迅速冲进云端。
我深深呼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
再次睁开眼,我依旧是自己,而我也不会再是自己。
轻移莲步,踏着一地落叶,我所迈出的,是我以前不敢迈出的一步。
“雾花夫人……”
众人惊叹道,平日雾花夫人深居简出,几乎从不独自出花篱,而自从雾花夫人来此后,门主只要无事定会回庄,雾花夫人有孕,传闻一旦有后,无论男女,门主定会正式迎娶雾花夫人,门主夫人,除雾花夫人外,再无其他。
我扫过这几个女子,有荛落,米莲,宛莹儿,常平君,顾小慈和顾小怜两姊妹,以及,坐在轮椅内,满面憔悴的娇娘。
这几个女子不知道我是谁,这个院内曾经是有一个人知道的,当日我刚被掳过来的时候在上云帐中曾有一个他随行带着的美人,但是自从我来这里之后,过了两日,那个美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是娇娘知道,她看见我,脸色更了白了一白。
我沿着院内铺好的细石子路走过去,另几个女子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该请安吗?不该请安吗?
我直直走过去,推轮椅的丫头也傻了,立在那里手足无措。我接过她手里轮椅的扶手,径自推了娇娘离开,走出点距离才听得后面突然爆发出女子的惊呼声。
我推着娇娘来到院子里令一个角落,停了下来。娇娘没有回头,开口说道:“其实你不必帮我。”
我放开轮椅,转到娇娘面前来,定定地看着她。她比当初瘦了不少,明显老了几岁,气色也很难看,才立秋不久,居然穿着小棉夹袄。
她看着,居然也笑了:“你是在可怜我吗?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笑了笑,耸了耸肩。随手把路边一株月季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把玩。
她也再没说话,静静看着我。
娇娘双手手腕上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触目惊心。挑筋其实是个很严酷的刑法,并不是一刀子下去就把手筋给割了,而是用一个钩子样的刑具,内纫磨出刀口,勾到手腕里挑出筋来拉断的,极其之残忍,刚被挑开的地方还可以看见手筋的翻卷。
娇娘曾经有多么显赫一时我也可以猜出一二,不想如今却落到这副田地。仔细一想,我也不正和她是类似的处境吗?想及此,不由觉得对她有种同病相怜之感。或许我回头可以问问先生,可有续筋之法,好歹也能让她自理,不用受这轮椅之苦。
我回过神了,猛然转过头去,正看见娇娘很是复杂的眼神,看我看向她又很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我笑了,拿着手上的月季一片一片把四周的叶子都扯了下来。叶子一去,月季墨绿色花杆上的利刺一根根格外明显,尖尖利利的,森森地排列着,看着它们,仿佛就能感到被刺着的痛。我拿着月季,轻轻放到她的腿上,她的眼神看着月季,闪了一闪,沉声问我:“你什么意思!”
我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忽然想了起来,转过身回来,从怀里掏出一段吊绳:正是那的三等令牌上的吊绳。拿起那枝光杆的月季,轻轻把吊绳系在上面,又还给了娇娘。
娇娘看着吊绳,神色更是复杂。
我笑了笑,举步而去。
我给她出的哑谜,希望她能找出答案:我已然一无所有,所以,就如那脱了叶子的月季。
当晚,很符合场景的来了个月黑风高。我推门出去的时候已然四下寂寥。
我轻轻饶过花篱,在院子的假山池塘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没有星星的夜空显地很低沉,月亮脆弱的光芒透过薄薄的云彩射下来勉强让人能看清周遭的事物。夜晚很凉,我拉紧了身上披的衣服,静静坐着。平静的水面上倒映出一个女子的容颜,淡淡而细长的眉毛,线条柔和的下颚,温和而不出众的五官,只有一双眼,熟悉却又陌生的坚定而清丽。
这是雾花夫人,是浣尘,是朱颜,而记忆中傅清清的模样早已融到现在的这个容颜中去了,时间并没有逝去多远,我已然不记得傅清清的样子了,只是还记得她的眼睛,一双鱼形的眼睛,水波流转,流光飞舞……
“夜已深,何故弹梦远?”身后有人低低念了一句。
我轻叹口气,用沙哑的声音说:“广爷来地好迟啊。”
回头,广子林不可置信的神情一晃而过,转而微笑道:“恭喜夫人了。”
我可以说话了,这是前不久才发现的事情,也许是归功小铛的梨子削地勤,也许是那“欲语还羞”的药性该过了,虽然声音很嘶哑,但是已然可以说话了。这也是我拒绝喝解药的原因,是药三分毒,我不想给肚子里的宝宝过重的负担。
我从怀里摸出那的令牌,问道:“广爷应该是为了这面牌吧?”
广子林挥开扇子,半笑着说:“还要看夫人的意思。”
我摸着令牌叹道:“这面牌子对我的确没什么用,可我得到它的机缘却有趣的紧,我很想留下做个纪念,不过既然广爷开口,那我也只好割爱了。”
广子林毫不动容,依然笑着说:“如此,那么多谢夫人抬爱了。”
我一笑,真心叹道:“广爷好大的定力啊,真不怕我对门主揭你随行的短儿吗?”
广子林认真看了我一眼,我依然笑地如沐春风,他斟酌地说:“如果夫人真有此意,那么此刻又何故与在下多费唇舌?”
我点点头,心下赞许。
我掂了掂令牌,把它抛到广子林怀里,轻声说:“广爷介不介意移步小叙?”
广子林被我勒着要害,只得点头称是。
走进屋子,我领着广子林向屋内走去,广子林踌躇道:“此处乃夫人闺密,在下冒犯,难免有瓜田之嫌。”我回道:“正是如此,才无他人冒犯,凶险之地,四面伏难,还是稳妥为上。”
广子林睨着我,说:“夫人到底打算如何?”
我抿嘴而笑:“这话似乎该我问广爷,雾花夫人名声大振,广爷慕名而来该不会是只为了一睹真容这么简单吧。广爷半夜来见我已经是难脱干系,那么又为何不干脆把话说完呢?”我挑着水晶吊帘,笑脸盈盈:“广爷,请。”
广子林骑虎难下,拱手道:“夫人先请。”
我很喜欢这个白腊香烛的味道,忽明忽暗的灯光摇曳不止。广子林微一沉吟,站在床边的脚登旁却不坐下。我也不管他,点了香烛后直接坐在床边。
我扶着窗沿,细细看着广子林思索的表情,先开口问他:“广爷打算如何处置那个胆大的朴藤戈?”
广子林微一沉吟,马上回答说:“任由夫人发落。”
我说:“三等令牌到底是多大的作用?”
广子林回道:“等同坛主,暗门内令主以下全部听命。”
我奇道:“令主?”
广子林尽量简略地回答说:“因为八坛彼此独立,所以有令主一职从中调节斡旋,令主一位在坛主以下,神等杀手以上,直接听令于四大总司。”
我继续问道:“我一直很好奇,四大总司,死在天山的千算子,伪装成我侍女的汀兰,我面前的广爷你,还有一个是谁?”
广子林瞟了我一眼,说:“夫人慧眼过人,外界盛传的雾花夫人果然不虚。至于令一总司,在下无缘,一直未能得见,也不知其为何人。”
我扫了他一眼,心里掂量这句话几真几假。
广子林看我不语,问道:“那朴藤戈,夫人打算如何?”
我抿嘴而笑:“你说,如果被上云知道了,他又会如何。”
广子林摇头叹道:“门主奇人在世,岂是在下能胡乱揣摩的?”
我继续道:“那你估摸看看,如果门主知道了,会不会牵连到你头上?”
广子林听着一呆。
好,我还真差点以为你不害怕了呢。我笃定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广爷,不如来说说你为何找我?”
广子林皱了皱眉头,道:“此间原是夫人找在下的。”
我摇了摇头,道:“广爷说话怎么那么不痛快?昨夜广爷天兵下凡般来地不早不晚,试问广爷,半夜当眠,为何在这内院徘徊?莫非和朴藤戈一样打算私会女眷不成?”
广爷脸白了一分,口里仍道:“在下听闻有打斗声,故而前来一探究竟,夫人明察。”
我笑了一下,又道:“那么今日你又何必要娇娘出来抛头露脸?娇娘失势又成残,最不想的就是听人挖苦,而她明知出来散心会遇到那群女子又为何顶着耻辱留连院内?无非是想给我看场好戏而已,他日再多做几场,我这个未来的母亲念着为未出世的孩子及阴德,或者是又在什么其他机遇之下刺激着,说不定就向先生求了续筋之法。娇娘乃被你所救,此行也是由你带来,来的时间碰巧就在先生来后不几日的工夫。他人看来,你和那些坛主一样,冲着我这个雾花夫人,在我看来,广爷你的算盘,最终还是打在了那个阎王劫的神医身上。”
广爷听着,先是惊恐,后为敬佩,最后已然又成了不动声色。他听我说完,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枝被压扁了的月季,双手奉上,道:“夫人窥一而知百,广子林自愧不如,如此正如夫人所言,在下别无它求,但请夫人成全。”
我接过月季,看着它一根根的尖刺,问道:“广爷,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何对娇娘如此用心良苦?”
广爷沉默好久。
我心里想着,既然他不愿意直言,我也无须强人所难,正打算开口,却听见广爷低沉的男音。
“平娇,是我爹我在五岁时给我订下文定的未婚妻。”
我心下一跳,道:“广爷……”
没想到广爷挥手阻止了我说下去,他道:“让我说完也好,这么多年了,我也实在憋地难受。”
我同情地点点头。
广爷继续低低地说着:
“本想着我一及冠两家就结亲,却没想到暗门悄然崛起了。那时的门主还是不上云,老门主是个劫富济贫的侠义之士,我们两家心怀尊敬,就都入了暗门。而后,暗门内部突然变故突起,我们两家的家长也先后辞世,这婚事也就这么拖下来了。”
“后来,门主以上代门主同门的身份接过了大权,我以为事态就这么过去了,就去找平娇商量婚事。没想到她却一口拒绝。”
“她说早先的约定是父母的媒妁之言,而今父母已亡,两家已无结亲的必要。我说,我着实喜欢你的紧,你要如何才肯嫁给我。她想了想,说:‘我的夫君定是人中龙凤,你想娶我,就去证明给我看吧。’我听了心里很高兴,以为她心里是有我的,只不过担心我一直这么碌碌无为下去。然后呢,我就告别了她,开展了漫漫的门派收拢的任务。三年,只用了三年,我从一个少令主坐到总司,用无数光彩或不光彩,仁慈或不仁慈的手段收了大大小小过百个小门派。我以为我有资格娶她的时候,她已经不需要任何人去娶了。”
“谁想到神秘的金戈坛坛主会是我的故识,一开始只是听闻那个金戈坛主是从门主内院出来的厉害女人,为什么会是我的平娇呢?”
“她开了家问芳园,掩饰身份,又可以收集消息。自己当鸨母。我去找她时,她笑着问我要什么样的姑娘……”
我听着很是不忍,出声道:“广爷……”
广子林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
“我不知道平娇到底在我离开的时候都经历了些什么,但在这之后,我知道的,她和那些姑娘一样,心甘情愿地跟了门主,愿意同那么多女子一样去平分门主的一点温柔,愿意放下自己的骄傲,放下自己的矜持去服侍一个这样的男人。我暗示过她,问她还是否愿意嫁给我,我不介意她的过去,只要她点头,我愿意和她从头开始生活。可她没有,她只是送来新的姑娘,招呼她们好好服侍好。所以我放弃了,只是在闲暇的时候去她的问芳园喝喝小酒,听听小曲,看她忙里忙外招呼客人,应对排场。我已是总司,明里暗里也帮过她不少,她心里感激,每每有不错的姑娘都会先行帮我留着。”
“而后的事情,夫人你也知道。门主挑了她手筋脚筋,我接她回来给她治伤,金疮药散在伤口上,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直楞楞地看着屋顶。我看着心痛,嘴里大骂她没用,她听着不说话,等我发泄完了才问我:‘为什么求情,让我死在他手下不是很好?’我第一次听见,她带着那么怨毒的口气对我说话。那时我才明白,她一直害怕的不是死亡,不是酷刑,而是像现在这样,她所爱的人就在咫尺,却再也想不起,曾经还有个她来。”
“过了几日,平娇终于不再是终日恍惚的样子,也开始正常吃饭作息。只是晚上,总是一个人掩着被子呜呜地哭,她哭一晚上,我在外面喝一晚上的酒。终于有一天,我趁着酒劲冲了进去,拉起平娇对她说:‘嫁给我吧。’平娇一楞,然后一脸厌恶地别过头去,那时,我酒才醒。”
“第二天,我对她道歉,她始终闭着眼睛。”
“我承诺过她,无论如何,我都会把她手脚医好。”
我转着月季,说:“所以,你们就把算盘打在我身上了?”
广子林一咬牙,道:“门主是不可能同意的,还望夫人念在在下一片情苦,成全则个。”
我细细想了想,广子林的话我能不能信?会是个圈套还是真心相吐?我细细想着以往的细节:广子林听闻我囚于问芳园,心里担心所以连忙来见;问芳园起火,广子林也是急忙赶来,正巧把我逮个正着,不然平娇更是难辞其咎;之后上云要杀平娇,也是广子林冒着上云的气头出面求情……
虽然不能肯定百分百的真实,至少我没发现破绽,赌一把:赌,他说的是真的。
我看着月季,问他:“广爷,可想加入我天主教?”
