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章
光线泻进来,他脸上纵横的是他的泪还是我泪,想躲藏的伤痛,似烟似雾。
开门的瞬间,他别过头去,我知道他不想别人知道他软弱。
“在!”我出声应道,一摸眼泪先站起迎了出去。
外面火苗还在燃,但是铺天盖地的大火却已得到控制,横粱断柱塌了一地,会意堂居然一夜之间成了废墟。
外面站了七八个红衣侍者,看到我出来均是一脸愕然。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狼狈,白色的中衣上满是尘土,脸上会有明显的哭过的痕迹,不知道眼睛有没有肿。
这时一身着淡黄绫羽的人分开几个红衣,轻轻一抱拳道:“小姐……”
我微微有些错愕:“方凝?”
“属下来迟,请天师降罪!”方凝突然单膝跪下,一点也不在意这一地尖锐的木屑残骸,四周的红衣都跟着她跪了一地。身后一人慢慢踱到前面来。
“噌——”一把利剑插在方凝面前,剑身还不住颤动,易扬冷冷道:“方坛主,有时间说这些废话不如直接动手来地痛快。”
方凝埋着头,肩膀似乎动了动,最终道:“请天师给属下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
我皱了一下眉头,说:“方凝有什么错?”
易扬看着方凝冷笑一下,并不看我,转头问一个红衣:“圣女那边如何呢?”
那红衣迟疑一下,答道:“天宝殿……没能守住,圣女……在当菲护法处。”
易扬轻轻蹙了下眉头,那红衣接着答道:“连旗主已经赶到,楼旗主和年护法现在在十三校场上和当菲护法对峙。”
易扬点头道:“封锁消息了吗?”
“遵从天师吩咐,从昨夜开始,再无一人下山。”
“知会连旗主,重兵截住所有下山的路,但凡今日有下山的,杀!”
听到这里,我已经开始心惊了,难道就是今日吗……
易扬抽起方凝面前的剑,道:“都起来吧,把附近人都聚起来,先去十三校场。”红衣都站起来了,只有方凝还跪着。
易扬瞥了她一眼,道:“方坛主,你不是要戴罪立功吗?跪着作甚?”
方凝背脊似乎僵了一下,慢慢站起来,依旧低着头。
易扬却看也不看方凝,转身就走。
我踌躇地看着原地站着的方凝,淡黄的罗裙上满是灰黑色的污渍,底底埋着头似乎看到她嘴角勾了勾似乎笑了,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她尖尖的下巴上,晃了晃,落了下来,无声无息。
我转头看着看个要走出去的背影,刚想说什么,却见易扬顿了一下,回头望着我说:“你跟着来吧,这里不安全。”
我抿着唇不说话。
他深深看我一眼,那眼周还是微红。
我垂下目来,点了点头。
出了这半个废墟,寒风吹来,生生让人打个寒颤。我抱着自己的臂膀想取暖,一件银狐皮的大篷披了过来,我侧目一看,方凝脸色沉静如水,一言不发帮我系好大篷,理好下摆。
我抬眼看看前方,易扬正好余光瞥来,马上又不着痕迹地转了去,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听着身旁的人汇报详细的情况。他身旁簇拥着许多他得力的红衣,或有几个领了新的命令就飞奔而去。
方凝单手按着腰间的“锈壳”,和我并行。
十三校场,自我到这里来后,很少去什么校场,十三校场我只去过一次,那一次,满天黄沙弥漫了水护法的眼,看不清楚,只看见他心口的热血撒在校场的每个角落。这次双方又僵持在十三校场,让我心里隐隐觉得难受。
方凝似乎也是看到了易扬瞥来的余光,立刻又招呼了几个带刀的护了过来。
方凝眼睛有点出神,半晌浅叹了一声,抬眼笑道:“小姐,我给你唱支小曲如何?”
我有点错愕,这时候,她还想唱曲?
方凝并我等我答,低低絮絮地唱了起来:
“归雁双双,残影落花墙。红楼断梁,依旧去年模样。留不住,过眼烟云太匆忙。相思处,遥遥别期两相忘。独倚雕栏凭画廊,萧影斜西窗。轻歌曼舞百花裳,一步两彷徨。柳自纷纷花自芳,借问何处是故乡?手挽青丝默无语,一别东风百花黄。可怜日落云藏,晓月寒色如霜。春花残落春夜长,自古多情多断肠。花坞香,人无恙,清潭微风水荡漾。蹄声响,笛音扬,过客匆匆路寒塘。深深烟花巷,多少风月堂?一朝青春化作泪,泪尽春去又何尝?待到红颜色老鬓如霜,满目苍凉满面伤。这烟雨苏杭,何处才是我故乡?这凄凄白杨,哪里是我门前桑?客来客往,夕来朝归客无常。深闺绣房,暖褥温床,丝竹文章,奈何潇湘。锦衣红装,银篦玉珰,对镜梳妆,珠泪成行。身老色衰始惆怅,春浅花疏月微凉。不待花谢雕梁断。泪未尽,人已亡。这风月情场,原来丧与葬。”
她黑而浓密的睫毛半垂着,年轻的脸在风中微微有些红润。甜而不腻的歌喉并不像在现实中。
方凝美目半含着笑:“……他填的词,我一直很喜欢……他也说只有我唱来最好听,有次他醉酒,便是拉着要我唱这支曲……”
我一阵错愕。
方凝敛了一下神,笑了一下,转而望着我道:“小姐,方凝自知多有不敬之处,小姐宽宏,一直不与我想较,但自小姐再次出现以来,方凝自问再没亏待小姐半分。”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她容颜凄凄,很美却似乎隐着大伤心。
“方凝有一事想求小姐……”她似乎说地很踌躇。
转头看着路,想起方凝以前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是小心翼翼讨好着我,却不像让我轻易发觉,还有她说的话,其实意思都很明白,我那时也想过,方凝定是有什么有求于我,却没到到底是什么。
“你说吧,我尽力。”这乱世,方凝也是如履薄冰地小心活着,一朝踏错,明日无魂。
方凝提着的剑紧了紧,抿了抿唇,低而迅速地道:“多谢小姐。暗门大破后,天师为斩草除根,杀了齐浦满门,我尽了全力,只能掩下了他的二女儿,闺名唤作浮云,现在在藏在天山浣衣局,还请……小姐日后多多照应……”
我猛地转头看她。
方凝苦笑一下:“小姐不用担心,方凝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我皱了皱眉头,道:“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凝微微思索了一下,低声道:“简单说来,天师本是安排了两旗的人暗中潜入天山,想腹背夹击剿了内贼,前些日楼旗主到,天师却在礼贤阁压兵,一时抽不出人手,便安排我暗中渡楼旗主上山,结果意外露了马脚,被当菲发现了,当菲情知五旗的人来助,便提前兵变,一把火烧了会意堂,却没想到在会意堂的本是小姐。天师看火光四起,立刻派人来助,一时被困,当菲的人马顺利押走了在天宝殿的圣女。年护法听到风声,立刻带了人手来,加上楼旗主相助,当菲有些措手不及,火线暂时暂时退到十三校场。但是圣女还在她手上,年护法怕伤了圣女,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方凝认真看着路,好象一不小心就会跌倒一样,继续说道:“上次小姐被邺心劫走,天师就心存怀疑,这次我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天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给我机会了。”我正要开口,方凝就打断我,继续道:“就算小姐肯为我求情,天师饶了我一命也定不会再信我,到后来,随便找个什么罪名,结局……也是一样的。只求小姐……”
我半咬着唇。
“求小姐……”
“为什么,”我心下不忍,“他的女儿也值得你如此吗?”
方凝摇摇头:“女子爱上一人,便想生生世世陪着他,心中只装他一人,为他褪去青春,红颜白发,为他生儿育女,举案齐眉,一起白头到老;男子爱上一人,最大的心愿却是想她快乐自由,希望她能笑,她能真实地活下去,若她能平安幸福,自己万死也心甘情愿。其实,这种爱情,女子又何尝给不起呢?生杀场上走一遭,万古云霄共缱绻。他定能看到,我也给得起!”
方凝抬起头看,前方易扬轻飘的目光似乎又扫来,方凝笑了一下,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容颜也还年轻,心也还年轻,沧桑的,还是个“情”字。
身老色衰始惆怅
春浅花疏月微凉
不待花谢雕梁断
泪未尽,人已亡
这风月情场
原来丧与葬
原来,丧与葬……
104章
十三校场。
肃杀的风,冷漠的沙,微微裂开的墙辕,透着沙场的风。
十三校场对分开来,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两边的人都穿着天主教的布料,吃着天主教的口粮。迎接易扬到来的,有楼一芜,那个年轻的灵旗旗主,磨去了些棱角,更像把要出鞘的宝刀;有年殇,仿佛被年岁混沌了眼,已经不想去分清什么,却有种兼容一切的睿智。易扬迅速被他们簇拥了去,很多事在等他去拿主意,方凝没有跟上去,很镇定地稳稳站在我身边。那道白色的身影即将淹没在人群中时,他的余光又向这边飘来,我听见“锈壳”剑柄轻微响了一下,易扬目光一闪,又轻轻飘了过去。
不一会儿,周围慢慢靠过来许多红衣。我微微思索,已明其理:易扬,真的已经不相信方凝了……我抬头看方凝,她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紧紧握紧了“锈壳”。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的样子,我站在原地很是尴尬,只看着周围的人来去匆忙,只有方凝,默默站在一边,低头想些什么,想的很出神,偶尔泛出一丝温柔的笑。
再等些时候,发觉所有的人都开始朝一个方向而去,我抬眼一看,十三校场的大角斗场……
那时水匕銎眼睛很亮,亮地好象要比要把生命里所有的光芒都发射出来,就在那个大角斗场,腾空而起的灵魂,瞬间让一切黯然失色。
我内心有些惶惶,思忖许久终于提步奔上。身旁黄绫飘飘,方凝一言不发跟了上来。
校场四周很多人,水泄不通,我在人群外,有些茫茫。
不多时,几个红衣分开人群,抱拳行礼,请我进去。
风乍起,黄沙满天。
校场这一边,正中的看台,正是当年我看底下拼杀的地方,易扬坐在正中,冷俊如神,他左首立着年觞,看我的目光有些复杂。
易扬向我招了招手。似乎冷清地笑了一下。
登上了看台,脱离周围拥挤的人群,视线一下开阔的起来。举目看去,正对面最显眼的地方站着几人。
站在稍后的是千湄,还是一身华服,显得美艳无方,头发有些乱,却是别样风情。她端庄地站着,双手拢在袖中,浑然不把脖子上架着的三把钢刀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些微微的轻蔑。坚定的眼睛看着很勇敢。
站在最前的当菲琳雪大则是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我出现,那目光中翻腾的伤痛顿时狠狠灼伤了我。她浑身的盔甲不可抑制地微微抖着,手中的斩马刀被紧紧握着。
我像被施了定了身法,动不了。短暂的失神后,脑中立刻浮现的是:他利用我!
我猛然扭头向易扬看去。他平视着校场刻意忽略我的目光。
我突然很有想转身就跑的冲动。不想面对当菲琳雪伤痛的目光,也不想面对这样的他。
年殇看出了不对,迈步过来,道:“请这边来。”
我站着不动,咬着下唇。
年殇也不看我,还是那个请的姿态,低声道:“强求不得,早来晚来,都有这么一天,其实,当菲心里,也该早想到了。”
我动了动僵硬的四肢,跟着他走,方凝这时也缓步走近了,默默跟在我身侧。
年殇引我坐在易扬下手。方凝立在身侧。
不一会儿,鼓声大震。
方凝垂首立在一旁,低眉顺眼道:“我刚才稍微打听了一下,天师言语挤兑当菲琳雪,要以比武论输赢,五局三胜。输了的提头来见。当菲琳雪……已经接到冷萧的人头,是连旗主带回来的,自知火拼无望,空丢了许多兄弟的性命,便应了下来。也是赌这一把……”
鼓声停。
一时肃萧,我忽觉得有些乏了。
那个连旗主,不管用了什么法子,既然能拿来冷萧的人头,肯定也能让当菲断了救兵的奢望。眼看两旗来压,当菲的局势急转直下。易扬早就暗中部署好了一切,算好了这几日两旗要到,早早封锁了消息,而竣邺山庄那边却也杳无因音讯。我现在的出现也不过是在心理上给当菲重重的一击。当菲其实早是易扬那入了瓮的鱼鳖。或许有些微小的意外,一切却依然不变地发展着。易扬选择了这种大张旗鼓的方式,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违背圣女,违背天师的下场,若有反抗者,杀!若有逃匿者,杀!
易扬轻轻拍了下手,底下跃出个红衣,伸手甚是敏捷,持了铤三股钢叉,我眯了眯眼,觉得那人甚是眼熟。那少年站到沙场中间,大声道:“小子巨阕,请护法赐教!”
当菲没有反映,微微眯着眼睛。
巨阕又大声说了一遍。
还是没有反映。
底下巨阕大笑起来:“莫非护法只敢应战,不敢对战?装个死鸭子嘴硬可真真驳了你大护法的帽子!”
当菲琳雪还无反映,她身旁的人却已大怒,一时骂声如潮。
一个彪形大汉跃了出来,指着巨阕大骂道:“当菲护法叱咤沙场的时候,你还在泥巴地里玩呢!当菲护法铁骨铮铮一条汉子,哪轮得到你个给兔儿爷卖命的小儿说道!”
巨阕喝道:“你嘴里给我放干净点!”
那汉字唾了一口:“老子就是这么说,怎么样!你就是在给那个冷血阴险的兔儿爷卖命!明着打不赢就来阴的!表面还装一付世外高人,全靠一副臭皮囊……”
那汉子没能骂下去,巨阕已经狠命刺了过去。汉子横刀驾开,两人立刻缠斗起来。
我瞥了眼易扬,他一脸漠然,仿佛无动于衷,仿佛骂的不是他,台下的恶斗更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我转过眼去,那汉子虽然身形魁梧,却远不如巨阕灵活迅猛,只见一把三股钢叉仿佛蛟龙出洞,自己有了生命一般,诡不可测,防不胜防。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那钢叉的尖股刺穿了那汉子的眉心,尖头上挂着浊白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在瑟瑟寒风中颇是触目惊心。
巨阕拔出叉来,一脚踢开那汉子的尸体,昂然大笑道:“护法手下就只有这些乱叫的狗么?”
对面的人看巨阕下手狠毒,又口出狂言,顿时又是大骂起来,不少人跃跃欲试。最后一个枯瘦的人提着一副夺命环站了出来。
那人才迈出一步,身子就顿了一下,回头看去。
隔了许远,似乎当菲轻轻叹了口气,提起斩马刀,慢慢走出去。原本站出的那人低声说什么,当菲琳雪摇了摇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出来,一身黯红色的盔甲发出沉闷的声音。
巨阕紧紧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下来,当菲走到场中央,巨阕展眉一笑,抱拳道:“当菲护法肯亲自赐教……”他话才说到一半,一把钢叉却激刺出去,直指要害。
当菲手中沉重的斩马刀灵活地一扫,火光一闪,挡开那偷袭的一刺,对面阵营顿时骂声如雷。
巨阕似乎被大力一震,立刻向后翻去,卸去力道,刚站稳,斩马刀就指到腰间了,巨阕一惊,举叉欲挡,两种兵器一相碰撞,只听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却是巨阕的三股钢叉生生从中断开。巨阕受力外推,跌到一旁。
一把斩马刀立刻压在脖颈。
当菲琳雪脚踏黄沙,衣衫猎猎,身形稳如山岳。
她似乎笑了一下,低声对巨阕说了什么,缓缓把刀移开了。
巨阕向后退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望了当菲一眼,想说什么却终是忍住了,一咬牙退了回来。
当菲琳雪站在沙场中,扬起头来,看向这里。
那一刻,我有一个错觉,仿佛水护法的身影和她重叠了起来,“不……”我半撑着椅子的扶手想站起来。
忽听得有人在耳边轻轻道:“小姐啊,要记得答应我的啊。”如兰之气轻轻划过,我一呆,却见浅黄的衣衫浮浮而过,仿佛一只冬日的扑蝶,轻轻落下沙场。
那浅黄色的妙人儿语气似含着笑,慢步走向前,朗声道:“天师座下,婢女方凝,特来讨教。”她慢慢的说着,慢慢拔出那口如寒水般的宝剑,那锈绿色剑鞘这么扔在地上,孤零零地扔在那里。
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完全看不清面前发生的一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这样的心思?从她托孤的时候开始吧,她就知道得不到易扬相信的她早晚难逃一死;也许很早,从她再次见到我,她就认定了,她总有这么一天,所以她不着痕迹地百般示好;也许更早,从她救下齐浦的女儿的时候开始,她便开始这么打算。
这风月情场
原来丧与葬
不知他可是站在奈何桥上等你。
校场上黄衫翩飞,混沌在扬起的沙中,血开始在空中弥散,黄衫破了很多地方,方凝恍然不觉,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反而剑走轻盈,越战越勇。
那斩马刀带着凛冽的风砍来,方凝一个旋身,飞剑刺去。
斩马刀削铁如泥,何况血肉之躯上一条腿。
同时,“锈壳”穿过黯红色的盔甲,穿透当菲琳雪的左臂,当菲闷哼一声,眉头一皱。
那厢独独一条断腿伴着血流如柱飞了出去,方凝松开手中的剑,跌倒前,她真的笑了,灿烂如花的笑魇,一双眸子晶亮,带着浅浅的涟漪。
黄沙漫天。
风乱舞,迷了痴人的眼。
斩马刀杵在地上,当菲琳雪皱着眉,单手拔下剑来。
方凝倒在地上,血像止不住的泉眼。她唇轻轻蠕着,一双动人的眼睛带着水光看着当菲琳雪。“……求你……”她蠕蠕的话正好被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送来我耳边。
当菲琳雪看着倒地的方凝,提着锈壳走了过去。
“噌——”当菲琳雪闭上眼,手里的锈壳引的最后一口血,正直直插在方凝的咽喉。黄衫女子美丽的眼睛睁地很大,看着天空,又似乎,天空之外……
沙场之上,转眼两具尸体。
我大脑已经一片空白。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底下。
隔了片刻,又一人踏上黄沙。
有些偻的背,挺不太直了,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簪好,握了把长剑,剑尖一路磕着地,发出不规则的声响。
当菲琳雪有些呆。
年殇挽了个剑花,喝道:“护法,拿刀吧!”
当菲愣愣地看着他,忽而笑了笑,低声说了句什么。慢慢走过去,握起斩马刀,她左手伤地很重,血在一直流,似乎有伤些经脉,握着刀柄都一直在抖。
我像突然回过神一般,疯了一样扑到易扬面前:“你在干什么!!你非要所有人都死了你才甘心吗!!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多少人才是个头!快让他们停下来!快停下来!”我扯着他披着的披风,撕心裂肺搬地说。
易扬紧抿着唇,不说话,也不推开我,润泽的鸽子灰死死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到我心里去。
易扬无动于衷。
我抛下他,朝下大喊道:“停下!!不许这样!!停下!!!”
不知是风太大,还是鼓太响,年殇和当菲琳雪似乎并没有听到。
却见年殇剑尖微颤,峰走老辣,化作一股清虹,急刺了过去。当菲抡起斩马刀虎虎生风。
“不要——停下来——”
手一紧,被人拉住:“不,你不能过去。”
一回头,他蹙着眉头,死死拉着我的手腕。
呼啸的是风声,震天的有擂鼓,嘶喊的众人,这一瞬,我听到一种细微却独特的声音——金属穿过血肉的声音,穿过骨头的声音,穿过生命的声音。
我惊恐地转头去看沙场。
斩马刀凭空落在地上,弹都没有弹一下。年殇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星点的血,当菲的血,只一把普通的剑,插进了握兵护法的胸膛。
“……当……当……当菲……不……不!不——不要——!当菲——!!”