广子林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我又道:“如果我现在以天主教圣女的身份相邀,你可愿加入我天主教。”
“夫人……在下愚木……”
我微微一笑,道:“广爷你也是性情中人,小女子我佩服地紧。只是这求医之事委实为难,万一被上云知道了,我也难脱风险。”
广子林脸色一冷,道:“夫人可真是强人所难,夫人现在隆宠无比,人尽皆知,区区举手之劳何必予桃求园?”
我摇摇头:“广爷难道还不明白我一片苦心?朴藤戈私通女眷,我知情不报乃是大罪,要不是念在他是广爷你的得力干将的份上,我也不需要抗这份罪名。”
广子林坚定地拒绝道:“夫人,您现在乃是雾花夫人,暗门内第一夫人,曾经种种,就当它散了吧,夫人你也没有什么回去的资本。我家对暗门两代尽忠,先父遗训不可谋逆。夫人此间之言,在下全当耳旁清风,夫人此后休得再提,无论是对在下,还是对它人。”
我笑了笑,道:“广爷也是聪明人,怎么如此不识时务?我虽沦落至此,一旦有朝一日得见天日,我依然是天山的朱颜。就算暗门门主于你先父有何种种那也是上一代的事情,而今,暗门门主夺你人妻,棒打鸳鸯在先,断其手脚,抛之弃之在后,于情于理,你都再无为其效命的理由。不如反了他,倒能出了心中一口恶气。”
广子林听着,神色动了动。随即马上又定了下来,供手道:“夫人青睐,下在惶恐,只是小子福薄,盛不下夫人大恩。既然夫人不肯相助,在下另寻它法就是,告辞。”
说着,转身就走。
看他人到门口,我笑了一下,幽幽地说:“广子林,你觉得我这白蜡香烛味道如何?”
广子林听着,浑身一颤,定下步子,转身看着我。
我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把大门关上。看着屋内的广子林说:“这白蜡香烛,整个院子只有我一个人的屋子会点,乃是神医先生给我配的药烛,气味淡雅芬芳,乃是取十八种名贵药材之精华融入其中,闻之而入骨。其他人看不出来,但只要先生回来,一探针灸便之何人闻过,先生特别交代,因正常人闻之而有微恙,故只可于入夜就寝后再行点燃。”
广子林听着,寒毛倒立:“你!!!”我心里暗暗得意,哪有那么神奇的蜡烛,我前世药材广告看多了,随口胡诌的“特别萃取十八种中药精华……“
我微微欠了欠身子,继续道:“广爷适才所言的瓜田李下之嫌着实有理。那朴藤戈私会女眷在前,死罪由你我包着,或许可以逃得一死,而广爷你夜深入墙,用强于我,广爷你也说过,雾花夫人隆宠无比,却不知谁人帮你把这份罪过包藏下来。”
广子林脸都青了,狠狠看着我。
我微微笑道:“广爷你智谋过人正是我天主教可遇不可求的人才,他日由我手书一封,你带领所有亲信投往天师易扬旗下,定不会有所亏待,或者广爷也可携娇娘离去,找一处清净之地两厢厮守,天主教上下也定会全力维护。至于续筋之法,小女子自当效力。在暗门效命多年,广爷你也可自行权衡得失,我给广爷点条光明大道,广爷也是聪明人,自当明白的。”
广子林不再说话,低着头细细思量着。
我转身坐在床边,微笑着看着他。表面信心十足,心里也在七上八下的。我连空城计都使出来了,他要一条路认到黑那我也再无办法了。
半晌,广子林默默走了过来。单膝跪下,从怀中取出一物高举过头,道:“广家十三代子林,愿归圣女调遣。”
我细看,原来是那枝凤点头。
那枝我本欲举其而刺他,却被他夺下的金钗,凤点头。
我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
这,只是个开始……
济物番外:背面
弟最后终于汗流浃背地回来了,“呼,累死了……”他接过我递过去的水袋,仰头一阵牛饮。
“顺利吧?”我一边收拾他甩下的杂物一边问道。
“恩,”他懒懒地回答,“幸不辱命。”停了停,又道:“眼见就要到了,这小老儿可别再玩什么花样了,我的老腰都要给跑折了。”
我收拾清点着手边的东西,道:“这活儿要是轻松的话怎么会让门主亲自出马,依我看,要不是门主谙些门道,否则也难保能不能守地住。”
弟一个激灵翻了过来:“喂,门主和我们都不在,雾鼎山庄那儿真的不会有事吗?”
我沉吟一下,道:“原先留驻在那里有三个坛主,庄内广子林坐守,庄外驻了半个弯弓坛人马,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夫人暂时还在失声阶段,又与世隔绝……门主也是考虑到这些才放心把我们都带出来的。”
弟点了点头:“这些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刚去给门主复命的时候,看门主还是很吓人的样子。”
我打了个寒颤,上云每次一担忧什么事情,整个人就看上去阴森森的很恐怖。这次从出来开始,上云就一路没什么好眼色。
弟坐起来揉着小腿,抱怨道:“真是跑死我了,还差点没射到那扁毛畜生。哥你太狡猾了,以后这种活儿我可再不帮你了。”
我嗤笑道:“少来,你别忘了昨儿个是谁去冒死捞的纸鸢。”
弟一声长叹:“着实不易啊……”
我深表同意。
芷蒲谷那小老儿怪招真是层出不穷,让人应接不暇。
本来十分不以为然,监护那小老儿回谷查阅一点东西有必要门主亲自出马吗?现在才知道,上云实在太是英明。这小老儿一路想尽办法想给天主教通风报信,防不胜防。不因为别的,就因为那小老儿一身五花八门,无奇不有的各类毒药。阎王劫当年名震天下,药理医术自是无双,奇门遁甲天下第一,一身奇特毒物更是令人不容小视。一路而来,凡是他吃过的食物,他碰过的东西,甚至近他一尺的范围内,都有可能有些什么奇特的东西。亏得门主和他是同门,真要换了它人估计早被那个小老儿给放翻了。
前些时日不说,单说昨儿个过河。那小老儿不动声色一仰手,一把纸鸢就撒了出去,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几个卫随想也没想就一头栽了下去,再次浮上来时,脸全成了黑紫色,竟无一活命。小老儿看都不看,负着手看着天空,端是得意。上云脸色更是难看,偏偏这小老儿是上云师叔,上云又有求于他,小老儿向来软硬不吃,上云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药我知道,师祖给取的名字,叫‘随波逐流’,遇水成剧毒,杀人一瞬。”上云说。看着纸鸢越飘越远,上云微一思索,使了个眼色给我们兄弟。我权衡了一下,比轻功我比弟出色,于是抢在他之前冲了出去。踏水而行总是有极限的,河本就宽,纸鸢四散开来,我在河两岸来回跑了无数遍才把纸鸢收拾了个干净,等我捡起最后一个纸鸢时,我已顺流而下许里了。今儿个更离奇,小老儿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掺到篝火里,居然引来了几只信隼,等上云发现时那只带了小老儿手书的信隼都飞出老远了,弟体恤我昨日辛苦,自己奔了出去。一路上类似的事件一直不断,弟和我早就累地筋疲力尽,从暗门壮大以后,我和弟从没干过这么累的活儿!
弟问我:“你说门主到底为何对夫人那么上心?身份?孩子?还是她本人?”我耸耸肩,这谁知道呢。
弟感叹道:“之前门主对天主教多恨啊,一提天主教眼睛都是绿的,每次接到籽蔓的暗报说到圣女如何如何,他脸上那笑容真像要吃人一样。结果现在真把她握在手里了,又小心翼翼生怕握碎了,就差把自己心肝给别人挖出来了。果然是少年不过情痴啊。”
我想了想说:“的确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嘿,我问你,你说恨的背面是什么?”
弟一呆,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是爱吗?”
我沉默,忽又道:“那么,爱的背面呢?”
弟看着我不语,我知道,他懂我在说什么。
济物归真不是我们的本名,是上云给我们的名字。那时我和弟躲在深山的山洞里,天冷地吓人,我和弟把洞里的熊杀了,占了它的洞,勉强度日。上云找到了我们,那时他还完全是个半大的孩子,可他眼里完全闪着不同任何孩子的锐利和野望,他说:“可找到你们了。”
我和弟本名叫什么,我已经不想再记起来了。
我们的爹是暗门原来的一个大总司,和前门主是忘年交。爹有十二个女儿,但是一直没有儿子,在爹六十岁的时候,我和弟出生了。
我们的降世让爹欣喜若狂,娘亲的地位和从此扶摇直上,我们是爹的宝,爹最喜爱的儿子。
家里本有九个姨娘,从我们降临那天就是全家人围着我们转,十二个姊姊也完全无条件把所有好东西都让给我们兄弟。日子久了,难免让我们兄弟小小年纪就很骄横,明里暗里给众位姨娘和姊姊不少气受,可我们不在乎,爹也不在乎,爹给我们的爱是我们最大的资本。
四岁时,爹请了最好先生教书。五岁时,爹亲自开始教我们武功,是我们十二个姊姊永远也没有机会学习的武功。八岁时,爹分别给我们安排了一门上好的娃娃亲。我见过我的新娘,那时我八岁,她五岁,粉粉的小脸,呼扇呼扇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转个不停。我看她的脸,仿佛嫩得可以挤出水来,心下喜欢,伸手去捏。谁想到她一转脑袋就咬了我一口,我大叫一声,她却还不放口。后来大人们闻声而来,把我们分开,她还冲着我亮了亮她的小虎牙。我口里道:“这完全是个野狗!”心里却着实喜欢。
可惜,我终究没办法将她变成我真正的新娘。
噩梦发生了,从十岁那年开始,我和弟不再长大。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们每天吃的全是上好的食材,但是,这是真的,我们不再长大,或者说,长地实在太慢,以至于完全看不出来。
刚开始,谁都不以为意,小男孩嘛,是要比女孩慢些,等到十四岁的时候,家里才慌了神,开始四处求医。
所有的所有的,病入膏肓,毫无裨益。爹爹为我们求医而散尽家财。十六岁,本该是娶我的新娘过门的日子,而因为我们的病,爹爹只得把我们的婚事都退了,告诉女方说我们病了,过不多时,我的新娘,就成了别人的妻子。她那日成亲我混在人群中去观了礼,她长地比我高出太多,穿着明黄色的礼服,留着齐眉的刘海,漆黑的大眼睛满是娇羞,规规矩矩给自己夫君上茶。我边流泪边奔了出去,站在她身边的本应是我啊,是我啊……
也就是在那一年,爹终于放弃了医者,转而向神明仙道一类的求助。法事无数,依然无用,爹爹开始慢慢绝望,我们却还是十岁的模样。
终于有一天一个卦师结束了这一切,这个卦师对爹说:这两个孩子不是凡物,邪生双昧,善不独存。这本是地下九重,阎王座下的两个厉鬼,趁阎王过天劫而偷偷溜了出来,无奈身上戾气太重,所以无法承受成人之阳重,以小儿之姿长存,祸害天地,万万留不得。一旦其长成,再无人可将其制服,父母同胞,首当其害。那时大娘二娘三娘一一先后辞世,爹爹因为年迈而身体每况愈下,联想我兄弟二人昔日对姨娘阿姊所作所为,信以为真。
昔日慈祥的爹爹看我们的,再也不是疼爱的眼神。是恶毒,鄙视,仇恨的目光。因为爱之深,所以恨之切。爹对我们的爱,突然全部转变成了恨。他恨我们克死姨母,恨我拖累全家,恨我们恩将仇报。他说,我们背叛了他。爹拿起刀砍向我们的时候,我们楞在那里不知所措,那是爹爹,那是我们的爹爹啊!!
最爱我们的爹爹要杀我们!!
看看周围,八个姨娘厌恶的表情,几个姊姊欲食之而后快的眼神,红了眼的爹爹,我看向娘亲,但她只是转过头去。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原来……
我们,从天赐的宝贝,到可怜的病童,然后,到转世的恶魔……
我们没有死,我们逃了,得益于我们亲爱的父亲十余年的武功传教。
父亲是总司,他发动了无数的人来追杀我们,父亲啊!他无尽的爱就这么迅速地变成了无穷的杀意!
我们逃进了深山,过起了嗜毛饮血的生活。无数次,每当我想起父亲那一双杀红了的眼,就仿佛身处寒窖。我们不敢出去。
然后,岁月枯容,花开花落。
上云找到我们,他说:“你们爹爹老死了,现在的总司是你们二姐,跟我走吧,我需要你们。”
我们不知道我们在深山里到底呆了多久,时间于我们是无意义的沙漏。
没人愿意接近我们,没人爱我们,没人需要我们,我们是来自地下的恶魔,我们是不幸的征兆。
上云无所谓地耸耸肩,“听说八老头子把他一生绝学都传给你们了,你们可以跟着我,帮我当上门主。”
我说:“我们是恶魔转世。”
上云笑道:“是吗?那我们是同类了。”
他说我们父亲死了,我们跟着他出来了,那时他只有十来岁,外表看上去几乎和我们差不多大。
出来后,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的新娘。
上云陪我一起去了。
她看上去快有四十岁了,微微发福的身子和眼角细细的皱纹都在昭示着时间从她身上流过的痕迹。院子里突然冲进两个孩子,都几乎和我差不多的外表。
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人都但求长生不老,而一旦成真却成了永恒的噩梦。人们一天天成长,一天天老去,而我却一直一直留在了我的十岁。我本应该,和她一起成长,和她一起老去,和她生儿育女,和她枯骨共眠……
然后,进来的,她的夫,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温柔地笑。
我忍不住,终于跳了出去。
她认出我了,我一阵高兴。但是,为何她的表情开始凝固,面部开始扭曲,她惊呼:“他是那个孩子!!那个八家的恶魔!!”
她的夫脸色铁青,提了剑刺过来。我躲闪着,结结巴巴要解释着。而她,把两个孩子关在房内,自己也提了剑跟了出来。
我愣住。
天突然开始下起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我仰天长笑,这才终于清醒。
电光而过,地上不过多了两具尸体。雨水不断,在地面汇成红色的小溪。我仰着头,任雨水冲刷面庞,泪水,雨水,泪水,雨水,泪水,雨水……
房门被踹开,上云一边擦拭匕首上的血渍一边面无表情地说:“该回去了,这可耽误了不少时候。”
我们跟了上云,他是唯一一个,知道我们是恶魔后依然等同待之的人,甚至待我们更是亲近。我们是他最近的侍随,不同于其他人,他对我们完全不设防备。暗门之内,我们仅他一人之下而已。
上云坐上门主的位置,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主要高层全部换人。我们之前还活着的姨娘阿姊全部被杀,这样就没人知道我们的来历,也没人知道,上云到底是用了怎样的手段当上了门主——他杀的,是他的师伯全家……
我可以体会上云恨天主教,就如我恨我的爹爹一般。
他说的对,我们是同类。
上云从很早就开始收集关于天师,护法,以及圣女的任何消息。后来,上云的师姊——籽蔓——顺利潜入了天山,关于圣女的消息突然多了起来。她及芨了,她生病了,她生气了,她喜欢上天师了……上云听着,总是笑得很残忍,如此数年。
那个男子驾着有她的马车消失在夜色中,上云一擦嘴角的血渍站了起来。我和弟从黑暗中跳了出来。
上云道:“怎么?”
“适才那人似乎不是天主教中人?”
上云皱了皱眉头:“什么?那他是谁?”
“似乎是现在风头很盛的朝暮公子!”
上云哼了一声,道:“易扬向我催人催地紧,怎么突然跳出这么个事儿来!告诉方凝,让她谴人处理一下。”
“是。”
“那个圣女,”上云沉思着,勾起一丝莫测的笑容,“倒是有趣的紧,和师姊之前说的大不一样。”
我瞟了眼马车离去的方向,天主教圣女,真不知是个什么模样,天下第一颜?
至此,门主也再没提过什么其它。
那个女子被虏了来,扔进了问芳园。从圣女到妓女,寻常女子会如何呢?哦,对了,她不是寻常女子,第一眼看见就知道她不是。她一个人站在黑夜的辕道上,厉声喝问是谁,月光忽然撒下,她圣洁不可侵犯的容颜,她清冽洌像作古的烈酒的眼神,强自挺直的腰杆,就是她了。
从问芳园出来,一切如常。
门主还是冷静的样子,只是我有感觉,门主开始越来越急噪不安。一个月不到,一天夜里,上云推门而出,不理房内数个美人连连的挽留。他独自走到院子中,仰起头来看着月亮,静静的,半散的衣服,一头白发,像头孤独的夜狼。
“济物。”突然他说。
“是。”
“备车。”
我和弟对望一眼,心里大惑,谁知这还只是个开始。
他把朱颜接了出来,这和他之前的计划完全不同,他是想折辱她的,所以才让齐埔进了她的马车,而他又马上后悔了,找了个理由让我把齐埔又抓了出来。我突然开始意识到,这个女子于他,真的只是仇恨的发泄品吗?
而仇恨的背面又该是什么呢?
我拉着弟,认真道:“这个女子我们得上一下心。”
弟撇撇嘴道:“我不喜欢她。”
我点点头:“我也不喜欢她,可是没办法,门主喜欢。”
他道:“她命好,居然能怀上门主的孩子。”
我道:“我觉得这里面没那么简单,她没那么简单,门主也没那么简单。”
他耸肩:“那我们能怎么办?”
我道:“她有门主的孩子,,这个孩子对门主可是可遇不可求,很有肯能是门主唯一一个孩子。一旦是个男孩就肯定是少门主,那么那时,她不就成了……”
他皱皱眉:“我们亲手抓了她,又亲手抓了离铛,看她那么在意离铛,那我们……可能吗?”
我道:“离铛不是被种了得日罂吗,我们就投其所好好了。”
弟听着,缓缓点了点头。
我记得那日上云冷着脸叫人去煎了滑胎了药,当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那女子怀中的的确是上云的孩子啊,我亲自去求证了随行的人和问芳园的人,她没接过任何客,没被其他任何人碰过,只能是上云的孩子呢,转而一想,马上又明白上云为什么这么做,这也是个,不被祝福的孩子呢……
上云亲自端了药进去,当日是弟在门前候着,弟回来说,朱颜没有喝药,她要要那个孩子。我听着觉得不妙,赶忙问道:“那门主呢?”
弟犹豫一下,告诉我,上云从门内出来,靠着门板站着,静静的,没有表情的,也不说话也不动,就那么站了好久。弟在一旁看着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却也不敢多言。
第二天,门主从朱颜屋子里出来后就命我叫冷萧连夜赶来,他还是冷冷的,没有心肝一般。当时我还在想,门主对她,也不过只是念及她独子中的孩子而已。
很快,我知道,我错了。
朱颜在篱笆花墙的另一面午休,上云站在篱笆的另一面,透过花墙的罅隙痴痴地看着。
午后脆弱的阳光在朱颜睫毛间跳跃,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地稀薄,浅睡的朱颜脸上没有的戒备显地一脸无辜。她不轻不重地呼吸着,朦胧中,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护在肚子上。
上云看着,眼里突然冒出一点点的温柔,然后这么小小一点慢慢溢出来,装了满满一眼。
我上前一步,用极低的声音说:“既然如此,为何不进去看她?”
上云微一沉吟,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隔天,上云带走归真,回来时,带来了阎王劫。
一路曲折,总算来到芷蒲谷,那小老儿一路工夫枉费,直气地吹胡子瞪眼。
当夜,小老儿在他一堆成山的医书中翻找不休,上云派人守好后独自坐在屋后的草坪上。
我和弟远远地看着,看天边的四角下垂的苍穹将上云的身影衬地格外孤寂。
我问弟:“过不过去?”
弟摇摇头:“反正无用。”
我想了想,又说:“门主明明在乎的要死,为什么不对夫人说呢?夫人哪里知道门主的这份心哪?”
弟叹口气:“哥你明知故问。”
我不语。
朱颜恨极了上云,但与上云恨天主教却完全不同。
上云对她的情谊只会被她高高举起来,当成上云头顶的鞭子。
小老儿突然冲了出来,大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上云站了起身,从容地走了过来,那小老儿一把拉住上云,激动地说:“我就记得有这么个法子,果不其然,果不其然!!”我看了一眼小老儿手中竹简装订的医书,心里暗暗乍舌,这小老儿还真了得。
这个凶胎扶正的古法很是复杂,可是小老儿说没有问题,唯一麻烦的,是其中几味药材,因为书籍太过古旧,这几味药材已经许久不见人世了。
“这……可有替代?”上云问道。
小老儿也很是为难:“这可是唯一的法子……”突然小老儿眼中光芒一闪:“早年我在江湖上走动的时候,曾经在万毒世家盘桓过数日,和主夫人切磋医术,她家世代行医,后园种了一大片稀世药材,似乎就有这几味。”
上云眼睛一亮。
“不过这主夫人脾气喜怒无常,”小老儿愁云又上,“当初我想要其中一味草药,求了她三天也不愿给我,说是祖宗留下的,不敢轻易有损。”
上云沉思片刻,沉声道:“行与不行,总要试过才知道,收拾东西上路吧。”
刚出芷蒲谷,上云就给我道密令。
“拿我的令牌去,让利剑和镰刀两坛带齐人马去明晖河畔,通知阮家,驱狼群来助。”
我大惊,明晖河畔就是万毒世家庄园所在,忙道:“门主,万毒世家虽然人丁不旺,可是周遭百里皆毒,强行攻打只怕伤亡巨大。”
上云哼了一声,道:“所以会让阮家出面帮忙。”
“可万毒世家数代名医,受其恩惠的门派不少,这么做开罪门派实在太多,万一他们再群起而攻之又如何应对?天主教的天师似乎也是近来转醒,开始着手教务,竣邺山庄那边虽然还未得消息可也不是好相与的。这是大动干戈实在不妥。”
上云道:“我怎会不知这些,先礼后兵,这也是最后的无奈之举。”隔了隔,又叹道:“此时正当是养兵蓄锐之时,如此损兵之事,实非我所愿啊……行了,去吧。”
我自知此刻的上云主意已定,多说无用,只得领了令牌而去。
悠悠空尘,忽忽海沤。
我没有记数我到底活了多少个年头,光阴过隙驹,绿鬓成皓首,无数的时间里,我一直想不清楚,恨的背面到底是什么,爱的背面又究竟是如何……
第69章
广子林好整以好暇坐了下来,垂着眼睑看不清神情。
我坐在床沿细细打量他,广子林生地好生高挑,用现在的丈量法估计得有一米九的样子,身材清瘦,微有点背弓。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后看上去多了几分稳重。
广子林是暗门的总司,如他所言非虚的话,在暗门内也算劳苦功高:暗门飞速发展壮大,广子林功不可没,况广家是从上一代就归顺了暗门,广子林在门内也身居重位,广子林虽然是在我威逼利诱下投诚,但我却真的难以有把握可以把他收为已用。
起码他愿意与我结盟。我这么想着,抖擞下精神继续开始与之周旋。
“广爷,”我开口道,“可否请问一下你的打算?去天山还是归隐山林?”
广子林摇摇头道:“夫人切莫叫我广爷,直呼其名就可。”停了停又道:“夫人,这白烛……”
我一恍,还真差点儿忘了。我微微点点头。
广子林袍袖一挥,白烛熄灭。
孤男寡女共处暗室,广子林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一损俱损,一荣共荣。
广子林微叹口气,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他道:“腥风血雨这么多年,我也累了,待夫人回教之日只盼夫人赐下一方茅舍,两亩薄田,子林心满意足矣。”
我心里暗赞他精明,若回天山,易扬表面不会怎样,背地里会对这个暗门大总司做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突然又想起,广子林不过三十不到的年纪,真是雄心大志的时候,就这么离开总司一位,为了不爱他的娇娘?娇娘此时随他来此,现身引我出面,那么她和广子林之间肯定又发生了什么。广子林告之我他和娇娘的过往,真的就是只为一吐为快这么简单?
广子林看我不语,道:“夫人现在如何打算?”
我想了想,说:“从我被擒到此时,完全与外界隔绝,外面情况现是如何我一点也不知情。不过,若广爷你只是持我一封手书而投天山去怕是困难重重,能否平安到达不说,就算能把手书送到易扬手里,易扬信与不信亦是未知之数,就算易扬姑且信之,恐怕以广爷你昔日作为,想真正过些无人来扰的清净日子也是奢侈之望。”
广子林点头表示赞同:“夫人慧眼,在下自然先是全力护送夫人回教,再说其他。”
我一笑:“那就请教广爷有何妙计了?”
广爷摇摇头:“说来惭愧,我一行只带了五十六人,可完全相信的不过二十人,此刻虽然门主与那两个童子不在庄内,不过前后来的三个坛主一直在庄内留守:弯弓坛坛主方凝,宝盾坛坛主冷萧,神箭坛坛主离纹,三个坛主带的人总共有两百来人,庄外五十里内,全是弯弓坛的人马,说是插翅难逃,一点也不为过。”
我一愣,转而道:“广爷,难道这几个坛主就没一个是与你交好?”
广子林沉吟一下,然后说:“我常年奔波在讨伐征战之间,四处收罗小门派,与几位坛主实在没什么来往。此番千算子离蒿,百张脸籽蔓和金戈坛的平娇两死一残,是有几位门主前来示好,当然也是另有所求,不过与虎谋皮而已。”
一句话,豁然照亮我的困惑。
广子林东讨西伐,也算是功高盖主,上云喜之才能,收为己用的同时肯定也暗加提防,不然为何庄内广子林的人才不过二十,而广子林所带的另外三十余人,不用说,肯定有上云安插的人手。
而广子林本人,他也说了,他收伏小门派的手段实在愧见苍天,那么暗门之内对他心怀怨恨的人又不知多少,不得人心,广子林也算是四面楚歌。难怪对个朴藤戈会如此护短。
如今几位坛主一方面对空出的总司之位虎视眈眈,另一方面对空缺的坛主之职紧盯不放,暗门之内,高层的关系居然如此微妙。而无论怎样,广子林面前都是巨大的危机,且不论未来的金戈坛主到底花落谁家,这新上的总司万一与自己为敌,暗箭难防,如今暗门作大,上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完全可能。
如此背景之下,广子林另寻出路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许他的确没有考虑过要违背父亲遗训,背叛暗门,而平娇半残,朴藤戈事发,我言语要挟也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微笑,我与广子林两厢结盟,说穿了,原来也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广子林察言观色,道:“莫非夫人有良策?”
我叹道:“八面罗网,敌强我弱,谈何容易。此事从长计议。”
广子林忍不住道:“由我为介,为何不向天主教求援?”
我心里暗笑,原来你就是在等我这句话吗?
“广爷,可否请教,现如今天主教如何?”