隔了很远,当菲抬起头,看着这个位置,笑了一下。
当菲徒手握着剑仞,退了一步,踉跄了一下,又退后一步,拔出那剑,心尖那一口血喷射出来。
年殇埋着头,仿佛少了当菲的支持,这么双腿一弯,跪在黄土扬沙之上,肩膀不住抽动。
当菲扶着她的斩马刀,不住地喘,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喘。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开易扬,跳下看台,跌跌撞撞地跑去:“……当菲!!”
当菲琳雪没有抬眼看我,她举起目光来,盯着台上立着的白色人影,唇微动,低声念起来。
我还没奔到她左近,当菲的死士就已先到,一掌把我推翻在地。
我惊恐地看着不远的当菲,她飞快地念着,心口的血汩汩地往外留:“……乾佑民,则坤汲生……惠以贞全,补以德明……渡化其罪,戒其五欲……天罪何罪,以吾偿之……”
念着念着,便听不清了,再然后,唇也不见她动了,她就这么保持这个姿势。
不倒,昂首,凝望,留守,归去。
“当……当菲……琳雪……”我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压地密不透风,眼睁睁看她瞳孔慢慢扩散开来。
视线突然模糊成一片。
她念的经,我有点印象。
那是天主教很寻常的一本经文,祈福而渡罪到自己身上的经文:天罪何罪,以吾偿之……
以 吾 偿 之
105章 何茫然
我浑浑噩噩被人从地上拉起来,被提着离开。
血淋淋的画面似乎还在眼前,方凝的断腿和尸身,当菲屹立着死去的眼睛,或许这些只是我看到的表面,但却是我亲眼看到的真实。真实中,我们总是倾向性的愿意去原谅那些我们爱着的人,主动或不由自主或下意识的为他们编造各种不得以的理由,但是,真的值得原谅吗?
我觉得很彷徨也很害怕。
我怕情感已经遮蔽了我的眼睛,阻拦了我的思维,干扰了我的判断。其实当菲也许可以不死——如果我能全力支持她的话;方凝也可以不死——如果我能早些察觉的话……哦,其实我本该是知道的,却故意不想去知道。
我甚至开始不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易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是颗悲伤哭泣的心,还是一个早已被扭曲变形的灵魂。
“……圣女,圣女?”有人轻轻摇了摇我的肩。
我听见了,回过神来。
一间有些过分大而空旷的房间,流溢着天主教房屋特有的富丽堂皇的装潢风格。
房门紧闭。
面前的年殇仿佛一瞬而衰。生命的一般光彩如同已经被宣泄了出去。只剩下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着他的垂垂暮矣。
我心里更伤,语气都有些飘飘地,仿佛梦里的呓语:“你怎么能这么叫我呢,你看当菲……不能这么叫我啊,真的不能……”
年殇一惊:“圣女……你,你没事吧?要不我找医师来看看?”
我没再说话了,抿着嘴看着他,我可以想象我自己的样子,定是很悲伤很惶恐也很无助,我现在是脆弱,没有太多力气去掩盖真实的自己。所以我看见年殇的眼睛开始变地柔和与慈爱,很像爷爷的眼睛。
年殇捋了捋我乱了的发髻,手掌被兵器打磨出厚厚的茧子,被岁月摧残地十分粗糙。“圣女,”他低低地说,“属下也不能逗留太久,很多事情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现下只能捡几句要紧话说说,若圣女你还肯信我的话。”
我昂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年殇移开了手,声音依旧低沉而慈祥:“礼书泉,水匕銎,当菲琳雪,三人都是育人院出来的人中龙凤。这么多年来,三人与我亦师亦友,相敬相惜,这一年多来,礼书泉自刎谢罪,水匕銎虽是死在我剑下,也是其心当诛。惟独当菲,一身坦荡,光明磊落,行无踏错,言无所失……”
“可你们说……她谋反。”我懦懦地说。
年殇不答。“杀她的是我,当年的斩马刀法是我同她一起摸索出来的,刀法隐藏的漏洞我比谁都清楚……但是我杀她,是的,必须杀。”年殇顿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有些湿润,“圣女可知道,为什么?”
我摇了摇头。
“叛乱总是要死人的,只有她死,死的人才能降到最低……我在育人院真的活得太久了,眼睁睁看着一代又一代死去,那些战死在敌对的沙场上的人,我为他们感到光荣;而如水护法般死因为它的,我……”年殇的皱纹深深刻在脸上,乱了,败了,灭了,“当菲最初邀我同她一起,但我没有答应,反而劝她不要,但当时的她被愤怒心埋没了理智,终究是没听进去。”
“天师之举,泛泛看去甚是无情,却也无可厚非。圣女你下落不明,而天下却硝烟四起。新立圣女本也是无可厚非。至于新圣女到底是谁,也不过是个幌子,天主教早已不是个纯净的朝拜之地,经昭梵伦之下早就已经腐朽肮脏。当菲却不愿意承认这样的腐朽……同她一样的人也不愿意……后来冷萧出来了,一连串的手脚之下,当菲终于撕破了脸。这其中牵扯的范围之广,几乎是不可想象。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下,当菲已经没有退路了。其实我想,当菲可能已经知道她在做什么了,所以才会提出校场之争。她的死,可以保全跟随她的所有人。天山此刻该以安定为重,天师就算想排除异己也不会是在这个时候。圣女,我说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我呆呆看着他。
年殇轻叹了口气,道:“天师必须杀她,杀她一人后可以劝安;不杀她就只能平乱。当菲是把各种势力扭在一起的绳,只有绳断了,心怀各异的人就散了。这番波浪,才能以最少的牺牲定下来。天师若有一时之仁,只能是后患无穷,死伤无数。”
“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我有些茫然。
“圣女……天主教已经没什么剩下了,峻邺山庄若知新圣女的身份,就又是新一轮的惊涛骇浪。只有天师,能助我教渡过此难……”
“行了,年殇!”我断然打断他,“叫我圣女,难道就能使我和天主教有关系吗?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讨那个权位吗?你以为我会想去杀了他为当菲报仇吗?更或者,你以为我动得了他吗?天主教现在和我半点关系没有,你们的天师手握生杀,高高在上,更与我何干?这圣女,本就连名字都没剩下。”
年殇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了忍,终究是没说出来。
老人垂下眼,过了很久,才终于又扬起来,浑浊的眼睛似乎更钝了些:“圣女朱颜,叫你一声圣女,你就永远是圣女,历史流逝,斯人亦亡,等到改朝换代,天历上依然刻着你的名字叫朱颜;我不是为了什么而故意叫你圣女,在我看来你一直都是……”
我心里有些不忍,微微后悔刚才的语气,当菲的死,对年殇的打击是我不可能体会的。
年殇看我沉默,勉强扯了下嘴角,道:“这里是天宝殿,礼书泉已经不在了,现在基本上是天师在打理。任何时候千万记住,不要对抗天师,我在西南角那个麒麟兽雕像后安排了人,您有任何需要,任何事情,请和我联络,我会尽量帮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您能先忍一时……”
我心里一跳:“要发生什么吗?”
年殇摇摇头,叹了口气慢慢道:“谁也说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我轻蹙了下眉,心里一时有些隐痛。
“属下在此逗留太久,先行告退……”
“年殇!”我抬起眼,声音带着淡淡着苦涩,“如果你是真的,那么送我走吧,让我离开这里……”
年殇似乎惊了一下,抬眼看我时却已然沉稳如常,却不言不语,行了天主教的礼,沉默着走出门去。
眼看着门生生关上,缕缕日光被一点一点关在外面。我颇有些麻木地坐着,看着,等着……
“真的要走,还不容易么?”琉璃冷淡地说,身影隐在斜斜的阴影里。
“你就一直在一旁这么看戏的么?”我微微皱着眉头。
“还有两个月,弹指一瞬,不过也罢,如此这么纠缠下去,还不如早做决定。”
“哦,”我瞥了他一眼,“我觉得你不像喜欢说话绕弯子的人。”
琉璃黑目扫来,淡然道:“发生了点事情,可你这里一直拖着我分不开身。很是麻烦。我想尽快了解。而且,”他顿了一下,“你也说了,不想留下。”
我揉着衣角,小声道:“我……我还没决定好……”
琉璃不屑道:“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想的,如果按照翰君说的,一个是冒个灰飞烟灭的风险去和灵动分开,另一个是换个世界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再说,需要想吗?”
“那灵动呢?”
“过完这辈子,等你只剩最后一气了,我们再劈开你把灵动拿出来。往界人不老不死,你那区区几十年还是等得起的。”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你们为什么让我……”
琉璃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道:“鱼饵而已。”
鱼饵,灵动的所在,那些疯狂的传言。蜂拥而至的网界人。
我只是个饵,用于对所有心怀鬼胎的人一网打尽。
反正我再怎么逃,也不可能逃过往界人的。
我咬着下唇不语。
琉璃道:“我倒觉得依你的心性,怕是心里早该有了主意,怎么会愿意依然在这里拖着?难道你不明白对这个界来说,你在这里多一日,界就多一分崩塌的危险?”
“我知道的。但我还没决定好,”我从容地答道,“等我真正定下来,我会告诉你的。你如果有事尽管自己去忙就是了,我也不喜欢一直在你的监视下活着。”
我给他碰了个硬钉子,琉璃眼色有些不好看,哼了一声:“说地轻巧!”,随即消失在光线的罅隙之中。
我僵坐了片刻,从衣衫内把本烧掉一半的手卷拿出来,盯着它残缺的外表,愣愣的,突然很想哭。
没有家人,我的家人不在这个荒唐的界;没有躯体,现在这个躯壳依然让我受够了惩罚;残缺的灵魂,与灵动互浸互染的思想……我克制着自己,所以身体有点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我觉得我就想在沙漠里徒步的傻瓜,被灼热的沙漠和酷热的阳光烤到失去理智,明知道前面没有水,却依然艰难地行进,磨破了膝盖,透支了体力,却依然在心里不断地期望什么。
琉璃不说我也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时间。
本该是绝望的我,却越发地,如此强烈,顽固,几近偏激地在渴望一样似乎该叫爱情的东西。
我轻轻摸索着那手卷的封皮,那上面写着的东西我还记地很清楚。翰君其实没有说真话,也可能,是他其实没看懂,那里面有,我可以选择的,第三条路……
“吱——”
推门的声响起的时候,月光还未出头,我僵坐着不知多久,手边全是凉了的饭菜。
易扬没有跨进门来,高瘦的身影被门框框成了一副画。
我木然地看着他,脑子里不自然地浮现出校场的血腥。他现在门口,莫明穿来一股穿堂风,摆起他的袖袍,似乎仙风道骨。
相交的视线,近在咫尺的人仿佛隔了一世。
华丽的外表下,是什么已经腐烂?
我阖上眼。
末了,我听到他轻叹了一声,听到他转身时衣衫梭梭的声音。
我睁开眼,新初的月光正好披在他的背影之上,我说:“放我走。”
易扬停了下来,没有回头:“不可能。”
“那么就杀了我。”我说。
他僵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清冽的眼睛如雪溶的泉,在浅浅的光线中波光粼粼:
“除非我死。”
潋滟的眼睛仿佛蕴涵了这一刻月亮的光泽。
不摇不动,我僵坐着看着,仿佛要化成石头。
他等不到回音,便慢慢走远了。
一个脑袋伸出门框来,千湄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看我,又看看离去的易扬。
我动了动几乎要麻痹掉的胳膊,随口道:“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她大大方方站了出来,身上又换了一身素雅的衣服,“天女殿塌了大半,我也住这里,就在南偏殿。吃饱了出来走走,没想到会无意撞见的。”千湄自己走了进来,随意挑了把凳子坐了。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搞的?怎么都像小孩子似的,死活磨不开。”
“恩。”我心里很烦,只想她快点走,便含糊地应着。
“我猜你又定是为了当菲琳雪而给自己心里添堵,是不是?”她挂着浅浅的笑问我。
“……”
“其实天师也是别无他法,天山上势力纠纷错综复杂,几股支持当菲的力量其实也是有内部的较劲,彼此都不让步,当菲虽然是已经起事,但如果说半途而废根本不可能,九部里有七部与当菲不和,自当菲起事开始,连着上了好几个折子要天师杀之以效尤,你也知道,现如今九部十八道是天师手下最能仰仗的兵力,几个旗主也盯着天师的举动。当菲琳雪的那一步,不走不行啊……”
“……”
“我倒是很奇怪,当菲死了就死了吧,以前也没见你和她有什么交情,怎么突然之间倒像成了要为她两肋叉刀一样?”
我沉默了一下,盯着她水灵动人的眼睛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她怔了一下,掩口笑道:“行啊,我也不瞒你,这一半是我自己本就知道的,另一半是天师今儿个告诉我的。故意想让我来当个传话的。”
“他自己不会说么?”我冷淡地说。
“我觉得他是怕你,不敢自己来说。”说完,千湄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没有笑,依然僵着脸坐着。
千湄看我无趣,自己也就不笑了。
她单手撑着头,想了想,说:“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谜底‘海枯石烂’,是不是你出的迷面?”
我抬眼望着她。
“压兵礼贤阁前一天晚上,我去会意堂找天师,看见天师望着这几句发呆,看我来了,他便问我,‘海枯石烂’是什么意思。”
千湄的眼睛温柔起来,柔柔的好比落下的月光:“天主教的《幡尼经》上说,上苍给所有人的苦难与幸福都是平等的,有些人年轻时苦难多些,老了的时候就会安逸些;有些人年轻时风光些,老了的时候就落魄些。天师太风光了,却连一句‘海枯石烂’都让他觉得奢侈到无法相信。他虽是我哥哥,我却从未对他有过血缘之情。只在那一刻,他在昏黄的烛火边,捏着那句话,像个孩子一样问我,我突然觉得,哥哥……很可怜……好象一直都是在等一个人……已经等了一辈子。”
“我知道我这只言片语改变不了你什么,或许你认为我居心叵测,”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算是居心叵测吧,希望你能温暖的同时也在心里偷偷期待你不要选择飞白……我,我知道如今的我根本配不上了飞白,明知道不该奢望,应该祝福他,只要他幸福,怎么样都好。可是,我无法做到那么伟大。我总是偷偷地想他,偷偷地期待……很傻,是不是?”她的笑,眼里泪光闪闪。
“当菲死了,天师说了,无论如何,按天主教护法的仪仗出殡。列牌灵堂。追封忠烈护法缢号……现在弄这些虚的,实在很费工夫,天师……”
“什么都弥补不了,再多的表面的工夫又做给谁看。”我冷冷地驳斥道。
她噎了一下,叹道:“罢了,于别人都是空,于自己都是恸。”
我想了想,道:“千湄,我想请你帮个忙。”
“咦,”千湄瞪大了眼睛,“请我帮忙?”
我点点头,道:“方凝有个孩子,唤做浮云,现在藏在浣衣局……她,也就是为了可以不牵连这个孩子才去冒死的。我答应过她,会照应这个孩子,可是现在我……”
“哦,我突然想起来了,”千湄打断我,“我身边那个侍女前几日被飞矢断了腿,我又手不能提,赶明儿还是去挑个伶俐的丫头出来。”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看着明前明丽动人的女子,一丝淡淡的温暖泛上来,终于让人不再觉得寒冷。“谢谢。”我说的很真诚。
千湄走的时候拉着我说:“你看现在我们俩住一个殿,你这东偏殿的院子也挺冷清的,不如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我摇头拒绝了,她劝了几句,看我没有动摇的意思,也就不再说了,只说以后要常常走动。
我送千湄出了院子。转身时,恰好月满庭院。
夜凉如水。
重重叠叠的楼阁屋檐。
隔了很远的飞檐上,模糊的白色衣衫在夜风中翻滚。
我微微仰起头,月满如盘,淡金的颜色。空气中的霜露轻微地凝结在睫毛上,折射开缕缕的光束。
我和他一起仰视着同样的月亮,那么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
我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等的,到底是什么……
106章 彼此
隔了一日,院落之外似乎突然热闹了起来。我走出院子的时候,看见不少红衣黄衣来来往往,匆忙异常。而他们看见我的时候眼神却都很奇怪,或者干脆装做没看见,或者远远地就回避开来。
天宝殿内的房屋布局我不是很熟,不敢走远也就折了回来。
晚间的时候千湄来了,说天师,暂时搬来了天宝殿,现在住在西偏殿。
天师来的理由其实很冠冕堂皇:借鉴前次之失,躬亲坐镇保护圣女。反正会意堂也塌了,在修好之前住哪里都一样。
而在我,却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几乎没有什么限制:出院子不会有人拦着,除了三餐准时之外仿佛游离在其他之外,甚至连打扫屋子的仆妇都当我不存在一样。
我有点吃不准易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按年殇说的,去找了那个线人,告诉他我想见年殇。线人回了话,道是年护法说现在实在不便相见,但我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开口便是。
或许我可以问千湄,但我真的不敢确定她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更何况,我不想问她,真的不想问她。
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或许还可以让人忍受,第三天,这种每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就开始让我觉得恐慌起来。
我开始踌躇着要不去找千湄?
却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千湄一脸眉飞色舞,一身火红的缎子袄,像一簇小火苗一样。
她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嘴里叫嚷着:“走,走,带你去看个希奇事物。”
我心里顿时一宽,也没多问,笑着由她拉走。
一路小跑到南偏殿,天宝殿以前是掌财护法的殿,少不了清点查收物资一类,道路都修地宽阔笔直,四通八达,场地之中或累积如山,或空在那儿。
奔到南偏殿时,我们都微微地有些冒汗,千湄扭头看我,眼睛晶亮晶亮的,不知为何却人觉得十分痛快,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千湄笑道:“你倒是猜猜,是什么?”
我含笑摇摇头,我怎么猜地出。
正是这时,大门开了,一个淡红色百褶裙的少女梳着丫鬟小髻,像只扑蝶一样飞出来,嘴里还叫嚷着:“圣女,你可回来了!”
千湄眼睛亮了一下,拉着我边走边道:“怎么还是那样子吗?”
那小丫头半掩着嘴,忍俊不禁:“可不是,曲儿姐涵儿姐一大群人,又哄又骂地就没消停过,可那小倔蹄子……”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千湄边走边笑:“还那样?”
“呵呵,脸都憋红了,真弄地像我们欺负她似的。”小丫鬟笑道。
说着说着,已经穿过前院和中庭,顺着回廊来到一个偏厢附近,一大群莺莺燕燕把偏厢的门围着水泄不通,看衣着打扮,都应该是千湄的丫鬟。
千湄拉着我走近,高声道:“都让开,都让开!看我搬了救兵来!”
“呀!圣女回来了!”一两个丫鬟小声欢呼了一声。
一堆丫头让了条道,依旧七嘴八舌地笑闹着。
千湄也不以为意,拉着我走近去。
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瘦弱到头大身子小,头发干枯,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明显是临时换的,显得宽大肥硕。小女孩狠命地埋着头,双手死死抱着一根厅柱子不放,头埋地很低,间或抬起一双似受了惊吓的眼睛惶恐地四面望着。
一个圆脸杏眼的丫鬟压下了众人的声音,对千湄抱了个福,半掩笑道:“圣女,我们看这孩子自己别扭地紧,想拉她出来院子里透透气,她不说话,几个姐妹就去拉她,谁知道她啊,死活拉着柱子不撒手,劲儿大的几头牛都拉不动。圣女,你看……”
“喏,喏,你看,”千湄指着那小女孩,“我新找的小婢女,浮云,你怎么给我想个着啊,我找的是婢女可不是小祖宗。”
我一头雾水:“这是孩子……”伸手想摸那孩子的头。不想那孩子看我手伸来立刻缩到柱子后面去。
我愣了一下,我有那么面目可憎吗?