“朱颜跳崖之后,天主教和竣邺山庄突然偃旗息鼓,竣邺山庄大军撤出天主教地界却仅仅滞留在了接壤一带。传闻圣女跳崖后,天师一病不起,险些归西,不过近来传闻已然好转,刚开始着手打理教务。”
我道:“不错,如广爷所知,这山庄处于暗门腹地,天主教和竣邺上山庄一战,两相伤亡之大,非阁下所能想象。天山上血流成河,天师病危,圣女跳崖,人心涣散,强弩之末如何与现如今兵强马壮的暗门相争?天时,地利,人和,尽数被暗门所占,贸然起兵来犯,天主教输多胜少。”
广爷想了想,踌躇道:“夫人……我来之前或有耳闻。听闻天师转醒,正打算新立圣女,夫人再这么默然无声,只怕……”
我一惊,睁大了眼睛。
易扬难道当真如此雷厉风行?为聚人心,更为一统圣明军,天下动荡不安,他如此作为本该无可厚非。然而,然而……他若此番为实,那么我之于他,难道真的只是他单单纯纯的上司?
不,我否决道。我不愿相信。
我不愿相信一前一后,只是他更加高明的欺骗。
我宁可相信,那月夜下不断的萧声,那夜色中独立的人影,那微凉而苦涩的相拥,易扬忍隐而晦涩的言语,易扬难懂却温馨的举动……不敢再想!
我打了一个冷战,沉声道:“如果消息确实,再论其他,单就谣传,实在不宜轻举妄动。”
广子林还想说什么,却终于低下了头,沉思起来。
我道:“我知道,你想说还有个竣邺山庄。”
广子林抬起头来,眼里精光闪闪。
我思忖一下,又道:“竣邺山庄现如今的状况只怕还不如天主教,老庄主新死,新庄主……听闻之前一直不理事务?”
广子林摇摇头:“天下人都说竣邺山庄尽出痴儿,邺飞白大悲之下,一连数月萎靡不振,到现在也完全没有消息。他原本的未婚妻千湄也在伤心之下离他而去,独自闯荡江湖去了。”
我听了更是黯然。
广子林不忍,道:“夫人……”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广爷,莫说万一你去送信成功的可能,且说这信要是送到了,两家可否会信?死去的圣女突然说自己身陷囫囵?他们两家会不会以为这是暗门诱敌之数?况无论成不与成,一旦你被发觉,你我两人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广子林也沉默。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态彼此之前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我想了许久,才道:“如今之事,稳妥为上,天主教和竣邺山庄那边不必急在一时。其实我到觉得,这回这个总司之缺,大有可为。”
广子林一愣,随即明白我在说什么,扼腕道:“本以为夫人会求人为上,不想夫人依然临危而不惧,有荣而不骄,荣辱不惊,冷静缜密远胜男儿。门主果然慧眼如炬,相中的都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
我摇头道:“广爷你也不必抬高我,你我二人现在可是真正同枝稻草上的蚂蚱,小女子我手无寸铁,能出谋划策的地方定不会有所保留。”
我暗暗抚摩着自己有点微微凸起的小腹,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广子林会意一笑,道:“杀人放火,灭门屠户,逼迫要挟,严刑酷垢,这些于我不再话下,只是这与人斗心,纵横捭阖之道还望夫人多加提点。有夫人做后,这权术之道自然亦能为我所用。”
我们相视一笑,此时,两人的联盟才算真正达成。
所谓楼高溃于基底,仞桥断于一线。想要冲出重围,只有松动了暗门内部才有可能。广子林做了相当聪明的决定,他的背水一战的决定。本来他只要随便寻个理由,交了令牌,向上云辞官,当下也可暂时保全性命。只是上云阴晴难测,难保哪一天早上醒来没了首级,更何况有个平娇。而说到谋逆,最好的人选舍我其谁?我都有点说不清楚,这到底是我得逞了,还是他得逞了。
无疑,若真能在暗门内部造成隔阂甚至内讧,于我们那就绝对是最保险的方法,暗门内部高度集中的权利体制也正是滋生权利阵营的最佳条件。只是,广子林八面敌对,呼一而无应者,手下或有猛将而于权术之争全无用处。我位高而声显,苦于完全无权,半个囚犯,面前任重而道远,实在是艰难。
我细细询问了关于暗门内部情况,和各个坛主多方细节。广子林好歹是个总司,知道的远比小铛给我的信息丰富详尽的多。
上云当上门主不过短短五年,上任之初就把总司坛主令主甚至老门主身边亲随全部杀掉换人,暗门总部的位置在更以南的沙漠之中,因为是地下宫殿,加上地面沙丘多变换不定,外人很难找到入口。镰刀和毒镖两坛绝在部分人马都常年驻守本部,因而坛主是谁广子林也不知道。不得不说,这也是上云对所有总司都留的一手。
而之前那个委琐的男子齐埔,就是利剑坛的坛主,别看外形如此,此人有勇有谋,十分难缠,缺点也是巨大而明显,酒和女人。
关于最后一个总司,广子林最是担心,四大总司,已死两人。离蒿一去天山,上云立刻把所有的事务都丢给广子林,而最后这个神秘的总司,整个暗门之内,估计只有上云和归真济物知晓了。
我奇道:“难道归真济物不是第四个总司?”与我猜测不同啊。
广子林摇摇头:“我曾以为他们就是,后来才知道他们不是,他们并没有总司的一等令牌,每次都亮的门主的大令牌,我多方试探过,他二人真的只是门主的随侍而已。”
广子林停了停,皱了下眉头道:“这两个孩子可要着实小心,实在太过诡异。从我与他们初次相见到现在,他们的模样几乎一点没变,加上武功之高,对门主死心塌地,真真不是好相与的。”
难道是长生不老不成?我打了个寒颤,早就知道这两孩子不同常人,结果居然邪门至此。
我道:“那么真的有第四个总司存在吗?会不会是上云震慑人心之法?”
广子林摇摇头,道:“无从知晓。”
天曦欲亮之前,广子林起身告辞。
我躺在床上仔细琢磨现状,又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中梦回天山,易扬在病榻之中看着成堆的文叠。白瓷优雅的颈项微微弯曲,细细看着手中的文书。
这时,一旁来人通声到年郎来见,易扬皱了下,放下文书让道:“让他进来。”
年郎进了来。这个年殇的二儿子摸约有四十余岁,一脸络塞胡子。
年郎行礼道:“天师。”
易扬轻轻点了下头,淡淡问道:“吩咐你的事情如何了?”
年郎恭身道:“回天师,寻访了三千六百余人,根据出生,父母,心性,天分,最后有二十八人符合要求,年龄均在十五到十八岁之前,都是在天主教内长大,品性上佳的女子。”
易扬皱了下眉毛,道:“十五岁……难道还等她三年不成!十七岁以下全部剔除,其余的安排一下,明日来天测殿。”
年郎听地冷汗淋淋,忙行礼退下。
易扬又拿起文书,绝美的面庞一脸漠然。
我看地心惊胆寒,不——
画面一晃,周围突然变成一片灰,茫茫无边的灰。朦胧中出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我问:“是谁?”
人影晃了一下,没有回答。
梦里我胆子奇大,伸手去拉她,她侧身躲开。
我又去抓她,她转身就跑。我就跟着她跑,对着她喊:“停下,你是谁!!”
她没有理我,继续在跑,我跑不动了,最终停下不停喘气。
然后就是沉沉的睡眠。
我一觉睡到下午才醒。
看着小铛询问的眼神,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铛也没说什么,叫人送了饭菜了过来。
吃完饭,我推门而出,看见小铛坐在院落中间,背对我,低着头,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明是朗朗明日,为何看得到他独自黯然。
小铛头发有些长了,微微垂到了肩上,穿着收袖口滚宽边墨绿色的密织罗缎,腰长围着黑色的腰带,身量已长。
我忽然想到以前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一头乱发,踩着棕色短靴,露出一截小腿来,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什么时候长成了现在的样子,个子高了,下巴尖了,声音也变了。
小铛真的不再是孩子了。
我走过去,轻轻把手放在他肩头。
小铛拉着我的手,转过头来柔柔一笑:“吃饱了?”
我点点头。
他站了起来,“你先休息会儿,我叫人收拾一下。”
我点点头,看着小铛忙里忙外的样子,忽然十分感动,我该感谢小铛,因为他的留下,所以我从不是一个人,每每难过感伤的时候,小铛总是冒出来,用他笨笨的方式陪着我,我纠缠在这么多爱恨情愁,我沦落在这么多阴谋诡计,小铛无能为力,却给了他所能给的全部。
仔细想来,或许这么多人当中,我惟独欠了一个人的情。就是小铛。
天空中的云随风变化,恍惚看到静水镇小铛明媚灿烂的笑容,在我愁云惨淡的现实生活中像一抹俏皮的阳光。
我深深呼吸一口气。
正是我珍惜你的陪伴,所以,无论如何我会送你离开。
万一我事败,但你千万要留地命在。许多许多年后,当你膝下儿女成群,围着冬日的炉火,不妨慢慢讲一讲,自己年轻时候干的这些荒唐事……
我轻叹一声,站了起来,正要回身,目光一撇,意外看见院内独自徘徊的一人。
那人沿着花道慢慢踱着,不用看表情就知道此人满腹心事。
虞枕水。
我心下一凛,猛然一恍。
当真是个猪脑!
庄内深院,上云禁脔,这朴藤戈用了什么样的手法勾搭上的暂且不提,单说昨夜这一出苦命鸳鸯,仔细一想真是大有可疑。
我这内院深处的确罕有人至,但是上云不在庄内,他们在虞枕水房内行事不是该更合情理?退一步说,就算敢在我房后的柴房偷情当也是做好万全的防备才是,如此轻轻易易让我发觉真是大有可疑,是我多心了吗?
我微一沉吟,缓步走了出来。虞枕水径自发呆出神,等我走近了才猛然回过神来,急急福了福身子,颤声道:“夫人……”声音都在打着颤。
我一笑,伸手扶她。
她惶恐地往后一缩避了开去,我出手闪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夫……夫人……”
我向她宽慰得笑着,她偷偷看到,这才稍微安定,站直了,偷偷瞟着我的脸色。
我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脸上笑容不减。枕水看我一脸和善,终于才嚅嚅道:“夫人,找我何事?”
我笑容一凝,拉下脸来,与此同时,手上狠狠一爪,指甲刺入虞枕水手背的皮肤里,在水嫩的手背上抓出四道血痕来。
“啊……”虞枕水吃痛,却不敢喊出来。
我阴冷冷地笑了,甩开她的手猛地一推,虞枕水不懂武功,一推之下倒在地上,顿时双眼起雾,咬着下唇看着我。
我一扫之间看见四面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观望,冷笑一下,拂袖而去。
夜晚子时,我起身吹熄了蜡烛。
“我与夫人也算心有灵犀了。”身后一人笑着说道。
我叹了口气,转身道:“广爷心情不错啊。”
广子林笑嘻嘻地说:“夫人妙计,待我告之离纹其父离蒿死状,那离纹果然眦目瞪眼,大骂天主教。”
我道:“这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他对你可有其他表示。”
广子林道:“共餐而已。”
我点头道:“如此甚好,表示他愿把这恩惠记在心里,他若送你些黄白之物答谢反倒远远不如这一餐食彘。”
广子林笑道:“夫人神算,仅仅数言就收拢个坛主。”
我摇头道:“收拢远远谈不上,也远不需要。离纹无用,手下人马在八坛之下不是最弱的,却是最不得人心的,其他坛主自当鄙视之,老父一亡更是内外受气,总司大人稍微和颜悦色他都会受宠若惊的。无勇无谋,兵权旁落,八个坛主,唯一无用的就是此人了。”
广子林奇道:“那为何……”
我冷冷道:“与己无用,何不抛出而做饵?”
广子林打了个寒颤,顿了顿又道:“今日方凝有来。”
我奇道:“她寻你何事?”
“她说外界利剑坛人马暗暗调遣,暗示说齐埔想反。”
更希奇,“她怎么知道齐埔要反?”
广子林不齿道:“齐埔早先酒后调戏过方凝,方凝一直引以为仇,一有机会就煽风点火,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思忖了一下道:“这倒是个机缘,说不定可以利用。”抬眼问道:“利剑坛真有调兵吗?”
广子林点点头道:“好象是真的,向东北方向去了?”
我“咯噔”一下:“是天主教,还是竣邺山庄?”
广子林摇摇头:“其他的,消息不实。”
“找人盯着,务必尽早回报。”
广子林瞟着我,道:“知道又如何?”
我心里冷笑一下,又道:“这可不是事不关己,如远方开战,这里地处虽遥,亦会被波及。”
广子林耸耸肩,道:“没说不去探,夫人何必咄咄逼人?”停了停,又说:“这个饵要如何抛?”
我道:“广爷只管与其夜夜笙萧,他人问起,冷淡待之,方凝与冷萧定会疑心,派人窥望,广爷你只要瞧准个时候,在与离纹把酒言欢后,假做酒后失言,称他日门主归来,定举离纹为总司,共续兄弟之谊云云。几个坛主一通消息,定会有所动。先把水搅混,再谋其它。”
广子林拍手道:“好法子,只是这方凝冷萧就当真如此轻信了?”