千湄俯耳轻声道:“这就是你说的方凝的孩子,我在浣衣局柴火堆里找到的,找出来就这样,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再这么下去这孩子非垮了不可。”
我扫了眼浮云,她正畏畏缩缩地在打量我。我顿时有点局促:“千湄,我能有什么办法啊。”我心里嘀咕着,我又没带过孩子。
千湄两眼一瞪:“不你给我找的破摊子,你不收拾谁收拾啊!”说着又推搡了我一把。
看着那黄毛丫头,我踌躇一下,脸上堆上笑,说:“你叫浮云是不是?”
浮云躲闪的眼睛藏到柱子后面,没有回答。
我小尴尬了一下,又堆笑道:“齐浮云是不是?”
这下她有反映了,拼命摇头。
黑线。
“方凝你认识的吧,就是带你来这里的那个人,叫我来找你的。”我自己听我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骨头有点软。
千湄在一旁夸张地吸了口冷气。
我忽视她,紧紧看着浮云,浮云瞪大了眼睛却依然躲着我。
“真的是她叫我来的,她说……她有点事,要先走了,请我和这个姐姐来照顾你。”我说着,指了指千湄。“她跟我说啊,说浮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在她回来之前一定会很听话等她回来的,她还叫你别惹事,要按时吃饭……”
仔细看看浮云,眉眼很平常,鼻子有点塌,倒也算清秀……不太像齐埔,或许比较像她妈妈吧。
我温言软语劝了好一阵,浮云始终藏在柱子后,用半警戒半惊恐的目光看着我。
最后我也败下阵来。
千湄和几个丫头说说笑笑地打趣我,说我肉麻了半天也没抖出个什么来,无法,只能无奈地笑了。
最后千湄把我送到门口,轻道:“这孩子也不能一直这么饿下去了,你看你能不能想个什么招?”
我摇摇头:“该是方凝叮嘱的,不能吃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和陌生的人说话……天山这么乱,唉……”
千湄低下头,细细琢磨了片刻,叹道:“要有方凝什么信物就好了……”
我没说话,也无奈地耸耸肩。
方凝已死,她的遗物肯定是落在了易扬手上。
“算啦,时候也不早了,留你吃饭你又不愿意,趁天没黑还是早点回去吧。”千湄抬起头来说,“以后常来走动走动吧,我的身份实在不方便每次跑去找你。来看看浮云也好。”
我点点头。千湄支了两个丫鬟来送我回去,自己也就不便出去了。
回了东偏殿,没到大门我就打发那两个丫头回去了。东偏殿空荡冷清,错觉般飘荡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我独自进了院子,推门进了厢房。
愣了。
一绢红绸裹着的事物静静躺在桌上。
我迟疑一下,伸手揭开红绸。
黯绿色的锈壳“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剑,宝剑,剑鞘上古朴复杂的花纹,剑柄上缠着一片黄纱。
剑最后的主人,是个黄衫的丽人,腰间挎着剑,仿佛水面上缓步走来的仙子。
剑最后,一把杀死自己的主人。
我慢慢蹲下身子,握起那把剑,拔出鞘来。
剑身的寒光顿时倾泻出来,渗人的寒。
还了鞘,我猛然冲了出去,双手还紧紧抱着锈壳。
我觉得惊且怒。
夜的寒还在,寒风扑面,顿时清醒了我。
问什么,怨什么;
不为什么;
空纠缠,枉悲切;
囚,锢,绊……
我生生在院子里止住了步子。抱着肩蹲下来,许久,终于,小声地,呜咽地,哭了……
我知道在院子里哭他会知道。
知道,就知道吧……
我也不知道我该怨谁,方凝其实是自己选择的黄泉,当菲琳雪也是。
这世界,哪有那么分明的是非对错。
空余恨……
我抛下锈壳在院子内,回房蒙上被子。
他的好,他的坏,他的温柔,他的冷血,他反复无常,他真真假假……一幕幕飞快在脑海中闪现。
我在被子里蜷起来,咬着牙闭着眼,拼命不想去想。
越是不想去想,越是鲜明起来,思念痛入骨髓,爱恨犹如阳光与阴影,越是光明的地方黑暗越浓。
锈壳还在院子里……
似乎在不断说诱人的话语,仿佛毒蛇吐的鲜红的信子,却是柔情蜜意让人陶醉。让人想靠近却似乎已经是如临深渊。
后夜,飘渺的萧声隐约响起,开始回荡在天测殿之上。
悠扬哀伤的像生离死别的情人。
我一呆,马上狠狠捂上耳朵,“不……”我低叫着,那萧声却穿过院落,穿过门扉,穿过锦被,穿过血肉,直钻进来。
这半夜的萧,呜呜切切的,像一首支离破碎的歌,我却像被这萧声逼地几近崩溃一般。疯狂想封起五官,却丝丝入耳,仿佛我无处可逃。
后来天亮了,萧声也停了。
我依然缩了很久,才像重新找到勇气一样,从床上下来。
锈壳依然躺在院子里。
我盯了它半晌,心里一横,提着它就走了。
南偏殿,千湄才刚起来,睡眼惺忪地迎了出来。看到我提着锈壳冲进来,先是一愣,然后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容掺着我道:“果然,我就知道你有能耐。”
我白了她一眼:“浮云呢?”
她上下打量了我几趟,坏笑道:“你看你个憔悴的样儿,剑给我,我去吧,不要吓着小孩子。你先喝杯茶等我。”
浮云毕竟不是我的丫头,与其她承我的情,不如承千湄的情。
我点点头,千湄唤了个丫头带我去知客厅,自个儿乐颠乐颠地捧着剑走了,边走边大声吆喝着:“丫头片子们都过来,看我收服那个小顽固!!”
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千湄跌跌撞撞进了门来,几个丫头搀着她,却忍不住憋笑憋红了脸。
我微微有些愕然,道:“怎么……”
还没说完一句话,千湄就整个人扑过来,扯着我的衣衫大叫道:“你从哪弄来了个这么强势的小祖宗啊!我算是服了你了!你快把她领回去吧!我拨给你个丫头行不!”
旁一个尖下巴的丫头忙道:“主子,那怎么行,我看现在浮云就认着主子你了,换了别人都不行的。”另两个丫头慌不迭地点头。
千湄眼睛一瞪:“怎么这就赖上我了!姑奶奶我不想管了行不行!”
丹凤眼的丫头憋着笑做一本正经道:“圣女当然可以不管的,我们之前和圣女说谁先收了小浮云谁就收其他人一人一个香包,还是都是顺着您说笑的,一场玩笑,何必当真……”
我瞥了眼这个灵牙利齿的丫头,心赞她机灵。
果然,千湄听她这么说道,有些泄气,嘴里道:“谁和你们开玩笑了,你看浮云今儿个不就服了软!”
我忍不住打断她,问那丹凤眼的丫头:“到底怎么了?”
那丫头回道:“主子拿了剑去哄浮云,浮云一看到剑,眼睛立马就直了,还没说两句,就抱着主子大哭起来,死活也拉不开……”
“那丫头看着瘦瘦弱弱的,力气倒不小!你看,把我腰都扭折了!”千湄扭这腰叫嚷起来,“看看我这裙子,好好的裙子全给她当抹布用了,全蹭着鼻涕眼泪的!”
那丫头等千湄说完,这才道:“这不,好不容易把浮云劝住了,刚才歇下,她一小姑娘,好几天这才合眼,马上就睡过去了。主子就敢忙跑来您这儿跟您诉苦来了。”
黑线。
千湄带着怨气地看着我,我俩大眼对小眼。
“扑哧”,我终于是忍不住,按着肚子笑起来,旁边的丫头憋的够久了,看我一笑就都笑了起来。
千湄大叫:“都是你给我找的祖宗!!”
欢声笑语,这满满的一屋子……
午饭千湄执意要留我一起吃,我担心浮云,也就留了下来。
饭桌上,千湄和我坐上座,丫头们论年龄大小依次坐着。丹凤眼的丫头叫描青,尖下巴的丫头叫涵儿,这两人站在千湄旁边,服侍千湄,千湄右手断了,义肢不过是个摆设。描青说,她们一开始也是无论如何不肯和圣女同桌而食,可圣女执意如此,丫鬟毕竟扭不过主子,也就这么应承下来了,只要没有客,也就这么吃着了。过了些时日
,丫头们知道了千湄原是性格如此,也都渐渐没了顾忌起来。
浮云坐在千湄边上,可怜巴巴地紧盯着千湄。
千湄被她看着难受,又温言软语哄了起来,几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也换着法子逗浮云。
这么一桌午饭,就这么闹闹哄哄地过了。
我一夜没睡,疲地厉害,草草吃了点就想回去。千湄看我脸色很差挽留了几句也就没再说什么。
出了大门,才走出几步,远远看见易扬匆匆地走着,不断在对身旁的红衣说着什么,红衣听着,点头应着。
我不自觉地止住步子,看他惨白的身影越行越远。
我静立了片刻,又提步往回走。
走出一小会儿,后面有人叫住我,我回头一看,一个红衣飞奔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银狐皮的斗篷。一言不发,举在我面前。
我凝视这斗篷片刻,手心里微微攥出了汗,“我不要!”我沉着声音说。
红衣没有动。
我转身便走,红衣身法一闪,截住我的去路,依然捧着那斗篷。
我心里转了转,明了他也是奉了命令的,我如此做只能是为难了他。
我接过斗篷,红衣也不行礼,转身离去。
我瞥了眼手中的斗篷,觉得它沉甸甸地而且格外烫手,直接把它扔在路边,扭头就走。
走出几步,只觉得心里堵地慌,憋屈着格外难受。
于是又折了回来,对着那漂亮的银狐皮毛狠狠踹了几脚,这才觉得心里稍稍解气,遂扬长而去。
107章 晚风动
隔日,我跨进千湄的院子时,正是一院子静悄悄的,也无人来迎。
我有些纳闷,穿过前厅,后庭中草木衰败,也空无一人。
我顺着回廊慢慢走着,心里有些慌。
饶过一个风雅亭,终于看见一个儒红色的身影。
涵儿看见我,仿佛如临大赦一般,欢呼了一声,大叫道:“这回合不算,加新人了!”
这一声叫,四下陡然出来了很多人,墙芫下,石桥边,假山后。
我下了一跳,却见千湄嬉皮笑脸地带着浮云从走廊之下爬出来,“呦,你来了啊,”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特豪迈地说:“我们在玩迷藏呢,现在你当鳖!”
“啊?!”
千湄手一插腰,大声道:“这人刚才打断我们,现在她来找人,规矩不变,有异议吗!”
“没有!”众丫头齐声道,涵儿的声音最大。
“好,”千湄落棰定音,“就这么定了,来啊,手绢伺候!”
一个矮个头的丫头掏出个精巧的手绢,把我眼睛蒙上,细声道:“一百个数哦,少了一个就算输。”
“喂,你们谁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规矩啊!?”
身边一阵错乱的脚步声,有人远远喊道:“等你输了就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啊?”我问,却再没人回答我,隐隐的衣衫簌簌的声音也并不真切。
我无奈地笑笑,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玩一次躲迷藏。
微微扬起头,心里开始默默数着数。
一……
穿庭的风啊,仿佛顺着回廊吹来,呼呼的声音。
二十……
时光流转的声音,我砰砰的心跳,血液潺潺流动的感觉。
四十……
庭院里有丝丝的,几不可察的青草香,顺着风,若有若无地飘来。
八十……
错觉般觉得他在身边,他的感觉漫漫萦绕,冷冰冰的温柔,缠绵悱恻。
一百……
我忍了忍,睁开眼,空空的庭院仿佛回到了东偏殿。我四面回顾一番,微风不动,大家隐遁地都很完美。
我想了想,不紧不慢依旧顺着回廊走着。
回首一望,风雅亭旁老松旁逸斜出的虬枝,出尘又孤傲,寂寞又清高,一时有点痴。
突然,一块飞石从旁激射出来,落在入亭旁一从灌木里。
我机警地四面张望,不见投石之人。
揣着小心,我靠近那片小灌木从,还未完全靠近,一人干脆从灌木中跳出来,“不算不算!其中有诈!!”千湄大叫着说。
她这一叫,四下的丫头也都冒了出来。
“怎么叫有诈呢?”我有点好笑。
“那石头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没看见你投,它怎么就这么直直飞过来打在我脑门上!?”千湄瞪着眼说。
我耸耸肩,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千湄气鼓鼓地道:“重来!抓阄!”
圆脸的丫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个梅花笔筒,里面插着数支梅花签,一人一枝,正巧这次是描青中了红签。
描青开始数数,众人鸟兽散状。
我四面张望,只觉得似乎没什么地方可以藏人的,回廊那边的描青就已经滔滔不绝地数到六十多了。
“嗨,你还望什么!还不躲!”上面有人细声说。
我一抬头,却见千湄坐在一枝矮树上,猫着身子藏在树枝中。
“我躲哪儿啊,你这地儿我又不熟!”我说。
这么一问一答,描青就喊到七十了。
“你要么离这里远点,要么快上来吧!”千湄怕暴露自己,细声催促着。
我想了一想,顺着千湄的话爬上了树。
树其实不大,我和千湄的身形也是纤细的,只不过一个树枝端了两个活人的体重,就一直摇摇晃晃的。
一个不稳,我重心有些偏,千湄手快,一把扶住了我,可是我脚下一滑,一只鞋子就这么落在地上了。
那边的描青正好喊到了一百。
千湄皱了皱眉头,在我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我憋着没出声,心里暗暗好笑。
描青搜地很细,一路走过来陆续找到了两个小丫鬟了。
描青走近了,一眼就看到那支鞋,眼睛一亮,快步走来。
却在这刻,白影一闪,一个风骨飘然的身影落在树前不远,“天师!”描青吃了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垂首行礼。
千湄拿手肘撞我,对我挤眉弄眼的,我对她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圣女呢。”易扬说,背对着我们看不清表情,但想来肯定是冷冷的像冰山一样。
“啊……圣,圣女,她……”
“叫你们来伺候圣女的,怎么连这都支支吾吾的!”
“圣女她在沐浴呢,请天师先去前厅小坐,我这就去叫圣女来。”描青机灵地应道。
易扬停了停,转身朝前厅的方向走,眼角的余光似有似无地瞟了这里一眼。
我心里一跳。
易扬走出了视线,千湄拉着我从树上跳下。
我冷不丁被她一拽,结结实实狠摔在地上,千湄虎着脸掐着腰,装出副恶狠狠的样子道:“扫把精!”
我没说话,因为我真觉得疼,很不幸,屁股疼。
但千湄可没时间关心那么多,她匆匆忙忙地转身走了,一脸愁眉苦脸。
我扶着腰站起来,忍了忍,似乎更疼了,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轻微骨裂,以为以前初中的时候我曾骨裂过,就这种痛法,不是很痛,但是要过些天才能好。
天师来了,南偏殿的人开始匆忙起来,丫头们也实在没空理我,我便一瘸一拐地独自回去了。
我在东偏殿趴了两天,每天除了仆妇也没有其他人来,其间我爬起来,问年殇的线人要了些伤药,然后继续趴着。
又过了一天,描青找来了。
她进了屋子来,一言不发,重重地磕着头,我一惊,忙下床来扶她:“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小姐去帮帮主子吧。”描青红着眼哀求道。
我心里一跳:“圣女怎么了?”
“天师今早来了,叫了圣女去书斋,不一会就听天师斥责圣女……我们姐妹几个担心,就找个了事儿进去伺候,谁知都让天师斥退出来,听兰儿说,圣女……圣女一直跪着。这都大半天了,圣女那身子骨,哪能这么久跪啊……”
我听着呆了呆,披了件衣服就随她去了。
描青把我领到书斋门口,我见千湄一干丫头都在外守着,浮云眼眶通红,埋在涵儿怀里。
我安慰她们几句,伸手敲了敲门。
门内无声,我心一横,直接推了开去。
书斋内。
千湄一脸委屈相,但并没有跪在地上,而是坐在一旁的软椅上,易扬坐在书案后,眼睛从手中的书涵上移过来。
我倒是有点尴尬,一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易扬眼睛冷冷的,道:“没事你乱跑什么,有谁叫你可以来吗?”
“我是来找千湄的,不是来找你的。”我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
“你找她干什么?”
“玩!”我说地理直气壮!脱口而出之后才看见千湄在不停向我使眼色。
易扬却没说话,凝视了我片刻,随即转开眼睛,淡淡道:“行了,走吧。”
我和千湄对视一眼,慢慢磨蹭出去。
跨出门的时候我偷偷向后描了一眼,正巧和他的目光撞见了,我连忙扭头回去,似乎看见他轻轻的笑了。
走出门,千湄长嘘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见一大群丫头扑过来,又七嘴八舌又哭又笑的。
后来和千湄闲聊我才明了,易扬一直希望千湄可以多读些书,举止更端庄些,沉稳些,这日我一出门就有红衣对易扬通报,易扬训了千湄几句,就让她起来坐着了。至于千湄为什么偏在那日挨训了,千湄的解释是一个酸酸的白眼,外加狠很剜了眼我屁股。
我问千湄他为什么不直接让她离开就可以了?
千湄嬉皮笑脸地反问我,你说呢?
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有点不敢想是为什么,也不敢想为什么我回去时看到一桌琳琅满目的伤药,为什么,谁知道呢!我翻了个白眼,理都不理那些伤药,直接躺到床上去了。
我躺了两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这几日顿顿鳖汤鹿茸,吃到我憋屈。所以一能动了,我就立刻抛弃这么一堆变相饲料,打算以后都跑到千湄那儿蹭吃蹭喝。
往南偏殿会路过通往天测殿之外的大路,来往天测殿的必经之路。
我走向南偏殿的时候,在那路上看见易扬,跟着一大堆人,却奇迹般地,似乎也看见我了,停住了步子。远远地立着,白色衣衫飘飘。
我顿了一下,心里有些长草,瞥过头去,目不斜视地走了。
走了几步远再回头一望,一群人就已经来去匆匆了。
我抿了抿唇,放慢了步子慢慢走着。
脚下的细石子路蜿蜒延伸着,枯黄的树还没抽绿,败草还没萌芽,我步子慢慢停止。路旁是个干涸了个池塘,淤泥湿湿的,总像在等待什么。
我只觉得心里长草地很,随手拾了支路边的树枝摆弄着。
我有点恨自己不争气,摇摇摆摆的,可是……
这是阴谋,还是什么?早已丧失辨别能力的我,再也看不清其他的东西了……
我拿着树枝,在池塘的淤泥上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地胡乱写着:
“细草穿沙雪半销,天宫烟冷水迢迢。”
天山富丽堂皇的房屋在我看来不过烟雨迢迢,就连这个界也是。人生几何,两世坎坷,在等待的又是迷茫未知的命运……
从旁伸出另一枝树枝来,身旁突然多出了个人来,带着淡淡的青草香,我顿时就僵了,呆呆地看着那树枝在我东倒西歪俊挺地写着:
“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霄。”
我直勾勾地看着,脑筋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
身旁的人也不说话,静静地站着。
我觉得我僵着都十分别扭,却动也不敢动,如临大敌般连呼吸都不会了。
静了很久,身旁的人还不说话。
猛然,我回过神来了,飞快扔下树枝,拔腿就跑。
一跑,扯着伤疼,落脚就一个趔跌。
易扬跟上一步一把扶住我,噙笑的声音低低地说:“既然伤没完全好,就走慢点吧。”
想到我伤到的地方,我顿时好不尴尬,伸手推开他,他也顺着往后退了一步,我埋着头,不敢看他,快步走了,连头都不敢回。
千湄院子里总是玩闹不休,今儿个玩起来捉瞎子。
我实在跑不得,坐在走廊扶栏上笑着看她们玩,千湄也没勉强我来,看我坐在一边似乎反而更宽慰一些,就差没再烧三柱香把我供起来。
大家玩的很开心,细细的汗水点缀在额头,脸都变地红扑扑的。其实幸福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风雨再飘摇,世界再动荡,也总有那么个安宁的港湾,暂时停靠短短的美丽。没有全部苦闷的人生,只有心灵苦闷的人。一无所有也可能很快乐,坐拥天下也可能很贫穷。属于自己的幸福,没人可以剥夺……
画红做熊瞎子的时候,猛然转身一扑,正好扑到了浮云,浮云显然没有料到,脚下不稳,顿时就没扑倒了——一不小心,把脚踝给崴了。所幸不严重,大家还是好心地让浮云先在旁休息休息。
浮云坐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挪到我身旁。
我笑了笑,伸手拨了拨她稀少的刘海,道:“要不要喝茶?”