我笑道:“这就看广爷你的手段了。”
之后是些细枝末节的商量,一个时辰后广子林告辞。
我合衣躺在床上,未几,屏风外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夫人。”
可来了。
我坐了起来,道:“朴令主,请了。”
屏风后的人没料到我会说话,顿时浑身一震,而后,朴藤戈粗犷的面容出现在我面前。
他单膝跪下,言道:“求夫人放虞美人一条生路。”
我道:“朴令主士果然直接。”
朴藤戈道:“在下是个粗人,不懂婉转。”
我摇了摇头,说:“朴令主粗中有细,有胆有识,实在令人佩服。胆问令主,私会佳人,为何偏偏挑在我的房后。”
朴藤戈一怔,马上回道:“人迹罕至,夫人乃一院女眷之首,为了避讳,夜里寻卫回避。”
倒也勉强说地通。我心里暗赞,这个汉子倒真不像他外表那样白痴。我道:“朴令主,当日我发现你的事情……而后虞美人全力为你求情,你怎可如此待她?”
朴藤戈不为所动,道:“在下不知夫人所言何事。”
我道:“英雄爱美人,本无可厚非。令主与佳人长久没见,因相思而铤而走险也是可以理解。只是,”我话锋一转,冷冷道,“我那日出现,虞美人慌乱不已,你却一点也不吃惊。虞美人走后,你丝毫没有为其求情开脱,甚至没有解释的意思,反而一味向我索要令牌,实在不是个一网情深的男儿该表现的样子啊。你今日寻了个借口前来,那我可要好好问问朴令主,到底是揣了什么心思!”
朴藤戈冷汗如雨。
我语气一硬,狠狠地说:“朴藤戈,你好大的胆子!”
朴藤戈顶不住了,赶忙双腿跪下,伏在地上,口里道:“夫人多心了,绝无此事。”
我道:“是非曲直,明日禀了广总司,我们细细分分!”
朴藤戈伏在地上。我居高临下看着他。
“二月春风似剪刀。”几不可闻的声音细细传来。
我大惊:“什么!”
朴藤戈直起身子,带着热望的眼神,看着我道:“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我瞪圆了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你……你……”
朴藤戈见状大喜,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压着低低的声音道:“天测殿红衣万觇金,见过圣女大人。”
第70章
我吃惊地站了起来,一时真有点说不出话来。
朴藤戈依然跪在地上,脸上的喜悦宽慰不言而喻。
我定了定神,伸手把他扶起来,勉强挤出几个字:“从头道来。”
朴藤戈站了起来,夜黑,却可感到他满面红光。
“在下万觇金,鸣河滂城人氏,随父辈一起投诚天主教,六年前遵从天师安排安插至此。后随广子林东征西讨,颇得其信赖,两年前破格拔为令主。”
我微一沉吟道:“六年前……那时天师可是苏沩?”
“是。”
“刚才那几句诗是怎么回事?”我惟独在天山上有写过这首,知道的人仅易扬一人而已。
“圣女也知,我等暗人,为身份保密,一般鲜有互通消息。四个月前听闻圣女跳崖,但我等未接任何命令故依然原地留守,半个月前,忽有暗令下来,命暗中寻访圣女,以那四句口诀为信,圣女听闻,定知晓一切。”
我微一思索即明其理:易扬内伤昏迷看来确有其事,如今听闻已好转自当开始收拾一切残局。易扬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的作风,当时心里关切,慌乱之中难免疏忽,事后清醒了,细细思索,以易扬缜密的作风定是发现了可疑之处。遥想当初,易扬也是凭我区区数言就推断出乌宗珉就是邺飞白。若我没死,这数月又完全没有我的消息,唯一的推论就是圣女有难。所以这才有发动所有线人,在各个门派深处暗暗搜寻。而那个要另立圣女的谣言,估计也该是易扬放出去的烟雾弹。
我深吸口气,轻轻合手在腹部,易扬,你若知道我现在的样子,你可还愿意接我回天山……
万觇金续道:“我在门内四处寻访,半月不得其绪,雾鼎山庄突然传出消息,雾花夫人被传地名头甚响,那广子林随后突然决定前往雾鼎山庄,属下认为这实乃机会难得,无论如何要一探雾花夫人真容。岂知雾鼎山庄禁卫森严,后院乃是重兵之地,我区区一个令主实在难以进入,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引诱院内女子,助我来去。”
我点点头道:“如此,辛苦你了。”
万觇金闻言,“咚”的一声跪了下来,沉声道:“属下自知唐突,先请圣女将罪。属下在此六年,离开天山时老父年事已高,拙荆身体孱弱,下有二子,离山时小儿子不满一岁,在此六年,家人音讯全无。属下在此间多一日,思念家人之心便多一分,待圣女回山,希望可以恩准我回天山,与家人一聚……”说着,一个八尺男儿潸然欲泣。
我心里苦笑,好一个天主教天师,好一个神人苏沩。不过一个线人,为防其通敌,扣了他全家在天山为质。想来万觇金只是天山派出去的无数红衣中的一个,那么多眼线暗人,苏沩不知都用了什么方法让其死心塌地。苏沩掌权时,圣女位空,然,天主教依然盛极一时,此等人物果然与寻常凡夫俗子天差地别。
我想了一想,最后说:“待此间事一了,你就回天山吧。妻儿老父,想必也十分想念你。先起来吧。”
万觇金大喜,磕头起身。
我又说:“我还在世的消息,你先别回传。”
万觇金一呆,大惑道:“这是……为何?”
我摇摇头道:“我不是投敌,你不用如此看我。天主教中亏兵损,四大护法已折其二,天师得知我还在世又能如何?如挥兵来救,那你我二人处境更是凶险,尤其是你,到时不知是否可能留得命回天山与家人团聚。”
万觇金沉思不语。
我又道:“如今,你可能也有所察觉,广子林与我有盟,愿意归顺我教,出力助我,在我看来,正是一举挫灭暗门的大好时机,待时机成熟,你再联系天山,内外夹攻,于我,这是永绝后患的万全之策,于你,也是不可名状的大功一件。壮士你六年离家,定也希望衣锦而还,不然这六年辛苦也全部付之东流,实在可惜!”
万觇金听着,眼神一狠,最终抱拳道:“圣女乃我教之首,属下自当唯圣女之命马首是瞻。”
我微微一笑,道:“自己人,不必如此多礼。万壮士可知晓,在这暗门内可还有其他我教中人?”这次险些害了万觇金,下次可别一不小心又把自己人拖下马来。
万觇金回道:“原本各个门派都有我教暗人,但现任门主一上位就立刻诛杀了所有高层,原本有几个上了位的暗人都无一幸免。那时我才进来一年,人小职微,逃过一劫,后来被广子林挑中,一路提拔,速度惊人,想来现在暗门之内,天主教人中就以属下职位最高。”
我奇道:“想来?”
万觇金回道:“为防身份泄露后被逼供,暗人之间彼此并无联络,是故属下也不明白这门内是否还有他人。”
是了,前世看的《无间道》也是这个调调!
我想了想,问道:“那你如何与天主教通消息?”
万觇金答道:“八坛之下,各有一人,唤做‘鹧鸪’,平日在门内行事十分低调,都是不起眼的走卒一类人物,互通有无,都是暗中联系此人。”
“那‘鹧鸪’以后呢?”
“属下不知。”
线就此断了,八个“鹧鸪”,想寻他们无异于海底捞针。我低头沉思着。
“圣女,”万觇金忍不住出声道,“圣女与广子林结盟,千万小心。”
“怎么?”我道。我本也不敢对广子林拿十分把握,广子林自说自己不通权术,可在我看来也是个步步为营的狠角色,不然如何当上的总司?
“那广子林端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杀帮屠人,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举手杀人更是常有的事。我随此人征战多年,所到之处大多尸骨如山。过河拆桥,离间挑拨更是不在话下。几个坛主私下送了个外号给他,叫‘万人枯’。”
百张脸籽蔓,千算子离蒿,万人枯广子林,暗门四个总司,已出现的三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又问了些关于广子林的事情。最后说道:“以后我不来找你,你就不用来了,广子林那边你也小心应付着,别露了马脚。”
万觇金应了下来。
我微一沉吟,又道:“这虞枕水……”
万觇金赶忙道:“她只是个不得宠的床侍,我不过顺水推舟……”
我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是她护送你来去,肯定知道你我有过密谈……”
万觇金道:“可要灭口?”
我摇摇头:“虞枕水突然死亡,无论做得如何天衣无缝,广子林说不得,肯定会怀疑你。引火烧身的事情是万万做不得的。你且回去,千万吩咐要虞枕水咬紧口风,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其他的事情,我来处理。”
第二日,冷萧照常来望。
“夫人近来是否夜深难眠?”冷萧切着脉,看着我的脸色问道。
我心下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冷萧思索一下,道:“可能是前几日药物引起的反常状态,在下愚木,一时未得其理,待回去慢慢考虑后再行其它,夫人有孕在身,不宜劳累过度,这药,今天先停一天看看。”
我点点头,心下盘算这个宝盾坛坛主。
两面菩萨冷萧,在我面前一直收敛得宜,不显山不露水,当然也没有任何把柄。我根据已知的分析,这个冷萧是个典型的性格分裂,有时候很慈悲,有时候很残忍,武功是八个坛主里最差的,可是医书毒术却名声远扬,和万毒世家的大公子“浊世菩萨”号称当今的“双菩萨”,心思缜密,行事难测。
冷萧有一女,是和齐埔的一子定了娃娃亲,两家是个准亲家,也就是以儿女亲家的形式结的统一战线,宝盾加利剑,算是所向披靡了,难怪齐埔敢在方凝面前放肆。
这两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唯一可以拿捏的是:他们一定会合力,让其中一个升成总司,再将空余的金戈坛主一职填上自己的人。
如果我是门主,我要任命重要职位的人物,我会考虑哪些因素呢?
突然脑中电光一闪:几个坛主都是有求于我的。因为我可以或多或少影响上云的决策。
冷萧切了数天的脉都隐而不发,为什么?因为他实在找不到突破口。没关系,我可以卖给他一个。
冷萧切完了脉,起身整理琐碎事物。我望向冷萧,假做为难地咬着唇看着他。
“夫人还有何事?”他问道。
我做了个内心挣扎表情。
“夫人有事,但说无妨,在下尽力而为。”
我又扭捏一会儿,终于一咬牙,沾了点茶碗里的茶水,飞快地在桌上写下:红花。写完后又马上擦去。
冷萧脸上又一瞬失神,马上静然,他道:“夫人,你可知此药到底何用?”
冷萧是不知道我之前摔滑胎药的事情,那时他还未到庄内。
我看着冷萧,沉痛地点了点头。
冷萧又道:“夫人你这是何苦。门主待你不薄,已放出话来,一旦有子嗣诞下,夫人就立刻是我门内的主夫人。夫人你若当真有此意,倒不如真一头撞死来的痛快。”
我摇摇头,又写下:“有备无患”。
冷萧奇道:“这备的是什么?又何来的患?”
我沉吟一下,写下:“挟天子以令诸侯。”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段历史典故,可是看冷萧微微蹙起又马上舒展开的眉毛,我知道,他懂我在说什么。
冷萧微一思索,马上回道:“只要夫人不做傻事,在下自当效犬马之劳。”
冷萧推门离去,我坐在堂中,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而笑。
隔日,冷萧按之前的时辰来诊脉。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只是沉吟不语。
末了,他起身要走。我抢先一步挡在他身前,冷萧轻轻叹了口气道:“此物于夫人你实在太过凶险,在下考虑再三,实在不敢拿夫人的身体来冒此大险。”
我咬着下唇不依不饶地看着他。
冷萧垂下眼来,想饶路而去。我快一步又拦住他的去路。
冷萧无奈道:“夫人这不是在为难在下吗。”
还是不让。以他的功夫,想夺路而去岂是我能拦得住的,如此纠缠,无非是想最后卖我这个人情卖个好价钱。
最后,冷萧终于无奈道:“夫人真的确定想要?”
我坚定地点点头。
冷萧道:“我若真给夫人,自己也会担上职责,它日门主问起,说不定冷某还要提头来见……”
我连忙作揖。
冷萧手快,先一步拦下我来,接着道:“夫人切莫折杀在下了,为夫人分忧本是在下分内的事情。只是他日门主追究起来还请夫人包容一二。”说着,从药箱底下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拿在手里迟疑道:“此物实在霍乱之物,在下冒险给予夫人已经是大大的不该,夫人当小心置之。”
我感激地接过。
冷萧压低声音,又道:“今日之事,夫人再莫向第三人说起。”
我连忙点头,起身又要作揖。
冷萧又忙拦下,轻轻补了一句:“夫人不用多礼,只需记得今日我为夫人的一点微末功劳即可。”
我心下雪亮:冷萧自然是知道我的身份的,他以为我拿红花只是用于要挟上云。如此,一来,在他可以深信不移,我对于几个职位任免是可以起至关重要的作用,二来,小铛红花一难题终于得以解决,三来,冷萧这个冷石头,终于留了把柄在我手上。在他看来,我一介女流,说不上什么惊世奇才,只要小心处之自当可以利用。
我拿着油纸的药包轻轻笑了:扮猪吃虎,冷萧还是太看轻我了。
广子林近日还是与离纹夜夜把酒,广子林言,果然有人旁敲侧击他的手下问与相交离纹一事,都被轻描淡写地代过。
这日下午,小铛说自己胡乱创了几招拳脚,说比画给我看,我兴致昂然地坐在花篱下,小铛在院落中站定,一招一式慢慢打出。
小铛以身法轻功见长,平日走的都是轻盈迅速的路子,此番这一套拳却全然没有了昔日的轻浮花哨,沉猛刚毅。小铛打拳,收起了笑容,一脸正色。舞着舞着,忽才发现,小铛脸上露出平日觉不曾察觉的哀戚,浓浓的悔恨与很多其它。一套拳打完收工,小铛脸上又绽开与往常一样的笑容,“如何?”他擦着汗问我。
我觉得喉咙有些哽咽,走上前去帮他擦汗。
小铛也不躲避,笑盈盈地看着我。这小子已经比我高了半个头,配合地垂下了头。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而我却有一瞬的失神,回想到当初,我在天山上帮他上伤药的情景。两人一时无语,忽然他说:“清清,逃出去了,我陪你找个深山老林,我们就此隐居一辈子,可好?”