浮云黑亮的眼睛飞快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还是没说话。
我站起来想回屋里给她端壶茶来,刚站起来,裙边却被浮云拽着了,我回头:“怎么了?”她又不说话了,捏着裙边看着我,可怜巴巴的。
我心里有些奇怪,复又坐了回去:“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我尽量细声说道。
她眼睛闪闪烁烁的,终于小声说:“姐姐,我有事想问你。”
我搂过她的肩,她好瘦,小肩膀像个骨头架子:“什么?”
浮云低下头,我也不催她,却见她黄而稀少的头发,瘦瘦的身子,格外让人心疼。
“姐姐……方姨,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死了……”一滴眼泪落她的手上,瘦小的仿佛一捏就碎了。
我沉默,我觉得我可以骗她,但她能问我就说明,她不需要安慰的谎言。
她捏着我的裙边,小小的拳头攥地紧紧的。
“……方,方姨说过……她不会抛下我的,她说她会一直保护我的……”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泪落在我手背上,热热的:“她一直都在保护你啊。”
“……我问圣女方姨去哪了,圣女老是说方姨出门了,我问她,问她方姨什么时候回来。她又不说。描青姐姐涵儿姐姐也没从不告诉我……可是,方姨,方姨明明说,她不会离开我的……”
“浮云,别哭了,”我捏了捏她的手,“你哭的话,你爹会看到的,方姨也会看到的。他俩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活下去,坚定、幸福、勇敢地活下去,我现在说的你可能不知道,等你再大点你就明白了……”
“我明白的,”她抽泣着打断我,“我明白的,我娘,我爹,方姨……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的!”
我不说话了,心里堵着很难受,默默帮她擦着眼泪。
浮云慌忙推开我:“不,不,弄脏你衣服了。”
我笑了笑:“没事的。”
浮云抹了下眼泪,还是埋着头,小声道:“姐姐,你会唱歌吗?方姨常唱歌给我听。”
“会啊。”我笑。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跑地快,跑地快;
一只没有耳朵,
一只没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姐姐糊弄人!”浮云笑,弱弱的笑容还带着悲伤,却开始假装坚强。“这个不算,唱个好听的。”
“是啊!重唱一个!”我转头一看,千湄带着一干丫头就站在旁边,叉着腰站着,猛一看特像一群女土匪。
浮云也才回过神来,飞快低下哭肿的眼。
我清了清嗓子,帮浮云遮掩道:“那好,我重新唱,你们大家可不许笑我啊。”
我其实不太会唱,但我有个唱美声的朋友告诉我,美丽的歌声其实不是为了婉转的歌喉,而是动人在它包含的情感,只有唱出自己心声的歌才是最拨动他人心弦的。其实我有自己想唱的歌,总是一遍遍自己唱给自己听,多情只有春前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但真唱出来,把自己唱给别人听,不知为什么,反而自己心里很平静。
歌的名字叫《琴伤》。
总让人想到断了弦的琴,一遍又一遍对着月亮呻吟。
“望着烛光
闪烁的悲伤
谁在等呢
我会走吗
不再说话
点上许下愿望的香
找着失落已久的心啊
漫漫天涯路
寂寞的脸上
微笑留在远方
点上许下愿望的香
等待失落已久的心啊
琴声悠悠
飘啊
你在唱
~~~~~
Ao Gu Na Ya Lei Ya
Ao Gu Na Ya Lei Ya
Ao Gu Na Ya
A Ya
A Ya A
Ao Gu Na Ya Mei
Ya A
Na Ya A”
那时的院子静静的,和风缓缓,细沙声声,姑娘的步摇轻轻晃动,耳坠叮当,那凛冽刺骨仿佛没有尽头的冬日,终于迟迟归去。天空蔚蓝,云卷云舒,唱出的音符伴着风,就散了……
自那以后,千湄浮云再也不想听我唱歌了。她们玩笑地说我五音不全,这样的声音再也不想听了;只有浮云很老实地说,因为歌声很悲切,哀哀怨怨的,像哭泣的花儿,所以她也不想听。
其实大家心里都隐隐知道并害怕着,这个看似平静的时期,该是酝酿着怎样的风波,这样凄凄凉凉的歌,谁都不想听。
耸耸肩,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得意须尽欢。日子,还在继续。
108章 我与爱情
隔天晚上,我本待更衣就寝,千湄突然遣了个丫头来叫我。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披了衣服就跟着去了。
跨进她的后院,却见灯光灿烂如白昼,院子内挂着上百盏花灯,琳琅满目。
我愣了。
千湄笑嘻嘻地跳出来,鬼笑着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灯……
花灯……
流水浮灯……
我转眼看着千湄,只觉得如鲠在喉:“……我,我……”
千湄拿手肘捅捅我:“至于吗?高兴成这样。”
“这是……”我指着阑珊的庭院。
千湄瞥着我,沉吟了一下,道:“我的丫头们扎的,漂亮吧。”
我点点头,“漂亮。”
千湄拉着我穿梭在花灯中,大家都兴高采烈,只有我有些神情恍惚。
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
临摹的眉眼,早以褪去铅华,小溪的石桥,谁还在伫立着等我。我觉得这一切又像一个甜美阴谋的开端,黑暗中提着灯的魔鬼。
这繁多又极度精美的宫灯,出自几个丫头之手吗?
我越看越心慌,魂不守舍的,早早告辞说我实在是乏了,明日再来看,千湄盯了我半天,终于让我走了。
我浑浑噩噩地推开殿门,才跨出半只脚,突然,一道凌厉的劲风袭来颈部,我一惊,人立刻清醒多了,却完全来不及反映。
脖子处一凉,一片碧萤萤的光芒一闪,一把短匕被激射出去,正从我头顶上飞过。
我一扭头,却见琉璃单手掐着一个人的脖子,目光杀气已盛。
“不要——”我惊呼。
我的惊呼没能掩住一声脆响,琉璃一手捏碎了那人的喉咙,身形一闪,只听地我身后又是一声惨叫,我扭头看去,只见琉璃转过身来,他身后的人随即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没动了,身下像冒了个泉眼,涌出红色的血液来。
惊恐。我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你,你怎么能……”
琉璃冷冷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抬起血淋淋的手指指着我的脖子:“你受伤了。”
“你怎么能……”
“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他打断我,“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可以选择终止保护,只要你下决心就行了。”他目光流转,轻轻笑了一下,瞬移离开了。
“啊——”千湄和丫头们听到声音出来一探究竟,只看我正站在两个尸体旁。
千湄奔过来,焦急地拉着我问:“朱颜你有没有怎么样……呀,你受伤了!”
我伸手一摸脖子,刚才那一刀伤了皮肉,一摸手上就占上了血。
却在这时,“啪”一声轻响,我和千湄都听见了,一件事物从我身上掉了下来。
墨玉?锁情
玉锁跌在地上,地上还有两星点红红的血。
一瞬间,两个人都呆住了。
那玉琐的挂绳恰好被刚才那一刀砍断了,我一动,它就掉下来,砸在地上,砸在我和千湄之间。
过了片刻,千湄慢慢蹲下来,把玉琐握在手心,默默地蹲着。
我像做错了事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脖子上的流血很快顺着衣服往下流,我觉得隐隐有些头晕。
似乎千湄蹲了很久,她才站起来,美丽的眼睛空地让人害怕:“你的东西掉了。”她说,声音虚无缥缈。
我没有动。
她僵了一会儿,看我没动,猛然一把把玉锁塞了过来,掩面跑了出去。
“千湄,别出去,外面危险!”我叫着要去拉她,却被一旁的描青一把拽住:“小姐受了伤,还是赶快包扎一下吧,让奴婢去追圣女吧。”
我顿了一下,其他丫头已经都追了出去,描青还是死死拉着我:“您现在就是去了,圣女也决不会想见您的。”
她的话如当头一盆冷水,我僵了僵,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我不会的,你放开吧,我要回去了。”
“可是,您的伤……”
“我说、放、开!”
描青僵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手。
我推开她,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跑着跑着,似乎头更昏了。
手里还紧握着那个墨玉的玉锁,脑子里迷迷瞪瞪的,我没想起飞白,也没想起千湄,脑海中,断断续续浮现方凝唱的小曲:
归雁双双,残影落花墙。
红楼断梁,依旧去年模样。
留不住,过眼烟云太匆忙。
……柳自纷纷花自芳,借问何处是故乡?
手挽青丝默无语,一别东风百花黄。
可怜两相忘。……
自古多情多断肠。……
深深烟花巷,多少风月堂?……
锦衣红装,银篦玉珰,
对镜梳妆,珠泪成行。
身老色衰始惆怅,春浅花疏月微凉。
不待花谢雕梁断。
泪未尽,人已亡。
这风月情场,
原来丧与葬。
头越来越昏,步子都是凌乱的,跑着跑着,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我想我是已经迷糊了,没有看清的面容,只看见他一身新白的衣服。
“你……”那人一把扶住站立不稳我,又惊又怒:“你受伤了?”
“……一别东风百花黄,可怜两相忘……泪未尽,人已亡……”手中的玉琐仿佛有千斤重,拿不起却抛不开。
“你说什么?”那人扶着我,衣服都蹭上血了。
我抬起模糊的眼睛,很努力地找到视线的焦点,易扬拧着眉毛正看着我。
我惨然地笑了,举起手来摸着他的脸,轻飘飘地笑了:“你看那风月场,原来丧与葬……”
他看到我手里掐着的玉锁,突然目光一呆。
我突然很想哭,两眼一黑,倒在他怀里。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我独自躺在我自己的房内。
手里还死死握着那个玉琐。
精致玲珑,触手生温,锁底一个“清”字,刻在那里已经很久。
茶碗轻磕的声音。
我猛然坐起。
琉璃斜眼扫了我一眼,道:“他刚走了,看了你一夜了。”
我呆了呆,发现脖子已经被人包扎好了,忽然心里涌起很多疑问:谁?为什么要杀我?天测殿重兵保护是怎么进来行刺的?还有,还有……
我掀开辈子,鞋都没穿,向外跑去。
“你跑什么,伤还挂着呢……”身后的琉璃声音幽幽的。
我一路穿过客厅和院子,急急要推院子门的时候却傻眼了——门居然被锁了。
琉璃慢慢踱了出来,靠在门框慢幽幽地说:“看,不叫你不要跑嘛。”
我怒道:“你想说什么一次说完行不,别搞什么阴阳怪气的!”
琉璃淡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只是好奇,莫非你苦苦不愿离去就是为了那个男人?”
我道:“不关你事!”
琉璃道:“就为一个男人?还是个如此懦弱的男人!眼睁睁看你一晚上都不敢伸手摸摸,你值吗?”
我有点语塞:“我……”
“你连他真真假假都分不清,还留守些什么?”琉璃语气里带着一丝丝嘲讽,“就算你把心啊肺啊都掏给他,他会回报你什么吗?别天真了,那样的男人,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早没了心了。”
我眼睛眯了起来:“那你现在安的又什么心?你为什么想逼着我快做决定?男人,不都是满口对女人好,然后心里打着其他算盘?”
琉璃蹙了一下眉:“哦,你也知道他心里在打其他算盘啊,那你还爱他?”
我怔了片刻,昂起了头:“是,我爱他!如果你也爱过什么人,你也会知道!爱是占有,爱是剥夺,爱是付出,爱也是牺牲。我爱上他,是因为他的演戏也好,是因为他的阴谋也好,我就认定他了。我不觉得我傻,就算我的爱情是空中阁楼,水中日月,那是我的爱情,”泪顺面庞而下,世界在我眼里模糊了,“别人耻笑它,不理解它,但是,我!我要捍卫它!”
琉璃不说话了,沉着脸看着我。
我一抹眼泪:“琉璃,你不会明白的,所以你走吧,这是一个傻瓜和她的爱情,放不开的。”
琉璃静静凝视了片刻,他笑了:“好,好,好,还有一个半月,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傻瓜最后能得到什么。”他昂起头,细长的眼睛幽深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如若当年深鱼能有这般傻,那么也许……”
风流动,琉璃消失了。
我突然有些担心,琉璃有确定过这个院子没有暗卫盯着吗?
我被锁了两天,还好屋子里有前段时间累积下的各种各样的点心,倒也不会饿着。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千湄如何了?易扬呢?杀我的人到底是谁家派来的?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让人派高手来杀我?……
两天,我脖子上的纱布去了,结了个丑陋的疤,我换了件高领的衣服把它遮起来。
黄昏的时候,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院子门的锁终于开了。
我提着裙子从内堂跑出来,一对红衣站在庭中,一男一女,面容一模一样,抱拳道:“天师吩咐,有请小姐。”
我呆了一呆。
一共十六个红衣,前四个后四个提着长枪,左右四个按着刀柄。像个囚犯一样把我压了过去。
西偏殿的书斋。
易扬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脑袋等我来。
“千湄还好吧?”我张口就问道。
他站起来,慢慢饶到书桌前:“舍妹很好,除了这两日茶饭不思,倒也没有大恙。”
我神情一黯,低下头道:“对不起啊,我……”
我看见他移步过来,不由自主说不下去了。
“恩……”他猛然抬起我的下巴,我心里漏了一拍,却意外对上他冷冷的目光,“朱颜,你是不是先该解释一下齐浮云的事情。”
我顿时傻眼了:“浮云?”
他松开我,慢慢踱着:“我道是这几日怎么总有流匪行刺,原来是你在其中里应外合啊。”他的眼神带着讽刺,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齐浮云是暗门坛主齐埔的女儿,总司方凝的养女,你费尽心思把她安插到圣女身边到底是何居心啊?”
我瞪大了眼睛:“浮云……你把浮云怎么样了!”
他冷冷看我一眼,没有答话。
我转身就要往外跑,被他一把拉住,“你放开!”我斥道,“我要去找浮云。”
“你哪也别去!”他狠狠地说道,手一扬,我就顺势跌到一边的软椅中。“我问你话,是谁指使你的?”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他更是冷酷:“那个玉坠子的主人是不是?”
我怔了怔,突然怒不可恕,“你说什么!”
他更无情地继续说:“邺飞白现在翻身了,你这里也开始蠢蠢欲动了,一开始他拱手把你送出来我就觉得蹊跷,果然啊……”
我听不下去了,从椅子里跳起来,道:“你胡说……”
“唰!”一把匕首架在我脖子上,他握着的匕首正贴在我刚刚结痂的伤口上。“你不要动,”他冷冷地说,“我现在在问你话,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我恨恨得盯着他,他笑了笑,道:“邺飞白要你做些什么?你们是如何联系的?成事后他答应了你什么?你双宿双栖?”
我不答,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他唯美的脸,却很有种想冲上去狠狠煽几个耳光的冲动。
他又问了几遍,我抿着嘴仇视着看得他。
最后,他也不问了,笑道:“不说是吗……”
“是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我打断他,大声道:“当菲琳雪死了,方凝也死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也把我弄死好了!”
“她们死,是她们自找的。”易扬别过头去,道。“你现在若是不说,也是自己找死!”
我怒极反笑:“是!天师打算如何处死我!刀剐腰斩还是火烧!”
易扬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他收起匕首,森然道:“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他转而大声道:“来人,先押回去,明早斩首!!”
我不等他说完,自己站了起来,用特别蔑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昂首走了出去。那两个孪生的兄妹提了刀跟过来,又把我押了回去。
我觉得我气愤异常,我几乎无法去想其他。我脑中一遍遍在回放和他一起逛灯街,和他在密道里,和他说过的话,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只要一点蛛丝马迹就可以倒戈,开始怀疑。
我的手紧握成了拳,或许爱情,真的是我最不可能的奢求。
从前世到今生,掌心中的爱情线就一直没有接上。
多情不待悲秋气,只是伤春鬓已丝。
而我依然像个愚忠的士兵,手脚俱断还依然虔诚地膜拜在它的脚下。
我慢慢坐到床边,天开始黑了。
他要杀我,他说……他要杀我……
也许吧,是时候该做决定了,其实我也早做好了决定。
我掏出那本手卷,点起蜡烛,一点一点给烧了。
爱情呵,如纸成灰……
却在这时,一个短镖“叟”地破窗而入,稳稳扎在我面前,镖尾系了一个纸条。
我一奇,打开纸条一看:“麒麟石兽后,殇。”
年殇?我心里一惊,他真不要命了!
我随手把这个纸条也烧了,匆匆推门出去。
“圣女……”院子的阴影里藏着的人低声叫我。
我走近,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男子,须髯浓密,虎虎生威。
“在下年朗,奉家父之命前来护送圣女。”
我点点头,“年二公子。”
“圣女,此地凶险,圣女还请速速离去!”说着拉着我要跳墙。
我一把挣开他:“不行,你快走吧,不用管我,我没事的。”
年郎急道:“天师已经抬了天怒斩出来……圣女放心吧,今夜都是我们的人在当值,家父听闻消息后,已经安排了一条路,下了天山自然有人一路护送圣女去竣邺山庄。”
“那你们呢?”
年朗顿了一下:“圣女不用担心,如果在下没有送圣女安全离开,家父定会重责。”
我笑了一下,道:“不用了,年二公子这就请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如果我跟你走了,令尊的下场就和其他的护法别无二致了。”我说完,退后一步,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年护法一心为我,小女子深是感动,请年二公子转告令尊,小女子早已不是圣女,却知道自己卸不掉该担负的。天山动荡,还请令尊千万珍重,切勿再铤而走险。我也令有它法求生,还请年二公子速回吧。”我说完,又深深道了个万福,头也不回得走了。
109章 尽付芳心与蜜房
回了房,我觉得更乱了,我开始觉得有什么不对,非常的不对。
一道闪电募然照亮屋子,片刻后天边传来一声闷雷,就在房间内回荡。
我在房子里一圈一圈地绕着,不对,真的有什么不对,可我实在太乱了,我真的想不出来是那里不对。
“琉璃,你在吗!你出来!”我突然大声道。
等了片刻,琉璃在背后说:“呵呵,学会对我呼来唤去了啊。”
我转过身,他正坐的床沿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风云难测的。
我深吸一口气,问道:“我想问你点事。”
“呀,不巧,”他说,“往界人不能插手世俗的事情。”
我两眼一瞪:“我看你杀人的时候可没顾忌那么多!”
他扫了我一眼,道:“想问什么?”
“天山!天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样个形势?”我急切地问。
他沉吟一下,说:“你为什么要知道?”
“我必须知道,”我坚定地说,“如果易扬要杀我,年殇是绝对没有机会送我出去的,为什么今晚当值的都是年殇的人,为什么要大张旗鼓把天怒斩抬出来……不,破绽太多,他定是太匆忙,所以布置才会这样,我要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送我走。”
“你知道又如何?”
我抬起眼,深深看着他:“不如何,你如果不告诉我,让我如何走地甘愿!”
“结局都一样,你何必强求过程。”他平淡地说。
“琉璃,你爱过谁吗?”
琉璃的眼睛闪了闪:“爱过。”
我不说话了,抿着唇紧看着他。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这个屋子在那一刹那如白昼一般。
许久,他轻叹了口气,道:“算你狠。”
琉璃说,自半个月前当菲琳雪一死,从她以下本是归属于当菲的几股势力立刻就分崩离析了。几股人马谁也服不了谁,立刻被易扬党同伐异,死了不少人。但是很快,更严重的问题浮出水面。易扬自身所依靠的九部十八道暗卫之间,和暗卫与几个旗主之间开始出现裂痕,而且越演越烈。
所有事情的起因还是在那个血腥的校场。
先是我的出现,被有些对之前传闻将信将疑的人顿时觉得像被证实了一样。我曾是天山的圣女,民间的人很多只在两年前的赈灾上看过我,但在天山不一样,我一露面,他们就可认得我是朱颜。只不过因为其他原因而不认得我而已。
天师大逆天意,所有人都知道,却不知道,易扬为什么把我摆到台面上来,真的,只是为了打击当菲琳雪那么简单吗?
然后,当菲死了。好象只是石子投入水中,但其实却在私底下掀起巨浪涛天——天师的做法,寒了很多了人的心。
当菲琳雪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可居然得了这么个下场。暗卫人心动摇。易扬最死忠的势力居然开始出现裂痕。几个旗主看有可乘之机,开始结党营私,易扬看着苗头不对,立刻多方打压,想弥合内部的罅隙。
结果可想而知,完全没有好转的趋势,暗卫从内部分成几大派——支持现圣女,投靠原当菲旧部,被旗主收买,以及依然死忠。
上次想来杀我的两个人,意外地,其实是对易扬死忠一派的。他们认为,天师明明支持新圣女,却留下了我这么个祸根,引起这次动乱;更可怕的是,几个旗主似乎可隐约知道了我才是天师的死穴,开始运筹布局。斩草除根,便有暗卫前来刺杀:败,是一个死;成,也是一个死。暗卫本身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要活下来。
但有琉璃护着,我没有死。
而天山的形势,不确定性更大了。
我怔怔地听着,这些就是,在我和千湄嬉戏游乐的时候,易扬独自承担并面对的。
“完了?”我问。
他点点头。
我“轰”地站起来,转头像外跑去。
雨,开始从天而降,仿佛天上的银河要在这一瞬间陨落。
手放在院门上,但见绿光一闪,外面的闷响一下,门应手而开,我转回头去,对着琉璃大叫:“我要去找他!你不许跟来!”
琉璃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我推开院门,疯了一样开始狂一路奔。
那个傻子,那个傻子……
那个傻子愿意跳出来帮我挡一只鞋,却不愿意对我说句真话。
那个傻子愿意自己跳进火来找我,却不愿意面对着看我。
那个傻子愿意自己抗着一切势力纷争,就为了撑起片刻的安宁留给后方。
那个傻子明知道未来叵测,却居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激将法要我走……
雨水一路落在,湿透了我的衣服,头发,砸在我身上生疼。
茫茫的雨幕中,我又想起他银辉色的面具,映在脑海里,突然开始融化起来……就好象,面具在哭……
我实在无法去想为什么没有暗卫跳出来,我只是一路跑,我想见他……
脸上流淌着雨水,我觉得好像是所有的星星都在流泪,他们在说,某个傻子,那个傻子,一直都是很傻……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月亮;总一个人面对成堆的事务;总是口是心非;总是,总是……
我又何尝不是个傻子,明明可以感知他的心意却又忍不住一次次怀疑,我接受了他不得不去杀戮的理由,却接受不了他杀戮的行为。他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如履薄冰地与我相处,可我却像在挥霍一般……
他隐忍的眼神,他残忍的眼神,他温柔的眼神……我似乎从没读懂过。
可是,你爱我吗……
我一口气跑到西偏殿的书斋,远远看见雨幕中书斋中隐约模糊的灯光,我觉得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多少年,多少的岁月,我的黑暗中奔跑,寻找安宁的灯。仿佛长途跋涉地到来,来到这扇门前,也曾怀疑,也曾伤痛,也曾放弃……业报的苦痛,心魔的作乱,造化的玩弄,我终于能找到这样的灯,照亮我无眠的黑暗,让所有的坚持都变地有意义起来。
我一把推开门。
雨哗啦啦地下,我滴水的衣裙一路淌着水,慢慢跨进门了,在身后留着一路水渍。
书斋内只有他的几案上有一盏三苞并开的荷座宫灯,他的脸色很憔悴,一半涂满灯光,一半盖着阴影。
他看我来,慢慢站起来。
光影闪动。
我抿着唇看着他。
雨水拍打着房檐,噼里啪啦地,似乎想代替两个人说话。偶尔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顿时把半个房间注满光线。
慢慢地,他高傲地笑了:“怎么,等死都等不及了吗?”
“我已经叫年郎回去了。”我说。
他眯了一下眼睛。
我走近一步,小声道:“我不走,也许我留下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但我不要离开你。外面有风也有雨,不要抛下我,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他的目,在夜色里变成了墨的颜色,流光转动。
他侧了一下头:“这么幼稚的话,亏你说得出,”我呆住,他半垂下眼,幽幽的声音伴着雷鸣和大雨倾盆。
“你想期待什么?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几句话而改变什么?”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世仇?如果你不记得,那么现在你听好,记好。这就是你要知道的全部!”
“我乃脔人出身,你不可能不知道。我母亲小家碧玉,被你母亲拐带出逃,再没回来,我妹妹千湄在远方诞生我豪不知情,甚至差点手足相残,那时我八岁。后来,一夜之间,我家上下几百口人死于你父之手。我父亲宅心仁厚,生平行善无数,救人上千,死在你父刀下那年,我十三岁。后来,我被苏沩带来天山,终是堕入魔道,那年我十五岁。”
闪电划过,雷鸣交加,他的脸色格外地苍白,半垂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把眼睛的光芒全部遮住。
“你知道我这样的人,染着鲜血,吃着人肉,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还有苏沩,他把什么都拿去了,却独独把命留给我,既然他留给我,他这么做也就要付出代价。我能活下来,只能咬着一样东西,除仇恨之外,我没有活着的理由。”
“那你为什么要我走!”我喊着,不甘着。
他黯然的目光瞥过来,幽幽地道:“你非要认为年殇是我指派的那也由得你,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打算做什么。邺飞白刚刚平定了邺心,准备起兵拔营,我送你去,想先牵住他手脚,待我整治了天山这帮害群之马,我再去灭你的峻邺山庄;如果你起不到那个作用,那么我就杀了你。”
“别说了,”我迈上两步,一把抱住他,“不是这样的,”他颤了一下,可是没有动,腰挺地很直:“你为什么总是在骗我呢?你并不恨我啊,你恨的只是命运,除了恨还有很多其他很重要的。你有千湄,你还有我啊……”我的身子很冷,因为淋了雨。他的也很冷。湿湿的衣服也很快打湿了他的。
他黯淡的目光扫过来,伸手拨着我湿湿的头发:“朱颜,你明知道的,为什么总装不知道呢。是我亲手把你送进暗门的,我知道你在里面的一切遭遇,你所遭遇的就是我曾遭遇的……你是我最后的报仇。我没有退路,你也没有。”
我愣愣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伴着沧桑和无奈:“上辈子我们定是罪人,注定了这辈子是敌对。”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放开仇恨吗?”我盯着他问。
“不会,”他说,“所以你放手吧。”
那一瞬间的闪电,我深深凝望他的眼睛,仰视着他目光的挣扎和温柔。我没有觉得心痛,我只觉得不甘。
我有痛恨他的迂腐,痛恨这弄人造化,可是他离不开仇恨,他就像依附在其上活着一样,一旦没了仇恨,他也不会活下去。他只能带着仇恨面临他所面对的压力,屈辱,艰辛。
我没有放手,我掂起脚尖吻住他的唇。
他一惊,一把把我推开:“你干什么!”
“你是想要我也恨吗!你也想要我如你恨我一般恨你吗!”我一把扯下腰带,嘶喊道:“好!那你让我恨吧!”
他一怔,被我一推,正好碰到身后书桌上。
“我强奸你!”
我一手把我自己身上袍带拉开,一手去扯他衣带。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薄怒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脸色一沉:“你要是现在推开我,我明天就等着上天怒斩!”
“你!……”他脸色开始微红。
我挣开他的手,一把拉开衣带,“我说到做到!”我靠近他,湿漉漉的身子帖着他,迟疑了一下,把手伸进他裤子里。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要推开我,却僵了僵。
我趁机附过去,贴着他耳朵说:“你知道我被上云强暴对不对,我一直很想问你,如果你真的恨我,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呢?当时……你知道我是怎么忍过来的吗……”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沙哑着说,目光寒人的很。
“不知道!”我答地很干脆,可手里却不停,“可你又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说完,我吻上他。
桌子上荷座的灯倒了,闪了闪,就灭了,砚台里的墨水洒了一桌子,浓浓淡淡地,渲染着两个人的衣衫,他的是白色,我的是青色。
他的唇被我咬破了,血丝顺着嘴角流下来。
我盯着他且惊且怒的脸,舔着我唇上的血丝,慢慢说:“报复是吗?你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是报复!从不是真心也从没有过真心……这就是你给我命运。”
我俯在他的耳边喃喃说着:“如果是报复,白衣人行刺那刺你为什么愿意以已换我?悬明节那天你为什么来找我?密道里你为什么流泪?如果是报复,你为什么后来不杀我?为什么对我好,让你妹妹陪我解闷,写什么‘不知天地有清霄’?如果是报复,为什么放水要让年殇送我走……”
他不说话,俊气的脸憋的很红。
我紧盯着他,“你总说你放不开仇恨,可是你从没尝试过去放开。你现在有千湄,你有我,你为什么不能去试试呢?”
我一把拉下他的裤子,骑坐上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掩也掩不住的慌乱。我忍着不适,一点一点往里推,“因为你懦弱,因为你自卑,你从不想放弃仇恨,你怕离了仇恨你也活不下去。所以你固执地恨着。你只是想活下去,所以你总是告诉自己,必须恨着……可是憎恶的只有命运啊。”雷声鸣鸣,风雨交加的夜,他的手按在桌面上,却似乎我是什么烫人的玩意儿,肢体相连,完全没入,我轻轻覆着他的手,盯着他混乱的眼睛说:“仇恨之后还有很多很多……你肯为我放下吗?如果你说没有仇恨你活不下去,那我陪你一起死。”说着闭上眼,吻住他的唇。
他浑身一震,猛然翻过身来,唇齿缠绵间,我环着他的脖子,这一刻,世界都不是那么重要了,风雨似乎也已经远去。只有周围有浓浓的墨香挥之不去,他的头发散了,披散下来,像反光的缎子。
巫山云雨迷梦,花镜缘醒千年。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极乐之颠,站在云浪之尖,我哭了:“可是我不是朱颜啊!你从一开始就问我,这壳子里现在住的是什么人!我是傅清清啊,我不是朱颜……”
他没说话,狠狠抽插两下,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蔓延开。那一刻,我有种几近绝望般的幸福感,这是我的爱情吗?
后来,雷停了,雨还在下。
易扬仿佛从醉酒中清醒出来,愣愣看了我许久,然后匆匆离开,似乎晚一点就会被我拖入阿鼻地狱。
又过了许久,我慢慢坐起来,看着一桌狼籍,心里百味交集。我绻起腿,默默把头埋在膝间。天地间雨水的韵律还在继续,絮絮叨叨的,连绵不绝……
我一直在书斋等他,再没出去过。我总相信,他可以走出来的。一定可以。
可事实是,他再没来这里找我,雨停了,天亮了,漫长的一天又如匆忙飞逝去。
当天边的乌金满云霄的时候,我已经绝望了。
或者我一直都在期盼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在觊觎不该是自己的东西,所以期盼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如今……是不是真该放弃了?
我推开书斋的门。
千湄站在门旁,看我出来,柔柔地笑了,人看着苍白虚弱了些,却依然很美丽动人。
“他在天测殿的倚月阁。”她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不,我想……”我有些手足无措。
她不理会我,手依然纹丝不动地伸着,温柔的笑着,那安宁的笑容让人看了非常宽心,很有家的感觉。还有她秋水澜澜的目光。
在她的注视下,我像着了魔一般把手放到她手里,我听到她叫:“嫂嫂……”
以前我不明白为何天测殿里有倚月阁这样的所在,完全和凝重庄严的天测殿格格不入,后来通过灵动才知道,天测殿是苏沩为木月隐修建的,那假山池塘都和以前福威镖局的一模一样。
易扬在一个小屋子里独自呆着,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的八仙椅上,夕阳的光辉逆流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走进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默默坐在他脚边,许久,他说:“你快走吧,趁我现在还有能力保你下山。”
我无语,慢慢趴在他膝盖上。
他把我的头抬起来,看着我说:“你快走吧。”
我摇摇头,拽着他的袖子。
我觉得我不能放。
泪水突然涌上来。
书上常说:幸福总是在指间溜走。但其实当幸福在指间的时候,很多人抓不住它,只是任它溜走。我不能放,这就是我的幸福,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幸福,它若溜走,那我还剩下什么。
热热的眼泪流下脸孔,我摇着头,泪花四溅。
沉默,沉默,我紧紧握着拳想抓住的不是易扬,而是我隐约可见的幸福啊。
很久,我听见他长长叹一声,伸手拉住我的手:“放了吧。”
我不答,亦不敢抬头看他。
突然下巴被抬起来。
熟悉的吻。
我一阵错愕,大睁开眼睛,却只见到易扬唯美的侧脸,流畅的下颚线条。
泪水似乎更像泻了闸一般,奔涌着往下流。
我轻轻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睫毛在一颤一颤的,牵动全身也在一颤一颤的。这一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我在心里对自己哭着说。
我感觉我的心在颤抖,恍惚似乎听到天使拍打翅膀的声音,泪流入口中却是幸福的味道。
我想我是幸福的。
是的,这一刻,我如此幸福……
110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我懵懵懂懂地就住进了西偏殿。一切恍然如梦。
易扬不无忧心地对我说:“现在形势复杂,可信的人少之又少,你若要留在这里,就千万别出去,连千湄那里也不要去。”
我乖乖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问他:“你到底把浮云怎么样了?”
他无奈地皱皱眉头:“我倒是想把她怎么样,可千湄护地死死的,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我想了想,说:“你也该知道浮云的背景都已经断了,她一个小女孩的,还能有什么作为。”
他沉吟片刻,道:“这个小女孩,可能没看起来那么简单……”易扬瞥了我一眼:“你看你不也挺不简单的吗?”
我笑:“那好啊,等她长大了,我做主,把她给你纳成妾。”
易扬笑笑,没有说话。
我挽起他的胳膊,道:“你若有事,尽管去忙你的吧,我保证我不会乱跑的。”想了想,又道:“暗卫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他还是很平淡的神色,道:“我来处理就好,大不了一死,你愿意吗?”
我笑:“我愿意。”
易扬刚走,琉璃晃着他扎眼的道袍又突然冒了出来。
他玩味地瞥了我一眼:“真是杏花春雨几时休啊。”
我但笑不语。
他道:“现在你可愿意走了?”
我摇摇头:“当然不。”
他说:“‘情’这一字,沾不得,越是涉入,越是沦陷,你若再等些时日,岂不是更离不开?”
我挺直了腰,依然微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只希望你在该闭眼的时候闭上眼睛!”
琉璃被我的话怔了一下,他是出家人,好不尴尬,碧光一闪,就走掉了。
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我很忐忑,易扬却回来地很晚,繁斗满天的时候才一身疲倦地回来了。
我侧着身躺在床上,心里有些紧张还有些期待。
可他却只是站在床边,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似乎过了很久,终于我耐不住了,翻身坐了起来。
“你怎么没睡?”他微有些差异,顺着坐在床沿。
我有些腼腆地道:“我在等你。”
他愣了一下,鸽子灰里冒出星星点点的温柔:“以后不用等我了。”
我摇摇头,他看着,也没说什么。
被窝里突然多了点他身上有些夜的寒,带着淡淡的青草香,让我觉得很安心。
易扬轻轻环着我,静静的室,如流水潺潺的夜,温华蕴泽。
“你刚才……在想什么?”我轻声问他。
他停了很久,说:“在想我何德何能,能得此卿。只恐是玷污了你。”
我柔柔地笑了,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扣:“可我却觉得,这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惠。”
这是最大的恩惠。
他的指间,他淡淡的话语,他平和的目光,他的唇齿……这一刻美伦美幻,世间的风云,都变成瓶里的一束桃花,只有他的目光,才能芬芳吐蕊。
很奇怪我们开始在一起生活,却仿佛没有什么磨合,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却有贴合地恰倒好处。
他有各种各样的人物要应对,成堆成堆的事务要处理。
我则开始看书,一本一本接着看,不管有意思的没意思的。
我的喜欢他知道的很清楚,不吃蟹,不喝苦茶,不喜欢紫色,爱吃甜食;他的癖好我也了解,喜白色,好净,讨厌吵闹和薛滔笺。
他说过两次叫我晚上不要等他,可我不依,他也就不说了。
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易扬挑灯看他的公文,我在一旁看书,然后看着看着就倒在书里睡着了,最后迷迷瞪瞪被他抱回床上去。他笑我道:“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你倒是自己睡到书里去。”或者他回来很晚,我总是掌着蜡烛在门口等他。后来他心疼了,不忍我在风里等他,于是便总是早回来。其实我是喜欢等他的,怀着有种小幸福的感觉,为他掌一盏灯回来。
其实易扬睡觉很轻,风吹草动就醒,而且特别不习惯在睡着后有人碰。有时候他睡着以后,突然觉得身旁多了一人就立刻惊醒,随即明白过来是我。每次他醒我都很心疼。却依然故意装睡。有一次被他发现我是装睡。他没说话,抱我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我却像揪心一样疼,是怎样的生活,让一个人在十余年后依然夜夜不得安寝……
有时天气好,我们会坐在房顶上看星星。
“等过两天,我叫人运些烟花来吧,我记得你喜欢看。”易扬说。
“不用了,什么时候了,弄那些没用的干什么。”我说。
易扬没再接话,抬着眼看着月亮,目光绵长起来。
“你好象很喜欢看月亮啊。”我说。
“恩。”
“是因为你父亲的原因吗?”
“恩。”隔了隔,他又说:“其实也不算是,只是感觉在看月亮的时候,父亲也在看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你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得到安息的。”
他沉默了,垂下眼来:“希望是吧。”声音有些黯然。
我看着心下不忍,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你以前也陪我看过星星呢,不过那时候你满肚子坏水。”
他搂了搂我,依旧没说话。
我眯了眯眼,道:“你那时的真真假假,我到现在也没分出来。”
“有真也有假,”他笑了,“你信吗?我以为它是假的时候它就真了。”
“我当然不信了。”我咯咯笑着。
他垂下眼来,复又道:“其实后来我做的事情我很后悔,那天假朱颜跳崖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后来暗门被破了,你还依然杳无音讯,我还以为……”
“别想了,”我摸着他的脸,“过去都过去吧。”
他转眼看我,眼里映着月光,水波摇啊摇啊的就把人摇醉了:“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过平常的日子,粗茶淡饭,宁静幸福。”
我一愣。
他转过头看着月亮:“等我扶千湄登了冕,坐稳了位子,我就带你走吧,千山万水,随便你挑。”
我呆呆看着他的侧脸,一时间痴住了。
“好吗?”