手下一停。
小铛伸手握住我的手,抬起头来,温柔一笑,正要说话,突然花篱外突然闯进一人,“咚”地一声跪了下来,正是虞美人。
我向小铛使个眼色,小铛也不说什么,看了一眼虞枕水,转身回房了。
虞枕水跪在地上,泥土染脏了她珊瑚色的华服。她急急道:“夫人,求你救藤戈一命。”
我侧着头看着她。
虞枕水压着声音,急急地说:“夫人,广爷说了,为防留下把柄,要斩了藤戈。下婢狂妄,请求夫人千万救上一救。”
我听着,心里暗暗佩服广子林的办事效率。广子林如此护短的人,自然不肯杀朴藤戈,我昨晚才告诉他说,朴藤戈私通女眷,为保他的性命,最好就是除掉虞枕水。广子林说,虞枕水不管如何不受宠,起码也是上云的女眷,别说是他,就算是归真济物也不是轻易敢动的。所以,在我和广子林密谋之下,就有今天这一出戏。
虞美人热切地看着我,一双美目实在是动人。人美,脑子不太好使。广子林买通她的近婢,她的近婢按广子林吩咐的给她出主意,教她来求我,她果然就来了。
我轻轻扶她起来,靠近她的耳边残忍地说道:“是吗?你难道不知道吗?是我撺掇广子林杀他的。”
虞枕水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喃喃道:“不可能,夫人你和他无怨无仇……”
我耸耸肩,道:“怎么不可能,我告诉广子林,你与他通奸一事我定会报告门主,广子林怕惹火上身,所以先行斩了朴藤戈。”
虞枕水脸色惨白:“藤戈明明说夫人你……夫人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我用手顺了顺头发,轻描淡写道:“那只是缓兵之计而已。”看着虞枕水失色的面容,我又道:“枕水,你说说看,我为何如此呢?”
虞枕水看着我,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我冷酷一笑,道:“你说的对,我与朴藤戈无怨无仇,那我为什么要害他呢?是了,我要害的不是他而是你!自上次荛落一事之后我就有所觉悟,这一院女子都是上云的床伴,都是害人精,狐狸媚……我不愿与你们平分上云的宠爱,更何况我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谋上一谋不是?等门主一回来,你的日子也算到头了。”
虞枕水嘴唇都咬出了血,全身微微发颤。
我见状,靠在她耳边,继续火上浇油:“不只是你,这一院女子都留不地,可惜你看不到,我是如何把她们一个个弄死的。”
“你才是害人精!!”
虞枕水惊叫出来,伸手把我推开。一不做二不休,我顺势向后倒过去,直接把身后的花架撞倒了。
如此,阵仗就闹开了。
院内众人皆惊,虞枕水居然敢对雾花夫人无礼?
虞美人此刻完全被气地分不清楚状况,厉声叫道:“你才是狐狸媚!害人精!门主瞎了眼,才带了你这么个妖女回庄……”我倒在地上,因为有花篱笆垫着,加之自己心里有数,根本没有摔着,皮都没破。只是趴在地上坐出一副有苦难言,楚楚可怜的模样。
众人大惊,几个丫头连忙冲过来拉着张牙舞爪的虞枕水。
“我一定会禀告门主,让门主认清你这个无害表皮下生了个什么嘴脸!什么雾花夫人,全是胡扯,根本是个完全的妖孽……”
院内的美人也纷纷过来,拉着虞美人声声相劝,屋内的美人听闻动静也都出来瞧个热闹,我着花篱小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广子林出现地不早不晚,沉着脸吼着:“怎么回事!”
一时间无人敢应。
我一直赖在地上,努力憋出点泪花来。广子林见状过来扶我起来,随手点了个丫头,道:“你说!怎么回事!”
丫头战战兢兢地回道:“回广爷,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看见好像是虞主子突然把夫人推倒……”
“真的?”广子林疑道,环视四周,众人纷纷点头。
广爷大怒道:“反了!居然敢对夫人无礼!”
虞枕水慌忙想解释道:“不是的,广爷……”
广子林怎么可能给她乱说的机会,直接叫道:“来人,把她拖下去,关进地牢!待我请示门主再行发落!”
我在一旁边假装摸泪边心里感慨,其实,心里很不好受。
待人群散去,我一抬头看见小铛站在他房间的门口,想来是刚才发生打闹时出来的,他没有说话,也没做其他,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转身回房,关门。
我揣着沉甸甸的心情也踱了回去,身后忽然有人笑嘻嘻地说:“夫人演地真好,我见犹怜啊。”
我哼了一声,道:“广爷你也不差啊。”
广子林依然笑道:“过奖过奖,稍后我就传信给门主,请他老人家好好奖励这虞美人。”
“恩。”
“夫人,什么时候抛饵啊?”
“再等等,太快了容易惹人怀疑。”
广子林叹道:“那离纹当真是个蠢材,酒后什么话都敢说,还说想与我拜把子。”
我道:“哦,是没什么心机。如此也好,过两日你说要提拔他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广子林看我心事满腹的样子,也再没说什么,早早告辞离开。
过了几日,广子林依计行事了,第二日冷萧来诊脉时,数次言又欲止,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
又过了数日,居然还没有上云的回信,广子林有些担心,最终把虞枕水杀于牢狱之中,再做成畏罪自杀的样子。众女眷心下恐惧,对我更是退避三舍。
难怪上云没有回信,这天黄昏,终于揭晓答案。上云一行只有七八个人,风尘仆仆地回了庄。
先生把屋子里的人都清了出去,给我施针。
我把那包红花那出来,问先生道:“先生,这些红花可是够用?”
先生笑道:“我正想告诉你,我带回了红花,你倒是本事,自己都能弄到。”
先生对我说话并不惊奇,他一搭脉都知道我能不能说话。
油纸一打开,先生大奇,仔细闻了闻,又拿起一点尝了一下。
我奇道:“可有不对?”
“这不是红花。”先生肯定地说。
我吃了一小惊。
先生继续道:“这是大毛红花,与红花不同,是治小儿麻痹的药材,常人吃了没什么益处,可也没什么害处。这是何人给你的?”
我沉吟不答,两面菩萨,卖我人情又不想日后被上云责罚,真是个老狐狸。
先生看我不语,忙道:“不用担心,我从谷里有取些出来,明日给你,而后,那小子配合百家粉,照着单子服上半个月,应该是可以脱离得日罂了。所有药材都配份给你,你不用操心。”
我一愣,问道:“先生,你难道要走吗?”
先生看了看四下,低声说:“我找到了你的扶胎之法,但是其中几味药只有万毒世家才有,上云亲自上门求药被举之门外,一气之下起兵攻打。万毒世家周围十里蠹虫毒蛇,我随军往,多能照看一下。”
我一惊,道:“上云要打万毒世家?”
先生点了点头,利剑坛兵动,原来原出于此。
广子林估计是在和上云商讨出兵一事,一整天都没见到他人。听说齐埔也来了,人也没有露面,后院这一天,无比的清静。
华灯初上的时候,院内隐隐传来酒乐寻欢之声,上云依旧他醉生梦死的夜生活。广子林今天肯定是不敢露面了的,我想着,早早更衣就寝了。
夜里,我睡得模模糊糊,突然有人撞门进来。
我顿时一个激灵,人也清醒了。
进来的人赤着双足,一头白发四散,醉眼迷离,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红唇鲜艳,一只耳朵上的宝石闪着冰冷的光芒。
已是深秋,上衣却只披了件丝绸的睡衣。
我赌气翻了身继续睡,根本不理他。
上云也不说话,跌跌地走到床前静静地站着。
只隔了床帐,我清楚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毫不夸张地说,还有欢爱后特有的情欲的味道。
上云对这些方面似乎一向不加节制。
一股深秋的寒意钻进被窝,我大吃一惊,原本以为上云站一会儿就会离开,结果他居然直接钻进我被褥里来。
后面伸出一双冰冷的手抱着我。
我正要用力挣开,却听得上云冷冰冰的声音:“别动。”
他一只手盖在我肚子上。
孩子!我心电一闪,再也不敢挣扎。
锦被下,另一人的身子慢慢热乎起来。他手上用力,把我往怀里拉了拉,另一只手依然扣在我的腹部。我不敢反抗,只得蜷在他怀里。
身后的人呼吸慢慢平稳,似乎睡着了,我虽然不敢大意,可倦意却不断袭来。
我几乎都快睡着了,忽然听得后面的人含糊地说:“……不用担心……等我把……把万毒世家打下来……孩子……就没事了……”
我心里一跳,上云是真醉了吗?还是做戏给我看?
然后,这之后就没了声息。
身后的人挪了挪身子,我感到他温热的双唇正贴在我的后颈上,人一僵,只觉得寒气从脚板往上蹿:说我一点也不害怕上云,绝对是骗人的。
身后的人酒气真的很重,不知道一个晚上喝了多少。
过了很久,身后的人迷糊地说道:“你有想过吗……孩子出生后……后,叫什么名字……?”
我一呆。
上云继续断断续续地道:“我没有姓……你也没有,可你曾经用过一个假名……傅清清,孩子就姓傅吧……”
我完全呆住。
“你……有想过名字吗?恩?……我……想了千百次了……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忘仇;是个……女孩,就叫相依……你……,可好?”
我依旧没有说话,身后的人也再没有了动静。
至此,我再也无法入睡,脑子里翻来覆去两个名字:忘仇……相依……
可当你摧残我,折辱我的时候,你,又可曾想过,这两个名字……
晚秋夜,静无眠,冷月照,比相栖;
仇双生,因果报,锦绣被,一川叹。
……
……
天还未亮的时候,身后的人悄悄起身,轻轻带上门离去。被褥中还有他的余温和他身上的酒气。我躺在床上,缓缓睁开了,假寐的眼。
第71章
先生把完脉后,又施了一次针,给了我小铛的解药和一瓶药膏。先生说,这药膏有接骨续筋之效,但是若是被挑的筋脉则是永远无法再次完全修复的,纵是灵药,最后也只能保证可以正常行动而已,习武提重之类,想也别想。
我接过药膏,想着娇娘就此远离了明争暗斗,有广子林相护,没了武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广子林下午来的时候,我把药给了他,他告诉我,上云已经离开了。
我奇道:“他到底和你讨论了什么,非要一路赶回?”
广子林摇摇头,道:“不是和我讨论什么,而是接了我的书信,担心夫人你啊。”
我不语。
广子林睨着我道:“夫人可是在心软。”
我扫了他一眼,冷然道:“心早就死了。”
广子林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说:“你可知跟上云一起回来的都是何人啊?”
我嗤笑道:“广爷,现在背地里可是连门主都直呼其名了啊?行了,不用卖关子了,有什么很特别的人吗?”
广子林一收笑容,慢慢吐出几个字来:“镰刀坛坛主,骓人单。”
我一惊,道:“镰刀坛?不是常年驻在本部吗?怎么出来了?”
“攻打万毒世家,”广子林平淡地说道,“必须在完全准备之下速战速决,一则拖踏太久,那些受过万毒世家恩惠的门派会赶来相助。二来……”
“如何?”
“天主教和竣邺山庄这两家都按兵而不动,这许多时日,实在太过奇怪,多事之秋,还是尽量迅捷为上。”
我沉吟道,“暗门六个坛的人马在外,为什么还要抽调本部人马?”
“弯弓坛大部分人马都在此处,宝盾,神箭,金戈三坛的人马在大棘山脉处集军,堤防着竣邺山庄大军,另有铁马一坛守在宝瓶口。无论任何一坛都实在无法分兵支援万毒世家一战。”
我闻到了不对,“铁马坛的坛主是当初叛出天主教的虎头帮大哥汪大鹏啊,怎么会反而坐守宝瓶口?难道不怕他重投旧主?”
广子林道:“我刚开始也着实不懂此举,待明白后也不得不佩服上云这一着狠棋。坛主再往下分就是香主,每坛香主或多或少,香主再往下分还有各个队的队长。这铁马坛本是最强大的一坛,老坛主一辞世以后,在其他坛主暗里支持挑拨下几个香主争位尤其惨烈,最后只剩了四个香主,彼此不服,水火不容,恰逢虎头帮大哥汪大鹏前来投奔,上云索性把身无长物的汪大鹏命成了坛主一职,一来是给其他门派做个榜样,二来也是制止这内部相残的局面。可这汪大鹏本来就是粗人,根本压不住四个香主。自从天主教让出了宝瓶口以后,铁马坛就坐守此处。上云不知道如何暗示的几个香主,反正自那以后四个香主的眼睛,现在就牢牢盯在这汪大鹏身上,一旦有行差踏错立刻杀了取而代之,这宝瓶口可是牢靠得不能再牢靠了。”
我明白了:“汪大鹏与四个香主彼此制约。”
广子林眼珠子一转,含笑道:“夫人,这铁马坛以前是块硬骨头,啃不下来,如今……可真是今非昔比啊。”
我斜着他,也道:“广爷,翻脸真比翻书还快啊,真真不念旧情。”
广子林一怔,马上道:“各位其主而已。夫人如何说服这汪大鹏?”