“……好。”我说。
易扬笑了,很平淡的那种。
“你要扶千湄登冕吗?”隔了很久,我问。
他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
“一个月后,只有千湄坐稳了位置,才能镇住那几个狼子野心的旗主。”他转过头来,“你再等我几年,我把几个可靠的护法一扶植上来,我就带你走。”
我心里暖暖着感动,口里道:“带我走?你靠什么谋生啊?不是要我跟着你沿街乞讨吧?”
他轻笑了一下:“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我从他怀里坐起来,瞪着眼睛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瞥了我的手一眼:“你会做饭吗?你会洗衣吗?你会针线吗?”
我顿时显得特牛:“不就做饭吗,明儿个给你看看眼,什么叫珍馐佳肴!”
第二天我真的去做了饭。
其实我做的饭也就是很普通的家常菜而已,但是我信奉“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我也同样信奉“情人眼里出大厨”。
未料菜上齐时,易扬谨慎地挑起一筷子麻婆豆腐,问我:“真的能吃?”
“你不吃怎么知道它不能吃。”我道。
“如果它不能吃我怎么能吃它?”
“你要吃了它才知道它能不能吃啊!”
然后易扬深深地犹豫了……
我盯着他的脸,让他在我目光的高压下屈服了。
“好吃吗?”我很期待。
“……”他望了我一眼,说:“你说我要不要骗你呢?”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我说:“我给你唱支歌吧。”
他说好。
“月色正朦胧与清风把酒相送
太多的诗颂醉生梦死也空
和你醉后缠绵你曾记得
乱了分寸的心动怎么只有这首歌
会让你轻声合醉清风
梦镜的虚有琴声一曲相送
还有没有情浓风花雪月颜容
和你醉后缠绵你曾记得
乱了分寸的心动蝴蝶去向无影踪
举杯消愁意正浓无人宠
是我想得太多
犹如飞蛾扑火那么冲动
最后还有一盏烛火燃尽我
曲终人散谁无过错我看破”
一曲唱完。
我凝目看他,他静静听完,目光温柔。
他笑:“终于不是哀哀戚戚的曲子了。”
我心里一闪:“上次你在旁偷听!”我只唱过一次哀戚的曲子,就是《琴伤》。
他摇摇头:“暗卫回报的,我倒是一直很遗憾没听过你唱歌。不过不想听你唱伤心的歌。”
我心里一转,瞅着他笑道:“那么隔两天的花灯是不是你送来的?”
易扬不动声色举起箸,道:“再不吃就凉了。”
我一笑,心里暖暖的。
天山上的形势似乎很不容乐观,有一次我看几个红衣退出了书斋,便端了茶进去。
易扬紧锁着眉头,死死盯着一份文书。
我放下茶,走到他身后伸手帮他揉着太阳穴。
他轻叹一声,伸手拉住我的手。
我道:“你不说大不了一死吗?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他依然盯着文书:“以前我觉得死无所谓,可我现在不想死。”我顿了顿,他又道:“不管是恨你还是爱你,我都想活下去,只要有你就好。”
我笑了,突然一种莫明的情绪在滋长。
晚上我趁他迷迷瞪瞪的时候含含糊糊地问他:“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没回答。
我以为他睡过去了,又问:“我若走了,你会等我回来吗?”
他模糊地“恩”了一声。
我躺在他怀里,搂着他脖子,很久,小声道:“算了,还是不要等我回来了。”
他又是模糊得“恩”了一声。
然后我很安心,在他怀里睡去。
111章 和你在一起
后来天山真的开始很动荡,最明显的一次是,有一次在我和易扬吃饭的时候,一排飞矢直直冲我砸了过来,我还含着一口鸡蛋羹,完全没有反应。还好易扬就坐在身边,打掉了三枝,帮我挡了两枝。
我帮他包扎伤口的时候除了心疼,还觉得特自豪,觉得这样的伤疤才叫荣誉的勋章。
其实易扬身上旧的伤疤很多,大多来的很屈辱。我从来都不问他,自动忽视掉那些伤痕。
包着包着,我就不笑了,心里突然冒出点沉重来。
“怎么了?”他问。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现在好像一场梦,我怕什么时候我就醒了。”
他笑了笑,说:“不会的。”
我拉了拉他袖子,抬起眼问他:“真的不会吗?”
他垂下眼去,思忖了片刻,缓缓地说:“其实那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也曾自己问过自己,可话从你嘴里问出来,就都不一样了。”他笑了一下,“我当时可是被你吓傻了,我还真没见过那样的女子。”我脸红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嘴里道:“你是不是觉得被我睡了,我就有义务要对你负责,所以你后来就没有赶我走了。”他轻笑了一下:“也算吧。你哭了,成了个泪人儿。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哭。说来奇怪,每次你一哭,我能想到的就是赶快做点什么让你别哭了。包括在光道那次,我差点就不想送你走了……”我一扬下巴,眉飞色舞地说:“说明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爱上我了!偏偏死鸭子嘴硬!”他一怔,莞尔笑道:“是吗?”
我蹭过去,坐在他腿上,望着他的眼睛,问他:“那你现在还恨吗?”
他伸手揽着我的腰,说:“我不知道,也许还有吧。”
我没说话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傅清清,也许,和你在一起,我终有一天能放下一切。我说不清对你是爱还是恨,但从现在开始,我只想对你好。这样的回答,你能接受吗?”
我温和地笑了:“这不是要给我答案,这是要给你自己的答案。”说完低下头去,轻轻吻着他的双唇。
我在院子里种了几棵兰草,一点也不名贵的那种,易扬常被我拉着对兰草对吹萧,我很认真地说因为兰草听得懂。他笑笑不语。某天早上,其中一株开了朵小小的白花。我很开心,一个早上都围着那棵草转——易扬总是比我早起,这时恰好出去了。
易扬很晚也没有回来,我从屋子里翻出个古朴的小花盆,小心翼翼地把那棵开了花的兰草移了进去。
我怀抱着兰草在门口等他。
掌灯的时候,他从外慢慢走了回来,一个人,很慢很慢。一身白色有些颓唐,眉头轻轻拧着。他看见我了,停了脚步,一泓鸽子灰的眼睛慢慢平和起来。
我收起心里种种猜测,轻快走上两步,捧起手中那盆小可爱,弯着眼睛:“你看,它是那棵最先听到的。”
他淡淡笑了笑,伸手平了平我的头发。
我说:“你若肯真心吹,它总能听到的。”
易扬看了眼那平凡的兰草,摸了摸它弱弱的叶子,轻轻说:“它很像你。”
我笑了,把兰草递到他手上:“不只是我哦。”
他听着,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鬼精灵。”
晚间,我掐了掐他的腰,皱着眉头说:“怎么又瘦了?”他笑了一下,道:“你倒是胖了不少。”
我不服气:“难道你有在伺候我吗?”
他瞅了瞅我:“我没有吗?”
我笑:“那好,你过来,给大爷我亲一个!”
他一僵。
我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不敢再说了,乖乖钻到他怀里去。
他轻轻推开我。
我再接再厉,又钻了进去。
他没再推了,任我抱着他,静静的。
许久,我小声说:“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一直觉得你圣洁地像神子一样,肮脏的,只是那些亵渎了你的人。怀抱着过去的阴暗又怎么能看到明天的阳光。我是你的阳光,你知道吗?”
他静了片刻,慢慢伸出手,与我十指交叠。
罗帐香衾,杏花春雨,一帘珠壁遮,锦绣鸳鸯……
我掐了掐他的腰,故意很夸张地叹气。
他牵过我的手,说:“最近事情比较多……”
“能放一放的,就不要老是勉强自己了。”我有些心疼。
他闭着眼:“我想多点时间陪你……”
我怔怔看着他的面容,他轻阖的眼,长长的睫毛,忽而落下泪来。
我一埋头,把眼泪蹭到被子上,趴在他怀里昏昏地睡过去。朦胧中,轻轻的吻落在额头上,如天使的羽毛……
一个半月,在时间的长河里,何其之短,犹如烛火一瞬。
当时间流逝,我却刻意地忘记了……
后天,是千湄登冕的日子,易扬力排众议,顶着巨大压力扶千湄上位。无论从准备,排场,用度,千湄的登冕仪式远远不能与我的那次相比。但易扬为此操持了近半的月,为此心身俱悴。
我背着易扬,偷偷跑去见了千湄,其实易扬的暗卫肯定会通报他,我也不算是“背着”吧。
千湄正要休息,散了头发正在梳理。
我拿过了浮云手里的梳子,示意她下去,浮云看了眼千湄,千湄依然无动于衷,就和我刚进来时一样。
“……可是……”浮云有些踌躇,不知道该听谁的。
“你下去吧。”千湄突然说,“叫天师过来。”
我有些愕然。
浮云应了一声,阖门而去。
“……千湄”
“我叫朝和,”她打断我,“圣女,朝和。”
我不说话了,拿起那个银篦子,梳着她乌黑的长发。铜镜中的千湄漠然地睁着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前方。
“朱颜……你知道吗,我嫉妒了。”
我的手没有停顿,答:“我知道。”
“为什么你什么都可以得到,我却什么也没剩下?”
我轻柔地梳着她的长发:“我也失去了很多。”
她道:“我只看见你得到,你得到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嫂嫂!”
我沉默。
她亦然。只余银篦子与发丝的摩挲之声。
不一会儿,丫头扣门:“圣女,天师到了。”
“你随天师回去吧。”朝和说,“我不想看到你。”
我说:“圣女,后天是你登冕的日子,我身份不便,无法旁观。想送你个东西以表祝贺。”
“我不——”朝和才说到一半,却呆住了:她从铜镜里看到我拿出的玉锁。
门被推开。
我轻轻把玉锁挂在朝和脖子上:“希望你能幸福。”我轻声说。
转头,易扬在静静看着。我走过去,挽起他的胳膊,道:“走吧。”
跨出门的时候,我扭过头,朝和正对着玉琐发呆。
“千湄——!”我叫她,她条件反射抬起头来,我便笑了:“记得——当个好圣女——!”
回到西偏殿,易扬问我,什么是好圣女。
我答那是能使世间无战乱,无贫困,无淫邪的人。
易扬笑笑说:“这些不是圣女可以左右的。你所说的也不是绝对的,有战乱才有统一,有贫困才有奋斗。”
我想了想说:“战争连年,烧的都老百姓的粮食,牺牲无数人成全某个人的伟大不是真的伟大。真的伟大是牺牲一的人成全无数人的安宁。”
他说:“门派分锯,商道税重,东面盐贵,西边纸金。边界互殴,百姓迁徙。片刻的安稳不代表长远。”
我笑:“谁不知道真正的决定权是在你手上?”
他也笑:“是吗?那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我拍拍他的肩,眨了眨眼睛:“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总此十思,宏此九德。”
他愣了一下,叹道:“胸纳苍穹几万里,可惜身为女儿身。”
我笑了几声,道:“我若来世是男儿,你一定要投女儿胎啊!”他愕然地看着我,我依旧笑道:“这才叫‘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
他看着我,眼睛弯起来,他说:“好。”
夜里,我模糊一摸,却觉身边是空的,陡然惊醒坐起。披了件衣服跑出去。
易扬站在模糊的月光中,天边的月亮像一把镰刀,亮锃锃的。
我舒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想什么呢?怎么不睡?”
他说:“我在想你。”
我嗔道:“不躺我旁边好好想我,跑到这里来想。”
“傅清清,”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被不大不小吓了一跳。“我父在上,我发誓,永生永世,定不负你。”
我伸手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忙病了……”
他握住我的手,凝目看着我。
我突然恍然明白了,是因为那玉锁的关系。
我笑:“你终于肯相信我和邺飞白是清白的了?”
“我当然相信,”他眼里转动的光,是我沉迷的景色,“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某一天,我抛下你了,你又如何?”
我一呆:“你会吗?”
他微微含笑:“所以,你刚才没听见我说的吗?”
……
112章 归去来兮
繁忙的白日中,易扬处理着所有在任何人看来都要崩溃掉的事情,至到夜深。我掌着豆灯一直等到他回来。
他很快睡去,我睁开假寐的眼,不敢动,只能痴痴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默描摹他的样子。
他睡的时间不长,天还没亮就又起来,洗漱穿戴。
易扬站在落地的铜镜前,穿着降红色的礼服,上面有简约大气的花纹,衬地他唇红齿白,眉目风流。
我装做懒懒坐起来,揉着眼睛道:“呦,这打扮可以去拜堂了。”我走下床,一把抱着他道:“新郎官今儿个好生俊俏啊。”
他又好气又好笑:“一大早上怎么胡言乱语的。”
我笑了笑,道:“因为我吃醋啊,谁叫你的红袍不是为我加身呢?”
他笑道:“我看你是没睡醒。”
他收拾妥当,要出门去,我拦着他道:“给个goodbye kiss吧。”
“什么?”
“就是道别吻。”
黑线。
我哈哈一笑,把他推了出去:“快走吧,我要回去补个回笼觉……”
一转身,自己却泪如珠落,不要你看见我落泪,你说过,你最见不得我哭……我爱的人……我的幸福……
他似乎没走,在门外立了片刻,忽而去而复返,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咬着唇忍着。
“清清?”
他轻轻拍着被子。
“清清?”
我在被子里泪如泉涌。
“好啦,回头我们就拜堂,行不?”
我咬着唇,艰难地“恩”了一声。
开门阖门,他离开的脚步声。
唇被咬破了,满口血腥,我闷在被子里哭地昏天黑地。
终于我哭够了。掀开被子坐起来。
天色大亮。
远方开始有器乐声声隐约传来。
我翻箱倒柜,把一套正红色的衣裙穿戴起来。
然后坐在铜镜前,努力想用胭脂水粉遮盖哭肿了的双眼。
镜子中,我身后慢慢显出一个人来,翰君。
三个月,今天正好是第一百天。被我刻意要忘却的日子。
“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翰君说。
“是的。”我说。“你现在能把灵动放出来吗?我想和它说几句话。”
翰君沉默。
“放心,我相信以你们现在的人手防备,它很难再逃第二次了。”
“好吧。”翰君说着,挥手解开了灵动的禁锢。
眉间一道血色的红缝迸裂出来。
我又看到灵动,她非常虚弱地,摇摆着向我走来。「清清……」。
灵动呵,我有很多事情应该告诉你。但是我最要告诉你,我做的决定。
「不用说了,清清,我知道。」
你知道?
「清清,我们是互相融合的思想,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同意你的决定。」
“傅小姐……”翰君说,“是转世为人,还是要冒险一搏。”
“嘘——你听。”我说。
窗外,浑厚庄严的钟声响起,我还记得,一共要敲九十九下,代表九九归一。
翰君皱了一下眉头,却没说什么。
我提着裙子,走出屋子。
站在屋子外,钟的声音听地格外清晰,回荡在整个天地间,瞬间将一切铅尘洗去。
仰天望,天空如此高洁,瀚海苍穹,茫茫大千世界,迷迷众生。
“翰君,我觉得你没必要兜这么大个圈子,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我望着天,平静地说。
身后的人沉默。
“不知道说上云受了重伤,可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从你手中偷走那手卷的可能性太小了,一个决定,你留给我三个月时间,或许这其中有什么其他目的,但你不可能不知道:计划就没有变化快的。你让我看手卷,我看了,你想让我读的,我也都读了。”
他还是不说话。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想让我选的,就是第三条路,对不对?”
“……是。”隔了很久,他低声应道。
“咚……”远方的大钟还在响。
第三条路:不归路。
世界的坍塌,从外而内,因为能量被吞噬引发质量分配不均匀,由外而内塌方。就像被抽走脊柱的建筑物轰然倒塌。
但如果,如果,把脊柱再放回去呢?
这好比你轻轻推倒了一个杯子,你必须花更大的力气把它扶起来。
界也是一样。
必须有能量,把它扶起来。
可是谁有这么多的能量把整个界扶起来?
有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
灵动。外族的智慧体,灵动。
当一个负电子与一个正电子相遇,发生湮灭,放出光子和大量的能量,然后电子本身什么也不剩下。
灵动就是那个负电子,我就是那个正电子。
被灵动牢牢吸附的我,是这个界最后的救命稻草。可能像我这样的正电子有无穷多,但像灵动这样的负电子只有一个。
灵动吞噬了这个界的能量像保全自己,现在只有把自己交付出去,保全这个界。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出一个伟大的,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的决定。人是自私的,人会恐惧,人会求生。因为这是一条不归路,可是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该怎么做?”我平静地说。
翰君慢慢闭上眼睛,四周慢慢走出很多人来,男女老幼都有。
他们拿着各种希奇古怪的器具纷纷加在我身上,刺在我身上,勾着我的骨架,夹着我皮肤。我没有出声,我清楚感觉到那些尖锐的钩子刺穿皮肤的痛,听到它与骨头相磨的声音,还有那些刺,扎在我的脊椎上,钻心的疼。
但是我没有流血。
我感受到疼,但我没有痛苦。我想着一个人,光是想着,都足够幸福……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灵动也和我一起承受着。
我想我这不叫伟大,任何人换做我,都会比我更果断,更坚定,更迅速的做下这个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并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碰到值得你这么做的人。
别说是为了泛泛生灵。
天下再大,这里原本也只是我偶尔路过的站台。为了世界和平——这样的口号不适合我,我只是爱了,痛了,留下来了……
等我一身都挂满器具,翰君才慢慢睁开眼。
我想我肯定已经失去人的形状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映着那个摇摇欲坠的东西。
他目光不忍,双手掐了个诀,四周的人都随他掐好了诀。一片光网交织……
“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开始的时候曾说过,会帮我满足一个要求!”光网要砸下的时候,我对着翰君大声说。
光网落下来,陡然间,仿佛深处阿鼻地狱的烈火,又像被封存在万年的寒冰之下。
“你说!”
“让他们忘记!易扬,飞白,上云……一个也不要记得,全部忘记!”
不,不要他们记得,不要任何人记得。不要任何人知道我曾来过,不要任何人记得我的样子。
注定要消弭在天地间就让一切都烟消云散吧,什么也不要留下。
不要他们缅怀,也不要他们记得。就当一切重头来过……易扬不记得他脔童的过去,上云不记得自己近亲的出生,飞白不记得要执行的命令……
我不需要存在的意义,我不需要被人回忆,我希望他们都能活下去,安宁,幸福地活下去……这也许,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咬着牙,死死看着翰君,我似乎感觉到了,我手臂的骨头开始粉碎,一点一点向外烂开,我的脚似乎在融化,身子不由自主向下陷着。
答应我……求你答应我……
我就是知因为道往界人有这样的能力才会这么任性,才会非要留下。
求你答应我。
我不能让他知道我食言,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撒谎,我不能……
生死契阔,与子成悦……
……
“等我扶千湄登了冕,坐稳了位子,我就带你走吧,千山万水,随便你挑。”
“……我是你的阳光,你知道吗?”
“我父在上,我发誓,永生永世,定不负你。”
“好啦,回头我们就拜堂,行不?”
……
海枯石烂,不过是句戏言。
我只是个终将归去的孤魂。
所以,求求你,答应我……我最后的目光乞求地看着翰君,因为我的舌头,已经烂掉了……
“……我答应你!”翰君目里含了点水光,大声喊着。
一瞬间,我如解脱一般。两股力量呼啸着通过我身体搭建的纽带碰撞到一起,巨大的冲击动荡中,我似乎被高高抛开。
一瞬间,我跳出了六道轮回,跳出了紫陌红尘,只站在方外,看这浮世翩翩……
一瞬间,我仿佛募地可以触见世界的尽头,有忽地跳到时间的终点。
我看见大漠的狼烟直立而上,山谷的微岚自在升起;我看见天边云卷云舒,我看见熏风吹动浮世;我看见朝霞的色彩喷薄在远山,我看见乌金的光芒撒满海洋……
我听见钟声,一声又一声,浑厚庄严,仿佛从恒古的岁月流传下来,三千日月斗转星移,八荒六合唯余莽莽。我站在高处,伸手触摸着整个世界。
最后的画面,我饶回到原点,盘绕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细细描画他的眉眼,我所记得的过去开始崩溃掉,一点一点土崩瓦解,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可我还想对他笑一次,只是单纯的,轻轻地笑……
「清清……」
恩?
「你可会后悔?」
不会,如果重来一次,肯定也是这样……
第九十九声钟响,终了。
翰君等人默默立着,仿佛是一场哀悼会,没有人说话,却有人流泪。
翰君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他丝毫没有成功拯救一个界的喜悦感。他脑海中刻死了她最后的眼睛,晶亮晶亮的,让人不敢直视……
陆陆续续的,那些器具从空中一件一件落下来,砸在地上,最后落下的,一团正红色的衣服,随风飘飘荡荡,像鲜红色的嫁衣……
一阵风吹来,卷起红色的挽纱,一路飘走。
不!翰君突然有种错觉,她没离开,她无处不在!
她已化成和风,化成流水,化成云彩,化成空气,化成远处的山和近处的草,化成蔚蓝的天和平坦的地,只为生生世世守护这里。
挽纱随风,翰君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圣女,花颜云鬓,踏着熏风,缓缓地走着……
她无处不在!
上云番外(下):卿
桃花开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
上云看着花瓣映在光线中,眼睛直直的。
这时,一个娇柔可人的少女手挽了一篮鲜笋,推门进来。正是往界的不知道。
“你在看什么?”不知道凑过来问,“又在努力回想?”
上云没答她,冷冷扫她一眼。
不知道心里直犯嘀咕,她是一路追着上云到这里来的,她觉得上云是疯了。
一朝成为往界人,往昔旧梦不复存。
自己的界就是自己的坟墓——在自己的界里,本该停留的时间开始加速流逝,十余年,往界人就会老死。不,在他们老死之前,他们就会被其他往界人杀掉,因为往界人在自己的界里是没有任何能力可言的。有自己界的束缚,他们连跳跃出界的能力都没有。
可上云就这么千方百计的来了,几乎避开了所有人——除了不知道。
不知道怀疑,难道上云想起了什么?不!不可能!他们几人的记忆都是翰君亲手消除的,不可能有任何纰漏的!
可他又为什么,不顾一切的,在十年之后,义无返顾地回来这里?为什么总是看着这个界的一切,眼神闪闪烁烁的。上云先头对不知道很冷酷,甚至出手打她——虽然这个时候的上云根本伤不了她——但她不死心的跟着,上云慢慢就不再管她了,随便她跟着,她想:有她跟着,等上云有危险的时候,她好歹可帮他逃掉。
有一次晚上,上云又不告而别,不知道以为他有什么意外,急地满世界找他,最后在一片烧焦的废墟上找到他。
他呆呆站在那里,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把他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块。他的白发,一片刺目的颜色,一动不动。
不知道也不知道心里是喜是忧,她不希望他想起来,可她又不想痛心的看上云这个样子。她喜欢他冷冷的样子轻视一切,有一种睥睨天下的王气。
上云失去记忆后,慢慢养好了伤,翰君不知道编了什么样的幌子骗他,从那天起,他几乎成翰君最厉害的一把刀,一把冷冷的,过处溅血的刀。
上云最近接到的命令,杀百哭一窖鬼。
百哭一窖鬼,行踪诡秘,亦正亦邪,所在的百哭洞,深不知底,进去过的人从没有活着出来的——百哭洞的人不把自己叫人,他们说自己是鬼。
上云要在两个月后和其他一百来个人一起去那里,就在其他人拼命寻找利器,八方求借宝物的时候,上云却回避了所有人,悄悄来到这里,一住就是一个月。
不知道不确定,上云是不是还记得什么,他没有找什么人,只是四处走走看看,随意地停留着。
不知道觉得,上云是在拼命回想什么。
“别想了,你看我今天新摘的笋子,还挂着水呢,肯定很新鲜,我回村里的时候,村口的老阿婆还好心给了我很多蘑菇,我看我们今晚煮蘑菇山鸡汤吧,这笋子你说是炒了好还是煮了好……呀,我忘了买盐了,不如……”
不知道还在絮絮叨叨的时候,上云轰地一下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带伞吧,看天要下雨了——”不知道在身后叫着,可上云理都不理。
不知道叹了口气,转身拿上了伞,追了出去。
离这小村子几里地,就是鸣河。
鸣河以前也叫怒河,每到开春三月,山上的冰雪化了,汇集成流,鸣河就像咆哮的山兽,席卷所有流域。
后来,天主教出了个很了不起的圣女,设计了一道关,后人花了五年时间才完全建好,分流灌溉,从此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洪水的问题。
世人纪念这个圣女,把这道水关取名“朱颜渡”。
不知道追了上去,远远看见上云站在树丛间,她放慢了步子,犹豫了片刻,抱着伞走了上去。
刚想开口说话,却见上云眯着眼睛看着前方,不知道顺着上云的目光看去,顿时也呆住了。
鸣河边,有百姓自己筹钱,给朱颜立了一尊等身石像。就伫立在河边,永远压制着河水,保护着百姓。
石像前有一的人,高高瘦瘦的,额前的短法随意凌乱着,脑后的头发微微有些长,只是随意一扎,远远一看,眉清目秀的,甚是眼熟。
不知道寻思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的名字,叫离铛……
不知道偷偷看了一眼上云,上云却面无表情。
离铛盘腿坐在石像对面,笑着对那石像在说什么。
不知道又偷看一眼上云,上云还是眯着眼看着。眼神有点冷。
不知道调动了点能量,把离铛说话发出的声波移了过来。
“……今年的桂花发的好,我顺便酿了些桂花酿,给你提了两坛来……”
“……再过两日该是悬明节了,可惜我不能来看你了,我觉得哥最近是老了,越来越会对我说教了,他现在是专一了,能对我说成家立业的好了,他当年的风流帐我都不稀罕说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啦,我会听我哥的啦……”
“……望月楼里新来了个姑娘,歌儿唱的很好听,今儿个悬明,我答应了去雀北见她……”
“……哥自然是要去天山找千湄的了,等着瞧吧,千湄肯定又积攒了一堆活儿要累死他,早叫他直接加入天山得了,我也能跟着住进去……”
离铛独自说着,都是很琐碎的事情,说着说着他就不说了,也不再看那石像了。
他独独坐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把面前一坛酒揭开了,抱起来喝着。
“我有话想对你说,你听地到吗?”
“……我不知道怎么了,他们居然都把你忘了……哥不记得,天师也是,仿佛一夜之间,仿佛你没来过。”离铛抬起眼睛来,痴迷地看着石像,“可我知道你来过,你不是《天历》上寥寥几句“朱颜岁不过二载”,你也不是民间谣传的几章说书。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你突然失踪,他们也在一夜之间将你遗忘。从那天起,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记得你,哪怕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记得你,我也要记得,记得你曾来过。”
离铛抱起酒,又喝了一口。
“他们说忘就忘了,只有我,日日夜夜记了你十年……”
离铛的表情像要哭了,他站起来,一把把酒坛砸碎在地上,他咆哮着:“可是!十年了!你说的不再分离,你又去了哪里!你可知我苦苦找了你十年!想了你十年!我等你说的不再分离,足足等了十年!你呢!你又给了我什么!”
石像默默立着,石像的她,手持圣明牌,表情庄严,目视着远方,淡漠而又柔情。
离铛静立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垂下头,看着脚尖,这个角度让不知道和上云看不见他的脸。
而离铛的声音突然变的很小,而且非常含糊:“知道吗……我累了……我倦了……我开始羡慕哥了,他不记得也就不记得了……十年,太长了……”
“……哥说,广云城的城主想和竣邺山庄结亲,哥和我说了好多次了,他家长女,姓午,单名一个夜字,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世界上最贤惠温柔的女子,是个好女孩……”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从今以后我也不来了,忘了,也就忘了吧……”
阴霾的天,终于落下雨来,噼里啪啦的。
离铛脱下外衣,轻轻披在石像身上,他脸上纵横的水流是雨吗?还是……
离铛说:“你好好保重……我……”
突然,离铛张开双臂抱住那圣女的石像:
“……清清……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我想吻你……”
从天而降的雨水,洒落在他身上,四射开晶莹的珠。
不知道在这个界随上云待了一个多月,早就听闻世间之人津津乐道三大风月公子——踏歌公子无裳,西赐公子念玉,莫留公子离铛。其中的莫留公子离铛,人颂侠骨柔情,倜傥潇洒,可惜,挽留不住,如风一般,自由飘忽。人称其莫留,意思就是留不住。
关于莫留公子传闻很多:有人说他被心爱的女子抛弃了;也有人说,那个女子死了;还有人说,莫留公子其实不是留不住,而是因为莫留公子是聋的——他不过是精通唇语而已……
离铛走了。
上云步出小树林,缓步走向那个石像。
不知道突然回过神来,快步跟了上去,为上云撑开伞。
上云不在乎,他走到石像前,默默看了一会儿。
然后弯下来腰来,拎起另一坛桂花酿,大口喝着。
圣女像立在雨中,石像的面孔挂着雨水,好象泪流。朱颜带着淡漠的眼神看着远方,那神态很像她。
不知道觉得看着心碎。一瞬间,她有想全部告诉上云的冲动……
上云又一次不告而别。
半个月后,一个将至未至的黎明。
上云蒙着黑面,出现在天山之上。
天山驳杂错乱布置的房屋,让他似乎有些找不到方向了。
他的身法很轻盈,巧妙地避开着所有暗卫。他似乎从暗卫的布置上隐约知道哪里的人很重要。
有一处屋子很奇怪,看外观格外金碧辉煌,却一个暗卫也没有——天测殿。
上云沉思了一下,纵身跃了进去。
他灵巧的在屋顶腾挪,奇怪,为什么这么大的殿,却像无人存在?
终于,他看见了一个还点着灯的屋子。
上云跟了过去,倒挂在屋檐上,他飞快瞄了眼四面,确定无人,目光所及,看见崭新的堂匾上三个金色的字:“会意堂”。
堂内亮着无数盏灯火。
巨幅的书桌前,一个人在细细批阅着成堆的公文。
邺飞白人近中年,已经收起当年朝暮公子的轻狂,更加成熟稳重,显得魅力无边。他留着短短的髯,眼角出现细细的纹,穿着浓重色的袍,认真批着天主教的公文。
千湄撑不住了,回去睡了,就剩他还在批着,他很心疼千湄,总要独自面对这么繁重的工作。千湄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希望她能多休息,但凡想起她来,他便觉得很温馨,千湄对他如此,他觉得他为千湄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希望离铛那小子什么时候能真正安定下来,那么他便可以把竣邺山庄丢给他了。
灯火依然,留着他的身影挺拔如松,兢兢业业地认真阅着。
上云看了一会儿,终是不耐,影子一晃,就离开了。
上云随意在天山来去着。
天亮了。
上云觉得该走了。
这时,天宝殿传来隐约的乐声,仿佛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刻骨的相思,绵绵而来。
上云一呆。
他顺着乐声摸了过去。
天侧殿西偏殿。
他几乎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西偏殿种满花草,满庭芬芳,三月的熏风徐徐吹过,枝叶上挂着霜的露,高矮错落的绿色植被,如梦如幻。
拨开柳条的缠绵,上云看见一个人,坐在一个小亭子里,呜呜地吹着萧,风微过,掀起那人雪白色的衣衫,衬在一片绿色的包围中,像一副画一样。
上云眯了眯眼睛,握着的拳头紧了紧。
那人突然不吹了,轻轻咳了起来,咳了很久。
上云踏出一步,踩倒了一株兰草。亭子里的人没有起身,只是视线扫过,湛清的眼睛看到了上云。
岁月的痕迹几乎没有在那人身上流过,他依然是倾城的容貌,只是鬓角霜白,未老而衰。
上云也不想掩饰了,扯下面巾,大大方方走了出来。
日出。
晨曦撒满大地,一院的草木仿佛在一瞬间迸发出无限生机。
上云走进庭院,站在那人身边,看着阳光撒下,万物朝朝,突然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平和。
“你来了?”易扬说。
“恩,没想到吧,居然还能见到我。”上云不无冷酷地说。
易扬似乎很平和,点点头:“是挺意外的。”
说完,又咳了起来。
“病了?”上云冷眼看着。
易扬不答,咳出一口血来。
“看来病的不轻啊。”上云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易扬擦了下嘴角,微微一笑:“早年落下的病根,老毛病了。”
上云抿了抿嘴角,没说话了。
隔了片刻,易扬平和地问:“她怎么样了?”
上云忍了忍,道:“你放心,我待她很好。”
易扬淡淡地笑了:“那就好……”
满园郁郁青青,风吹草动,树中小蝉,叶下鸣虫。
易扬又开始轻轻的咳。
“……犹记当年小楼月,月色溶溶照晚庭。怅,怅,怅!薄衾不耐五更寒,唱罢归来酒未消。美人辞镜花辞雀,三月孤魂独断肠……”
一口口血,直咳在雪白的衣襟上。
上云了默默看着,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他问:“这十年你都是这么过的?”
易扬依旧很平淡,擦了一下嘴角的血,凝目看了一下,又一笑了之:“不是,这毛病这两年才厉害起来。”
“我是说,这些。”上云指了指满园春色。
易扬点点头:“我答应过她,如果她有一天不在了,我等她回来。”
上云像被人狠狠刺了一下,皱了下眉头,又不说话了。
易扬眯着眼睛,扭头看着远方,阳光灿烂时分,他鸽子灰的眼睛很平和,似乎在想什么,忽而他笑了,连着眼睛都弯成好看的形状:“我在东面千鸟湖畔盖了几间小屋,置了几叶小舟,那里夏天飘莆苇,冬日盖大雪,很漂亮。你若有得空闲,带她去看看吧,她该会喜欢。”
上云又皱了皱眉头。
“不,”终于,上云觉得这样没意思,他瞥看眼去,不去看易扬,低低地说:“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易扬浑身一震。
“自我能想起来,我就开始打听她的下落。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值到所有人都这么说,我才相信,她真的死了。”上云看着远方,缓慢地说:“你可以不相信,就当我没来过,你继续等下去吧。不过,她不会回来了。”
一阵欢快的风吹来,卷起了不远的柳叶,夹着带着吹过来。
上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回来了。捻着柳叶,扶着春风,含笑而来……他大睁着眼睛看着,却见天边的流云翻滚,近处草木成荫,天地间一派和睿吉祥。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她的感觉。
那厢,会意堂的邺飞白突然笔尖一抖,一滴墨落在纸上;他僵住了。猛然,他丢下笔,一头冲了出去。
迎面的春风吹过他的面容,邺飞白愣愣看着风中飘落的花瓣,他觉得他的心脏缩成了小而坚硬的一块,突突地跳着,鼓动着贴着心脏放着的玉锁:是……不是她!不是她!他早忘了,他没有记起来,他不记得她,不记得,真的不记得……邺飞白想着,伸手摸着胸口。
那玉锁挂着好几年,琐底一个“清”字,他好不容易才忘记这字的来历。
邺飞白迎着晨风,闭上眼睛,她的气息包围起来。
十年了,不如照她的安排,刻意地去忘记吧……
——琉璃曾问翰君:“你好狠的心啊,将死的人都骗。”
——翰君答:“难道你要我拒绝将死人的要求吗?”
——琉璃讽刺地笑了:“好啊,那我看你怎么收场。”
——翰君叹了口气:“所谓记忆封存,不过是把大脑里短暂存储的记忆细胞杀死一部分,这样,人就不记得曾发生在一段时间内的事。我们用这种方法消除往界人对现实人的影响,达到世界的平衡,因为我们的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可有可无的,是可以抹去的……”
——“可是,对那些刻在心里的人,你这点小把戏可没什么用,”琉璃接口道,“你打算办?我看,把他们几个全部弄成傻瓜算了。”
——翰君沉吟:“还是不太好……”
——“那你就去消吧,”琉璃道,“他们的记忆这么深刻,等过个几年,总能想起来的。”
上云还在看着天边的云,他觉得,那变化莫测的云,很像她在笑……
风拂面,她的发丝,她的气息。
临窗的几案上,几本书册被徐徐翻动:
……
“一……登冕顺利,号朝和,威慑八方……”
……
“六十……修整全教,除病去疾,宏此九德,记励精图治,不望十思……”
……
“一百七十九……迎敌千里,朝和不同,以死相逼,勒马而谈……”
……
“五百零九……息乱之年,愿划河而治,天下求同,遂定五法……”
……
“一千一百六十四……宴欢,宾赠窈窕舞女四十人,怒,悉充为奴……”
……
“一千五百二十三……悬明节至,备下烟花无数……”
……
“两千七百八十……两千七百八十一……两千七百八十二……”
“两千九百九十九……三千:时如白驹,卿归何时?三千日月斗转星移,吾将老去,卿归何时?待见曾经海枯石烂,回首晚月当时,卿归何时?……三千零一……三千零二……”
“三千六百,三千六百零一,三千六百零二,三千六百零三。”
整十年,一天一天数下来。每天记在纸上,刻在心间。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满满的十年……
庭风席卷,清晨时分的阳光恰在这一刻射入亭内,映着上云的脸,他仿佛听见光线穿空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卿归何方?卿归何时?
变换的云彩似乎想答。
时光如梭,浮生若梦,世界泱泱,她的发丝系着满世繁华,十年好似时间停止,却只指间一瞬,流沙片刻。握不住,她如风般归去,归兮,归兮,复难回……
上云僵住了。
“你回来了……”身旁的人长长地,轻轻地,吐出一气。
上云如梦初醒,觉得心里突然一惊,猛然转头:“你——”
“啪”一声,玉萧滑落在地上,顿时摔成两段。
缚石,全文完。
苏沩番外:天人之劫
苏沩面前摆着一摞文书,苏沩本是全无耐心一点一点看的,以前都是甩给天测殿里得力的红衣批阅,自己只是看个大概。但是,现在不行,他事必恭亲已有数年,尽管事情琐碎又繁杂,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一个一个看,一个一个批。
眼前出现个五旗上呈的折子,熟悉的俊秀字体跃然纸上,落款和其他折子的落款不一样,不是一长串的职位头衔,而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易扬。
苏沩嘴角泛出一丝笑容。
易扬比他所预料的更为出色,这的确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当年的举动,让他武功上出现缺失不过却可以掩盖他性格上的弱点。苏沩在天师的位置上坐了十多年了,他知道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争斗,杀戮,阴谋……心慈手软的木晓坐不了这个位置,只有易扬才可以。
不是别人的血染红你,就是你的血染红别人,你选择哪一个?
活下去,在杀戮,阴谋,鲜血中活下去,单纯的木晓需要多大的仇恨才可以走上这样的路?