我淡淡地说:“广爷,就算汪大鹏归顺,于铁马坛胶着的情况难道有用吗?”
广子林低下头,仔细想了一刻,猛然抬起头,大骇道:“莫非夫人你想……”
我缓缓点点头。
广子林恢复了往常的表情,又道:“夫人还说我无情呢。”
我依旧淡淡说道:“他本来就是个叛徒,再说,是非黑白哪里又是泾渭分明的呢?”
广子林一个寒噤,自言自语道:“夫人与当初相比,性子大变啊。”我一呆,广子林马上又问道:“要是汪大鹏没有那个觉悟,早就被四个香主下手了,怎么还会有我们的机会?”
我沉声道:“持我手书一封,让人拿着你的令牌正大光明送信过去,我在信里邀其重新入教。汪大鹏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估计也早就不想过了,无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无论冒多大的风险,定然都会来此与我相见。在路上,杀了他。”
广子林道:“这样难道不会引人怀疑吗?”
我扫了他一眼,道:“是广爷你的嫌疑大,还是四个香主怀疑大?无论破绽有多少,四个香主总是首当其冲,铁马坛又陷入内讧的局面正是我们希望看到的。”
广子林想了想,没什么太大纰漏,点头道:“如此,那我现在就给夫人准备笔墨。”
“不急在一时。”
“怎么?”
我转头看着窗外,轻轻说道:“离纹命不长了。”
晚上,我面对离铛拿出了药来。小铛沉默地看着,目光闪烁。
我沉吟半晌,轻轻唤道:“小铛……”
小铛抬起头来,看着我,面色沉静,对我说话,一点也不惊讶。
我突然如淋冷水。
是呵,他是天下第一快啊,广子林来去如何迅捷又如何躲得了他的眼去。小铛就在我隔壁,这几日下来,总会发现这个事情的。我没有对他开口过,不想让纯净如阳光的他,卷入如此血腥残忍的争斗中。小铛知道我能言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也许他也知道,如此才能让我安心。
小铛……
小铛的笑容缓缓浮上来,问道:“怎么?”
“……你知道了,为什么不来问我呢?”
“清清,”他笑,如此不掺一丝杂质,“你早晚会自己告诉我的,不是吗?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做怎样的选择,我都是喜欢的。”
超然不争,澄净无华。果然是历练使人成长的吗?我苦笑,如果可以,那么真希望他永远不要经历这些地狱般的历练……
上云走了三日,离纹暴毙。
这并不希奇,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亲近你的人不见得是对你好,但是敌对你的人绝对是对你不好,这就是权术。
离纹死于权术,我所关心的——谁是刽子手?
我抿一口茶道:“倒是心急的很啊,这么快就下手了?肯定有留下什么东西栽赃吧?”
广子林嬉笑道:“夫人果然神算,千算子的名号总该是异主了。不如夫人再算上一算,被栽赃的是哪个倒霉鬼?”
我摇摇头道:“这如何算得出来?不过,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把这个黑锅扣在齐埔身上。”
广子林一愣,笑道:“夫人之才,做女子实在可惜!这刺在离纹胸口的透骨钉确实烙着利剑坛的烙印。”
我不语。
广子林问道:“以夫人来看,这该是谁下的手呢?”
我盯着广子林的眼睛反问道:“广爷你有何高见?”
广子林一笑道:“也罢,说来夫人莫笑。这齐埔随上云才走三日,离纹就死在利剑坛的兵刃下,不得不说方凝脱不了嫌疑,可这痕迹未免太过浅显直白,那么可能齐埔故意报复方凝,如此说来,齐埔的亲家冷萧的可能性反而更大。三个人都有可能。”
我一笑:“广爷你看的很清楚啊,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广子林一呆,“夫人……”
我收起了笑容,说:“那镰刀坛坛主如何?”
广子林恍然:“夫人是说有人想一箭三雕?”
我摇头:“我没这么说,前三个人也有可能。有时候最笨的办法反而就是最聪明的做法。我只问你那镰刀坛坛主如何?”
“有时候谣言也有对的时候,”广子林微笑道,“的确是个妄佞的少年,还真拿了把大镰做武器。其他的,也看不出了。”
“那夫人打算对谁举刀子?”广子林还是微笑道,那语气就像在问我“夫人要喝什么茶?”
我皱了下眉毛,吐出一个字:“等。”
周围一片蒙蒙的灰,完全没有方向的概念,我迷茫地四处张望,在无尽地氤氲中,她站在那里。
“你是谁!”我向着她的方向快步走过去,大声对她说着。
她看我走来,转身跑开。
我停了下来,看那个背影消失在一片灰色之中。
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我知道,她在那里看着我。
梦醒的时候,天已大亮。
我靠着床坐了起来,晃晃脑袋,长喘口气。不是噩梦,也不是好梦,只是总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
有人轻轻扣了扣门,小铛说道:“清清,我进来了?”
“啊,你还没起啊?算了,先喝药吧,不要误了点儿。”小铛笑着说道。
我笑着接过药,看着一碗汤水倒影着我的眉眼。
药……红花……冷萧……我还是算漏了这个两面菩萨,大毛红花充数来卖我人情,他是在等我开口,让我先兑现我该给他的!利剑坛在远,弯弓坛在近,虽然拉拢了冷萧等于也差不多拉拢了齐埔,但是这一刻,我下了决定,选择方凝。
“清清……你在想什么呢?”小铛看我发神,出声问道。
“没什么。”我端起药来喝完。
小铛递过一盘糖渍果脯,言又欲止的样子。
我随便往嘴里塞了一个,看着他不说话。
小铛终于说道:“清清,等逃出去了以后,你还会和从前一样对吗?”
我一呆。
小铛续道:“你看不见自己的眼睛……十分地……和以前不一样的。”
我沉默着。
“不是的,”小铛过来拉我的手,“我不是说你……”
我躲开他的手,不敢看他,我说:“我知道,我也不喜欢如此,我知道我在杀人,可是我不想被囚就只能这样……如果只是我自己,也许我也不会这么做,但是现在我不是……我不想这样……可是我还会杀下去,直到杀出条血路来。离铛,”我扭头看着其他地方,我不敢,看小铛的眼睛,“傅清清已经死了,所以,你也不用继续执着下去,你等不到,你想要的。”
我睁大眼睛看着其他地方,心里像刀子割着那么难受。
小铛听着,僵在那里。过了好久,才慢慢收拾好药碗一类。
他端着东西站起来,小声地说:“你从来都没想过,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小铛默默走了出去,我还坐在那里,心肺翻腾。
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顺着面庞滑下,滴落在手上,一下子四分五裂。这一刻起,我欠他的,我永远,永远,永远,也无法偿还。
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
……
冷萧再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冷静如常。
我把那一包大毛红花扔在他面前,怒气冲冲。
冷萧扫了一眼,平平淡淡地说:“夫人,到底为了何事。”
我一扫桌面上的大毛红花,一包药材全部散落在地上,依旧横着眉毛看着他。
冷萧停了片刻,不说话,突然抬起头来,说:“夫人可知铁马坛坛主暴毙一事?”
我佯做一愣。
冷萧叹了口起,隐隐透出股悲伤的神色来,他道:“离老哥和我素来交好,此番劫难实在令人大悲。广总司已下令严查凶犯,但离老哥胸口的透骨钉分明就是利剑坛的兵刃,还有何可疑?现在离老哥尸骨未寒,广总司却让齐埔逍遥在外,让离老哥如何安眠于九泉?在下于离老哥之枉死,于广总司之放任痛心不已,一时拿错药材,夫人千万莫怪!”
冷萧说地一本正经,我估计他心里早笑开了花儿。
他给我红花的时候,离纹分明没死,哪里来的什么“痛心不已”,分明是拿着榔头敲竹杠;他一口咬定是齐埔做的,也是脱自己的干系,大义灭亲;我若真是白痴一点,催广子林早下定论,冷萧定会寻些蛛丝马迹,最后把一盆脏水泼在方凝身上。苦于方凝可没有什么机会来见我,不然又不知道这个任性的大小姐会使什么伎俩来煽风点火。
“夫人呐,这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才三日,广子林有点沉不住气了。
“怎么?不耐烦了?”
“两边人都什么动静也没有,下手的人很干净利落,其他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若是真找你坦白心迹,岂不落个贼喊捉贼的帽子?两边都不是蠢人呢。”
“那这贼可怎么抓啊?”
“广爷,方凝这人如何?”
“方凝?以前是个大小姐,虽然人轻浮了些,可是向来做事细密,也有些手段。”
“我想问……恩,这方大小姐可有心上人?”
广子林一愣,马上摇头道:“这方凝人长地是很美,可是心性太高,一般有献殷勤的男子最后都撞得一鼻子灰。”
我“哦”了一声,再不做声。
广子林马上反应道:“夫人,可是看好方凝?”
我点点头。
广子林奇道:“冷萧有何不妥?”
“阴晴难测,步步留下后棋,而且这庄内庄外的主要人马,可不是他宝盾坛。”
广子林听罢,笃定地笑道:“我原以为夫人会看好冷萧,如果是方凝,那可好办地多。”
我奇道:“莫非广爷你有妙着?”
广子林笑了笑说:“方凝爱财。”
我怀疑地说:“哪有如此好事……”
广子林自信地笑了:“方凝是如何进的暗门?是我许以重利之下进的暗门,这条路进,当然要这条路出,以天主教的财力……只要夫人点头。”
我还是怀疑,只道:“那先试试吧,先别急着挑明。”广子林道:“那是自然。”
广子林起身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他问道:“上云真的要攻打万毒世家?”
广子林点点头,道:“粮草都已运妥,真真是打算速战速决。兵力也在暗中调遣,估计离万毒世家灭门隔不了多少时候了。”
我默默听着,心里一横,抬起头来道:“传信通知其他与万毒世家交好的门派前去助拳吧。”
广子林闻言,脸上吃惊的表情一眼即穿。
“夫人,我等传信前去,只怕其他门派会当成陷阱,或者干脆一笑置之。夫人……当真就不顾及腹中的孩儿……”
我别开头,水波不兴地说:“你忘了,还有离铛。由竣邺山庄的人去送信,应该比较服众。”
“离铛一走,我如何向上云交代?”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全庄的人以调查凶手为名扣下,一个传信的也不许出去。如果上云真的有本事知道了,你也没有给他交代的必要。”我沉声说道。
广子林思忖片刻,抬起头来,道:“夫人,我很想问你,你有心吗?”
我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告诉过你,心早就死了。”
广子林一个寒噤,转身离去。
我独自一人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慢慢地,把手覆在肚子上,深深吸一口气,慢慢吐了出来。
我没有心痛,没有心痛,没有心痛,没有心痛,没有心痛……
我不知道广子林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说了什么话语,反正方凝跪在我面前,行了天主教的大礼。
面前的女子抬起头来,只提了一个要求,她说:放过齐埔。
我大惑,抬头看着站在方凝身后的广子林,广子林看着方凝,嘴角勾一抹残忍的笑。望者骨寒。
……
……
方凝调动寻兵,在某一时刻出现个漏洞。
是夜,我抖开夜斗篷,帮小铛仔细系好,丝毫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记得你说过,你会送我出去,你果然做到了。”小铛突然说。
我手里一颤,依然不敢开他。
“我也说过,我不会离开你,我也会做到。”小铛低低地说。
我垂着眼睑,默不作声。
我帮他理着下摆,两人无言。
看了看天,时候到了,我推开门,盯着自己的手,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说:“走吧,别回来了。”
小铛突然一把拉过我,他已高我差不多一个头,固执地俯过身来。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就像猛然清醒般,在即将吻到我时踩了刹车。我只感到,他唇上细细的绒毛,他鼻翼间温暖的气息,只在一纸的距离。此刻他的眼睛,光芒闪烁,浮浮沉沉,彼时,那个阳光下的灿烂少年……
他还是停了下来,然后放开我,走到门边,背对着我说:“等我回来。”然后"哗啦"一声,漆黑的斗篷就溶啊漆黑的夜色中。
我轻轻关上门,默默念着:“不,不要回来……”
……
……
这一夜,下起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
第72章
齐埔和方凝,原是两个永远也看不对眼的冤家。
齐埔最厌恶方凝趾高气扬的小姐架子;方凝最讨厌齐埔花天酒地的淫糜做派。
方凝会抢利剑的粮饷,齐埔不会放过任何可以羞辱方凝的机会。
那时暗门刚刚有抬头之势,恰缝天主教内部夺权激烈,无暇顾及其他,但竣邺山庄可没有大意,明一拨暗一拨地找各种借口生事。
一次奉广子林的调遣,两坛去收门派,不知怎么,方凝和齐埔落了单,被闻到好处的竣邺山庄团团围困。几天以后,方凝架着浑身是血的齐埔回来了,而他们随行的人,无一生还,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两人知道了。广子林问起方凝,方凝只是不语,眼睛直勾勾得看着床上满是纱布的人,这么衣不解带照顾昏迷不醒的齐埔。
以为他们二人的关系从此后会有所改善。没想到自齐埔痊愈以后,两人关系又紧张起来了,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甚至有齐埔借酒疯调戏方凝的那一出。暗门日渐壮大,几个坛的势力也在水涨船高,方凝更加骄横,齐埔越发放纵,离蒿不断在这两人中间斡旋,却不见有什么收效。上云对此反应平淡,任二人争来斗去。
方凝奉命去对逃逸的我和邺飞白围追堵截,万密一疏还是让我们险险逃过了。上云大怒,怪罪下来,莫名其妙地,齐埔站出来求情,方凝立刻反唇相讥,你一言,我一语,两人又差点打起来。
我狐疑地看着广子林:“就凭这些?这么容易地说服了方凝?”