苏沩轻笑。
虽然可以用利器弥补内力上的不足,易扬学双剑,他学的最多的还是谋略之道。苏沩之前常用奇怪的法子折辱他,女装,媚药,玩物,然后看着他的鸽子灰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静谧,直到现在,有时候苏沩看着他的眼睛,也猜不出,这个仙子般的人到底在想什么。从以往到现在,无穷的磨难加在他身上,苏沩要的,就是这样铜墙铁壁般的易扬,各个方面。
易扬私下见过几次圣女,那个不经人事的小女孩果然被易扬无双的相貌折服;然后他有意无意地让易扬接触一些掌了权的红衣,易扬也颇为能耐,赏罚堂的水匕銎就是中了圈套的人之一,不过若非他如此,苏沩也不会给他机会立功,最后让他当上赏罚堂的主人;然后是提拔易扬成意旗旗主,苏沩知道的,易扬暗地里在用什么手段,斡旋于其他几个旗主之间。
玉不磨,不成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苏沩自问不是自己师尊的对手,易扬是一个人最后的要求,不能帮他报仇,那就让他强大吧。
易扬冰冷的眼神,铁血的手腕,是他亲手打造的美玉。
苏沩看着手上的纸墨,慢慢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头,细长优雅的狭目半开半闭,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起来,苏沩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雨夜,从那时起一起连绵不绝的下到现在……
苏沩是前任天师苏炎雨的私生子,母亲是广临城的花魁娘子,生下他来就死了。苏沩被父亲抱回天山养着,除苏沩外,苏炎雨下有三子二女,苏沩出身不好,自小就常被几个哥哥姐姐欺负,等苏沩大一点的时候,几个哥哥都已成年,在天主教身居要职,苏沩天生聪慧远胜常人,年幼不知收敛,处处争风头,几个哥哥见他年幼尚且如此,待成年更如何了得?于是篡夺苏炎雨把苏沩送出去学武,其实只是想个法子把苏沩弄到远天远地就好。谁知云游来的万劫谷真人却意外看中了苏沩,又可怜苏沩身世,于是苏沩,居然拜在了万劫古玄古派门下。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百年奇遇。
于是苏沩去了玄古派,他在那里学了多大的本事自不用说。他师父很喜欢这个小弟子,称他有举世之敏而身藏王者之气。但是小小的万劫谷自然不是苏沩的终点,在十五岁束发之礼以前,苏沩应父亲的指示,动身回了天山。当年他被兄长排挤出天山,他要一并讨回来。
没想到,前来接苏沩回山的人在半路上下药,等苏沩醒来时,他不知道被抛在哪个荒郊野外的道旁,手筋脚筋全部被挑断,像一个叫饭花子一样被抛在路旁。
苏沩呆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人心之恶,实在难以想象,几个兄长怕他学成回山,自己更比不过苏沩,假传是父亲召他回山,实际暗下毒手。而父亲,身为天师不可能一无所知,却放任几个孩子如此血肉相拼……
这就是,苏沩亲生的,父亲兄长……
师尊曾言:奴兵之道,亦是自障。掌权的人只有比权利更冷血,不然只会被权利伤地死无葬身之地。
苏沩趴在路边,手脚的断口处不断在冒血,雨水也从天而降,泥浆里的苏沩闭上眼睛,等待他生命里最后一刻随着身边红色的小溪一同离去。道上的车辆马匹不断,上面的人都在专心赶路,所有人都没看见在路旁泥泞中的苏沩,或者是,装做没看见。
苏沩冷笑,这就是人心。如果换成自己,自己也不会去救一个趴在路边,奄奄一息的要饭花子。
突然有车辆停下的声音,然后有人下了车,一个小厮似的声音说:“小……小姐,那人八成是死了,快回来吧,雨正大呢!”
苏沩微微一动,睁开眼来。
一个穿着丫鬟服饰的人撑着白色红花的油伞,伞下一双水雾弥漫的桃花眼含笑,发如云,面如月,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朱唇微动,媚骨的声音带着些许欢快:“谁说的!你看,他还活着呢!”
一身泥泞的苏沩有一瞬间的失神。三步开外,白色的油伞绽放在雨中……
混沌乾坤,紫陌红尘,如果有轮回,这一刻就是宿命的展开。九重天上有无数的神佛,九层地下是无数的鬼魅,却只有你,才是我的劫难……
“米饭你看,小姐我多有眼光,路边随便捡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俊俏模样。”
那人坐在饭桌旁,笑嘻嘻地说。
一旁的小厮愁眉苦脸:“小姐,这人……这人……”
苏沩睨了那叫做米饭的小厮一眼,米饭看着这少年幽冷的眼神,下面的话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这人怎么?”那人问,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眼波流转,红唇含笑,令人心神荡漾。
“这人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了。”苏沩面无表情地帮米饭答了话。
那人一愣,随即掩口笑道:“我说呢,难怪一个要饭花子模样的人看到这一桌好酒好菜会无动于衷。”
那人端起碗筷,送到苏沩嘴边,言笑浅浅:“阿——”
苏沩盯着这张闭月羞花的脸,忽道:“你就不怕惹祸上身?”救一个身份不明,却明显是遭人陷害而落魄的人,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不是善有善报,而是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一些有权有势的人。
桃花眼一挑,那人依旧嬉笑道:“怕!等你吃完了,我就再把你丢出去。”
苏沩不答,张口吃下面前的食物,他确实是饿了。
苏沩便随这两人一路南去,那人什么也不问,只是不停和赶车的米饭笑闹。苏沩沉默着,看着手腕和脚腕处的纱布缄默不语。
行了一日,晚上又在一个路边的小客栈住下。
米饭服侍苏沩睡下,便回了房。
半夜,一阵响动,苏沩惊醒,不多时,便见那人提着包袱突然冲了进来,一把拉起苏沩,皱着眉头道:“快走!追来了!”拖着苏沩就要走。
苏沩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叫米饭先赶马车走,你躲来我房里。”
那人一愣,苏沩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口吻:“快去!”
桃花眼一瞪,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苏沩依旧冷冰冰地:“不想被抓回去就听我的。”
那人想了想,一拍脑袋,转身出了门去。
“笃笃笃,笃笃笃!”
然后不等人开,门就被人撞开,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了进来。
“谁!”苏沩厉声问道。
来人不答,只四处翻寻着。
“我是有伤在身,难道你们就能欺我动弹不得吗!”苏沩怒目而视。
一个汉子抱拳道:“这位小哥,得罪了,我们只是寻人而已。”
苏沩冷笑:“我若不是有伤在身,你们现在都已葬身剑下,岂能容你等如此放肆。”
那汉子噎了一下,随即又道:“失礼之处,还望小哥见谅!小哥能否先下床,我带兄弟几个向小哥陪个不是。”
苏沩嗤道:“没听见我说我有伤在身吗!任何风都受不得,不然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要你全家陪葬!”
那人憋了一口气,隔了隔强忍住又道:“那只有得罪了……”说着要过来掀苏沩的被子。
苏沩细长的眼睛一瞪,呵道:“放肆!你们要找何人!我与他非亲非故,就算容他藏身此处也断不会与他同处一塌!你赶如此胡来就不先问问我是谁?”
那汉子一呆,终于犹豫着收回手。门外又进来一人,道:“虎兄,门外有新的车辇痕迹,看来是先走了一步。”
汉子一听,回首对苏沩抱拳道:“今个儿夜里多有得罪,还望小哥勿怪,就当我们哥几个欠了小哥一个人情。”
说罢带着人转身离去。
门外终于没了声音,被子里的人一把掀开被子,长长呼吸了一口。那双水灵的桃花眼含着笑瞅着苏沩,正要说话,不想苏沩突然靠过来,温润的唇封住那正要说话的嘴。
那人一呆,还搞不清楚状况,只觉得全世界都是耳鸣声。
待那人反映过来,正要恼羞成怒推开苏沩,却听到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最后一个人也终于走了。那人这才恍然苏沩这么做的原由,他手不能动,无怪只能如此啊。
苏沩退开,眼里还是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你现在可以走了。”苏沩说。
“去哪儿?”那人接口问道。
“自然是回你自己房里睡觉去!”苏沩有些忍无可忍,他独眠惯了,不喜与人分床。
那人一呆,眼里笑意陡生,伸出臂膀环着苏沩的脖子,娇滴滴地在苏沩脖子上吹着暖气,道:“夜半佳人来,小相公你就这么赶奴家回去吗?”眉眼带笑,云鬓散乱,花颜芙蓉色,分明是副勾魂夺魄的模样。
不想苏沩扫了那人一眼,依旧冷淡地说:“公子,麻烦你自行回房,在下身体不便,就不送了。”
挂在脖子上的那人一僵,收回手来坐起身子,望着苏沩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男的?”
苏沩哼了一声,道:“破绽太多,说都说不完。”
“比如说?”
“自己回去慢慢想。”苏沩有些不耐烦。
那人便真开始支着头认真想了起来。
“喂,你就不能回去想?”苏沩忍了忍,最终出声道。
“哦,是哦。”那人拍拍衣服下了床。苏沩暗暗舒了口气。
走了两步,那人又折回来,掐了掐苏沩的脸,笑道:“我不叫喂,我叫木月隐。”说完转身又走了。
苏沩躺在那里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这妖精……”
第二天,木月隐过来帮着苏沩洗漱,然后端着一碗米粥,一口一口喂苏沩吃。
木月隐已经换了男装,如此动作让店小二频频注目。可这二人却处之泰然,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米饭在前面的村庄等我们,一会儿我先顾个车,我们赶过去和他汇合。”木月隐边舀着粥,边说着。
“不用顾了,买吧。”苏沩说。
“为什么?米饭那里有车啊。”
“不去那里,直接往东走。”苏沩说。
“啊?”木月隐一呆。
苏沩吃下一口粥,平淡地道:“你道是那些找你的人怎么那么轻松就找到你了?”
木月隐茫然地摇摇头。
苏沩扫了一眼木月隐的白痴样,道:“昨日一路走,你那米饭一路扔藿香,寻你的人只要带了狗,很容易就能找到你。”
木月隐一拍大腿叫道:“米饭那小子太了不得了!居然开始耍心眼了!”
苏沩面目依旧,平平地说:“我还没吃饱。”
木月隐舀起一勺粥,谄媚地笑着:“那高人指点,买了马车然后呢?”
苏沩张口吃下:“付钱。”
木月隐呛了一下,想了想,又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被人追着赶?”
苏沩嗤之以鼻:“不就是富家少爷憋慌了,跑出来闲逛,家里着急了,所以谴人来找。”
木月隐大奇,怪叫道:“你是神棍吗?”
苏沩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
“告诉我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侠你英明神武,指点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呜呜……(装哭)你就告诉你的救命恩人一下吧……”
“说!不说就不喂你饭吃!”
最终,苏沩屈服了,木月隐发神经的样子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第一,你初见我时穿的丫鬟衣服袖口和领口都不合身,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第二,寻常人家的孩子哪能有随身的小厮随从,只能是大户人家的出身。第三,搜房的汉子刀上的刻印和我在马车内不少什物上看到的印记相同,明显是同一家的东西。第四,如果是在逃命,哪会像你如此悠闲轻松的神态,还有心思搭理路边的人。最后,如果不是自家人,你那小书童能用记号来知会追赶你的人吗?”
木月隐听地一愣一愣的,隔了好久才嚅嚅道:“天啊,我捡到什么啦……”
过了一会儿,木月隐又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成了这样?”
苏沩目光一沉,扫了木月隐一眼。
木月隐打了个寒噤,继续喂着粥,嘴里嘟囔着:“不就问问嘛……”
之后,木月隐自己吃过早饭,买了马车,带着苏沩,背着米饭所在的方向,扬长而去。
马车上,木月隐赶着车,道:“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苏沩沉吟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欺骗这么个单纯的人:“苏沩。”
苏沩捻着易扬的文书,慢慢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那年的雨水还在下着,油伞下的他,花容月貌,噙笑的眸子,轻轻勾起的嘴角,滂沱的大雨。隔着雨幕,他慢慢不笑了,带着点忧伤看着苏沩。
茶凉了,侍读的红衣换了盏新茶来,碧绿的新芽浮在表面。天已晚,侍读的红衣已经换了一人。苏沩知道,这个看起来最低眉顺眼的红衣端来的茶早已不能喝了。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到他知道藤萝青——这种稀有的慢性毒,无色无味且银针不察——已经下在这茶里了。易样的笔墨有种淡淡的佛香,正是藤萝青的催发药引念奴盅的味道。
苏沩看着袅袅升起的清茶氤氲,朦胧的水汽中,易扬幽冷的眸子慢慢浮现。
那浅灰色的眼珠子,像极了木月隐……
马车一路颠簸而去,苏沩去找了自己的师父,只有那个神人般的师父才有可能挽回自己的手脚,他还很年轻,他还有抱负,他不想这么坐在轮椅上当个废人。
可那断了的手筋脚筋,耽搁了太多时日,最多能勉强接上,提剑?春秋大梦。
苏沩呆看着自己的手脚,好端端的人,这么一下子成了根本离不来的拐,离不来轮椅的半个废人。
看到月儿亮起的时候,木月隐端着碗热粥走进来。舀起一触在苏沩唇边,苏沩不动。
“别灰心啊,说不定有别的法子呢。”
苏沩不动。
“又不是完全没救,你看你现在不是能举手能站立嘛。”
苏沩还是不动。
“你至于非要这样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我养你。”
苏沩还是没动。
木月隐僵了片刻,猛然跳起来,一碗热烫烫的粥直直泼在苏沩脸上,木月隐指着苏沩的鼻子开始破口大骂:“……不就是断了双蹄子,你就能坐这这儿装你他妈的大爷!有个甚的了不起!小爷我为你端茶倒水的你还不感恩戴德痛哭流涕重新做人,信不信小爷我明儿个就把你扔路边上,卖皮肉馆子!你不是自认废了吗?小爷我他妈的先废了你!……”木月隐口若悬河骂了半天,苏沩的脸,脖子被热粥烫地热辣辣的,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
木月隐越骂越来劲,骂着骂着自己居然也流起泪来,苏沩奇了:“你哭什么?”木月隐一个巴掌扇过来,吼道:“老子在为自己他妈的不值!”
苏沩一怔,想起一路的风雨,在泥泞里自己推车的木月隐,在马贼面前坦然笑着的木月隐,断桥前四处求渡的木月隐……苏沩看着流着泪咆哮的木月隐,心尖似乎一动,但却太过短暂,水过无痕。
易扬的字体看似温文如流水,细看之下,却隐隐有嶙峋之气,内荏不发。
苏沩觉得,木月隐哀伤的眼睛,肯定是为了易扬。他也不想掩饰什么,不错,他贪恋易扬的相貌,他渴望他的身体,他折磨他,他强迫他,易扬有反抗过,有自杀过,有祈求过;但他不放过易扬。他可以救活他,如果他不愿,苏沩就用非常的法子:他抗拒,则被灌春药;他祈求,则会遭受更多……慢慢的,他就学会了一个字:忍。
但是,苏沩要培养的不是懦夫。
苏沩教他兵法,教他武功,教他在权术争斗中需要的一切。最残忍的:教他礼法。
身为脔人,最不能面对的就是荣耻之观。而易扬却不得不面对。现实与道德观念的强烈冲突,他自杀过,都被救了回来。后来他活着,苏沩就是要这样的易扬,除了仇恨一无所有,只能靠仇恨活下去的易扬。
后来的后来,意旗旗主死了。那夜苏沩记得格外清楚,他穿着丫鬟的衣服掌着青灯在珠帘后等他。苏沩半笑着问他:“你在等什么?”他不答,走过来,吻住苏沩的唇……
帐内春光无限的时候,易扬说:“我把意旗旗主两个儿子杀了。”苏沩笑了:“如此的热情如火你,我怎么可能放得开?”易扬扬起头:“那你且试试看,一辈子都不放!!”苏沩没说话了,低头亲吻他修长的颈,他想,是时候了……
会意堂的冷,不是噬人的那种,而是绝望的那种,黎明将至,正是黑的最彻底的时候。惨淡的灯火中,苏沩想起木月隐,信在手中紧紧捏着,攥着。
他还记得木月隐,带着他冲进别人的婚礼礼堂,大叫着:“给我兄弟冲喜,新娘子和场子都给我让出来!”
他还记得木月隐,挂着假胡子打劫自己家的镖车,就为能给两人置个不大的庄子。
他还记得木月隐,无所顾忌地大闹青楼,轻狂地叫着:“所有的姑娘都出来,我兄弟厉害着呢!”
他还记得木月隐,家里镖局的人找来,就匆忙和他离开,放弃了优渥生活和他浪迹天涯。
他还记得木月隐,总是善良的木月隐,总是为了某个不相干的人而散尽盘缠,总是这样的傻。
若不是小师叔的到来,带来师父为他而创的内功心法,也带来他的希望与噩梦——断了的筋可以接,因为,原本该是灭绝的奇怪生物,现在听说出现在销金一族手上,有着奇特的接合之功。
苏沩有时想,如果不是自己心有魔障,他不会是天师,也不会失去木月隐。那时他与木月隐有个小庄子,住了好多人,都是木月隐收留的人。那时一个遗孤刚会说话,拉着苏沩奶声奶气地叫:“娘……”但师叔短短几句话,照亮他的野心:那天山,天山的兄弟,天山的一切……
苏沩一把丢开易扬的信,飞快闭上了眼睛。
不,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鬼迷心窍般谋划了一切。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失手被擒。
他不记得,那个有龙阳之好的族长销金展是如何突然答应为他医治,并放他走。
他不记得,那时木月隐,轻轻推开的手,垂着眼,小声说:“……我脏……”
不,不,不,他不记得,可他还记得!那一场淫靡的族内狂欢散后,后知后觉的苏沩从医疗室疯狂地冲出来,只在酒肉残籍中找到那时的他,满身是伤的他……
他早就忘了,那些,那些错乱的过去……木月隐家知道了这件事,老夫人怕木月隐发生什么其它,硬给他纳了房小妾,木月隐成亲那天,苏沩回了天山。再后来,天下传闻华焰爱上了苏沩,次年,木晓才出来。后来,再后来,再后来就是没有后来……
苏沩突然很想很想木月隐,非常非常想。想念那时的他,撑着油纸伞,隔着倾盆大雨,隔着前世今生,灿烂地笑着。
那年冬天很冷,苏沩夜里运着内功倒也不冷,突然木月隐带着一身霜气钻了进来。苏沩斥道:“你搞什么,滚!”木月隐嬉笑道:“别啊,孩子他娘。”苏沩翻了他一个白眼:“找死吗?”木月隐笑:“我怕娘子你冻着,过来给你暖暖!”苏沩眉毛一挑:“不好意思,我这里不待见过夜的!”木月隐哽了一下,垂着头小声说:“可是,我自己一个人睡好冷。”苏沩还想让他走,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憋了半天终是没说话,转身不去看他。身旁的木月隐隔了一会儿,小心地贴过来,靠在苏沩背上取暖。“苏沩啊,”木月隐说,“一直这样吧。”苏沩不答,过了很久,低低地问:“你图什么呢?”身后的人低低偷笑:“不图什么,我喜欢这样。”我喜欢你。木月隐在心里默念后面这句,不知道苏沩听见没有。
黎明至。
很多事在苏沩脑中流转,远旧的往事慢慢被现实繁多的事情所取代:礼书泉的位置还没来得及剥,水匕銎的心思似乎有点偏差,光道的围墙还没竣工,这月的帐还没厘算,年殇的承诺不知可不可靠,暗卫的编排要重新整理,天主教的内奸似乎还有……事情那么多,那么杂,千头万绪。
算了,苏沩突然开始这么想,留给易扬去收拾吧。他有点等不及想见一个人,想见他。
他走了那么多年,苏沩照着他的姿态,他的语调,他的眉眼,收集了那么多脔儿,那么多夜夜笙萧,那么多酒醉迷离,可苏沩知道,那些都不是他。
被苏沩脔禁七年的不是他,莨菪山那几根骨头也不是他,他的木月隐还撑着油纸伞,在那个雨夜等他。
苏沩端起茶,轻轻抿上一口。
那一刻,他觉得很畅快。
一个半月后,天师苏沩,暴毙身亡。他留给后来者的,是一个强胜的帝国,有强壮的兵马,充裕的库存,井然有序的统治,人才济济的天山……又过了五年,天主教圣女,终于走上了天验的台阶……