广子林笑地很奸诈:“我只告诉她,夫人你对离纹和汪大鹏的手段,现在离纹之死直指齐埔,我说到离纹胸口插着利剑坛的暗器的时候,方凝神色……嘿嘿……。”
“你这可真是兵行险招,”我皱下眉毛,“万一方凝不从,我们可全部前功尽弃了。”
广子林摇摇头:“夫人,方凝视财如命,对她而言,情啊爱啊,远没有一锭金子来的可靠。”
那她为什么,提的要求只是放过齐埔?
世上最说不清的,不就是一个“情”字吗?
困难的,其实只是推倒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后面的,都是水到渠成。
两日后,才刚离开坛内部众的汪大鹏死于非命。广子林笑意更浓,而方凝看我的眼神则开始掺杂敬畏和惧怕。
冷萧终于起了疑心,在他有所行动之前,广子林先下手为强,把冷萧变成了阶下囚,在庄内的宝盾坛人马则无一幸免。在我看来,仿佛空气中都是血液的味道,院落的上空都游荡着无数冤魂厉鬼。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有时候,我会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睛干涩,异常难受。
我曾经如此恳恳地为水护法求情,执着到近乎无理地反对易扬出兵,又甚至不忍心用千湄来与邺飞白谈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离纹,虞枕水,汪大鹏……
自己的手……
我抱着自己的臂膀,紧紧闭上眼睛:“……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杀人了就是杀人了,除开正义的外衣,都是鲜血染满双手的刽子手。不管是天主教高高在上的圣女还是最低贱肮脏卑鄙的乞丐,都是人命,都是一条血债。有人无恶不作,有人行善半生,可是在刀剑下都一样是怨死的亡魂。一个人,理由再冠冕堂皇,都不足以取另一个人的性命。确实,那些用各种旗号,鼓动人民为他们上战场的人,是有罪的;可那些在明里暗里为他们杀人的人却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呢……”
都是人命,都是我的血债……
突然地,腹中一动。
孩子的第一次胎动。
我怔怔地,过了好久才猛然回过神来!孩子呵……
我突然笑了,至少还有你在……想起上云掐着我的脖子,阴罹地说:“你以为我会在乎吗?”,我不知道你在不在乎,我猜不到出你忽冷忽热的态度,你让我留着孩子,到底是你良心发现,还是你又一轮的报复?不,我不会,我不会什么都不做等你宰割,坐以待毙。谁为刀俎,谁是鱼肉,我不惜与狼为舞同你背水一战……
只是那么多人命,那么多同我一样有血有肉有思想的命……
“除开正义的外衣,都是鲜血染满双手的刽子手。”
我笑地那么厉害,笑地眼泪开始不停地留……猛然觉悟,我也是在为一己私利而杀人,杀人的始作俑者,他们的鲜血会染地我一身狰狞,像个浴血的修罗。
再也无法安息的灵魂……
如果我也成了修罗,那么我和上云又有什么区别?事已至此,难道我还可以就此收手吗?
突然明白,不是我明白地太晚,而是我压抑着自己从来不去想,不想去承认这样的自己。
修罗修罗……没有回去的路……
……
……
远方的万毒世家,终于敲响战鼓。
与此同时,第四个总司终于浮出水面。
很少见一向风流倜傥的广子林焦急成如此模样。
“金戈坛主平娇被废,神箭坛主离纹闻雾花夫人名号来此后就一直未曾离开,这宝盾坛主冷萧被急招来此为夫人把脉,大棘山脉处山脉处的三坛兵马本是由我手下亲信拿了我的令牌去坐阵!本是差不多都可以控制局面了,现在可好!这个总司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冒出来!我的几个令主在那里全成了摆设了!”广子林气地跳脚。
本来,雾鼎山庄现在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下,仔细谋划一下,在弯弓坛掩护下可以越大棘山脉投奔天山而去。宝瓶口虽已开始混乱,可是毕竟不是自己人,容易暴露;而另一条去路大棘山脉,又再也没有浑水摸鱼的可能。
“消息可靠吗?那人真的是总司吗?”
“我专门派朴藤戈去走访了一下,传回消息说,那人的确拿着总司的令牌。其他两的总司都不在人世,那人拿的当然也不是我的令牌。那么……”
“这个人是谁?”
“我也没见过,上云当初为了夺门主一位网罗了不少人才,不明底细的归真济物,我从没见过真脸的籽蔓。这个总司则是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也就是不问世俗了?那这次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三坛大军无首……应该是上云的意思吧。”
“广爷!”门外有人敲门。
广子林走过去打开门,寒着脸道:“我话是怎么吩咐的!没我允许!谁都不许过那道花篱!”
那个暗卫虽然半蒙着脸,想来也该是广子林的心腹了,不然现在哪里还有命在?饶是如此,听广子林如此说,那人声音还是开始发抖:“广爷……急报,朴香主特别吩咐了,晚了一刻都要了小的的命,所以才……”
广子林接了信封,拆开火漆,立刻脸上变色。
“怎么!”我也十分紧张。
广子林青着脸,把信递给我。信很简单,就一句话:
“文总司率宝盾一坛人马,前去拜见雾花夫人,不日即到。”
一坛的人马,还偏偏是宝盾坛!!
难道这个文总司,就不怕竣邺山庄来犯?或者是,他真的嗅到了什么不对。
广子林提出杀了宝盾坛坛主冷萧,被我拦了下来,他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提出我要见冷萧。
上次来这个地牢,还是被上云拖来看离铛,我是的受害者的身份,而如今,我已然成了对立的那一方。
冷萧穿着粗麻葛纹的白色中衣,看着我慢慢走近,眼里阴冷冷的光芒与平日内敛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还没开口,冷萧就道:“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同来的广子林笑道:“你以为已你现在的处境,我们还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呢?”他故意把“我们”二字咬地特别重。
冷萧还是冰冰地说:“冷某如今生死都在人手,你们也不用兜那么多圈子,直言好了,你们想要什么,我可以得到什么。”
“你可以得到你的命。”广子林对冷萧说。
冷萧不屑道:“冷某能活到现在,本来就是意外之事。你们想要我的命,还不是一念之间。”
广子林摇摇头,道:“区区生死,冷坛主自然不放在眼里,不过你的妻妾儿女可不是这么想。为了让冷坛主能放心的去,我已派了人去‘照顾’阁下家眷。”
冷萧猛地睁大了眼,带了怒气道:“广子林!你敢!”
广子林淡笑道:“早闻你心疼你那冰雪聪明的小女儿,还为她订了娃娃亲……”
冷萧眼里开始冒火,咬牙道:“刀不向妇孺,血不沾家眷!广子林你怎可如此卑鄙!”
我道:“冷坛主,如此手段,也是逼不得已,冷坛主要做的,也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只是去好好管管你的宝盾坛就是了。”
冷萧短暂的一怔,笑道:“夫人你早就能说话了?藏得好!藏得好啊!!”
我皱了下眉头,随即马上舒展开来:“冷坛主,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冷坛主你……”
冷萧突兀地打断我道:“请教夫人,到底是什么‘时务’能劳烦你们二位来当说客?”
我与广子林对视一眼,转而对冷萧说:“冷坛主既然是个痛快人,那我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文总司不日要来,带着你的宝盾坛。我只希望冷坛主出十里相迎……”
“然后按下我的部众不动?”冷萧接口道。
“是了,冷坛主果然是个明白人!”广子林笑道。
冷萧思忖片刻,平平的说:“二位难道就不担心,我一担握了兵权,再次反扑过来,到时候二位如何应付?”
广子林咂咂嘴,道:“冷坛主啊,那里金戈神箭还严阵以待呢,大不了大家争个鱼死网破好了。”
冷萧脸上开始微微变色:“那竣邺山庄的大军就驻在边界,只剩了两坛人马本已大冒风险,难不成你们还想……”
广子林一指我,笑盈盈地道:“竣邺山庄好歹也是夫人的娘家,就当夫人回家省亲了。”
冷萧不语。
我打破沉默,说道:“冷坛主,我们可以给你时间,你慢慢考虑。明天之前,希望你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说罢,我对广子林道:“行了,今天就这样吧。”
广子林边笑边转身走去,对我说:“这个冷萧倒是来地爽快。”
刚走出两步,冷萧突然开了口,他说:“夫人,门主站在与你对立方的立场上,待你实在不薄,夫人你当真要一手断送暗门吗?”
我停了一下,回头扫了冷萧一眼,在铁栏杆的另一边,冷萧面无表情。
“哦。”我说。
出了地牢,广子林问我:“夫人,万一冷萧真的来个回马枪,难道还真的让另外两坛回来支援吗?”
我横了他一眼,道:“怎么?广爷舍不得?”
广子林笑道:“是舍不得,不是舍不得暗门的地界,而是舍不得我下属众人自相残杀。”
我道:“哦,暗门势力太大也不是好事,正好抵消一部分。”
广子林神色有点复杂:“夫人,他们毕竟都曾随我出生入死……”
我心里冷笑,万人枯广子林,难道真有什么慈悲心?面上道:“放心,冷萧不会的。”
广子林“恩”了一声,再没说话。
我奇道:“这回广爷怎么不问个为什么了?”
广子林含笑道:“夫人说不会了,那么肯定是不会了的,问与不问,没什么区别。”
我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回房。
冷萧不会,他真派兵了,肯定是两个结果:赢,或者输。如果输了,又落到广子林手里,不担自己性命不保,全家人也跟着陪葬;如果赢了,就是冒犯女眷,此罪虽轻,坏就坏在我有上云的孩子。更有风险的是,四个总司已去其三,剩下的那个阴晴难测,在宝盾与弯弓火拼之后,在暗门这个是非之地,他以残存的宝盾坛势力也真的很难预测未来。
冷萧也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以他给我大毛红花而不是红花这一点就可以看见他步步为营。
所以冷萧最聪明的做法就真的是装个聋子瞎子。
冷萧当然是个聪明人。
第二天,冷萧出庄。
而远方万毒世家一战刚刚全面打响。
隔日,文总司前来拜庄。而宝盾坛的人马九成都被留在了十里以外。
文晓生敷衍地行过礼,抬起眼来模糊地笑了,脸上干枯的皱纹慢慢裂开:“圣女大人,好久不见啊。”
我一呆。
文晓生又道:“圣女忘了?无怪无怪,一面之缘而已。”
我恢复常态,看了眼他手上那枚巨大深色翡翠扳指,淡淡笑道:“怎么会?老爷子那日险些就把我骗过去了。”
不是别人,是我刚进暗门的营帐时,坐在正中的那个阴狸眼神的老者。
是了是了,门主哪里是随便一个人可以冒充的?当时很奇怪,自那天晚上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人,此时再见他时,才知他身份:文晓生,暗门第四个总司。
广子林一身酒气出现在我面前,不过人倒很清醒,常年酒水不断,他的酒量似乎不错,广子林刚为文晓生办完了一场接风宴,我自然是避而不出了的。
“夫人你怎么看?”
我皱眉:“广爷你这不是在为难我吗?如此一面而已,能看出什么呢?”
广子林叹道:“他的确是总司,上云给四个总司的令牌各有小异,在左下角上的图案各不相同:千算子的是一壶酬签,籽蔓的是一张脸谱,我的是一把刀子,他的,很奇怪的图案,好象是三柱香。”
“你以前见过这个人吗?”
广子林点头:“见过几次,但他几乎都不怎么说话,我也不知道他是总司。”
“他年纪这么大了……武功很好?”
广子林摇摇头:“没看他动过手。”
我沉吟不语。
广子林低声道:“夫人,你看要不……”他说着,做了个“杀”的姿势。
广子林说杀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万人枯果然名符其实。
我正左右掂量的时候,门口突然穿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传出去,夫人也再无名声可言了。”
门应声而开,文晓生披着深色及地穿金披风,正站在门口。
我扫了广子林一眼,他是真喝多了,还是文晓生功夫好他太多?人到门口了,他居然没有发觉。
我回道:“那老爷子三更半夜的,来我房里又是图个什么呢?”
文晓生干笑两声,道:“人老了,半夜三更睡不着,出来晃晃,走得乏了,自然容易入睡。”
我也笑:“那老爷子是着实喜欢我的紧,半夜也知道来探望我。”
文晓生还是皮笑肉不笑,可能是脸上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上龟裂开的缝隙:“广总司既然都来了,我再不来岂不是失礼?”
我道:“老爷子年纪也不轻了,和我说什么礼数啊。这世俗琐事,您也不用管那么多了。”
文晓生眼里精光一亮,扫了我一眼,径自走过来坐下,叹道:“不管不行啊,门主奔波在外,门里门外都是广老弟一人抗着,让我这个翘脚总司内心何安啊!”
广子林道:“没什么,老哥该怎么样还是依旧怎么样,有什么不安的?”
文晓生又叹道:“老夫夜观天象,日算百卦,本门近日看似平静,实则巨变,外像刚圆,内在糜朽。”
广子林马上反应:“是,几个坛主或损于天灾,或损于人祸,的确是有些波澜。”
文晓生摇头道:“广老弟你想地太简单了,老夫行卦问天地,此番霍乱大有膨胀之势,这些不过前兆而已。天像云:祸出嫱辕。此乃狐媚之乱。”
文晓生慢慢转着手上的扳指,缓缓说道:“门主分身乏数,所以老夫才冒昧前来,寻这个福祸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